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4-1-7 20:58 编辑
2023年的国庆注定难忘。回老家大丰的三天，玩得太开心——过于开心了，每晚都是一两点才睡。免疫系统大罢工，致使一直没阳的我终于初尝新冠滋味。
说来已属幸运，我至少躲过了两次阳的浪潮，别人三阳时我才第一次。病毒经过稀释，远没有当初厉害，症状相应的也就没那么严重。饶是如此，还是让人刻骨铭心。
既然没有病到人事不省，总不能白阳吧，遂在朋友圈记下每天的感想。打这些文字时，有时是在挂水（止疼的，不然捱不下去），有时是在看书（大为减轻以后），有时是靠在床头刷刷手机发发呆（接近痊愈）。
一开始，像所有文学作品的初稿一样，我这些杂感，连名字都很粗糙，叫《阳了以后的感想》。写着写着，超出了预期，不改个较精致的名字对它不起，于是唤作《“首阳”日记》。我这病起自10月4号夜里，因为迟迟没阳，给了我盲目自信，先还以为是普通感冒引起的发烧；5号爆发，膝盖酸软，头晕脑胀，浑身不适，当晚用抗原确诊。头几天兵荒马乱，没想到在朋友圈留下痕迹，所以那第一篇诞生于阳了以后的第五天：
10月8号是这么写的：
盯着天花板上的电灯看久了，它会像抽格动画一样前后左右地跳。
晚上容易朝最坏处想，黑夜不仅滋生罪恶，还带来消沉；黎明第一缕清光打到窗帘上，病情并没减弱，心却轻快起来，觉得一切又有了希望。
生不疼不痒的小病时，亲友的问候只使人舒适惬意；生比较严重的病时，大家的关心倒像一床盖了头就盖不到脚的被子，虽然与事无补，却用力抓住，感动得不行。
极不舒服时，双手握拳，是下意识在迎敌；有时又无意中轻拍自己，下意识地模拟长辈从前的抚慰，对于人也是动物这一点，演绎得格外分明。
10月9日咽喉痛到怀疑人生，于是写了如下一段，也是我觉得从心理学上最值得研究的一段：
夜里难受得昏昏沉沉时，会有奇怪的梦境，比如我在中间，左右两个稍微有点熟的女性一直在噼噼啪啪讲着话，潜意识里是自己嗓子疼怕开口，有别人不停说话，哪怕是无意义的，也可以让我自己名正言顺地沉默；又梦到和一家人过了一整天，全程像电影梗概，极快地掠过，而每个细节又清清楚楚，但因发着烧，那活动地点就像在中东，神秘辽远而郁热，有探头探脑的干燥不适，而且那一家人的家庭关系也像刀片割喉似的有着裂痕和隐痛。也难怪陀斯妥耶夫斯基写出那么多诡奇深刻的作品，生理的确会影响心理，进而影响到文学的想象。
10月10日：
嗓子疼，能不接电话就不接，不得不接时能少说就少说，才发现平时说了许多可以省略的话。想到张爱玲的名言：这世人会说话的人很少，真正有话说的人还要少。
自从刀片割喉后，张爱玲小说里的这一段，是再也没法平静地看了：“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是金属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我这儿何止刮了“一”刮。
10月11日，高潮过去了，烧不发，刀片嗓的威力也大幅降低：
虽没转阴，可是颜色淡了（指抗原）——论自我安慰的重要。大多数时候，我们的文化里阳代表着正面积极，光明温暖，含阴的往往不是什么好指涉（阴险、阴损、阴森森），唯有医学领域反过来，看到阴才欢欣鼓舞，不知这设定一开始是怎么来的。今日嗓子只剩袅袅余痛，相信是临去秋波；咳嗽频繁，稍感乏力，总体有种愉快的疲惫。
10月12日，工作需要，同时也为打发时间，改起了剧本，也就是最近上演的80多分钟的大戏：小剧场扬剧《门》。感怀如下：
昨天改剧本时无意中发现，专注于创作能一定程度上减低咳嗽的频率。想到小时候外公也是如此。当他专心下围棋、浇花修竹时，气管炎对他的困扰就会减少。至今记得他不轻不重地咳嗽着，到家斜对面的小桥上锄杂草，也没有任何人要他这么做，他乐而忘忧。
10月13日：
又改完一个本子，发个圈，聊作休息：先引一段《十八春》关于“咳嗽”的原文：这里的伏兵刚刚布置好，楼梯上一声熟悉的“合罕”！世钧的父亲下楼来了。父亲那一声咳嗽声虽然听上去很熟悉，父亲本人却有点陌生。沈啸桐背着手踱了进来，世钧站起来叫了声“爸爸”。/咳嗽声熟悉而见到脸反觉陌生，这种反差感属于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也唯有张爱玲这样高度敏感的作家能捕捉到这微妙的细节。
10月14日发了两个：
其一，配了抗原的图片：颜色很淡了，胜利在望。嗓子完全不疼了，症状唯余咳嗽。说到小说里的咳嗽，一般大家首先想到林黛玉。其实还有位经典咳嗽家便是《侠客行》里的高手贝海石。贝海石面对不便回答的问题，或需要观察研判一下再作出反应的情况，往往先按着嘴咳嗽几声，因他练功伤了筋脉，平时就一直咳，这时来几声“战术性咳嗽”拖延时间也并不显得突兀。顺便说，他所属的长乐帮，总舵就在镇江，和别人社交时还会问一句“到金山、焦山玩过了吗？”真是亲切异常。
其二，又配了抗原照片，这次是一道杠：上午发的照片是昨天的，以为总还得有48小时。中午饭后测着玩竟测出了惊喜，中队长变小队长，转阴了。连头带尾，统共十天。这病毒让人最寂寞也最热闹，寂寞是任何探病的都走不到床边，凭是至亲好友，至少也得隔着一道门。热闹是这病几乎人人得过，关注度高，说起来都是滔滔的经验，“参与性”极强。不管怎样，生命中一段独特的体验告一段落，周末休养生息，下周继续工作。窗外阳光明媚得像一种挑逗，待会儿就下楼走走。
连头带尾，统共十天。有这七天的“日记”，隔多久病程也历历如新了。
事实上，转阴的当天下午我就赶到单位加班去了，没人叫我去，可积压的琐事不处理一下我周末过不安生。这属于强迫症还是天生的劳碌命，还是说得好听些“有责任感”，都不重要，关键是奋斗到六点多钟事儿全做完时，心口上的一座山骤然移开的轻松，实不亚于五行山五百年后离开孙悟空。重新上班后自然还会接到新的任务，会每天在大大小小的群里回复“收到”，但起码在此刻，我清了“债”。听人说过一个笑话：汉代的打工人说“喏”，唐以后说“是”，清代说“嗻”，当代就是“收到”。深谙其五味的人，是不能真正笑得轻松的。
我阳得迟，病毒没有前一年猛烈，除了咳嗽，没什么后遗症，恢复极快；这咳嗽也颇讲武德，白天不耽误工作，晚上不耽误睡觉，比个别做事不留余地，喜欢把人往墙角里逼的人强多了。更何况，这些人不到退休不消失，而咳嗽一个月后就很自觉地走了，其间境界，真如云泥。
复盘了一下，觉得此劫本可避过，我的体质似乎与新冠病毒不大犯冲，有点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之所以中招，还是回大丰那三天，单顾着聚会，疲累且晚睡，才让病毒趁虚而入。但不知为何，理性上有此总结，感情上并不后悔。
那三天，和不同的朋友相聚，内容缤纷。
有唱歌的，KTV里的灯光有卡梅隆电影的科技感，走得快了，一掠而过时又像王家卫的镜头。包厢内有两个是朋友的儿女，那气氛与当初大家都单身时就截然不同。我即时想到“相逢头白莫惆怅，世上无人长少年。”不很贴切，却颇有意味。
有喝咖啡的，硕果仅存生命力顽强的“托馥”咖啡厅里，我和崔捷等人追忆过去，复说当下。室内的布置变化不大，服务员却一个也不认得了。此前托崔捷订一下合适的宾馆，她索性把三天房费全付了，我素来不爱推来推去，就叫她以后带儿子来镇江玩儿，食宿我包。初中的老同桌，不比社会上那些熟人，原该有这份洒脱。我们回忆起当年考试，怎样文科她抄我的答案，理科我找她帮忙，以及她暗恋某个男生等等，都是哈哈大笑。这种场合，若带了孩子来，谈话的走向就得换一换。
有吃饭的，一看便知是精心选择了饭店，是我偏爱的人少而环境雅致，菜品如何，倒不强求；名字也起得好，叫“朋聚楼”，朋友相聚之楼。和龚辉、刘华当年在律师事务所里初识，绝没想过这友谊会绵延这么多年。时光赋予的分量，重得让人心甘情愿。
有参观老同学的新房子，她老公生意做得成功，房子上下三层，装潢豪华，一楼到三楼之间是TVB电视剧里那种家庭电梯。客厅玩具洒得满地，凡能拆开的东西无不拆得稀碎。然而她的笑容里只有满足。
有看风景兼打牌的。到我敬重的前辈马连义叔叔郊外的寓所，同他聊天，又和他女儿我好友马苏南及其朋友们“掼蛋”。马苏南一直同她两个朋友介绍我，还说我有种莫名的亲和力，足以治好任何人的“社恐症”。打牌的那一间像会议室，兼着某某文化基地，大窗外就是一株秀木，一片开阔的湖面。马苏南或会在微雨时凭栏看水，马叔叔该会清晨时沐着朝阳垂钓。我趁打牌时把这想法一说，马苏南随即爽爽快快地打破我的诗情画意，说她爸爸钓鱼不假，但关注的主要也就是鱼；她忙得头顶冒烟，亦毫无静静观湖的闲情逸致。看来她也是在微信群里频频回复“收到”一族。
也有我们年年打卡的“熊出没”，可吃甜品可用餐，好吃依然，卖相也提升不少，酸奶尤其好。我跟同学袁媛说：“酸奶也像人，分种种类型，芒果味和牛油果味完全不一样，就比如有的人你怎么处磁场都不对，有的人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是个伶牙俐齿的，生了个儿子聪聪更上层楼，比她还要能说会道，当下这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就接口道：“比如舅舅和我。”我拍他头道：“怎么这么会讲话的？”他面不改色望向他妈妈说：“也不看看谁的基因。”逗得我们全体都笑起来。人到中年，生死越来越成为一个话题，有时说得郑重又沉重，有时却也随口打趣。同学卞小芨就发起讨论将来我留下的财产由谁继承的问题。聪聪说当然是他。卞小芨说她儿子呢？公平的做法是陶然舅舅快不行了时赶紧发个（或让别人代发个）朋友圈，看哪个外甥最先赶到医院，先到先得。袁媛聪聪母子都笑说聪聪是我从小看着长大，从幼儿园接回来就有多少回，感情非同一般，早已赢在了起跑线上。同学王敏内敛文静，看着两对提前“争夺遗产”的母子，笑而不语。
自己没有孩子，心态往往还倒年轻；看到同学、朋友们的下一代，上大学的上大学，忙考研的忙考研，二胎三胎也满地跑时，方才感到岁月催人。
更让我感到光阴迫促、物是人非的，是和顾沂、姚航两同学小聚，顾沂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我叫他早点先回去。我便和姚航晚上九点多钟绕着我们共同熟悉的老城区逛了一圈。旧百货商场不见了，护城河还在，只是桥上多了一道彩虹般的巨大的光弧，使我联想起安乐公主“光艳动天下”。两边河堤镶着景灯的幽蓝，河水因此成为复杂的蓝绿色，美得更见层次。到以前上过班的港务局旧址和以前住过近二十年的居民楼去转了转，那小区没有外墙没有物业，邻居的素质也未必高明，可从前的欢喜与哀愁，那么些生离死别，还是让我走到楼下单元的入口处站了很久。附近的酒店、小摊、牛牛西点屋尽换了一批新的。旧居新貌，夜风凭吊，奇怪并不是纯然的感伤，而是悲欣交集。
三天里密集安排了这么多活动，又是四十五岁“高龄”，且生物钟乱成了一锅粥，难免抵抗力大损。若非如此，只怕我还在跟别人得意地自嘲：“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阳。”是刘姥姥说的：“才说嘴就打嘴。”不过如前所说，我并不后悔。世事悠悠人未了，年光冉冉今如许。悠悠世事里，总有些什么，是令人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只会想到“值得”二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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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5 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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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24-1-5 06:56
发表于 2024-1-5 08: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