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轻言 于 2023-12-14 15:21 编辑
（一） 听说夕阳西下时，稻田的白鹤漫天飞舞很壮观。于是，几名主妇赶在落日之前搞定晚餐，带了二三四五六个娃去看鹤舞西天。
路上诱惑那么多。跳得很高的蚂蚱，晒得裂口的玉米，开粉色的棉花，抽穗的稻子，红色的蜻蜓，娇媚的荷花。。。。。。 只是田间修了水泥路，不再泥泞，孩子们也长了几岁。 当他们开始回忆，不由感慨时间之迅疾。
很少夏天回，对这个季节的老家有些陌生，以至于早上拉开窗帘看见外面茂盛的树林，奇怪家门口几时栽那么多。我的印象还停在冬天，光秃的白桦树，枝丫伸向空中，满目空寂。定睛，才发现是河对岸的树，浓密的枝叶丰满有力，仿佛听见它们在喊“冲——冲——冲——”
孩子们叽叽喳喳说着对田野的记忆。烧过野火，捡过枯荷，划过小舟，打过雪仗，炸过鼠洞，抓过龙虾，鞋子崴在稀泥里。。。。。。。拍照，摘花，剝玉米，拿石子扔沟里的野鸭。等我们赶到目的地，鹤仙们已娱乐完毕，回家享受天伦了。只好打道回府。
回到家，婆婆告诉我，她买了30个土鸡蛋，一块伍一个，总计四十伍元。过会儿，她又端回一筐，岳麻麻送的，有红有绿，都是自家鸡生。
岳麻麻住隔壁。没搬新房前，我们住她家后排。每到吃饭，必端了堆满饭菜的碗来我们厨房。农村土灶烟熏火燎，她时而站门口时而蹲灶前，边吃边聊，碗空还舍不得走。她家养鸭，每次回老家，不是送来鸭蛋就是咸鸭蛋。
做房子时有过一些摩擦。在农村，建房是天大的事，两家地基只隔五十公分。婆婆们寸土必争。后来我们让出一米伍，变成现在的两米巷子。
搬完家，两边老人都有些尴尬。
那个春节，岳麻麻家桔树挂满没收摘的果，金黄耀眼。一天，正在阳台悠闲，见她进园，赶紧招呼，夸她家桔子，然后央婆婆帮我摘几枝来插。金桔在老式酱坛里挤出大吉大利的富足，岳麻麻又送来鸭蛋。
看婆婆收拾鸡蛋，有些犯难。这次回老家匆忙，没备手礼。
婆婆拿了筷子去试米酒，一声惊呼，哎呀，酒好了，一天就好了。帮忙把米酒转至冰箱。要不，送岳麻麻一份酒吧。婆婆送了回来说，岳麻麻很开心。
（二） 虽是夏天，雨一来，天就凉了，午休竟要盖薄被。醒来，麻雀在窗外叫得正欢。
夏天的麻雀和冬天不同。春节时候的麻雀肥肥胖胖，毛发蓬松。此际的它们精明清瘦，动作敏捷，透着一股活泼劲。到家第二日 ，孩子见到处是麻雀，体验了一把捕雀。他把菜筐菜一段木棒支起，里面撒了玉米粒，翻出奶奶的晾衣绳系住木棒，抓住绳子另一端远远躲在门后。眼看麻雀进筐，一拉，手还是慢了。一个多小时，颗粒无收，却是结实的快乐。
雀巢就筑在阳台廊柱顶。鸟儿大约是天生的建筑师，会因势利导做出惊人之举。比如这结实圆滚的廊柱，怎么看也不像可以筑巢的样子，它们却在柱子接缝处一道狭窄的口子搭窝，安居乐业已然三年。又比如热水器的排烟管，鸟的长巢几乎挨到点火器。楼顶下水道，半截管子也被它们霸住。
园子里的白瓜西瓜，从育苗开始，婆婆隔不久一个电话。开花。长出第一个瓜。瓜熟了。摘了一批，等你们回来吃。雨多，都烂田里了。最后的西瓜，都收了，再不回要等明年。隔着电话，也能看见她热望的眼睛。
到家那日，已是凌晨。猛见餐厅堆起的白瓜西瓜，即亲切又吃惊。仿佛亲眼看着它们长大成熟，只是没料到那么多。一篮西红柿，真正田里长熟的西红柿，与菜市场里硬梆梆的不同，柔软多汁，瓤沙籽黄，甜正宗酸也正宗，跟小时在工厂捡了铜丝去收购站换钱后买的西红柿味道一样。
接着的日子，我忙着摘菜收瓜，小儿忙着找知了壳。他从没听过那么响的蝉鸣，仿佛就在耳边。厨房后面的桔树，不高，叶子枝干停满带泥的蝉蜕。还发现一只正在褪的蝉，黑色的头从裂开的壳里露出，象只小怪兽。快快，拍照，他指挥我。他是那么期待新生命，一直观察，随时准备看见小东西飞出来的样子。一小时过去，又一小时过去，蝉始终没有动静。只好告诉他，可能死了。你凭什么判断？如何判断一只正在褪壳的蝉已经死亡，我不知道，只是感觉。就如当下，一切看着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离去。
（三）
要返深了，在心里与老家一一告别。
下午得闲，到书房小坐。回来十多天，第一次安静。
书柜里，装点门面之物如此寂寞。燃一支檀香，抽出《聊斋志异》。刀郎的新歌大热，《罗刹海市》在第四卷。总共两页纸，在手机上看过，翻开只是眼见为实。换成随身带回的《秦淮之夜》，一百年前的书，说，要了解法国，你得去巴黎，而要了解中国，你就要去北京。
时间有限，我只是做做读书的样子。
书房在三楼。小几上插的荷花已近枯萎。北墙整面落地窗，蓝天白云，一排人家。一色楼房。有的开门，有的关门，墙上的对联，门上的贴花，厅里的摩托车，人家后院的树，前院的菜地，菜地边新农村刚做的花圃，电线上歇着鸟，树上果已六成熟。可惜不会执画笔。
前一日 ，带老人孩子去市里。给老人买衣服，带孩子看电影。随着私家车增多，本镇去往市里的公交已经停运。农村叫车不便，只好去一条省道等过路车。
太阳很大，一行人撑伞步行一公里，来到省道旁一家小卖部。店里卖水卖饮料烟酒，外面搭有很大的凉棚，摆着长条凳旧沙发。沙发上蜷着一位老阿姨，花衣服黑皮肤，手头搁在条凳上，看起来睡熟了。侧棚蓝白相间的胶纸被时间扯成长短不一的条状，迎风招展，莫名想起经幡。
暑假里，两位好友自驾去甘南。其中一位在朋友圈发了一组郎木寺九宫格图片，附文：不止宗教，任何东西足够迷惑你，也可以毁了你。又说：见过黄河落日，残阳如血的苍凉，也见过这人世间最狰狞的模样，即使所有的事都走了样，也要先好好活着。
等好久才来车。上去坐定，车窗一律敞着，没有空调。女售票员，手里拿着登记乘客的文件夹，边收费边撕票。此情此景，若再配一曲《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场雪》，便是妥妥的二十年前了。
与交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市里商城的娱乐餐饮。整个六楼，影剧院卡丁车溜冰场日本料理韩国烧烤某某烧烤，找不到一家普通的中餐厅，只好进了烧烤店。会员冲值300送178。吃完出来，收到短信，会员卡有效期两个月。看着余款，晚上继续烧烤。
带孩子看了一场电影。想看的《长安三万里》和《八角笼中》时间都不合适，便选了无需等的《热烈》。
黄勃，街舞，励志，全程紧张热烈。最打动人的还是杜莎夫人腊味馆。还记得香港太平山顶的杜莎夫人腊像馆，入馆第一樽杜莎夫人，是她把腊像技术发扬光大，令馆内每一位，无论政要还是明星，无不神采飞扬栩栩如生。导演便是那杜莎夫人。把陈烁的家兼餐馆取这么个名，除与他失忆的舅舅喜欢雕塑有关，更象在展示一个家庭，家庭里每一位成员，各有伤心事，都在用心活着。
舅舅失忆生活无法自理，父亲去世，悲伤的母亲勉强开餐馆支撑家，喜欢街舞的陈烁到处跑场子挣钱还债，每一分每一秒都卡得很紧，他的梦想是进惊叹号舞队。有一次塞车，眼看迟到，等他火燎赶到现场，母亲敏涛姐正顶替他在台上唱：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 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忘掉痛苦忘掉那悲伤 我们一起启程去流浪。。。陈烁的眼泪出来，我的也悄悄滑下。
这是街角一个不起眼的家庭。和我们每天路过，不曾留意过的家庭一样。不推开那扇门，你永远不知里面上演着怎样的酸甜苦辣。若用一句话形容这个家庭，当然是热烈，不忘初心热烈地活着。舅舅依然喜欢雕塑，失意的母亲为了孩子开口唱歌，而陈烁也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份荣誉。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起经历。他们扮演着角色，也在演普通人。
回家前，小儿特意帮哥哥烤了一份五花肉，一层生菜一层玉米一层烤肉，他仔细码好装盒，总共三盒。北冰洋汽水瓶要回收，退了。没有冰饮的烧烤叫什么烧烤，他一直想着饮料的事。同来的侄子吃坏了肚子，一行人手忙脚乱买衣服洗身子叫车，只想快点回。车上，小儿计划帮哥哥买可乐，才想起烤肉忘在店里。眼泪立马出来。早上出门时就说了，哥哥这几天出来都给他带奶茶，今天他也要给哥哥带礼物，可是烤肉丢了。
（四）
回老家，最开心是小儿。
我们夜间到达，第二日一早，他去奶奶的旧柜子找铜钱，翻到一把旧铜鞋拔子和一枚玉簪头。婆婆说，鞋拔子是她爸也就是孩子的曾祖父所用之物，正面刻有五个大字：元财利是到。簪头为插在银簪握柄上的装饰，是婆婆母亲当年的嫁妆，可惜簪子被她打银器融掉了。小儿如获至宝。曾在古玩城见过鞋拔子，虽然价格不高，在自己家亲手找到那样一件老物，是不可以金钱计的。
又和小表哥用砖磊了一个简易烤炉，生火烧材，把土豆扔进火堆里。只是被雨水淋过的稻草在发出一阵火光后，再也不肯配合。望着滚滚浓烟，发出烽火戏诸侯的感慨，心生一计弃炉而去。他回房从包鞋拔子的小布袋里摸出一根针，在煤气灶上烧红后做成鱼钩，打算去门前河里钓鱼。
鱼竿做好，要蚯蚓做饵料。六月六，大暑，一年中最热的日子。午后两点，陪两熊孩子去玉米地里挖蚯蚓。按小姑传授的方法，阴凉地，有草覆盖的地方，果然挖到几条。等师傅来验收，却不合格，钓鱼要红蚯蚓。于是继续找。越走越远越走越野，直至忘记初衷。
路边，荷池接着荷池，一望无际。其中一塘白莲，花少，叶异常茂盛。小心拨开路边的杂草，走近荷塘。风过处，翻飞的叶片发出莎莎的撞击声。静默良久。风荷举，故乡何日去。四年前这日，深圳，操场边，水缸里的观赏荷开得摇曳生姿。正拍照的我接到妹妹电话，妈妈走了。他们说这是一个好日子，走而无憾。只是，没有了母亲，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便失去凭证。
临走前，婆婆把我叫到她房间，从抽屉拿出两卷钱让我数。一卷五千合计一万，给孩子。不要。她说，我这个年纪，今天不知明天事，说走就走了，你先拿着，没钱了总是你们负担，我还有一万，一时半会用不着。又说，她有两对银手镯金耳环在哪哪，到时小姑会交给我。有些心酸。
人生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告别。
我们的假期绝大多数时间奔行走在京港线。在这条路上，体验一日入冬，体验思念无边，体验春华秋实的倏忽，体验生死离别的咏叹。
把钱悄悄留在了衣柜。
七月最后一日，进高铁站前买了两扎莲蓬。莲梗轻轻一捏就断，藕丝绵绵，莲米清甜，正是江汉平原的味道。
别了，我的小甜瓜，家雀儿，还有门前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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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13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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