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晓风牧牛 于 2021-9-5 08:25 编辑
昨天我正在林子里一栋锁着的别墅的过堂里避雨，终于有些许妥协的凉气了，林子里有呜呜咽咽劈劈啪啪的声音，那种荷尔蒙撞击的淋漓畅快的感觉，屋檐右侧的水帘像瀑布一般，不止不休，昨天是父亲79岁生日，我在手机上给他转了点钱。
给老三打电话问父母的身体情况，因为问父亲他永远都是我和你妈病得都快死了，你多给我些钱打针吃药。
老三说，父母好的很，倒是老头的酒友道波哥死了，老头是道波哥唯一的忘年交酒友，因为别人都不爱不搭理他，都说他像蚂蟥。
雨一会就变小了，江南的雨和江南人一样，会收敛，知节制，干什么都不酣畅淋漓，爱也罢，恨也罢，都是如此，总是那么温良恭俭。
小时候，有一年初一抢鞭（这是那时候的风俗），把他家一串炸断的没有燃放的鞭抢走了，我还来不及惊喜，他父亲便带着他上门问罪，天哪，说我破坏了他们家的运势，一年中但凡有厄运，要找我们家算账，为此老头恶狠狠地赏了我一耳光＋两脚，气氛才稍微变得融洽一点了。
道波哥夺走了鞭，他的气质是那种碾压人的高高在上的气质，他临走还不忘表扬我年初一脚上穿着又大又破的鞋，还跑那么快。他眼光很独到，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迅捷的人。
道波哥死于糖尿病。他和我哥是同一批学木工的师兄弟，今年54岁。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也不免唏嘘嗟叹，真个“生死悠悠尔，一气聚散之。”
一个人死很正常，一个尚年轻的人死去也正常，一个尚年轻仅仅得了糖尿病就英年早逝这就有点不太正常，尤其，仿佛在众望所归中死去就更不正常了。
他祖上是富裕中农，他家有马和马棚，听说养了好多马，他们家祖上的气质属于春风得意马蹄疾之类的。解放后，马和马棚充了公，他祖爷爷顺理成章做了马夫，照看原来是他家的后来属于生产队的马匹。六零年贫病交加，据说得了麻风病，怕传人，家人便抱了一捆干草放进马棚，让他躺在那里自生自灭，没几天就死了，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没人探究。
他的父亲也是一个狠人，一个能折腾的人。能出口成章，是划彩龙船拿撑杆的“即兴歌王”，我听过他的现编曲词，那曾是我小时候春节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快乐之一。
他父亲烧过窑，种过大田，放过鸭子，后来听说孵小鸭赚钱，就东借西凑，甚至许下高利，搞了个孵房，结果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借新债许更高利息填补亏空，后来，失败了就带着老婆跑路了。
道波下面有一个小三岁的弟弟和一个小八岁的妹妹。搬新屋的时候，刚改开，他家的光景还不错的。那时候他奶奶还在，他自己不愿读书，读了四年级就辍学了，后来稍长，学了木工。
他弟弟读到初中毕业家里有点供不起了，那时他奶奶在湾子后面的公路上横穿马路时，被一辆大货车撞死了，他本家的支部书记堂叔出面，听说很是赔了一些钱，他弟弟就这样上了高中，读了四年没考上，钱却花的差不多了，因为这事，哥哥一直怨恨父母偏心，怨恨弟弟读书把家读败了。
债主一群一群来他家闹，道波哥那时刚结婚，就宣布和父亲脱离关系，他家是大姓，半个湾子都是与他家有血缘关系的人，终究没闹出什么名堂。后来他和老婆一起出去揽工，给人做木工活，他整天东奔西走，赚不到什么钱，他老婆整天打打麻将，东游西逛，赚的钱却比他多，后来人们都议论说，是做油漆工的男人们给的，他老婆那时还颇有几分姿色，而且很放的开。
大概三、五年，道波哥就有了一双儿女，家里也盖起二层小楼，那些债主们仍没有消停，农村里父债子还是天经地义的事，那些日子，真正家无宁日。
听说他父母去汉口做了捡垃圾的，后来攒了点钱又做了白案，想以此翻身，却没踏上漂。后来贫病交加，再不回家命都要丢在外面了，比起挨骂，保命仿佛更要紧，脸面算什么？
那些不得安神的日子，老两口又开始放鸭，那些债主们纷纷慷慨的不要利息只要还本钱，老两口一直生活在还债中，在窑沟边搭了个鸭棚子，另外在大儿子一年四季差不多空着的楼房的台坡子下面搭了一间砖瓦房，聊以度日。
大儿子不用说，“脱离关系”了，小儿子刚结婚时，生活过的还不错，和老婆在汉正街做服装生意，老婆家境不错也有能耐，听说是高中同学，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本来花好月圆的事，不久老婆从阁楼上拿衣服下梯子莫名奇妙摔下来了，才两米来高，可是摔得不巧，头着地，在医院里抢救两个多月，花光了积蓄，债台高筑，还是性命不保，他弟弟整个人便颓废了，把幼儿交给老娘，一个人在汉正街蹬三轮给人运货，神情恍惚，错漏百出，每每入不敷出。
小妹妹也是性子刚烈，命运多舛，听说嫁了好几个男人，都是一不如意就拖着行李箱走人了，后来远嫁到安徽一个小山村，也是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
人的命，真像一道无形的紧箍咒，冥冥之中有天意，改变不了，摆脱不了，就算疼的满地打滚，那麻木不仁的唐僧也不肯停下咒语。
回家的父亲没少挨道波哥的打，一开口就是你个老东西快去死，活着给老子丢脸，有人说是他老婆挑的。这种事，应该有起码的定力，老婆的话断不可全听，尽管他年轻的时候一直很帅，一直天然带有一种仿佛基因里遗传的藐视群雄的气概，但这点上的作为毕竟渺小了。
他父亲是在一次醉酒后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的，有人听到了动静，告诉道波哥，他却骂了起来:该死的老东西，死了才好！他娘刚好那天回娘家。他父亲就这样死了，第二天他老娘回家才发现。
道波哥后来的具体生活我不知道，只是依稀记得春节回去探亲的时候，年初一，他的儿子和侄儿在他家里下象棋，长得都高高大大，英气逼人，天然带有家族遗传的气息。
这两年，他一个人回家了，是被老婆儿子赶回家的，因为他们不想养一个闲人，原因大概有三:一是因为他老婆喜欢一个人的自由，心里早已看不上他；二是他一天三顿酒，都是一直喝一直喝，喝晕为止；三是横草不拈、直草不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回家是没有生活来源的，刚开始一年，出嫁的女儿每个月给他两百元，后来被女婿喝止，理由是:他儿子都不给，你女儿更不该给。
他会在湾子里一家一家的蹭饭，有时人家一句客气话，他坐下来就吃，看见别人家的酒会主动倒来喝，时间长了，大家都不客气了，甚至远远的见了，把门栓上，他越来越无处可去了，湾子里的人见到他视若无睹。
一个人何以把自己活成这样？有病不吃药，酒比药亲。被老婆儿女抛弃，被一村人避之于阴魂。我父亲却“不合时宜”的成了他唯一的“依靠”，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爱好——酗酒和孤独。父亲的孤独会好点，他有一个带棚子的三轮车，开上车就可以走亲访友，原来父亲还是有一些狐朋狗友的，不过现在三三两两的阴阳两隔了。
父母亲不愁吃喝，他就总去蹭，父亲泡的大桶的酒就像他自己的酒一样。
后来他老婆知道了，给我父亲打电话:冷那要把我屋滴人喝死了，要赔我60万的。父亲不买账:他把我喝死了，你家要赔100万，我也没请他来。
我知道这家人不好惹，别看他们大家族没事不待见他，一旦有事他们会像群狼一样扑过来。我也曾出面干预，可是，不管用，还是天天来，父亲也无能为力，还会时不时用他的小三轮带着他去镇上过早，有空就一起喝。
他后来病的重了，身上也烂了，他自己不懂珍惜，也没人带他看病吃药，后来终于走不动了。
听说他老婆在他临终前一个月就回家了，只看了一眼，就回娘家住下了，就在娘家等他死，这夫妻情分，怎么成了这样？他那个走路须用一辆破自行车支撑还直不起腰来的老娘，成了他生命里最后的稻草。
道波哥死了，仿佛一湾子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听说他老婆从隔壁村娘家赶过来奔丧，居然挤了几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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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4 1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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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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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4 18:4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