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知音 于 2021-8-20 20:59 编辑
一
微风摇曳着苇叶,周围一片寂静,杨骁紧紧盯着水面,浮子开始微微抖动,“咬钩了!”他心中一喜,右手稳稳抓住鱼竿,这时浮子往下一沉,他抡圆了胳膊迅速向后一甩,一条活蹦乱跳的鲢子鱼被他扯出水面,在空中划过一道银亮亮的弧线,“啪--”重重地摔在身后三四米的草地上。他放下竿,扑过去双手摁住了它。哈,是个大家伙!还长者两条胡须,它不甘心被擒,怒张着嘴,拼命扭动着圆滚滚的身子,尾鳍“啪啪”抽打着杨骁的手腕。他用力钳住这又滑又黏的胡子鲢,直到它不再挣扎,才小心地把它放进小桶里。半上午的工夫,已经钓了小半桶,这些大大小小的俘虏挤在狭窄的桶里赌气似的吐着泡泡,偶尔翻出的水花会溅到地上。杨骁看着,心里美滋滋的,今天左邻右舍又可以吃到他的战利品了。杨骁并不喜欢吃鱼,一个暑假钓的鱼全送给邻居和朋友们了。他享受的不过是鱼咬钩时的那份刺激与快感以及钓鱼时独处的那份宁静。
抬头眺望,大片大片的芦苇兀立在秋色里。黄河湿地的芦花开得正盛,一簇簇展开的白色丝绒缀上了翠绿芦苇的顶端,把这座小城晕染得诗意阑珊。这儿城里郊外最常见的植物就是芦苇,公园里,沟渠旁随处可见。秋风一起,苇叶簌簌,芦影婆娑,偶尔有三两只灰野鸭“嘎嘎嘎”地从茂密的芦苇丛中斜斜刺出,自有一番摄人心魄的景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些摇曳多姿的倩影从古老的《诗经》里走出来,给这座年轻的小城平添了些许厚重和悠远的韵味。杨骁后悔今天没有随身携带着他的宝贝——单反相机。
“眼看就要返校上班,这种舒服日子也没几天了。”杨骁一边想,一边腾个空摸出手机看微信群。学校的工作群里刚发了个文件,点开一看,是本市的新建学校选调骨干教师的通知。 “哦,又要选调!第几次了?”这可不是什么新鲜事,杨骁摇摇头自言自语,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未及细想,手机响了,是同事陈天亮:“骁骁,看群里通知没?局里又选调骨干呢!” “看见了,跟咱无关,人到中年了都,咱单位挺好的。” “这回你年龄刚刚够条件,好像专门给你定制的哈,电话报名截止到12点,材料报名下午三点,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赶紧吧!”
挂了电话,杨骁心里渐渐起了涟漪。
这几年,小城发展迅猛,外来人口剧增,几座新学校拔地而起。上推四五年,每年暑假,局里就会统筹选调青年教师作为新学校建设的第一批奠基者。眼看着年纪比自己小的同事里的佼佼者一个个考走,心里免不了丝丝失落。杨骁工作独当一面,这几年断了考走的念头安心工作,成绩有目共睹,领导重视自不必说。放假前一天,领导就暗示过下学期他要被提拔为几个处室主任之一,更重要的是他期待多年的晋职名额下一个就轮到他了。待了十多年,杨骁对单位真是有感情了!
杨骁再也无心垂钓,匆忙收拾了一下,回家,一路上翻江倒海思虑不定:考吧,眼下在单位发展势头正好,走了就得从零开始。不考吧,世界那么大,不出去看看,不证明一下自己,怎能够心甘? 走到楼下,迎面正遇见笑吟吟的妻子小艾,手里提着兜儿韭菜,一看就是从老丈人家走着回来的。 “咱爸好点没?”杨骁接过小艾手里的韭菜。 “嗯,好多了,夜里着凉,吃了药发出汗来没事了,韭菜是咱哥回老家地里割的,中午做韭菜盒子吃。” “回家有事跟你说。” “哦?”小艾一脸狐疑。俩人一前一后上楼,开门,儿子正在书房整理研究生入学的各种材料。见爸妈一块回来,便迎了出来。
一家人客厅坐好,杨骁把情况说了说,结果妻子和儿子都不同意他参加这场考试。 小艾说:“老杨,你在单位有实力,晋职称没人竞争过你,晋上职称不是你多年的心愿嘛,换个单位咱也不知道啥情况啊。”妻子这话说到他心坎上了。 儿子呢?反对更强烈一些:“爸,你也不年轻了,换个新单位肯定更累,年龄大了,身体最要紧!”儿子说得也有道理。 “嗯嗯。我再想想……” 要不拉倒?杨骁答应着,心里却始终迟疑不决:离开,意味着失去:换新,前途未卜。然而始终有个火苗隐隐地在内心深处烧灼着他,冥冥之中控制着他,是什么呢?说不清道不明。看看钟表:11点55分。他低着头,背着手,踱来踱去……突然他走到电话旁边,下意识地拨通了那个号码。 二
下午三点,杨骁带着材料赶到报名办公室。屋子里已经挤满了报名的老师们,都低着头各忙各的:有的在照相,有的在填表,有的在打印或复印材料。
学校的办公室王主任,正戴着眼镜仔细地埋头审材料,一抬头看见他,黑着脸埋怨道:“骁骁,就因为你报名,我都挨批了!还有几个超过了12点想要报名,说啥也不能批了。”
杨骁嘿嘿一笑,把材料递给王主任:“王哥,我就是打酱油,考一考试一试,不一定考得上,假如考上了,我也不一定去哈。”
“你不该走,在这干得多好。这些骨干要是都走了,校长不得疼坏了?”王主任忧愁地叹了口气说。
杨骁心里一阵惭愧:唉,人之常情,换谁不愿意把人留住呢?学校最需要人的时候自己却选择离开,就为了自己那点……情怀?可是一个地方待太久了,太安逸了,咋就没啥劲了呢?这几年杨骁越来越觉得生活少了点啥,都说上了岁数的缘故,可明明到七老八十还有三四十年呢!咋就老了呢?想不通!他望望窗外,二十年一成不变的校园,急需修缮的设施和一张张熟悉又逐渐老去的面孔。杨骁突然明白了,他骨子里那点不安分其实是他太想让平淡的生活发生点变化了。
第二天早上8点,杨骁开车赶往考场,想到昨晚妻儿仍苦口婆心地劝自己放弃考试,心里安慰自己:唉,报名了就考考吧,万一落榜了呢?就死心塌地了!
来到考场,看到整个楼道戒备森严,门前有专人把守着,见他前来,一个穿粉色衬衣、秃头顶、小眼睛的黑胖男人,操着一口官腔厉声训斥道:“磨磨唧唧,就你最后了,还不快点!”
杨骁尴尬地笑笑,交出手机,签上名,两个监场女老师,一个仔细地检查他的准考证,另一个拿金属探测仪对着他从上到下扫描了一遍,说“好了”才让他走进考场。
等两个小时后再走出考场,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可能真的要和过去说拜拜了,这时一种对过去强烈的留恋与不舍逐渐充斥了他的内心。兴许真的落榜,那样更好!他甚至有些后悔了,纠结得抓心挠肝。唉,人到中年,这患得患失的毛病啊。
回到家,小艾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抡着勺子叮当作响,见杨骁回来了,又拉开话匣机关枪似的“突突”起来。 杨骁仿佛犯了错的孩子陪着笑脸:“你以为你老公还是当年的学霸啊?不行了,老了,一考试就犯迷糊,放心吧,指定考不上”。
“考不上正好!咱都多大年龄了,换个环境不是件容易事,干嘛去新校受罪啊?你说是不是?再说,这么多年,领导同事都熟悉了,有点啥事不是二话不说?换个新单位,天南海北凑起来的,谁也不认识谁,你知道啥脾气啥性格?好不好相处?就是好相处不也得熟悉很长时间?你要是年轻两岁,我啥话不说,关键你不年轻了,老领导老同事在一块妥妥当当的,平平安安再干几年就退休了,你说是不是这理?”小艾一边滔滔不绝地说服教育,一边指使着杨骁洗手,端碗,拿筷。说得杨骁频频点头如捣蒜,嘴上是是是,脑子里却噼里啪啦开了锅。
午饭后,杨骁拿着手机窝在沙发上,闭了眼,不知不觉陷入梦境。梦里好像一个人在寂静无声的森林里走啊走啊,却一直走不出,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让自己陷入了一种忧伤的情绪当中。然而梦境忽转,又好像出现在湿地公园里,梦里那葱绿的芦苇顷刻间次第白了头,芦花如晨霜,在斜晖下迎风起舞;芦荡深处,一只只红色在蜻蜓上下翻飞……
"咣当",手机从手中掉落地上,他骤然一惊,睁开眼,翻看手机,14:52分。眼前还朦胧着芦花的碎影,手机却突然大叫起来,他料想是王主任,果然。
“骁骁,恭喜你哈,结果出来了,你第二名,名单贴在综合楼门前,公示三天,估计局里很快就让你们去新校报到了。”
杨骁答应着,怎么也没想到对于这次选调,局里动作这么快,就仿佛无意间搭上了一列时光快车,当你还在犹豫彷徨之时,它已经载着你风驰电掣一路向前,想回头已经再无可能了。
三 新校坐落在城市西郊,原来这里是一片盐碱地,荒草漫野,芦苇丛生,几年前这里被港务集团选址为基地职工集中住宅区,于是这座港口子弟学校应运而生。杨骁早就听说,这是一座高起点规划,高标准设计,高质量建设的现代化学校,占地面积十万六千多平方米,由政府投资2亿所建。他报到那天,看学校正门果然气势非凡,“东港市芦花中学”几个鎏金大字镶嵌在汉白玉石壁上,彰显着这座新校的与众不同。校园内许多地方还在紧张地施工,仍被隔离墙包围着,遍地车痕、砖块堆积和散落着零星的树枝,偌大的校园目前只投入使用了不到三分之一。尽管百废待兴,却还是遮掩不住整座校园初具规模的宏大和美丽。没有停车场,老师们只好陆陆续续把车临时停在校门口两侧。
新校长姓郑,五十来岁,黝黑的脸膛,个子高高,远远望去,朴实得好像站在秋天田野里的一株红高粱。他微笑着,召集大家临时开了个见面会,会上先自我介绍,向大家介绍了新校目前的建设情况,又请老师们一一做了自我介绍,在原单位主要负责哪方面的工作等。然后就是强调学校的建设还没完工,各方面还在努力协调解决,要有过艰苦日子的心理准备,希望大家齐心合力共克时艰。
会后杨骁和几个老师被分到西四楼办公室。办公室其实是借用的一间教室,里面空空荡荡的,布满了灰尘,垃圾可真不少:纸屑、木屑、灯管外包装、塑料袋等等散落在屋子的角落。见此情景,老师们扫的扫,捡的捡,装的装,倒的倒,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女老师们又找来抹布擦拭门窗,男老师拖地,转眼间,屋子里变得亮堂堂的。接着两个人一组互相招呼着去仓库里搬桌椅。新办公桌很气派,也很沉重,俩人一上一下配合着,小心翼翼地从一楼搬到四楼,已经累得气踹嘘嘘,汗流浃背了。但是谁也顾不得休憩,又忙着扯网线,给每个办公桌配置电脑。管信息技术的老师忙得滴溜溜转,根本顾不上杨骁他们,杨骁和几个老师只好自己动手。他们互相商讨着,哪条线怎么插,哪个开关怎么弄,哪个系统怎么装,你帮我我帮你,这样忙活了一上午,最终每人配置了一套桌椅、一台电脑,外加一个保险柜,总算各自有了坐的地儿。
到了中午,杨骁肚子“咕咕”叫起来,这才发现,根本没有吃饭的地方,出校门看看周围冷冷清清,竟然找不到个小吃店。原来的学校周围最不缺的就是各种饭店,什么早餐铺、快餐店、羊肉馆、炒鸡店等等,应有尽有。杨骁不想吃食堂的时候,就到这些店里换换口味,方便得很。可是现在,吃饭成了问题,看看新校两旁也有三三两两新开的餐厅,只是还没有营业。新来的老师也都不熟,碰了面都客客气气的,这会儿也纷纷作鸟兽散。杨骁想,这里离原单位只隔着两个路口,不如去那儿吃吧。于是微信上约了陈天亮,开车直奔悠然饺子城。
进了店,杨骁先点上饺子,觉得有些疲劳,想了想又要了两瓶啤酒。一会儿天亮走了进来,杨骁把两只杯子倒满。 俩人随意地碰碰杯,各喝了一口,天亮笑着问:“新校咋样啊?咋头一天就跑回来了呢?”
杨骁说:“挺好,就是啥都从头开始,基本要啥没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陈天亮和杨骁一样去年都干级部主任,这学期刚接了教务主任一职。教务上事多,这几天正忙得焦头烂额。他说:“你们那初中部今年就招俩班,学生都是职工子弟,工作指定轻松。咱学校啥样你知道,忙起来家都顾不上,累得我去年白头发都长出来了。”
杨骁知道,原单位工作难干,源于招生对象大多是进城务工人员子弟,流动人口居多。学生主要来源于周围城郊的村庄和蔬菜水产市场,父母学历低,收入低,家庭问题多。学校周边素有“三多”之称:车匪路霸多、流氓痞子多、小商小贩多。学校管理工作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天亮说:“考走了11个骨干教师,眼下新教师又补充不进来,课都没法安排了,能留下来的老教师只好先紧着九年级用,光六年级就缺着5个老师,七年级语文学科现在就只有一名在编老师。” “局里不招聘了大学生了吗?” “满编呢!咋招?关键是财政吃紧,招聘在编的不得发在编的薪水?再说大量学生进城,就意味着乡镇的在编师资闲置,这个矛盾解决不了,城区学校的教师荒问题就解决不了。”
听他这么一说,杨骁心里不好受,学校用人之际,自己却当了逃兵。唉,事已至此,说多无用。只是无论他走与不走,他都真心希望学校能继续繁荣下去,毕竟那里记载着他十几年的青春岁月。
“我看到咱学校发的招聘老师的广告了。” “现在城区哪个学校不缺老师?眼下咱学校学生被掐尖,骨干教师又被挖走,剩下的除了快退休的就是刚招的,青黄不接,宋校长急得没办法,一遍遍跟局里要人,局里让自己解决,学校只好招临时工。学校遭此重创,走向没落已是大势所趋!”天亮语气颇有些不平,又充满了无奈。
对于宋校长,杨骁一直心存感激,敬佩有加。宋校长是个有教育情怀的人,为人方正、质朴、脑子灵活,口才极佳,是少有的没有官僚习气的校长。会上他经常讲:不能不重视升学率,但我们不唯升学率,都掐尖,都上重点,大多数的普通学生怎么办?正是因为我们学校的存在,才让那些进城农民工的孩子能考上普通高中,最终能平等的享受到高等教育。这几年他治下的学校风清气正,一直呈现出好的发展态势。
“替我给宋校长带个好,就说杨骁心里有愧!”杨骁说。 说着话儿,饺子热气腾腾地端上桌来。二人边吃边聊,吃完饭各忙各的去了。 下午,杨骁和初中部的几个老师早早站在校门口迎接新生。他的工作是穿着红色志愿服,戴着口罩,手拿额温枪,给每一个孩子测量体温,其他老师则核对并统计信息。孩子们来到新校,既新鲜又惊奇,一个个欢呼雀跃的。这些孩子衣着或干净整洁,或个性新潮,见了老师一律有礼貌地问好,特别招人喜欢。以杨骁多年的经验,一看便知,这些孩子的家庭背景应该都不错,是原来那些进城农民工的孩子根本无法相比的。果不其然,经过统计,这些孩子的父母本科学历以上者占到50%以上,其中包括硕士、博士,杨骁暗暗称奇。
测完体温,接下来清点人数,阳光分班等等。等下班开车回家,已是暮色苍茫,乱云飞渡。这一天下来,他终于知道什么是骨头散架的滋味了,也终于明白局里为什么动作这么快让他们报到了:他们就是新校的第一批拓荒者!正如郑校长所说,前方荒草丛生,注定充满了艰辛与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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