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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长篇小说《神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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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长篇小说《神调》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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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11 20:19 |显示全部楼层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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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2-3-12 18:43 编辑


百合  


典式奎不止一次地说过,他永远也咂摸不透两样东西:酒和女人。同样的水,同样的粮,同样的曲,每锅烧出来的酒相似却不同。在喉咙口滑过的感觉,由胃里返顶回的余味,刺激食管的力道,都有细微的差别。女人也如此,俗话说百女百样,千女千样。他还用酒泡过女人,不过,那是被迫的。


道光十七年八月的一天,日头惨白地于天一色,热烘烘地让人烦躁不安。没有风没有云自然也没有雨。一个炸雷般的消息在冯家集迅速扩散。

“典家生了怪胎!

“——典家烧锅老典家——老典家的大儿子——典家老大的媳妇生了怪胎!

“怪胎有多怪?

“那怪红瞎瞎秃豁豁带着血沫子,盘成人型,窝在泥盆子里。

“旱魃现世了!

“我的老天爷,遭天的大旱终究有了出处,咱们这儿出旱魃了。

“旱魃?旱魃就是不播云不布雨的土龙。

“找龙母去!谁生了旱魃,谁就是龙母。她怀了数月的旱魃,我们也旱了一春一夏!唉,地裂口子河见底,苗晒死在田地里,连着三个月不下一滴雨,敢情旱魃早就进住了冯家集,它窝在典家媳妇的肚子里,这条懒龙,这条土龙,拔了它,找龙母去。


典家烧锅处在老河口土崖坡下,一溜石基土墙青砖垒角的正房,两侧分别是甑锅和窖棚,院子里有一眼轱辘井和十几个敞口的立缸和大肚子酒坛。最抢眼的是黑糊糊的烟囱,正冒着直直的白烟,远远能闻到酒的香气和糟的味道。烧锅的矮墙和木栅栏门外,旋风般地刮来一群人,他们围着烧锅院,向里面喊着:

“你们家出旱魃了,大旱的根子呀。快埋了旱魃,交出龙母。

“交出旱魃,交出龙母!

“对!埋了旱魃,连根拔掉!

“我们要水泡龙母,水淹龙母,水浇龙母!


此时典家的老大典式奎正冲着泥盆里的“旱魃”发怔。今天是为二里集大财东出酒的日子,一大早他把甑锅点着,叮嘱了伙计几句,就兴冲冲地奔回内屋,到了门口,他唤媳妇周云美拿酒量,随着女人的应答,他看见媳妇递酒量时,脚下一拌,人就像陀螺一样转了圈子,晃一晃歪向一旁。他伸手去扶却没能抓定,眼见着媳妇滑脱倒在地上。女人捂着大肚子痛苦地哭叫,等他和闻声跑来的家人把她弄起来,她早产了。

典式奎知道这一带的俗规,大旱必有来头,作怪的旱魃要交出去。这个没完全成人型的死婴,自己埋了,还是由着别人埋,没多大区别。可要是把产后虚弱的媳妇用水泡了,浸了,浇了,他怎么舍得?

典周两家原本就是偏亲,典家住上集,周家住下集。两家平素来往也不少,彼此间都觉得对方是正经过日子人家。那年又先后添了一男一女两个娃子。就在女孩满月的当天,两家定了娃娃亲,找了中人互换了帖子,帖子上正式写了男孩的名字典式奎,直隶沧州冯家集人,道光元年六月初五寅时生,女孩的帖子上名字叫周云美,直隶沧州冯家集人,道光元年十月初六子时生。

周家女婴的一缕头发被剪下来,典家男孩的也剪了一撮。两缕头发打了结,夹在帖子中间,他们的命运瞬间通了气糅合在一起了。两家吃了定婚宴,又给了中人不菲的定婚介钱,两个孩子在自家各自抚养,只等云美到了十岁好过门。


小云美正式过门也是十月初六,那天小云美整整十岁,应了”满十满子”那句话。过门时,小云美穿着月蓝色的花布衫,绛红色的灯笼裤,由她的二姨和叔伯婶牵引着来到典家,她还特地被大人梳了油头发,弯弯的刘海齐齐地搭在眉毛上边,那双眼睛里丝毫没有胆怯,一直没忘在人群里寻找蹦进蹦出的小式奎。

其实,小云美过门之前就经常跑到典家来,和典家早熟络了。那时典家的烧锅一年要烧十通酒,日子过得正起劲,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大人们每每和两个孩子开玩笑,有的对小式奎说:


“奎娃,你要照顾好你媳妇呀,别弄摔了,那可是你自己的媳妇。

小式奎就紧紧护住小云美,拉着她的小手挺着小胸脯很丈夫地说:

“是啦,自己的媳妇自己管。

又有人对小云美说:“你去找你男人去,别让拍花的拐跑了,那你该多可怜。

小云美立马返身去追自己的男人,追上了就不撒手。在小云美眼里,她早已认定典家的烧锅院是自己最后的家,她跟她的爷大和娘大总是口口声声地说:“俺去婆家了,在婆家还吃大枣了呢!”说得自然又清脆。


两个孩子就这么一起长大,彼此早有了归属感,尤其是和别的孩子一起玩时,小式奎是断然不能让小云美吃一点亏的。见两个孩子这般好,两家就迫不及待地办完了过门,等着云美十六岁给他们圆房。

本应从容的圆房倒是草率凌乱缺了章法。正常情况,圆房应该有个像样的拜堂仪式,但那年典式奎的父亲病急,典家要用婚事冲冲喜,企望当家人平平安安地逃过这一劫,却是最现实的。

当天晚上,一对再熟悉不过的新人住到了一起。这几年,两人虽同在一个屋檐下,倒是故意疏远起对方来。年龄越大,关注对方的方式就越特别。天天见面,却不用正眼相看,在目光的游盼中,彼此更能感觉对方的存在。尽管他们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曾萌动过不安分的心,但真要睡到一个被筒里还真需要一番过程。


云美比式奎要成熟一些,一点点引着式奎脱去底衣,泥鳅一样的式奎想快速地钻进被窝,却找不准入口,慌乱间把那条赤腿伸进了褥子底下,云美只好掀开被筒,把他裹住,式奎这时才攥住了她的一只手,像是船夫抓住了缆绳。云美侧着身子,用另一只手悄悄地解了裤绳,又上移再解衣襻,慢慢地除了上衣褪了下衣,忽地钻进被筒,两个人就在烛光的颤动下赤裸裸地抱在一起。


式奎紧迫间本能地寻找,云美迷茫着他的误打误撞,疲惫的式奎在云美的怀抱里终于安生下来,慢慢地进入了梦乡,那梦里尽是些暖风吹过流云,小溪漫过河石。云美拥着自己的小丈夫却是睡不着,她用手摩挲着男人的后背,烛光摇曳着像是在晃动着他们,慢慢地,慢慢地,式奎又抬起了青春的头,这次他沉静多了,没有了不安和迟疑,像一只脱了缰绳的儿马一样,奔腾起来,他忘了去疼爱他新婚的娇娘,也忘了圆房冲喜的使命,自顾自地放纵着自己……


新喜没能冲走病魔,老烧锅在临死前手捧着家谱,对两个儿子嘱咐着看好祖业,然后撒手而去。经历了新婚和丧父的典式奎,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一下子成熟了。他刚当一年家,就遇到这样的大旱,河岸边的沙土地眼瞧着种子都收不回来,能送粮酿酒的财主也少之又少,一家子生计难以为继,好不容易揽了一家出酒的活,媳妇周云美又早产生了“旱魃”,这让典式奎像拧干的麻布,从短暂的发怔、紧张继而终究冷静下来,他必须想出办法来应对。


人越聚越多,喊声越来越急。拔去旱魃吧!浸了水母!不去旱根,再旱下去,颗粒不收,让我们怎么过活!你们典家也要为大家伙着想……有说理的,有恳求的,有呐喊的,也有声讨的。


除了还躺在屋内的典周氏周云美,典家其它人都拢在了典式奎周围,焦急的眼神聚在当家人的脸上,典式奎从表面上四肢僵硬立在中间,头脑里却是风雨雷电,只见他抿了一下嘴唇,分开众人,端起那个装着旱魃的泥盆向院门口走去,他看见了那一双双发红的眼睛,炽热干涸如这旱天。典式奎放下泥盆,不急不徐把大门打开,人们寂静着,默默地看着典式奎的一举一动。门开处,典式奎双手抱拳对大家说:

“诸位乡邻,三亲六故:我们家不幸出了旱魃,对不住大家,旱魃既出,只能拔去;淹了水母,才能解了大旱。我典式奎和我们典家一定照规矩办!先请你们把这盆子里的旱魃埋在河岸边,它既土龙懒龙,就让它安息在干河边。

“对着咧!”人群里有人啧啧称赞,典式奎循声看去,原来是上集的冯老伯,穿着脏兮兮对扣儿坎肩,青布裤子挽得老高,额头上三条刀刻似的皱纹,嗓门又粗又高,他在众人中显得非常突出。典式奎接着说:

“麻烦大家在埋葬旱魃时,举行个仪式,让它长卧土中,别再给冯家集添乱。

典式奎说完这些,回头对着他的弟弟典式轮说:

“小轮子,你把新出的酒拎来一桶,再带个酒舀子,都交给冯老伯。

他对喊声最大的汉子冯老伯鞠了一躬:

“冯老伯,麻烦你老给主持一下,让大家都喝点酒,酒能去邪阻邪,别让大伙遭了灾。

“大侄子,没的说,这个我们马上办。”冯老伯应声道,他接过小轮子递过去的酒舀子。


典式奎又对大家说道:

“葬完旱魃,大家伙回到这里来,我在院中放一个水缸,我来主持水淹水母的仪式。
人们听了典式奎的话,都露出满意的表情,可有的也在心里嘀咕,这个典老大也够狠的,他要亲自动手呀!可转念一想,不这样办,大旱又什么时候到头呢?


众人到老河口埋葬旱魃去了,典式奎等人们走远,回头吩咐伙计继续出酒,他拉过来比他小一头的弟弟小轮子,告诉他如此这般。一直在房檐角下注视这一切的典母,从哥俩个咬耳朵频频点头的动作,也觉察出她的儿子或许有好的办法,缓解可怜儿媳的痛苦。


人们葬完旱魃,拎着空空的酒桶回来了,他们看见典家院子轱辘井旁放了一口大缸,典家老二典式轮正从轱辘井里往上汲水,这眼井可是附近为数不多能舀上水的井了。小轮子左右摇晃提着柳罐,走到大缸旁,用力翻转柳罐,把水倒了进去。尽管大家都喝了酒,但依然清楚地听到水翻花的声音,能看见溅出来的水星儿。小轮子就这样又舀上几罐水,把缸装满。一想到要把刚刚生产的女人浸在这井水里,一些人都感到身上发紧。


院子内格外地安静,人们站在水缸对面,目光集中到典式奎身上,这个马上要用井水浸泡自己的产后女人的汉子。典式奎向内屋走去,把门打开,身子没入屋影里,一会儿,他抱着媳妇出现了,周云美被裹在一块蓝布内,伸出的一只手揽住丈夫的脖子,典式奎“腾腾”地走到水缸前站定,然后举目向人群看过来,只这一眼,众乡亲已跪倒一片,但那一双双眼睛没有离开典式奎夫妇。


典式奎双手一纵,把周云美托起,略一倾斜把媳妇顺进缸里,随着人缓缓入缸,那件蓝布围住缸口,只露出女人的脑袋,缸内的水沿着缸沿溢出一片。没有人们预想的惊叫,也没有想象到的昏厥,周云美立在缸内,闭着双眼,神情反倒分外的恬淡。

典式奎接过弟弟递过来的水舀,揭开蓝布的一角,从缸内舀出满满一舀子水,举到周云美的头顶开始往下浇,一边浇着,一遍喊着:“浇龙母喽,浇龙母喽,浇龙母喽!

“快磕头啊!”看呆了的人们在冯伯的提醒下,慌忙叩头。典式奎又浇了几舀子后,把水舀扔在地上,整个浇龙母的仪式结束。怀着希冀的人们纷纷散去,在他们心里,觉得这个仪式大概与龙神有关,所以少了悲壮,多了神秘。


泡龙母的缸里事先装了大半缸刚刚酿出来的热酒,兑了井水以后,刚好让人感到舒适,周云美体会到的全是温馨醇和的爱怜,酒香在鼻间飘飘而过,她确实沉醉其中了。外人都喝了酒,怎么能闻出那是满缸的温酒呢!

好多次,周云美在丈夫的臂弯里还回味:那温酒实在太舒服了。


这是典式奎第一次用酒泡女人。以后,他又用酒泡了另外两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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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5-2-12 14:30 |显示全部楼层
归隐宋朝 发表于 2015-2-12 12:01
没关系,我想百合有这个准备。

确乎如此,长篇作品就是供版友们消遣的,互动可能会少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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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5-2-12 14:31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14 23:10 编辑

                                                                                                    
                                                                                                  二

       转年,遭了大水灾。老河口涨水了,仿佛去年丢失的水找回来了,两年的水渗在一块还不泛滥?泛滥的不仅是水,还有瘟疫。瘟疫和水灾相伴而来。没有人议论大水和那次泡龙母会有什么关系。双灾之下,顾不了思考这类问题。一样的病症,一样的死法。瘟疫和洪水一起浸着河滩,瘟疫和乌云参杂着翻滚在头顶。典式奎的母亲在这场瘟疫中没能闯过去。因瘟疫死去的人通通要葬在村东的那口大枯井里,再撒上一层草木灰,那黑洞洞的大井口敞着令人恐惧的大嘴,像是随时等待吞噬后来的人……

       没有逃走的死去了,活着的必须离开。
       典家面对着艰难选择:典式奎和他弟弟典式轮都舍不得典家烧锅,这好几代人传下来的基业。可不走无异于等死。
       最后,兄弟两人决定留下一个,走一个。留下来的冒死守业,走的那个为典家留根。

       典式奎问妻子:“你想走,还想留?”
       周云美说:“你在哪,我在哪。”
       典式奎说:“那咱就留下来吧,小轮子还没娶亲呢。”

       抉择的时刻,典式奎叫过来弟弟,他说:“谁走谁留,咱看天意。一会儿,你嫂子随便舀一瓢米,是单数我就走,是双数,你就走。”没等弟弟回答,典式奎已招手叫媳妇过来,要她拿瓢舀米。周云美从缸盖上抓过倒扣的瓢,打开盖子探身下去,她端着半瓢米走到哥俩面前,往台板上轻轻一泼,手握着米瓢等在一旁。哥俩待滑动的米粒静止,开始数米粒,一粒,二粒,三粒……“四十六粒,双数!”典式奎叫道,他向妻子看了一眼,周云美上前把米粒拢成堆,用瓢收走,送回原处,她顺手把那半个葫芦瓢向缸沿磕了磕,瓢缝中的一粒米也进了缸里。典式奎夫妇早就做了准备,要是单数,就把瓢缝中的那粒磕在台板上,凑成双数。

       典式轮背着家谱含泪投亲去了,典式奎夫妇开始生命的坚守。烧锅院子早已空空荡荡,他们俩把坚守的范围缩小到酒锅周围。把能攒起来的酒糟都收集起来,围成一道锈红色的矮墙,又把酒底子全都浇在防线上。两人蹲在酒锅边,竖着耳朵听着,希望能听到有人发出的动静,可村子里连哭死人的声音都没有。十几天过去后,他们的耳朵里有了声音,是那种踏踏的声响,像是死神沿着矮墙在游动。又过了几天,走得更快更响了。式奎终于沉不住气,忽地直起身子说:
       “要死就死吧,我要出去走走!”
       云美慌忙伸手去拉他,还没等把他拉住,云美冲着前面惊叫起来。典式奎也看到了,一片黑亮亮的水头奔涌过来。

       这是一次严重的河道决口。好像上天对顽固的瘟疫也没了办法,只好用一个更大的灾难去制止另一个。那水沉雷一般滚动着,咆哮着,铺天盖地般奔涌,要把瘟疫荡涤掉,连同盛载瘟疫的一切。典式奎和周云美看到水头已跃过院墙,随后那墙体像麻花被般地卷起,瞬间就铺了下来。

       他们亏了有那个酒锅天盖才得以逃生。烧锅由两个锅组成,下面的甑是地锅,上面的是灰锡做的大罩,就是天锅。情急之中,式奎和云美把天锅翻转过来,两人团着身子挤了进去,接着就天旋地转了,就随波逐流了。烧锅院子在他们嘶叫声中塌进水中,那截黑烟囱随后也跟着漂过来。典式奎的一条腿插进天锅的排口里,排口一圈硬硬的卷边锡片深深地卡进他的肉里。他忍着刀割般地痛苦,还希望自己的血肉能把排口塞紧,不让水从下面返上来。两个可怜的人在旋转中拼命抓紧对方,瑟瑟发抖,典式奎从媳妇的肩头向远处看,水天连成一片,那水是从天上倾泻下来的。除了水,什么都没了!烧锅院子,几代人攒下来的,没了!烧锅,安身立命承载着希冀的祖业,到了他典式奎这代没了!只剩下滔滔洪水中的半截子锅和锅内的两条命!典式奎落了泪,他茫然地喊着:“没了,没了,全没了!”在声音的间隙,他听到怀中的媳妇也在喊,“老天爷,老天爷呀开眼吧!”尖利而又凄惨。他们被大水冲到一片地湾里。

       他们在湾内齐各庄的一家石匠铺里做学徒和当佣人,维持着生命。也许困境更能考验人的生命力,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了,按照典家家谱,“式”字后面是“得”字,他们给孩子起名叫典得石,小名石头,纪念这学石匠的经历。

       连续的灾难推动了大规模的人口迁移,大灾大难迫使一些人离开亲人,离开故土,离开人口集中区,去到遥远的关东垦荒。在下定决心去北方逃荒之前,式奎和云美带着小石头找到了弟弟投亲的大伯家。弟弟典式轮从一口老旧的黑柜里摸出一只木头匣子,又从里面取出层层包裹的一卷发黄的纸,那是典家的家谱,式轮抚摸着纸面,对式奎说:
       “哥,你们拜一拜我们典家先人吧。咱们典家是小姓,好几百年也没出过什么大人物,只有几位建立了大家业。到爹这辈,刚有点起色,指望着能把典家烧锅延续下去,没想到这几年灾连着灾,你们连故土都要离开。”

       式轮说话的语气,不像是他这个年龄的,更让典式奎感到压力。式轮最后说:“但愿典家老祖宗保佑着哥嫂在异乡创建家业,把典家烧锅立起来。”

       不光是典式奎从小就从父母那里得到灌输,就连周云美这个做媳妇的也知道典家人要红火典家烧锅的雄心。这种念头,过早地种入了他们的心田,一遇到合适的环境就会萌发,甚或疯长。
       身材像磨盘一样的典式奎直通通地跪在家谱面前,他那善解人意的结发妻子周云美也和他并排跪下身子,他们对着那发黄的家谱磕了三个响头。式奎心里默念着:
       列祖列宗,我典式奎一定拼尽全力,挣一个典家烧锅给先人们看!

       他们又和那个骨瘦如柴的弟弟告别。典式奎粗壮得像是能装下弟弟似的,拥着怀里的弟弟感受着他的瘦弱,想起死去的爹娘,再想到此去茫茫,不知还能否相见。典式奎这条硬汉留下了热泪。

       式奎一家三口终于踏上了漫漫的迁移之路。他们看见,弯弯曲曲的逃荒路上,就有一些和木棍为伍的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流民走过,他们有的用木棍斜挑着包袱卷,有的拄着木棍吃力前行,有的攥着木棍的一头牵着另一头的孩子,还有的干脆用木棍迎击着伺机扑上来的红眼野狗。

       那时人口迁移并没有谁知道具体迁到哪里,大家只知道朝北走,朝廷以及怕哄抢的大户,还有慈善人家在沿途设了粥棚,粥棚从直隶山东等地一直设到山海关为止。
       人们就从一处粥棚打听下一个粥棚的所在。在途中,有打了几个月短工后,又继续上路的,也有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定居下来的。

       式奎和云美仗着身体好,年纪轻,又没有太多的行囊,很快就走到了迁移大军的前头。他们听说早在康熙年间,山东等地就有大批移民去关东,那些跑马占荒的故事激励着人们,关外有大片大片荒芜的土地可以开垦,只要到了那里,就可以过上温饱的日子。两个年轻人充满了憧憬,就有了强烈的信念,向北,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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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5-2-13 16:10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14 23:10 编辑

                                                                                             
                                                                                            

       风餐露宿,风雨兼程,自不必说。他们来到山海关前,就不能继续向北走了,那时云美又已怀孕七个月,他们在关前的崔庄先安顿下来。
       崔庄的崔老爷子一家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为王爷贩马,挣了一大笔家业,这时正在老家崔庄大兴土木,造一个大园子,以彰显身份,光耀祖先。
       式奎就在这里谋了个石匠的差使,挥动着他那结实的臂膀,在叮叮当当的声响里,期待着他那第二个孩子降生。
       在崔庄的三四年间,云美的第二次和第三次孕育生下的儿子都没有成活,他们对小石头典得石更加珍爱。


       崔庄的活终于结束了。这天,崔老爷子请来了唱莲花落的艺人,庄门前两个大石狮子也刚好雕毕就位,就在一尊石狮子旁放了一张长条几案,四个唱莲花落的艺人依次坐好。
       先是四个人站起身一齐唱了一曲“崔庄福门永驻关前,人财两旺子子孙孙”,唱完后,四人落座。这时崔家的账房先生拿着账本,另两个家仆拎着钱袋子也坐在几案旁边。
       账房先生对唱莲花落的艺人点了点头,意思是可以开始了。一个艺人就站起身,唱了一曲“鲁班手艺精,崔庄灵秀生”,唱了十来句,开始给木匠们发工钱,二十几个木匠拿了钱,背上行囊和大家打了招呼就离开了。下一拨又一个艺人站起,唱的是“崔家基业安如磐石,福宅家运旺似红日”,唱到十多句后,石匠工头儿就招呼石匠们过去取工钱。


       式奎一家三口在另一曲唱给瓦匠的曲调中又走上了继续向北的路,云美领着孩子,挎着包裹,式奎背后扣着那顶救过他们命的天锅盖,天锅被打着米字型的绳子勒住,天锅里装着家什和石匠工具。这顶用锡做的天锅,他们舍不得丢弃,也不会拿去换钱,他们还做着有朝一日重立烧锅的梦呢!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回头向刚刚显出雏形的崔庄望去,式奎感概地说:
       “什么时候我们也有这么大的庄园呢?”
       云美看着结结实实的丈夫戏谑道:“你还是想想我们下顿饭在哪吃吧。”
       式奎却是满怀信心,用他那厚实的大巴掌拍着云美圆润的肩头说:
       “咱家的典家烧锅还在北边呢。到那时,我站在大院的东墙根儿,你站在西墙根儿,一大群孩子从我这儿跑到你那儿,中间得吃顿晌午饭。”
       云美被式奎的话感染,乜了丈夫一眼顺着话说:
       “到那时,我站在大院的南墙根儿,你站在北墙根儿,一大群孩子从我这儿跑到你那儿,中间得打个盹。”

       两个人互相指着对方哈哈大笑。这时,云美又见到式奎半眯着眼睛的表情,经过长期的观察和体验,云美知道,式奎的眼睛只要半眯起来,那是他在尽力地掩藏心中的得意。

       到底是在关前待的时间久了,他们就找准了机会,顺利地过了山海关,此时迁移的人早就分散得找不到了,更不会有粥棚可以去追逐,好在典式奎有的是力气,又有一门石匠手艺,还在崔庄积攒了一点盘缠,数月后,就到了大虎山脚下。

       一天,他们打听到前面有家林间客栈可供打尖休顿,便加快了脚步,走着走着天暗下来,那个客栈并没有出现。是走错路了?还是另找个地方过夜?荒草凄凄,四顾茫茫。典式奎突然觉察到身后有两点豆绿色的光,再一定神,有一团深黄色的综毛在草丛中一旋就不见了。会是什么动物呢?他向周边看看,想找到可以依挡的东西,十步之外,有棵树,树边还有两三块石头。逃荒路上,看到听到人被野兽吃掉的事太多了,尤其是遇到恶狼,多只狼群体攻击,单个狼专门偷着向人的后脖颈下口,刚才那动物会不会是狼呢?典式奎把儿子拉到树下,发现这棵树太小,根本禁不住儿子的重量。只好又把孩子拉到身前,他对妻子说:“先别动,后面有狼!”

       妻儿本能地靠近他,典式奎迅速解下身后的天锅,从里面倒出家什工具,他抓起一把锤子,周云美拿起一把凿子,小石头也猫腰想找一件家什,被典式奎摁住,他说:“石头,你趴下别动。”然后把天锅扣在儿子身上,天锅顶有个排口,典式奎又搬起一块石头压在排口上。小石头是安全了,夫妻俩拿着家伙,背对背转着圈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先看到的是深黄色的狼,此时,它已不注意隐藏,从草丛中探出脑袋,张着大嘴,伸着血红的舌头,看着他们,那眼神阴冷,让人直冒冷汗。接着,又看到另两头狼,一大一小,东西各一条。三头狼已将他们围住,只等待最后攻击的时刻。没想到,逃过了这么多磨难,最后的结果是丧生狼口,他们顾不了自己,最后时刻,只能向儿子叮嘱着:
       “小石头,一共有三只狼啊,爹娘打不过它们,一会儿被狼吃了,你千万别出来!听到什么也别出来!”
       “石头啊,听娘话,狼吃饱了,会走远的,你听到人来了,再出来!”
       “石头,你要是能活着,回到沧州老家,到段家集找你叔叔,你叔叔叫典式轮。”
       “石头,咱们家好几代都酿酒,你有出息了,也立个典家烧锅吧。”

       小石头的哭声刚开始还尽力地压抑着,后来就放开了,他喊着“爹!娘!”里面就传来“铛、铛、铛”的击打天锅的声音。这声音,激发了典式奎的思维,只见他把天锅上的石头搬掉,然后,抓过拴着天锅的一段绳子,把天锅拴在树丫上,小石头从里面钻了出来,他摸起一根钎子,挡在了娘的前面。周云美不知道丈夫这样做是为什么,但一瞬间内心涌起热浪,孩子他爹,每到关键,总有惊人的做法,今天,在生死时刻,他又会干些什么呢。典式奎抡起了锤子,向那悬着的天锅挥去,“铛,铛,铛……”锡做的天锅发出震耳的声响,刺向天际。
       “有狼啊,救命啊!”
       三人一齐呼喊。

       突然的声响,让三只狼不知所措,纷纷向后退去,退出一段距离,又回头观察着拼命呼喊的一家人,趁着这个功夫,云美摸出火镰,点燃了一件衣服,小石头按照娘的吩咐,打开了包裹,把一条被子拉开了,火苗一起,烟也升腾了,只是可够持续燃烧的东西太少了,周边没有干柴。典式奎继续挥动着锤子,希望在火熄灭前出现奇迹。
       “老天呢!来人呢!”

       就在周云美去解身上的衣服,维持最后那一点火种之时,他们听到了嘈杂的人声和“嗵嗵”的鼓声。一干人冲着这里跑过来,把狼冲走了。这些人是林中客栈的店主和过路客,打鼓的是一位跳大神的跛脚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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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13 16:18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14 23:11 编辑

                                                                                             
                                                                                             

       典家三口借宿在客栈内,这种用圆木支起的客栈非常简陋,所住所用均是圆的木头、方的木楞和扁的木片,一个人在木楼梯上走动,整个客栈都感到震颤。
       来往的客人多是浪迹天涯的主,也有像典家这样奔北边去开荒的。典式奎舍不得花住店钱,就答应为店家做两个石槽子,给牲口拌料和饮水用。所有的盘缠都用在了重新购置衣服和铺盖上了。

       典家住的是最破的偏下屋,隔着薄薄的木板皮子,就知道隔壁住着一个走江湖的半仙,领着一双十来岁的小姑娘,那半仙跛着一条腿,穿着松松垮垮的一身黑衣,头发长长地披散在脑后,看不出多大年龄,两个小姑娘打扮得像年画中的仙姑,大大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

       典式奎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地凿着石头,周云美看着小石头有一搭无一搭地和两个小姑娘闲聊,从两个女孩嘴里知道,这是一家三口,父亲黄大仙,专门给人家跳大神,两个女孩一个叫黄仙萍,一个叫黄仙荣,跟着大仙做迎手,就是大仙跳神时的帮手。
       两个小女孩虽然仙气十足,但毕竟是孩子,一两天就和典家熟了起来,还能帮助云美照看儿子,领着小石头到附近的山坡上采野菜,运气好,还会摘回一些黑油油的野天天。趁这工夫,云美会煮上一锅掺了野菜的面汤,吃的时候,舀上三碗,送到隔壁去。黄大仙也不说谢谢,只是用那平静的目光看着,不说一句话。那目光因了他的身份也显得神秘。

       又住了两三天的光景,式奎和云美有幸看到了黄大仙跳大神的情形。原来,林中客栈店主的老岳母病了,从不远的村子来到客栈寻云游郎中,顺便请大仙给跳跳大神,祛祛邪。

       青黑色的夜幕被远远近近的山顶挑起,月亮掀开幕布的一角好奇地窥视着小客栈前的神秘,林子的暗影也都无声地洒落。

       黄大仙披散的头发上又多了一个铮亮的黄色铜圈,他盘腿坐在客栈院中间的宽凳上,紧闭双眼,两个小仙姑一左一右直直地立在他身后,也是一动不动。黄大仙端坐一会,就有了变化,先是那条放下的好腿抖动起来,带动了腰部,腰部的扭动又带动了头颈,头颈的剧烈摇动,让那披散的头发跟着旋转。长长的头发上下翻飞,左右飘舞,大仙单腿站立起来,接过两个迎手送来的木棰和抓鼓。
       只见黄大仙手举那根光亮亮的木锤,击打着那越往中心颜色越浅的单面抓鼓,咿咿呀呀地边舞边唱,虽然跛了一条腿,但身手却非常灵活,两个小仙姑总是在黄大仙唱之前问一句,大仙你说啥?然后也随着大仙转动身姿,满场走动,很有些不同凡人的样子。
       到了关键环节,黄大仙突然口吐火舌,两个小仙姑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也用脚踢出四柱烟火,瞪时把人们骇得眼睛睁得大大的。在这仙境中,店主早忘了这三位只是住最便宜下屋的人,而是怀着莫大的崇敬,请黄大仙写了符,烧成灰,就着酒,给老丈母娘喝下。

       月亮圆圆的脸庞,又移到了偏下屋的窗前,照着借住在木板屋里的人家。云美见儿子小石头睡了,转过身子把冲着月亮出神的式奎搂到胸前。

       云美尽管还比式奎小四个月,但在式奎眼里可是个主心骨,在漂泊的岁月里,只要靠在这胸前,躺在这怀里,式奎才像找到了依靠,心里才踏实。现在,他用打了趼的大手,体会着柔软和滑腻,嗅着云美鼻息里散发着的女人的气息,他又沉醉了。
       云美腾出一只手,在式奎后背轻轻地拍着,问:
       “他爹,你说黄大仙吐出的是真火吗?两个孩子踢出的也是真火吗?”

       两人圆房之前,互相是叫小名的,圆房后就没了称呼,但只要对话,谁都知道这是叫对方,有了得石后,两人就他爹、他娘地彼此称呼。
       “他娘,我看是真火,你没看见小的姑娘动作慢了,她的裤角就焦糊了?”
       云美放低声音说:“你小声点,这边说话那边会听见呢。”
       “瞎!真能听见啊?那你昨天叫声是不是太大了?”
       “我叫了?” 云美不好意思地反驳。
       “你不承认?”式奎还很认真,“我昨天听你哼哼叽叽的声太大了,就捂了你的嘴。”
       “就你瞎说”,云美不让式奎说下去,埋怨道,“谁哼哼叽叽的了,不害臊!”
       式奎偏不服气:“你不害臊,今天再弄,看你害臊不害臊!”说着,式奎就翻身把云美全覆盖起来。

       云美躲在式奎所营造的笼盖里,摊开了身体。两人就像酿酒的天锅地锅,转动着咬合在一起,一会云美又发出声响,式奎慌忙用嘴去堵,云美不再出声,但那激情却像酒气一样升腾了……

       此时,黄大仙在隔壁正往踢火的机关里塞着磷药丸,两个宝贝仙姑都已睡着了。
       合该出事,这时小姑娘仙荣睡毛愣蹬了腿。今天动作慢了些,险些烧了裤角,暴露了仙火。黄大仙打了孩子两下,黄大仙就有些后悔了,想起孩子死去的娘,心里一酸,慌忙起身给小仙荣盖破被,却把那踢火的机关撞翻了,很快引燃了铺上的茅草,火就窜了起来。黄大仙早已失去了仙人的风度,和凡人一样大声惊呼:“着火了!救火呀!”又去拉扯铺上的孩子。

       式奎和云美在惊叫中醒来,式奎顾不得穿上衣服,几脚就踹开两个屋子中间的薄木板。搞清了情况,他急中生智,转回身把自家铺上的新被子拽过来,压进屋角的水缸,被子在水中咕噜噜地浸透了,式奎又拖出了湿被子,来到黄大仙这边,甩动被子压到烧着的柴草上,火势得到控制,然后他和黄大仙一道把余火打灭。

       好险呢,如果铺上的茅草连上灶旁的柴草,黄大仙将引发一场大火,惹下一场大祸。式奎慌忙回屋穿上衣服,那边黄大仙领着两个姑娘从薄木板的豁口过来了。黄大仙感激地对式奎说:
       “要不是你救得快,我把两个姑娘卖了,恐怕人家也不会放过我!”
       黄大仙又转过身对两个姑娘说:
       “记住!咱爷仨的命都是他给的,他是咱家的恩人,还不快给恩人磕个头!”
       两个姑娘俯身就要跪下,式奎和云美忙去阻止。式奎说:
       “千万别这样,我可受用不起,救火是应该的,没说的,都是路上的人。”

       有了这件事,两家熟了起来,黄大仙和式奎一边修理着隔板,一边唠着家常。一向矜持的黄大仙说出了仙人的出身。原来,黄大仙叫黄二月,十五六岁被抓去到火器营当了兵,在一场血战中重伤了一条腿,但之前却学会了配制火药的方法。这配火药的技术是不允许随便传出去的,朝廷担心被造反之人学了去,反过来攻击朝廷的军队,所以,对配制火器的人历来控制很严。

       正是那场激战,黄二月腿部受伤,流了很多血,被认为已丧了命,脱离了火器营。黄二月被一个山里女人救了,他和那女人生了两个女儿,可那女人最终死于难产,黄二月在山里生活不下去,带着两个女儿下了山。好在黄二月学到了跳大神这门技艺,又加进他那喷火的技巧,黄大仙的名声还算叫得开。典式奎也大略地讲述了这几年的经历,最后,他面朝北方像是问黄大仙又像是问自己:
       “在北边也不知能不能过活,能不能有个院子,能不能支起个烧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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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13 16:27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13 16:31 编辑

一部闯关东的历史。谢谢大家赏读!

闯关东历时百多年,几代人,这是中国几次人口大迁移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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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14 23:13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14 23:27 编辑

                                                                                     五

       一天,黄大仙把典式奎找到跟前,说那日林中客栈店主的病人见好了,店主高兴,就要许给他一点东西,问他要点什么。黄大仙就要了那辆手推车,黄大仙指了指院子角落,那里果然有一辆破旧的手推车,车轱辘朝上躺在杂物堆里,看样子已废弃很长时间了。黄大仙说,我琢磨着,你们家往北赶路能用上它,你手又巧,就把这辆车拾掇拾掇,当个家什吧。式奎非常感激,再三谢黄大仙,黄大仙摆摆手说,和救命相比,算啥!

       凿完石槽子,式奎开始维修那辆手推车,需要更换和添加的东西还真不少。式奎拎了把斧子,到山上找些硬杂木。正走在一条小路上,突然被黄大仙的两个小姑娘拦住了。年龄小的是仙荣,她倒比姐姐仙萍还要闯,她踏前一步扬脸对式奎说,石头爹爹,我俩有事跟你说。式奎见她们很正式的样子,觉很好笑,转念想,也可能是儿子小石头跟她俩打架了,人家来告状的,就说有事说吧,我听着呢。

       小仙荣挺胸又向前迈了一步:
       “你把你的生辰八字告诉我们。”
       “你们?要我的生辰八字?”式奎一时没明白过来,“是你爹要的吗?”
       那边的仙萍拉开仙荣解释道:“你是我们家的恩人,我们要了你的生辰八字,到了你生日的那个时辰,我俩给你祈福纳祥。”
       “噢。是这么回事。这是谁的主意啊?”式奎弓身感兴趣地问。
       “是我和我姐的。”小仙荣抢着说。

       式奎很受感动,两个孩子这般上心,不能冷落了她们。式奎就认真地把生辰八字告诉了她们。姐俩复述了一遍,记住了。
       小仙荣又抬头对式奎说:“到了你生日那天,你要想着接受我们的祈福。”
       式奎应承道:“好,到时我一定想着。”
       小仙荣大概看出式奎有些敷衍,就追着说:“你别忘了,等我们俩能出码来神就更准了。”
       “好,好,我知道了,你们现在就挺神了,我先走了。”式奎向他们摆摆手。
       小仙荣又说:“还不能走,你能帮个忙吗?”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野杏树,树上有几枚山杏。到底是孩子,式奎忙奔过去,用斧子勾住树枝,来回摇动着,两姐妹也各拽着一枝树条晃,很快就有几枚山杏掉下来。

       式奎重新拾起斧子要上山,却又被小仙荣叫住。这次攥着山杏的小仙荣很严肃地告诉他,你的生辰八字不要随便告诉别人,要是被人毒蛊了,那可要命了。式奎知道毒蛊是怎么回事,就是仇人在仇家生日那天,在出生那一时刻,用针刺着写着仇家姓名的小布人或小木人,刺的可都是要害部位。没想到,这么小的年纪还懂这个。他说:
       “我不告诉别人,可我刚才告诉你们了。”
       小仙荣忙说:“我们可不是别人,是不是?”她扭头问姐姐仙萍,仙萍使劲点着头。

       下次见到黄大仙,式奎就把仙荣的话告诉了她爹,式奎说,这孩子小小的年纪,还知道毒蛊。黄大仙并不吃惊,说仙荣这小丫头是阴阳两界的人,怪异的事多着呢,长了你就见怪不怪了。什么是阴阳两界的人?仙荣怎么就阴阳两界了?式奎的疑问就聚在脸上。

       黄大仙解释说:你们不是在山海关前的崔庄待过吗?崔老爷一家原本是在关外贩马的,最初也不住在关前,就住在离这不远的地方。那时,崔老爷最小的儿子才七岁就病死了,正张罗着给死去的儿子办冥婚。冥婚你知道吧?就是找个年龄相当的刚死去的女孩子完婚,葬在一起,在阴间过日子。当时,我的小女儿仙荣突然得了一场怪病,肚子扭着劲儿地疼,拉出来的都是绿屎,没人知道是啥病,更没有药可医,就等死了。崔老爷得知这个消息,就找到我说,这孩子阳寿到了,和他儿子冥婚吧。冥婚最好在临死前办完了,那时,小仙荣穿着新衣就差咽最后一口气儿了。
       说来也是凑巧,给崔老爷家放马的一个家奴叫崔兴的说,他跟老爷去皇家鹿苑,在那里见过几头鹿得过拉绿屎的病,头鹿领着病鹿到一个水洼地,吃一种荠芨草,吃了这种草后,病鹿就好了。我一听连忙问怎样才能找到这种荠芨草,崔兴说这种草长在皇家鹿苑里,鹿苑又在柳条边内,像你这样的普通汉人怎能进去?我一听也无可奈何,是啊,这柳条边我还真过不去,私自越边那是犯法的。还是崔老爷理解咱,他说,既然这孩子是我家儿媳妇,还是救一救她。崔老爷和鹿苑的人很熟,在他的说和下,我和崔兴就找到那片水洼儿,带着一捆荠芨草回来,然后把草挤成汁水,滴进小仙荣嘴里,没想到,只几次就把这孩子救活了,这全仗着崔老爷和崔兴心眼儿好啊。
       我跟崔老爷说,仙荣在阳间也不要婚嫁了,就当她多活了,等以后她死了,再送回来给小少爷陪葬吧。崔老爷说,这孩子阴阳界上走了一遭,也不要难为她,一切由着她去吧。也可能是这个原因,这孩子就鬼怪精灵的,无拘无束惯了,我也没把她当正常孩子管教。”
       式奎说:“荠芨草这般神奇,何不多弄一些,也可以治病啊。
       黄大仙会意地一笑:“你算说对了,我就用这种荠芨草造糙纸,糙纸再和黄柏树皮一起煮,将糙纸染成黄色,这种纸烧成灰也能给人解毒,正好做跳神的符。要是写上朱砂字,效果会更好。”
       式奎恍然大悟,原来黄大仙跳神治病还真有些来头。他很感动,黄大仙能把这样的秘密告诉他,说明很相信他,但转念一想,黄大仙对自己说这些,恐怕还有些原由。
       果然,黄大仙说:“可惜我的糙纸快用完了,我想求你帮我再弄些荠芨草。我自己弄过两回,都因人单力孤,没能采到多少。”黄大仙的眼里满是恳切。
       式奎没犹豫就说:“我帮你。”
       黄大仙说:“我得把危险说在头里,要是让守卫柳条边和鹿苑的人抓住,要吃苦头的,如果被抓了,你就说你是被迫来的,你欠我钱没还,用荠芨草来顶债,是我逼着你这样干的。这样你顶多挨顿打,而我可能就回不来了,我那俩闺女就由你收养吧,大闺女仙萍听话,小闺女仙荣你就担量些,如果她死了,最好把她送回崔家……”黄大仙有些说不下去了。式奎安慰他:“哪里就能出事,我们加些小心就是了。”

       两人临走时,黄大仙真的以典式奎名义写了一张欠据,让式奎记了数目还画了押,然后小心地揣在怀里。黄大仙又给仙萍和仙荣姐俩个写了张条子,大意是如果他回不来了,她们就在典家过活,以后皆由典式奎安排这样的话。他把纸条当着式奎的面放进那把铜壶里,算是没了后顾之忧。俩人这次行动,没跟云美和两姐妹说,免得她们惦记。

       典式奎谎称去邻村揽石匠活,黄大仙帮忙介绍,俩人就离开林中客栈,奔柳条边去了。柳条边就是朝廷组织人密集地种一趟柳树,当初是沿着界线插的柳条,现在柳树已长高,树和树紧挨着,像地面上长出了一道柳树墙,为了这墙更密实,还在树墙的中间加固了两道束腰带,也是用伸展出的柳树枝捆绑,这便是柳条边。柳条边一望看不到头,蜿蜒几千里,只在中间留几道门,专有士兵把守,出入凭勘牌。在柳条边外侧还掘了深沟,沟里灌满了水,把封地紧紧地围住。

       黄大仙告诉典式奎:从顺治时就开始修建柳条边,现在的这一段是康熙爷时修的,边内是皇家和旗人的领地,流民是不允许私自进入的,不过,并不是所有的边都这样,近几年,边内没有皇庄的地方,很多都开禁了,流民可以为王爷官府种地,这就是大家伙说的公垦,公垦也能混口饭吃呀。不像我们那里,可以私垦。
       “怎么私垦?”典式奎把腰中的绳子紧了紧,他问黄大仙。
       大仙说:“私垦就是偷偷摸摸地开荒种地。”
       “行吗?不被抓住?”

       黄大仙说:“我说的地方叫阿克敦。深山密林里,被重重封禁着。也许是灯下黑吧,谁会想到那里会有私垦。”典式奎继续问:“私垦的地能归自己吗?”黄大仙说:“这倒难说,至少先不用交钱种,以后怎样,谁能预料,这几年朝廷放垦,过去的私垦地也不就是补交了地钱建了地册。”典式奎被黄大仙的话鼓舞。原来他也想过,寻个公垦给人家种地过活算了,现在看,还有更好的路可走。他嘴里重复着那个绕嘴的地名,“阿克敦,阿克敦”,觉得那是他的福地,在那里,他的典家烧锅可以立起来。想到这,他感到身子都变轻了,不自觉地走在了头里,黄大仙在后面紧撵,“你慢着走。”天擦黑时,他们在柳条边找到了一个空隙,小心地钻过去,往里摸爬几里地,遇到一溜木栅栏,木栅栏围着的一片山林就是鹿苑,那片长荠芨草的水洼就在里面。

       俩人爬进鹿苑时,天已蒙蒙亮。他们紧挨着埋伏在一个山坡上,从草丛中探出头向外仔细地瞧,看到了泛着白亮的水洼。

       这时,一群梅花鹿正走向洼边饮水。鹿是很警觉的动物,一旦发现异常就会四散逃窜,必定会引起看守的注意,所以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可这样等下去,又不知什么时候鹿群才会走开,俩人都很焦急。这时,那头头鹿跃上他们所在的山包,大概是为鹿群瞭望,典式奎想,只要稳住了这头头鹿,鹿群就不会四散奔逃,于是他小心地站立起来,迎着头鹿慢慢地走了过去,一边的黄大仙根本没想到,典式奎会突然站起来,他惊呆了,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典式奎悠闲地向头鹿走去,嘴里还发出“嘘嘘”的声响,头鹿开始紧张地盯着他,后来看他不紧不慢的样子,好像没什么恶意,只退了两步,又继续观察他,典式奎继续迈着悠闲的步子,在那头鹿前几尺的地方走过去了,一切都那么平静,典式奎还在继续移动,其他鹿也见到走过来的典式奎,但没有头鹿的信号,它们也没有什么变化,甚至比头鹿还要安稳。

       典式奎目不斜视地走到水洼边,他不知要采哪种草,就随便找了几种,一束束地举起来向黄大仙晃动着,当他摆动到第三束时,黄大仙重重地点着头,那头鹿看见了,警惕的观察着,黄大仙不敢往前走,就在坡上观察着有没有官兵,还好,除了这群鹿,没看见别的。那边典式奎加快了采荠芨草的速度,不一会儿就捆了两大捆。

       现在的情形很有趣:黄大仙和头鹿对视着,都在观察对方,而典式奎却深入鹿群里,只顾拔他的荠芨草。又有两大捆草捆好了,典式奎一手夹着一捆向黄大仙走来,快到土坡前把草放下,又回去取另两捆草。等黄大仙和式奎双双背着草捆往回爬时,那头鹿依然目送着他们远去,鹿群没有发生炸群现象,黄大仙和式奎得以顺利返回。远远地看见林中客栈的尖屋顶,黄大仙放下了悬着的心,他对式奎说,你和那头头鹿一定有缘,它看你的眼神和看我的都不一样。

       两人背着荠芨草捆来到山前的石堆儿,在一处石窟边,黄大仙放下草捆又帮式奎解下来。他指着石窟说,一会儿,我们往这里引点溪水,再把草晾干砸碎了,扔进水里沤,水沤浑了,加些石灰石就可以造出草纸。典式奎问这次造的草纸能用多长时间,黄大仙说可以用一年,一年以后,还得再来,那时,不知道还会不会遇到你这样的好心人。典式奎说,干脆,我们多引点溪水,这几晚,我们再弄些荠芨草,免得你大老远地往这儿跑。
       黄大仙千恩万谢。典式奎也不再说什么,在石块上摊开草杆儿。

       第三天,出了事,俩人从柳条缝里钻出来,就让人用刀逼住了,抬头一看,是守边门的两个兵士,黄大仙向他们解释着大个子是欠债逼着来的,人家可不听他啰哩啰嗦的,只说拿钱放人,否则,交给当官的,事就大了。当兵的搜遍了他们全身,什么也没有,气得他们踹了黄大仙一脚。最后扣下式奎,放黄大仙一个人回去取钱赎人。过了半晌,黄大仙才拿着钱回来。

       典式奎问大仙哪里弄的钱,黄大仙拍着大腿,满脸内疚地说:“我那里也没钱呢,是你媳妇,她把酒盖给卖了。”原来,住店的有位锔缸补碗的锡匠,早就看好了锡天锅,见云美急着要钱,捡了个大便宜。式奎回来时,锡匠早就背着天锅走远了。当着黄大仙的面,典式奎掩藏着痛惜的心情,故做轻松地说:
       “到了阿克敦,挣一套天锅地锅,请你喝酒。”
       黄大仙感动得抓住式奎的手,说不出一句话。

       黄大仙父女还要在这里住一段,等着把草纸造好。典式奎一家推起独轮车,奔向阿克敦。黄大仙告诉式奎,沿着驿道走,一直走到额摩赫索罗驿站,再打听楚家丁站,楚家丁站是个小站铺,楚家丁站的楚北风是黄大仙的老朋友,他会指给去阿克敦的方向。阿克敦有一个开荒大户,姓殷。现在开荒地已有五十多垧,有马匹等畜力20多头,还常年雇佣着十多个长工,农忙时用短工20来个,殷家聚居在一个大院子里,连同周围的散户,形成了现今的阿克敦。殷家雇长工一般不给工钱,管吃住,年终给一小片开荒地。当然地都是些薄地,是殷家不愿舍力气种的,但要是能在殷家当上两三年的长工,也可以为自己攒下一块开荒地,以后自己就有地可种了。

       出了关,典式奎和周云美才知道,这里的荒地虽多,可不是随意开垦的,所谓跑马占荒的故事更不是他们这样身份的人能做的。俩人一商量,殷家的这种方式正适合他们,只要熬上两三年,自己就有了耕种的土地,又解决了眼前的吃住问题。于是,典家就告别了黄大仙爷仨,往北继续行进,目标阿克敦。


       再往前行,路就难走多了。有些地方根本没了路,村落越发稀少起来。天气又开始冷了,一场寒风把坚持在树枝上最后的几片黄叶无情地刮了下来,树干和树枝就光溜溜地无奈地站在旷野里。地上的草儿越发深黄,早没了精神,伏在地上打着卷儿。

       式奎一家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冷,世上热最好感知,因为那是可以用距离来衡量的,离得越近就越热,人如果怕热,可以往热源相反的方向躲,但冷是没有距离的,摸哪哪凉,看什么都在打颤,找不到冷源在哪,到处都是,往前往后往左往右全是冷。冷得让人四顾茫然,让人浑身发紧。手推车的扶手凉得不敢用手摸,式奎用绳子在扶手上箍了个套,挂在脖子上,用手帮衬着往前赶,他不敢走得太急,最怕出汗,出汗可以一时不冷,但汗后一着凉,就凉得彻骨。稍能御寒的衣服都套在了儿子得石身上,云美也是冷得蹈着碎步把手缩到袖筒里往前紧走一段路,又在原地跺着脚等爷俩赶上来。冷让她感到自己可怜,可怜这天地间山是这么厚,地是这么厚,就是他们三个这么单薄啊。想到这,云美就感到鼻根处发酸,她真想痛快地哭上一场。

       终于捱到了一个有人家的地方,跟这张姓人家请求能不能借住在马棚里,那马棚四面有墙看着就踏实,那家人同意了,还允许他们抱一些荞麦秸堆在棚角。式奎和云美将推车上的铺盖全拿出来,然后一家三口裹着被子钻进了荞麦秸堆里。开始三人都还打着颤,过了一会就暖和起来了。那暖是仁厚的,缓缓的,还带着荞麦叶味,一家人相依相靠,终于睡着了。睡得肚饿也不愿动,就是舍不得这么暖和的窝。云美拨了拨鬓边的荞麦草,她问式奎:“阿克敦有这么暖和吗?”式奎缩着脖子窝在草堆里,懒洋洋地答:“有。”
       “阿克敦有南墙根儿吗?”
       “有”
       “阿克敦有北墙根儿吗?”
       “有,有南墙根儿就有北墙根儿。”
       “那也有东墙根和西墙根儿吧?”
       “当然。”
       “你倒动一动啊,从墙根儿往这跑。”
       “我跑了挺长时间了,跑不动了,歇一会儿,就是跑饿了。”
       “爹,我也饿了!”小石头喊着。

       天无绝人之路,式奎在下雪之前终于遇到了为一关姓大户造牌楼的活,换了三套更厚的棉衣。又在一个叫王家户的地方打了月余的短工,挣了路上的盘缠。这时云美又怀孕四个多月了,就这样,连赶路带打短工。在年根儿前,他们终于来到了阿克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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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5-2-16 11:13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诸位关注,请多提宝贵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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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5-2-16 11:14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16 11:20 编辑


                                                                                 六

       典式奎一家,沿着雪地上两道深深的车辙来到阿克敦堡子跟前。式奎把独轮车停放在路旁,奔着不远的山坡走去,云美和得石跟在后面,三个人趟着没了膝的积雪登上坡顶,把将要安顿他们的地方眺望。走了那么远的路,支支叉叉地最终走到这儿了。典式奎觉得,他们一家三口是鸟儿从远处来的三粒米,投进这甑锅一样的堡子里,不论怎样地被碎了泡了发酵了 加热了降温了,总之,是要在这里成酒水,终究变成粮食精。

       远近的房屋像戴了雪白的帽子,从厚厚的雪堆里探出头来,一扇扇纸窗像眼睛,正好奇地看着他们。雪后只有黑白两色,勾勒出堡子的大致轮廓。堡子中间是个大院子,院中一排排的房子。大院子四周,参差地点缀着小的房子和院落,从竖起的烟囱看,是二十多户的小堡子。

       一家三口回到路上,奔堡子中间最大的院子走去。
       大户是殷家,殷家掌门人是殷老爷子殷天朴。

       典式奎推着那辆独轮车,上面装着一家的行李和一堆家什工具,周云美蝈蝈一样挺着已显怀的肚子,拉着得石,这一家在殷家管家婆孙妈的引导下,在厅堂门前见过了殷天朴。

       殷天朴身子骨硬朗朗的,身板拔得溜直,留着山羊胡子,黑黝黝的面庞,和他的年龄不相符的是他那双鹰眼,如果单从那双眼睛看,绝想不到他已快五十的人了。他戴着青毡帽,一袭厚马褂,挽着白袖口,仔细地打量着这户来自关里的一家人。这个叫典式奎的汉子,板板正正,高高大大,厚厚实实,看着就有使不完的力气。那双眼睛有神但不漂浮,鼻子高峻却不冷孤,嘴唇略厚透着实成。嗨!是个好劳力。他像是对典式奎,又像是对孙妈一板一眼地说:
“按理这头年是不缺人手的,但他会石匠手艺,还是有活可干的。按老规矩,干满一年,给干河套四亩地,吃住全管,住在马棚边上吧。”

       孙妈听了,拍打着马蹄袖忙向式奎和云美喊道:“中了,老爷子收下你们了,还不谢过殷老爷。”

       式奎没捞着说一句话,就鞠了躬,便和妻儿去了马棚旁的一间土坯房,这里就是他们的安生地了。房子虽然很矮,站在房前扬手就可以够到房檐,但这房子被泥土压得严严实实,在这里过冬,倒是一个不错的处所。

       一家子安顿下来,式奎很快就和长工们混熟了,他最关心的是干河套在什么地方,将来的四亩地又是怎样的,但又不能问得太直白,只好一点点地了解,反正日子长着呢。

       原来,从六顶山流下两股溪流,到阿克敦旁汇成了两叉河,这两叉就是指上游的两股水流。一股水流淙淙地常年流淌,即便到了冬季,上面是冰,下边依然有水流动。另一股却是经常干涸的,十年倒有八年没有水,只有发山洪时,才有水下来。所以,这没水的干河套地土质就瘠薄,长工们用工换来的地也大多在这里。

       住了几日后,式奎拉着云美走到干涸的河套边,指着边上的地说,只要咱们干上一年,就会有四亩地,要是能坚持两三年,咱们也会有一大片土地了。式奎兴奋地用手比划着,云美也充满向往地说,到时,我们再盖三间房,我们一家人就有了安生日子。

       两人满怀希望地从干河套回来,看见他们的儿子得石和孙妈的外甥女春秀在石头、剪子、布地定输赢呢。殷家大院的孩子自然而然地分了几等,殷家的孩子都上私塾,他们一般不和长工们的孩子玩耍。这也难怪,父母地位自然能体现在孩子们身上。你不和我玩,我还不愿和你玩呢。得石反倒挺着小胸脯很自豪地说。这孩子虽小,但在飘泊的岁月,他经历得可不少。小脑袋瓜里经常有很怪的想法冒出来。他不和殷家孩子玩,也不怎么和其他长工的孩子玩,他的阅历要比他的同龄人多,所以,就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但得石能和孙妈的外甥女春秀玩到一块儿。春秀虽然也跟殷家人学些字,但殷家的孩子们有意排斥她,孙妈虽是管家,但那毕竟是个高级佣人而已。她的外甥女就更处于一个特殊的地位,比殷家孩子地位低,比一般长工的孩子地位高一些。这样,得石和春秀就经常在一起。当然,这些都是式奎和云美给这两个孩子总结的,至于这两个孩子为什么愿意到一起,那只有他们俩自己去体会。但男孩和女孩玩的游戏又不一样,两人只好用石头、剪子、布的游戏来决定。得石赢了,春秀陪他玩踢毽子、关刀等游戏,春秀要是赢了,只好委屈得石陪她耍嘎拉哈、跳大绳。现在看,得石是输了,他正老老实实地跟院内的一棵树一起撑着绳子,春秀则欢快地跳着,一边跳,一边还脆脆地唱着一段歌谣:

       一跳跳龙门,
       龙门出奇神。
       二跳进了关,
       关东有灵仙。
       三跳走官道,
       专门把喜报。
       四跳入了旗,
       骏马让我骑。
       骑马走官道,
       我把喜讯报。
       骑马过了关,
       见了活神仙。
       到底啥喜事?
       鲤鱼跳龙门。

       后来的三年,真是按照式奎和云美的想法过的,到了三年满,典家有了十二亩干河套地,又在堡子换了三间旧土屋,结束了在殷家的长工生涯。典式奎的下一个儿子也快三岁了,起名典得强。典得强出生那天,典式奎正在土屋外补院墙,因此这孩子小名叫墙头儿。

       又过了几年,典家的开荒地和原有的河套地加在一起就有了二十多亩,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典式奎的身板也像熟地的土层一样更加厚实起来,那四肢也像自家院后栽的杨树一样长得更粗壮了。更加蓬勃鼓噪的是他的想法,他对土地近乎痴迷。锄地歇晌时,他愿意直接躺在黑土地上,享受土圪垃硌在后背的感觉,接了地气以后,他的劲头更足。他更愿意圈一个老大老大的大院子,把地里的土插成墙,把有盐碱层的土直接压盖在屋顶。住的时间长了,典式奎总结了一套扩大开荒地的办法。尽管阿克敦前面有大片禁地不能开垦,附近的地又都有名有姓了,但在这些地的间隙,河湾旁和山脚边还总可以开掘出一些补丁地。

       最有潜力的是苇塘,苇塘里的苇子有深一二尺的苇根,彼此盘根错节纠缠在一起,很难掘出来,而苇根除不净,荒地就算种上了,第二年也会再长出苇草来。这种苇塘地变熟地也是难。正是因为难,开掘的潜力也就大。式奎和得石在农时间隙,就出没在苇塘里,对那些苇根使上了力气。得石已是半大小伙子了,干活肯下劲儿,式奎经常向云美夸自己的儿子:
       “真是我们典家的种!”
       云美自豪地说:“你也别眯着眼太得意了,要不是我,哪能生这么好的儿子!”
       她就心生感慨,可惜了了,我那两个没成活的儿子,要不他们有这么高了,过几年也能刨地了。在这个期间他们的又一个儿子得地降生了,小名地头儿。

       关东是一季作物,农闲时,式奎还要凭他的石匠手艺去别处揽活,活揽多了,他又收了两个比得石大一两岁的徒弟项三和项四。这项三和项四随着父母和哥哥项大、项二讨荒,就走失了,最后跟了式奎学手艺,吃住都在典家,白使力气,白学手艺,典家的日子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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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16 11:21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16 11:28 编辑



                                                                 七

       式奎和云美除了置办房屋和土地外,还忙着一件大事——添人进口。他们的内心一直藏着个烧锅,一旦时机成熟,就要立起个烧锅。现在造酒用的粮食还不够多,造酒的人也得酝酿啊!到了晚上,式奎和云美男女之间的愉悦就有了神圣的理由,式奎下了石匠般的力气,云美常推着他那厚实的肩膀说:
       “你轻点就不行吗?干了一大天活,也不怕把你累死。”
       式奎一边挺着腰身,一边说:“这累和那累两码事,得劲儿着呢。”
       云美环住式奎的脖子:“是得劲儿,得劲儿得我只想把你吃掉。”

       于是她就紧紧地把式奎揽住,像真要把他吃了。
       但他们接下来的孕育却不顺利,怀孕四个月后,云美感觉不对劲,和前些次明显地不同。到了六个月时,式奎拎着一包果子去请孙妈。孙妈不仅是殷家的管家婆,而且还是接生婆,又是远近闻名的媒婆。一生没有正式嫁过人,但对男女间的事却是熟透了,她虽没能纳入殷家几房太太的序列,但她依然以管家婆的身份赢得了一席之地。

       孙妈原来是殷家的丫环,十五六岁时就和殷家大少爷有了那层关系,在以后的几十年间,这一带的孩子大都是她接生的,常年和孕妇产妇打交道,孙妈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她看了云美的肚子,又伸手在云美下面探了探,最后对式奎说,不好,你家婆娘孕的是横位胎,生产时恐怕要不消停。

       式奎和云美都很紧张。云美已有了三个儿子,那两次失败的孕育也是男孩,人家算卦的说了,云美就是专生儿子的婆娘。多了一个儿子,就会多一片田地,没有粮食没有地,何谈立烧锅。眼瞅着开荒地还可以再往四周扩,就是缺劳力呀,怎么偏偏会是什么横位呢?

       正巧黄大仙云游到了阿克敦,因为和式奎一家有了先前的感情,就借住在了式奎家。式奎家本来不大,东西屋,中间是灶房,式奎把西屋整个让给了黄大仙和两个仙姑,两个徒弟和得石就在灶间搭了铺。

       这时两个小姑娘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出落得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眉宇间显出常人没有的气质。为了答谢式奎和云美的好意,为他们解解心疑,在一个晚上,黄大仙和两个仙姑为云美请神,引来不少人观看,墙头上看热闹的脑袋排了一排。黄大仙用他那略带沙哑的嗓子唱道:

       借问青天为哪般呢?
       黄仙翻身就下了天,
       主家有事求本仙,
       本仙为你保平安呢,啊啊啊……

       两个仙姑翻着跟头,拉住云美,那个叫仙萍的用纤纤手指捂着云美的肚子,又在上面摩挲了几下,那边的仙荣写了字,烧了几帖黄纸符,借了黄酒让云美喝下。
       请神过后,仙荣提醒云美:
       “再过五天,就是石头爹爹的生日了。”
       云美问仙荣:“你知道?”
       仙荣说:“恩人的生辰八字我们从不忘,到了那天那个时辰,我和我姐还要祈福呢。”

       云美把这些告诉式奎,式奎说难得有这么重义气的人家。
       云美喝了符水后,精气神就上来了。那天夜里,躺在式奎的怀里,抚摸着式奎说:
       “生完了这个孩子,我再给你生下一个,就怕你开不出更多的荒地,要想地多要想立烧锅,我们需要不少儿子呢!”

       尽管大仙和仙姑真心保佑,但云美却没有顺利生产,孙妈使出了浑身解数,最后的结果是云美下身遭到严重破裂,胎儿也被肢解而死。式奎用一个小泥盆将死婴安葬到河套地边,云美哭肿了双眼,忍受着下面火烧了一样的疼痛。云美的休养持续了大半年,孙妈又来了几次,警告云美不能再怀孕了,再怀孕就有可能搭进命去。

       云美先前还没太在意孙妈的警告,当她感到身体可以了,就要和正急着的式奎尝试一下,一阵痉挛后,云美恐惧地离开了式奎,式奎无奈地像一只石磨边的驴子,围着那磨心转悠,憋得式奎脖子根的青筋都绷起来,里面像有蚯蚓蹿动。云美也是没有什么办法,好生安慰却适得其反,式奎燥热得更厉害,最后跑到屋外,往身上浇了冷水。以后他们又尝试了好多次,无不以失败而告终,云美偷偷地请教孙妈,说出了女人不好启齿的话,孙妈虽经验老道,但也没指导上去。

       云美一连哭了好几天,正伤心落泪时,发生了一件事。

       前一阵子,式奎为额摩镇诊病的徐先生做了一个大石匣子,石匣子就雕在一块大石头上,专门用于储藏徐先生的大力丸。这大力丸是用鹿心、鹿肾、鹿血、鹿胎衣、鹿鞭、鹿肉、鹿尾骨和鹿筋等鹿八件炮制的。大力丸没用鹿茸,是因为鹿茸是贡品,徐先生只好收购去了茸的鹿八样。大力丸强肾壮阳,在这一带很有名气。为了安全起见,徐先生特地让石匠典式奎给石匣加了石锁,安了石销子。这个石匣最后是在徐家地窖里完成的,典式奎用了很多力气和心思。

       谁想,装进石匣的大力丸被贼盗走,徐先生还专门在额摩镇中心贴了告贼人的告示。意思是大力丸强性壮阳,药力了得。不可直接服用,如盗贼直接吞服,哪怕少许,都会鼻口穿血,服用量再大些,恐要伤及性命。望贼人莫要服用。如果服了,请到徐先生那里领取解药,偷盗之事,既往不咎,否则,引起命案,概不负责。
       有人说,这是徐先生引贼投案,故弄玄虚。也有人说,这徐先生治病救人,医德甚好,所说的大力丸确实效力卓著,但需有配药佐之。这告示恐怕确有其事,不会有假。

       与此同时,徐先生还派人把典式奎找来,问他有谁会知道打开石锁的方法。本来开这石锁靠拔石销,是典式奎悄悄告诉徐先生的。式奎也很紧张,遇到这种情况,他也有嫌疑。看那石匣未被破坏,想是那贼人也知道开锁的方法。他想来到关东后,他除了给徐先生做这种带石锁的匣子外,还在当长工时,给阿克敦殷家做过一个,莫非……一个人的影子浮现在眼前。他正犹豫着说与不说呢,就听见有人一路呼喊着“徐先生救命”闯了进来。来人正是阿克敦殷天朴的大公子殷洪海。

       殷洪海“噗通”跪倒在徐先生的面前,把盗窃大力丸的原委说了一遍。这殷大少爷是个花花公子,常在额摩镇红灯客栈赌钱。前几日赢了钱,就把赌资转为嫖资,找几个窑姐一起淫乱,战事频仍,力不能及,就有了盗用大力丸的念头。因为徐先生的大力丸加上配药只卖给用于续香火的正经男人,不会卖给他一个淫棍。他就夜里摸进徐先生的家,他又会开这种石锁,很轻易地盗得了大力丸。急匆匆吃了,要和窑姐们继续奋战,可由于服用量大,邪火冲顶,欲泻无门,被大力丸鼓燥得要撞墙。这时,知道了告示内容,连忙跑到徐先生这里寻解药,全然不顾了脸面。

       徐先生收回了大力丸,还真的给了殷洪海解药,殷洪海全身的血液得到了平静。徐先生正告他,我这大力丸只给那些阳气虚弱的人服用,图的是延续香火,多子多孙。你却拿它行淫邪之事,必受其害。殷洪海见典式奎在场,嘴里应付着“是,是”,赶紧开溜。

       式奎回到家里,把延续香火、多子多孙大力丸的故事说给云美听,云美受到触动,人家为延续香火多子多孙,还要吃那大力丸,我家男人本身就是个“大力丸”,阳气旺,却施展不开,受这等委屈。

       她和式奎最大的愿望就是多生些儿子,多开些荒地,建立一个大的家业,那个心中的典家烧锅。这儿子和荒地是扭在一起的,人越多,开的荒地越多,收的粮也越多,养的人就越多。现在她不能再生育了,甚至不能伺候丈夫了,她觉得作为女人,太对不起自己男人了。

       云美最后作出了一个决定,她要给丈夫娶个二房。

       三十多岁的典周氏盘腿坐在火炕炕头,两只小脚翻到脚心对脚心,丰厚的臀部发面团般地摊在温热的炕面上,她的细腰稳稳地挺立在中间。这个姿势让她很舒坦,有点儿安闲与慵懒。她随意地抬起了手,手中连着粗线的长针在鬓角的密发里滑动了几下,又缓缓地落在腿窝里正纳着的鞋底儿上,她在思索:谁家的女人会嫁到她家给丈夫当二房。

       天色渐暗,西北风停止了吼叫。云美面前的泥火盆里盛满了尚未燃尽的炭灰,有一点点红火星忽亮忽亮的。娶二房不新鲜,可大媳妇张罗给丈夫娶二房倒是很少见。云美看着那火亮,像是窥视着自己的内心。

       式奎听了云美的想法,感激地接受了,但他有些顾虑:“能娶二房的都是殷实人家,就我们这三间旧泥房,是不是……”
       云美却很坚定地说:“你咋知道我们总住泥房呢?”
       式奎的眼睛又半眯起来。云美说:“你该有多大福气呀,大媳妇给你张罗娶二媳妇。”
       式奎的眼睛就眯得更带劲了。很多年后,云美还问过式奎:
       “你故意讲给我‘大力丸’的故事,你啥意思?”

       作出娶二房的决定和真正能娶到二房那是两码事,当孙妈听到云美要给式奎娶二房时,孙妈就忍不住当着云美的面笑了,虽没明说就凭你们家还要娶二房,但那表情是明显的。孙妈只好敷衍云美:
       “别急,等我寻到恰当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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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15-2-16 11:29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16 11:36 编辑



                                                               八

       一辆花轱辘大车行驶在皑皑的雪地上,拉车的大黑马撒开四蹄,走得稳健而又轻快。

       这辆车和这匹马,是典式奎除了二十多亩耕地外,另行置办的家当。车上厚厚地铺了一层乌拉草,草上铺着盖着的崭新被褥,还是周云美连夜亲手絮的,专门用于娶亲。车上端坐着裹着被子的黄大仙的大女儿黄仙萍,她就是周云美给丈夫选定的二房媳妇。

       云美虽跟孙妈说出了给丈夫娶二房的想法,但她也觉得不太现实。自己的家境还刚起步,只有少得可怜的积蓄,地虽说没少开垦,但都是一些薄地,好年景还行,要是遇到旱情,也就只收几十斗,不够家人裹腹,还要到外面去打零工。

       娶二房那得需要房子,现在家里只有三间土坯泥房,西屋住着项三、项四和得石、得强四个,东屋住着她、式奎和最小的孩子得地,这二房娶来住在哪呢?但云美给式奎娶二房的决心已定,就把主意打在了黄大仙的大女儿黄仙萍身上。

       还是黄大仙和两个女儿为她跳大神时,她无意间问了黄大仙将来两个女孩怎么办,本来是随便拉家常,却留下了再次提起的线头。黄大仙说,他也为两个女儿发愁,姑娘越来越大了,整天抛头露面地跟着他疯癫,正经八本的人家不会要的,可若是找一个不托底的人家嫁了,又对不过女儿。云美记住了这些话,就上了心,另外,她对黄大仙的女儿也很中意,长得水灵灵的,眼睛分外有神,一举一动大大方方,宽宽的肥臀,鼓鼓的胸部真叫个惹眼,那是能生儿育女的天然本钱。于是她就先试探性地问起式奎。

       式奎嘿嘿地傻笑,眼前出现了两姐妹跳神时的情景,还别说,他当初就是把跳神当舞蹈欣赏的,自然是不亦乐乎,眯起了眼睛。但他嘴上却表达的很犹豫,不无担心地说:“黄仙人能同意吗?”

       云美就不无醋意地在式奎脸上掐了一把说:“你就不用担心了,有我呢,看来你是相中了!”

       云美特意让项三套上大车,拉着她去了一趟黄大仙经常活动的额摩镇,和黄大仙一说,大仙迟疑了一下就点了头,不过他说,还要问一下大女儿。本来问女儿属于走过场,但大仙还是非常疼爱女儿的,仙萍听了,羞红了脸,扭过身子,大仙就让二女儿仙荣去问,仙荣快言快语地说:“那个典式奎长得标杆溜直,四方大脸的,姐姐一准会看中。”说得仙萍在后面直追打仙荣,嘴里说着:“你看上你去。”

       就这么容易说定了婚事。这不,典式奎赶着马车,扬着系着红绳的鞭子,拉着二房媳妇仙萍,往阿克敦走。正是大雪过后,路上遇不到行人,大地被白雪所覆盖,树木也披挂着银装,四处全是那么安静,只有这辆马车活跃在静物中,发出马蹄的得得声和雪被车轱辘压过的吱吱声,那大黑马嘴里喷着白雾,一纵一纵地把车拉得起伏着,犹如典式奎乐颠颠的心情。
       式奎还不知叫仙萍什么,回头关心地问:“你冷吗?”

       仙萍原本无拘无束大方惯了,但现在却很矜持,她挪了挪腿说:“我的脚冻没了。”
       式奎就停下马车,拉着仙萍下车走走,仙萍一扭一拐地走了几步,原来她总是一个姿式坐着,再加上又冻了脚,没了知觉,被她说成“脚冻没了”。现在一落地,脚又回来了,只是又麻又木。

       活动了一会儿,式奎就把仙萍扶上车,刚才那句“脚冻没了”,唤起了式奎躯壳里的柔软,他转过身,把仙萍的鞋子脱下来,将她那冰冷的双脚拉进里怀里,用温暖的身体捂了起来。这是仙萍第一次这么亲密地接触男人的身体,一股暖流瞬时便传遍了全身,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

       仙萍眼帘低垂,不敢看式奎的眼睛,因为刚刚有一次对视让她看到了式奎半眯的眼睛,她的心都颤了起来,那种通体都绷紧然后再一下子释放掉的感觉让她支撑不住,她不敢再去体验。她把目光控制在式奎的眼睛以下,下巴以上这个区域,在这个区域里,嘴唇的地位就突出出来,稍有变化就会注意到。石匠的嘴唇略略地张开,一会又抿在一起,仙萍就想像着略微张开的嘴唇上面的眼睛应该什么样,这会抿上了嘴唇,那双眼睛又该怎么对应,但她不敢去核实自己的猜测。这样也好,她不看式奎的眼睛,倒把式奎给解放了,经过几次偷看后,式奎放下心来,索性坦然地半眯着眼把这个小媳妇看个够,恰好仙萍又是一个越看越受端详的人儿。两个人就这样各看各的,任由那大黑马向前驰骋。

       仙萍对式奎的印象是深刻的,那次救火,她第一次看到了男人的裸体就是式奎的,虽然那时还小,但那印象却是无法抹去。尤其是式奎救完火转身那一瞬间,那山石一样的身板,让她隐隐地知道男人有多么强健。

       借住式奎家西屋时,她就觉得这个男人是有能力的,原本和自己家一样浪迹,短短几年就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置办了房屋、土地和车马,她也是由衷的佩服。

       大媳妇云美为式奎说二房媳妇,这本身就减轻了做小的心理压力,做小不是一个好听的字眼,但能有这样一个丈夫她知足了。现在,她的双脚是暖和和的,比脚还要暖和的,是那颗怦怦直跳的心。

       典式奎面对这样娇美可人的新媳妇,内心感叹老天对自己的偏爱。莫非真与她们两姐妹的祈福纳祥有关。他想到接仙萍时,仙荣对他说的那些话。仙荣在仙萍上车之前,把式奎叫到一边。她说:“我姐就要嫁给你了,我娘死得早,我和姐姐最亲,我就和你说一点娘家人的话。”

       见小姨子说话这般角度,态度又那么认真,典式奎马上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仙荣说:“你又扩地,又买房,又娶二房媳妇,好运盛着呢。我和姐姐每年都在你生日那天那个时辰给你祈福,一年都没断过。你要对我姐好,我以后还接着做,我姐也跟着借光,我这个当妹妹的也高兴,我娘在那边也放心。如果对我姐不好,你可记得,我知道你的生辰八字,我就做个小布人,写上你的名字,在你生日那个时辰,扎你心我倒下不了手,但我专挠你脚心,让你难受。”
       仙荣掺杂着孩子般的语气,大人般的嘱托,让式奎心都跟着颤动。他连声表白:“你放心,我一定对你姐好。”
       仙荣满意地放过式奎。
       想到这儿,式奎又替仙萍拉了拉裹着的被子。

       到阿克敦时,暮色渐起,落日橙红的一团。式奎回头看看仙萍,她正伸直脖子向堡子里眺望,那红的晚霞把她的身形勾勒得跳跃起来,他分明看见她那双大眼睛,毛茸茸地忽闪着。此时的仙萍正冲着堡子里的几柱炊烟出神,那炊烟懒散地扭着身子在慢慢舒展开去,只有安稳的家里才有这样的炊烟啊!才能散出这样像苞米烤焦了的味道。回窝的鸡叫声和偶尔的一两声狗吠,把堡子染衬得一片安宁、沉稳和祥和。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典式奎先把黄仙萍安排到离自家只有半里路的柳大下巴家,这里权当是仙萍临时的娘家。孙妈早就迎在这了,她就代表娘家人。

       孙妈拉着仙萍的手,很快地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孙妈先和仙萍拉了些闲话,之后内容就开始往一起集中,从孙妈那里得知,大媳妇云美原来是不能怀孕了,怀孕就有生命危险。典家要大发展,多子多孙是途径,看来,她仙萍这个二房媳妇担子不轻啊!

       仙萍马上就要结束了漂泊的生活,再想到要和自己生活的男人,心里踏实多了。但一想到自己的跛足父亲和妹妹还在外面漂泊,居无定所,不知何时是个头,不禁又潸然泪下。

       典家举办了简单的婚仪。把仙萍从柳家娶进门,拉了三桌请阿克敦的乡亲来祝贺,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看待这件事,想那典式奎有何德何能,就凭这三间破泥房娶了二房媳妇,而且还是这么鲜亮的大姑娘。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新房,这新房就设在东屋,东屋的满铺大炕被一个新做的木板隔断分成两半,这隔断也是请本堡子的庞木匠连夜打的。靠近里面的那半用布幔围了半圈,这便是二房的新房了。

       大家用窥视的目光看着这些,想象着这一夫二妇怎样的夜晚,不免喝得多了些。这个典式奎着实让阿克敦人吃惊不小,一个远在关里的穷小子,来这里置地置屋,买车买马,现在居然还娶了二房媳妇!

       客人散了,夜幕降临。云美拉着仙萍让她坐在布幔里坐福,那新被褥早已铺陈好,一对绣着红喜字的枕头并排摆在炕铺前,一个大盘子里装了满满的栗子,也盛载着多生儿子的希冀。

       忙了一天的式奎走进东屋,就不知再做什么好,他看看嘴角挂着笑意的云美,又瞧瞧那边拉起来的布幔。云美故意不做声响,式奎更加局促地走近云美身旁,低声对云美的耳朵说:“我该做啥?”云美扭身推了一把式奎,小声说:“去吧!”式奎就势拉开了布幔,猫腰钻了进去。

       里面是别有洞天,像进了迷宫一样,式奎有些手忙脚乱,他抓到了一只细滑的赤脚,这脚在马车上贴过身,但现在却另有一种感觉,他沿着那只脚向上摸去,原来仙萍是倒着头伏下去的,那双腿颤栗着抖动起来。式奎顺着双腿放缓了抚摸的速度,直到他那二房媳妇渐渐柔软下来。

       窸窸窣窣的衣服剥落声也让隔板这边的云美屏住了呼吸,她想到了她的第一次,心情激荡起来。那边一声轻轻的但又清晰的叫声,让云美快要昏死过去。云美终于伸直了攥紧着的手指,心中念道,仙萍妹子,替咱家多生几个娃吧。

       第二天,仙萍羞红了脸见过云美,式奎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侧身到屋外忙去了。

       吃饭的时候,云美让项三、项四叫仙萍二婶,项三、项四一直管云美叫大婶来着。又让得石、得强叫仙萍为二娘,得地年龄还小,仙萍就势把孩子抱到怀里。

       得石个头和仙萍一般高,他对这个新二娘还很局促,手指捏着衣襟,怯声叫了声“二娘”就低头吃饭了,倒是得强吵着要二娘给他好吃的,仙萍忙把得地还给云美,到布幔角落里摸出一把山杏干塞给他。

       到了晚上,式奎在云美这边脱了鞋子,正要盘腿坐上炕来,云美用指头点着他的头,小声地说:“别假模假样地,麻溜到那边去吧。“
       式奎也不说什么,半眯着眼用头蹭了一下云美的脸,就趿拉着鞋又钻进了布幔。

       布幔里仙萍已敞开了被筒,迎着他进来。式奎又像回到了当年,一边回忆着一边体味着,没了当时的迷惘,却有了坚定和信心,一路引领着仙萍,那仙萍很快学会了配合,典式奎领略了不同的快意。

       第三天晚上,云美就把式奎留到身边。躺在式奎身旁,搂着新婚的丈夫,云美心痛地说:“你歇一晚吧,明天还要回门呢。”
       式奎在云美的怀抱里,呈现出胎儿状的睡姿,呼呼地睡着了,睡得那么踏实,睡得那么香甜。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幔帐里就有了索瑟响声,是仙萍穿衣要起夜,茅厕在院角边上,前两天都是式奎陪着她去的。仙萍趿拉着鞋,开了东屋门。云美说了一声:“别冻着,房门边有个大皮袱,你穿上。”
       尽管仙萍是云美物色的,但仙萍还是有些怕她,但经过两天多的接触,仙萍觉得这个大姐实在厚道得让人没话说。她听了云美的叮嘱,答应了一声:“嗯哪,我知道了。”就穿上房边挂着的那件大皮袱。这皮袱是翻毛的,又大又厚,专门用于冬天赶马车穿的,夜晚谁起夜谁就披上。

       仙萍解手回来,突然就被一只大手闷子捂住了嘴,只一下就昏了过去,被人放横扛上了肩,扛她的人一顺就把她送到一个骑马人怀里,那个骑马人抱紧她,脚下一磕马蹬,得得得的那马就跑远了,剩下的那个人投了一把梭镖,把一个布条插在了典家的房门上,也跳上马钻进了深深的黑夜里,那强劲的西北风把梭镖上的白布条旌旗一样刮起,闪着白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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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17 16:30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17 16:37 编辑


                                                                        

       梭镖是老爷岭上土匪绺子许大鼻子的标记镖,只有许大鼻子的镖是分坑的,那二个坑赫然在目,让典式奎直出冷汗。式奎明白,像他这样的小门小户是不容易让许大鼻子发镖书的,而且还是二坑镖。

       堡子里的人都知道,许大鼻子的镖有三种,一种是一坑镖,那是催要份钱的,这份钱又分大份和小份。像殷家每年都要交大份,大份一般要下礼单,例如猪肉多少,粮多少,酒多少,钱多少,双方还可以协商,协商地点不在殷家,也不在老爷岭上,而是选在额摩镇红灯客栈。如果协商不成,就会动用武力,这是双方不愿看到的,土匪一下山,必然要开杀戒,如果不给大户点颜色看看,那以后就立不住号了,而大户们一旦和土匪谈不拢,就得到额摩镇找佐领府动用官兵,这笔费用也不少,而且也不能保证官兵走了土匪不来。一般情况下,都能谈成。这好像也是约定俗成的。

       小份是指一般的庄户人家,土匪们只在年根前派人收一下,式奎这些年一直和大家一样交小份,从没迟缓过,更没让许大鼻子发过镖。

       现在门上赫然发来二坑镖,而不是催要份钱的一坑镖,说明矛盾升级了。二坑镖是赎镖,这镖是土匪先把人质抓了,限期拿钱去赎的镖。镖上的布条上写着“十日内拿二十两银子赎回你儿子”的字样,看来,绺子是把仙萍误当成式奎的大儿子得石给抓去了。

       三坑镖是死镖,是双方开战的战书,没有商量余地。

       式奎和云美紧急商量怎么办,最后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云美出主意到殷家去找殷老爷子殷天朴和管家婆子孙妈想想办法。式奎边走边穿着大袄,云美紧蹈着碎步,两人急三火四地奔殷家来了。

       殷天朴和孙妈也知道绺子到堡子里发了镖,正在堂屋里商量呢。

       殷天朴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对立在他对面的式奎和云美说:“许大鼻子是奔着你家娶二房媳妇来的,这些年你们家一直交小份,交小份的都是一年到头忙活个嘴的主,哪有娶二房之理?许大鼻子是嫌你藏富装穷,这才发了二坑镖,让你多出点血,赎回儿子。”

       式奎和云美忙向殷老太爷解释这二房媳妇怎么回事,还不是要多生儿子多开地嘛。孙妈也在旁边帮腔。

       殷天朴听罢,捻了捻山羊胡子说:“你典家的气魄不小啊!眼下的事就是提高一下份钱,许大鼻子会同意的。不过,现在他们抓错了人,把事情搞复杂了。”
       式奎焦急地问:“怎复杂了,下一步该怎办?”
       殷天朴说:“一般绺子抓了女人,是不需要二十两银子的,赎金有十两也就够了。如果绺子用了,只要五两就行。”
       式奎听不明白,就问:“用了怎就少了?”
        “用了还不明白,”在旁边的孙妈把玉嘴长烟袋从嘴里拔出来,带着一股烟,她插言道,用了就是睡了!”
       一句话说得式奎耷拉下脑袋,他不敢去想仙萍被绺子睡了会怎样。
       殷天朴说:“我看算了吧,你也拿不出五两十两银子,那许大鼻子也不会坏了你那小媳妇的性命,就当你没娶二房,那个小媳妇给绺子当婆娘算了。”
       式奎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很坚决地要赎回仙萍,十两更好,五两也行,云美知道式奎这是铁了心,也很赞同。殷天朴见两人这么坚定,就说:“好吧,我看你们是正经人,你们一来我就看出与众不同,能出息个样子,我就帮你们一下,让孙妈去一趟额摩镇红灯客栈,你们出车吧。”

       式奎和项三驾着马车,拉着孙妈去了额摩镇。有孙妈的面子,在那里很快见到了绺子的知会,那知会是个刀把脸,还有些斗鸡眼,穿一色的紫绛长袍,狼皮帽子,偏袖统靴,他也不说别的,只一句话:“拿五两银子赎人。”
       “五两!”,式奎听到,他的头皮发麻,脊背发冷,手脚抖动,整个心都要蹦出来,他那可人的仙萍已失身于人了。但对这个绺子的知会他也不能发作,不敢发作,最后双方商定,五天后交钱放人。走出红灯客栈,式奎的全身被冷汗湿透了,寒风又从裤腿里往上倒灌,他是凉了个彻底。他木讷地跟着孙妈上了马车,满眼全是知会的刀把脸和斗鸡眼。

       式奎现在连五两银子也没有,只好又向殷家借,整个阿克敦也只有殷家才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殷天朴想了想同意了,条件是典式奎给殷家大院门口雕一对高五尺的石狮子顶借的钱,式奎知道雕这么大的狮子的难度,不说石料好不好选,就是把石料运到殷家大门口也非常不容易,但他仍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等到要写借据的时候,式奎悄声地和云美耳语几句,云美随即又拉过孙妈商量。孙妈惊讶地问:“不是说好了借五两吗?怎么又变成了十两?”
       云美忙示意孙妈小点声些,她说:“我们没想到另找中人的,借十两是为了好名声,多借的那五两先不用,过些日子就还上。”
       孙妈又去找殷天朴,殷天朴答应得很爽快:“十两就十两,反正典家也有地作抵押,成全他们了。”

       仙萍是被抬回来的,脸色蜡黄,眼圈紫黑,眼泪已流干了。见了式奎眼睛里才有了一丝光亮,然后无力地把头歪向一旁。

       原来定的是三天回门,因为黄大仙居无定所,所以迎娶仙萍时就把回门的地点定在了额摩镇。黄大仙和仙荣在额摩镇等了几天不见式奎和仙萍来,就急着赶往阿克敦。

       他们神色匆匆,快步疾走,刚到堡子口,却被路边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拦住了,她们正是孙妈和春秀。
       孙妈对黄大仙说:“求你们停下说个话,我有事求你们。”
       黄大仙犹豫着看她们,并不认识,就说:“你们有事?”
       孙妈说:“我正领着我侄女春秀赶星呢,我这侄女命里缺伴星,要认一个干亲才能平安,算命的先生说,逢三六九午时以后要在村口等着,遇到进堡子的外人就认一门干亲,以后就平安了。我们在这儿已等了两个时辰,终于盼来你们进堡子,求你们给我侄女当个干亲吧。”

       黄大仙心中明白,这是算卦的一个招法,都是走江湖的,既然他们信,何不成全。况且,他还要向她们打听女儿和姑爷的消息呢。就驻足说道:“认干亲?不知怎个认法?”
       孙妈说:“你俩是一起走进堡子口的,认谁都行啊,让我侄女认你做干爸也行,认你这漂亮姑娘做干姐妹也行。”

       她的话一出口,春秀和仙荣都趋前一步,两双手就握在一起了。两人都觉得对方有缘顺眼,急不可待地要相认。于是,两人都报了生日,仙荣比春秀大两岁,春秀就叫一声仙荣“干姐”,仙荣回了一声春秀“干妹”。
       黄大仙向孙妈打听起典家的情况,孙妈把这几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黄大仙和黄仙荣急忙与孙妈和春秀告别,赶到典家去。按理,仙荣和春秀应交换一下鞋子的,但太急了,两人说明天再换吧。

       黄大仙见女儿捡回了半条命,叹了口气,叫仙荣细心照看姐姐。黄大仙和仙荣对式奎和云美赎仙萍的做法很感动。几天后,仙萍好转了一些,仙荣对仙萍说:“姐夫一家真的是好人,他们要不赎你,我们就见不着面了!”
       两姐妹又抱头哭在一起。

       式奎听说仙萍好些了,急忙过来,仙萍对式奎一个劲地说:“我对不住你,你休了我吧,我不活了!”式奎和云美都劝解着,仙萍的眼睛里又流出泪来。那泪水就有挂在睫毛上的,仙萍也不去擦,想着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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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17 16:38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17 16:52 编辑


                                                                    十

       式奎留下老丈人和小姨子在家照看仙萍,带着项三、项四和得石进山,他们是去找能雕石狮子的石材。无论如何,在开春前应该把一对石狮子雕出来。式奎还是很感激殷老爷子和孙妈的,要不是他们出头、出钱相助,仙萍就不会回来。

       严冬时节,云层加厚,厚得要坠落下来。狂风卷着雪头,在山梁打着旋儿地掠起,又在河床上冲撞着刮过,河床地立即被掀掉了雪被,赤裸起来。一行人冒着风雪,扛着家什,穿着新编的乌拉鞋,向老爷岭深处进发。

       老爷岭山势雄伟,森林密布,山坡上的积雪足有半尺多深,在漫山积雪中寻找石材相当困难。虽然山石不少,但大多又是风化石,石质疏松,要找到能雕五尺高狮子的石材,还真不容易。这次,式奎和得石、两个徒弟带足了干粮,也想顺便打些野物,给仙萍补补身子。这样,他们挑着,选着,一边追逐着猎物,顺着野猪沟就上了山梁。

       听堡子里的人讲,进山就怕遇到野猪,都说野猪沟里的野猪,皮厚鬃长,非常凶悍,尤其是群体发起冲击,杀伤力更强。式奎让三兄弟加倍小心,一旦发现野猪,就爬到树上去。

       已经进山十天了,打了些狍子、羚羊等野味,就是没有发现好的石材。他们不得不筑起雪屋,以此为中心向周边寻找。雪屋是他们拍雪成砖,用雪砖垒起来的,到了顶部,那雪砖往里一层层地收缩,最后形成了一个四角尖顶。在底下铺层兽皮,住在里面还挺暖和。

       从雪屋往东走了一上午,在老爷岭半山腰,他们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水潭。这水潭深不见底,上面居然没有封冻,式奎他们几个绕着水潭走了半圈,发现原来水潭有两个泄水口,一个泄水口正往山下倾泄着水流,另一个泄水口由于位置比正泄水的高,没有水流流下。

       式奎看着高水位的泄水口突然就明白过来了,原来两叉河的水源地都是这水潭,那个水河套发源于正泄水的泄水口,而那个干河套就来自于眼前这个水位高的,山洪暴发时,洪水进入潭里,潭水水位急剧上升,两个泄水口就可以同时泄水,下游的干河套才有水。而正常情况下,干河套就没有水。

       式奎想到这,兴奋起来,如果把水河套的泄水口堵上,下游那平缓的河床就会变成相当大的一片良田,潭水水位升高后,潭水只能从干河套流走,那干河套本是个山沟,水流流过,也能改变旁边瘠薄土地的土质。

       式奎蹲伏在潭边的一块巨石上,两只大手急切地把搓着。他抑制不住地激动,立即叫两个徒弟测量一下两个潭口的高差。
       两个徒弟不知就里,但仍顺从地听师傅的话丈量起来,最后的结果是两个潭口差两人高,和式奎目测的差不多。

       怎么把水河套的泄水口堵上呢?式奎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想着主意,靠人力背这些石头工程量太大,而且也十分危险,是典家这几个人所不能的,他就想到了用火药炸,那泄水口上方正好有一凸出的石壁,伸展在高空,要是把那石壁炸下来,落下的石块正好可以堵这泄水口,泄水口堵住了,原来河套里那和缓的河床地就会变成良田。
       但用火药炸石头到底行不行,式奎没有见过,只听黄大仙说过,火药的威力很大,明朝时就有人用火药炸过城墙,爆炸时惊天动地。

       他带着这个问题,粗略地用石粉在布口袋上画了水潭的地形图,和得石、项三、项四下山了。
       下山的时候,还真选了两块石材,材质细腻,五尺见方有余,但却像生了根一样压在乱石之中。得石和两个徒弟余兴未尽,随着式奎回到家中。

       听了式奎的介绍和想法,黄大仙少有地频繁运用了肢体语言,惯常平静的眼神飞扬起来,他也异常兴奋,他明白了女婿的意思,又跑到干河套和水河套看了看,决定和式奎带两个徒弟再度上山走一趟。

       这次由于直奔目的地,尽管黄大仙腿脚不好,但很快就到了潭边,和式奎估计的差不多,炸下泄水口上方凸起的石壁,就可以把潭水的泄水口堵住。

       问题只剩下一个:要有足够的火药。火药由三部分混合而成,其中硫璜、木炭可以就近解决,但硝石就困难了。到哪里去找硝石呢?黄大仙想到在火器营时去过的二狼山,二狼山出产硝石,只要从那里拉回来几车硝石,就能制出足够的火药。

       下山的时候,式奎和黄半仙各带一个徒弟,分别沿着干河套和水河套上游走下来,结果他们在两叉河的交汇处集合了。

       望着一大片平缓的已结了冰的河床,式奎分明看到那里长出了大片大片绿油油的庄稼。

       随着黄大仙和黄仙荣的到来,典家的住宿问题就更紧张了,好在仙荣要照顾仙萍,就住进了幔帐里,而黄大仙也挤进了典家的西屋,和项三、项四、得石、得强住到了一起。

       式奎劝岳父黄大仙不要再出去了,留下来一起有很多事要做呢,黄大仙点点头同意了。

       整个冬季,以给殷家雕石狮子为主。由于有黄大仙提供火药的帮助,两块石材很容易离开山体,有了这次爆破经历,式奎就更有了信心。他们把两大块巨石浇了水,冻成了两个巨大冰球,马拉人撬,硬是把两块石材滚到了殷家大院门口。

       剥去冰衣的石材到位了,怎样才能雕出石狮子来,成了问题。式奎只学了四年石匠,在那个石匠铺也只是靠力气打下手,在崔庄也见过老师傅们雕石头饰物和雕狮子,但那时是不能直接伸手的,只能干一些辅助性的体力活。近些年也只单独凿过一些石槽、石盒、石棺等方方正正的东西,至于用石头雕这么精细的狮子,那是从来没干过。他从典家低着头向殷家走去,踢着道上的土圪拉想着办法,走了一道,也没想出个子午卯酉。黄大仙和得石见式奎冲着巨大的石材出神,大体也猜出了原因,但他们都没点破,也在心中琢磨着。

       这时殷天朴让孙妈送来了一对铜狮子,那对铜狮子是早年传下来的卧枕铜盒子。孙妈说:“我家老爷子就喜欢这对狮子的样子,要是它们能在家门口把家,那是最好了。”
       式奎心中暗喜,那眼睛半眯了一下就睁得正常了,他不动声色,对孙妈说:“我们雕狮子都按传下来的办法走尺寸,专门雕成这样呢……也行。”
       “那就让你们多费心了,我想殷老爷子心里会有数的。”孙妈留下样子走了。

       有了这对铜狮子,式奎的办法也就有了,他和黄大仙和得石一说,两人都说这个办法好。得石忍不住问他爹爹:“爹,你以前是没雕过狮子吧?”
       “问这么多干啥?”式奎白了他一眼,“你还没雕过呢,这对狮子就以你为主雕了。”
       “知道了,我立马就和项三哥、项四哥开始了,爹你就擎好吧!”

       得石和项三、项四着手在殷家门口,对照着那对铜狮子的样子,用雪堆雪狮子。立刻引来堡子里一群小孩围观。后来,这些孩子也帮着取雪做雪块,小家伙们干得可欢了,一个个小脸通红通红的,雪狮子越堆越高,足足用了五天才把两个像狮子的雪堆堆好,得石开始不让孩子们动手了,他和项三、项四开始精细地雕琢起来。

       雕雪要比雕石头容易,雕坏了还可以用雪补上,关键的地方反复修改了十多次,才算成功。又过了十来天,两个巨大的雪狮子就立在了两块石材旁。

       典家人、殷家人和堡子里的其他人都来看热闹,对着雪狮子比划着、议论着。堡子里那个“屯不错”庞木匠,还闭着一只眼睛,用另一只很专业地目测着大小比例,提了很多在行的建议,他也真够热心的了。

       春秀在人群里,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得石,得石其实早就感觉到了那对大眼睛的注视,干得更加起劲。仙荣也注意到了春秀,两人凑到一起交头接耳。
       仙荣说:“干妹子,你说我们典家能不能耐?”
       春秀说:“干姐,你别总我们典家我们典家的,那是你姐夫家。”
       仙荣偷手拧她,说:“你管的宽,我就是吃谁家饭向着谁家说,要不把你也娶进典家,和我一起说。”
       春秀笑她不害臊:“一个大姑娘家的总惦记嫁人。”

       两人越说越热闹,就缠绕在一起,弄得两个脸红红的眼亮亮的,好长时间才消停下来。
       那边式奎和黄大仙也远远地看,仔细地瞧,把得石叫过来,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
       得石又领着项三、项四忙活了一天,最后,雪狮子和铜狮子几乎是一模一样,就是比铜狮子大了许多。
       接着,得石三个开始很小心地把雪狮子变成冰狮子,这是一个精细的活,先要把雪小心地压实了,再往雪狮子外表涂一层层水,冻成冰狮子。在冻冰的同时,在狮子身上插上长短不一的柳木棍,把木棍一起冻牢棒了。

       两天后,两个晶莹的大冰狮子就浑身插满木棍冻成了。下一步,式奎和黄大仙也参加了,他们五个人在冰狮子身上添雪,并把罩在外面的雪拍实,有了那些柳木棍的支撑,雪外罩也牢牢地套在了冰狮子身上。

       外罩越来越厚,开始和两块石材的外形接近,两块石材和它们旁边的雪“材”终于一模一样了。式奎他们开始雕石狮子,去掉雪“材”多大的外罩,就相应地凿下石材多大的石头,一直凿到腊月,两尊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就蹲在了殷家大门口两侧。

       殷天朴目睹了在他家大门口典家人所创造的奇迹。说实在的,他根本不相信典式奎能雕成五尺高的石狮子,就是现成的白送的一对石狮子运到阿克敦,运费都超过五两银子。他要为难一下典式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来人,迫使他收敛一些,还娶二房媳妇,还用五两银子赎媳妇,他想逼着典家用刚得到的地抵顶债务。但典式奎却真的就近在老爷岭上采到了石料,这个风化石成堆的山上,居然就有这么好的石料。而且典式奎竟用浇成冰团的办法把这两块石料滚到了家门口,真让他吃惊不小。但他仍想看热闹,他担心这个石匠对传统石狮子的各部位尺寸和比例烂记于心,就又出了难题,把一个典式奎根本不可能看见的新姿态狮子拿了出来,结果典式奎没有提什么困难和要求,很随便地就接受了。

       典式奎也太洒脱了,竟然让三个半大小子领着十几个小孩子堆起了雪堆,玩一样就把雪狮子雕成了。更让人叫绝的是,雕这对石狮子,只有一个成手石匠,那就是典式奎他自己,两个半拉子徒弟,使用工具还算将就,而他那个跛足岳父和儿子看那使用石匠工具的架式,以前根本就没摸过。就这样叮叮当当地把一对石狮子雕活了。看来,这个典式奎和典家不可小视。

       殷天朴决定再和典式奎接触一下,就让孙妈去请典式奎,以庆祝石狮子落成为名义。式奎诚惶诚恐地来了,一个过去殷家的长工,现在成了殷大老爷的座上宾,当然受宠若惊。黄大仙却很镇静,他嘱咐式奎一定要放松些,你要相信你注定是个不平凡的人。不平凡该什么样子呢?式奎一路上想着就到了殷家大门口。那两尊狮子给了他勇气,对!我就要像狮子一样。

       殷天朴客气地让典式奎坐下,典式奎觉得这是要和他长谈,也就搭边坐在太师椅上了。殷家的八仙桌两侧,有一对太师椅,两人各坐一把一样高一样大一个模样的椅子上,殷天朴感到,和一个过去的长工这么坐着,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可为了把话说清楚,赶走这个不安分的人,那就先让他坐吧。

       殷天朴慢声慢气地说:
       “狮子落成了,我挺高兴,也挺满意。今个想跟你唠扯唠扯,你知道阿克敦前面的柳树趟子吧?”
       典式奎毕恭毕敬地回答:
       “知道。来堡子不久,就见过了,那里面是封禁地。”
       殷天朴捋捋山羊胡子,挺挺腰眼说:
       “知道就好。凡事要讲个源流,这个封禁之地是皇家的,皇家是根。再往下捋,就是关爷。为了保护封禁地,皇上派关爷来到关地,关爷可是八旗的王爷。从关爷这继续往下捋,就是随旗汉人。关爷他自己是不用干活的,人家命里注定就是动嘴的,这也应该,人家的祖先跟着皇爷出生入死打江山,才有了今个。具体做事的就轮到随旗汉人了。随旗汉人为关家出过力,流过血,跟着关爷借光,当然也得为关爷做事。关爷就派了三户随旗汉人来到封禁地的旁边,也就是咱们住的阿克敦这地方,三家种柳树趟子封住禁地。那时,你的祖先恐怕还在关内哪个地方吧。我们这三家随旗人,最终在阿克敦只剩下一家,就是我们老殷家。从殷家往下捋,就是长工和散户了,殷家当然也不用自己干活,这都是萌了上面的荫,招了长工,管吃管住不给工钱,但每年都给长工三四亩地,长工攒了点地,成了散户,也在阿克敦住下来。这个你都经历了。这么捋下来,是不是很清楚?再捋散户,这些年,散户年吃年用,安分地过活,也很太平。偶有绺子骚扰,给他三瓜俩枣,全当喂狗了。”

       殷天朴讲故事一样,把前面的话说完了。典式奎认真地听着,猜想殷老爷子讲这些要干什么呢?这时,殷天朴语气一转,提高了声音。
       “可是,你典家不一样啊!你是一个不安于现状的人呢,天生要做大事。你不会像别的散户那样满足年吃年用,你要加人加地,这就整拧歪了。今天,我心平气和地跟你谈,这么弄可不中啊!会弄出大乱子的,会让整个阿克敦不安宁。”

       典式奎听着这些话,如五雷轰顶般。原以为,今天借庆祝石狮子落成的机会,和殷老爷子好好唠唠,近边近边,没想到,殷天朴谈的是这些。他稳了稳半边麻木的身子,继续听下去。殷天朴说:
        “我看,你把多开的地卖了吧,收敛一点,和别的散户一样,求个安稳。”
       典式奎急忙辩解:
       “这不成啊!我还……”
       他想说,我还给弟弟传了信,让他带着儿子们过来呢。现在的地还不够呢。
       殷天朴打断了他的话:
       “成不成的,我看还是往上捋。咱们找关爷去。关爷说让你在这里开地,我半个不字都不说。你把封禁地开了我都不管,把天捅个窟窿我都不管。我把话说在前面,你看着办!”

       殷天朴也想好了,单靠他的话,劝不动这个偏执的汉子,干脆按想好了的,搬出关爷来。关爷哪有功夫跟他讲理,还不是一轰了之。他把话硬硬地丢过去,脸也涨得通红。典式奎不吱声,他用沉默表达不满。殷天朴端起茶杯,吹了一口,说:
       “这样吧,快过年了,按惯例,每年都到关爷那里看看,过过礼,祝祝福,我去时,你也跟着,到时关爷留你,你就留,不留,你立马走人,别惹他老人家生气。”

       殷天朴的口气不容质疑,那冷峻的脸上像挂了一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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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24 19:09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24 19:18 编辑


                                                                                  十一

       典式奎骑着家里的那匹马,惴惴不安地跟在殷天朴一行人的后面,祈祷关爷发慈悲。典家又陷入了新的恐慌。那次,被三只狼围住,也是恐慌,但那时恐要比慌多,这次,心被吊着慌比恐多,更难受。黄大仙直埋怨自己,是他引着典家来到阿克敦,原以为这地方偏远,私垦点地没什么,没想到,会惹到殷家。如果卖地,在阿克敦也只有一个买主,那就是殷家,殷家又会出几个钱?辛辛苦苦刚刚扎下根,还不是要生拉硬拽地被连根拔吗?明知道,关爷和殷家是几代人的交情,不会向着他一个外人,可走投无路的时候,有点希望也要争取啊。式奎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走在这白森森的雪地上。风吹起雪粒子,打在脸上呯然有声,口中喘出的粗气,瞬时化成白雾迷在眼前。

       刚拐往关地方向,迎面来了一群人马。殷天朴眼尖,叫了声“关爷!”,立即上前施礼。典式奎向那关爷看去,是一个敦敦实实胖胖乎乎的老者,他头戴一顶狐狸皮帽子,脖子上围着对眼的两整张的紫貂皮,身披一件玄色大氅,端坐在一匹黄骠马上,很是威风。他还了礼,对殷天朴说:
       “哎呀,我当是谁呢,山羊胡子啊!”

       满人不兴留太长的胡子,做为随旗人,也应该守这规矩,可殷天朴住得偏远,他又喜欢山羊胡子,也就任他留了。从关爷叫他山羊胡子的口气里,典式奎听出,这俩人关系不一般。看来,指望胖大王爷开恩,难上加难。
       殷天朴微笑着问关爷:
       “快过年了,我来看你,你这是……?”
       “哎呀,让你笑话,我去参加比赛。”
       “噢,怎么讲?”
       “还不是我那六侄,他驻扎在大石山,大石山靠北有紫峭岭,岭上有个洞。这洞口小肚子大,里面别有洞天,即便夏天也能藏很多猎物,久储不坏。我六侄命其为关洞。紫峭岭北侧,是宁安马王爷的地盘,他那边也有个洞,叫马洞。本来相安无事,可最近发现,这两个洞是相通的,一洞不能有二主,这不,关家和马家明日进行比赛,看这洞到底姓关还是姓马。”

       说完,关爷爽朗地大笑起来,他又对殷天朴说:
       “你来得正好,一块瞧瞧去,也给关家助助威。”
       “好啊,我正想多陪陪王爷,沾沾王爷的福气。”殷天朴讨好地应承。
       “还是你会说话。那咱走。”关爷说完,提缰欲走,殷天朴摆手道:“关爷,我这还有个事,你评完再走。”
       关爷拉住缰绳问:“啥事?”
       殷天朴叫过典式奎,典式奎忙翻身下马,要给关爷行大礼。关爷忙止住说:
       “冰天雪地的,免了。”他转脸问殷天朴,“你说说,他是谁,要干啥?”
       殷天朴说:“他,从关里来的,才几年,就开了二十亩荒。”
       “二十亩?好把子力气!”关爷叹道,他打量着眼前的汉子,端庄健硕,颇有气势。关爷头脑里想的是明天的比赛,正需要这等健勇之人,眼前这位不正合适嘛,于是他冲殷天朴说:
       “好好,我正需要他,让他先跟我们去比赛,赛完了,他有啥事,回来再说。”
       典式奎成了关家参赛的赛手。

       两股人并在一起往北走,来到一座大山前,这里背风向阳,人们放缓了速度,顺便享受一下冬日里的阳光。
       “大胡子,让你见识一样稀罕物,你可见过?”官爷一边说着,一边从大氅里怀往外掏,掏了几下伸手递向殷天朴。
       殷天朴并了并马,把那东西接过来,前后左右地看了又看,也不知是个啥物件。关爷侧头对他说:“你放在鼻子下闻闻。”殷天朴拿起来闻了闻,一股强烈的气味冲得他打了个喷嚏,关爷坏笑着说:“大胡子,长见识了吧!”
       “啥宝贝,这么冲的烟味!”
       关爷说:“这玩意儿远道来的,叫鼻烟壶,京城里流行玩这个。”
       “玩啥不好,味这冲,有啥子好玩的。”殷天朴又把手中的叫鼻烟壶的东西看了看,光滑滑的像个小葫芦,芦头上还有个小眼。
       “你老荒了。”关爷说,“前一阵子我走了趟京城,那里的旗人差不多都有这物件,有的还有好几个,一见面就拿出来比比,看谁的味浓有劲道,还有的比做工,看谁的出自名匠之手。说道可多了,玩出各种花样来。我也问过他们这东西有啥好的,他们说,闻一闻,能提神,比吸大烟片有趣。”
       “还是京师的爷过得滋润。”殷天朴语气里有感叹,还有点不屑。
       关爷说:“也是把京师的旗人闲的。最初随龙入关的旗人,在京师周边都圈一块地,怎奈人多地少,把种地的汉人挤跑了,逼急了要造反,朝廷就不让他们圈地了,直接给旗人发钱,供养起来,这些京师旗人不农、不工、不商、不牧,吃皇粮,领皇饷,只靠清闲打发日子,变着法的玩儿。上至王侯,下至旗兵,会唱二簧、单弦、大鼓的多了,也有养鱼、养鸟、养狗的,也有种花种草的,斗鸡呀,斗蟋蟀呀,什么都能拿出来斗一斗。还有玩高雅高深的,画个山水画,填个词作个赋,诌几套大鼓词令,都能露一手。就是那鸟笼子、兔儿爷的样式,都能弄成几百样,看得让人迷糊。也有的旗人没事就赌,赌啥的都有,连祖上的房产也拿去赌,叫‘吃瓦片’,有个顺口溜讽刺他们呢。”

       关爷说到这儿,自己先笑了,大概是想起了顺口溜里的话有意思,殷天朴也乐得陪关爷说话,见他兴致这样好,就引着他讲下去。
       “关爷,你说说啥样的顺口溜?”
       关爷仰头想想说:“前面的几句我给忘了,只记得有几句话说那不屑子孙是‘光着脚丫上八旗,没有马褂干着急,当了裤子买炕席,豆汁就着萝卜皮,看你着急不着急!’”关爷学着京师油滑的腔调,引起随行人一片笑声。原来,大家都支楞着耳朵在听,关爷并不介意,反倒受到鼓舞般地纵声大笑。

       笑过了,关爷说:“要我看,还是我们山里的旗人好,不给发饷,但有地呀!地也是钱,有地就有营生,有个惦记。就是玩,玩的也大气!”
       殷天朴随和着:“这是当然,他们赛的是蛐蛐,斗的是鸡,玩的是鼻烟壶这样的小物件。咱们赛的是马,比的是打猎,斗的是洞主,大气多了。”他说完,把鼻烟壶还给关爷。
       关爷接了说:“还是大胡子你会说话,他们越斗越小,骑马射箭全不在行。红毛兵一来,匆忙披挂上阵,结果一败涂地,作鸟兽散。最后,还是割地赔款了事。照这样下去,抽兵都不用旗人,就这样干养着。”

       关爷愤愤不平,这一趟京师,因为他不知道那里的讲究,那么多说道,没少遭到京师旗人的奚落和挖苦,说起来,他当然不服气,“我是没那个耐心陪他们玩,勉强应承了几日,就打马回来了。”关爷说着,把手里的鼻烟壶扔了出去,“咱玩个刺激的,看谁是洞主!”

       典式奎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对比着自己的处境,真是天上地下!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家蒙着皇家的荫,跟皇家有密切关系,而他典式奎上数几代,也不曾有一枝一蔓搭在龙根上。说到龙,他家也出过,可那是土龙懒龙旱龙,怎能跟真龙比。所以人家在为玩什么发愁,想的是变出什么花样来,而他典家的命却被高悬着,真正个提心吊胆!

       来到大石山才清楚,争洞主这大气的玩法怎么玩。比赛规则很简单,既然两洞相通,双方各出三名赛手,从北边的洞口入,看哪方赛手先从南口出,谁先出来,哪方就是洞主。
       小关爷,排行老六,长得和他叔正好相反,精瘦的,还有点水蛇腰。他穿一件宝石蓝色锦缎长袍,头上戴着镶了白玉石的瓜皮帽,对典式奎打量来打量去。他对典式奎能否取胜心有疑虑。关爷问他担心什么?小关爷说,我倒不担心他的体格,只不过马爷那边有个长得像猴子一样的跟班,是他先发现两洞相通的,对洞里的地形甚是熟悉。您带来这人,别说洞里,连大石山都没来过,恐怕要输给人家。
       关爷骂他侄儿:“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即要比赛,为何不找熟悉洞里情况的人,一个毛猴把你吓成这样,我大老远来,难道还要输他不成?”
       小关爷堆着笑哄劝老关爷:“您息怒,熟悉洞的人体弱,身强力壮之人又没进过洞,我也干着急嘛!”

       典式奎听明白了,他知道,这是一次机会,一次难得的绝好机会。于是,他挺身而出,抱拳对两位关爷说:
       “老爷,我一定奋全力,争取第一个出来!”
       “好,有种!”关爷夸奖道。

       关、马两家聚拢在洞口,六名赛手都把辫子盘在头顶,在洞前上了香。典式奎打量了一下马家的三个人,和他们一样短衣短袄,其中一个瘦小灵活,他一定是小关爷说的猴子。为参加比赛,他特地穿了一双牛皮靰鞡鞋。

       一声“着”,六人鱼贯进洞。原本能进去的一点光也被他们挡住了,洞里漆黑一片。这次比赛规定,不得用火把等照亮,只凭赛手摸索探路。

       这洞里,怪石嶙峋,大洞套着小洞,十转九回。水滴声声,敲打着石头,摸上去湿滑冰冷,脚下还有冰和水,一不小心就被滑倒,每前进一步都很困难。
       典式奎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耳朵始终注意听着牛皮靰鞡踏水落石的声音,果然这小子对这里熟悉,很快就走摸到了前面。典式奎顺着他发出的声响,紧紧跟上,倒是没落后多少。

       再往前走,是在向上攀爬。典式奎估计,两洞相通在上方,靰鞡鞋踩在石椤上的声音又近了,还听到那个人在大声喘息。典式奎紧紧把着两侧的石缝,奋力向前爬去,突然,“啊”地一声,吓了典式奎一跳,接着“嗵”地一声,有人从上面摔下来,典式奎猜测,是猴子失手了。听那里的动静,“哎呀哎呀”地叫个不停,摔得不轻。他循声爬过去,抓住了一条腿,那人哆嗦了一下说别动,我腿摔折了。典式奎一移手,手上有滑腻腻的感觉,还闻到了血腥味,出了不少血呀!他想都没想,小心地扶起地上的人,问他往回走近还是往上走近。猴子马上明白过来,这是要救他呀。他感激地说,往上走近,上了天台,不远就是出口。

       典式奎背起猴子向天台摸去,猴子在耳边告诉他方位。一个人往上爬都十分吃力,背上再背一个伤者,把典式奎累得全身是汗。突然有种感觉,背上的猴子变成了锡做的天锅,天锅!有天锅还有地锅,还有烧锅,还有烧锅院子,还有大片的土地和成堆的粮食!他娘啊!你慢着拿酒量,我迈一步扶着你!二媳妇啊!你也慢着点,我给你取件翻毛大衣!老丈人!你腿脚本来就不好,高抬腿稳落地呀!石头!你也是一个壮劳力了,这点重量算什么!徒弟,给师傅搭把手!搭——把手!小姨子!叫到小姨子时,典式奎已经把猴子背上天台。到了天台,看见前面有光,典式奎加快脚步,奔着光亮过去。
       “出来了,出来了,看见人头了。”
       “噢!怎么是两个人,不分胜负啊。”

       典式奎背着猴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关姓、马姓都被典式奎这种救人为先的行为所感动。比赛的结果也让两家握手言和,他们为这个洞起了个名字叫“关马洞”。

       关爷对殷天朴说:“今天的结果有好的喻意,我看就让他接着开荒吧,反正他有的是力气,他背着人摸黑攀上天台,有力气不用别瞎了。”
       殷天朴小心地解释着:“我是怕他开荒太多,扎了眼。”
       “嗯……也不差这些,先开着吧。”关爷说。

       回到阿克敦,殷天朴把一把太师椅送给典式奎,他说:“你配坐这把椅子,后生可畏!”

       式奎谦让了几下也就接受了。回家后一学,全家人都开怀大笑。老丈人黄大仙让他坐在椅子上,仔细端详着坐在椅子上的人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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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15-2-24 19:10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24 19:30 编辑


                                                              十二

       仙萍恢复了一段时间,气色好起来,式奎来到幔帐里和仙萍温存,小姨子仙荣和云美睡在一个铺上。那晚月光通过窗户纸的过滤,更朦胧和漂浮,云美见仙荣的一对眼仁亮亮的,活像黑暗里的一双猫眼,就问仙荣:
        “你这么大了,整天叽叽喳喳的,是不是也该找婆家了?”
        仙荣探过头来,趴到云美耳边小声对云美说:
       “我爹和我姐都要我给姐夫当三房。”

       云美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姑娘家这样说话,而且还是对自己说,就惊得不知怎么回答,仙荣以为云美没听清楚,就又说了一遍:
       “我爹和我姐让我嫁给我姐夫。”
       云美问:“那你啥意思?”
       仙荣说:“我听你的。”

       云美没法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一时间黑暗在房间凝固,只见那对眼睛黑黑闪闪。有气息漫过来,仙荣对着云美的耳朵说:“我姐说了,她对不住姐夫,把我也嫁过来,是为了报答姐夫和你。”
       幔帐里,式奎正搂着仙萍安抚着她,仙萍偎在式奎怀里,眼角又有了泪水,耳鬓厮磨间式奎感到了仙萍眼角的湿润,就用舌轻轻地为她拭去,那泪水咸咸的。仙萍幽幽地说:
       “我对不起你,可我不想死,我舍不得死,也舍不得你,你让我活着,我就谢谢你了。”
       式奎托着仙萍的后背感动地说:
       “你别再说这些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还是我的好女人。”
       “不,我不是个好女人了,”仙萍小声哭泣着,她自己擦了把泪,“我跟我妹妹说了,让她给你做三房,我做的错事让她补给你。”
       “你说个啥?你是不是糊涂了?” 式奎惊诧地问。
       “我没糊涂,我已跟我爹说了,我爹也同意,我爹说了,我们仨这一辈子就靠在你身上了。”

       仙萍说着,把式奎偎得更紧了,嘴唇压到式奎的上面,两唇相依交织在一起,最后两个人也慢慢地融合了。

       事情人人都知道了,最后就在这几个人中间捅破了,酝酿成熟了。云美有些担心仙荣太小,说再等两年圆房吧,仙萍说,不用的,那丫头鬼精着呢,云美眼里就浮现了仙荣那日益饱满的臀部和渐渐鼓起的胸部,这些无不透露出这丫头还真算个十足的女人。为了不引起更大的震动,仙荣和式奎同房前没搞任何仪式。

       白天,仙萍跟妹妹说了些悄悄话,告诉了妹妹一些要领,晚上,仙荣就开始实践了。那晚云美和仙萍睡到了一个铺上,两个人听到仙荣激烈地呻吟声,式奎想去掩盖,却几次都没成功,最后放弃了努力,仙荣最后“啊”的一声就再没了声息。

       那夜,雪一直下到天明,大雪压盖了一切,人和物睡在寂静之中,全都迟迟地不愿起来。

       徒弟们和得石、得强哥两个慢慢开始叫仙荣为三婶和三娘。快进正月,年味越来越浓。得强和堡子里的孩子奔跑着一遍遍地喊着童谣:

       小小子,摘蒜辫,
       掐下几头大瓣蒜。
       小丫头,洗罐罐,
       罐罐里头醋泡蒜。
       小小子,你别馋,
       过了腊八过小年。
       小丫头,你别哭,
       过了腊八就杀猪。
       小年就在二十三,
       灶王爷他上了天。
       二十四,漏粉丝。
       二十五,做豆腐。
       二十六,烀猪肉。
       二十七,宰年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换回酒。
       三十晚上煮饺子,
       过年过到正月十五。
       哩哩啦啦二月二,
       啃完猪头盼来年。

       送灶王爷的腊月二十三,黄大仙特意嘱咐大家在这天嘴巴一定要甜,不能说错话,可仙荣忙乱中又叫了式奎一声姐夫,惹得仙萍和云美偷偷交换了眼色,谁也没给她指出来,式奎也没在意就过去了。当仙荣再叫第二声姐夫时,自觉口误,就耍了赖皮,把一块粘糕糊在嘴上,当做封嘴受罚了。这天,也是仙荣说话最少的一天。

       大年夜,在黄大仙的主持下,项三、项四给式奎和云美磕了头,正式认他们为爹、娘。典式奎说,你们哥俩和爹娘失散了,再找到他们希望也不大。困难的时候,我收留了你们,回过头来,你们也帮助了这个家,出了不少力。咱们的缘分是个大的亲缘,全在帮助二字。以后你们就叫典得帮和典得助吧。两人改名后,大家习惯叫他们大帮和二柱儿。两个人自然也叫和他们年龄差不多的仙萍为二娘,叫仙荣为三娘。仙萍不久就被发现怀了孕,典家人丁兴旺,过了一个欢快的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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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15-2-24 19:10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24 19:53 编辑


                                              十三

       河里的冰尚未溶化,式奎就张罗着在西屋搭北炕。

       堡子里炕搭得最好的要数柳大下巴,式奎请他来帮忙。典家和柳大下巴家处得还挺好,式奎还为柳家做过喂猪的石槽子。柳大下巴特意从家里挑来两篓羊角,他家的羊角是把秋天收割的谷草用刀切成碎段,专门用于和泥搭炕的。用这种羊角掺在泥中,和成的泥干后不裂,不漏气不透风,更不漏烟。

       柳大下巴接过式奎递过来的烟袋,一边吸着烟一边屋里屋外地转着,他是在观察烟道和炕洞,最后他对式奎说:
       “我给你家搭一个南北回龙大炕,炕洞和烟道还用原来的,两铺炕中间搭一个贴山炕就行了。”

       式奎听了很高兴,这种搭法省却了很多工时。式奎的房子不是新建的,是用石匠活和高粱米从一家新建房的人家换来的老房子,房大山和前脸都有一些脱落了,如果再另搭一个烟囱,对房子破坏也大,另外搭烟囱还要在室外搭,眼下冰雪尚未融化,干起来也挺困难。现在搭南北回龙炕就解决了这个问题,但对搭炕的技术要求也高。

       柳大下巴满有信心,他不急不躁地砌着炕墙,铺着炕土,搭着炕洞,最后开始抹炕面。得帮、得助两个给他打着下手,式奎也一边帮衬着一边陪他唠嗑。

       式奎告诉柳大下巴,从楚家丁站得来的信,自己的弟弟典式轮要领着他的三个儿子来了,搭这炕就是为迎接这爷四个的。式奎说起弟弟就有些心酸,他还记得和弟弟分别的那个时刻,眼前又浮现出式轮那柴火一样的胳膊和那双鸡爪子一样的手。

       柳大下巴把炕搭完,开始到灶间试火,他弓下腰听到那柴火燃烧和风抽烟的声音,就直起身子,托着那长长的下巴咧开嘴,不无得意地说:
       “赶是嘞,你家烟火旺了。”

       这一句是吉利话,喜得式奎忙又向他敬烟。两人不约而同地来到院子里,抬头看着那股烟从烟囱中探身钻出来,那烟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胖了,像是逐渐现身的仙人一样,那仙人还向式奎挥动着手臂。

       式奎半眯着眼睛嘴里念叨着:
       “啊,啊,我家烟火是旺了。”

       现在,整个西屋南北两铺大炕,两炕间又有一个贴山窄炕通着,中间只留下窄窄的过道。新炕连续烧了好几天才没了潮气,专等式奎的弟弟式轮领着三个儿子来,他们从遥远的沧州段家集就要到这里安家落户了。

       典式轮过继给大伯后,大伯为他娶了一门亲。之后,就离开人世见老伴去了。式轮的媳妇为他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在生最后一个女孩时自己没能闯过来撒手而去,这个女婴也给一家董姓人家收养去了当童养媳。

       式轮得到哥哥式奎的邀请,说这里已经有了二十多亩地,就十分振奋,拖着带病的身子,领着三个儿子向北进发,一连走了半年多,眼见到了额摩镇,式轮却在路上被奔马踢伤了内脏。三个孩子后来断续地回忆了那天的事:爷四个正走在驿道上,就听到后面有人喊马嘶的声音,往后一看,几匹马拖着滚滚烟尘向这边冲来。式轮忙拢着儿子们靠向路边,跑在头里的马正踢了他的后背,马上的人不仅没有停下,还回手抽了式轮一鞭子,嘴里喊着“滚开!”,然后扬长而去了。孩子们也说不清是哪儿的人马。

       式奎得到消息,急忙到额摩镇和弟弟见了最后一面,式轮把一叠发黄的典家家谱交给了哥哥就去世了。式奎把式轮葬到了阿克敦泉眼泡边的山坡上,发誓要让弟弟看着他领着孩子们开拓大片土地,再立起新的典家烧锅。

       式轮这三个孩子原来也有大号和小名,过继给式奎后,正式更名为得沧、得州和得府,既纪念他们出生在沧州府,又纪念他们的生父典式轮。得沧、得州和得府住进了西屋的北炕。

       邻人们从没见过这么一大家子挤到一个小院三间土房里,他们想不出典家要干什么,但有远见的人却猜测,这典式奎一定会有大的动作,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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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15-2-24 19:11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24 20:08 编辑


                                                  十四

       式奎越发觉得他那可爱的老丈人黄大仙愈加怪异了。

       老丈人一连气把两个可爱的宝贝女儿都嫁给了他,现在又跪在地上给他这个姑爷磕了个头,式奎慌忙把黄大仙扶起来,一脸不明白地问他为什么这样。黄大仙刚和得石走了几趟二狼山,满满地拉了些硝石回来,还没休息,就拉着姑爷到东屋给他磕起了头。
       黄大仙说:“这一路上我就想一件事,你一定是神仙附体了,我哪是给你磕头,我那是磕给神人的,以后你记住了,你和神仙有时是一体的,不是一体时,你照样管我叫爹,一体时,我给你磕头。”
       式奎忙问:“你咋看到我是神仙附体呢?这些天你不一直去拉硝石了吗?”
       黄大仙的眼睛里透着狡黠,他诡秘地笑着说:“我能感觉到,我毕竟是跳神的嘛。”

       过了两天,仙萍也给式奎磕头,磕头时神情凝重,式奎忙把她拉起来,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定神把他看了又看。当晚,云美安排她和式奎一铺睡,仙萍很幸福地偎在他怀里,他就问:
       “你为啥要给我磕头?”
       仙萍回答:“我爹说你神仙附体了,我也觉得是,不过我爹这几天正在问天神,你是哪尊神仙附体的,估计一两天就晓得了。”
       又过了两天,仙荣也给式奎磕头,磕头时神情一样凝重。式奎这次不再忙着把她拉起,就问仙荣:
       “你也磕头?”

       仙荣平时最调皮,动不动就和式奎撒娇,但现在却那么严肃正经,没有一丝开玩笑的表情。当晚,云美安排她和式奎一铺睡,仙荣又恢复了那娇态,像水蛇一样缠绕着式奎,式奎本来就对她怜爱,见她这个样子,就把她拥在怀里,哄着她想问个仔细,仙荣说:“我爹弄明白了,你是鹿神仙附的体,我给你磕头敬的是鹿神仙。”

       又过了两天,该是云美和式奎睡一铺了,只有这时,式奎才能得到休息。他的三房媳妇,仙荣闹得最凶,只要轮到她,她就一定要和式奎云里雾里走一遭,不尽兴就一直缠到底。仙萍呢,矜持得多了,但温柔得往往是把式奎一点点烧热,最后也免不了沸腾起来。只有到了云美这里,他才能像孩子一样把自己掩藏在那安稳的臂弯里,不管今夕何年。

       临睡前,云美也出人意料地给式奎磕了头,磕得式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慌忙把云美拉到身前,问:
       “你这是咋了?”
       谁想云美吐出了一句话:“我是给鹿神磕头,你代鹿神领了吧。”
       式奎就急着找黄大仙,磕头磕到了云美那里,事情可真闹大扯了。黄大仙说:
       “式奎呀,你的三房媳妇都带头给你磕头,以后孩子们也会给你磕头,不,给鹿神磕头。我这几天感悟到了,你是个神仙能附体的人。到底是哪路神呢?我这些天一直在琢磨,忽然想到那年我们俩一起去采荠芨草,那只头鹿对你非常特别,大概那时鹿神就附过你的身。我们要动山上的石头了,动了石头也就动了水,动了水就动了土,而动石头前先要动火、动木、动金,这金、木、水、火、土一旋转,是要有神来保佑的。鹿神灵验,鹿角杈数分三杈、五杈、七杈、九杈、十二杈、十五杈,十五杈以上的鹿角能通天,通天之鹿就是鹿神,给鹿神磕头是应该的。以后,谁给你磕头,你要自自然然地接受,记住,这不是为了你,这是为了这一大家子。只有让大家知道鹿神罩着我们,堡子里人才信服,才认可。”

       式奎听得半懂不懂,但有一点他还是明白了,磕头是有必要的,是磕给大家看的。当然大家可是指许多许多人哟。

       老丈人给他磕过头,三个媳妇也相继给他磕过头,式奎总觉得还会有什么怪异的事要发生。果然,在云美磕完头的第三天,黄大仙提出要带着仙萍和仙荣出门一趟,而且还要驾着那辆马车拉着东西去。式奎不敢正面回答,就敷衍了一下,乘机和云美商量怎么办,云美说:

       “让他们去吧,你娶仙荣连个仪式都没有,就给她做了一件衣裳,也太委屈了他们一家,让他们顺便走一走,瞧看瞧看,这也是应该的。”
       可问题又来了,黄大仙虽然干啥像啥,却不会赶马车,那匹大黑马好像跟他有什么过结似的,就是不听他的话,黄大仙生了气,给了大黑马一鞭子,大黑马撂了蹶子,把车弄得东栽歪一下,西栽歪一下,终于把黄大仙扔下了车。
       式奎对黄大仙说:
       “爹,你就别学赶车了,我让大帮赶车送你们不行吗?”
       大仙不语,式奎以为他信不过得帮,就说:
       “那我让石头送你们去吧。”
       大仙说话了:“得石更不行,这事最好不让孩子们知道。”

       什么事这么神秘?还不让人知道,更不让孩子们知道,式奎不便问,但他心里有数,只要有仙荣在,他早晚会知道。
       仙荣说:“我要学赶马车。”

       式奎实在不愿让邻人们看到一个女人家挥着大鞭子,就拉着仙荣,到堡子边的一个叫泉眼泡的地方跟他学习赶马车,泡子里结着冰,又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平平整整又背人,正好适合仙荣学赶大车。

       式奎坐在车老板儿的位置上,仙荣紧靠在他身边,式奎说一声“驾”,仙荣也喊一声“驾”,式奎说一声“吁”,仙荣也喊一声“吁”,那大黑马对仙荣还挺友好,仙荣学了小半天,可以单独赶车了。

       式奎站在泡子沿上,半眯着眼睛看着仙荣挥舞着大鞭子,声音清脆地发号施令,在那皑皑白雪的映衬下,仙荣一身艳红的装束特别鲜活,这件衣服还是他们同房前,云美特地赶做的呢。仙荣一直没得闲,总有活干,平时也舍不得穿,今天她是把跟式奎学赶车当节过了。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哪怕是同房都没有。

       现在泉眼泡静极了,除了他俩,什么人都没有,仙荣就特放松,她对式奎喊着:
       “你看我赶得咋样?”

       仙荣还从未称呼过式奎叫什么,早些天叫了几日姐夫,圆房后就没了称呼,仙荣留心听仙萍叫式奎什么,但一直也没听到,她又不能随云美的叫法,叫式奎他爹、他爹的,现在反正没有别人,一说话就知道是和对方说。
       仙荣又说了:“我想骑马。”
       式奎说:“你才会赶车,又不熟练,到了路上,啥情况都有,你还是专门练赶车吧。”
       仙荣说:“我骑马是为了和大黑马亲近亲近,让它也熟悉熟悉我。”

       式奎见她那么坚决,就卸了车,顺便教仙荣怎么套车,怎么卸车,牵着大黑马让仙荣上马。仙荣扬着头对式奎说:
       “我自己不敢骑,再说大黑马不经你介绍,它也不愿意的,行吗?”
       这“行吗”两个字说得娇滴滴嫩生生的,看过来的一双丹杏眼里汪了两股子清泉水,清澈而又湿润。式奎见她扭搭着耍娇的样子,甚是让人怜爱心疼儿,看四周真的没人,就先上了马背,伸手把她抱上来,放在自己前面。

       两人共同骑着大黑马,大黑马也不介意,得得得地在泉眼泡里跑圈,仙荣靠在式奎身上,扭着头得意地看着式奎,那眼光迷离得让式奎心都颤动起来。
       跑了几圈,式奎让仙荣自己骑骑试试,仙荣就骑着马,在泡子里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式奎喊着:
       “你慢点,你慢点!”
       那马非但不慢,反而加快了脚步,仙荣一提缰绳,那马会意,跃身上了泡子沿,把式奎吓了一跳,连忙奔过来喊道:
       “小心!”

       仙荣挑了一个雪比较厚的地方,放松了身体,“不小心”落下马来,式奎急得扑了过去,抱起仙荣,仙荣却反手把式奎拉倒,两人搂抱着翻滚在一起。式奎这才知道上了当,叫着你这个“小妖精”,“小妖精”对式奎也有了称呼——大狗熊。
       还是一次不经意地说起式奎,仙荣就对姐姐仙萍说大狗熊大狗熊的,仙萍问:“大狗熊是谁?”

       问完她也明白过来,姐俩脸都红了。仙萍能想到仙荣和式奎在一起腻到什么程度。从此,姐俩说悄悄话,就叫式奎大狗熊,有时还加上两字的前缀,他爹大狗熊。
       到底是屋子小,那木板隔断和幔帐不隔音,云美就听到“他爹大狗熊”的称呼,她问他爹大狗熊:
       “怎么她们俩好像叫你他爹大狗熊呢?”
       式奎还假装不明白,应付道:“她们可能是骂我呢。”云美就掐了一把式奎,“别给我装傻充愣,大狗熊就大狗熊呗,好像谁稀罕你是大狗熊似的。我看你不像大狗熊,倒像一只大黑熊!”
       式奎就嘿嘿地笑了,云美在这夜里,也像看见式奎正得意地眯着眼。
       “小妖精”这个称呼在这四个人中就叫开了,仙荣叫“小妖精”,仙萍叫“妖精姐”,只有云美没跟妖精沾上边儿,式奎仍叫她他娘,仙萍、仙荣仍叫她大姐。

       得帮把马车赶出堡子,黄大仙说你回去吧,小妖精仙荣戴上狗皮帽子,把赶车的翻毛大皮袱拽了拽,接过鞭子赶起了马车。得帮往回走时,听到身后一声清脆的鞭响,回头看见,那赶车人鞭子挥动得还很溜道。

       马车欢快地向前跑去,车上的黄大仙和黄仙萍背过身,缩着身子躲到马车上的荞麦秸后面背着风,仙荣却不感到冷,迎着风扬着鞭子还唱了起来。

       鞭子一甩唱起来,
       打是亲来骂是爱。
       抬手高哟收手快,
       你说奇怪不奇怪。
       猫稀罕呀猴稀罕,
       稀罕不够架脚踹。
       那是跟你不见外,
       你的心里可明白。
       依呼嗨,呀呼嗨——

       黄大仙感兴趣地回头说:
       “仙荣,你再把最后一句唱一遍。”

       本来这句是仙荣随口唱出来的,现在重复一遍,就把仙荣难住了,她只好又从“鞭子一甩”开始从头找感觉,但到了最后一句,还是没唱出最初的味,仙萍也加入进来,帮妹妹回忆,仨人就一遍一遍地唱着,最后也没找到。
       仙萍对黄大仙说:“爹,你说我们去站上,到底学的是啥调呢?”
       黄大仙说:“这次我们去学直隶的莲花落,那个唱腔和那个尾音非常适合我们请神的调,你们俩要留心学。”
       仙荣说:“爹,请神的调有这么重要吗?还得咱仨跑这么老远学?”
       黄大仙说:“咱家的鹿神不比别的仙,能耐大着呢。咱们的唱腔秧歌调太浓了,请神的腔也和别人的差别不大,要改一改,要有些变化,要显出咱家的神更灵验!”

       见两个女儿明白了,黄大仙才放下心来,嘱咐仙荣小心驾车,他钻进荞麦秸里睡了一小觉。

       要去的楚家丁站是额摩赫索罗驿站到意气松驿站中间十几个小站中的一个。驿站是大站,有驿馆和仓库,有驿马和驿车,是大的物流中心和人流中心,负责接送官员转送物资和文件信函。而站则是驿站间的小转运点,所谓站就是驿道边的一户人家,专门负责自己那一段的人员接送和物资文件传送,还要承担站间驿路的修补。所以站就非常偏僻,设在堡子边、屯子边还好些,要是建在四五十里没人烟的地方,那就更苦了。

       驿站中的底层工作人员实际是准军事化人员,他们又都是犯人,被称做站人。最早的站人是吴三桂的旧部,吴三桂在清军入关后,被封为平西王,带领部将镇守云南,在云南,他又招兵买马,吸收了不少苗族入伍。吴三桂叛乱,被清政府平息,他的这些苗族旧部连同家属一同被发配到东北,充当站丁。站丁久居站上,他们的习俗、口音又别于当地居民,久而久之被称为站人。随着驿站的增多,站人的来源也越来越广泛,但多来自于流放之人。站丁和其后人有三不准,不准当官,不准参加科举考试,不准离开驿站,只能在驿站附近生活。站人作为特殊的准军事化人员,不能与外人通婚。

       由于站人不能和民人通婚,所以站人只好和站人联姻。好在站人间联系密切,信息沟通方便,谁家有待嫁的姑娘,谁家有到了成婚年龄的小伙子,站人们都很清楚,站人间的婚姻路线很长,盛京的站人姑娘能远嫁给宁古塔的站人小伙,站人送亲也是一路各站护送,站站相托,到哪个站哪家站人都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非常热情。站人由于工作需要,一般都识字,最起码常用的地名、物品用字必须记牢,明代小说、民间故事也口口相传,最后传给东北的周边民人。

       这个楚家丁站在荒凉的盐碱滩上,就是在夏季,盐碱地里的草也长不高。这个冬天,大雪茫茫一片看不到边,没有一点遮挡,北风肆无忌惮地一扫而过,每次都把大雪掀起一层,那雪被折腾起来,在无边而空旷的盐碱滩上狂飞乱舞,还没落下,又被卷起,本来没下雪,但天地间却弥漫着雪粒子。

       上次式奎弟弟式轮的家书就是通过楚家丁站传过来的,阿克敦虽然离额摩镇的驿站近些,但那是个大驿站,对这种民间信件并不在意,也没工夫搭理。只有楚家丁站见到有阿克敦收字样的私人信件才上心,阿克敦的人来,就可以让他们带回去送给收件人。逐渐地楚家丁站就成为阿克敦人和外界联系的点,阿克敦人来了,也给站人带些吃的用的。

       今天黄大仙爷仨可不是来取信的,他们特意用马车拉来了一壶酒和半袋大黄米,这可是很重的礼物。也巧,在路上正遇见背着转送包裹的站丁楚北风,楚北风上了马车,和黄大仙攀谈起来。远远地就看见站上的几面黑旗,仙荣加了鞭子,喊了一声“驾”,楚北风才注意到赶车人是个女的,黄大仙说:
       “这两个是我的女儿,到你这里学‘莲花落’来了。”

       楚北风一家住的实际是“地窨子”,从外面可以从平地一步上到房顶,但弯腰钻进地窨子里,人还是能站起身的。地窨子外表虽破旧,但屋里却很干净。楚北风的婆娘和女儿小亭见来了人高兴得满屋子转,一会接衣物,一会给倒开水。这一家子见到酒和黄米,更是喜欢得不得了,非常遗憾地说,现在还没有阿克敦的信。

       黄大仙盘腿坐在炕上,详细说明来意。楚北风拉过来烟笸箩,要请黄大仙辣蒿蒿地抽一袋。黄大仙摆摆手说:“先唱完了再抽。”楚北风就一句一句地教他们唱“莲花落”,这爷仨对曲调悟性都很高,一会儿就唱会了。

       在学的过程中,把秧歌调和莲花落的腔杂糅在一起,听了别有味道。楚北风的婆娘说:
       “你们唱得比我们唱得还好!”
       她一边听着,一边说着,但没忘记做饭招待客人。

       到了吃饭时,楚北风说:“我们走江湖的人不讲究太多了,干脆咱们所有人一张桌子一起吃吧,你们不会嫌和我这个犯罪之家同桌吃饭吧?”
       仙萍和仙荣都很惊讶,这家人是犯罪之家?犯罪还论一家一家的吗?楚北风喝着黄大仙带来的酒,慢慢地说:“这犯罪还是我们争取来的呢!”两姐妹更加吃惊。

       楚北风的婆娘拉了楚北风一把,示意他别往下说,楚北风又喝了一口酒说:“今天高兴,我们都是走江湖的人,我就向两个侄女说说我们家为什么争取当罪犯的。”
     

       原来,楚北风的先人是贱籍出身。
       所谓贱籍,就是贱民,贱民世代相传,不能改变身份。更不能参加科举,也不能做官。
       贱民主要有浙江惰民、北京乐户、广东疍户等。在绍兴的“惰民”,相传是宋、元罪人后代,他们男的从事捕蛙、卖汤等,女的做媒婆、卖珠等活计,兼带卖淫。这些人“丑秽不堪,辱贱已极”,人皆贱之。安徽的伴当、世仆,北京的乐户有如奴隶,稍有不合,人人都加以捶楚。广东沿海、沿江一带,有疍户,以船为家,捕鱼为业,生活漂泊不定,不得上岸居住。

       楚家先人是明王朝建文帝的坚定追随者,燕王朱棣起兵推翻其侄建文帝政权后,把建文帝的跟随者定为贱民,入了贱籍,妻女罚入教坊司,充当官妓,身陷火坑,陪酒卖淫,受尽凌辱。

       楚北风的先人为了改变现状,改变命运,想了个办法。那时楚家出了一个美女,为妓时,设法感动了一个官人,楚家人主动犯了罪,犯的罪正适合流放,那个官人正好又判了他们一家流放,变成了站丁,虽然站丁也是世代为站人的,站人只能和站人通婚,但也比随时充当官妓强。
       但命运是那么捉弄人,楚家刚变成站人,雍正帝发了圣旨,废贱籍,为平民。楚北风两口子说出了最大的愿望,我们就只能这样了,我们就盼着这个孩子小亭能嫁给民人,从此能脱离站人的命运。

       仙萍和仙荣听了这个悲惨的故事,深深同情起他们一家。回来的路上,两姐妹还在感叹这家人的命运。黄大仙说:
       “人呢,分三六九等,八旗人什么都不用做,照样花天酒地。放着大好的耕地不种,用柳条壕沟围起来,我们只能在犄角旯旮开荒。但这也比关内那些灾民强啊。人和人不能比呀!”
       黄大仙停了一会儿,很正式对两个女儿说:“你们听好了,咱家的式奎就是不一般的人,你们要分外敬重他,给孩子们做榜样,给周边邻人看,他就是咱家的神!”

       仨人回来后,式奎明显感到,日常生活也在变化,吃饭的时候,黄大仙拒绝坐在炕头上,一定要式奎坐过去,式奎说啥也不依,有几天炕头就空了下来。后来,黄大仙又做了思想工作,三个媳妇一起说服,式奎终于坐在炕头上。式奎谦让着让黄大仙坐在炕桌横头,这样,从另一个角度看,那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的位置。黄大仙看看式奎,心里明白,笑笑坐了过去。他和式奎的关系比正常的翁婿关系要近很多。式奎也总觉得他无论怎么活动,都罩在老丈人的目光里。老丈人的目光像太阳光一样,照在前胸亮亮的,照在后背暖暖的。像是呵护还有点刺痛,他对这阳光般的目光就有种眷恋和依赖。因为总有,平常并不多注意它的存在,一旦没了这阳光,才知道眼前遮着乌云,心头埋着阴影。

       殷家送的那把椅子除了式奎外,包括黄大仙在内谁也不坐,连孩子们被教育得都明白,那是神坐的,不能随便动的,不仅没人坐,每天三个媳妇都把椅子擦拭几遍。只有在床笫间,仙萍和仙荣还叫式奎大狗熊,但那声音低多了,只对着式奎耳朵叫,连云美都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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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15-2-24 19:11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24 20:13 编辑


                                             十五

       于是,邻里又听到看到一幕活剧。
       当月十五,云散尽,天是墨蓝的一片。月亮如盘,星星如炬,映得房顶上没化的残雪更加耀眼。在典家的院子里,就有了一通请神的仪式,黄大仙和他的两个已嫁人的仙姑,打着单面抓鼓,嘴里喷着火,脚下踢着仙火,边歌边舞请鹿神了,黄大仙唱道:

       借问青天为哪般呢,
       黄仙翻身就下了天,
       鹿神附着那典家郎啊,
       本仙知你到山岗啊啊啊……

       那唱腔明显的不同了,好听而且婉转起来,仙萍、仙荣且歌且舞,为黄大仙唱和,两束烟火也升腾起来,仙萍唱道:

       借问青天为哪般呢,
       黄仙翻身就下了天,
       鹿神附着典家郎啊,
       仙姑知你到厅堂啊啊啊……

       仙荣接着唱道:

       借问青天为哪般呢,
       黄仙翻身就下了天,
       鹿神附着典家郎啊,
       仙姑知你到座上啊啊啊……

       典式奎在云美的扶持下,端坐在那把殷天朴送的椅子上。
       典式奎目视前方,表情端正一动不动。只见老大得帮、老二得助、老三得石、老四得强、老五得地、老六得沧、老七得州、老八得府八个兄弟依次给式奎磕头,之后是云美、仙萍和仙荣三房媳妇给式奎磕头,最令人震惊的场面是最后黄大仙给式奎磕了头,整个仪式结束。

       阿克敦本没有什么新鲜事可供传播,最热闹的事就是谁家娶了亲,或是谁家死了人这样的红白事,典家本来特殊得已让人们够注目的了,现在又搞了个请神活动,而且那神仙附体的人就在本堡子里,请神时且歌且舞,火焰冲天,着实让阿克敦的人们议论了个把月。这个月还没议论完,下个月十五又举行了一次,议论就在人们中流传开了,那典式奎果真是鹿神附体了。

       在两次请神中间,典家办了一件天大的事。
       第一次请神后,典家男人们除了太小的孩子外,其他人就一齐上山了,他们把硝石运到了山上,又在潭边刨了些硫璜,接着就在潭边支起了马架子,开始烧炭,烧炭这活由黄大仙领着老三得石、老四得强来干,式奎领着老大得帮、老二得助在那块凸出的石壁下凿石洞,准备用来往里放火药爆破。
接近一个月,火药配成,石洞凿好,把火药密闭在几个石洞里,把药捻子藏好,专等点火起爆。

       典家人第二次请神后,行为就更加怪异。
       季节正是冰雪刚要融化,处于农忙之前过年之后这一段时间,农人们正猫冬打纸牌串门子呢,个别勤快人或是打打猎,或是刨刨粪,谁想,典家一班人又扛着家什和树苗开始在水河套两侧种树了。这次几乎倾巢出动,连云美、仙荣两个媳妇也参加了进来。只留下仙萍一个人在家。按说,这个季节也不是植树的季节,再说,山上有的是树木,要种顶多种在院后,谁会在河套两侧种树呢?

       堡子里的人议论纷纷,看着典家人干得热火朝天,水河套两侧每隔六尺就挖一个树坑,栽上一棵树苗,齐整整地排列起来。殷家老爷子殷天朴开始听了不信,便也找了理由,悄悄地踱到河岸边看,果然如此。

       孙妈问殷天朴怎么看这件事。殷天朴说:“典家神叨叨的,说不准干啥,我听说康熙爷时有跑马占荒后,植树确定地界的,典家把树种在水河套两边,莫不是要把庄稼种到水里?实在想不明白,而且现在也不是植树的时候啊,在冻土层上挖个坑,要比春季多费多大气力啊。”
       孙妈见殷天朴也说不明白,就说:“那我去问问典家这是干啥!”
       殷天朴说:“不要问了。我们只管瞧着,看他们到底唱哪一出。”

       典家把树种完了,典家一干人马又到自己的耕地里忙活开了,这时其他人家也开始种地了。以往典家那二十多亩地自己能忙活过来,今年人手增加了,反又雇了五名短工,那地比别人的提早就种完了。这么急着种完地干什么?大家都忙着种自己的地,没有时间弄明白。典家一部分人开始在河套边筑坛,那坛高六尺,十二尺见方,对着河套那面镶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石头上刻着黄大仙亲笔写的“鹿神此来”四个字。其他人干什么呢?织网,典家织了五张大鱼网。

       第三个十五又来到了,典式奎在黄大仙和两个仙姑且歌且舞的衬托下,正式登上河套边的土坛上,典家三房媳妇和八个男丁以及那个老丈人又一次向式奎行磕头大礼,看得阿克敦人目瞪口呆,一头雾水。
       拜坛后,式奎、黄大仙和老大得帮、老二得助、老三得石再次上山,点燃了火药,轰隆隆的声响回荡在山谷。

       在老爷岭主峰的一个叫盘云洞的山洞里,绺子头领许大鼻子也听到了震耳的声音,他挥动着多毛的手臂打发几个喽罗去打探。但他们回来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在野猪沟上方的水潭,水潭泄水口上方凸起的石壁被炸得松动起来,最后支持不住从百尺高处直落下来,碎石立即堵住了泄水口,原来式奎还准备用人力填平补齐,现在看根本不用,爆破一举成功。

       式奎还想在水潭边等到水位上升,亲眼看一看潭水从剩下唯一的潭口流出的情形,黄大仙劝道:
       “算了吧!潭这么大,等水位升到潭口,要等好长时间呢!”
       “那水河套里的水也要等好多天才能见少吧?”式奎猜测着。
       “现在冰雪已化,春风正劲,空河道用不了多少天。”黄大仙很有把握。

       几个人循着来时的路往回去,眼尖的得助看见了沟谷里有一大群野猪,式奎叫大家小心,见野猪群尚在沟底,他们就很小心地悄悄过去。

       春风使劲抽打着万物,太阳也像是烧旺的火炭,两下里齐努力,水河套里的水流儿变瘦了,有的地方只剩下一汪一汪的河水泡,斑驳地分布在河套里,别人家还忙着种地,干了一大天很快就进入梦乡。典家人在月光下开始在河套里尚存的水洼中捕鱼,说捕鱼还不如说是取鱼,水浅鱼又集中,典家早已准备好的五个大拖网,一个水泡一个水泡地拖着,把鱼集中在那个大水泡里。仅用一晚上一白天,就把水洼席卷一遍。鱼儿集中在大水泡中,一个个向上拼命地呼吸着空气,那样子把典家老老少少高兴坏了。黄大仙和头脑活份的得石两个就套了马车去额摩镇卖鱼,确切地说是换鱼,第一次换回来一匹小儿马,第二次换回来一匹小骒驴。

       抓罢鱼,典家开始在河套里开耕河床地,准备种庄稼,有水的地方和泥泞的地方留下来。堡子里的人更觉得奇怪,今年河水少了,也不至于少得在河床上种庄稼啊,要是上游山水下来,还不冲得连种子都收不回来。有好心的人过来劝阻,典家也不说什么,反而又雇了三十多名短工加快了进度,现在其他人家的庄稼都种完了,短工特别好雇,典家也不给工钱,只是让他们到河泡里取鱼,回家改善生活。那活鱼在大水泡子里面跳跃着,让人眼红,可要吃到嘴里,就得到典家打短工。

       河床地除了个别水洼和窄小的河沟外,全被典家种上了,可那山水却没来,河床里的苞米苗已长出半尺来高,在湿乎乎的地垄里,舒展着叶片,泛着毛茸茸油乎乎的绿光。这河床地土质肥沃,地虽比别人家的种得晚些,但苗长得却不慢。

       真相大白。原来干河套里却涨了水,水河套的,河床地被典家种上了,而且被新植的树木紧紧围住,地界清楚明了。河水改道了,典家一下子增加了五十多垧好耕地,典家为什么早就知道河水要改道呢?典式奎真是鹿神吗?不是鹿神,为什么他们一大家子人,包括他的老丈人都对他顶礼膜拜呢?为什么人家凭着三间小泥房,就娶了二房媳妇呢,甚至是三房媳妇,听那些孩子们叫另一个仙姑为三娘呢?

       典式奎和黄大仙站在河床地旁,面对着满眼的绿绿的庄稼。典式奎眯着眼睛对黄大仙说:
       “爹,你才是神人呢,早就算计好了。”
       黄大仙吸一口旱烟说:“还是你命里有啊。”

       这典式奎的故事越传越玄,越传越远,越传越神。阿克敦堡子里,有不少人也用神调哼唱来自典家的曲子。

       最厚实的黑土地在阿克敦,
       戳一根枝丫扎下了根。
       长白山的融雪来浇灌,
       金灿灿的阳光撒满身。
       年轮外长出枝和芽,
       疤节里藏着萌动的心。
       死猫死狗埋树下,
       树上结出我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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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15-2-28 12:35 |显示全部楼层
归隐宋朝 发表于 2015-2-24 21:36
百合,我这个阿克敦人向你致以新春的祝福!春节快乐!万事如意!


祝归隐兄新春万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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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15-2-28 12:37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28 12:42 编辑


                                                        十六

       忙完了地里,典家人又在云美的指挥下,在院子里熬鱼油、晒鱼干。泡子里的鱼还剩下不少,到额摩镇也卖不动了,云美就提议把鱼晒干了,做成咸鱼干,挑肥鱼熬鱼油。黄大仙和得帮几个在院子里搭了两个灶台,开始熬鱼油。灶坑里的火龙飞卷着舔舐着锅底,锅里翻滚着冒着乳白色泡沫,热气腾腾中云美一边挥着汗一边对仙荣说:“咱家要年年有余呀!”

       仙荣动作中还有些蹦跳,更显示出她的欢快。

       这院子本来已够拥挤的了,最近又换来了两匹牲口,院子就更不够用了。
       仙萍一闻到鱼腥味就呕吐不止,她怀孕后反应又非常强烈,只能勉强在屋子里帮着照看小一点的孩子。这下子所有的做饭和家务活全落在了云美和仙荣身上,那仙荣处处显示出青春的活力,手脚麻利,话到活到,云美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晚上,云美和式奎睡在一搭里,云美就告诉式奎:
       “在年前你不许近仙荣的身!”
       “凭啥?”

       他是知道仙荣的,现在还嫌轮的次数少,已经把仙萍的匀了好几回了,怎么就不让近身了呢?云美给式奎讲道理,“仙荣她手一份活,脚一份活,全指望着她做饭洗衣做家务,你要是让她也怀上,也像仙萍那样反应不止,咱们家人口这么多,我一个人干得过来吗?还是和仙萍错开些好。”
       式奎笑了,说:“你这是表扬仙荣还是批评仙荣呢,我注意就是了。”
       “你咋注意?怀上怀不上你说得算吗?”云美又去掐他,“你抗得住那小妖精吗?”
       两个人就在被窝里小声笑了起来。

       等到式奎和仙荣在一起时,两人正亲热着,式奎就把和云美说的话告诉了仙荣,仙荣正在兴头上,一听就着急了:“咋注意呀?这样行不行,你完事了我就站起来,把你的东西倒出去。”
       “好吧,那我就不注意啥了,我已经没法注意了,你就一站了之吧。”
       仙荣一咕噜抬起身子真的站起来,可是落脚时感觉正踩在式奎腿上,仙荣马上调整但没调整过来,“扑通”一声就摔到了炕上,式奎连忙起来给她揉腿,那边的云美和仙萍就嘻嘻哈哈地说,你们轻一点呢,小心炕塌了。

       到了第二天晚上,云美问式奎:“你和小妖精搞啥名堂?还扑通扑通的?”
       式奎就把仙荣那站着的主意说了一遍。云美听了,不做声,就走了神。
       式奎问她:“你咋了,咋不说话,是不是你也想站着?”云美不好意思起来,对着式奎的耳朵说:“那样能行吗?能保准怀不上了吗?”
       式奎把手移到云美的身上,边揉边说:
       “要不我们试试这办法?”
       云美想到孙妈的忠告弱下声音:“你和仙荣再试试吧,如果真的能行咱们再……”
       结果是式奎和仙荣试得更勤了,云美总是观察仙荣是否怀上了,又问式奎是不是站立了,连续观察了足有两个月,得到了满意答复。

       一天,云美特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新娘子似的,仙萍和仙荣见了就当没看见,但转身的工夫互相用手指了指,还是被云美发现了,云美假装生气地说:
       “你们比划个啥?”
       仙荣反应快,忙说:“没比划啥,和大肚子妖精姐比比谁漂亮。”
       “你个小妖精,还敢跟我耍贫嘴!”云美做出扬手要打的动作。
       “姐姐我可不敢。”仙荣跑掉。

       当晚,云美把式奎留在身边,对他说:
       “你试试,我站一会。”
       云美原本对这事早已死心了,但经不住诱惑,尤其那仙荣欲死欲仙的哼叫,让她重新开启了欲望之门,这一试,还真试成功了。云美和式奎很小心地试着,为了保险起见,云美足足站了半个时辰。

       典家每月十五的请鹿神活动还是如期举行。仙萍身子不利落后,云美就代替她舞上一段,只是不会踢火,云美唱的倒是有板有眼。典家的这个活动已在阿克敦没有了疑义,实事明摆着,典家向鹿神求福,鹿神照顾了典家,把一大片河套地给了典家,这拜神是应该的,说不定鹿神又要给典家什么好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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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15-2-28 12:38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28 12:50 编辑

                                            十七

       那群野猪循着野猪沟,沿着瘦瘦的河道光顾了河床地。它们在苞米地里肆意地破坏着,嘴嚼脚刨,不一会儿就毁掉了一大片。吃饱喝足后,野猪们还在苞米地里打起滚,尽情地潇洒了一回。黄大仙发现野猪群时,野猪们已尽兴,扬长而去。
       看着“猪籍”的苞米地,黄大仙心痛得直跺那只好脚,苞米丰收在际,却来了这么些不速之客。这半年来,能把庄稼侍弄成这样,着实不易。先遇到的困难是锄地时缺人手,典家没有现钱雇零工,只能许诺秋天时给苞米棒子,结果打零工的大都跑到殷家去了。头年开荒,地里本来就荒,一家人拼了命的干也锄不完,最后只好等别人家锄完,零工才凑够,急得式奎对仙萍和仙荣说:
       “你们多生些娃子!”
       仙荣就一边舞动着锄头,一边发狠地说:
       “行,你就按时播种吧。”
       仙萍挺着大肚子往地里送水,笑她的妹妹不害臊。
       仙荣脖子一缩,舌头一吐:“他一会要生,一会不要生的,也没个准呀。”

       还有一片地里的草已长得很高,锄是来不及了,典家就改变办法,用镰刀割那和苞米秧一般高的草,才算把苞米秧拯救出来。
       接着在苞米抽条儿蹿缨时来了虫害,那年虫子特别多,对这些虫子式奎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一天急了,就对老丈人黄大仙说:“爹,你跳个神吧,请大仙把虫子收回去。”
       黄大仙王顾左右而言他,式奎就去问那两个仙姑媳妇,仙荣嘴快回敬他:“你能神仙附身,你更应该有办法。”
       仙萍不说话,只是捧着肚子看着他笑。

       虫子们咬嗑了一些秧苗后,一场雨后就突然不见了,这次虫灾来得快去得也快,倒是周边的邻人说,是典家当月十五的请神活动,把虫子打跑了。黄大仙听了忙在土坛上又搞了一回仪式,感谢鹿神收虫之恩。

       现在这群野猪来抢胜利果实,而且这么肆无忌惮,一家人在饭后围在一起想办法。最后决定,在野猪沟和河床地的交界处,堆起柴草和干树枝,等野猪来时,点着大火,驱赶它们。于是,在河床地边的大树叉上,搭了一个窝棚,在河床地地头堆起了柴草和干树枝,典家哥几个轮流放哨,专等驱赶野猪。

       等了三天,野猪们又浩浩荡荡地来了,那天正好是得助和得石当班,马上点燃了大火,野猪们吓得扭头就跑,但跑了一会儿,就不甘心地远远瞧着,那些野猪都睁着发红的小眼睛,不肯离去,大火最后还是烧尽了,野猪们又进发了。它们踏过灰烬,又一次疯狂地跑到苞米地肆虐起来。哥俩见没有效果,跑回家里报信,一家人拿着家伙,黄大仙还拿了手鼓,奔河床地而来,到了岗上,典家人连喊带敲,这时野猪们也饱餐完毕,转身慢腾腾地走了。

       得助和得石说,野猪起初还是怕火的,但火烧过后就又来了精神,踏着灰烬进了苞米地。听了他们的话,式奎脑袋里的光亮也暗灭成了灰,那些灰儿扬起又散落,突然,头脑中有星光卷起,渐渐成团成形了,式奎的一个主意就此产生。他和黄大仙一说,黄大仙的眼睛顿时增加了亮度,他像头回见到式奎一样,吃惊地审视起对方来,把个式奎也愣在那里,以为自己又出了什么变异。黄大仙拍着大腿直说好,一再声称:
       “神仙附体了!附体了!”

       一家人就开始了大规模的行动。
       三天后,野猪们如约而至,这次的野猪群规模比前两次还要大,猪群里还夹杂着几头小野猪,那小野猪毛还没变成黑色,紫红紫红的带着条纹,在猪群里跳跃着。
       领头的是一只膘肥体壮长着獠牙的大公猪,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样子,昂首走在最前头。当野猪们进入一段两岸狭窄的河床时,突然野猪后面大火燃烧起来,那浇了鱼油的干柴烧得啪啪作响,同时,几柱火焰随着爆炸声冲上了天。
       野猪群立即就炸了营,拼命地沿着那段窄窄的河道向前冲,只听“扑通通”,“扑通通”的都掉进了巨大的陷阱里,没有掉进去的想往回跑,但接连响起的爆炸声又把它们吓了回来,又有不少掉进陷阱里。
       逃跑的野猪也有几头,其它的全部都在陷阱里汇合了。陷阱挖得又宽又深,整整把河道封住,这是典家人两天两夜的劳动成果,野猪在里面挣扎着嚎叫着乱成一团。

       典家人开始了一系列的活动。先是得帮、得助兄弟两个用扎枪对准一头扎,直到扎死后,又用粗绳套将其拉了上来,开始煺毛割肉,野猪的鬃毛又长又硬,准备用来加工成刷子到额摩镇出售,野猪肉先熬了油,然后油和熟肉混合到一起,装坛留着长年食用。

       整个加工就在河滩边支起大锅搭起草棚有条不紊地进行。堡子里的人发现时,典家已进行了大半,得石哥几个正往陷阱里扔嫩苞米棒子呢,是怕野猪饿死了加工不过来。

       这次和野猪的大决战,以典家全面胜利而结束,战果是全歼野猪大小三十六头,所获野猪鬃足够加工刷子上千把,除了猪鬃,还有一大堆野猪毛,这可是搭灶台、搭炕和泥的上好材料,比羊角还要好。熬得野猪肉大小五十坛。剩下三头野猪肉,一头送给殷家,一头准备请堡子里的散户吃炖肉,喝点酒,一头自家留着,能连续吃上好几天。

       典家派儿子得石、得强驾着马车,给殷家送来了那头最大的野公猪,这头野猪头领胴体通红地躺在马车上,引来殷家一大家子和长短工观看。

       得石在孙妈的引导下,见过了殷天朴。典得石穿着竹青短衫,一头乌亮亮的头发总成长辫直拖到腰间,那眼睛分外有神,额头饱满明光,眉宇间有一股英武之气。殷天朴见到典得石甚是惊讶,他对孙妈说:
       “这小伙子真是一表人才!”
       得石对殷天朴说:“殷老太爷,我爹让我把这头野猪送来,请您老人家尝尝,这也是我爹对您一直以来对我家的照顾,表示一下谢意。”

        殷天朴就仰头哈哈大笑,翘起了那山羊胡子,然后说道:
       “我说典家大后生,回去对你爹说,他的诚意我心领了,改日,我请他到我家来吃顿饭。”

       正是大热的天,孙妈安排把一半野猪肉熬油密封,另一半全家就炖着吃了,孙妈忙完这些,到了殷天朴房内,把情况向殷天朴汇报了一下。这孙妈自己管着一大家子,还要十里八村地当媒婆,当接生婆,就像有使不完的精力。殷天朴正是看上了这一点,把家里面的细事交给孙妈管,论地位,孙妈比几个姨太太要低,但经过多年的磨合,一家子上上下下也都认可了这个管家婆,连殷天朴的大儿子殷洪海对她也是畏惧三分。

       孙妈看着殷天朴说:
       “老爷,这典家还真是小看不得,事办得也是有板有眼,这次送来野猪肉,是向咱们示好呢!”
       殷天朴伸直双腿,示意孙妈过来给他捶捶,孙妈紧挨着坐在殷天朴身边,顺从地捶着腿,就势又把身子往里靠了靠。

       对典家的崛起,殷天朴并不奇怪,打从见到典式奎的第一面,他就觉得这个汉子非同一般,看那长相,看那气质,就是一个成就大事的人。奇怪的是典家崛起的速度,实在是太惊人了,快得令人无法想象。他殷家的这份家业,是几代人才发展成今天这样,而典家在短短的十年间,就迅速地积累了偌大的家业,土地面积几乎和殷家相等。尽管其它方面还远不如殷家,但典家所表现出来的旺势是强烈的。这一点,他在一大早就有了深深的体会。

       殷天朴有遛早弯的习惯。早晨他遛到了泉眼泡边的榆树林里,看到凡是长着三根均称枝叉的一人多高的榆树,都被人按照做三股扬叉的要求捆绑支定了,他数了数,在他走过的地方就有二十多棵。看那捆绑用的绳子,一样的粗细一样的新旧,他想,谁家用得了这么多的三齿木扬叉呢,一定是典家。果然就远远地看见典家的老大和老二在前面绑着树形。现在再看典式奎的儿子典得石的气质,不卑不亢,有条有理的样子,又是一个兴家业的主。

       对于一个大户人家来说,旁边再发展一个大户的确是个威胁,这里面的说道是太多了。典家处处小心不和殷家形成冲突,但两户的竞争是必然的。就拿今年的锄地来说,典家拿不出现钱,所以短工才聚到殷家。等今年典家卖了粮食,有了现钱,那可就说不准了。现在典家神神鬼鬼的,在堡子里已经有了相当大的人气,小门小户时不时就去典家借点东西,典家的几个儿子成了很多人家求婚的对象,到了冬天,媒婆们还不把典家门槛子踢烂了。

       殷天朴不担心自己这辈,现在他已60岁了,人活七十古来稀,再怎么活能活多久,可他对自己的接班人大儿子殷洪海实在不放心,殷洪海吃喝嫖赌无所不好,又天生好斗,另三个儿子不是天性孱弱,就是无所事事,还不如大儿子。两辈婆娘们个顶个争风吃醋,各怀各的心眼,只仗着孙妈里里外外张张罗罗,维持着殷家的局面。全靠家大业大底子厚,但维持这份家业实在太难了。殷洪海又把孙妈当成眼中钉、肉中刺,随时准备择机行动,置孙妈于死地而后快。看人家典家团结得像一个人似的,实在是不能比呀。
       殷天朴不想和典家斗,不仅是因为现在自己家的队伍外强中干,不能拧成一股绳。最主要的是他亲历了三姓打斗的经历。

       最初在阿克敦这地方落户的三户人家,发展几代后,殷家和柳家就把家业壮大了,于是互相使绊子,矛盾越来越大,终于发展成械斗。殷家虽然最终略胜一筹,但殷家也死了几个男丁,柳家就更惨了,搬到了更远的北边去了。现在阿克敦里只有一户柳家的偏亲柳大下巴家,其他的都是走的走,死的死。另一户人家孙家,没有发展起来,就衰败下去,孙妈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就在殷家当长工,孙妈打小就是殷家的小丫环。

       还是孙妈十几岁时,就和殷家大少爷殷天朴偷偷摸摸地有了那种关系,孙妈显了怀事情才败露,殷天朴的父亲气得把孙妈赶出了阿克敦,狠狠地教训了他这个和贱人私通的不肖儿子。殷天朴安排孙妈在她姐姐家把孩子生下来,当这个女孩两岁时,殷天朴的父亲一命归西,殷天朴接了班,成了殷家掌门人,他就把孙妈接了回来,原想续作偏房的,但奈于几房的激烈反对,就只好让她当了管家婆。孙妈稳定了几年,又把女儿从姐姐家接过来,谎称是姐姐家的姑娘交给自己抚养。现在这春秀姑娘,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那血雨腥风的日子,留给殷天朴太多的记忆,他不想重复那样的历史,他想和典家和平相处。

       孙妈完全赞同殷天朴的想法,她更不想以典家为敌,现在她的敌人就够多的了,于是,她想到了联姻,她想和典家结成亲家。最主要的是她看上了典式奎的亲生儿子典得石,那个来送野猪肉的墩墩实实的小伙子,这个典得石就像从典式奎的模子里扒下来的,倒是比他爹更精细些。她要为女儿春秀找一个好人家。现在殷老爷子谈起典家,孙妈就提出了为春秀和典得石说亲的事。殷天朴碍于说法,没和春秀相认,但对春秀格外地注意,他的那些孩子,还没有一个像春秀这样,让他牵肠挂肚,听到孙妈要把春秀嫁给刚才的那个年轻后生,他还真的感到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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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15-2-28 12:38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28 12:54 编辑


                                             十八

       典家请阿克敦乡邻吃顿野猪肉的地点也在河滩地边上,这也是就方便,前几天搭的棚子摆的案子还在,支的大锅正好能用,准备的一大堆树枝也没用完,得帮哥几个把树枝堆成蜂窝垛,将割成块的野猪肉吊在上面,准备烧烤。为了搞好这次聚餐,典家还准备了一大坛酒,用大锅炖了肉,里面加了从树林里采的蘑菇,那野猪肉炖鲜蘑的味道,大老远就能闻到。大盆的各种野菜和炸的肉酱也准备好了。

       聚餐时间和典家请神的时间刚好碰到一起。典家请神仪式在不远处先前河套边筑的土坛上进行,典式奎端坐在那把椅子上,又一次接受了典家人的礼拜。以前堡子里的人或多或少看过这种仪式,但今天完完全全地领略了请鹿神的全过程。这是黄大仙刻意安排的。黄大仙跟式奎说:
       “我们要把这次机会利用好,再添把火,让大家有个深深的烙印。要在阿克敦站稳脚跟,干一番大事,不仅要得到典家人的接受,更重要的是让堡子里的人认可。”

       请神仪式结束了,典式奎又恢复了常人状态,走下拜坛,那把椅子也随之搬了下来。随着锣鼓等家伙点的响起,一出“鹿神战猪精”的戏在土坛上演出。仙萍身子不方便,就专门打一面锣,这面锣还是楚北风那日送的。云美打那面单面抓鼓,两人演练了小半天,配合得还相当默契。

       一阵锣鼓叫场,黄大仙和黄仙荣踩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点开始串场。黄大仙扮的是野猪精,披着黑衣,从脖子到后腰还真有一排鬃毛,脸上扮了个猪八戒的相,一对大耳朵从帽沿上耷拉下来,还呼搭呼搭的。黄仙荣的鹿神妆倒也简单,只把头发编成男子的辫子,头上戴着用树杈做成的形似鹿角的帽子,其它仍是女装。两人串完场,坛下的乡邻开始喊好,式奎和大家一样观看着,全场只有他坐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其他人都是站在那里拍着巴掌。

       串场之后,黄大仙和黄仙荣在锣鼓的伴奏下,开始用神调和莲花落的混合唱腔演唱起来:
       黄大仙唱:

       我本是鹿神座下的一匹兽哎,那拉那依呀……
       那日用劲就挣脱了缰绳啊,哎哎嗨呀,哎哎嗨呀……
       来到人间老爷岭,
       变成一只野猪精。
       我看啥啥好——用啥啥亲——吃啥啥不剩哎,
       最好吃的是苞米棒,
       吃到嘴里哟,那个嫩呢,哎哎哟,那个香呢,哎哎哟,那个馋呢,哎哎哟,我是直哽哽!

       黄仙荣唱:

       鹿神也有呵走眼时呀,哎哎呀,哎哎呀……
       不小心神兽就没了影啊,那个啊,啊啊啊……
       要不是鹿神我呀火眼金睛看得清,
       哪知道它已下山逞威风啊。

       黄大仙唱:

       野猪精哎,笑盈盈,
       天天都有好心情,
       吃饱喝足我还直哼哼,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哟……
       吃饱喝足我还打扑楞,
       我连踢还带踹,我啃完还耍赖,我连打铺拉再打滚,我是一个劲地哟,哎呀呼嗨哟,直折腾。

       黄仙荣唱:

       好一个神兽你呀真犯混呢哎……
       好好的良田让你拱哎,
       这典家的地呀是鹿神给,
       这典家的田呀是鹿神送,
       你不帮忙还搞破坏,
       看我施法处置你——
       让你吃点苦头哎再也不敢胡乱整。

       黄大仙唱:

       我的前腿真打别哟,依呼呀呼嗨……
       我的脖子怎么这么哟,这么哟,这么硬哎……
       我耳朵嗡嗡眼睛青,
       可怜我的鼻子哟,哎哟,哎哟,它气不通哟……
       嘴上还叮了一只大瞎蜢。
       叫鹿神我错了,
       我掉进坑里让人抓吧,
       以后再不给典家找毛病啊……

       黄仙荣唱:

       叫一声老爷岭上野猪精,
       罚你现身锅里滚,
       罚你吊起火上行,
       煮你肉来烧你油,
       看你以后再逞能。
       鹿神我保佑典家人呢,
       子子孙孙都安宁哎,哎哎哟,哎哎,哎哎哟哟哟,哎哎哟哎……

       锣鼓声又起,黄大仙和黄仙荣又开始走场,之后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

       黄仙荣唱:鹿神我一抖铁缰绳,
       黄大仙唱:神兽我伏身来听令哎,
       黄仙荣唱:鹿神我跨上神兽行哎,
       黄大仙、黄仙荣合唱:顺心如意,太太平平哎太太平平!

       演出结束,聚餐开始。人们或是围着火堆吃着烧烤,或是围着大锅吃着炖肉。切成大段的野猪肉,外面撒了薄薄的一层盐,用树枝穿上,放在火里旋转着,烤得外焦里嫩。大锅里的炖肉,在咕嘟嘟冒着泡的浓汤里,被炖得分了三层,肉皮、肥肉和瘦肉虽还粘连着,但都被炖开了。那股肉香飘散出来还那么执着。那高度的烧锅酒让他们兴奋,兴奋之后话就多,但说来说去都是“屯不错”庞木匠硬着舌头说的那句话:
       “希望鹿神保佑典家人时,也顺便施恩于同堡子的乡里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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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15-3-3 20:24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3 20:31 编辑

                                                        十九

       孙妈特地换了件新蓝布滚边大褂,梳了光顺的髻子,上面插了淡色如意样的饰物,她来找云美,拉了拉话,就说到了得石定亲的事。云美说:
       “我们认的两个义子得帮、得助年龄比得石大,应该先给他们定亲,这样才能让孩子们舒心,得帮、得助两个出的力气多,按理我这个当大娘的更应该照顾到。”
       孙妈觉得云美说得有理,一口应承下来,先给得帮、得助说媒,就没再提春秀这个茬。式奎听了,对云美说你讲得好,我们应先张罗得帮、得助的婚事,不能亏了两个孩子。

       媒人有媒人的消息源,她们是怎么牵动婚姻这根线的,那还真是说不清。这提亲的事一般都是在冬季农闲时,但经过孙妈的操作,得帮、得助两个的亲事就有了眉目,给得帮介绍的是距阿克敦二十里的三马架猎户的女儿张双妹,给得助介绍的是阿克敦本堡子柳家柳大下巴的侄女柳巧,孙妈这回可体会到了典家的影响力有多大,一提起是典家的孩子,立马吸引了这些人,典家对这两户的情况也满意,就答应下来。
       但谈到婚期,云美和式奎就有些为难,一来现在家里实在没有房子住,也不能临时再搭棚子;二来,式奎娶的二房刚要临产,三房媳妇尚未怀孕,怎么的仙荣也应先生产为好。最后商定,把两门亲事说定了,婚期可以等盖了新房再说。

       孙妈见得帮、得助两个当哥哥的亲事已定,趁热打铁提出要把自己抚养长大的外甥女嫁给典得石,这春秀可是阿克敦远近有名的大美人,式奎和云美在殷家当长工时就知道这孩子,机灵可爱,得石和春秀还经常在一起玩耍,尽管春秀不是殷家的孩子,但那也是在大户人家长大的,又有一个能干的姨妈,式       奎和云美一口答应下来。只是仙荣说:
       “春秀和我认了干亲的,叫我干姐。”
       “干亲就是干亲,”云美并不在意这一层,她说,“等过了门,她该改口叫你三娘,不更亲?”

       这几天,给得帮、得助定亲的事,在典家哥几个里已成了热门话题,得石思谋着等两个哥哥结了婚就该轮到自己了,他早就相中了殷家大院里的春秀,上次送野猪肉就是他积极争取主动去的殷家,只可惜那春秀一闪就不见了,正苦于怎么说出这心事,孙妈竟主动要把春秀订给他,得石高兴得无法掩饰,生怕两家人变了卦。

       得石和春秀定了亲后,仙荣就找到孙妈和春秀,她要换回鞋子,既然春秀要叫仙荣三娘的,怎么好换鞋子再当干姐妹,可春秀把当初给她的鞋穿坏了,扔掉了。仙荣也说,我穿的也坏了。两双鞋子全没了,怎么退?孙妈说,不用较真的,虽然咱不能个论个叫,但干姐妹在前,三娘在后,以后不叫错就行了。仙荣临走,春秀调皮地跟她说,我最后叫你一声“干姐”。仙荣趴在春秀耳边说:
       “干妹子,你是着急叫我三娘吧?”
       羞得春秀脸儿红红的。抓住仙荣的手去拧,一想这人是以后的三娘,只在她的手心捏了一下。

       一下子定下三门亲,典家开始打算盖房子。娶三门儿媳妇,加上式奎的三房媳妇都得有自己的房,还有其他哥几个,黄大仙也应该有一个独立的房子,式奎粗略地算了算,现有的人就需要十多套,何况,以后人口会越来越多,房子的需要量还真不少。从长远考虑,家业大了,免不了要请长工,还要有辅助的房子、棚子。式奎就画了一个草图,找黄大仙商量这房子怎么盖。

       两人先商量典家大院的选址。式奎说,他看中了一块房基地,就离堡子不远的山根底下,那里有一面老磨盘,磨盘边还有一棵老柳树,将来它们就在院子前面。黄大仙说,你不准备在堡子里盖呀?他的意思是典家也算个大户了,按理说在堡子中应有个位置。
       式奎解释说,在堡子里找不到一块方方正正的地方了,现在住的房场,又不能往四周扩多大。黄大仙内心感叹姑爷的志向太高远,真是非比寻常,那么大的地方,还不够扩的,这要造一个多大的院子呢!式奎说,咱们的新家要分前院和后院,后院要留个地方,建一个烧锅,烧锅建在后院,是为了自家人自己烧。典式奎对本地酒和烧锅一直分外留意,他说他看到的烧锅,无论造酒的方式还是造酒的设备,都不如他老家的。所以,要建就建最好的,现在虽然还没那个能力,但酿酒的地方要预先留好。

       黄大仙经常听式奎说起典家烧锅,知道姑爷心中一直念念不忘在关东重建典家烧锅,既对得起先辈祖宗,又为后代留下基业。这是一个成大事的人呢!想想自己和两个女儿的命运,能和这样的人紧密地连在一起,真是幸运呢。等他听了式奎进一步的想法,他就更为把两个女儿都嫁给这样的男人而庆幸。
式奎说,以前,他一直想攒钱,造一个锡锅。现在他有了新的想法,也是受为殷家雕狮子这件事的启发。他要用那样的石头,雕造酒用的石天锅和石地锅。用石头造地锅,主要是从火候上考虑,烧酒用火不能太缓,也不能太急,过缓过急都酿不出好酒,用石头做地锅,只能均衡用火,一缓一急,石头锅就要裂。所以,用石头地锅烧酒,火候自然能掌管好,虽增加了造酒的难度,却提高了造酒的标准。

       式奎继续说,用石头造天锅,目的不是为了火候,图的是天锅的重量,这石头天锅,非八个人抬不可,抬不动怎么装锅起锅呀!自家人酿酒,自家人掌握技术,就只能自家人抬。典式奎讲到这里,朝老丈人笑笑,让八个儿子去抬天锅,少一个都不行,那他们哥几个能不一条心吗?

       黄大仙对石头地锅的事情很认可,对式奎石头天锅的想法却不置可否。他觉得,为了八个儿子缺一不可,就故意增加天锅的重量,好像太绕弯。他把这个疑虑说了出来,式奎说,八个人抬是面上的事儿,我要的就是这个劲儿,就像咱家唱神调一样,造的是声势,图的是拢心,时间长了,形成了习惯,连个分家的想法都不会有。当然,也不能单靠这形式,我还想了个好办法。我让八个儿子一人掌握一门造酒技术,八道工序八个人各精一样,造出好酒必须他们配合,缺一不可,谁也离不开谁,这家还能分吗?将来一大家子一个心眼儿,那该有多好!

       黄大仙为典式奎所描绘的美好愿景所感染,他从内心里拥护这样的想法。是啊,这个家三房媳妇,好几拨孩子,现在过得很和睦,但以后孩子们大了多了,免不了磕磕绊绊的,要是有办法让他们自然地捆到一起,岂不最好。他连声赞叹,你的想法太好了!
       老丈人的表扬,让式奎更受鼓舞,他拿出了一张图,是要盖的房子的草图,除了留下的后院暂时空着外,其它的房子已经画好了。式奎画的草图里,各家各户全没有灶间,家与家之间共用山墙,节约了很多造房费用。建了一个大灶间和一个大饭堂,其它马棚、豆腐房等都沿院墙而设,也节约了不少费用。       黄大仙看完后说:
       “好,这样的房子,将来也没法分家。”

       一个典家大院的蓝图确定了。
       式奎和黄大仙乘兴一起踏查新房场,走到大柳树和旧磨盘间,他们把外衣扔到磨盘上,然后开始丈量。黄大仙立在山脚下,式奎迈着匀称的大步,嘴里喊着一步、二步、三步……,向他走去。丈量完了,式奎拉着黄大仙往坡上走,走不多远,就听到“叮咚”的声响,他们来到一处泉眼边,那泉水虽不大,但也形成了一股细细的水流奔向远处。式奎蹲下身子,伸出双手接了一捧泉水,慢慢地喝了一口,露出满意的表情,然后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黄大仙也喝了一口,清爽的感觉立马传遍全身。细一品味,这水还带点甜,不是那种很腻的甜,是那种爽爽的甜。式奎说:“爹,这泉水能酿出好酒。”

       一句话,让黄大仙陷入沉思中。他对式奎有了更深的认识。应该说,以前他只认为式奎属于孺子可教类型的,能领悟到他的意思。可看了他勾勒的图和听了他今天的一番话,黄大仙认识到,这个姑爷看着憨憨的样子,胸中却藏着大志向,有很多想法呀!他像是被动地接受,其实却是激发别人主动去说去做,最后达到他的目的。这个典式奎,聪明着呢!

       式奎的三房媳妇云美、仙萍、仙荣看了图上给她们分的房,都非常高兴,现在三个人共处一室,伺候一个丈夫,怎么说也不好,将来在儿媳妇面前更没面子。尤其那个仙荣总觉得床笫间的事还远没有尽兴,她和式奎撒起娇来还没开好头,就要草草结束,真是意犹未尽,实在是发挥不出来。

       这几天,三个媳妇总把新房挂在嘴边,云美用很正式的口吻告诉仙荣:
       “撒愣的,在年前快点怀上,小一辈都要结婚了,等儿媳妇们挺着大肚子,你还空着身子多不好,你是要儿媳妇们给你接生吗?”
       仙荣就很急迫地说:
       “对呀,你得给我机会呀!”
       云美就轻轻地打了仙荣一下,责怪道:
       “你个小妖精,净扒瞎,你的机会还少吗?你都快把男人独吞了。”

       当天晚上,仙荣就在式奎的身子底下撒开了娇,她对式奎说:
       “他爹大狗熊啊,你使些力气,我们都晚了!”
       式奎就用上了劲,等他的劲使完了,仙荣抽出身,式奎找不到她了,只摸到了她的两只手,式奎忙问:
       “你又在搞啥名堂?”
       仙荣的声音来自上方:
       “我在倒立呢,你快来扶我一把。”

       式奎坐起身子往上摸,摸到了仙荣细细的腰身和宽宽的肥臀,她确实是倒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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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15-3-3 20:24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3 20:36 编辑

                                                  二十

       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仙萍生产了。
       孙妈本来是到典家主持相门户的,三马架张猎户说这个时候是打猎的淡季,到了大雪天,正是忙着狩猎的好时候,用这个理由说要快一点和典家把门户相了。孙妈知道这是猎户家怕两家的亲事出了差头,就也用这个理由来和典家谈。式奎和云美商量,离秋收还有些时日,就同意了。

       猎户家来了十多个亲属,都是张双妹的姑夫、大爷、舅舅和姨们,他们早就听说这是和鹿神附过体的人家结亲,都赶来看热闹。相门户是结婚的必备程序,娘家人要到婆家看一看,吃顿饭,过过彩礼,然后专等过门成亲。

       谁知仙萍在这个时候凑热闹,突然就闹肚子痛,然后就要生产了,正巧孙妈在,孙妈就撂下相亲的事,指挥着大家烧水的烧水,腾屋的腾屋,仙萍就把孩子生下来了。孙妈把孩子抱过来一瞧,惊异地叫出声来,原来这个男婴高高的鼻梁蓝蓝的眼睛,怎么生出来这么一个孩子呢?
       云美、仙荣等也都往月房里跑,一时还搞不清怎么回事,等仙萍看了婴儿后,一下子就昏了过去。

       仙萍产下了一个蓝眼睛、高鼻梁孩子事,就在交头接耳过程中传开了,那猎户家的亲戚们也都知道了。惊讶也好,疑问也罢,但大家都知道了共同的答案,这孩子是老爷岭绺子头许大鼻子的种。

       老爷岭盘云洞早年就是绺子许大头的老巢,那时候,人烟更稀少,绺子的活动区域很大,许大头曾劫过一次异域的商贩,抢了一个高鼻梁蓝眼睛女人做压塞女人。那个女人为许大头生了个男孩,就是许大鼻子,一生下来也是高鼻梁,蓝眼睛。那女人生完孩子后,就找了一个机会跑下了山,想找回老家去,但不幸的是掉进了冰窟窿丢了性命。

       许大鼻子在匪窝里头长大,一身匪气天生造就,后天发挥,本事就超过了许大头。许大头在一次抢劫过程中被打死,许大鼻子就成了山大王。许大鼻子这个混血绺子,曲发蓝眼高鼻子,浑身长满了毛,方圆百里都有名,不仅因为他有异种血统,而且有他不同的绺子风格。

       许大鼻子原本是想劫持式奎的儿子典得石的,主要目的是教育一下那些藏富装穷的人,别跟他耍心眼,没想到喽罗们给他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刚过门的小媳妇。一看仙萍那美貌和丰满的身材,许大鼻子就立刻打发了喽罗们,也不追究他们抓错人的责任了,把仙萍带到了他的住处。那仙萍誓死不从,许大鼻子就动了粗,把仙萍捆住了四肢,剥光了衣服,强行完成了男女之事。过后的几天,许大鼻子每天都不放过仙萍,就在这些天里种下了恶果。

       本来许大鼻子认为典式奎不会赎仙萍,有五两银子可以再娶两房媳妇,何况这个媳妇已被他用过了呢,但典式奎态度坚决,他顾及他的镖的信誉,只好放了仙萍。但放后,他就后悔得直拍大腿,他的渠师爷劝解说,女人不有的是,再抢一个不就结了。可许大鼻子却忘不了仙萍,几次想下山再把她抢回来,都让渠师爷给劝住了。

       三马架的张猎户和亲戚们回到山里,仙萍生了蓝眼睛高鼻梁孩子的事也就传到了老爷岭盘云洞。原来,这盘云洞里的绺子有专业和业余之说,专业绺子就是常年抢劫和专门在洞里做服务工作的,业余的主要是些猎户,他们有家有业,只是在淡季时才上山当业余绺子,混些吃的用的。这张猎户的一个亲戚就是个业余绺子,仙萍生了许大鼻子的儿子的消息立马就上山了,高兴得许大鼻子连夜就带人下了山。

       仙萍伤心得不知如何是好,怎么面对丈夫呢?这个孩子怎么办?她已不能想这两个问题。整日里不吃不喝,欲哭无泪。仙荣来劝她:
       “姐,你别上火,你是对不住他,那也不是你愿意的,再说他不也娶了我吗,现在你就听他怎么处置这孩子吧。”

       这时,许大鼻子的十几匹快马已涌到典家门口,和典式奎、黄大仙等僵持着,得字辈几个人也围拢过来,手里都拿着家伙。
       许大鼻子露着胸前纷飞的长毛,一手拿着刀,在马上抱了拳,但他双手抱拳的样子倒像是双手握刀,随时要砍杀过来。他说:
       “典式奎,我来接我的压寨夫人和孩子,你交出他们,我还你二十两银子。”

       典式奎两眼圆瞪,气愤地说:“许大当家的,你抢了我媳妇,我还给你五两银子,这已经够一说了,现在你逼到门口,是不是太不仗义了?”
       “我给你二十两银子,多出那十五两够你娶多少房媳妇,这还不仗义吗?”许大鼻子还挺有理。
       典式奎反问:“能这么算账吗?媳妇是说抢就抢的吗?”
       许大鼻子不耐烦地了:“典式奎,我给你面子别当鞋垫子,看你是条汉子,我才这么客气,马上交出我压寨夫人和孩子,惹翻了老子,我今天削平了你典家,杀得一个不留!”
       说着,举起马刀,其他绺子吼叫着也举起刀,就要冲过来。

       眼见一场血腥的混战不可避免,危机时刻,房门打开了,仙萍抱着婴儿出现在房门口,她的出现,立即静止了双方的动作,她用很坚定的声音说:
       “许大鼻子,我带孩子和你上山,你放了典家。”
       大家都吃惊地看着仙萍,仙萍又扭身对仙荣说:“妹子,你替我给典家多生几个孩子!”
       说完,深情地看了典式奎一眼,义无返顾地向许大鼻子走去。典式奎要去拦,黄大仙抱住式奎说:
       “式奎,让仙萍去吧!”
       那边许大鼻子一探身,连同婴儿一起把仙萍抱上马背,一磕马蹬,众绺子绝尘而去,一包银子重重地落在了典家院子里。

       孙妈和式奎再次来到额摩镇红灯客栈,这次是许大鼻子的渠师爷出了面,渠师爷平时管着客栈的生意。式奎把银子放在桌上说:
       “这银子我们不要,把孩子留给许大当家的,把仙萍放回来行吗?”
       师爷说:“可能性不大,我给你们说说。”

       两天后,信回来了,仙萍不可能放,许大鼻子的儿子不能没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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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15-3-3 20:25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3 20:41 编辑

                                                二十一

       仙萍的离去,第一次中断了典家每月十五的请神活动,典式奎像得了大病一样,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他有时发愣,发愣时专门坐在那把谁也不坐的神椅上,大家谁也不敢惹他,知道他痴呆呆的眼神里,有着深不见底的忧愁和愤闷。典家的得字辈们只是默默地干着手中的活,少了平日里淘小子们的追逐打闹。最明显的是黄大仙,几天工夫白发添了不少。

       只有仙荣还不断地劝着式奎,哄着式奎,有一天,她又说:
       “我姐对不住你,我不是嫁给你了吗?”
       这话一下子把式奎说急了,一巴掌打在仙荣脸上,仙荣就爬出被窝,衣服也没穿就跑到了云美的被筒里,抱着云美委屈地哭了起来。

       仙荣小云美十几岁,本来就把云美当成大姐,今天受了委屈,就不管不顾地哭了个够,云美搂着她,任凭她哭着,也不说什么,只是用手抚摩着她的后背。这后背光滑滑的,鸡蛋清一样的细腻。云美彻底明白了仙荣为什么那么爱撒娇,式奎为什么那么喜欢她撒娇,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要盖的房子,就想到房子里只剩下式奎和仙荣时,这小妖精该疯到怎样,一会又想到仙萍,她现在怎么样了?那个日夜都盼望的房子她还能住上吗?在胡思乱想中,云美睡着了。
仙荣哭够了,故意弄出声响等着式奎叫她回去,式奎想了想,毕竟还是比她大十几岁,就下了炕,到这边把她抱过去,那仙荣就凑过去,把式奎的手放在脸上,让他给揉脸,说你把脸给打疼了,式奎就揉着揉着,把她揉睡了才把手挪开。

       黄大仙要带着得石去二狼山拉硝石,式奎问:
       “拉硝石做啥?”
       黄大仙沉着脸说:“再做些火药,我走后,你让他们几个再烧些炭,刨些硫璜。”
       式奎问:“做药干啥?”
       黄大仙说:“咱们的火药快没了,以后好用。”

       黄大仙和得石套着马车走了。黄大仙走了以后,式奎有些后悔,老丈人制药是不是……他不敢往下想,只是告诉得帮和得助几个烧些炭。
       得石赶着马车,拉着黄大仙出了阿克敦,急急地赶路。到了岔路口,黄大仙说:
       “往里拐。”
       得石说:“仙姥爷,不对吧?往二郎山是应该往外拐的。”
       黄大仙说:“往里拐,先去一趟楚家丁站。”
       “楚家丁站?”

       得石知道上次二娘用的锣是楚家丁站送的,就把鞭子一晃,那车向里拐进了岔道。
       前面是一大片盐碱地,严格上说,这盐碱地里并没有什么路,新旧车辙时而重合,时而交织,好在这里一马平川,只要沿着依稀的车印走就是了。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车走得不紧不慢,得石索性把鞭子放在车上,让大黑马独自往前走,他看着黄大仙直着眼睛在那里出神。

       仙萍出事后,典家人情绪都很低落,得石除了焦急和生气外,还有许多疑问,趁这个机会他想请教一下黄大仙。他说:
       “仙姥爷,你说鹿神能给我们地,能帮我们治虫、收野猪精,能不能帮我们救出二娘呢?”
       黄大仙看见得石皱着眉头,他也皱起了眉头。他说:
       “得石啊,我也说不清啊,我这不也急着救闺女吗?”
       得石说:“仙姥爷,是不是鹿神也有办不了的事啊?”
       黄大仙忙制止他:“得石,你也是大人了不可胡说,对鹿神不能有不敬的心,更不能怀疑,只要我们心诚,会有办法的。”
       得石说:“仙姥爷,我不是心不诚,我也急呀,我知道你去二郎山拉硝石,一定是要做火药炸绺子吧。”
       “你说得不全对,”黄大仙说,“我想用火药换你二娘,鹿神会保佑我们的。”
       得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拿起鞭子,催促大黑马加快速度。


       又遇上了楚北风,他背着大包小包一大堆东西往自家丁站里走,黄大仙就让他上了马车,把得石介绍给他,又将仙萍的事向楚北风学了一遍。楚北风问是上次来学莲花落两姐妹中的哪一个?黄大仙说,是那个不赶车的。楚北风叹了口气,安慰起黄大仙。黄大仙就把来意告诉楚北风,请楚北风联系罗门山绺子头金钱豹出面,去跟老爷岭上的许大鼻子说说,放了仙萍,绺子间经常有交易,虽然彼此划了区域,但来往也不少。黄大仙答应可以给罗门山绺子头制作些火药。

       楚北风爽快地答应下来,他说:“你们等着我的信,我得联系一段时日。”
       把楚北风送到他的地窨子门口,黄大仙和得石也没进屋,就原路返回岔道,奔二郎山去了。

       黄大仙和得石从二郎山回来后,典家又进入了紧张的秋收,这是收获劳动果实的时候,原来的二十亩地获得了大丰收,河床地里的苞米棒子比正常地里的小了些,这是因为当初铲地时没跟上,但由于地多,收了满满一院子也没装下,只好在房后又开了一片后院,来盛果实。

       种河床地时,有水泡子和泥泞的地方,最后补种的白菜更是获得了大丰收,白菜长得尤其好,又高又大又抱团,典家用白菜换了很多零工,自己还剩下好大一堆,典家又挖了一个大的菜窖。

       粮食收进来,额摩镇买粮的人就来了,他们迫不及待地装上苞米棒子和黄豆荚,急着往回赶,粮食看来是十分紧缺。
       离上冻还有一个多月,典家开始雇用百十来个短工,开始造房。除了额摩等地的雇工外,还引来了不少帮工,到典家帮工,野猪肉炖白菜可劲造,一时被传为佳话。一时间,典家新址上一百五六十人同时忙活起来。

       典家新址选在了野猪沟和河床交界的土坡上,背靠着那座半秃半绿的荒山,和其他散户有很远的一段距离,离殷家就更远一些。这里可以原地取石,节省成本。式奎和黄大仙站在宅基地前的那盘旧磨旁议论着,式奎说,看这磨盘可有年头了,它是从哪里来的呢?黄大仙转了一圈说,看样子过去有人在咱们这住过,不知为什么搬走了呢?这磨盘可能是使坏了,也可能是太重了,没搬动。

       典家的新房基本上是按照式奎画的草图施工的,造房的人们都很奇怪,这典家房子户户没有灶房。灶房是一个专门的大灶。每户在屋外还开了烧炕的炕洞,冬季可以直接把树叶子和庄稼秸秆塞进去点着取暖。大灶房连着饭堂,好大的一个饭堂,足以容纳好几十人同时用餐。看典家的架式,这是一个多大的大户啊!这要干多大的家业啊!

       房墙是用泥土就着羊草和成泥,然后再用泥插起来的,但地基底墙可是用石头打牢的。上冻前只能插完房墙和院墙,上冻后就干不了了,留着明年种地后,脱些土坯垒些房山石继续完成。

       不到一个月,所有的墙都插完了,院子和房子、棚子的雏形就成了。式奎一家人在新房框里转悠着,寻找着自家的家门。上房一排三户,户型稍大些,那是云美、仙萍和仙荣的,云美的房子把东头,仙荣的房子把西头,仙萍的房子排在中间,依然给她留着。下房一共两排,每排五户,每户两间,现在得字辈已有八人,就是全结婚成家,还剩三户呢,何况二排房后,还留了两排空地,那是等以后住不下了再盖的。看来典家仍要为添人进口而继续努力。

       只有黄大仙的房子和灶间、饭堂一排,这是黄大仙自己要求的,他说我老了,愿意早起晚睡,看着点火,式奎也就同意了。余下的牲口棚子、豆腐房和长工房也都依院墙而建,各就各位。几排房子被三面见方、一面依着山脚的院墙围上,院墙朝南的中间留了一个大豁口,专等开春后安上从庞木匠那定做的大门。典家大院赫然出现在阿克敦,堡子里的人都忍不住过来瞧,家里有姑娘的人家心里默想,把姑娘嫁到典家多好,住没灶间的房,拜典神人,吃大灶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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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15-3-3 20:25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3 20:46 编辑

                                                      二十二

       春秀和得石一起来到典家新房场。
       两个人都知道两家定了亲,估计年底前就能吃上定婚宴。但得石还是觉得时间过得慢,这天,孙妈带着春秀去庙里烧香,临回来快到殷家大院时,孙妈被柳家拦住请去接生,孙妈急急地奔了产妇家,叫春秀一个人自己回去。得石就有了机会,赶着那辆驴车追上了春秀,他见四周无人,大着胆子对春秀说:
       “我正要往新家送羊草,你也去吧。”

       那时大姑娘小伙子还不能随便说话,尽管明知道以后是两口子。春秀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就反问了一句:
       “我能去吗?”
       得石就说:“去得,去得,你上车吧!”
       春秀就上了车,羊草把春秀遮挡住了,得石赶着车到了已插完墙的典家大院。

       好大的院子啊,春秀惊讶地看着,好像比殷家大院还要大,见四周没人,得石就领着春秀到下房第三户,让春秀往里走,那春秀是多么聪明的人,明白了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家,脸红红的,用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得石,得石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瞧着春秀,两对目光相遇,立即就碰出火花,两颗颤动的心怦怦直跳。春秀怯声说:
        “我得回去了,这儿真好!”

       得石显然是没呆够,但也不好再往下留,就又一次让春秀上了车,把她拉到上车的地方,才依依不舍地看着春秀往殷家走去。从后面看春秀,更有一番风景。那春秀,迈着步子,甩着胳膊,扭着腰姿,晃着臀部,风摆柳枝般的走动,把个得石看的痴迷了。正在这时,他看到春秀利用转弯的机会,对他这里有个顾盼的动作,这一瞥随即逝去,却长久地留在了他的心间。

       孙妈到柳家时,柳家的儿媳妇已躺在了卷起炕席铺了谷草的炕上,正满头大汗声嘶力竭地喊着,就是生不下来。孙妈就是孙妈,多年的经验造就了丰富的接生术,经过她的一番努力,婴儿“哇”地一声生下来。孙妈弄完了孩子,又帮着柳家儿媳妇揉着乳房,那新鲜的乳汁就挤了出来。到了这里,整个接生就算大功告成,柳家也没什么东西来答谢孙妈,柳大下巴拿了十几个鸡蛋送给孙妈。孙妈也没客气,拿了鸡蛋就往外走。

        这时冲进来四五个彪形大汉,把孙妈撞得一个趔趄,布袋里的鸡蛋都碎在了地上。那些大汉进了柳家也不说什么,抓了产妇就抱上了马,产妇挣扎着喊叫着,柳大下巴和他儿子往回抢人,被几个人一顿拳脚,都打得躺在了地上。柳大下巴的老婆只会哭叫,眼睁睁看着儿媳妇被人抢走了。孙妈在后面,认出了那几个人中有红灯客栈见过的刀把脸、斗鸡眼知会,看来,柳家媳妇是被许大鼻子的人抢跑了。

       许大鼻子这次派人来抢柳家媳妇是为了给儿子当奶妈。仙萍带着婴儿上山,由于惊吓奶水不足,开始的两个月还能勉强供上,再往后奶水就更不足,那婴儿饿得直哭,最后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喽啰们只能送来小米汤来维持小生命。许大鼻子急坏了,就命令手下到山下抓个奶妈来。绺子得知柳家刚生完孩子,就活活地把柳家儿媳妇抓了去,留下了刚生下的嗷嗷待哺的婴儿。

       柳大下巴的婆娘拉着孙妈问:
        “刚生下的孩子咋办?妈妈被抢走了,孩子吃啥?”
       孙妈就想到了许大鼻子一定是抢了柳家媳妇当奶妈去了,仙萍那是连惊带吓奶水不够了。柳大下巴也说分析得对,跑到典家想办法。

       式奎听了柳大下巴的讲述和分析,也觉得是这么回事。那柳大下巴就来了脾气:
       “抢我柳家儿媳妇是因为你家的仙萍啊,我家儿媳妇上山给你家当了奶妈!”

       式奎见他家刚受到这样的不幸,也就不和柳大下巴掰扯到底是怎么个理。柳家刚和典家定了亲,柳家的侄女订给了得助,式奎就把柳大下巴往回劝。

       黄大仙和式奎在这些日子里一直等着楚北风的信,但就是没消息。中间也有阿克敦的人去楚家丁站取信,带回来的信息都是没联系上。现在许大鼻子不仅没有还回仙萍,又抓了柳家儿媳妇。式奎实在等不了了,催促着黄大仙和得石再去楚家丁站,这次,给楚家丁站带去了一大坛子野猪肉,一坛子鱼油,还带了两个火药包,预备着一旦谈成了,可以先给金钱豹一些火药。

       楚北风说:“信早就传出去了,现在一直没回信。是信还没传到罗门山,还是金钱豹不愿出面,还是金钱豹没能说服住许大鼻子,各种可能都有。”黄大仙问:“咋办?”楚北风说:“我走不开,要是我一直盯着这事儿,就不用瞎猜了。”黄大仙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和得石在这里顶替你送人送物,你亲自跑一趟,骑着这大黑马,来回都快一些。”楚北风说:“按规定是不可以的,但和我交接的两家站丁关系都不错,他们不说,能唬弄过去。”
       楚北风交代好了,就骑着大黑马上了路。

       得石每天穿着黑白相间的站服,往返在楚家负责的区间。恰好没有太复杂的押送或护送任务,只是传递一些包裹。黄大仙趁机把楚家的地窨子顶盖又压了一层碱土,抹了一层泥。楚北风的婆娘和她那叫小亭的小姑娘一个劲儿地说感谢话,黄大仙说:
       “没啥,走江湖的人都互相帮衬。”
       得石没什么事,就对着那些信件发呆,他经常想起春秀,想那眼,那脸,那腰身和走路的姿势。忽然就有个想法冒出来,他想给春秀写封信,等下次阿克敦来人取信,送给春秀。春秀一定会又惊又喜。
       可得石不会写字,怎么办呢?他又不敢和黄大仙说出口,就问大仙几个字怎么写,“阿克敦”三个字问完了,又问“殷大老爷”怎么写,“典家大院”怎么写。“春秀收”的“收”字也找到了,他又问黄大仙“春天”怎么写,“秀才”怎么写,当然也夹杂着问了其它词怎么写,这样信封用字就全了,“阿克敦殷家大院春秀收”被他一笔一划地写到了信封上,这就保证春秀能收到。
       但里面的信怎么写呢?要写的内容太多了,他要对春秀说的话可不是一句半句的,他一直后悔上次和春秀一起去看房子,很多话没说出来。他在丁站想,在路上想,最后他决定就画一块石头,一把剪刀,一块布,给春秀寄去,她一定会想到他们一起玩石头、剪刀、布游戏的情景,就会知道这信一定是我得石写的,就会知道我典得石时刻惦念她,想念她。于是,在这几天里,这封信就画成了。

       楚北风终于回来了,带来的消息是:信早就捎到了,金钱豹跟许大鼻子也说了,但许大鼻子根本没给他面子,许大鼻子说,他就喜欢黄仙萍这女人,拿什么都不换,最后一句是爱咋咋地!

       黄大仙听罢,张了张嘴无声地堆坐下去,得石要去扶他,被楚北风拉开,俩人向远处走去,不时回头看看黄大仙。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一股股青烟漫过他的头顶,他在一口一口地抽闷烟。

       黄大仙和得石回走时,楚北风没让他们带回那两个火药包,他说再等等,也许许大鼻子改了主意。黄大仙苦笑了一下,也没再坚持。
       得石悄悄地把给春秀的信混到包裹里,然后他们回阿克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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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15-3-3 20:26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3 20:52 编辑

                                                  二十三

       回到家,黄大仙一直沉默。
       得石把得来的消息学了一遍。

       典式奎也沉默了。他的沉默和黄大仙的不一样。黄大仙坐在角落里抽闷烟,他是在神椅上干坐着,直愣愣地虚视前方,灵魂出窍般地发呆。
       沉默对沉默,典家快要被这种气氛压垮了。典式奎不再沉默,他在黄大仙对面坐下,老丈人从嘴里抽出烟袋,典式奎说:
       “爹,要不咱见官吧。”
       “见官?”黄大仙挪动了一下身子,“你是说找佐领告许大鼻子,拿钱请兵?”
       典式奎点点头。
       又是沉默。沉默了一会儿,黄大仙一磕烟灰,“明天早起,咱们出去一趟。”

       第二天凌晨,式奎被黄大仙叫起。式奎看看黑蒙蒙的还有星星在闪呢,可够早的。他穿戴好,跟在黄大仙身后,在院子门口,那里早已拴着两匹马,马鞍已齐备,还披着马褡子有两把腰刀挂在鞍子上,这刀并不常用,只是夜里拴在墙上,有紧急情况时是一个应手家伙。这里的人,除了打猎,平时也不带它,现在看,带刀出去,怕是有特殊的需要。

       两人牵着马,一前一后出了大门。式奎知道,老丈人不会赶车,骑马可是好手。两匹马出了堡子,径直往前走,离堡子远了,式奎觉得像是往回绕了,在林地里穿行了一会儿,已经返到来时的方向。这要到哪去呢?这时天已破晓,他定神一看,我的天!他们来到一处细密的柳树趟子跟前了,里面可是禁地呀!

       尽管阿克敦离禁地不远,式奎却是一次也没进去过,这里的封地,比柳条边种的柳树要密,听说,光柳树趟子就围了三层。

       老丈人有意起大早,躲开人们的视线,绕着弯来到这里,要干什么呢?典式奎边思索着,边向周边看,怕被人发现了。走了这么远,黄大仙没说一句话。他下了马,取了腰刀,沿着柳树趟子走,像在寻找什么,式奎也跟着下马取刀。黄大仙在一处比较稀疏的柳枝前停下,他把马拴好,开始用刀割柳枝,这柳树趟子是以前人工栽种的,种得又宽又密,生长年头再长,柳枝交错纵横,形成了一道厚厚的树墙,比柳条边的边墙厚实多了。枝叶浓密,只透着光亮,看不清对过。两人用刀砍树枝,从砍的宽度看,是想让马通过呀,要是只为人进出,掏个洞也就行了。

       柳树趟子终于出了个大豁口,两人小心地牵着马过去,向前没走多远,又一道柳树趟子出现了,再砍豁口,直到把第三道豁口砍完,他们才真正地进入禁地。

       这封禁多年的禁地是什么样子呢?典式奎放眼望去,莽莽如进了草原一般。遍地是茂盛的野草,野草中点缀着野花,偶有稀疏的树木,从野草中探出头来,像是惊望着两个不速之客。远近望去,地势平坦,略有起伏,一阵风吹过,云飘草动,簌簌作响,真让人耳目一新!在深山密林里,竟有这样恬静舒缓的地方,也是的,封禁之地,哪里会不好呢!

       典式奎还陶醉在美景之中,黄大仙已上了马,向草原深处走去,典式奎赶紧快马跟上,等两匹马齐头并进了,黄大仙才对他说:
       “我俩今个是斗胆来到了皇家的祖地。这个祖地叫鄂多哩。当初,皇帝努尔哈赤以这个地方为根基,打败了附近的黑石、额摩等地部落,统一了东海女真,这里也就成了清祖爱新觉罗氏的发源地了。八龙建金,最强大的一支龙,就是在这里诞生的。像这样的龙还有七条,八条龙,八个旗,八旗军统一了满洲,又创立了大清。这样的龙兴之地,哪能随便让人进入半步。”

       式奎想,我们已进来了多少个半步,他有些胆怯和焦虑,但听老丈人的声音,没有惧意,他仍娓娓道来:清初,八旗随龙入关,到了乾隆爷和嘉庆帝时,又移垦京旗,有一部分八旗回到关东。我听说是正白旗瓜尔佳氏的后裔——关氏回到吉林,他们是奉命来护卫祖地的。那时候,关东还是大片森林莽原,人际稀少,他们在吉林龙潭山驻扎下来,在那里,就可以护卫这片祖地。当年,康熙爷、乾隆爷、嘉庆帝先后到关东祭祖,大队人马走到吉林等地界,是望山祭拜。

       黄大仙说,以后进关闯关的人多了,关氏为护卫祖地,又携带300多口人往东山里走,驻扎在离这儿不远的关地,关地关地,姓关的地,后来变成了官地。关爷这300多人,有70多口是关氏本家,正正统统的旗人。其余230多人,是随旗的汉人,这些汉人,有一大半跟着关爷在关地,开荒种地,汉人嘛,农耕为本分。关爷的子孙,后来又分成几支,这几支形成了几个堡子。

       黄大仙讲到剩下的随旗汉人,说他们最终分散到各处去了。到额摩的最多,额摩在康熙爷时,就设了驿站,人一多就形成了额摩镇。这些汉人最后改旗为民了。只有三家来到离祖地最近的地方,就是咱们住的地方阿克敦。这三家,一家姓殷,一家姓柳,一家姓孙,三家的任务是拱卫祖地。怎么拱卫呀?

       黄大仙向来时的方向指了指,三家各种一趟柳树趟子,把鄂多哩围起来,不让外人进去。那时,他们还有奉银,三家在二叉河边盖了房子住下,后来,奉银就跟不上了,三家开始开荒种地,地越来越多,引的人也就多起来,形成了现在的堡子。堡子得有个名呀,叫阿克敦,和鄂多哩相近,但又不一样。
       “经过这么多年的变化,柳姓人家搬到别处去了,孙家又并入殷家,殷家是仅有的随旗汉人。”

       两人信马由缰地往前走,典式奎听着黄大仙的讲述,心里佩服老丈人知道的真多,他一个跳大神的外人,怎么会把这些事理得这么清楚呢,一定与他的经历有关。黄大仙侧头看了典式奎一眼,像是明白他的猜测,他继续说:
       “叫阿克敦,是要区别鄂多哩。你看啊,鄂多哩被三重柳树趟子围着呢,好好的,谁也没动。开荒种地的地方叫阿克敦,不开荒,让我们吃什么,喝什么?怎么过活,又怎么护卫祖地?当时,阿克敦的人想好了这些理由,等着追查的时候说呢。虽然,这些理由听着是那么回事,可是,连整个关东都是龙兴之地,不许垦荒,你在祖地旁边动土,这还不是大罪!阿克敦人头上像悬着一把剑,担心它哪天掉下来。一天没事,两天没事,一年没事,十年没事,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人也多了,地也越垦越广,这不是,典家一来,发展成和殷家不相上下的大户,这把剑它依然没有落下来。”

       黄大仙说到这里,往上看了看,仿佛上面真的有把剑悬着。他的表情里似乎也有了胆怯和紧张。典式奎想想也是的,长期私垦下去,最终会怎样,还真不好说。以前,他也想过,最好官府给他们发个地册,按册交赋,有事也好找官府,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那该有多好。阿克敦的事是传下来的,历来如此啊!黄大仙见式奎陷入思索当中,就勒马向式奎那边靠了靠,他总结道:
       “阿克敦,最后就维持了一个平衡。官也不管,他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也当不知道。民也不提,照样开荒,照样种地,照样过活。这时,绺子来了,他们也摸透了阿克敦人的想法,我向你收份钱,因为你不合法,收了也不会告官,再说,你不交税赋,这点份钱你也出得起。就是这样的原因,各方面才维持下来。”


       典式奎想想,老丈人分析得对,是这个理儿。黄大仙见式奎点头,又说:
       “昨天,你说要经官,我也想经官行不行。一经官,平衡就打破了,可能要追查私垦的事,这可是在皇家禁地旁的私垦,说多大罪是多大罪,但也可能逼着官府把私垦合法了,补交了地赋,办了地册,官府收了税赋,就有责任保护我们了。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很多私垦最后也都合法了。可这又有多大可能呢?我不明白呀!”

       黄大仙拍着脑袋,长叹了一口气。他说:
       “再说,冒这样的险,堡子里的其他家会同意吗?如果他们不同意,我们经官告绺子,会不会犯了众怒,到头来,我们也呆不下去。”

       典式奎也下不了这个决心,他痛苦无奈地低下了头。经官要冒巨大的风险,不经官,仙萍就回不来,许大鼻子这次破了默契,坏了规矩,以后变本加厉,说不定又干出什么事来。想到这些,典式奎感到周身紧张,他下意识地夹紧马镫,那马向前一纵,跑了起来,典式奎举头收缰,这时,他被突然出现的景物惊呆了。他看见了城墙,不!不是完整的城墙,是残留的城墙废墟。黄褐色参差的墙垛和败落的墙体,断断续续地向两边延伸。

       黄大仙也立马看着前面的城墙,他用手指着说:
       “这就是敖东城。”
       “敖东城?”式奎感到很奇怪,“到底是鄂多哩,还是敖东城?”
       黄大仙说:“敖东城是古城,很早很早以前旧国建的老都城,皇祖发迹之前就存在上百年了。鄂多哩是满语对敖东城的称呼,鄂多和敖东音相近,哩是城的意思。走,我们到城上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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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15-3-12 21:50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12 21:58 编辑


                                                           二十四

       两人抖缰纵马从低矮处上了古城,城内荒草斑斑,还能勾勒出道路和房屋的痕迹,可以看出,过去这里聚集了很多人,现在却是荒芜一片,萧杀凄凉。黄大仙骑马走在前面,典式奎紧跟上,他觉得老丈人是奔着一个特定的目标去的,因为在哪里转弯,再到哪里下坡,他都很熟悉。果然,在一个城垛前,黄大仙下了马,神情庄重地沿着墙往下走,式奎一看,原来城垛下的草丛里掩藏着一个下坎,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下坎有十几步的坡,坡的尽头有一个小洞,洞不深也不大,只能容下两三个人。黄大仙看看里面,转身对式奎说:
       “式奎呀,这个小洞我呆过。”
       “啊?”典式奎又吃惊地张大嘴巴,“这里不是禁区吗?怎么会?”黄大仙已猜到姑爷会这样问,他让式奎坐下,就在这神秘的洞口,黄大仙讲起了他那绵绵的往事。
       “那时,我在火器营当兵,一天突然把总集合了我们100多人,拿着刀枪就冲出了营门,走得太急,我也没带鸟枪,手里只拿了把梭标。我们是冲着江边疾走的,那里有两条船,把总招呼大家马上上船,那船顺江而下,就来到了这里。”
       典式奎忍不住问:“鄂多哩还挨着江?”
       黄大仙说:“对,这里紧靠江,而且还是两面都靠江,剩下的两面用柳树趟子一直围到江边。黄大仙解释完,继续讲述:
       “在船上,把总告诉我们,巴拉人闯进了禁地,我们去剿杀他们。”
       “巴拉人”式奎知道些,是山里的野人,他们住在深山里,以野兽和野果为食,很少和山下人接触。黄大仙说:
       “巴拉人过去和清祖的先人一样,有部落和地盘,努尔哈赤统一东海女真时,把他们打败了,他们一部分人归降了,还有一部分人躲进密林,继续过着渔猎生活,成了巴拉人。他们也把鄂多哩当成他们的祖地。这还了得,把总命令必须把他们斩尽杀绝。
       “那场激战发生了,巴拉人被我们赶杀七八个,余下的翻过柳树趟子跑掉了。我这条腿是被一个巴拉人砍伤的,当时血流不止,就昏过去了。
       “当我醒来时,已经在这个小洞里。旁边有个女人为我包扎伤口,她后来成了我的女人,也就是仙萍和仙荣的娘。

       黄大仙的语气绵长充满回味。
       “她叫鲁米苏伊,是巴拉人。激战时,她被藏在这个小洞里。她发现昏迷的我,把我拉进洞里,为我疗伤。她为什么要为追杀他们的清兵疗伤呢?我问过她,她不断地比划,加上简短的汉话,我明白了,她要把我的伤治好后,让我给当官的捎个信,巴拉人不是想占清祖的祖地,也不是想在鄂多哩里打猎采果,天地之大,物宝丰厚,大家共用,不是很好嘛!巴拉人战败后,没有偷袭过官兵,没有打扰民人,就是想在山林中活下来,繁衍后代,为什么不能共用一个祖先呢?”

       多么仁厚的巴拉人呢!典式奎内心感叹。黄大仙说:
       “我对鲁米苏伊说,我捎不了这个信,我是一个汉兵,在旗人里地位最低,哪能和当官的说上话。就是旗人也分等,他们八旗还分上三旗和下五旗呢,哪里轮得到我去说话。你要杀了我就动手吧,我来这里追杀巴拉人,也不是自己愿意来的。你要不杀我,我可以按你们的风俗把死去的巴拉人葬了,也算我替他们赔罪了。”

       黄大仙和鲁米苏伊为死去的巴拉人举行了树葬,他们还发现了一个清兵的尸体,俩人把他也葬了。埋完清兵后,鲁米苏伊说:“大地厚,你入土为安,我们巴拉人死后上树,任鸟啄食,不占一分土地,我们相安无事吧。”
       “后来呢?”典式奎被这个故事迷住了,他问。
       “后来,我和鲁米苏伊离开鄂多哩,去深山中巴拉人的营地,他们就住在树上,用树枝和兽皮搭的木屋,以野兽和野果为食。我在那里见到了他们的头领,一个萨满,他跳萨满舞,为大家祈福禳灾。他们接受了我,我也和他们一起跳舞,鲁米苏伊为我生了两个孩子,仙萍和仙荣,那时,我们的生活虽然苦些,但还是很快乐。”

       说到这里,黄大仙停顿下来,向前虚看着,像是回忆过去的时光。典式奎想知道下面的事,就急切地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鲁米苏伊又怀了孕,快要生产时,我去给她打猎物,我回来时,她已经死了,死于难产。死前,她一遍遍喊我,可我一点都没听见呢!我要是早些回来就好了。”黄大仙沉浸在无比的悔恨当中。
       “鲁米苏伊死后,我就带着两个女儿下了山,离开了巴拉人,走村窜户跳大神为生,直到遇见了你,我们的生活改变了,可惜,好日子刚刚开始,就……”

       两人又沉默了。
       好一会儿,黄大仙拉了一下垂着头的式奎,他说:
       “走,我们看看鲁米苏伊去!”
       “这……,她不是死了吗?”
       “我把她送到这里,为她举行了树葬,今天,我给她跳萨满舞。”

       两人离开小洞又上了马,他们出了旧城,继续前进,走了一段,就听到了水声。走近一看,看见了水面,江水滚滚,浩浩荡荡。河岸边,有一片松树林,被柳树趟子围在里面。他们远远地下了马,静默地走进松树林,黄大仙边走边抚摸着路过的松树,典式奎看到,有的树干上刻着图形,有的画着脸谱。在一棵笔直秀美的松树旁,黄大仙驻足了,那棵树的树干上刻着一个半圆形的图案,非常像刚才的小洞口,圆形的图案中间是五个人形,两个大人领着两个小人,一个大人肚子的位置,还有一个更小的人形。典式奎看懂了,他们就是黄大仙和鲁米苏伊一家五口。圆形图案上方还有一片树皮被剥掉,上面有一只像鸟飞的图形,黄大仙凝视了一会这个图案,又在飞鸟的上方剥下一块树皮,他几下就刻出了一个新图案,是一个圆形的点,向四周放射着细线,像是太阳的光芒。这是什么意思呢?典式奎没有问,他不知道这些是不是仪式,乱问会扰了规矩。黄大仙退后两步,突然抬头向上喊着:“鲁米苏伊,我来了,我来看你了。”
       就有了回声。
       “——鲁米苏伊——我来了——我来看你了——鲁米苏伊——鲁米苏伊——”
       回声渐行渐远,渐行渐弱。

       黄大仙拉过典式奎,他把手拍在胸口上,要典式奎也把手拍在胸口上,而后,黄大仙对着那棵树说:
       “鲁米苏伊,他就是咱的姑爷,仙萍和仙荣的丈夫。今天,他要向你保证。”说到这里,黄大仙把典式奎又拉到正对着图案的位置,他说:“我说一句,你学一句。”
       “我一定对你女儿好,说。”
       “我一定对你女儿好。”
       “我向你保证,说。”
       “我向你保证。”

       黄大仙满意地看着典式奎,典式奎再次把手放在胸口上:
       “我许诺,我一定对老丈人好,一定对仙萍好,一定对仙荣好。”
       “中了!”黄大仙拉过典式奎的手,“你许下这个诺,我就放心了。仙萍的性格我知道,她不会冲着你,可仙荣这孩子,我不放心呢,她要是一冲着你,你可要多担待些。”他说着,拉典式奎往外走,“留块地方,我给鲁米苏伊跳萨满舞。”

       黄大仙从马背上的马搭子里取出灿烂的头饰,小心地戴在头上,那上面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天鹅、鹰、乌鸦的羽毛,接着又系上一件五颜六色的彩条裙子,再把一串摇铃拴在腰间,最后拿出那面手抓鼓。看来,他为到这里跳萨满舞做了充分准备。

       黄大仙单脚直立片刻,口中念念有词,腰身摇动,发出串串铃声,手鼓也嘭嘭地作响。他先是面朝苍天,伸展双臂,引颈长啸,然后又垂首附向大地,铃鼓声息,披散的头发荡来荡去。一会儿,他抬起来跛脚开始舞动,渐渐地,典式奎从鼓蹈中看到了山大王老虎下山了;抓耳挠腮跳来跳去的是猴子探路;软荡的手臂、一猛一猛前行的是蛇在窜动;犹豫的狐狸、奔跑的麋鹿、笨拙的狗熊,傻愣愣的狍子……斯声斯动,惟妙惟肖。动物过后,是人在打猎、捕鱼、骑马、劳作、嬉戏,动作间转换衔接流畅,预示着神秘的寓意。

       九天一层层啊,
       天火最光明。
       天神阿布卡思郝力,
       风云雨雪雹电日月星。
       三界界连界啊,
       地暗看不清。
       地母巴那额姆,
       又深又厚的尘灰土沙和金石。
       在九天三界之间,
       是世上的芸芸众生。
       灵魂在九天穿梭,
       灵魂在三界游动,
       都对着自己的星宿,
       都映着自己的图腾。
       所有来过又离去的灵魂,
       在九天三界重逢。
       灵通萨满,过阴追魂,
       万能萨满,百变多形,
       惩恶扬善,终将永恒。

       跳过后,黄大仙显出心满意得的神情。

       他们回去时,在柳树趟子的三个豁口处插满了柳枝,这些柳枝很快会生根发芽。他们还把豁口两侧的树枝往中间绑定,尽可能地用枝叶添补。做完这些,太阳已经落山,远处的山形树影越来越淡,终于隐去了。他们又绕道回到堡子里。

       躺在炕上,典式奎还回想着一天来所经历的奇遇,但他还是没有结论。老丈人和他走这一遭,并没能回答是否要去见官。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想,到了大半夜,才终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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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2 21:51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12 22:04 编辑


                                                  二十五

       典式奎第二天起床才发现,老丈人黄大仙已经不见了。问最后和他接触的人,是仙荣。仙荣说:“爹一再嘱咐我,要对你好,别耍小性子,他呀,就磨叽个没完,我说我知道——”
       式奎心里咯噔一下子。老丈人昨天嘱咐他要对姐俩好,又这样嘱咐仙荣,联想起昨天专门去了鄂多哩看鲁米苏伊的情形,他叫了声:“不好,快去找爹!”
       再找,还是没找到。式奎急了,让得石骑马去楚家丁站,他和得山去额摩镇,其它人在堡子前后找,找到了就把他拖回家。

       得石到了楚家丁站,楚北风说,黄大仙背上一个火药包走了很长时间了。得石顾不得多问,立马去额摩镇和式奎得山会合。听完得石的话,式奎急得蹦起来,他焦急地说:
       “咱们马上去老爷岭,你仙老爷一定是背着火药包,和许大鼻子拼命去了!”

       在老爷岭盘云洞的一个大洞内,两盆红红的松木炭火把原本阴暗的老巢烘烤得热烘烘的。许大鼻子正在旁边看着柳家儿媳妇给儿子喂奶,柳家儿媳妇已经麻木了,两个乳房全部裸露在外,她已经没了任何羞赧,许大鼻子看着儿子正使出吃奶的力气吃奶,他也伸出手,在另一只乳房上摸了起来。

       仙萍听不到婴儿的哭声,自己才平静下来,以后怎么办?她默默地想着如何脱离虎口,这些日子她度日如年,她想式奎想得厉害,一天只靠回忆过活。许大鼻子的长了毛的大手在柳家儿媳妇的乳房上挪开后,他向仙萍走来,仙萍厌恶地别过脸去。这时,洞外传来了声响,许大鼻子警惕地摸出腰刀,向洞口窜去。

       黄大仙一路就摸上了老爷岭盘云洞,刚刚到洞口隐在黑影里,见一个人错身而过。黄大仙背着火药包,继续向里面摸索,正遇见仙萍。

       黄大仙示意仙萍不要出声,用手比划着仙萍带着木讷的柳家儿媳妇往外走,可柳家儿媳妇背着身子奶着孩子怎么也不明白,仙萍就急着走过去拉她,谁想许大鼻子已经转回来了,他见到慌乱的场面,马上挥着腰刀拦截,情急之中,黄大仙靠近炭火点燃了引线,一错步死命地抱住许大鼻子,嘴里喊着,仙萍快跑!仙萍快跑!火药包爆炸了,惊天动地,整个盘云洞浓烟滚滚,碎石散落……

      式奎领着得帮、得石直奔山里,他们想在路上拦截住黄大仙。但进绺子老巢的路他们找不到,正悄悄四处打听,就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从山上跑下来。得帮看那人的眉眼间好像认识,式奎和得石也觉得见过。到了近前,想起来他是参加得帮相门户的张双妹娘家的亲戚,那个业余绺子。他们把他拦住,问他慌里慌张地怎么了,那人说,出事了!绺子窝被炸了,死了好多人,有男有女有小孩,都炸得缺胳膊少腿血糊糊地混在一起,全推到崖下去了!许大鼻子一死,二当家和师爷尿不到一壶里,谁也不服谁,又要刀兵相见,我是谁也得罪不起,刚刚逃了出来。

       典式奎听了天旋地转,痛苦地蹲下身子,他双手抓住了头发向上薅着,像是要把裹在头皮里的悔恨拔出来,也扔进山涧里。老丈人和许大鼻子拼命前,是有许多征兆的,去鄂多哩跳萨满舞,嘱咐他对姐俩好,可是,他竟一点也没想到这一层,臭脑袋呀!他把脑袋拍得嘭嘭响。

       是楚北风发现了典得石给春秀的信有问题,这封信只写收件人,没有寄出地。他拿着信就琢磨开了,看那字迹不是写上去的,像是一笔一划画上去的。他问上下站的站丁,他们都说没有见过这封信,再看那“春秀”像个女子的名字,楚北风明白了,一定是典家的小伙子,给殷家大院的姑娘春秀写信呢,也真难为他们了,都住在一个堡子里,还通过这么远的丁站传信。

       阿克敦来了取信的人,楚北风不动声色地把这封信交给那人捎回去,信就到了春秀手中。春秀见到的信是幅画,画的是三个手印,一个是描着拳头画的,一个是伸着两个手指头描的,最后一个是五个手指头都伸着的手掌。春秀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是她和小石头儿一起玩的石头、剪刀、布的游戏,一股热血涌到脑门儿,春秀觉得脸都发烫了。好你个典得石,还这么提醒本姑娘,小时候的事我没忘记,都订了亲,就等结婚了,我不也一样天天数着日期吗?春秀每天都看这封信,想着典得石,最后她也决定写封信,她知道典得石不认字,但他会看画呀,她也画了一幅画,装进信封。信封上写着“阿克敦典式奎儿子典得石收”。等到了孙妈让人往外送信时,春秀乘机把这封信也混了进去。

       这封信是楚北风亲自交给得石的,楚北风捎信让得石来一趟丁站,倒不是为了取这封信,而是黄大仙背走了一个火药包以后,还剩下了一个火药包在楚家,火药包又不能让别人捎。

       得石看到那封信上的画,也看明白了。那信里画着典家的新家,一户一户地被画成了一个个方框,得石和春秀的方框被描得重重的。方框里两个小人,长着圆圈脑袋、三角肚子、两条细竖线的腿,紧紧地挨在一起。方框前面画了个太阳,有五六道光芒,方框后面是个弯月,这是春秀天天数着太阳升起,月亮落下,盼着婚期呢。
       楚北风远远看见典得石把那信读了一遍一遍,最后才收到怀里,他拎着烟袋走了过去,领着他去取火药包。
得石看着剩下的一个火药包,就想起黄大仙的音容笑貌,他真后悔没能追上他。楚北风告诉得石:
       “别太难过了,其实黄大仙走时,我是估计到他要去拼命。”

       楚北风微微地仰着脸,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草甸子深处。
       得石不明白地问:“楚大爷,你为啥不拦住他?”

       楚北风弯起一只脚,在鞋底上磕掉烟袋锅里剩余的烟灰,说:“是因为黄大仙的一席话呀。他跟我说,我这一去,就不能回来了。我这一辈子,知足了。我把姑爷树立为神,这是我最大的收获,有人为子孙攒一辈子钱财,只有我给孩子们树了个神。神比鬼好啊!过去我在绿营当兵打仗,早晨出去是人,晚上就可能变鬼,那相信人能变鬼的,心情就好些,不管怎么说,这辈了完了,还有下辈子呢,就怕不相信人能变鬼的,死了就死了,死了就啥都没了。这样的人最怕死,活得最痛苦。比鬼更高级的是神,要是信了神,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遇到困难、灾难,自己解决不了,就让神解决吧。我们知道的事是人事,不知道的事统统靠神,是神事。我们知道得越多,神管的事越少,我们知道得越少,神管的事越多。”
       得石重复着:“我们知道得越多,神管的事越少,我们知道的越少,神管的事越多。”得石问:“楚大爷,你信鬼和神吗?”
       楚北风说:“我既不信鬼,也不信神,我就信人。我们前代是贱籍,世代相传,家里的妻女随时可能到教坊司去做官妓。到了我上几辈,变成站人,站人也要世代相传。我就希望我唯一的女儿能嫁给民人,等我死了,死了就死了,彻彻底底地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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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2 21:51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12 22:07 编辑


                                                      二十六

       张双妹嫁到典家后,和原来自己预想的一样,吃穿住都挺满意。吃的管饱,样数还多,比在三马架娘家的上顿不接下顿,不知要好上几个来回。穿的也不错,薄的厚的,棉的单的,大的小的,可以包成两大包。住的是新房,屋子里还有屋脊上散发出的新秫秸味,比娘家的那四壁漏风的马架子好多了。再说嫁的男人,典得帮,一个结实厚成的汉子,除了干活,一天也不多说半句话,说话前总爱呲牙一笑。这样的男人不好遇呀,照理应该满意吧。可这得看跟谁比了,跟娘家比,自然什么都好,可和妯娌们比,和其他哥们比,就不满意了。人呢,好与不好,全靠周边的比对,现在,她张双妹已经是典家的大儿媳妇,要比当然应该和典家的二儿媳妇、三儿媳妇比,这一比,张双妹的不快就在心中郁结了,不吐出来怕要憋出病来。
       她是心痛自己的男人呢。

       在典家后院,又用冻冰团的的办法,从山上滚来了好几块大石头,然后,又用对比雪雕的方法,开始雕石头了。说是要雕成一个天锅,一个地锅。雕这两样东西,派工却不一样,天锅由老二得助和老三得石两人雕,地锅却只派老大得帮一个人,都是典家的儿子,怎么就不一样了呢?莫非雕这天地锅,也要有个天地之别?张双妹心里不平,但不敢说出口,只能冷眼观瞧,指望着或许其他哥们能帮帮丈夫,或者老二老三完工后,能帮帮他们的大哥。但当家人看样子并不是这么想的,他要求天锅地锅一起完工,说是要两锅口咬合上。得帮这边始终也没加人手,一到得助和得石收工回家,同样是新媳妇的柳巧、春秀高高兴兴地迎着他们进屋,她却要一直等到天彻底黑了,才见得帮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回来后载头就睡,即让她心痛,又让她没法去温存。刚到典家,不敢多问多说,就生起闷气。

       不平的事不仅不减,反而在加重。典家人雕石头,全在农闲时间,两年的光景,天锅地锅终于雕好了。得助和得石收拾好石匠工具,做别的事去了,只有得帮还在后院独自凿石头。问他,他只说,再凿一个。什么?还要凿一个?张双妹就急了,难道这样的日子还要重复吗?张双妹就问得帮,是你雕得不好吗?为啥要返工啊?得帮还是呲牙一笑说,再凿一个。再凿一个?说得多轻松啊,那得凿多少下呀!得流多少汗呢!他们怎么不凿呢?偏偏只有你?你说话呀,你哑巴啦?张双妹真急了,第一次骂了不争气的得帮,得帮就是得帮,挨了媳妇骂,还是呲牙一笑,继续凿他的石地锅。
骂了几次,彼此倒有了默契,张双妹可以骂丈夫了。骂了几次就成了习惯,屋里骂,外面也能听到骂声。大家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这两口子,也没发现他们有什么争执,两人关系还算挺好的,难道这真是打是亲来骂是爱吗?

       张双妹终于找到了倾诉对象,那就是柳巧。张双妹发现得助也受到了不公的待遇。老二得助不久也被分派到后院,虽然不是帮得帮雕地锅,但他那活苦累不说,还很脏。得助在后院挖大池子,几个池子挖完后,还要在池子四周砌上河泥。河泥也要得助到两叉河去淘。干河套淘一半儿,水河套淘一半儿,淘完了把两种泥再掺和在一起,一块块地在太阳下晒成半干的饼子,得助像柔发面馒头一样,来回搋着泥饼子,再把泥饼子贴到池子底部和四周,得助回家时,浑身是泥,疲惫得软趴趴的更像一堆泥。张双妹想,她和柳巧应该有共同语言了,就有意和柳巧谈起这件事:
       “老二家的,咱们男人的活是不是太累了?”
      柳巧和得助平时交流得多,知道些原由,她解释说:
       “公爹说了,窖池的活,就由我家得助干,多少不讲。”
       “那凿石头的活就由我家得帮做了?”
       “应该是吧。”
       “啥叫应该,啥叫不应该?这公平吗?你看老三得石最近多清闲呢。公爹也没给他安排活,他倒闲出屁来了。吃饭前还要漱几次口,酸的辣的咸的油的,都不吃,这是不是亲的……”

       张双妹故意说到“亲的”停下来,他知道得帮、得助是典家的养子,得帮得助还是亲哥俩,她和柳巧才是亲妯娌。柳巧听出了张双妹的意思,她虽不知这样派活具体来由,但她从小也是过继到叔叔柳大下巴家,知道应该珍惜得来不易的处境,就劝张双妹:
       “大嫂,你别多想了,公爹他咋分派,自有安排,反正咱们男人也没累死,不用太多心了。”
       张双妹哪能不多心,这样分派活,实在太不公了。她就更留心地观察,果然发现,几个小叔子待遇也不一样。

       给老四得强的活计也轻。在后院,又支起一口大锅,锅上坐着一盘大笼屉。得强坐在一墩石凳上,不紧不慢地拉着风箱,他每天都在这里蒸东西。别人的活,不是抡凿就是挥锹,使的可是全身的力气,可他像个书生一样,坐在那里,好不悠闲自在。张双妹想,老四得强也是亲生的,还会累着不成?
       要不是也是亲生的老五得地,被分派了累活计,张双妹恐怕真的又去找柳巧,议论一下亲生和收养的区别。得地的活好像更累一些,是插墙。典家大院前院的房舍已经初具规模,那些房墙是一次性插完的。可后院里所有的墙,全要由得地一个人插好。先是裸露的石锅周围要插上墙,然后要把几个池子用墙围起来。得地不停地插着,插完这处插那处,插完基础墙,再搭上跳板插上面的,总是一个姿势,右腿前弓,左腿绷直,右臂支撑,左臂翻转,两手一起向斜上方挥动,一插子泥巴就上了墙。典式奎不让他换姿势,连个左右撇都不能换。听说,可怜的得地左臂整整比右臂粗了一圈。

       亲生的得地遭了大罪,让张双妹的心理平衡了许多。又一个儿子的境遇,又让张双妹的心得到最后的安稳。那就是典得沧,典家的老六。老六典得沧的活计是扬场,在典家后院,专门辟出一块晾晒场,把地压得平平的,坚硬光滑,得仓就在那里扬场了。和老五得地的姿势有些相似,都是奋力挥膊,只不过得沧用的是木锨。木锨虽没杈子重,但要扬得很高,这样粮食和土粒石子以及瘪粮才能分出来。小仓子人长得瘦小,挥着比他长一身子的木锨,一下一下,哗啦啦哗啦啦地扬着,总是一个节奏,总是一个姿势,照这样下去,这孩子的胳膊也怕不一般粗了。

       张双妹来典家,发现典家人都有那么股劲,不厌其烦地干一样的活,真够坚持的。渐渐地,她也习惯了这样的坚持,习惯了这样的派活,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典得地终于插完了后院所有要插的墙,用的可都是完完全全一个姿势。墙插好后,典家集中所有的自家人,上了梁,上完梁后,开始在梁和墙之间码椽子,这些椽子一般地长,一样地弯着弓起,钉在梁上。椽子是清一色的枣木,是得强独自一人加工出来的。原来,得强的蒸屉里蒸的是枣木杆子,蒸到一定程度,取出来别在弧形杠上,等枣木干透后,那带弯的弧度就固定了。得强还用同样的办法,加工了一截一截的马车轱辘,用的是更粗更厚的枣木,当然,这么厚这么粗的枣木做车轮,用的功夫就更深了。

       典家烧锅屋顶封盖那天,劳累了一天的典家人都沉沉睡去,典式奎却睡不着,他在后院徜徉着,一抬头,发现在石烧锅后隐出一个人来,原来是结发妻子周云美。两人默不作声地走到一起,一会摸摸那粗大的石锅,一会儿又探探深处的发酵池,一会又去看看那个大蒸屉,仿佛又回到老家冯家集典家烧锅院,那时他们多年轻啊,两人虽不正眼相看,可一举手一投足,却全都留意着,典式奎光着脊梁,在烧锅边忙碌,对走过来的周云美视而不见一般,周云美呢,端着碗水悄声放下又转身而去了,可两个人的心是通着的!那烧锅的火呀那般地红,那溢出的酒香那般浓,要不是那接二连三的大灾,他们怎么会来到这里呢。

       如今,又竖起了新的烧锅,在千里之外的关东,他们的新家新烧锅。虽然还没有点火,虽然还没安上门窗,但它实实在在地矗立在眼前了。多少年的梦幻真的要变成现实。为了它,做了多少准备呀!烧锅的八道工序,大部分有了落实。

       按酿酒的顺序,第一道是蒸粮。把碾成碎粒的粮食,放进蒸屉里蒸,要蒸得恰到好处,太熟了,米粒黏合在一起不透气,不熟又影响发酵,瞎了粮食。典式奎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四儿子典得强。典得强手眼灵活,悟性好,式奎让他练习蒸枣木,蒸枣木一样要用那大铁锅和蒸屉,锅里加上水,注水前在锅底反扣一个泥盆,那泥盆在水汽的鼓动下发出咕咕的声响,从咕咕的声响里可以判断出汽的多少和水的温度,反复地蒸枣木,不全是为了椽子和车轮,主要还是练得强的听力和判断力,式奎测过得强好多次,得强都能很准确地猜中。

       第二道工序是打散。打散是把蒸得的熟粮,用木锨均匀地打散开,之后还要均匀地扬上酒曲。打散扬曲,这一套动作,是有时间限制的,必须在粮温降到体温之前完成,也就是赤着脚刚好能站上去。这就需要技巧,典式奎把这件事交给老五典得仓,在此前,他接受了扬场训练。小仓子是弟弟典式轮的大儿子,天生长得瘦小,却有常人少有的耐心,为了练成这一本事,他反反复复地扬场,家里的粮食自然全由他一个人来扬。练到最后,得仓一锨下去,粮粒会均匀地洒在晒场上,稀疏薄厚完全一致。

       第三道工序是入窖。打散加曲后的熟粮进到窖池里,这里的总管就是老二典得助。典得助跟柳大下巴学的泥水匠,现在又把这套手艺应用在窖池里。窖池里的黄泥很重要,直接关系到发酵程度和风味,得助已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了。

       第四道工序是烧锅。烧锅是核心区域。眼下,石头天锅和石头地锅就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烧酒的火候由老大典得帮掌握。得帮最辛苦,典式奎让他独自完成石地锅,就是让他切实地体会雕地锅的难度,让他珍惜那一凿一凿的不易。用火稍有不慎,石地锅就会炸裂,所以,还需凿一个备用的。这个备用地锅,也是得帮一凿一凿完成的,典得帮哪能不小心慎重呢。为了不让地锅裂了,典得帮在石板上练习用火,已经烧裂了几十块石板了,他对火与石的感知,已经非常准确了。

       第五道工序是装锅。装锅就是把出窖的发酵粮装进地锅里。要求也是薄厚均匀。装锅的同时,地锅下已经架起了火,装锅的要求是见汽就压,酒汽上来就用发酵粮压汽。薄厚均匀和见汽就压,这两个要求本来是冲突的,见汽一压,就破坏了薄厚均匀,但熟练的装锅人却能达到要求,一处见汽,马上就压,一压别处又冒汽,再冒再压,冒汽和压汽连上,压得自然就均匀。这一层过去,再压下一层,整个装锅是一气呵成的。否则,顾左顾不了右,一个地方没压好,整个锅就装乱了。插墙和装锅有异曲同工之处,典式奎让老五得地反复一个姿势插墙,练的就是这个本事。

       第六道工序其实贯穿酿酒的始终,那就是品酒和兑酒。这个重要的活计交给了老三典得石。为了酿出风味稳定的酒来,需要对酒头、酒尾做准确判断。酒头需要兑回,酒尾还需重烧。制作酒曲需要更高的技术。做这道工序的人,首先要有好的味觉,对酒有敏锐的感知。为了培养这种酒感,典式奎对典得石要求得几近苛刻。典得石不能吃任何酸的辣的咸的油腻的食物,不能吸烟,只能品酒不能饮酒,这可苦了得石,正常的菜都不能吃,家里做饭时,要清汤寡水地留下一份给他,然后再加佐料,典得石从此过上了“没滋没味”的生活。

       前六道工序已经练习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两道工序是对酒的后期处理。正好,典家还有两个儿子没派上用场。第七道工序是储酒。储酒最好是用酒海储。制作酒海凭木匠的精湛技艺,用厚木板子拼接,拼接时不能用钉子,也不能用骨胶,全靠木头对缝。拼接后还要在里面糊上多层的窗户纸,糊纸要用新鲜的鹿血。这样制出的酒海保存酒,才能提高酒的质量。而这道工序,靠典家的自身条件,是无法办到的,只能到外面去学木匠。另一道工序就是往酒海里添加参茸蛤蚧虫草等药材,这些东西不是乱加的,也需要派出一个儿子去学药理。典式奎已经打算好了,就派七儿子典得州学木匠,等八儿子典得府再大点儿,派他去学药理。

       典式奎和周云美又转回烧锅房里,压在地锅上的石头天锅显得分外深沉了。天锅上插着八抬的十字花杠木,正需要八个人合力抬起。两人摸着粗大的杠木,仿佛听到典家人喊着号子,一齐向上用力,把个天锅稳稳地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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