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去
城市还在五一长假里。在拥挤的环城公路上，一辆辆的汽车不时按着喇叭，络绎不绝地行进，其中不乏趁着假日出游几天回来的人。各种颜色的小汽车像牧归的羊群，正被赶回到巨大的钢筋水泥笼子里去。进入市中心以后行人多了起来，北国商城大楼周边的人行道上，懒懒散散的人群像叉河的春水一样缓缓地流动，楼前的电动广告牌向人们宣布着四天前的新闻：西部地区出现了一场狂风暴雪，目前灾区秩序稳定；据美国媒体报道，基地组织头目本拉登昨日夜间在巴基斯坦被击毙。
王基铭在羊城饭店门前下了车，他要到饭店隔壁的茶社去。饭店大概承办着一次婚礼，门前的空地上，有人在摆放彩带和鞭炮。他穿过震耳欲聋的喜庆音乐，挤过人行道上等候喜车的人群，到茶社门前。时间有点迟了，今天一早从二百里以外的山西阳城坐火车赶来，下车后过了好半天才找到一辆出租车，路上又经历了两次堵车，由于着急，他脑袋里嗡嗡轰轰的。
他离开这个城市已经有七个年头。之间除了那次疑似癌症复发来省医院复查，一直没离开过位于阳城东南方的朋友办的那个小煤矿。脱离了大学校园的氛围，跟倾注了四十年心血的金属材料脱开，没有图书馆，没有实验室，甚至没有电视信号没有报纸。他不再是行业里面受到关注的学者，也不再属于当下的时代。但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损失或不妥。严格来说，仅仅在最初的一年里，他内心里有过没着没落、荒芜空旷的感觉，现在早就把这感觉扔到脚底下了。
引诱他走出趴了七年的老窝，重新回到这个城市的原因，是朋友老赵的一个电话，老赵有一个朋友是泌尿科医生，他新近实施着一种疗法，这种疗法能帮助如他这样因骶部手术造成的排泄障碍的病人。他对老赵邀请他来喝喝酒，聚一聚，帮一个搞热处理的老家伙出出主意没有兴趣。
火车轮子的咣当声中，他想的全是这种疗法问题：在骶尾骨的根部插入一根导管，利用骨头深处存在的一个微弱的腔隙输入一些药物，老赵说医生朋友的这个方法“已使一部分病人有效地改善了症状。”显而易见，这并不是个可靠的成就，有效地改善不过是个模棱两可的说辞，大约意味着用药期间症状有所缓和，将完全尿失禁改善为中度尿失禁，将每天十几次稀便改善为几次，说不定停止用药以后还是一切照旧。但是，据他所知，还没有一个医生专门针对骶部手术后的病状做过研究，所以那位医生朋友的努力就显得有些珍贵，尽管对于神经系统损伤导致的性能力缺失，他这套疗法还是无能为力的。
结肠癌手术后，医生告诉他病变还在中期，没到晚期。尽管术后很快就发现自己控制屎尿的能力像一个婴儿，但手术的成功还是让他很抱希望，他相信随着时间的延伸，尿失禁和腹泻的问题会逐渐恢复，相信最初半年里让他感到特别恼火的羞耻，惊慌，没有方向的感觉会逐渐消失。但是七年过去了，这些期待中的好事都没有出现。
七年了，他远离熟悉的人和环境，在那个煤矿的一幢小楼顶层安顿下来，跟保安门卫厨师以及朋友的朋友轻松交往。每日的功课，只是保持身体的清洁和去除尿臭，做点轻松阅读写些随笔性的文字，这曾经使他很满意，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接到老赵的电话，他才明白，他永远不能适应穿底边带松紧口的内裤，内裤里边套垫着纸尿裤，每天都像被人拧紧了发条一样，时刻担心有稀便流出来，时刻防备有臭味逸出。他永远也放不下那份尴尬的羞耻感。
也许医生朋友的治疗会带来可喜的变化，也许它将改变他与世隔绝的生存状态，恢复已经剪断的与外部世界的联系。他在火车的摇晃中闭着眼睛，甚至想到大学里的游泳馆，没准儿还可以去游上几圈儿，自由自在地游，不必担心会丢人现眼……
在半明不暗的屏风玻璃上，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影子是模模糊糊的，还被变得七扭八歪。像往常一样，他看见自己的样儿就生气：六十八岁的瘦高老头，头发全白了，缩着肩，一副玳瑁边眼镜在鼻梁上反着光。他几乎不自觉地挺了挺肩膀。
“老是这副无精打采的相！”他骂了自己一句，“得注意一点形象，这副尊荣，活像一条半死不活的老狗。”
服务员引着他进入包间，他看见老赵正跟一个头发灰白、身躯肥胖的矮个子老头交谈，这样的老头在任何酒桌上茶馆里都能遇见。老赵站起身朝他走来。
“王教授，基铭啊，你总算来了。”说着，他握了握他的手。“怎么样，路上顺利吗？”
“还行，只是火车站那儿出租车不多。”
“是吗？有点小遗憾。提前祝你重返故地玩得快乐吧。”说完，他拉着他穿过半个房间到那个胖老头跟前，“周工，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王教授，你可算遇到救星了，王教授专门给你授课解惑来了。”
胖老头周工脸上堆满笑，手里端着个保温杯，他身边站着一个高挑、温婉的年轻女人。“自打老赵说起你，我就盼着这次见面了，真好比是盼星星盼月亮啊，呵呵。”说完，周工孩童般地笑笑，又诡秘地四下看看，然后把保温杯打开喝了一口。闻到气味，王基铭才知道他喝的是酒。
“让你见笑了，王教授，我这人没出息，得机会就想喝几口。”
“没关系，请随意。”
“喂，小薇，你不会告诉我老婆吧？”周工对身边那个女人说。
“不，周总，我不会声张的。”
“谢天谢地！她把我的酒都藏起来了，她连啤酒都不让我喝。不让喝啤酒，你们想象得到吗？家门不幸，天天狮吼啊！”他从杯里呷了一口，用愤慨的语调继续说：“就因为是我老婆，她就认为有资格禁止我喝酒，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得受她欺负，没天理啦。比如说你老赵，不管白的啤的成天大喝特喝，身边的人谁都不会说什么，谁都不欺负你。我呢？你们总说‘看看，刘小薇真的不错，总照顾周老头，关心那个酒鬼，真的不错。’……”
王基铭朝刘小薇瞥了一眼，他不愿意让人看见他在观察她。在这间光线暗淡的包间里，她的存在感如此强烈——高挑、苗条的身材，光洁的额头被头发遮盖住半边，秀发一直垂到肩上。穿了条蓝色牛仔裤，象牙白蕾丝花边绸上衣，看得出胸脯可不像身材那样单薄。这件上衣穿在她身上显得十分雅致，十分沉静。
周工突然猛喝了一口，把酒也洒到了胸口上。“可我一点都不感动，我知道都是我老婆让她这么做的。一切向钱看，家里家外都一样，人最主要的本质是贪得无厌，就是贪得无厌。假如不想让我弄成这个新产品卖更多的钱，哪怕我泡到酒缸里，她们都不会反对，我老婆会说：‘见阎王去吧，死老头！’请原谅，王教授，你看我瞎扑哧的都是什么？”
“不必介意。”王基铭说。
“我总梦想着逃出去，逃得远远的，就我一个人，谁也不会啰嗦你，啃你，不会把你架在火上烤，烤出你的最后一滴油。他们就不想想，老头还能活多久？难道就不该由着我自己的意愿轻松的活几年？我就不该喝喝小酒，听听京剧钓钓鱼？”
老赵打断了他，“得了得了，别提京剧了，这还没 修本 呢就唱装疯。我有个好主意，咱们见过面了，今天先不谈事儿，等你酒醒了再谈不迟。我跟王教授还另外有安排。”
只有他跟老赵两个人吃饭的时候，他问老赵：“你跟这个周工，有共同的利益？”
老赵回答他：“基铭，老伙计，我不想你就这样飘移出主流社会。在这个精彩的人世里，你不能一个人生活，你不能同一切都没有联系，你必须回到正常的生活状态。”
老赵为他在羊城饭店预定了一间房间，收拾干净裤裆里湿漉漉的情况，他走到外面的大街上。去个医生朋友那儿预定在明天，整个下午的时间该到何处去呢？去看看曾经教过三十年书的那一片大学社区？过去常去购物的那条街道？或者因为长时间没有联系，该去看看学校里那些已经退休的老伙计？在我缩在山里的那些年，也收到过他们的电话和书信，可我因为羞于见人，没勇气邀请他们到我那里去聚聚，就这样，与老同事的联系变得越来越少了……
站在春日暖阳照耀下的大街上，他琢磨着从哪里开始访问被他丢了七年的生活，哪怕只在这里停留两三天的时间，也应该想出一个简单的办法让他的双脚去踩一踩过去。
但是他哪儿都没去成。中午喝的一瓶啤酒闯祸了，他在街上走没多久，还没有确定要到哪里去，裤裆里的紧急情况就催着他去找厕所了。他进了一个付费厕所，躲进单人隔间，退下长裤，从弹性很强的内裤里抽出尿不湿，从上装内袋里取出一块新的换上。他拎起尿湿的棉垫扔进洗手池旁的废物桶里，将手洗净，然后安抚一下阴郁的情绪，回羊城饭店了。
饭店房间的电话铃响了，楼下服务台告诉他有三位客人来访，是不是请客人上去？
当他拉开房门出去时，老赵、周工、刘小薇三人正沿着灯光暗淡的过道走过来，他朝他们挥了挥手，有一个想法轻轻地在脑子里划过：眼前的三个人，正迂回地引诱他返回七年以前生活的原点，而他对于返回去根本毫无兴趣。
将客人让进房间落座，周工说：“王教授，我真该把酒瓶子全砸了，不然老耽误事。原以为喝两口没问题，可我估计错了，被我闹得上午没谈成正经事。”
“没关系。想要谈的，是什么事呢？”
“是这么回事，我们几个打算研发个产品，就是汽车制动盘。这东西以前我们做过，用的都是金属材料，这回我们想改一改，加入一部分陶瓷材料，比如碳化硅。假如改成功，这东西就漂亮啦，又美观，又耐磨，重量还轻，估计推向市场很快就能淘汰原来的。只是这个碳化硅我们加不进去，试了两个月，法子都想到了，这东西老是在溶液里面漂浮着。”
王基铭说：“我插一句，原来的设计有什么缺点？使用中反馈回来哪些问题？针对问题，咱们才好考虑怎么改，周工你看是不是这样？”
谁知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吭声了。周工的两只手开始乱摸，摸过上衣口袋再摸裤子兜，没摸出酒瓶子来，没奈何摸出一根红塔山，也不点燃，放嘴边上一点一点地啃。
小薇轻声说起来：“王教授，周总他们真的是很无奈，被人家挤到墙角了。原来的产品，是周总一手设计试制成功的，进设备、培训工人都是大家一起忙和的，销售情况也很好。结果老板报了专利，然后把周总从技术主管的位置上拿下来，让他去搞接待，当初参与试制的几个人全调离了。他们辛辛苦苦搞成的东西，现在反倒对他们保密，不得接触，真是忍不下这口气呀，没办法只好离开那里另起炉灶了。所以我们要再搞一个更好的，卖给老客户，还要卖得比原来的便宜，让市场把那个黑心老板淘汰出局。”
王基铭静静地听她述说。虽然愤慨，也没能改变她的端庄，她的声音温暖，有磁性，她在上午那件绸衫外面又加了件毛衫，可能是为了跟毛衫休闲的风格相配，她穿的不是那双咔咔响的高跟鞋了，换了一双平底鞋，这一切都跟第一次见到时一样让他心动。如果对她的穿着表示出赞赏，她会不会在乎呢？如果不会，那她为什么到这里来穿的这样楚楚动人呢？
已经有好多年他没有这么近地坐在一位年轻女人的身边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她搅得心智恍惚，不论让他跟随老赵的电话重回故地的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不论让他赶来找那位医生朋友的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这股力量在遇到刘小薇的那一刻迅速壮大起来。这个苗条的、在米色绸衫外面套一件黑镂空毛衫的精灵般的女人。
“基铭，这个碳化硅的问题，你有没有办法？”老赵对他说。
他觉得现在不能开口说话，他一说话，准得结巴，于是扶了扶眼镜框，假装在思索。过了一会，他说：“办法嘛总会有的，我以前做实验时，在金属溶液里加过碳化硅。这样吧，明天上午我得跟老赵去省医院找他的医生朋友，下午可以到周工那里去，咱们一起动手试试看。”
“太好了！明天中午咱们在省医院附近吃顿饭，就西北酒家吧，然后一起过车间去。”周工高兴地说，小薇也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好吧，知道了，我会去的。”可他脑子里想的却不是什么车间，实验，而是将要看见的人，就是周工身边的这个女人，刘小薇。荒唐的感觉迅速聚拢过来，他的心因为疯狂的渴望而狂跳不已，就好像明天针对尿失禁进行的治疗对性功能障碍已经产生了效果。
七年以前，他做结肠癌手术住院那次，管床的医生曾经同情地对他说过：“这种病高发，简直到了流行的程度，现在治疗已经不是问题，经过合理的治疗多数人生命无忧。问题在于，任何事有一利就有一弊，伴随着治疗出现的其它问题，才是应该预先估计到的。”这番话暗示他由于手术造成的阳痿尿失禁其实是微不足道的损失。于是他拼命地假装性欲已经自然的减退了消失了。直到今天，他跟一个年轻美丽的知识女性接触了，这让他的神经经受了一份苦涩的悸动，像一个瘸腿老乞丐一样，受尽世人嘲弄的眼光还在渴望着健全的生活。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算有再合适的对象，再合适的机会，他也没有能力享受性爱的欢乐了。可是，在亡妻故去九年、隐居了七年以后，无论他是多么的性荒疏，怎样的性无能，在遇见小薇以后他的性欲又苏醒了，这荒唐的欲望本身急着要去证明它也是一种生命力。
他得承认，小薇让他心猿意马了。在客人走了以后，他一个劲地胡乱想要是能把自己换成周工多好，就让那个胖老头泡进酒缸里，待在河边钓鱼，换成他待在实验室的操作台前，对付那些图纸和配方，而小薇跟随左右形影不离。
第二天上午的治疗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意想不到的简单。延续着昨天的好心情，一次简单的治疗让他对生活产生了无限的向往，也许，医生朋友将会在他身上创造一个奇迹！
为了利于药物吸收，他尊瞩在治疗床上躺了一个小时，他冥想着自己会像过去一样挥洒自如，不再需要用了七年的尿不湿了，他又一次看见自己在大学里的游泳池中来回游，光着上身，下身仅有一条窄窄的泳裤。
从医院出来到最近的一家饭店用了一刻钟的时间，迎宾的小伙子替他拉开沉重的门。问他：“您是几位？先生？”
“还有三位，不急。”他说。
“那太好了，请您到这边休息一会儿。”说着将他引到前厅的休息区。
可是老赵他们三个一直没来。他忘记把手机带在身上了，也记不清任何一个人的电话号码，所以无法打过电话去问他们出了什么事，他想他们应该是在来饭店的路上吧，也许遇到堵车了。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他才意识到，这不是昨天约定的饭店，他走错地方了。他怎么也想不起昨天周工说的那个饭店的名字，一个字的印象都没留下。
急忙到前台给羊城饭店服务台打电话，询问是否有人找过他，或者有留言留下。确实有一条：“我们没等到你，请在省医院门前等我们，不见不散。”
这种情况在一年半以前就出现了。那天他在矿区的小道上散步，朋友的一个朋友过来跟他打招呼，这是个很熟的人，近乎每天都在食堂的餐桌边一起吃饭，可那天他叫不出那人的名字了，只得一边搭讪着一边在脑子里拼命搜索。类似的情况时常发生：把朋友的名字张冠李戴，在商店里指着糕点让店主给拿过手纸来，打电话时突然语塞，一边结巴一边慌乱地搜寻合适的字眼。尽管他从不间断地在记事本上记录着，并每天清晨做诵读练习，致力于集中思想，但无论是正要做的事还是将要做的事，他还是经常忘记。一个催人健忘的魔鬼钻进他大脑里了，扰乱他的思维，制造记忆的空白，让他出丑。他一直引以自豪的敏锐强记给毁了。
这次他回来寻求医疗救助的时候，所体验到的失落不是仅仅来自于阴茎，也不完全是两处括约肌的功能丧失，他预感到，更大的问题可能出在脑子里，除了已有的身体上的障碍，他担心的智力障碍迟早会来。假如到了一切都不清晰，不能思考，不能阅读的地步，还怎么活着？
第二天上午八点多，他接到医生朋友的电话，询问有没有异常情况。他谢了医生，说他感觉不错，但是尿失禁的情况没见好转。这位冷静的医生劝他要有耐心，药物发生作用需要一段时间，再等等看是否会出现好转的表现，有些病人在治疗一周后才出现好转。并建议他三天之后再来注射一次，为了取得理想的疗效大概需要两次到三次的治疗，这种治疗连续做也没有危险。
好像每天尿失禁的问题不算问题，人家像对待一个不愿上幼儿园的幼童一样，在哄着你去。他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背起挎包立刻回山里。本该想清楚再做决定的，像这样把老赵的电话当成枯木逢春的邀请，迫不及待地赶来实在是可笑。想改变现状只是你一厢情愿的不切实际的想头。健康早已失去，身体情况已经是这样了，还心存幻想简直荒唐透顶。
他的手机响了，“王教授，我是刘小薇，我向老赵要了你的电话。你能过来，跟我喝喝茶吗？我在咱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茶馆等你，就我自己。”
在他到达之前，她已经找了座位点好了茶。他们在窗边的两把椅子上面对面坐下，倒上两杯热茶，静静地看着碧绿的茶叶一根根竖起，再缓缓落下。沉默的气氛里传递着某种不安。尽管她今天随便穿着一件白色体恤，寻常牛仔裤，她的美依然让他不敢多看上几眼。
“叫我来，有什么事吗？”他打破了尴尬。
“王教授，我知道你是金属材料领域里的一位了不起的专家，昨天，你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就解决了困扰我们两个月的难题，更让我崇拜你了。现在我跟你刚当上教授的年岁小了几岁，我没有你那样的天赋，可我想尽可能地做得跟你一样好，我知道自己有许多不足，但是也知道自己的长处……请你收下我这个学生吧。”
“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学生了，而且也没有能力、没有精力再带学生，我是个过气的教授，是个默默无闻的小老头子。你对一个隐居的人这样抬举，可是找错了人。想考哪位导师的研究生？博士生吗？”
“不是，长久以来一直有这个打算，但我今年没有准备。”她含糊其辞地说。
“你在周工那里干了很久了吗？在那里有股份？”
“也不是。我在做这方面的研究，可资金设备试验场地一样也没有，我是借用他的设备搞实验，是暂时的合作。”
“为什么是暂时的？”
“周工这人，不是个严肃的人，他不懂得节制，是一个胆大妄为、总想寻欢作乐的人。他不知道应该庄重一些。他那儿搞不出什么来了。教授，遇见你我仿佛看见了绿洲，请你帮帮我吧。”
“十分愿意为你效劳，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帮你。”
“我知道你在退休前做过的最后一个课题，能把这个课题的实验数据让我用用吗？可能我这个请求有点无礼，但是我实在很需要。我不会白用，商品社会嘛，我会付钱的。”
“你是说，买吗？我没理解错吧？”
“教授你在嘲讽我。是的，我买，你知道并不是我一个人这样做的。这是个野心家得势的世界，如果你没有野心，那你只能做个失败者。你是偶尔回到这个世界上来、瞧上一眼的老人，不会明白年轻人是怎么回事，也许你很长时间没跟盼望着在事业上取得成功的人打交道了，你不会知道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心里是什么滋味。”
“实验数据不是商品啊，只能通过亲自动手得来，用别人的那算什么？这两个字我不好说出来了。”
小薇推开茶盅，把双手撑在桌子上站起来，“咱们的谈话正朝两个相反的方向发展。我把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一直很恭敬的等着你回答我。”
她的手机响起来，听那嗓门像是周工打来的。她一直听对方说，过了好半天才把碰巧跟王教授在一起的事告诉他。对方一定问了怎么碰上王教授的、现在在哪里之类的话，因为小薇回答说：“哎呀周总，赶快喝你的酒去吧，王教授一个人在赵佗公园这儿转悠，我只是陪着他进去看看。”
她撒谎可能习惯成自然了。她是周工的情人吗？先是在我面前贬低他，掩盖跟他的关系，现在又为了我跟周工撒谎。她是幼稚的可鄙呢，还是可鄙的幼稚？王基铭不由得这样想
白雪公主在阳光下融化了，洁白的外形没有了，剩下一滩污水。
他也许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有诱惑力的年轻女人，也许是最后一次了，随便哪一种都没有区别，都是误入了一场可笑的荒唐。活到六十八岁才明白什么叫做鬼迷心窍的迷恋，这份迷恋对一个两腿之间夹着一个蔫头耷脑、不断滴滴答答漏水的水龙头的人来说，只能是一种讽刺。他闻到自己身上刺鼻的尿骚味了。
他步行走回羊城饭店，一路上思索着三天来发生的事情。他的挎包还在桌上半开着，刚才匆忙赶去茶馆，他把它随手丢在桌上了，还有他的记事本，那上面记录着他已经做过的事和将要做的事。他把记事本收进挎包里，下楼退房，坐上火车，在天刚黑的时候回到矿区的那个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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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5 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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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13-11-25 11: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