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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情感休闲 倾杯小镇 洋槐花,蒸麦饭(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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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槐花,蒸麦饭(小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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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9 20:3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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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3-12-9 21:04 编辑



  从县医院回来,我照直去了广德家。
  广德小伙儿初中文化,人稳当。大队派他去地区学了仨月,回来上任做了赤脚医生。一般的病无须再去公社、县里,就连大小头雇(牲口),私人圈养的猪羊,亦不用花钱寻兽医了。
  广德正坐在椅子上,捏着把怪头日脑的柳叶刀割他脚心的鸡眼。我认识这把刀。他拿它杀过鸡,劁过猪,给我脖项上的疮颗出过脓。用得钝了,门外青石上嘶嘶磨一通,立马锋利如初。
  广德瞥我一眼,手没停。
  “县上看咧?”。
  “看咧。”
  “大夫咋说的?”
  “跟你估摸的一样,肝上的病。”
  “开药咧?”
  “开咧。太贵,没抓。寻你包二毛钱土霉素。”
  “你们这些人呀,未必世上只有土霉素一味药。”他摇着头,手伸过来,“病历、药单子,都叫我看看。”
-
  他看得很慢,不时盯我一眼。
  “广田他妈还没讯儿?”他没头没脑地问。
  我忌讳这话题。然则广德是体面人,他开了口,我不能不理识。
  “十好几年咧,早没指望了。”
  “我看呀,你还是耐个烦跑趟甘肃好好寻一寻吧。到时娃也有个托付。”
  “娃大咧,没早先那么难带。”
  “要是你不在了哩?”他直戳戳地问,听得我心里一沉,“广田那样的智障,长再大都离不得人。”
  “老天饿不死瞎搜籽儿(麻雀),到时候再说吧。”
  广德收了刀子,挠着头皮站起,来来回回走了一通。
  “乡邻乡党,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他避着我的眼光,“病历写得明明白白:肝硬化晚期、腹水、浮肿,你得的是瞎瞎病呀,没多少时日咧。”
  我惊讶地望着他,虽不懂那些词儿,说到这份儿,再不懂也懂了。
  广德后来说了些啥,我都没听进去,心里只念叨着一句:“没我咧,没我咧。艰难咧一辈子,说没我就没我咧。”
  我知道人早晚得死,也曾帮着乡邻们掏过墓坑,抬埋过老人,万事早看开了。但我究竟不到六十,广田才十来岁呀。
-
  回家路上在渠闸边遇见我儿,正擎着半截馍在啃。五六个娃、一个闲汉围着。
  只要我不在家,这瓜娃就像没绳栓着的野猫野狗,满世界逛着走了,不到饭时见不到影儿。方圆五六里,男女老少没一个不认识他的,都知道他是个瓜子,问啥都照实说。我也不是头一回遇上拿他开心的。
  便有人拿吃的给他,用老一套说辞问:“广田你说,你到底是打阿塔尔来的?”
  “我妈生的。”
  “你见过你妈没?”
  “见过。”
  “你妈长得好看不?”
  “好看。”
  “捏捏大不?”
  “大。”
  “沟子白不?”
  “白。”
  “窝窝深不?”
  “深。”
  便都笑起来。末了忘不了找补一句:“奈她仍乎在阿塔尔哩?”
  广田便恨恨地说:“广田他妈不管广田,跑到甘谷拉野汉去了。”
  于是都满意了,夸广田聪明,是个吃出看不出的内行,没事常来耍呀。
  那闲汉远远认出了我,笑着走了。娃们的却不肯散,秀做一堆儿远远地唱:
  “洋槐花,蒸麦饭。
  广田他妈拉野汉。”
  我那瓜儿也跟着唱。
-
  我没心思与他们淘神,领着我儿心事重重迈回走。广田像往日里那样,不问就不吭声。
  广田的瓜,说不清该怨他妈还该怨我。他妈跑了之后,刚当上爸的我又要当妈。娃从炕上大头朝下跌到地上,发现时已没了气儿。若非做过神婆的四娘懂些儿医道,寻出纳鞋底子的老针,重重下了几针,早没命了。
  人虽救过来了,自此变得瓜瓜实实,再不是当初那个聪明伶俐的心肝宝贝。
  我摸出钥匙开了门,望着满院一人高的蒿草,空空落落的猪圈,枣树上耷拉的空空的羊链子,心中一阵悲凉。
  那猪圈,那羊链子,连带外头门上的锁,都是他妈在时置下的。
  广田道:“达你得是跟人打了锤了,哭啥哩么?广田乖,广田不哭。”
  我说:“没事,一颗砂子迷了眼窝。”
  父子俩进了屋,我从笼里摸出个馍给他。
  广田道:“我吃过馍了。”
  说毕径自取下挂在瓮沿儿上的马瓢,舀了半瓢凉水咕嘟嘟喝。
  病重以来,我的胃口一日差似一日,这会儿犹胀鼓鼓啥都不想吃。
  冰锅冷灶的屋里黑忽忽的。料理广田睡着之后,我兀自瞪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屋梁作想。
-
  她来的那年是个大灾之年,听说全国都遭了灾。
  多亏民时龙王爷李仪祉修下了渭惠渠,我们这一带收成虽不算好,倒不至于挨饿。
  尽管歉收,公购粮还得交,交完余下的,就吃不到二年麦下来了。期间最难熬的莫过于春暖花开,青黄不接的日子。
  我一辈子好吃懒做,是个远近有名的懒干兽,四十好几还问不下媳妇。脑瓜子却够灵活,地里偷些,黑市上倒腾两把,对付着过得去。
  便想起我爸,他老人家土改时做过农会会长,弄得不少粮食、器物,打了半辈子光棍的他也在那时娶了我妈,过上了红火日子。
  听老人说我爸是个极风流的人物。地主孟家的儿媳、村里妇女主任、镇上开饭馆的白寡妇,都与他老人家有过一腿。
  及至二老过世,家道便败落下来,很快便成了全村数一数二的困难户。有人说当爸的福享得过了,好女人睡得太多了。做儿的恁大年纪,女人毛都没捞上一根。正应了万事皆有因果的说法。
  这日后晌,平日对我多有看觑的饲养员罗拐子风风火火赶的来,告诉我东门口爷庙里落脚了几个要饭的甘谷客。一色儿全是女人,个个背着铺盖卷儿。叫我赶紧去看看,运气好的话,保不定能踅摸下个媳妇。
-
  大约甘谷这地方,地土特别的薄,外出做麦客的、逃荒要饭的最多。故我们这一带,不论他来自甘肃哪个县市,不论是麦客还是要饭的,都叫他甘谷客。
  关中的爷庙,外省叫关帝庙,村村镇镇都有,通常正当村口。里边供的是关公老爷、周仓、关平。
  我们堡子的爷庙,解放前便断了香火,神祗的泥胎圮毁殆尽,屋顶塌了,断壁残垣还在,常有寻不下落脚处的行路人在里头歇卧。
  听到“女人”二字,打了半辈子光棍的我禁不住心中一动。赶紧跑去踅摸一回,看中了其中一个生的还算齐楚的白脸女人。
  回家便寻出竹竿,跑到老渠岸上揯了一担笼槐花。回来就打火烧水,抓几把包谷面拌了,蒸了满满一笼槐花麦饭。
  我先自吃了个肚儿圆,抖起精神,大步流星来到爷庙。见那白脸女人还在,便重重咳了两声。
  躺在地上的女人们登时两眼发亮,齐刷刷转过脸看我。
  我直截了当地指着那白脸女人说,“想吃饭就跟我来。”
  女人们顿时手忙脚乱,看样子都想跟我走。
  我板着脸,恶声恶气呵斥道:“喴喴喴,我叫的是她一个,与你的不相干。”
  白脸女人有些迟疑,左边看看右边看看。
  别的女人见没指望,一个个复又躺下,闭着眼不看她。
  女人的脸上便浮起红晕。一壁厢手却没停,收拾起她的铺盖卷儿,刚起身就打了个趔趄。
  我前头走,她夹着铺盖卷儿踉踉跄跄跟在后头。走到没人处我停下脚,望着她说:
  “你可得听明白了,我不是放舍饭的。这顿饭不能白吃,想吃就得跟我睡。”
  她愁眉苦脸看了我一眼,一声不吭又跟着走。
-
  刚进门我就夺下她的铺盖卷儿,朝地上一扔,撕扯着她的裤腰带就往炕上拖。她扭着身子挣着,鞋底子拖出一路响声。
  “叔你发发善心,容我先吃一口。”她死死地捏住裤带扣儿。
  “饭在笼里,有的是。日了再吃。”
  她下意识看了眼蒸笼。
  趁她一分神,我麻利扯下她的裤子。她的身子轻飘飘的,不费吹灰之力就抱离了地。
  “叔你得是怕我吃毕跑了?你放心,我不跑。我一个饿得半死的人,早就把脸面撇到一边儿了。”她眼泪汪汪地喘着气说,“叔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们那儿两年没打下一颗粮,老鼠都饿死了。在山里走了四五天,没要下一口饭,昨儿个半夜才出的山,见到长着庄稼的平川地。”
  我不是没尝过挨饿的滋味,初是牵肠扯肚,酸水一阵阵泛。酸水泛完,抽得不那么难受时,魂就变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一股子气,一点点出了窍,到后来胳膊腿都不像自己的了。
-
  便有些可怜她。
  我放开她,摸过那只八辈子没洗过的耀州老碗,挖了冒尖的一碗麦饭给她。
  她就势坐在地上手抓着吃。我站着看了一会儿,舀了瓢蒸锅水给她。
  吃麦饭,最好调些油泼辣子,蘸着点儿蒜醋水儿。然则我都是空口白饭的吃,她就更不必想了。
  她没像我预料那般狼吞虎咽。细吹细打,一小口一小口吃,吃几口便停下喘喘,手顺着胸脯朝下捋捋。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延宕。饿得狠了的人乍见了饭,若不知悠着点儿,保不定会出人命。
  直候到她吃完了那碗“哄上坡”的菜饭,我实在憋不住了,吼一声:“还拧呲啥哩么,是想吃白食吗?”
  她磨磨蹭蹭地上了炕,慢吞吞脱剥完了,缩在土炕深处,抱着膝蜷做一团。
  乡下穷人不论男女,一年四季都是脱光了睡。倒不是比城里人洒脱,皆因没几个用得起褥子,偌大的炕上,家家只铺得一领芦席。芦席粗糙,最费衣服。办大事磋磨尤力,更须落实到一丝不挂。
-
  几十年饥渴一朝得慰,我快活得像喝醉了酒,又似卧在绵软的云里。
  那女人虽饿得瘦了,却依然细皮嫩肉,教我十分受活。弄完之后,又弄了一回。
  弄毕了她要起身,我抬手又把她按得睡下,要她就这么精鳖鳖躺着,跟我说会儿话。
  我吸着她身上的肉香,上上下下不停摸索,想到哪儿扯到哪儿。譬如她多大了,有没有跟男人睡过。
  她说她荒岁十八,已经有了男人。没一道出来,带着俩娃在家守着。
  便算得她出嫁时实足十五,一年生上一个,正好俩。
  歇着谝着,乏气渐渐上身,便搂着她打了个目碌儿。
  醒来时天已麻麻黑,她已拾掇得整齐,抱着铺盖卷儿蜷做一团,坐在屋里唯一那张小板凳上。
  我把之前想过的那桩事儿又想了个来回,起身开灯。
  见我醒了,她站起来,告诉我她又吃了一碗。
  我心不在焉地说:“吃吧吃吧。那麦饭也就是个哄上坡。撑得再胀再饱,上个坡的功夫就又饥了。”
  说话间我的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打个盹的功夫,地扫了,锅碗蒸笼洗干净了,她的头发拢也得整整齐齐。
  便问她愿不愿留下来,跟我一搭儿过。
  她就像也想过了,当即说留下可以,但也就半年,至多一年。一旦家里熬过了饥荒有了吃的,马上回去。
  我理解她的想法,人世间哪个女人割舍得下自己的娃、自己的男人哩?和这么个画儿一般的缭女子过几天滋润日子,哪怕只半年一年,对我这号又穷又懒的二流子来说,已是造化。
-
  嗣后三日里我像匹饿狼,管它天明天黑,刮风下雨。一日两餐,撂下碗就上炕。毕了就睡一觉,醒来时她已做好下顿。又吃,吃毕又日。她像新麦下来的日子里案板上一坨雪白的面团,由着我揉呀揣呀。
  第四日天没明我就醒了,望着黑糊糊的空里思量了一会儿。蹑手蹑脚下了地,摸出有日子没使的镢头、铁锨,院里寻了半截子烂砖,闷着头霍霍地磨。
  刚磨了一会儿她出来了,问我在忙啥哩,要不要帮手。
  我说这些下地的家伙儿好久不用,都上了锈了,寻出来磨一磨。
  我又说先给你打个招呼,今个儿起我要上工了呀。
  她微微一笑道,怎么变得这么勤快,还是本来就勤快?
  自打从爷庙领回我家,这是我头一回看见她笑。
  我说,你进了这门,不论咋说该算这家的人了。我一个男人,虽不是你名正言顺的丈夫,总不能再叫你挨饿吧。
  便听她哽咽了一声。我赶紧停了手,问她是不是怕我将来食言,不放她走了?若是为此,就把心放回肚里吧,别看我是个二流子,一辈子说到做到。
  她捏着袖子抹了抹眼睛,小声说不是。
-
  说来也怪,夏粮明明还没下来,自她留下之后,按说添了张吃口,原来总不够吃的粮倒够吃了。
  吃着她做的一日三餐,直觉得打光棍那阵儿,虽说一个吃饱全家不饿,到嘴里的,比猪食好不到哪里去。
  屋里院里也清爽了。我出工不在家,她从堆满旧家什的后院厢房寻出我爸当年斗地主分得的锅碗瓢盆,桌椅兀凳,一样样涮洗得干净,各归各位,看着便有了居家过日子的气象。
  不免庆幸多亏我懒,没来得及早些翻翻,否则这么些好东西,还不早卖光换了酒喝。
  “叔你看看,这是个啥?”
  一日她翻出一样积满尘土的家什,喘吁吁搬来问我。
  “你吃过饸饹吧,这就是压饸饹的床子。”
  她有些害臊,摇摇头:“集上见过,没吃过。”
  “想吃不?”我笑着问“想吃,就拿这床子给你压一回。”
  其实我也没用过这床子,从来是二老做,我吃。然则自打有了女人,对以往没心思的事也有了兴趣。
  她疑惑道:“饸饹不是荞面做的吗?咱又没荞面。”
  我说:“包谷面一样能做。”
  后晌我没上工,拿玉米在罗拐子家换了一升麦面,回忆着当年父母做法,掺了一多半包谷面揉成面团。她烧火,我站在灶台上压,一会儿就煮出四五床子。泼些辣子,捣些蒜,两口子美美地吃了个饱,只可惜一时寻不下芥末、香菜。
  “能叫俺俩娃尝一尝该有多好。”她怅然道。
  这日下工回来,房前屋后,已被她修整得又平又松,便说她没事闲的。
  她说这么好的地,又不愁没水浇,荒着怪可惜的。昨个你不是寻不下香菜么,干脆全种上菜吧。
  我亲她一口道:“真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媳妇,爱死我了!”
  她叫我别贫嘴了,赶紧寻些菜籽儿回来。不出一月,包我顿顿都有菜吃。
-
  第二日歇晌我去了大队库房。库门开着,保管员五七人模狗样儿地坐着扒拉他的账册。
  见我进来,他抬起天生高度近视的眯眯眼,嘲弄地招呼:“五叔你可是稀客呀,有啥公事吗?”
  我说:“寻几样菜籽儿。”
  五七说:“好说好说。东墙下那溜儿蛇皮袋子,个个插着牌牌的,啥菜籽儿都有。但可但只一样,不见书记批的条子,一颗都拿不走。”
  我径直过去挑几样各抓一把,握着揣着,拔脚就走。
  他气急败坏地拦住我道:“喴喴喴,这是要放抢呀。大队规定,验了条子,还得我一样样过秤哩。”
  我说:“条子?有呀。”
  他怀疑地问:“在啊塔儿?掏出来叫我看看。”
  我举着铁匠般老拳在他脸前晃一晃:“这回该看清了?”
  他当然知道我是个不讲理的狠人,一边后退,一边色厉内荏地叫:“这里是仓库重地,全体社员的家当。是汉子不要跑,候我把书记寻来。”
  我说:“老子八代赤贫,我爸领着全村打土豪、起浮财的时候,书记还穿开裆裤哩。若不是我家老子提拔,他如何当得了书记?你叫我不走,我还就不走了。专候你把书记叫来,连着你一块儿收拾。”
  他顿时怂了,苦着脸拖着哭腔道:“叔你这是诚心想害我呀。”
  我说:“放屁。两把菜籽儿能值几个?”
  他不吭声了,直到我出了门才弱弱补了一句:“叔咱得说亮清了,我可是啥都没看见呀。”
-
  十五着集,我领她逛了趟黑市,本没打算买啥,只想让她见识见识咱关中道的热闹,吃一碗凉粉。
  她看看这看看那后跟我商量,大荒年月,即便天天出工,挣的那俩工分连半个人都养不起。不如匀出些口粮在家做成饸饹,拿到集上来卖,却是个立马儿见得了现钱的小本生意。
  我觉得有理,回去便收拾起挑担碗碟,又换了些麦面。她说到底当过干部的家底,后厢房里各样家什要啥有啥,这些年你咋过的,真是捧着个金木碗讨饭呀。
  下一集我俩果然稳赚了一笔。回来算算,一晌挣的比在地里做个十天半月还多。她说以后不必一定候到着集,镇上有公社、供销社、医院,人来人往,住着那么多干部和农户、富户,咱隔三岔五做一担挑去,不愁卖不出去。
便照她的设想在镇西门外摆了个摊子,那是她选的地方。虽没多热闹,来来往往行人却也不断。
  街里是去不得的,那里人固然多,却也是干部进进出出必由之路。摆挑子是资本主义自发势力,领导们厚道,睁一眼闭一眼,咱不能蹬鼻子上脸,给领导们眼里支棒槌呀。
  因是这一带唯一的吃喝摊子,少不了沾些皇上女儿不愁嫁的便宜。每每担子刚一放下,吃家已拿着盆盆罐罐来了,一买就半床子、一床子。
  她叮咛我,两样人吃饸饹不可要钱。一是镇上的干部和他们的家眷,给就给,不给就算了。二是穷人家娃娃闹着要吃,大人又舍不得买。
  拌饸饹,调和很重要,各样调料全是她亲手挑,亲手磨,亲手调的,吃了的都说比我调的好十倍。我思量未必我做得有啥不好,是她那张俊俏的白脸,茅草芽般又细又白的手指,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眼里真正的美味吧。
  钱赚得多了,她又叫我专程跑去几十里外塬上,买回黑白荞麦。我推碾子,她扫,她箩。自此我家饸饹摊子,又添了荞面、麦面两种,买卖之好可想而知,与镇上大小干部渐渐也有个点头之交。
  不免心中暗暗庆幸,我在爷庙里捡回来的何止是个能搂着睡觉的媳妇,简直是接了个财神奶奶。
-
  关中的黄土绵沉深厚,出产的粗细粮食最能养人。前后俩月,女人就被我家的粗茶淡饭滋养得细皮嫩肉,两个奶子抖抖地朝前乍着,人都说像个没嫁过人的女娃子。
  十里八乡渐渐传开了。有人骂天地不仁,秦家堡子出了名的白食鬼、懒干兽,空手白狼一文不花,捞了个天仙般能干媳妇,懒干兽自己都变勤了。
  我的心里,自是十分得意,因思人世间所谓的家,没有男人可以,万不能没女人。单身独个儿的男人,再有钱,官做得再大,都造不出家的样子。
  我虽一介泼皮、穷鬼,却对升官发财从没发生过兴趣。只要一辈子守着身边的她,过一份安安稳稳的小日子,即便早晚她会变老、变丑,变成个掉光了牙,瘪着个嘴的老太婆,这辈子就没白过。
-
  二年春上槐花再开,女人为我生了个七斤多重的小子。年过四十续上了香火,我的惊喜可想而知,便张罗给娃起个好名字。女人说槐花月里的娃,叫槐生吧。我嫌太贫气,寻思了几日,依着老辈儿缺啥取啥的讲究,取名叫广田。
  女人皮实,生了娃才三天就下了地,忙这忙那。叫她多歇几日吧,她说添了张吃口,只能再上得紧些。
  广田的皮实跟了他妈,六个月会叫爸,九个月就能栽头跘脑自个儿走路。秀眉大眼,像极了他妈,一身匪气却跟了我。
  老话儿说,否极泰来。肯定也说过,泰极否来。自打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滋润日子,乡亲们的眼神便有些古怪。街里走过,猛一回身,常有人在后头指指戳戳。
  终有一日,大队书记寻上门来了。
  他先夸我媳妇俊俏,白,守着这么个漂亮女人,难怪有日子不见你上工了。接着话头一转,沉下脸说,炕上的事党管不着,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在农村抬头的大事却不能不管。具体啥事,你心知肚明。过去的既往不咎,明个一早开始,记着天天跟着社员们一道下地上工,如若忘了,后果自负。说完转身就走。
  媳妇问:“这人咋这么歪,是个官吧?”
  我挠着头道:“全大队几百口,他官最大。”
  “以前咋没见过哩?”
  “以前咱是出了名的二流子。把我当个祸害唯恐避之不及的,又不是他一个。”
  “那你想想,为啥以前请都请不来的人,今儿却专意跑来要你上工?”
  “还不是见咱赚了几个。看这相况,不给他送些个礼当,要吗干脆给狗日几个钱,往后买卖怕不好做喽。”
-
  “只怕他尝到甜头更不肯丢手了吧。”女人冷笑着说,“看你现在这怂样,哪点儿像以往那个日天塌地混不吝的汉子?”
  我从没被人如此羞辱,一股恶气登时由丹田腾起,脱下只鞋屉子就要教训她一下。
  她挺着胸脯,圆睁一双杏眼,反朝我逼进一步。
  “你打呀!不敢打就是女娃子生的!”她抓住我拿鞋屉子那只手,使劲朝她的头上磕,“难怪老人们说,但凡在家里恶的,到了外头,十有十个,全怂得龟子一样。”
  她骂的正是我平日里最看不起的那种人,我顿时泄了气。
  “妇道人家懂个什么,”我低声说,“我这么着,还不是为你们娘儿俩长久考虑。”
  “他只要存下这心,你就再低三下四,全不顶用。”她也随我缓下口气,“盼人穷,恨人富,世上哪个不是如此?依我看问题不是出在他那儿,倒是在你身上。以前你日天塌地,光脚不怕穿鞋的。如今刚有了俩小钱儿,就畏首畏尾,怕只怕磕破了那几个碟子碗儿。我说的对不对?”
  “你能么,你能得很么,”我嘴上依然不肯服软,“那你说仍乎该咋么办?”
  她忽然笑了,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望着我道:“你不是常夸口当年如何五马长枪嘛?他能来,你就不能去?”
  我的心中登时一亮,再不说啥,提上鞋,出了门就扯开大步,登登登走了。
-
  进门我就叫着书记小名儿,给他背了段毛主席语录:“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
  书记道,“你这样的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别说贫农,雇农也照样收拾。”
  我接着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还说,贫农的革命大方向始终没有错。”
  书记冷笑一声道,“你以为念语录救得了你?你这样的死皮赖狗见得多了,有本事你娃试试,看把我的球咬得了不。”
  他的媳妇偏在此时进进出出。这女人早就恨气我媳妇比她年轻漂亮,此刻专意候着,看我如何认怂,顺带欣赏一下他男人的八面威风。
  即便她不如此可恶,但一想到媳妇对我的期望,心里忽的胆气倍增。
  “你调戏过我家媳妇,就不怕我告你嘛?”
  这么说可不是诬陷,有回在没人处,他在我媳妇沟子上捏过一把。媳妇跟我说了,因思我也有过类似下作,不算个啥,便没与他计较。
  书记登时满面溅朱,脱下鞋屉子擎在手里:“狗日的得是皮子痒了?我啥时调戏你媳妇了?你拿得出证据嘛?”
  我仄着身子,把新剃的光头杵到他胸前说,“牛旦我跟你明说了吧。你娃想必知道,你爷我是出了名的不怕事大,只怕事不大的光棍汉。今个你若要不了我的命,明个我非撕着你一块儿到公社去。这些年你多吃多占,多少眼睛盯着?爷早给你备下了个本本,何年何月何日何地,哪个经手,哪个作证,一条条给你记着哩。公社也罢,县里也罢,只消掏出来一亮,少说判你十年八年。”
  别看我吆喝得声高,心里多少有些发虚。这方面的事我只是略有耳闻,其实是在诈他。
  撕扯了半晌,他才摘开我的手,浑身哆嗦,指着我恨恨地说:“罢咧罢咧,枉费我一片好心。你爸临老还叮咛我多照应照应你,最近听人说你狗日的学好了,我还蛮高兴。照目下看,到底狗改不了吃屎,你这货天生就是个不可救药的泼皮、闲汉、二流子。”
  从书记家回来后我拿定了主意,买卖照做不误,再不想着在乡邻面前落甚么好。别看一个个装模作样,说的唱的,全都是哄瓜子的。包括我自己在内,哪个不一肚子坏水。
  自此我彻底看开了。但凡谁敢坏我的生意,是打锤,还是骂仗,就由不得他了。我不怕你们背地里骂我混账,只怕你们一时糊涂忘了,我秦五自始至终一点儿没变,依旧是当年那个恶名远扬,混不吝、惹不起的泼皮、死狗、二流子。
-
  这种白日里数银子,黑里抱着老婆娃睡觉的滋润日子,夜里头醒来,常疑心是个梦。摸摸身边的她,又确信是真,却教人越来越愁。
  我不止一次半夜走到院里,圪蹴在那块被她用得干干净净的捶褙石上,望着满天的星星,一根接一根吸烟,听着她从黑市上抱回来的两头猪崽在圈里吱吱唔唔,越想越愁得紧。
  人常说世上有两样好东西,那就是“人家的媳妇自己的娃”,现如今两样我都有了。但我真心不是贪睡人家的媳妇,有人说只要有嘎(钱),三条腿的蛤蟆寻不下,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然则如此精干体贴,又会过日子的好女人,有嘎也未必寻得下。她究竟是人家的,不是我的。何况我与她有言在先,饥荒一过就得放人家走呀。
  我的担心不是没道理。这天接到封信,一看那地址,便知是她家来的。很想拆开看看,又没有拆,原封不动给到她手里。
  她感激地望了我一眼,接过信,坐在灶前小凳上很快看完,又赶紧收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问:“没啥事吧?”
  她摇头。
  “是不是叫你回去?”
  她没吭声,动手做饭。
  天黑被窝里躺下,我又问了一回。
  她还是摇头,几滴水珠凉凉的落在我胳膊上。我担心起来,怕她家真出了啥事。便叫她放心,天大的事都该说给我听。我虽不是她的男人,却能像真正的丈夫那样为她担当一切。
-

  “真的啥事没有。”她说。
  “吃的够不?”
  “这么大的年馑,一时半会儿如何过得去。”
  苦思冥想后我做了个决定。
  “眼目下咱手头上一总有多少?”
  自打做生意以来,挣下的钱不论多少,我一个不留,全交她保管。
  她沉吟道:“大模儿(大概)一百五六。”
  “都交给我,明个儿我去镇上邮电所,全寄给你家。”
  “你得是疯了?”她惊讶地说,“买卖正做得好,没本钱咋成?”
  “咱俩本就是白手起家。”我胸有成竹地说,“现而今粮食、家伙儿一样不缺,不怕挣不回来。”
  见她没再吭声,我那颗悬着的心踏实了许多,便不去多想,抱着她光溜溜的身子就要行事。
  她不像平素那般由我播弄,脚和手一齐用力把我推开。
  “你这钱给的没由头,不要。”
  “咋的叫没由头?光明正大,全是咱俩起早摸黑下苦挣的。接济一下你家老小,于情于理都是该的。”
  “还有呢?”她追着问。
  我想了想,依旧丈二金刚摸不到头:“再有的,没有了。”
  她小声笑起来:“你不是想拿这钱买我的身子?”
  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如果说刚才还没这念头,经她一提,真想。
-

  她的指尖轻轻划着我的胸脯,柔声说:“叔你是个瓜子。”
  我很想说若钱能解决,砸锅卖铁我都乐意。然则正因爱极了她,才左右为难。
  “在我们那儿,二三十块就聘得下比我年轻、比我漂亮十倍的黄花女子。”她心平气和地说,“关中这么好的地方,这儿的男人到我们那儿问媳妇,即便一分不给,做父母的也有愿意的,只为叫自家闺女往后去吃得上饱饭。”
  “我不要黄花闺女,今生今世认定你了。只要你愿意,从今往后,咱俩不论挣多挣少,每年都迈(朝)你家寄一半去,你看得成?”
  “叔你真糊涂了,这不是钱的事,也跟我愿不愿意没关系。当初咱说好的,最多跟你过上一年。至今还没有走,一是广田太小,二是看你人好。你也不想想,我那边老人娃娃连骨带肉一大家子,若只图与你过得舒坦,即便不怕世人指脊梁骂,自己先割舍不下。”
  第二日起身,不论我咋坚持,她只拿了一百给我。告诉我家里有了这笔钱,即便颗粒无收,一年也对付着过了。她们哪儿十个里有九个,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呢。
  寄完钱再去接她,见她正推着地咕噜(独轮车)往回走,车把上栓着只半大的羊娃子。
  便问她两头猪还不够嘛,咋又想养羊了?
  她笑着说,“割把草就能养活的东西,买就买了,还一定得为个啥嘛。”
    -
  老话儿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又过了半年,一个满身煤灰的男人把大门推开个缝儿,畏畏缩缩叫着她的名字,我便知道那个时刻终于来了,也才想到为啥买羊。
  那是她甘谷的男人,一路扒货车过来接她了。
  她正在屋里忙活,闻声立马儿跑了出来。
  男人身后又冒出个小猴子,和他一样灰头土脸,乌黑的小手扽着他衣服后襟。
  男人便叫那小猴子叫她。小猴子不肯,男人扇一巴掌,小猴子咧着大嘴哇哇哭了。
  女人登时柳眉倒竖,操着甘谷土话厉声骂那男人。
  男人立地整个人都抽抽了,眨巴着小眼睛,露出乞怜的样子,就势在门边圪蹴下去,再不敢吭声。
  女人也不理他,扯着小猴子一路扽进屋里。便听见舀水的声音,添炭拉风箱的声音。
  我正要进屋,男人叫住了我。
  “这里有份公文,劳你老哥过一下目。”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双手捧给我。
  那是一张县革委出具的介绍信。
  “××公社××大队:
      兹有甘肃省××县××公社××大队社员×××前往你大队寻找该×配偶××,请妥善处理。并请教育社员不要与外来妇女非法同居。
     此致。
                       
                            ××县革命委员会
                 一九六九年×月×日”
  别看这家伙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倒不缺心眼儿。
-
  当晚她和俩娃睡在炕里头,我挨着她,那男人做贼心虚般顺着炕沿缩手缩脚躺着。
  那男人大约真乏了,饱吃了一顿汤面,又与我喝了两盅,一会儿就扯起了呼噜。
  我直直的挺着毫无睡意。几次三番推她拽她,想问她是不是真心打算撂下我和广田,跟她男人回去。又想说若她左右为难,就丢手别管,我有的是办法。
  她重重地打开我的手,翻过身去。
  不免疑心这男人突如其来,是不是他两口子早就在信里商量好的,便有些恨气,却又无可如何。
  说实话,身为十里八乡万人嫌的泼皮,响当当贫农出身,我根本没把县革委那张薄薄的糟字纸放在眼里。
  照我的意思,先把她藏起来,再给这个外憨内奸的甘谷客一大笔钱,好言劝他回去。若他执意不肯,就上点儿狠的,暴打一顿撵出村去,再来再打,来几回打几回,看谁能把我球咬了。
  然则这一切的前提是她愿意留下。你可以把一个女人锁在屋里,你可以拿两碗槐花麦饭把她睡了。但若她真动了要走的心,天王老子都没办法。饿饭能逼她一时出来,却挡不住她回去的路。然则丢下我与广田父子两个,又是哪门子理呢。
-
  胡思乱想了一夜,天麻麻亮才打了个盹,再睁眼时脊梁直冒寒气:只有我和广田炕上躺着,她、她的男人、那小猴子都不见了!
  我抱起广田动身去撵,一口气撵到二十里外的火车站。站里站外寻来寻去,哪儿有娘儿三个的影子!
  我满头大汗,见人就鞠躬作揖打探,末了一个花白头发,穿着铁路制服的老汉,告诉我确有带着娃的一男一女,趁一列临时停靠的货车起步的当儿,自路边窜出,一个拉着一个,爬上了一节平板货车。他拦阻不及,车已跑得快了,刚离开一会儿。
  我欲哭无泪,只得背着广田慢慢走回家去。到家点检了一番,发现除一床被子,一条毛巾,她的两件衣裳之外,她什么都没带走。一张写了字的纸包着钱放在枕边。
  那是她留给我的信,一看就是事先写好了的:
  “叔我走了,不回来了。求求你不要来寻我。
  我本想把广田带得大些再送回来,又怕娃跟着我受苦,就给你留下了。
  切记一早一晚挤两回羊奶。
  千万不要忘了给娃喝奶。
  叔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我对不起你,下辈子变牛变马报答你吧。”
  那之后她再没回来。算一算眼下她不过三十出头,依她的聪明能干,日子想必过得好了,不用再逃荒了。我却得先她走球,怕也是她料不到的。若非广田实实在在睡在身边,这一番际遇,咋想都像个梦,也许人生本来就是梦吧。
  她家的地址,我一直留着。也许我该照广德说的,趁着扎挣着还能走动,赶紧把广田送到他妈身边。只不知那一家人肯不肯接纳,也不知我的病还来得及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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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3-12-9 20:49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负责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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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3-12-9 21:05 |只看该作者

角兮沙发,上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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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3-12-9 21:17 |只看该作者
是不是命运弄人呢
不过,曾经拥有过,幸福过。也值了
人生这一段路,我们都只是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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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23-12-10 07:15 |只看该作者
秦川梦回 发表于 2023-12-9 21:05
角兮沙发,上好茶!

抢沙发待遇还不错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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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23-12-10 09:30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一段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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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23-12-10 09:32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四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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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23-12-10 09:39 |只看该作者
老家有一面坡,那里长满了洋槐树,每到开花的季节,村上人都来采,回家就是蒸麦饭,有人叫它菜团子,吃不了的晒干收藏,吃时泡开,那时候粮食不够吃,吃槐花吃得人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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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23-12-10 09:40 |只看该作者
现在才知道,槐花还可以包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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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23-12-10 15:38 |只看该作者
苦难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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