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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长篇小说《东北传奇》
楼主: 归隐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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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长篇小说《东北传奇》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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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24 10:1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0-24 10:20 编辑


                                                                              十一

       式奎留下老丈人和小姨子在家照看仙萍,带着项三、项四和得石进山,他们是去找能雕石狮子的石材。无论如何,在开春前应该把一对石狮子雕出来。式奎还是很感激殷老爷子和孙妈的,要不是他们出头、出钱相助,仙萍就不会回来。
       严冬时节,云层加厚,厚得要坠落下来。狂风卷着雪头,在山梁打着旋儿地掠起,又在河床上冲撞着刮过,河床地立即被掀掉了雪被,赤裸起来。一行人冒着风雪,扛着家什,穿着新编的乌拉鞋,向老月岭深处进发。
       老月岭山势雄伟,森林密布,山坡上的积雪足有半尺多深,在漫山积雪中寻找石材相当困难。虽然山石不少,但大多又是风化石,石质疏松,要找到能雕五尺高狮子的石材,还真不容易。这次,式奎和得石、两个徒弟带足了干粮,也想顺便打些野物,给仙萍补补身子。这样,他们挑着,选着,一边追逐着猎物,顺着野猪沟就上了山梁。
       听堡子里的人讲,进山就怕遇到野猪,都说野猪沟里的野猪,皮厚鬃长,非常凶悍,尤其是群体发起冲击,杀伤力更强。式奎让三兄弟加倍小心,一旦发现野猪,就爬到树上去。
       已经进山十天了,打了些狍子、羚羊等野味,就是没有发现上好的石材。他们不得不筑起雪屋,以此为中心向周边寻找。雪屋是他们拍雪成砖,用雪砖垒起来的,到了顶部,那雪砖往里一层层地收缩,最后形成了一个四角尖顶。在底下铺层兽皮,住在里面还挺暖和。
       从雪屋往东走了一上午,在老月岭半山腰,他们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水潭。这水潭深不见底,上面居然没有封冻,式奎他们几个绕着水潭走了半圈,发现原来水潭有两个泄水口,一个泄水口正往山下倾泄着水流,另一个泄水口由于位置比正在泄水的高,没有水流流下。
       式奎看着高水位的泄水口突然就明白过来了,原来两叉河的水源地都是这水潭,水河套发源于正在泄水的泄水口,而干河套就来自于眼前这个水位高的,只有山洪暴发时,两个泄水口才同时泄水,干河套才有水。而正常情况下,干河套就没有水。
       式奎想到这,兴奋起来,如果把水河套的泄水口堵上,下游那平缓的河床就会变成相当大的一片良田,而潭水水位升高后,潭水只能走干河套了。
       式奎蹲伏在潭边的一块巨石上,两只大手急切地把搓着。他抑制不住地激动,立即叫两个徒弟测量一下两个潭口的高差。
       两个徒弟不知就里,但仍顺从地听师傅的话丈量起来,最后的结果是两个潭口差两人高,和式奎目测的差不多。
       怎么把水河套的泄水口堵上呢?式奎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想着主意,靠人力背这些石头工程量太大,而且也十分危险,是典家这几个人力所不能的,他就想到了用火药炸,泄水口上方正好有一凸出的石壁,伸展在高空,要是把石壁炸下来,落下的石块正好可以堵这泄水口,泄水口堵住了,原来河套里和缓的河床地就会变成良田。
       但用火药炸石头到底行不行,式奎没有见过,只听黄大仙说过,火药的威力很大,早在明朝时就有人用火药炸过城墙,爆炸时惊天动地。
       他带着这个问题,粗略地用石粉在布口袋上画了水潭的地形图,和得石、项三、项四下山了。
       下山的时候,还真选了两块石材,材质细腻,五尺见方有余,但却像生了根一样压在乱石之中。得石和两个徒弟余兴未尽,随着式奎回到家中。
       听了式奎的介绍和想法,黄大仙少有地频繁运用了肢体语言,惯常平静的眼神飞扬起来,他也异常兴奋,他明白了女婿的意思,又跑到干河套和水河套看了看,决定和式奎带两个徒弟再度上山走一趟。
       这次由于直奔目的地,尽管黄大仙腿脚不好,但很快就到了潭边,和式奎估计的差不多,炸下泄水口上方凸起的石壁,就可以把潭水的泄水口堵住。
       问题只剩下一个:要有足够的火药。火药由三部分混合而成,其中硫璜、木炭可以就近解决,但硝石就困难了。到哪里去找硝石呢?黄大仙想到在火器营时去过的二狼山,二狼山出产硝石,只要从那里拉回来几车硝石,就能制出足够的火药。
       下山的时候,式奎和黄大仙各带一个徒弟,分别沿着干河套和水河套上游走下来,结果他们在两叉河的交汇处集合了。
       望着一大片平缓的已结了冰的河床,式奎分明看到那里长出了大片大片绿油油的庄稼。
       随着黄大仙和黄仙荣的到来,典家的住宿问题就更紧张了,好在仙荣要照顾仙萍,就住进了幔帐里,而黄大仙也挤进了典家的西屋,和项三、项四、得石、得强住到了一起。
       式奎劝岳父黄大仙不要再出去了,留下来一起有很多事要做呢,黄大仙点点头同意了。
       整个冬季,以给殷家雕石狮子为主。由于有黄大仙提供火药的帮助,两块石材很容易离开山体,有了这次爆破经历,式奎就更有了信心。他们把两大块巨石浇了水,冻成了两个巨大冰球,马拉人撬,硬是把两块石材滚到了殷家大院门口。
       剥去冰衣的石材到位了,怎样才能雕出石狮子来,成了问题。式奎只学了几年石匠,在那个石匠铺也只是靠力气打下手,也见过老师傅们雕石头饰物和雕狮子,但那时是不能直接伸手的,只能干一些辅助性的体力活。近些年也只单独凿过一些石槽、石盒、石棺等方方正正的东西,至于用石头雕这么精细的狮子,那是从来没干过。
       他从典家低着头向殷家走去,踢着道上的土圪拉想着办法,走了一道,也没想出个子午卯酉。黄大仙和得石见式奎冲着巨大的石材出神,大体也猜出了原因,但他们都没点破,也在心中琢磨着。
       这时殷天朴让孙妈送来了一对铜狮子,那对铜狮子是早年传下来的卧枕铜盒子。孙妈说:“我家老爷子就喜欢这对狮子的样子,要是它们能在家门口把家,那是最好了。”
       式奎心中暗喜,眼睛半眯了一下就睁得正常了,他不动声色,对孙妈说:“我们雕狮子都按传下来的办法走尺寸,专门雕成这样……也行。”
       孙妈说:“那就让你们多费心了,我想殷老爷子心里会有数的。”
       有了这对铜狮子,式奎的办法也就有了,他和黄大仙和得石一说,两人都说这个办法好。得石忍不住问他爹爹:“爹,你以前是没雕过狮子吧?”
       “问这么多干啥?”式奎白了他一眼,“你还没雕过呢,这对狮子就以你为主雕了。”
       得石忙点头说:“知道了,我立马就和项三哥、项四哥开始了,你就擎好吧!”
       得石和项三、项四着手在殷家门口,对照着那对铜狮子的样子,用雪堆雪狮子。立刻引来堡子里一群小孩围观。后来,这些孩子也帮着取雪做雪块,小家伙们干得可欢了,一个个小脸通红通红的,雪狮子越堆越高,足足用了十天才把两个像狮子的雪堆堆好,得石开始不让孩子们动手了,他和项三、项四开始精细地雕琢起来。
       雕雪要比雕石头容易,雕坏了还可以用雪补上,关键的地方反复修改了十多次,才算成功。又过了十多天,两个巨大的雪狮子就立在了两块石材旁。
       典家人、殷家人和堡子里的其他人都来看热闹,对着雪狮子比划着、议论着。堡子里那个“屯不错”庞木匠,还闭着一只眼睛,用另一只很专业地目测着大小比例,提了很多在行的建议,他也真够热心的了。
       春秀在人群里,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得石,得石其实早就感觉到了那对大眼睛的注视,干得更加起劲。仙荣也注意到了春秀,两人凑到一起交头接耳。
       仙荣说:“干妹子,你说我们典家能不能耐?”
       春秀说:“干姐,你别总我们典家我们典家的,那是你姐夫家。”
       仙荣偷手拧她,说:“你管的宽,我就是吃谁家饭向着谁家说,要不把你也娶进典家,和我一起说。”
       春秀笑她不害臊:“一个大姑娘家的总惦记嫁人。”
       两人越说越热闹,就缠绕在一起,弄得两个脸红红的眼亮亮的,好长时间才消停下来。
       那边式奎和黄大仙也远远地看,仔细地瞧,把得石叫过来,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
       得石又领着项三、项四忙活了一天,最后,雪狮子和铜狮子几乎是一模一样,就是比铜狮子大了许多。
       接着,得石三个开始很小心地把雪狮子变成冰狮子,这是一个精细的活,先要把雪小心地压实了,再往雪狮子外表涂一层层水,冻成冰狮子。在冻冰的同时,在狮子身上插上长短不一的柳木棍,把木棍一起冻牢靠了。
       两天后,两个晶莹的大冰狮子就浑身插满木棍冻成了。下一步,式奎和黄大仙也参加了,他们五个人在冰狮子身上添雪,并把罩在外面的雪拍实,有了那些柳木棍的支撑,雪外罩也牢牢地套在了冰狮子身上。
       外罩越来越厚,开始和两块石材的外形接近,两块石材和它们旁边的雪“材”终于一模一样了。式奎他们开始雕石狮子,去掉雪“材”多大的外罩,就相应地凿下石材多大的石头,一直凿到腊月,两尊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就蹲在了殷家大门口两侧。
       殷天朴目睹了在他家大门口典家人所创造的奇迹。说实在的,他根本不相信典式奎能雕成五尺高的石狮子,就是现成的白送的一对石狮子运到阿克敦,运费都超过五两银子。
       他要为难一下典式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来人,迫使他收敛一些,还娶二房媳妇,还用五两银子赎媳妇,他想逼着典家用刚得到的地抵顶债务。但典式奎却真的就近在老月岭上采到了石料,这个风化石成堆的山上,居然就有这么好的石料。而且典式奎竟用浇成冰团的办法把这两块石料滚到了家门口,真让他吃惊不小。
       但他仍想看热闹,他担心这个石匠对传统石狮子的各部位尺寸和比例烂记于心,就又出了难题,把一个典式奎根本不可能看见的新姿态狮子拿了出来,结果典式奎没有提什么困难和要求,很随便地就接受了。
       典式奎也太洒脱了,竟然让三个半大小子领着十几个小孩子堆起了雪堆,玩一样就把雪狮子雕成了。更让人叫绝的是,雕这对石狮子,只有一个成手石匠,那就是典式奎他自己,两个半拉子徒弟,使用工具还算将就,而他那个跛足岳父和儿子,看他们使用石匠工具的架式,以前根本就没摸过。就这样叮叮当当地把一对石狮子雕活了。看来,这个典式奎和典家不可小视。
       殷天朴决定再和典式奎接触一下,就让孙妈去请典式奎,以庆祝石狮子落成为名义。式奎诚惶诚恐地来了,一个过去殷家的长工,现在成了殷大老爷的座上宾,当然受宠若惊。黄大仙却很镇静,他嘱咐式奎一定要放松些,你要相信你注定是个不平凡的人。不平凡该什么样子呢?式奎一路上想着就到了殷家大门口。两尊狮子给了他勇气,对!我就要像狮子一样。
       殷天朴客气地让典式奎坐下,典式奎觉得这是要和他长谈,也就搭边坐在太师椅上了。殷家的八仙桌两侧,有一对太师椅,两人各坐一把一样高一样大一个模样的椅子上,殷天朴感到,和一个过去的长工这么坐着,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可为了把话说清楚,赶走这个不安分的人,先让他坐吧。
       殷天朴慢声慢气地说:“狮子落成了,我挺高兴,也挺满意。今个想跟你唠扯唠扯,你知道阿克敦前面的柳树趟子吧?”典式奎毕恭毕敬地回答:“知道。来堡子不久,就见过了,那里面是封禁地。”殷天朴捋捋山羊胡子,挺挺腰眼说:
       “知道就好。凡事要讲个源流,这个封禁之地是皇家的,皇家是根。再往下捋,就是关爷。为了保护封禁地,皇上派关爷来到关地,关爷可是八旗的王爷。从关爷这继续往下捋,就是随旗汉人。关爷他自己是不用干活的,人家命里注定就是动嘴的,这也应该,人家的祖先跟着皇爷出生入死打江山,才有了今个。
       “具体做事的就轮到随旗汉人了。随旗汉人为关家出过力,流过血,跟着关爷借光,当然也得为关爷做事。关爷就派了三户随旗汉人来到封禁地的旁边,也就是咱们住的阿克敦这地方,三家种柳树趟子封住禁地。那时,你的祖先恐怕还在关内哪个地方吧。
       “我们这三家随旗人,最终在阿克敦只剩下一家,就是我们老殷家。从殷家往下捋,就是长工和散户了,殷家当然也不用自己干活,这都是萌了上面的荫,招了长工,管吃管住不给工钱,但每年都给长工三四亩地,长工攒了点地,成了散户,也在阿克敦住下来。这个你都经历了。
       “这么捋下来,是不是很清楚?再捋散户,这些年,散户年吃年用,安分地过活,也很太平。偶有绺子骚扰,给他三瓜俩枣,全当喂狗了。”
       殷天朴讲故事一样,把前面的话说完了。典式奎认真地听着,猜想殷老爷子讲这些要干什么呢?这时,殷天朴语气一转,提高了声音:
       “可是,你典家可不一样,你是一个不安于现状的人呢,天生要做大事。你不会像别的散户那样满足年吃年用,你要加人加地,这就整拧歪了。今天,我心平气和地跟你谈,这么弄可不中啊!会弄出大乱子的,会让整个阿克敦不安宁。”
       典式奎听着这些话,如五雷轰顶般。原以为,今天借庆祝石狮子落成的机会,和殷老爷子好好唠唠,近边近边,没想到,殷天朴谈的是这些。他稳了稳半边麻木的身子,继续听下去。殷天朴说:
       “我看,你把多开的地买了吧,收敛一点,和别的散户一样,求个安稳。”
       典式奎急忙辩解:
       “这不成啊!我还……”
       他想说,我还给弟弟传了信,让他带着儿子们过来呢。现在的地还不够呢。
       殷天朴打断了他的话:
       “成不成的,我看还是往上捋。咱们找关爷去。关爷说让你在这里开地,我半个不字都不说。你把封禁地开了我都不管,把天捅个窟窿我都不管。我把话说在前面,你看着办。”
       殷天朴也想好了,单靠他的话,劝不动这个偏执的汉子,干脆按想好了的,搬出关爷来。关爷哪有功夫跟他讲理,还不是一轰了之。他把话硬硬地丢过去,脸也涨得通红。典式奎不吱声,他用沉默表达不满。殷天朴端起茶杯,吹了一口,说:
       “这样吧,快过年了,按惯例,每年都到关爷那里看看,过过礼,祝祝福,我去时,你也跟着,到时关爷留你,你就留,不留,你立马走人,别惹他老人家生气。”
       殷天朴的口气不容质疑,那冷峻的脸上像挂了一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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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24 11:0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0-24 11:11 编辑


                                                                          十二

       典式奎骑着家里的那匹马,惴惴不安地跟在殷天朴一行人的后面,祈祷关爷发慈悲。典家又陷入了新的恐慌。那次,被三只狼围住,也是恐慌,但那时恐要比慌多,这次,心被吊着慌比恐多,更难受。黄大仙直埋怨自己,是他引着典家来到阿克敦,原以为这地方偏远,私垦点地没什么,没想到,会惹到殷家。如果卖地,在阿克敦也只有一个买主,那就是殷家,殷家又会出几个钱?辛辛苦苦刚刚扎下根,还不是要生拉硬拽地被连根拔吗?明知道,关爷和殷家是几代人的交情,不会向着他一个外人,可走投无路的时候,有点希望也要争取啊。式奎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走在这白森森的雪地上。风吹起雪粒子,打在脸上呯然有声,口中喘出的粗气,瞬时化成白雾迷在眼前。
       刚拐往关地方向,迎面来了一群人马。殷天朴眼尖,叫了声“关爷!”,立即上前施礼。典式奎向那关爷看去,是一个敦敦实实胖胖乎乎的老者,他头戴一顶狐狸皮帽子,脖子上围着对眼的整张的紫貂皮,身披一件玄色大氅,端坐在一匹黄骠马上,很是威风。他还了礼,对殷天朴说:
       “哎呀,我当是谁呢,山羊胡子啊!”
       满人不兴留太长的胡子,做为随旗人,也应该守这规矩,可殷天朴住得偏远,他又喜欢山羊胡子,也就任他留了。从关爷叫他山羊胡子的口气里,典式奎听出,这俩人关系不一般。看来,指望胖大王爷开恩,难上加难。
       殷天朴微笑着问关爷:
       “快过年了,我来看你,你这是……?”
       “哎呀,让你笑话,我这去参加比赛。”
       “噢,怎么讲?”
       “还不是我那六侄,他驻扎在大石山,大石山靠北有紫峭岭,岭上有个洞。这洞口小肚子大,里面别有洞天,即便夏天也能藏很多猎物,久储不坏。我六侄命其为关洞。紫峭岭北侧,是宁安马王爷的地盘,他那边也有个洞,叫马洞。本来相安无事,可最近发现,这两个洞是相通的,一洞不能有二主,这不,关家和马家明日进行比赛,看这洞到底姓关还是姓马。”
       说完,关爷爽朗地大笑起来,他又对殷天朴说:
       “你来得正好,一块瞧瞧去,也给关家助助威。”
       “好,我正想多陪陪王爷,沾沾王爷的福气。”殷天朴附和地应承着。
       “还是你会说话。那咱走。”关爷说完,提缰欲走,殷天朴摆手说:“关爷,我这还有个事,你评完再走。”
       关爷拉住缰绳说:“啥事?”
       殷天朴叫过典式奎,典式奎忙翻身下马,要给关爷行大礼。关爷忙止住说:
       “冰天雪地的,免了。”他转脸对殷天朴说:“你说说,他是谁,要干啥?”
       殷天朴说:“他,从关里来的,才几年,就开了二十亩荒。”
       “二十亩?好把子力气!”关爷叹道,他打量着眼前的汉子,端庄健硕,颇有气势。关爷头脑里想的是明天的比赛,正需要这等健勇之人,眼前这位不正合适嘛,于是他冲殷天朴说:
       “好好,我正需要他,让他跟我们去比赛,比赛完了,他有啥事,回来再说。”
       典式奎成了关家参赛的赛手。
       两股人并在一起往北走,来到一座大山前,这里背风向阳,人们放缓了速度,顺便享受一下冬日里的阳光。
       “山羊胡子,让你见识一样稀罕物,你可见过?”关爷一边说着,一边从大大氅里怀往外掏,掏了几下伸手递向殷天朴。
       殷天朴并了并马,把东西接过来,前后左右看了又看,也不知是个啥物件。关爷侧头对他说:“你放在鼻子下闻闻。”殷天朴拿起来闻了闻,一股强烈的气味冲得他打了个喷嚏,关爷坏笑着说:“山羊胡子,长见识了吧!”
       “啥宝贝,这么冲的烟味儿!”
       关爷说:“这玩意儿远道来的,叫鼻烟壶,京城里流行玩这个。”
       “玩啥不好,味这冲,有啥子好玩的。”殷天朴又把手中的叫鼻烟壶的东西看了看,光滑滑的像个小葫芦,芦头上还有个小眼儿。
       “你老慌了。”关爷说,“前一阵子我走了趟京城,那里的旗人差不多都有这物件,有的还有好几个,一见面就拿出来比比,看谁的味浓有劲道,还有的比做工,看谁的出自名匠之手。说道可多了,玩出各种花样来,我也问过他们这东西有啥好的,他们说,闻一闻,能提神,比吸大烟片有趣儿。”
       “还是京师的爷过得滋润。”殷天朴语气里有感叹,还有点不屑。
       关爷说:“也是把京师的旗人闲的。最初随龙入关的旗人,在京师周边都圈一块地,怎奈人多地少,把种地的汉人挤跑了,逼急了要造反,朝廷就不让他们圈地了,直接给旗人发钱,供养起来,这些京师旗人不农、不工、不商、不牧,吃皇粮,领皇赏,只靠清闲打发日子,变着法的玩儿。
       “上至王侯,下至骑兵,会唱二簧、单弦、大鼓书的多了,也有养鱼、养鸟、养狗的,也有种花种草的,斗鸡呀,斗蟋蟀呀,什么都能拿出来斗一斗。还有玩儿高雅高深的,画个山水画,填个词儿做个赋,诌几套大鼓词令,都能露一手。就是那鸟笼子、兔儿爷的样式,都能弄成几百样,看得让人直迷糊。
       “也有的旗人没事就赌,赌啥的都有,连祖上的房产也拿去赌,叫‘吃瓦片’,有个顺口溜讽刺他们呢。”
       关爷爷说到这儿,自己先笑了,大概是想起了顺口溜里的话有意思,殷天朴也乐得陪关爷说话,见他兴致这样好,就引着他讲下去。
       “关爷,您老给说说啥样的顺口溜?”
       关爷仰头想想说:“前面的几句我给忘了,只记得有几句说那不肖子孙是‘光着脚丫上八旗,没有马褂干着急,当了裤子买炕席,豆汁儿就着萝卜皮,看你着急不着急!’”
       关爷学着京师油嘴的腔调,引起随行人一片笑声。原来大家都支楞着耳朵在听,关爷并不介意,反倒受到鼓舞般的纵声大笑。
笑过了,关爷说:“要我看,还是我们山里的旗人好,不给发饷,但有地呀!地也是钱,有地就有营生,有个惦记。就是玩儿,玩儿的也大气。”
       殷天朴附和:“这是当然,他们赛的是蛐蛐,斗的是鸡,玩的是什么鼻烟壶这样的小物件,咱们赛的是马,比的是打猎,斗的是洞主,大气多了。”他说完,把鼻烟壶还给关爷。
       关爷接了说:“还是大胡子你会说话,他们越斗越小气,骑马射箭全不在行。红毛兵一来,匆忙披挂上阵,结果一败涂地,做鸟兽散。最后还是割地赔款了事,照这样下去抽兵都不用旗人,就这么干养着。”
       关爷愤愤不平,这一趟京师,因为他不知道那里的讲究,那么多说道,没少遭到京师旗人的奚落和挖苦,说起来他当然不服气,“我是没那个耐心陪他们玩儿,勉强应承了几日,就打马回来了。”关爷说着,把手里的鼻烟壶扔了出去,“咱玩个刺激的,看谁是洞主!”
       典式奎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对比着自己的处境,真是天上地下!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家庇着皇家的荫,跟皇家有密切关系,而他典式奎上数几代,也不曾有一枝一蔓搭在龙根上。说到龙,他家也出过,可那是土龙懒龙旱龙,怎能跟真龙比,所以人家在为玩什么发愁,想的是变出什么花样来,而他典家的命却被高悬着,真正个提心吊胆!
       来到大石山才清楚,争洞主这大气的玩法怎么玩,比赛规则很简单,既然两洞相通,双方各出三名赛手,从北边的洞口入,看哪方赛手先从南口出,谁先出来,哪方就是洞主。
       小关爷,排行老六,长得和他叔正好相反,精瘦的,还有点水蛇腰。他穿一件宝石蓝色锦缎长袍,头上戴着镶了白玉石的瓜皮帽,对典式奎打量来打量去。他对典式奎能否取胜心有疑虑。关爷问他担心什么?小关爷说,我倒不担心他的体格,只不过马爷那边有个长得像猴子一样的跟班,是他先发现两洞相通的,对洞里的地形甚是熟悉。您带来这人,别说洞里,连大石山都没来过,恐怕要输给人家。
       关爷骂他侄儿:“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即要比赛,为何不找熟悉洞里情况的人,一个毛猴把你吓成这样,我大老远来,难道还要输他不成?”
       小关爷堆着笑哄劝老关爷:“您息怒,熟悉洞的人体弱,身强力壮之人又没进过洞,我也干着急嘛!”
       典式奎听明白了,他知道,这是一次机会,一次难得的绝好机会。于是,他挺身而出,抱拳对两位关爷说:
       “老爷,我一定奋全力,争取第一个出来!”
       “好,有种!”关爷夸奖道。
       关、马两家聚拢在洞口,六名赛手都把辫子盘在头顶,在洞前上了香。典式奎打量了一下马家的三个人,和他们一样短衣短袄,其中一个瘦小灵活,他一定是小关爷说的猴子。为参加比赛,他特地穿了一双牛皮靰鞡鞋。
       一声“着”,六人鱼贯进洞。原本能进去的一点光也被他们挡住了,洞里漆黑一片。这次比赛规定,不得用火把等照亮,只凭赛手摸索探路。
       这洞里,怪石嶙峋,大洞套着小洞,十转九回。水滴声声,敲打着石头,摸上去湿滑冰冷,脚下还有冰和水,一不小心就被滑倒。每前进一步都很困难。
       典式奎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耳朵始终注意听着牛皮靰鞡踏水落石的声音,果然这小子对这里熟悉,很快就走在了前面。典式奎顺着他发出的声响,紧紧跟上,倒是没落后多少。
       再往前走,是在向上攀爬。典式奎估计,两洞相通在上方,靰鞡鞋踩在石椤上的声音又近了,还听到那个人在大声喘息。典式奎紧紧把着两侧的石缝,奋力向前爬去,突然,“啊”地一声,吓了典式奎一跳,接着“嗵”地一声,有人从上面摔下来,典式奎猜测,是猴子失手了。听那里的动静,“哎呀哎呀”地叫个不停,摔得不轻。他循声爬过去,抓住了一条腿,那人哆嗦了一下说别动,我腿摔折了。典式奎一移手,手上有滑腻腻的感觉,还闻到了血腥味,出了不少血呀!他想都没想,小心地扶起地上的人,问他往回走近还是往上走近。猴子马上明白过来,这是要救他呀。他感激地说,往上走近,上了天台,不远就是出口。
       典式奎背起猴子向天台摸去,猴子在耳边告诉他方位。一个人往上爬都十分吃力,背上再背一个伤者,把典式奎累得全身是汗。突然有种感觉,背上的猴子变成了锡做的天锅,天锅!有天锅还有地锅,还有烧锅,还有烧锅院子,还有大片的土地和成堆的粮食!他娘啊!你慢着拿酒量,我迈一步扶着你!二媳妇儿啊!你也慢着点儿,我给你取件儿翻毛大衣!老丈人!你腿脚本来就不好,高抬腿稳落地呀!石头!你也是一个壮劳力了,这点重量算什么!徒弟!给师傅搭把手!搭——把手!小姨子!叫到小姨子时,典式奎已经把猴子背上了天台。到了天台,看见前面有光,典式奎加快脚步,奔着光亮过去。
       “出来了,出来了,看见人头了。”
       “噢!怎么是两个人,不分胜负啊。”
       典式奎背着猴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关姓、马姓都被典式奎这种救人为先的行为所感动。比赛的结果也让两家握手言和,他们为这个洞起了个名字叫“关马洞”。
       关爷对殷天朴说:“今天的结果有好的喻意,我看就让他接着开荒吧,反正他有的是力气,他背着人摸黑攀上天台,有力气不用别瞎了。”
       殷天朴小心地解释着:“我是怕他开荒太多,扎了眼。”
       “嗯,也不差这些,先开着吧。”关爷说。
       回到阿克敦,殷天朴把一把太师椅送给典式奎,他说:“你配坐这把椅子,后生可畏!”
       式奎谦让了几下也就接受了。回家后一学,全家人都开怀大笑。老丈人黄大仙让他坐在椅子上,仔细端详这坐在椅子上的人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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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发表于 2023-10-24 18:42 |只看该作者
归隐宋朝 发表于 2023-10-24 11:04
十二

       典式奎骑 ...

  一波三折,越发精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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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发表于 2023-10-24 19:34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归隐宋朝 发表于 2023-10-24 11:04
十二

       典式奎骑 ...

跌宕起伏,越发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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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发表于 2023-10-24 21:41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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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发表于 2023-10-26 11:1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0-26 11:22 编辑


                                                                             十三

       仙萍恢复了一段时间,气色好起来,式奎来到幔帐里和仙萍温存,小姨子仙荣和云美睡在一个铺上。那晚月光通过窗户纸的过滤,更朦胧和漂浮,云美见仙荣的一对眼仁亮亮的,活像黑暗里的一双猫眼,就问仙荣:
       “你这么大了,整天叽叽喳喳的,是不是也该找婆家了?”
       仙荣探过头来,趴到云美耳边小声对云美说:
       “我爹和我姐都要我给姐夫当三房。”
       云美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姑娘家这样说话,而且还是对自己说,就惊得不知怎么回答,仙荣以为云美没听清楚,就又说了一遍:
       “我爹和我姐让我嫁给我姐夫。”
       云美问:“那你啥意思?”
       仙荣说:“我听你的。”
       云美没法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一时间黑暗在房间凝固,只见那对眼睛黑黑闪闪。
       有气息漫过来,仙荣对着云美的耳朵说:“我姐说了,她对不起姐夫,把我也嫁过来,是为了报答姐夫和你。”
       幔帐里,式奎正搂着仙萍安抚着她,仙萍偎在式奎怀里,眼角又有了泪水,耳鬓厮磨间式奎感到了仙萍眼角的湿润,就用舌轻轻地为她拭去,那泪水咸咸的。仙萍幽幽地说:
       “我对不起你,可我不想死,我舍不得死,也舍不得你,你让我活着,我就谢谢你了。”
       式奎托着仙萍的后背感动地说:
       “你别再说这些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还是我的好女人。”
       仙萍说:“不,我不是个好女人了,我跟我妹妹说了,让她给你做三房,我做的错事让她补给你。”
       式奎惊诧地问:“你说个啥?你是不是糊涂了?”
       仙萍说:“我没糊涂,我已跟我爹说了,我爹也同意,我爹说了,我们仨这一辈子就靠在你身上了。”
       说着,仙萍就把式奎偎得更紧了,把嘴唇压到式奎的上面,两唇相依交织在一起,最后两个人也慢慢地融合了。
       事情人人都知道了,最后就在这几个人中间捅破了,酝酿成熟了。云美有些担心仙荣太小,说再等两年圆房吧,仙萍说,不用的,那丫头鬼精着呢,云美眼里就浮现了仙荣那日益饱满的臀部和渐渐鼓起的胸部,这些无不透露出这丫头还真算个十足的女人。为了不引起更大的震动,仙荣和式奎同房前没搞任何仪式。
       白天,仙萍跟妹妹说了些悄悄话,告诉了妹妹一些要领,晚上,仙荣就开始实践了。那晚云美和仙萍睡到了一个铺上,两个人听到仙荣激烈地呻吟声,式奎想去掩盖,却几次都没成功,最后放弃了努力,仙荣最后“啊”的一声就再没了声息。
       那夜,雪一直下到天明,大雪压盖了一切,人和物睡在寂静之中,全都迟迟地不愿起来。
       徒弟们和得石、得强哥两个慢慢开始叫仙荣为三婶和三娘。一进腊月,年味越来越浓。得强和堡子里的孩子奔跑着一遍遍地喊着童谣:

       小小子,摘蒜辫,
       掐下几头大瓣蒜。
       小丫头,洗罐罐,
       罐罐里头醋泡蒜。
       小小子,你别馋,
       过了腊八过小年。
       小丫头,你别哭,
       过了腊八就杀猪。
       小年就在二十三,
       灶王爷他上了天。
       二十四,漏粉丝。
       二十五,做豆腐。
       二十六,烀猪肉。
       二十七,宰年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换回酒。
       三十晚上煮饺子,
       过年过到正月十五。
       哩哩啦啦二月二,
       啃完猪头盼来年。

       送灶王爷的腊月二十三,黄大仙特意嘱咐大家在这天嘴巴一定要甜,不能说错话,可仙荣忙乱中又叫了式奎一声姐夫,惹得仙萍和云美偷偷交换了眼色,谁也没给她指出来,式奎也没在意就过去了。当仙荣再叫第二声姐夫时,自觉口误,就耍了赖皮,把一块粘糕叼在嘴上,当做封嘴受罚了。这天,也是仙荣说话最少的一天。
       大年夜,在黄大仙的主持下,项三、项四给式奎和云美磕了头,正式认他们为爹、娘。典式奎说,你们哥俩和爹娘失散了,再找到他们希望也不大。困难的时候,我收留了你们,回过头来,你们也帮助了这个家,出了不少力。咱们的缘分是个大的亲缘,全在帮助二字。以后你们就叫典得帮和典得助吧。两人改名后,大家习惯叫他们大帮和二柱儿。两个人自然也叫和他们年龄一般大的仙萍为二娘,叫仙荣为三娘。仙萍不久就被发现怀了孕,典家人丁兴旺,过了一个欢快的春节。
       河里的冰雪尚未溶化,式奎就张罗着在西屋搭北炕。
       堡子里炕搭得最好的要数柳大下巴,式奎请他来帮忙。典家和柳大下巴家处得还挺好,式奎还为柳家做过喂猪的石槽子。柳大下巴特意从家里挑来两篓羊角,他家的羊角是把秋天收割的谷草用刀切成碎段,专门用于和泥搭炕的。用这种羊角掺在泥中,和成的泥干后不裂,不漏气不透风,更不漏烟。
       柳大下巴接过式奎递过来的烟袋,一边吸着烟一边屋里屋外地转着,他是在观察烟道和炕洞,最后他对式奎说:
       “我给你家盘一个南北回龙大炕,炕洞和烟道还用原来的,两铺炕中间搭一个贴山炕就行了。”
       式奎听了很高兴,这种搭法省却了很多工时。式奎的房子不是新建的,是用石匠活和高粱米换来的老房子,房大山和前脸都有一些脱落了,如果再另搭一个烟囱,对房子破坏也大,另搭烟囱还要在室外搭,眼下冰雪尚未融化,干起来也挺困难。现在搭南北回龙炕就解决了这个问题,但对搭炕的技术要求也高。
       柳大下巴满有信心,他不急不躁地砌着炕墙,铺着炕土,搭着炕洞,最后开始抹炕面。得帮、得助两个给他打着下手,式奎也一边帮衬着一边陪他唠嗑。
       式奎告诉柳大下巴,从申家丁站得来的信,自己的弟弟典式轮要领着他的三个儿子来了,搭这炕就是为迎接这爷四个的。式奎说起弟弟就有些心酸,他还记得和弟弟分别的那个时刻,眼前又浮现出式轮那柴火一样的胳膊和那双鸡爪子一样的手。
       柳大下巴把炕搭完,开始到灶间试火,他弓下腰听到那柴火燃烧和风抽烟的声音,就直起身子,托着那长长的下巴咧开嘴,不无得意地说:
       “中了,你家烟火旺了。”
       这一句是吉利话,喜得式奎忙又向他敬烟。两人不约而同地来到院子里,抬头看着那股烟从烟囱中探身钻出来,烟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胖了,像是逐渐现身的仙人一样,仙人还向式奎挥动着手臂。
       式奎半眯着眼睛嘴里念叨着:
       “啊,啊,我家烟火是旺了。”
       现在,整个西屋南北两铺大炕,两炕间又有一个贴山窄炕通着,中间只留下窄窄的过道。新炕连续烧了好几天才没了潮气,专等式奎的弟弟式轮领着三个儿子来,他们从遥远的沧州辛集就要到这里安家落户了。
       典式轮过继给大伯后,大伯为他娶了一门亲。之后,离开人世见老伴去了。式轮的媳妇为他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在生最后一个女孩时没能闯过来撒手而去,这个女孩也给一家董姓人家收养去了当童养媳。
       式轮得到哥哥式奎的邀请,说这里已经有了二十多亩地,就十分振奋,拖着带病的身子,带着三个儿子向北进发,一连走了半年多,眼见到了额摩镇,式轮却在路上被奔马踢伤了内脏。三个孩子后来断续地回忆了那天的事:爷四个正走在驿道上,就听到后面有人喊马嘶的声音,往后一看,几匹马拖着滚滚烟尘向这边冲来。式轮忙拢着儿子们靠向路边,跑在头里的马正踢了他的后背,马上的人不仅没有停下,还回手抽了式轮一鞭子,嘴里喊着“滚开!”,然后扬长而去了。孩子们也说不清是哪儿的人马。
       式奎得到消息,急忙到额摩镇和弟弟见了最后一面,式轮把一叠发黄的典家家谱交给了哥哥就去世了。式奎把式轮葬到了阿克敦泉眼泡边的山坡上,发誓要让弟弟看着他领着孩子们怎么开拓大片土地,再立起新的典家烧锅。
       式轮这三个孩子原来也有大号和小名,过继给式奎后,正式更名为得沧、得州和得府,既纪念他们出生在沧州府,又纪念他们的生父典式轮。得沧、得州和得府住进了西屋的北炕。
       邻人们从没见过这么一大家子挤到一个小院三间土房里,他们想不出典家要干什么,但有远见的人却猜测,这典式奎一定会有大的动作,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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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发表于 2023-10-26 11:1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0-26 11:33 编辑


                                                                            十四

       式奎越发觉得他那可爱的老丈人黄大仙愈加怪异了。
       老丈人一连气把两个可爱的宝贝女儿都嫁给了他,现在又跪在地上给他这个姑爷磕了个头,式奎慌忙把黄大仙扶起来,一脸不明白地问他为什么这样。黄大仙刚和得石走了几趟二狼山,满满地拉了些硝石回来,还没休息,就拉着姑爷到东屋给他磕起了头。
       黄大仙说:“这一路上我就想一件事,你一定是神仙附体了,我哪是给你磕头,我那是磕给神人的,以后你记住了,你和神仙有时是一体的,不是一体时,你照样管我叫爹,一体时,我给你磕头。”
       式奎忙问:“你咋看到我是神仙附体呢?这些天你不一直去拉硝石了吗?”
       黄大仙的眼睛里透着狡黠,他诡秘地笑着说:“我能感觉到,我毕竟是跳神的嘛。”
       过了两天,仙萍也给式奎磕头,磕头时神情凝重,式奎忙把她拉起来,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定神把他看了又看。当晚,云美安排她和式奎一铺睡,仙萍很幸福地偎在他怀里,式奎就问:
       “你为啥要给我磕头?”
       仙萍回答:“我爹说你神仙附体了,我也觉得是,不过我爹这几天正在问天神,你是哪尊神仙附体的,估计一两天就晓得了。”
       又过了两天,仙荣也给式奎磕头,磕头时神情一样凝重。式奎这次不再忙着把她拉起,就问仙荣:
       “你也磕头?”
       仙荣平时最调皮,动不动就和式奎撒娇,但现在却那么严肃正经,没有一丝开玩笑的表情。当晚,云美安排她和式奎一铺睡,仙荣又恢复了那娇态,像水蛇一样缠绕着式奎,式奎本来就对她怜爱,见她这个样子,就把她拥在怀里,哄着她想问个仔细,仙荣说:“我爹弄明白了,你是鹿神仙附的体,我给你磕头敬的是鹿神仙。”
       又过了两天,该是云美和式奎睡一铺了,只有这时,式奎才能得到休息。他的三房媳妇,仙荣闹得最凶,只要轮到她,她就一定要和式奎云里雾里走一遭,不尽兴就一直缠到底。仙萍呢,矜持得多了,但温柔得往往是把式奎一点点烧热,最后也免不了沸腾起来。只有到了云美这里,他才能像孩子一样把自己掩藏在那安稳的臂弯里,不管今夕何年。
       临睡前,云美也出人意料地给式奎磕了头,磕得式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慌忙把云美拉到身前,问:
       “你这是咋了?”
       谁想云美吐出了一句话:“我是给鹿神磕头,你代鹿神领了吧。”
       式奎就急着找黄大仙,磕头磕到了云美那里,事情可真闹大扯了。黄大仙说:
       “式奎呀,你的三房媳妇都带头给你磕头,以后孩子们也会给你磕头,不,给鹿神磕头。我这几天感悟到了,你是个神仙能附体的人。到底是哪路神呢?我这些天一直在琢磨,忽然想到那年我们俩一起去采荠芨草,那只头鹿对你非常特别,大概那时鹿神就附过你的身。
       “我们要动山上的石头了,动了石头也就动了水,动了水就动了土,而动石头前先要动火、动木、动金,这金、木、水、火、土一旋转,是要有神来保佑的。鹿神灵验,鹿角杈数分三杈、五杈、七杈、九杈、十二杈、十五杈,十五杈以上的鹿角能通天了,通天之鹿就是鹿神,给鹿神磕头是应该的。以后,谁给你磕头,你要自自然然地接受,记住,这不是为了你,这是为了这一大家子。只有让大家知道鹿神罩着我们,堡子里人才信服,才认可。”
       式奎听得半懂不懂,但有一点他还是明白了,磕头是有必要的,是磕给大家看的。当然大家可是指许多许多人哟。
       老丈人给他磕过头,三个媳妇也相继给他磕过头,式奎总觉得还会有什么怪异的事要发生。
       果然,在云美磕完头的第三天,黄大仙提出要带着仙萍和仙荣出门一趟,而且还要驾着那辆马车拉着东西去。式奎不敢正面回答,就敷衍了一下,乘机和云美商量怎么办,云美说:
       “让他们去吧,你娶仙荣连个仪式都没有,就给她做了一件衣裳,也太委屈了他们一家,让他们顺便走一走,瞧看瞧看,这也是应该的嘛。”
       可问题又来了,黄大仙虽然干啥像啥,却不会赶马车,那匹大黑马好像跟他有什么过结似的,就是不听他的话,黄大仙生了气,给了大黑马一鞭子,大黑马撂了蹶子,把车弄得东栽歪一下,西栽歪一下,终于把黄大仙扔下了车。
       式奎对黄大仙说:
       “爹,你就别学赶车了,我让大帮赶车送你们不行吗?”
       大仙不语,式奎以为他信不过得帮,就说:
       “那我让石头送你们去吧。”
       大仙说话了:“得石更不行,这事最好不让孩子们知道。”
       什么事这么神秘?还不让人知道,更不让孩子们知道,式奎不便问,但他心里有数,只要有仙荣在,他早晚会知道。
       仙荣说:“我要学赶马车。”
       式奎实在不愿让邻人们看到一个女人家挥着大鞭子,就拉着仙荣,到堡子边的一个叫泉眼泡的地方跟他学习赶马车,泡子里结着冰,又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平平整整又背人,正好适合仙荣学赶大车。
       式奎坐在车老板儿的位置上,仙荣紧靠在他身边,式奎说一声“驾”,仙荣也喊一声“驾”,式奎说一声“吁”,仙荣也喊一声“吁”,那大黑马对仙荣还挺友好,仙荣学了小半天,可以单独赶车了。
       式奎站在泡子沿上,半眯着眼睛看着仙荣挥舞着大鞭子,声音清脆地发号施令,在那皑皑白雪的映衬下,仙荣一身艳红的装束特别鲜活,这件衣服还是他们同房前,云美特地赶做的呢。仙荣一直没得闲,总有活干,平时也舍不得穿,今天她是把跟式奎学赶车当节过了。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哪怕是同房都没有。
       现在泉眼泡静极了,除了他俩,什么人都没有,仙荣就特放松,她对式奎喊着:
       “你看我赶得咋样?”
       仙荣还从未称呼过式奎叫什么,早些天叫了几日姐夫,圆房后就没了称呼,仙荣留心听仙萍叫式奎什么,但一直也没听到,她又不能随云美的叫法,叫式奎他爹、他爹的,现在反正没有别人,一说话就知道是和对方说。
       仙荣又说了:“我想骑马。”
       式奎说:“你才会赶车,又不熟练,到了路上,啥情况都有,你还是专门练赶车吧。”
       仙荣说:“我骑马是为了和大黑马亲近亲近,让它也熟悉熟悉我。”
       式奎见她那么坚持,就卸了车,顺便教仙荣怎么套车,怎么卸车,牵着大黑马让仙荣上马。仙荣扬着头对式奎说:
       “我自己不敢骑,再说大黑马不经你介绍,它也不愿意的,行吗?”
       这“行吗”两个字说得娇滴滴嫩生生的,看过来的一双丹杏眼里汪了两股子清泉水,清澈而又湿润。式奎见她扭搭着耍娇的样子,甚是让人怜爱心疼儿,看四周真的没人,就先上了马背,伸手把她抱上来,放在自己前面。
       两人共同骑着大黑马,大黑马也不介意,得得得地在泉眼泡里跑圈,仙荣靠在式奎身上,扭着头得意地看着式奎,那眼光迷离得让式奎心都颤动起来。
       跑了几圈,式奎让仙荣自己骑骑试试,仙荣骑着马,在泡子里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式奎喊着:
       “你慢点,你慢点!”
       那马非但不慢,反而加快了脚步,仙荣一提缰绳,那马会意,跃身上了泡子沿,把式奎吓了一跳,连忙奔过来喊道:
       “小心!”
       仙荣挑了一个雪比较厚的地方,放松了身体,“不小心”落下马来,式奎急得扑了过去,抱起仙荣,仙荣却反手把式奎拉倒,两人搂抱着翻滚在一起。式奎这才知道上了当,叫着你这个“小妖精”,“小娇精”对式奎也有了称呼——大狗熊。
       还是一次不经意地说起式奎,仙荣就对姐姐仙萍说大狗熊大狗熊的,仙萍问:“大狗熊是谁?”
       问完她也明白过来,姐俩脸都红了。仙萍能想到仙荣和式奎在一起腻到什么程度。从此,姐俩说悄悄话,就叫式奎大狗熊,有时还加上两字的前缀,他爹大狗熊。
       到底是屋子小,那木板隔断和幔帐不隔音,云美就听到“他爹大狗熊”的称呼,她问他爹大狗熊:
       “怎么她们俩好像叫你他爹大狗熊呢?”
       式奎还假装不明白,应付道:“她们可能是骂我呢。”云美就掐了一把式奎:“别给我装傻充愣,大狗熊就大狗熊呗,好像谁稀罕你是大狗熊似的。我看你不像大狗熊,倒像一只大黑熊!”
       式奎就嘿嘿地笑了,云美在这夜里,也像看见式奎正得意地半眯着眼。
       “小妖精”这个称呼在这四个人中就叫开了,仙荣叫“小妖精”,仙萍叫“妖精姐”,只有云美没跟妖精沾上边儿,式奎仍叫她他娘,仙萍、仙荣仍叫她大姐。
       得帮把马车赶出堡子,黄大仙说你回去吧,小妖精仙荣戴上狗皮帽子,把赶车的翻毛大皮袱拽了拽,接过鞭子赶起了马车。得帮往回走时,就听到身后脆声声的鞭响,回头看见,那赶车人鞭子挥动得还很溜道。
       马车欢快地向前跑去,车上的黄大仙和黄仙萍背过身,缩着身子躲到马车上的荞麦秸后面背着风,仙荣却不感到冷,迎着风扬着鞭子还唱了起来。

       鞭子一甩唱起来,
       打是亲来骂是爱。
       抬手高哟收手快,
       你说奇怪不奇怪。
       猫稀罕呀猴稀罕,
       稀罕不够架脚踹。
       那是跟你不见外,
       你的心里可明白。
       依呼嗨,呀呼嗨——

       黄大仙感兴趣地回头说:
       “仙荣,你再把最后一句唱一遍。”
       本来这句是仙荣随口唱出来的,现在重复一遍,就把仙荣难住了,她只好又从“鞭子一甩”开始从头找感觉,但到了最后一句,还是没唱出最初的味儿,仙萍也加入进来,帮妹妹回忆,仨人就一遍一遍地唱着,最后也没找到。
       仙萍对黄大仙说:“爹,你说我们去站上,到底学的是什么调呢?”
       黄大仙说:“这次我们去学直隶的莲花落,那个唱腔和那个尾音非常适合我们请神的调,你们俩要留心学。”
       仙荣说:“爹,请神的调有这么重要吗?还得咱仨跑这么老远学?”
       黄大仙说:“咱家的鹿神不比别的仙,能耐大着呢。咱们的唱腔秧歌调太浓了,请神的腔也和别人的差别不大,要改一改,要有些变化,要显出咱家的神更灵验!”
       见两个女儿明白了,黄大仙才放下心来,嘱咐仙荣小心驾车,他钻进荞麦秸里只露出脑袋睡了一小觉。
       要去的申家丁站是额摩赫索罗驿站到意气松驿站中间十几个小站中的一个。驿站是大站,有驿馆和仓库,有驿马和驿车,是大的物流中心和人流中心,负责接送人员转送物资和文件信函。而站则是驿站间的小转运点,所谓站就是驿道边的一户人家,专门负责自己那一段的人员接送和物资文件传送。所以站就非常偏僻,设在堡子边、屯子边还好些,要是建在四五十里没人烟的地方,那就更苦了。
       驿站中的底层工作人员实际是准军事化人员,他们又都是犯人,被称做站人。最早的站人是吴三桂的旧部,吴三桂在清军入关后,被封为平西王,带领部将镇守云南,在云南,他又招兵买马,吸收了不少苗族入伍。吴三桂叛乱,被清政府平息,他的这些苗族旧部连同家属一同被发配到东北,充当站丁。
       站丁久居站上,他们的习俗、口音又别于当地居民,久而久之被称为站人。随着驿站的增多,站人的来源也越来越广泛,但多来自于流放之人。站丁和其后人有三不准,不准当官,不准参加科举考试,不准离开驿站,只能在驿站附近生活。站人作为特殊的准军事化人员,不能与外人通婚。
       由于站人不能和民人通婚,所以站人只好和站人联姻。好在站人间联系密切,信息沟通方便,谁家有待嫁的姑娘,谁家有到了成婚年龄的小伙子,站人们都很清楚,站人间的婚姻路线很长,盛京的站人姑娘能远嫁给宁古塔的站人小伙,站人送亲也是一路各站护送,站站相托,到哪个站哪家站人都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非常热情。站人由于工作需要,一般都识字,最起码常用的地名、物品用字必须记牢,明代小说、民间故事也口口相传,最后传给东北的周边民人。
       这个申家丁站在荒凉的盐碱滩上,就是在夏季,盐碱地里的草也长不高。这个冬天,大雪茫茫一片看不到边,没有一点遮挡,北风肆无忌惮地一扫而过,每次都把大雪掀起一层,那雪被折腾起来,在无边而空旷的盐碱滩上狂飞乱舞,还没落下,又被卷起,本来没下雪,但天地间却弥漫着雪粒子。
       上次式奎弟弟式轮的家书就是通过申家丁站传过来的,阿克敦虽然离额摩镇的驿站近些,但那是个大驿站,对这种民间信件并不在意,也没工夫搭理。只有申家丁站见到有阿克敦收字样的私人信件才上心,有阿克敦的人来,就可以让他们带回去送给收件人。逐渐地申家丁站就成为阿克敦人和外界联系的点,阿克敦人来了,也给站人带些吃的用的。
       今天黄大仙爷仨可不是来取信的,他们特意用马车拉来了一壶酒和半袋大黄米,这可是很重的礼物。也巧,在路上正遇见背着转送包裹的站丁申南风,申南风上了马车,和黄大仙攀谈起来。远远地就看见站上的几面黑旗,仙荣加了鞭子,喊了一声“驾”,申南风才注意到赶车人是个女的,黄大仙说:
       “这两个是我的女儿,到你这里学‘莲花落’来了。”
       申南风一家住的实际是“地窨子”,从外面可以从平地一步上到房顶,但弯腰钻进地窨子里,人还是能站起身的。地窨子外表虽破旧,但屋里却很干净。申南风的婆娘和女儿小亭见来了人高兴得满屋子转,一会接衣物,一会给倒开水。这一家子见到酒和黄米,更是喜欢得不得了。
       黄大仙盘腿坐在炕上,详细说明来意。申南风拉过来烟笸箩,要请黄大仙辣蒿蒿地抽一袋。黄大仙摆摆手说:“先唱完了再抽。”申南风就一句一句地教他们唱“莲花落”,这爷仨对曲调悟性都很高,一会儿就唱会了。
       在学的过程中,把秧歌调和莲花落的腔杂糅在一起,听了别有味道。申南风的婆娘说:
       “你们唱得比我们唱得还好!”
       她一边听着,一边说着,但没忘记做饭招待客人。
       到了吃饭时,申南风说:“我们走江湖的人不讲究太多了,干脆咱们所有人一张桌子一起吃吧,你们不会嫌和我这个犯罪之家同桌吃饭吧?”
       仙萍和仙荣都很惊讶,怎么这家人是犯罪之家?犯罪还论一家一家的吗?申南风喝着黄大仙带来的酒,慢慢地说:“这犯罪还是我们争取来的呢!”两姐妹更加吃惊。
       申南风的婆娘拉了申南风一把,示意他别往下说,申南风又喝了一口酒说:“今天高兴,我们都是走江湖的人,我就向两个侄女说说我们家为什么争取当罪犯的。”
       原来,申南风的先人是贱籍出身。
       所谓贱籍,就是贱民,贱民世代相传,不能改变身份。更不能参加科举,也不能做官。
       贱民主要有浙江惰民、北京乐户、广东疍户等。在绍兴的“惰民”,相传是宋、元罪人后代,他们男的从事捕蛙、卖汤等,女的做媒婆、卖珠等活计,兼带卖淫。这些人“丑秽不堪,辱贱已极”,人皆贱之。安徽的伴当、世仆,北京的乐户有如奴隶,稍有不合,人人都加以捶楚。广东沿海、沿江一带,有疍户,以船为家,捕鱼为业,生活漂泊不定,不得上岸居住。
       申家先人是明王朝建文帝的坚定追随者,燕王朱棣起兵推翻其侄建文帝政权后,把建文帝的跟随者定为贱民,入了贱籍,妻女罚入教坊司,充当官妓,身陷火坑,陪酒卖淫,受尽凌辱。
       申南风的先人为了改变现状,改变命运,想了个办法。那时申家出了一个美女,为妓时,设法感动了一个官人,申家人主动犯了罪,和吴三桂叛乱搭上边,犯的罪正适合流放,那个官人正好成全了他们一家流放,变成了站丁,虽然站丁也是世代为站人的,站人只能和站人通婚,但也比随时充当官妓强。
       但命运是那么捉弄人,申家刚变成站人,雍正帝发了圣旨,废贱籍,为平民。申南风两口子说出了最大的愿望,我们只能这样了,我们就盼着这个孩子小婷能嫁给民人,从此能脱离站人的命运。
       仙萍和仙荣听了这个悲惨的故事,深深同情起他们一家。回来的路上,两姐妹还在感叹这家人的命运。黄大仙说:
       “人呢,分三六九等,八旗人什么都不用做,照样花天酒地。放着大好的耕地不种,用柳条壕沟围起来,我们只能在犄角旯旮开荒。但这也比关内那些灾民强啊。人和人不能比呀!”
       黄大仙停了一会儿,很正式对两个女儿说:“你们听好了,咱家的式奎就是不一般的人,你们要分外敬重他,给孩子们做榜样,给周边邻人看,他就是咱家的神!”
       仨人回来后,式奎明显感到,日常生活也在变化,吃饭的时候,黄大仙拒绝坐在炕头上,一定要式奎坐过去,式奎说啥也不依,有几天炕头就空了下来。后来,黄大仙又做了思想工作,三个媳妇一起说服,式奎终于坐在炕头上。
       式奎谦让着让黄大仙坐在炕桌横头,这样,从另一个角度看,那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的位置。黄大仙看看式奎,心里明白,笑笑坐了过去。
       他和式奎的关系比正常的翁婿关系要近很多。式奎也总觉得他无论怎么活动,都罩在老丈人的目光里。老丈人的目光像太阳光一样,照在前胸亮亮的,照在后背暖暖的。像是呵护还有点刺痛,他对这阳光般的目光就有种眷恋和依赖。因为总有,平常并不多注意它的存在,一旦没了这阳光,才知道眼前遮着乌云,心头埋着阴影。
       殷家送的那把椅子除了式奎外,包括黄大仙在内谁也不坐,连孩子们被教育得都明白,那是神坐的,不能随便动的,不仅没人坐,每天三个媳妇都把椅子擦拭几遍。只有在床笫间,仙萍和仙荣还叫式奎大狗熊,但那声音低多了,只对着式奎耳朵叫,连云美都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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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26 11:1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0-26 11:38 编辑


                                                                             十五

       于是,邻里又听到看到一幕活剧。
       当月十五,云散尽,天是墨蓝的一片。月亮如盘,星星如炬,映得房顶上没化的残雪更加耀眼。在典家的院子里,就有了一通请神的仪式,黄大仙和他的两个已嫁人的仙姑,打着单面鼓,嘴里喷着火,脚下踢着仙火,边歌边舞请鹿神了,黄大仙唱道:

       借问青天为哪般呢,
       黄仙翻身就下了天,
       鹿神附着那典家郎啊,
       本仙知你到山岗啊啊啊……

       那唱腔明显的不同了,好听而且婉转起来,仙萍、仙荣且歌且舞,为黄大仙唱和,两束烟火也升腾起来,仙萍唱道:

       借问青天为哪般呢,
       黄仙翻身就下了天,
       鹿神附着典家郎啊,
       仙姑知你到厅堂啊啊啊……

       仙荣接着唱道:

       借问青天为哪般呢,
       黄仙翻身就下了天,
       鹿神附着典家郎啊,
       仙姑知你到座上啊啊啊……

       典式奎在云美的扶持下,端坐在那把殷天朴送的椅子上。
       典式奎目视前方,表情端正一动不动。只见老大得帮、老二得助、老三得石、老四得强、老五得地、老六得沧、老七得州、老八得府八个兄弟依次给式奎磕头,之后是云美、仙萍和仙荣三房媳妇给式奎磕头,最令人震惊的场面是最后黄大仙给式奎磕了头,整个仪式结束。
       阿克敦本没有什么新鲜事可供传播,最热闹的事就是谁家娶了亲,或是谁家死了人这样的红白事,典家本来特殊得已让人们够注目的了,现在又搞了个请神活动,而且那神仙附体的人就在本堡子里,请神时且歌且舞,火焰冲天,着实让阿克敦的人们议论了个把月。这个月还没议论完,下个月十五又举行了一次,议论就在人们中流传开了,典式奎果真鹿神附体了。
       在两次请神中间,典家办了一件天大的事。
       第一次请神后,典家男人们除了太小的孩子外,其他人就一齐上了山,他们把硝石运到了山上,又在潭边刨了些硫璜,接着就在潭边支起了马架子,开始烧炭,烧炭这活由黄大仙领着老三得石、老四得强来干,式奎领着老大得帮、老二得助在那块凸出的石壁下凿石洞,准备用来往里放火药爆破。
       接近一个月,火药配成,石洞凿好,把火药密闭在几个石洞里,把药捻子藏好,专等点火起爆。
       典家人第二次请神后,行为就更加怪异。
       季节正是冰雪刚要融化,处于农忙之前过年之后这一段时间,农人们正猫冬打纸牌串门子呢,个别勤快人或是打打猎,或是刨刨粪,谁想,典家一班人又扛着家什和树苗开始在水河套两侧种树了。这次几乎倾巢出动,连云美、仙荣两个媳妇也参加了进来。只留下仙萍一个人在家。按说,这个季节也不是植树的季节,再说,山上有的是树木,要种顶多种在院后,谁会在河套两侧种树呢?
       堡子里的人议论纷纷,看着典家人干得热火朝天,水河套两侧每隔六尺就挖一个树坑,栽上一棵树苗,齐整整地排列起来。殷家老爷子殷天朴开始听了不信,悄悄地踱到河岸边一看,果然如此。
       孙妈问殷天朴怎么看这件事,殷天朴说:“典家神叨叨的,说不准干啥,我听说康熙爷时有跑马占荒后,植树确定地界的,典家把树种在水河套两边,莫不是要把庄稼种到水里?实在想不明白,而且现在也不是植树的时候啊,在冻土层上挖个坑,要比春季多费多大气力啊。”
       孙妈见殷天朴也说不明白,就说:“那我去问问典家这是干啥!”
       殷天朴说:“不要问了。我们只管瞧着,看他们到底唱哪一出。”
       典家把树种完了,一干人马又到自己的耕地里忙活开了,这时其他人家也开始种地了。以往典家那二十多亩地自己能忙活过来,今年人手增加了,反又雇了五名短工,地比别人的提早种完了。这么急着种干什么?大家都忙着种自己的地,没有时间弄明白。典家一部分人开始在河套边筑坛,坛高六尺,十二尺见方,对着河套那面镶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石头上刻着黄大仙亲笔写的“鹿神此来”四个字。其他人干什么呢?织网,典家织了五张大鱼网。
       第三个十五又来到了,典式奎在黄大仙和两个仙姑且歌且舞的衬托下,正式登上河套边的土坛上,典家三房媳妇和八个男丁以及那个老丈人又一次向式奎行磕头大礼,看得阿克敦人目瞪口呆,一头雾水。
       拜坛后,式奎、黄大仙和老大得帮、老二得助、老三得石再次上山,点燃了火药,轰隆隆的声响回荡在山谷。
       在老月岭主峰的一个叫盘云洞的山洞里,绺子头领许大鼻子也听到了震耳的声音,他挥动着多毛的手臂打发几个喽罗去打探。但他们回来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在野猪沟上方的水潭,水潭泄水口上方凸起的石壁被炸得松动起来,最后支持不住从百尺高处直落下来,碎石立即堵住了泄水口,原来式奎还准备用人力填平补齐,现在看根本不用,爆破一举成功。
       式奎还想在水潭边等到水位上升,亲眼看一看潭水从剩下唯一的潭口流出的情形,黄大仙劝道:
       “算了吧!潭这么大,等水位升到潭口,要等好长时间呢!”
       式奎说:“那水河套里的水也要等好多天才能流尽吧?”
       黄大仙说:“现在冰雪已化,春风正劲,空干河道用不了多少天。”
       几个人循着来时的路往回去,眼尖的得助看见了沟谷里有一大群野猪,式奎叫大家小心,见野猪群尚在沟底,他们很小心地悄悄过去。
       春风使劲抽打着万物,太阳也像是烧旺的火炭,两下里齐努力,水河套里的水流儿就全不见了,剩下一汪一汪的河水泡,斑驳地分布在河套里,别人家还忙着种地,干了一大天很快就进入梦乡。典家人在月光下开始在河套内尚存的水洼中捕鱼,说捕鱼还不如说是取鱼,水浅鱼又集中,典家早已准备好的五个大拖网,一个水泡一个水泡地拖着,把鱼集中在那个大水泡里。仅用一晚上一白天,就把水洼席卷一遍。
       鱼儿集中在大水泡中,一个个向上拼命地呼吸着空气,那样子把典家老老少少高兴坏了。黄大仙和头脑活份的得石两个就套了马车去额摩镇卖鱼,确切地说是换鱼,第一次换回来一匹小儿马,第二次换回来一匹小骒驴。
       抓罢鱼,典家开始在河套里开耕河床地,准备种庄稼,个别有水的地方和泥泞的地方留下来。堡子里的人更觉得奇怪,今年河水少了,也不至于少得在河床上种庄稼啊,要是上游山水下来,还不冲得连种子都收不回来。
       有好心的人过来劝阻,典家也不说什么,反而又雇了三十多名短工加快了进度,现在其他人家的庄稼都种完了,短工特别好雇,典家也不给工钱,只是让他们到河泡里取鱼,回家改善生活。那活鱼在大水泡子里面跳跃着,让人眼红,可要吃到嘴里,就得到典家打短工。
       河床地除了个别水洼和一条窄小的河沟外,全被典家种上了,可那山水却没来,河床里的苞米苗已长出半尺来高,在湿乎乎的地垄里,舒展着叶片,泛着毛茸茸油乎乎的绿光。这河床地土质肥沃,地虽比别人家的种得晚些,但苗长得却不慢。
       真相大白。干河套涨了水,水河套却干涸了,河床地被典家全部种上了,而且被新植的树木紧紧围住,地界清楚明了。河水改道了,典家一下子增加了五十多垧好耕地,典家为什么早知道河水要改道呢?典式奎真是鹿神吗?不是鹿神,为什么他们一大家子人,包括他的老丈人都对他顶礼膜拜呢?为什么人家凭着三间小泥房,就娶了二房媳妇呢,甚至是三房媳妇,听那些孩子们叫另一个仙姑为三娘呢?
       典式奎和黄大仙站在河床地旁,面对着满眼的绿绿的庄稼。典式奎眯着眼睛对黄大仙说:
       “爹,你才是神人呢,早就算计好了。”
       黄大仙吸一口旱烟说:“还是你命里有啊。”
       这典式奎的故事越传越玄,越传越远,越传越神。阿克敦堡子里,有不少人也用神调哼唱来自典家的曲子。

       最厚实的黑土地在阿克敦,
       戳一根枝丫扎下了根。
       老月岭的融雪来浇灌,
       金灿灿的阳光撒满身。
       年轮外长出枝和芽,
       疤节里藏着萌动的心。
       死猫死狗埋树下,
       树上结出我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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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发表于 2023-10-27 18:5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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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流,又到周末,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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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发表于 2023-10-27 19:18 |只看该作者
催更催更,不是说每天更两章吗?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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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发表于 2023-10-27 19:2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0-27 19:37 编辑


                                                                           十六

       忙完了地里,典家人又在云美的指挥下,在院子里熬鱼油、晒鱼干。泡子里的鱼还剩下不少,到额摩镇也卖不动了,云美就提议把鱼晒干了,做成咸鱼干,挑肥鱼熬鱼油。黄大仙和得帮几个在院子里搭了两个灶台,开始熬鱼油。灶坑里的火龙飞卷着舔舐着锅底,锅里翻滚着冒着乳白色泡沫,热气腾腾中云美一边挥着汗水一边对仙荣说:“咱家要年年有余呀!”
       仙荣动作中还有些蹦跳,更显示出她的欢快。
       这院子本来已够拥挤的了,最近又换来了两匹牲口,院子就更不够用了。
       仙萍一闻到鱼腥味就呕吐不止,她怀孕后反应又非常强烈,只能勉强在屋子里帮着照看小一点的孩子。这下子所有的做饭和家务活全落在了云美和仙荣身上,仙荣处处显示出青春的活力,手脚麻利,话到活到,云美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晚上,云美和式奎睡在一搭里,云美就告诉式奎:
       “在年前你不许近仙荣的身!”
       式奎问:“凭啥?“
       他是知道仙荣的,现在还嫌轮的次数少,已经把仙萍的匀了好几回了,怎么就不让近身了呢?云美给式奎讲道理:“那仙荣手一份活,脚一份活,全指望着她做饭洗衣做家务,你要是让她也怀上,也像仙萍那样反应不止,咱们家人口这么多,我一个人干得过来吗?还是和仙萍错开些好。”
       式奎笑了,说:“你这是表扬仙荣还是批评仙荣呢,我注意点就是了。”
       “你咋注意?怀上怀不上你说得算吗?”云美又掐了他一把,“你抗得住那小妖精吗?”
       两个人就在被窝里小声笑了起来。
       等到式奎和仙荣在一起时,两人正亲热着,式奎就把和云美说的话告诉了仙荣,仙荣正在兴头上,一听就着急了,说:“咋注意呀?这样行不行,你完事了我就站起来,把你的东西倒出去。”
       式奎就说:“好吧,那我就不注意啥了,我已经没法注意了,你就一站了之吧。”
       仙荣一咕噜抬起身子真的站起来,可是落脚时感觉正踩在式奎腿上,仙荣马上调整但没调整过来,“扑通”一声就摔到了炕上,式奎连忙起来给她揉腿,那边的云美和仙萍就嘻嘻哈哈地说,你们轻一点呢,小心炕塌了。
       到了第二天晚上,云美问式奎:“你和小妖精搞啥名堂?还扑通扑通的?”
       式奎就把仙荣那站着的主意说了一遍。云美听了,不做声,就走了神,
       式奎问:“你咋了,咋不说话,是不是你也想站着?”云美不好意思起来,对着式奎的耳朵说:“那样能行吗?能保准怀不上了吗?”
       式奎把手移到云美的身上,边揉边说:
       “要不我们试试这办法?”
       云美想到孙妈的忠告就很不情愿地说:“你和仙荣再试试吧,如果真的能行咱们再……”
       结果是式奎和仙荣试得更勤了,云美总是观察仙荣是否怀上了,又问式奎是不是站立了,连续观察了足有两个月,得到了满意答复。
       一天,云美特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新娘子似的,仙萍和仙荣见了就当没看见,但转身的工夫互相用手指了指,还是被云美发现了,云美假装生气地说:
       “你们比划个啥?”
       仙荣反应快,忙说:“没比划啥,和大肚子妖精姐比比谁漂亮。”
       云美说:“你个小妖精,还敢跟我耍贫嘴。”她做出扬手要打的样子。
       仙荣虚闪着说:“姐姐我可不敢。”
       当晚,云美把式奎留在身边,对他说:
       “你试试,我站一会。”
       云美原本对这事早已死心了,但经不住诱惑,尤其那仙荣欲死欲仙的哼叫,让她重新开启了欲望之门,这一试,还真试成功了。云美和式奎很小心地试着,为了保险起见,云美足足站了半个时辰。
       典家每月十五的请鹿神活动还是如期举行。仙萍身子不利落后,云美就代替她舞上一段,只是不会踢火,云美唱的倒是有板有眼。典家的这个活动已在阿克敦没有了疑义,实事明摆着,典家向鹿神求福,鹿神照顾了典家,把一大片河套地给了典家,这拜神是应该的,说不定鹿神又要给典家什么好处呢!
       那群野猪循着野猪沟,沿着几近干涸的河道光顾了河床地。它们在苞米地里肆意地破坏着,嘴嚼脚刨,不一会儿就毁掉了一大片。吃饱喝足后,野猪们还在苞米地里打起滚,尽情地潇洒了一回。黄大仙发现野猪群时,野猪们已尽兴,扬长而去。
       看着“猪籍”的苞米地,黄大仙心痛得直跺那只好脚,苞米丰收在际,却来了这么些不速之客。这半年来,能把庄稼侍弄成这样,着实不易。先遇到的困难是锄地时缺人手,典家没有现钱雇零工,只能许诺秋天时给苞米棒子,结果打零工的大都跑到殷家去了。头年开荒,地里本来就荒,一家人拼了命地干也锄不完,最后只好等别人家锄完,零工才凑够,急得式奎对仙萍和仙荣说:
       “你们多生些娃子!”
       仙荣就一边舞动着锄头,一边发狠地说:
       “行,你就按时播种吧。”
       仙萍挺着大肚子往地里送水,笑她的妹妹不害臊。
       仙荣脖子一缩,舌头一吐说:“他一会要生,一会不要生的,也没个准呀。”
       还有一片地里的草已长得很高,锄是来不及了,典家就改变办法,用镰刀割那和苞米秧一般高的草,才算把苞米秧拯救出来。
       接着在苞米抽条儿蹿缨时来了虫害,那年虫子特别多,对这些虫子式奎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一天急了,就对老丈人黄大仙说:“爹,你跳个神吧,请大仙把虫子收回去。”
       黄大仙王顾左右而言他,式奎就去问那两个仙姑媳妇,仙荣嘴快回应他:“你能神仙附身,你更应该有办法。”
       仙萍不说话,只是捧着肚子看着他笑。
       虫子们咬嗑了一些秧苗后,一场雨后就突然不见了,这次虫灾来得快去得也快,倒是周边的邻人说,是典家当月十五的请神活动,把虫子打跑了。黄大仙听了忙在土坛上又搞了一回仪式,感谢鹿神收虫之恩。
       现在这群野猪来抢胜利果实,而且这么肆无忌惮,一家人在饭后围在一起想办法。最后决定,在野猪沟和进入河床地的交界处,堆起柴草和干树枝,等野猪来时,点着大火,驱赶它们。于是,在河床地边的大树叉上,搭了一个窝棚,在河床地地头堆起了柴草和干树枝,典家哥几个轮流放哨,专等驱赶野猪。
       等了三天,野猪们又浩浩荡荡地来了,那天正好是得助和得石当班,马上点燃了大火,野猪们吓得扭头就跑,但跑了一会儿,还不甘心地远远瞧着,野猪睁着发红的小眼睛,不肯离去,大火最后还是烧尽了,野猪们又进发了。它们踏过灰烬,又一次疯狂地跑到苞米地肆虐起来。哥俩见没有效果,跑回家里报信,一家人拿着家伙,黄大仙还拿了手鼓,奔河床地而来,到了岗上,典家人连喊带敲,这时野猪也饱餐完毕,转身慢腾腾地走了。
       得助和得石说,野猪起初还是怕火的,但火烧过后就又来了精神,踏着灰烬进了苞米地。听了他们的话,式奎脑袋里的光亮也暗灭成了灰,那些灰儿扬起又散落。突然,那些灰被卷起,渐渐成团成形了,式奎的一个主意就此产生。他和黄大仙一说,黄大仙的眼睛顿时增加了亮度,他像头回见到式奎一样,吃惊地审视起对方来。把个式奎也愣在那里,以为自己又出了什么变异。黄大仙拍着大腿直说好,一再声称:
       “神仙附体了!附体了!”
       一家人就开始了大规模的行动。
       三天后,野猪们如约而至,这次的野猪群规模比前两次还要大,猪群里还夹杂着几头小野猪,小野猪毛还没变成黑色,紫红紫红的带着条纹,在猪群里跳跃着。
       领头的是一只膘肥体壮长着獠牙的大公猪,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样子,昂首走在最前头。当野猪们进入一段两岸狭窄的河床时,突然野猪后面大火突然燃烧起来,浇了鱼油的干柴烧得啪啪作响,同时,几柱火焰随着爆炸声冲上了天。
       野猪群立即就炸了营,拼命地沿着那段窄窄的河道向前冲,只听“扑通通”,“扑通通”的都掉进了巨大的陷阱里,没有掉进去的想往回跑,但接连响起的爆炸声又把它们吓了回来,又有不少掉进陷阱里。
       逃跑的野猪也有几头,其它的全部都在陷阱里汇合了。陷阱挖得又宽又深,整整把河道封住,这是典家人两天两夜的劳动成果,野猪在里面挣扎着嚎叫着乱成一团。
       典家人开始了一系列的活动。先是得帮、得助兄弟两个用扎枪对准一头开始扎,直到扎死后,又用粗绳套将其拉了上来,开始煺毛割肉,野猪的鬃毛又长又硬,准备用来加工成刷子到额摩镇出售,野猪肉先熬了油,然后油和熟肉混合到一起,装坛留着长年食用。
       整个加工就在河滩边支起大锅搭起草棚有条不紊地进行。堡子里的人发现时,典家已进行了大半,得石哥几个正往陷阱里扔嫩苞米棒子呢,是怕野猪饿死了加工不过来。
       这次和野猪的大决战,以典家全面胜利而结束,战果是全歼野猪大小三十六头,所获野猪鬃足够加工刷子上千把,除了猪鬃,还有一大堆野猪毛,这可是搭灶台、搭炕和泥的上好材料,比羊角还要好。熬得野猪肉大小五十坛。剩下三头野猪肉,一头送给殷家,一头准备请堡子里的散户吃炖肉,喝点酒,一头自家留着,能连续吃上好几天。
       典家派儿子得石、得强驾着马车,给殷家送来了那头最大的野公猪,这头野猪头领胴体通红地躺在马车上,引来殷家一大家子和长短工观看。
       得石在孙妈的引导下,见过了殷天朴。典得石穿着竹青短衫,一头乌亮亮的头发辫成长辫直拖到腰间,那眼睛分外有神,额头饱满明光,眉宇间有一股英武之气。殷天朴见到典得石甚是惊讶,他对孙妈说:
       “这小伙子真是一表人才!”
       得石对殷天朴说:“殷老太爷,我爹让我把这头野猪送来,请您老人家尝尝,这也是我爹对您一直以来对我家的照顾,表示一下谢意。”
       殷天朴就仰头哈哈大笑,翘起了那山羊胡子,然后说道:
       “我说典家大后生,回去对你爹说,他的诚意我心领了,改日,我请他到我家来吃顿饭。”
       正是大热的天,孙妈安排把一半野猪肉熬油密封,另一半全家就炖着吃了,孙妈忙完这些,到了殷天朴房内,把情况向殷天朴汇报了一下。这孙妈自己管着一大家子,还要十里八村地当媒婆,当接生婆,就像有使不完的精力。殷天朴正是看上了这一点,把家里面的细事交给孙妈管,论地位,孙妈比几个姨太太要低,但经过多年的磨合,一家子上上下下也都认可了这个管家婆,连殷天朴的大儿子殷洪海对她也是畏惧三分。
       孙妈看着殷天朴说:
       “老爷,这典家还真是小看不得,事办得也是有板有眼,这次送来野猪肉,是向咱们示好呢!”
       殷天朴伸直双腿,示意孙妈过来给他捶捶,孙妈紧挨着坐在殷天朴身边,顺从地捶着腿,就势又把身子往里靠了靠。
       对典家的崛起,殷天朴并不奇怪,打从见到典式奎的第一面,他就觉得这个汉子非同一般,看那长相,看那气质,是一个成就大事的人。奇怪的是典家崛起的速度,实在是太惊人了,快得令人无法想象。
       他殷家的这份家业,是几代人才发展成今天这样,而典家在短短的十几年间,就迅速地积累了偌大的家业,土地面积几乎和殷家相等。尽管其它方面还不如殷家,但典家所表现出来的旺势是强烈的。这一点,他在一大早就有了深深的体会。
       殷天朴有遛早弯的习惯。早晨他遛到了泉眼泡边的榆树林里,看到凡是长着三根均称枝叉的一人多高的榆树,都被人按照做三股扬叉的要求捆绑支定了,他数了数,在他走过的地方就有二十多棵。看那捆绑用的绳子,一样的粗细一样的新旧,他想,谁家用得了这么多的三齿木扬叉呢,一定是典家。果然就远远地看见典家的老大和老二在前面绑着树形。现在再看典式奎的儿子典得石的气质,不卑不亢,有条有理的样子,又是一个兴家业的主。
       对于一个大户人家来说,旁边再发展一个大户的确是个威胁,这里面的说道是太多了。典家处处小心不和殷家形成冲突,但两户的竞争是必然的。就拿今年的锄地来说,典家拿不出现钱,所以短工才聚到殷家。等今年典家卖了粮食,有了现钱,那可就说不准了。现在典家神神鬼鬼的,在堡子里已经有了相当大的人气,小门小户时不时就去典家借点东西,典家的几个儿子成了很多人家求婚的对象,到了冬天,媒婆们还不把典家门槛子给踏烂了。
       殷天朴不担心自己这辈,现在他已60岁了,人活七十古来稀,再怎么活能活多久,可他对自己的接班人大儿子殷洪海实在不放心,殷洪海吃喝嫖赌无所不好,又天生好斗,另三个儿子不是天性孱弱,就是无所事事,还不如大儿子。两辈婆娘们个顶个争风吃醋,各怀各的心眼,只仗着孙妈里里外外张张罗罗,维持着殷家的局面。全靠家大业大底子厚,但维持这份家业实在太难了。殷洪海又把孙妈当成眼中钉、肉中刺,随时准备择机行动,置孙妈于死地而后快。看人家典家团结得像一个人似的,实在是不能比呀。
       殷天朴不想和典家斗,不仅是因为现在自己家的队伍外强中干,不能拧成一股绳。最主要的是他亲历了三姓打斗的经历。
       最初在阿克敦这地方落户的是三户人家,发展几代后,殷家和柳家就把家业壮大了,于是互相使绊子,矛盾越来越大,终于发展成械斗。殷家虽然最终略胜一筹,但殷家也死了几个男丁,柳家就更惨了,搬到了更远的北边去了。现在阿克敦里只有一户柳家的偏亲柳大下巴家,其他的都是走的走,亡的亡。另一户人家孙家,没有发展起来,就衰败下去,孙妈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就在殷家当长工,孙妈打小就是殷家的小丫环。
       还是孙妈十几岁时,就和殷家大少爷殷天朴偷偷摸摸地有了那种关系,孙妈显了怀事情才败露,殷天朴的父亲气得把孙妈赶出了阿克敦,狠狠地教训了他这个和贱人私通的不肖儿子。
       殷天朴安排孙妈在她姐姐家把孩子生下来,当这个女孩两岁时,殷天朴的父亲一命归西,殷天朴接了班,成了殷家掌门人,他就把孙妈接了回来,原想续作偏房的,但奈于几房的激烈反对,就只好让她当了管家婆。孙妈稳定了几年,又把女儿从姐姐家接过来,谎称是姐姐家的姑娘交给自己抚养。现在这春秀姑娘,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那血雨腥风的日子,留给殷天朴太多的记忆,他不想重复那样的历史,他想和典家和平相处。
       孙妈完全赞同殷天朴的想法,她更不想以典家为敌,现在她的敌人就够多的了,于是,她想到了联姻,她想和典家结成亲家。最主要的是她看上了典式奎的亲生儿子典得石,那个来送野猪肉的墩墩实实的小伙子,这个典得石就像从典式奎的模子里扒下来的,倒是比他爹更精细些。她要为女儿春秀找一个好人家。现在殷老爷子谈起典家,孙妈就提出了为春秀和典得石说亲的事。殷天朴碍于说法,没和春秀相认,但对春秀格外地注意,他的那些孩子,还没有一个像春秀这样,让他牵肠挂肚,听到孙妈要把春秀嫁给刚才的那个年轻后生,他还真的感到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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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27 19:2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0-27 19:47 编辑


                                                                        十七

       黄仙荣又驾着马车,拉着她爹黄大仙来到申家丁站。
       双方寒暄过后,黄大仙直奔主题,说明来意:“老伙计,你给我找个唱本儿,有意思的能唱时间长一点的最好。”
       申南风笑道:“呵,你这是要唱戏呀!唱的哪一出?”
       黄大仙看了一眼仙荣,用手比划道:“这戏太重要了,我们准备在阿克敦正式推出我们家的鹿神,我和闺女编了个演出曲目,一会儿还劳你给听一听,给改一改,另外,在正曲演出前,需要有个长一点的曲目,来暖暖场,招招人,把大家都聚到场子里,正戏的效果才会更好,这暖场的戏你可有?”
       申南风仰头想了想,“曲子我倒会一些,不过不完整,唱不全,再者说,我也不会太长的。”突然,申南风一拍大腿,“我倒想到一个人,他会的可多了,而且还会有现成的本子。”
       “瞧嘛,什么都拦不住你,要风有风,要雨有雨!”黄大仙叹道。
       “要本有本,要戏有戏!”黄仙荣在一旁补充。
       三个人都笑了。
       申南风告诉黄大仙和黄仙荣,这个人是朝廷的流放之人,带罪之身啊。有一天,丁站里来了三个人,两个是押役,另一位就是这位背书先生。看样子,这三个人走了很远的路,十分疲惫的样子。
       一进站里,两个押役放下红黑各半的役棍,从身上往下卸包裹,别人的包裹大多数是衣物和食物,而这两位却背着好些书。解完自己的包裹,他们又给带着枷戴着镣的卸包裹,这位更奇特,背的全是书,所以我叫他背书先生呢。
       在我这里经过的流放之人,我也没少见,就是没见过这样的。鞭苔徒流死,流放是仅次于死刑的惩罚,这位流放三千五百里,从京城到额摩索罗驿,能活着十之一二,判个三千多里的流放,就等于先不杀你,让你在路上被折磨而死,这一路,好些地方全是茫茫荒野,人迹罕至,还有野兽蛇虫出没,上哪里找吃的,甚至连口水都喝不上。不知要受多少折磨,别说是带枷戴镣的罪人,就是挑着包裹的役卒,也很难坚持下来,可这三位,还有余力背着好多书。
       再看这两位押役还是长押,从京师起,一路都由他们两位押送,中途没有换过人。如果是短押,从一个地方押到另一个地方,有个交接,押役人员只负责一小段,也只挣一小段的押送费,流人存活的机会还可以大一些,可是,由两人长解一个流人,三千五百里的路,押解费是固定的,路上死了押解费打个折,流人死的越早,押解费挣的也越快,谁愿意把流人送到偏远的地方去,其实,一旦被定为长解,就等于宣布流放之人迟早会死在路上,被押役用各种办法折磨而死。流人一死,押役将拓下枷上的编号,到出发处告命,领取一份打了点折扣的押送费。可这位背书先生居然活着到了这里,真是个奇迹!
       申南风也想过背书先生或许是通过骗押方式过来的,骗押就是徇私舞弊,用欺骗的方式押解流人,比如中途私开枷锁,动用马车脚力背夫,但这是冒险行为,一旦发现或被人举报,流人和押役全都得死,而且罪及家族。骗押难度也很大,流人每天走五十里是有定数的,各段都要求要准时到达,每段路各驿点都算计着时间,不能早也不能晚,驿路上有官员驿卒快马经过,都会发现反常情况。看这三个人,皮肤龟裂,头发沾粘,衣衫褴褛,单看他们浑身被蚊虫叮咬的大包,就能判断是经过长期跋涉走过来的,申南风对他们有说不出的好奇。
       申南风坦言,他完全被背书先生所吸引,强烈的想知道谜底。因此,他采取了迂回的办法,争取他们的好感,找到共同的兴趣点,得到更多的情况。他对这三位就分外地热情,拿出站里好吃的东西,给他们用温水煮草药涂抹伤口,它还亮明自己的身份,祖上也是个罪人,被填丁到边远的站里,之后世代沿袭,已经是好几代的站丁了。站丁苦,不能离开驿路,忍受着各种各样的苦难,最难忍的是常年的孤独,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申南风和他们三位迅速的找到了共同点,有了共同语言和感悟,再加上地方狭小,交流的东西也特别多,申南风至少猜出了八九不离十。
       这三位是一路讲书过来的,具体说由背书先生讲,两位押役一左一右跟在旁边听,讲的是明清小说元曲和正在流行的子弟书。这三位后面都背着这类书,背书先生还时不时取下来看一看,然后再给他们讲,经常讲到“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之后,就地休息。
       这一路,这三位有收入,收入就是卖书款,到了人口密集区或者较大的村镇,由两位押役顺路兜售书籍和唱本。而到哪里找到买主,由背书先生指引。售书最多的地方是盛京,到盛京时,他们背的书已销售出一多半。他们的书和戏本,也有就近卖给站丁的,站丁一般都认识些字,加之枯燥寂寞,对书和戏本需求较高,卖给他们,等于送货上门。这一路上的开销,诸如支付伙食、住宿、医药和增减衣物等富富有余,到申家丁站时,背包里的书是卖剩下的。
       申南风不能确定,背书先生他们从哪里得来的书,谁给了他们这么多的书。流放之人是由狱中押解出来的,身上穿的戴的都很有限,更不会有书可带。但押解的押役还是可以在路上买卖生活用品的,以他对驿路和驿站的了解,朝廷也没有明文规定不允许他们带书,或带多少书,可否销售,这么想来,他们这么做也说得过去。反正,这一切,背书先生都做到了。
       两天后,背书先生将由两位押役送到此次流放的终点——额摩索罗驿。他们和申南风告别,临别时,背书先生说,到了额摩索罗驿会是个什么情况,是未卜之事,更不敢奢望会遇到像这两位押役一样的兄弟,他想把书暂存在申南风这里。如果以后看情况好了,再烦将这些书捎过去。仙荣听到这儿急切地问:“是不是这些书还在这儿?我们有唱本了!”
       申南风摇摇头说:“这位背书先生运气出奇的好,额摩索罗驿是个大驿站,背书先生被安排在收发的岗位上,就他一个人在收发口后面,只要不误事,看看书也是打发时间的方式,官差也不管。我们俩在窗口交接时,他就让我陆续地把这些书带给他了,所以我才说,他一定有现成的唱本,下次我去向他借就成了,我想,他会借的。
       黄大仙父女俩再次来到申家丁站时,申南风将十几张纸交给黄大仙,他说背书先生说,这个《昭君出塞》的曲目,在民间普及很高,唱词又够长,完全可以用来暖场招人。他说这个曲目收在一本厚书里,他考虑在台上演唱翻书也不方便,就特意抄了一份,写成大字唱本。黄大仙和仙荣接过这些纸,免不了又说些感谢的话。
       典家请阿克敦乡邻吃野猪肉的地点,就定在河滩地边上,这也是就方便,几天前搭的棚子摆的案子还在,支的大锅正好能用,准备的一大堆树枝也没用完,得帮哥几个把树枝堆成蜂窝垛,将割成块的野猪肉吊在上面,准备烧烤。为了搞好这次聚餐,典家还准备了一大坛酒,用大锅炖了肉,里面加了从树林里采的蘑菇,野猪肉炖鲜蘑的味道,大老远就能闻到。大盆的各种野菜和炸的肉酱也准备好了。
       土坛上摆放了一张几案。这案子是屯里庞木匠打的木框框,除了背对观众的那面,其他三面围了布幔。黄仙荣抱了个土琴,坐在框框后面,露出大半截身子,布幔里还藏着一个人,是春秀。
       有了唱本后,仙荣就抓紧进行演练,可本子里的字有些她不认识,她就蒙着往下顺,有的找黄大仙问,黄大仙也有不认识的,她想到春秀念过私塾,于是就和春秀一起认,一起顺,一起蒙,到最后还有几个字实在猜不准,她俩核计着干脆把词儿给改了。字这一关过了,仙荣一遍遍地熟悉词儿,说唱时再配上弹奏,终于能把前两大段顺下来了。现在仙荣只要往纸上搭一眼,那词就会顺嘴而出,可不搭上这一眼,她就紧张地忘了词儿,时间紧,不能等仙荣全记牢了,春秀想了个办法,到时她蹲在布幔里,手拿纸仰对着仙荣给她提词,观众倒是不会知道春秀提前藏在里面。
       见人已经聚拢过来,仙荣用脚尖勾了一下春秀,春秀会意,立马仰起第一页纸,仙荣拨动琴铉,乐声骤起。仙荣说唱道:

       且说那苦命的王妃出雁门,
       胡兵数百拥昭君。
       皇娘咋入沙漠地,
       景物萧条叹死人。
       野渡无人行客少,
       渔调樵歌总不闻。
       千顷荒田无人种,
       长途哪有一庄村。
       土岭层层黄沙滚,
       山水苍苍接黑云。
       山前有几家异人住,
       顶幔牛皮毡子挡门。
       煮饭无柴烧马粪,
       牛肉生吃带血津。
       一年四季穿皮袄,
       春夏秋冬总不分。
       这个娘娘,心烦懒观眼前的景,
       急忙忙,越过了山坡一片桦木林。
       刷啦啦,败叶凋零扑人面,
       冷飕飕,凛烈寒风透体浸。
       孤零零,四野胡笳吹断续,
       叫喳喳,山中野鸟送悲音。
       颤巍巍,风吹枯枝生憔悴,
       重叠叠,遥望远山飘愁云。
       惨淡淡,并无半点融和气,
       败残残,一味的露冷霜寒风掩尘。
       路迢迢,只行的身体卷,
       曲弯弯,过小溪处处担心。
       意悬悬,胸中懒闷无情趣,
       寂寞寞,满怀心事向谁申。
       软怯怯,身似飘蓬差多少,
       凄凉凉,就是铁石之人也怕闻。
       ……

       仙荣把王昭君的心有不甘唱得一叹三嗨,台下的观众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有春秀的提词,她比较顺利地完成大段的唱曲。剩下的段落她根本没去看,全指望春秀,春秀背的熟,张口就来,只是她还不会弹琴,只好清唱,仙荣唱罢下了场,春秀就从布幔里钻出来迅速补位。用她那清亮的声音唱起来,每唱一句,台边的仙萍就击一下鼓,为她打节奏。

       一望四野真凄惨,
       山景凄凉好叹人。
       但只见,青青松柏接山翠,
       翩翩残霞映日红。
       飘飘败叶随风舞,
       纷纷野鸟树梢鸣。
       凛凛风吹如虎啸,
       滔滔水响似龙吟。
       森森树木喳喳鸟,
       翠翠青山淡淡云
       昭君看罢多伤感,
       回头忽见一宾鸿。
       只见它,孤身无伴声惨切,
       斜行双翅向南腾。
       ……

       春秀的表演结束,典得石快步走了上来,他和春秀将蒙着布的几案抬了下去。此时,锣鼓叫场,黄大仙和黄仙荣踩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点开始串场。黄大仙扮的是野猪精,披着黑衣,从脖子到后腰还真有一排鬃毛,脸上扮了个猪八戒的相,一对大耳朵从帽沿上耷拉下来,还呼搭呼搭的。
       黄仙荣的鹿神妆是在春秀表演的时候画的,她的头发已编成男子的辫子,头上戴着用树杈做成的形似鹿角的帽子,其它仍是女装。
两人串完场,坛下的乡邻开始喊好,式奎和大家一样观看着,全场只有他坐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其他人或坐或站拍着巴掌。
       串场之后,黄大仙和黄仙荣在锣鼓的伴奏下,开始用神调和莲花落的混合唱腔演唱起来:
       黄大仙唱:

       我本是鹿神座下的一匹兽哎,那拉那依呀……
       那日用劲就挣脱了缰绳啊,哎哎嗨呀,哎哎嗨呀……
       来到人间老月岭,
       变成一只野猪精。
       我看啥啥好——用啥啥亲——吃啥啥不剩哎,
       最好吃的是苞米棒,
       吃到嘴里哟,那个嫩呢,哎哎哟,那个香呢,哎哎哟,那个馋呢,哎哎哟,我是直哽哽!

       黄仙荣唱:

       鹿神也有呵走眼时呀,哎哎呀,哎哎呀……
       不小心神兽就没了影啊,那个啊,啊啊啊……
       要不是鹿神我呀火眼金睛看得清,
       哪知道它已下山逞威风啊。

       黄大仙唱:

       野猪精哎,笑盈盈,
       天天都有好心情,
       吃饱喝足我还直哼哼,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哟……
       吃饱喝足我还打扑楞,
       我连踢还带踹,我啃完还耍赖,我连打铺拉再打滚,我是一个劲地哟,哎呀呼嗨哟,直折腾。

       黄仙荣唱:

       好一个神兽你呀真犯混呢哎……
       好好的良田让你拱哎,
       这典家的地呀是鹿神给,
       这典家的田呀是鹿神送,
       你不帮忙还搞破坏,
       看我施法处置你——
       让你吃点苦头哎再也不敢胡乱整。

       黄大仙唱:

       我的前腿真打别哟,依呼呀呼嗨……
       我的脖子怎么这么哟,这么哟,这么硬哎……
       我耳朵嗡嗡眼睛青,
       可怜我的鼻子哟,哎哟,哎哟,它气不通哟……
       嘴上还叮了一只大瞎蜢。
       叫鹿神我错了,
       我掉进坑里让人抓吧,
       以后再不给典家找毛病啊……

       黄仙荣唱:

       叫一声老月岭上野猪精,
       罚你现身锅里滚,
       罚你吊起火上行,
       煮你肉来烧你油,
       看你以后再逞能。
       鹿神我保佑典家人呢,
       子子孙孙都安宁哎,哎哎哟,哎哎,哎哎哟哟哟,哎哎哟哎……

       锣鼓声又起,黄大仙和黄仙荣又开始走场,之后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

       黄仙荣唱:鹿神我一抖铁缰绳,
       黄大仙唱:神兽我伏身来听令哎,
       黄仙荣唱:鹿神我跨上神兽行哎,
       黄大仙、黄仙荣合唱:顺心如意,太太平平哎太太平平!

       这边黄大仙和黄仙荣下了舞台,那边典得石和春秀抬着椅子又上了土坛,他们将椅子放在中央的位置,然后快步退下。典式奎昂着头挺着胸走了上来,他端坐在那把椅子上,又一次接受了典家人的礼拜。
       以前堡子里的人或多或少看过这种仪式,但今天完完全全地领略了请鹿神的全过程。这是黄大仙刻意安排的。黄大仙跟式奎说:
       “我们要把这次机会利用好,再添把火,让大家有个深深的烙印。要在阿克敦站稳脚跟,干一番大事,不仅要得到典家人的接受,更重要的是让堡子里的人认可。”
       仪式之后,聚餐开始。人们或是围着火堆吃着烧烤,或是围着大锅吃着炖肉。切成大段的野猪肉,外面撒了薄薄的一层盐,用树枝穿上,放在火里旋转着,烤得外焦里嫩。大锅里的炖肉,在咕嘟嘟冒着泡的浓汤里,被炖得分了三层,肉皮、肥肉和瘦肉虽还粘连着,但都被炖开了。那股肉香飘散出来还那么执着。高度的烧锅酒让他们兴奋,兴奋之后话就多,但说来说去都是“屯不错”庞木匠硬着舌头说的那句话:
       “希望鹿神保佑典家人时,也顺便施恩于同堡子的乡里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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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27 19:2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0-27 19:51 编辑


                                                                             十八

       春秀出现在典家唱戏请神的土坛上,着实让阿克敦屯邻们大吃一惊,典家的影响已经深入到了殷家,春秀虽然是孙妈的养女,但也是在殷家长大的。这丫头没缠足,但这一回也算公开露了脸,还和典家的儿子共同抬那演出的案子,这也像是有所寓意呀。
       孙妈特地换了件新蓝布滚边大褂,梳了光顺的髻子,上面还特地插了淡色如意样的饰物,她来找到云美,拉了拉家常,就说到了得石定亲的事。云美说:
       “我们认的两个义子得帮、得助年龄比得石大,应该先给他们定亲,这样才能让孩子们舒心,得帮、得助两个出的力气多,按理我这个当大娘的更应该照顾到。”
       孙妈觉得云美说得有理,一口应承下来,先给得帮、得助说媒,没再提春秀这个茬。式奎听了,对云美说你讲得好,我们应先张罗得帮、得助的婚事,不能亏了两个孩子。
       媒人有媒人的消息源,她们是怎么牵动婚姻这根线的,那还真是说不清。提亲的事一般都是在冬季农闲时,但经过孙妈的操作,得帮、得助两个的亲事就有了眉目,给得帮介绍的是距阿克敦二十里的三马架猎户的女儿张双妹,给得助介绍的是阿克敦本堡子柳家柳大下巴的侄女柳巧,孙妈这回可体会到了典家的影响力有多大,一提起是典家的孩子,立马吸引了这些人,典家对这两户的情况也满意,就答应下来。
       但谈到婚期,云美和式奎有些为难,一来现在家里实在没有房子住,也不能临时再搭棚子;二来,式奎的二房仙萍要临产,三房媳妇尚未怀孕,怎么的仙荣也应先生产为好。最后商定,把两门亲事说定了,婚期可以等盖了新房再说。
       孙妈见得帮、得助两个当哥哥的亲事已定,趁热打铁提出要把自己抚养长大的外甥女嫁给典得石,这春秀可是阿克敦远近有名的大美人,式奎和云美在殷家当长工时就知道这孩子,机灵可爱,得石和春秀还经常在一起玩耍,尽管春秀不是殷家的孩子,但也是在大户人家长大的,又有一个能干的姨妈,式奎和云美一口答应下来。只是仙荣说:
       “春秀和我认了干亲的,叫我干姐。”
       “干亲就是干亲,”云美并不在意这一层,她说。“等过了门,她该改口叫你三娘,不更亲?”
       这几天,给得帮、得助定亲的事,在典家哥几个里已成了热门话题,得石思谋着等两个哥哥结了婚就该轮到自己了,他早就相中了殷家大院里的春秀,上次送野猪肉就是他积极争取主动去的殷家,只可惜那春秀一闪就不见了,正苦于怎么说出这心事,孙妈竟主动要把春秀订给他,得石高兴得无法掩饰,生怕两家人变了卦。
       得石和春秀定了亲后,仙荣找到孙妈和春秀,她要换回鞋子,既然春秀要叫仙荣三娘的,怎么好换鞋子再当干姐妹,可春秀把当初给她的鞋穿坏了,扔掉了。仙荣也说,我穿的也坏了。两双鞋子全没了,怎么退?孙妈说,不用较真的,虽然咱不能个论个叫,但干姐妹在前,三娘在后,以后不叫错就行了。仙荣临走,春秀调皮地跟她说,我最后叫你一声“干姐”。仙荣趴在春秀耳边说:
       “干妹子,你是着急叫我三娘吧?”
       羞得春秀脸儿红红的,她抓住仙荣的手去拧,一想这人是以后的三娘,只在她手心捏了一下。
       一下子定下三门亲,典家开始打算盖房子。娶三门儿媳妇,加上式奎的三房媳妇都得有自己的房,还有其他哥几个,黄大仙也应该有一个独立的房子,式奎粗略地算了算,现有的人就需要十多套,何况,以后人口会越来越多,房子的需要量还真不少。从长远考虑,家业大了,免不了要请长工,还要有辅助的房子、棚子。式奎就画了一个草图,找来黄大仙商量这房子怎么盖。
       两人先商量典家大院的选址。式奎说,他看中了一块房基地,就离堡子不远的山根底下,那里有一面老磨盘,磨盘边还有一棵老柳树,将来它们就在院子前面。黄大仙说,你不准备在堡子里盖呀?他的意思是典家也算个大户了,按理说在堡子中应有个位置。
       式奎解释说,在堡子里找不到一块方方正正的地方了,现在住的房场,又不能往四周扩多大。黄大仙内心感叹姑爷的志向太高远,真是非比寻常,那么大的地方,还不够扩的,这要造一个多大的院子呢!
       式奎说,咱们的新家要分前院和后院,后院要留个地方,建一个烧锅,烧锅建在后院,是为了自家人自己烧。典式奎对本地酒和烧锅一直分外留意,他说他看到的烧锅,无论造酒的方式还是造酒的设备,都不如他老家的。所以,要建就建最好的,现在虽然还没那个能力,但酿酒的地方要预先留好。
       黄大仙经常听式奎说起典家烧锅,知道姑爷心中一直念念不忘在关东重建典家烧锅,既对得起先辈祖宗,又为后代留下基业。这是一个成大事的人呢!想想自己和两个女儿的命运,能和这样的人紧密地连在一起,真是幸运呢。等他听了式奎进一步的想法,他就更为把两个女儿都嫁给这样的男人而庆幸。
       式奎说,以前,他一直想攒钱,造一个锡锅。现在他有了新的想法,也是受为殷家雕狮子这件事的启发。他要用那样的石头,雕造酒用的石天锅和石地锅。用石头造地锅,主要是从火候上考虑,烧酒用火不能太缓,也不能太急,过缓过急都酿不出好酒,用石头做地锅,只能均衡用火,一缓一急,石头锅就要裂。所以,用石头地锅烧酒,火候自然能掌管好,虽增加了造酒的难度,却提高了造酒的标准。
       式奎继续说,用石头造天锅,目的不是为了火候,图的是天锅的重量,这石头天锅,非八个人抬不可,抬不动怎么装锅起锅呀!自家人酿酒,自家人掌握技术,就只能自家人抬。典式奎讲到这里,朝老丈人笑笑,让八个儿子去抬天锅,少一个都不行,那他们哥几个能不一条心吗?
       黄大仙对石头地锅的事情很认可,对式奎石头天锅的想法却不置可否。他觉得,为了八个儿子缺一不可,就故意增加天锅的重量,好像太绕弯。他把这个疑虑提出来,式奎说,八个人抬是面上的事儿,我要的就是这个劲儿,就像咱家唱神调一样,造的是声势,图的是拢心,时间长了,形成了习惯,连个分家的想法都不会有。当然,也不能单靠这一个形式,我还想了个好办法。我让八个儿子一人掌握一门造酒技术,八道工序八个人各精一样,造出好酒必须他们配合,缺一不可,谁也离不开谁,这家还能分吗?将来一大家子一个心眼儿,那该有多好!
       黄大仙被典式奎所描绘的美好愿景所感染,他从内心里拥护这样的想法。是啊,这个家三房媳妇,好几拨孩子,现在过得很和睦,但以后孩子们大了多了,免不了磕磕绊绊的,要是有办法把他们自然地捆到一起,岂不最好。他连声赞叹,你的想法太好了!
       老丈人的表扬,让式奎更受鼓舞,他拿出了一张图,是要盖的房子的草图,除了留下的后院暂时空着外,其它的房子已经画好了。式奎画的草图里,各家各户全没有灶间,家与家之间共用山墙,节约了很多造房费用。建了一个大灶间和一个大饭堂,其它马棚、豆腐房等都沿院墙而设,也节约了不少费用。黄大仙看完后说:
       “好,这样的房子,将来也没法分家。”
       一个典家大院的蓝图确定了。
       式奎和黄大仙乘兴一起踏查新房场,走到大柳树和旧磨盘间,他们把外衣扔到磨盘上,然后开始丈量。黄大仙立在山脚下,式奎迈着匀称的大步,嘴里喊着一步、二步、三步……,向他走去。丈量完了,式奎拉着黄大仙往坡上走,走不多远,就听到“叮咚”的声响,他们来到一处泉眼边,那泉水虽不大,但也形成了一股细细的水流奔向远处。式奎蹲下身子,伸出双手接了一捧泉水,慢慢地喝了一口,露出满意的表情,然后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黄大仙也喝了一口,清爽的感觉立马传遍全身。细一品味,这水还带点甜,不是那种很腻的甜,是那种爽爽的甜。式奎说:“爹,这泉水能酿出好酒。”
       一句话,让黄大仙陷入沉思中。他对式奎有了更深的认识。应该说,以前他只认为式奎属于孺子可教类型的,能领悟到他的意思。可看了他勾勒的图和听了他今天的一番话,黄大仙认识到,这个姑爷看着憨憨的样子,胸中却藏着大志向,有很多想法呀!他像是被动地接受,其实却是激发别人主动去说去做,最后达到他的目的。这个典式奎,聪明着呢!
       式奎的三房媳妇云美、仙萍、仙荣看了图上给她们分的房,都非常高兴,现在三个人共处一室,伺候一个丈夫,怎么说也不好,将来在儿媳妇面前更没面子。尤其那个仙荣总觉得床笫间的事还远没有尽兴,她和式奎撒起娇来还没开好头,就要草草结束,真是意犹未尽,实在是发挥不出来。
       这几天,三个媳妇总把新房挂在嘴边,云美用很正式的口吻告诉仙荣:
       “撒愣的,在年前快点怀上,小一辈都要结婚了,等儿媳妇们挺着大肚子,你还空着身子多不好,你是要儿媳妇们给你接生吗?”
       仙荣就很急迫地说:
       “对呀,你得给我机会呀!”
       云美就轻轻地打了仙荣一下,责怪道:
       “你个小妖精,净扒瞎,你的机会还少吗?你都快把男人独吞了。”
       当天晚上,仙荣就在式奎的身子底下撒开了娇,她对式奎说:
       “他爹大狗熊啊,你使些力气,我们都晚了!”
       式奎就用上了劲,等他的劲使完了,仙荣抽出身,式奎就找不到她了,只摸到了她的两只手,式奎忙问:
       “你又在搞啥名堂?”
       仙荣的声音来自上方:
       “我在倒立呢,你快来扶我一把。”
       式奎坐起身子往上摸,摸到了仙荣细细的腰身和宽宽的肥臀,她确实是倒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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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29 12:12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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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仙萍生产了。
       孙妈本来是到典家主持相门户的,三马架张猎户说这个时候是打猎的淡季,到了大雪天,正是忙着狩猎的好时候,用这个理由说要快一点和典家把门户相了。孙妈知道这是猎户家怕两家的亲事出了差头,就也用这个理由来和典家谈。式奎和云美商量,离秋收还有些时日,就同意了。
       猎户家来了十多个亲属,都是张双妹的姑夫、大爷、舅舅和姨们,他们早就听说这是和鹿神附过体的人家结亲,都赶来看热闹。相门户是结婚的必备程序,娘家人要到婆家看一看,吃顿饭,过过彩礼,然后专等过门成亲。
       谁知仙萍在这个时候凑热闹,突然就闹肚子痛,然后就要生产了,正巧孙妈在,孙妈就撂下相亲的事,指挥着大家烧水的烧水,腾屋的腾屋,仙萍就把孩子生下来了。孙妈把孩子抱过来一瞧,惊异地叫出声来,原来这个男婴高高的鼻梁蓝蓝的眼睛,怎么生出来这么一个孩子呢?
       云美、仙荣等也都往月房里跑,一时还搞不清怎么回事,等仙萍看了婴儿后,一下子就昏了过去。
       仙萍产下了一个蓝眼睛、高鼻梁孩子事,就在交头接耳过程中传开了,那猎户家的亲戚们也都知道了。惊讶也好,疑问也罢,但大家都知道了共同的答案,这孩子是老月岭绺子头许大鼻子的种。
       老月岭盘云洞早年就是绺子许大头的老巢,那时候,人烟更稀少,绺子的活动区域很大,许大头曾劫过一次异域的商贩,抢了一个高鼻梁蓝眼睛女人做压塞女人。那个女人为许大头生了个男孩,就是许大鼻子,一生下来也是高鼻梁,蓝眼睛。那女人生完孩子后,找了一个机会跑下了山,想找回老家去,但不幸的是掉进了冰窟窿丢了性命。
       许大鼻子在匪窝里头长大,一身匪气天生造就,后天发挥,本事就超过了许大头。许大头在一次抢劫过程中被打死,许大鼻子成了山大王。许大鼻子这个混血绺子,曲发蓝眼高鼻子,浑身长满了毛,方圆百里都有名,不仅因为他有异种血统,而且有他不同的绺子风格。
       许大鼻子原本是想劫持式奎的儿子典得石的,主要目的是教育一下那些藏富装穷的人,别跟他耍心眼,没想到喽罗们给他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刚过门的小媳妇。一看仙萍那美貌和丰满的身材,许大鼻子立刻打发了喽罗们,也不追究他们抓错人的责任了,把仙萍带到了他的住处。那仙萍誓死不从,许大鼻子动了粗,把仙萍捆住了四肢,剥光了衣服,强行完成了男女之事。过后的几天,许大鼻子每天都不放过仙萍,就在这些天里种下了恶果。
       本来许大鼻子认为典式奎不会赎仙萍,有五两银子可以再娶两房媳妇,何况这个媳妇已被他用过了呢,但典式奎态度坚决,他顾及他的镖的信誉,只好放了仙萍。但放后,他就后悔得直往上薅头发,他的渠师爷劝解说,女人不有的是,再抢一个不就结了。可许大鼻子却忘不了仙萍,几次想下山再把她抢回来,都让渠师爷给劝住了。
       三马架的张猎户和亲戚们回到山里,仙萍生了蓝眼睛高鼻梁孩子的事也就传到了老月岭盘云洞。原来,这盘云洞里的绺子有专业和业余之说,专业绺子就是常年抢劫和专门在洞里做服务工作的,业余的主要是些猎户,他们有家有业,只是在淡季时才上山当业余绺子,混些吃的用的。这张猎户的一个亲戚就是个业余绺子,仙萍生了许大鼻子的儿子的消息立马就上山了,高兴得许大鼻子连夜就带人下了山。
       仙萍伤心得不知如何是好,怎么面对丈夫呢?这个孩子怎么办?她已不能想这两个问题。整日里不吃不喝,欲哭无泪。仙荣来劝她:
       “姐,你别上火,你是对不住他,那也不是你愿意的,再说他不也娶了我吗,现在你就听他怎么处置这孩子吧。”
       这时,许大鼻子的十几匹快马就到了典家门口,和典式奎、黄大仙等僵持着,得字辈几个人也围拢过来,手里拿着家伙。
       许大鼻子露着胸前纷飞的长毛,一手拿着刀,在马上抱了拳,但他双手抱拳的样子倒像是双手握刀,随时要砍杀过来。他说:
       “典式奎,我来接我的压寨夫人和孩子,你交出他们,我还你二十两银子。”
       典式奎两眼圆瞪,气愤地说:“许大当家的,你抢了我媳妇,我还给你五两银子,这已经够一说了,现在你逼到门口,是不是太不仗义了?”
       许大鼻子说:“我给你二十两银子,多出那十五两够你娶多少房媳妇,这还不仗义吗?”
       典式奎说:“能这么算账吗?媳妇是说抢就抢的吗?”
       许大鼻子不耐烦地说:“典式奎,我给你面子别当鞋垫子,看你是条汉子,我才这么客气,马上交出我压寨夫人和孩子,惹翻了老子,我今天削平了你典家,杀得一个不留!”
       说着,举起马刀,其他绺子也举起刀,就要冲过来。
       就在这时,房门打开了,仙萍抱着婴儿出现在房门口,她的出现,立即静止了双方的动作,她用很坚定的声音说:
       “许大鼻子,我带孩子和你上山,你放了典家。”
       大家都吃惊地看着仙萍,仙萍又扭身对仙荣说:“妹子,你替我给典家多生几个孩子!”
       说完,深情地看了典式奎一眼,义无返顾地向许大鼻子走去。典式奎要去拦,黄大仙抱住式奎说:
       “式奎,让仙萍去吧!”
       那边许大鼻子一探身,连同婴儿一起把仙萍抱上马背,一磕马蹬,众绺子绝尘而去,一包银子重重地落在了典家院子里。
       孙妈和式奎再次来到额摩镇红灯客栈,这次是许大鼻子的渠师爷出了面,渠师爷平时管着客栈的生意。式奎把银子放在桌上说:
       “这银子我们不要,把孩子留给许大当家的,把仙萍放回来行吗?”
       师爷说:“可能性不大,我给你们说说。”
       两天后,信回来了,仙萍不可能放,许大鼻子的儿子不能没有娘。
       仙萍的离去,第一次中断了典家每月十五的请神活动,典式奎像得了大病一样,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他有时发愣,发愣时专门坐在那把谁也不坐的神椅上,大家谁也不敢惹他,知道他痴呆呆的眼神里,有着深不见底的忧愁和愤闷。典家的得字辈们只是默默地干着手中的活,少了平日里淘小子们的追逐打闹。最明显的是黄大仙,几天工夫白发添了不少。
       只有仙荣还不断地劝着式奎,哄着式奎,有一天,她又说:
       “我姐对不住你,我不是嫁给你了吗?”
       这话一下子把式奎说急了,一巴掌打在仙荣脸上,仙荣就爬出被窝,衣服也没穿就跑到了云美的被筒里,抱着云美委屈地哭了起来。
       仙荣小云美十几岁,本来就把云美当成大姐,今天受了委屈,就不管不顾地哭了个够,云美搂着她,任凭她哭着,也不说什么,只是用手抚摩着她的后背。这后背光滑滑的,鸡蛋清一样的细腻。云美彻底明白了仙荣为什么那么爱撒娇,式奎为什么那么喜欢她撒娇,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要盖的房子,就想到房子里只剩下式奎和仙荣时,这小妖精该疯到怎样,一会又想到仙萍,她现在怎么样了?那个日夜都盼望的房子她还能住上吗?在胡思乱想中,云美睡着了。
       仙荣哭够了,故意弄出声响等着式奎叫她回去,式奎想了想,毕竟还是比她大十几岁,就下了炕,到这边把她抱过去,那仙荣就凑过去,把式奎的手放在脸上,让他给揉脸,说你把脸给打疼了,式奎就揉着揉着,把她揉睡了才把手挪开。
       黄大仙要带着得石去二狼山拉硝石,式奎问:
       “拉硝石做啥?”
       黄大仙沉着脸说:“再做些火药,我走后,你让他们几个再烧些炭,刨些硫璜。”
       式奎问:“做药干啥?”
       黄大仙说:“咱们的火药快没了,以后好用。”
       黄大仙和得石套着马车走了。黄大仙走了以后,式奎有些后悔,老丈人制药是不是……他不敢往下想,只是告诉得帮和得助几个烧些炭。
       得石赶着马车,拉着黄大仙出了阿克敦,急急地赶路。到了岔路口,黄大仙说:
       “往里拐。”
       得石说:“仙姥爷,不对吧?往二郎山是应该往外拐的。”
       黄大仙说:“往里拐,先去一趟申家丁站。”
       “申家丁站?”
       得石知道上次二娘用的锣是申家丁站送的,就把鞭子一晃,那车向里拐进了岔道。
       前面是一大片盐碱地,严格上说,这盐碱地里并没有什么路,新旧车辙时而重合,时而交织,好在这里一马平川,只要沿着依稀的车印走就是了。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车走得不紧不慢,得石索性把鞭子放在车上,让大黑马独自往前走,他看着黄大仙直着眼睛在那里出神。
       仙萍出事后,典家人情绪都很低落,得石除了焦急和生气外,还有许多疑问,趁这个机会他想请教一下黄大仙。他说:
       “仙姥爷,你说鹿神能给我们地,能帮我们治虫、收野猪精,能不能帮我们救出二娘呢?”
       黄大仙看见得石皱着眉头,他也皱起了眉头。他说:
       “得石啊,我也说不清啊,我这不也急着救闺女吗?”
       得石说:“仙姥爷,是不是鹿神也有办不了的事啊?”
       黄大仙忙制止他:“得石,你也是大人了不可胡说,对鹿神不能有不敬的心,更不能怀疑,只要我们心诚,会有办法的。”
       得石说:“仙姥爷,我不是心不诚,我也急呀,我知道你去二郎山拉硝石,一定是要做火药炸绺子吧。”
       黄大仙说:“你说得不全对,我想用火药换你二娘,鹿神会保佑我们的。”
       得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拿起鞭子,催促大黑马加快速度。
       又遇上了申南风,他背着大包小包一大堆东西往自家丁站里走,黄大仙就让他上了马车,把得石介绍给他,又将仙萍的事向申南风学了一遍。申南风问是上次来学莲花落两姐妹中的哪一个?黄大仙说,是那个不赶车的。申南风叹了口气,安慰起黄大仙。黄大仙就把来意告诉申南风,请申南风联系罗门山绺子头金钱豹出面,去跟老月岭上的许大鼻子说说,放了仙萍,绺子间经常有交易,虽然彼此划了区域,但来往也不少。黄大仙答应可以给罗门山绺子头制作些火药。
       申南风爽快地答应下来,他说:“你们等着我的信,我得联系一段时日。”
       把申南风送到他的地窨子门口,黄大仙和得石也没进屋,就原路返回岔道,奔二郎山去了。
       黄大仙和得石从二郎山回来后,典家又进入了紧张的秋收,这是收获劳动果实的时候,原来的二十亩地获得了大丰收,河床地里的苞米棒子比正常地里的小了些,这是因为当初铲地时没跟上,但由于地多,收了满满一院子也没装下,只好在房后又开了一片后院,来盛果实。
       种河床地时,有水泡子和泥泞的地方,最后补种的白菜更是获得了大丰收,白菜长得尤其好,又高又大又抱团,典家用白菜换了很多零工,自己还剩下好大一堆,典家又挖了一个大的菜窖。
       粮食收进来,额摩镇买粮的人就来了,他们迫不及待地装上苞米棒子和黄豆荚,急着往回赶,粮食看来是十分紧缺。
       离上冻还有一个多月,典家开始雇用百十来个短工,开始造房。除了雇工外,还引来了不少帮工,到典家帮工,野猪肉炖白菜可劲造,一时被传为佳话。一时间,典家新址上一百五六十人同时忙活起来。
       典家新址选在了野猪沟和河床交界的土坡上,背靠着那座半秃半绿的荒山,和其他散户有很远的一段距离,离殷家就更远一些。这里可以原地取石,节省成本。式奎和黄大仙站在宅基地前的那盘旧磨旁议论着,式奎说,看这磨盘可有年头了,它是从哪里来的呢?黄大仙转了一圈说,看样子过去有人在咱们这住过,不知为什么搬走了呢?这磨盘可能是使坏了,也可能是太重了,没搬动。
       典家的新房基本上是按照式奎画的草图施工的,造房的人们都很奇怪,这典家房子户户没有灶房。灶房是一个专门的大灶。每户在屋外还开了烧炕的炕洞,冬季可以直接把树叶子和庄稼秸秆塞进去点着取暖。大灶房连着饭堂,好大的一个饭堂,足以容纳好几十人同时用餐。看典家的架式,这是一个多大的大户啊!这要干多大的家业啊!
       房墙是用泥土就着羊草野猪毛和成泥,然后再用泥插起来的,但地基底墙可是用石头打牢的。上冻前只能插完房墙和院墙,上冻后就干不了了,留着明年种地后,脱些土坯垒些房山石继续完成。
       不到一个月,所有的墙都插完了,院子和房子、棚子的雏形就成了。式奎一家人在新房框里转悠着,寻找着自家的家门。上房一排三户,户型稍大些,那是云美、仙萍和仙荣的,云美的房子把东头,仙荣的房子把西头,仙萍的房子排在中间,依然给她留着。下房一共两排,每排三户,每户两间,现在得字辈已有八人,就是全结婚成家,还剩两户呢,何况下房二排房后,还留了两排空地,那是等以后住不下了再盖的。看来典家仍要为添人进口而继续努力。
       只有黄大仙的房子和灶间、饭堂一排,这是黄大仙自己要求的,他说我老了,愿意早起晚睡,看着点火,式奎也就同意了。余下的牲口棚子、豆腐房和长工房也都依院墙而建,各就各位。几排房子被三面见方、一面依着山脚的院墙围上,院墙朝南的中间留了一个大豁口,专等开春后安上从庞木匠那定做的大门。典家大院赫然出现在阿克敦,堡子里的人都忍不住过来瞧,家里有姑娘的人家心里默想,把姑娘嫁到典家多好,住没灶间的房,拜典神人,吃大灶饭。
       春秀和得石一起来到典家新房场。
       两个人都知道两家定了亲,估计年底前就能吃上定婚宴。但得石还是觉得时间过得慢,这天,孙妈带着春秀去庙里烧香,临回来快到殷家大院时,孙妈被柳家拦住请去接生,孙妈急急地奔了产妇家,叫春秀一个人自己回去。得石就有了机会,赶着那辆驴车追上了春秀,他见四周无人,大着胆子对春秀说:
       “我正要往新家送羊草,你也去吧。”
       那时大姑娘小伙子还不能随便说话,尽管明知道以后是两口子。春秀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就反问了一句:
       “我能去吗?”
       得石就说:“去得,去得,你上车吧!”
       春秀上了车,羊草把春秀遮挡住了,得石赶着车到了已插完墙的典家大院。
       好大的院子啊,春秀惊讶地看着,好像比殷家大院还要大,见四周没人,得石领着春秀到下房第三户,让春秀往里走,春秀是多么聪明的人,明白了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家,脸红红的,用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得石,得石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瞧着春秀,两对目光相遇,立即就碰出火花,两颗颤动的心怦怦直跳。春秀怯声说:
       “我得回去了,这儿真好!”
       得石显然是没呆够,但也不好再往下留,又一次让春秀上了车,把她拉到上车的地方,才依依不舍地看着春秀往殷家走去。从后面看春秀,更有一番风景。那春秀,迈着步子,甩着胳膊,扭着腰姿,晃着臀部,风摆柳枝般的走动,把个得石看的痴迷了。正在这时,他看到春秀利用转弯的机会,对他这里有个顾盼的动作,这一瞥随即逝去,却长久地留在了他的心间。
       孙妈到柳家时,柳家的儿媳妇已躺在了卷起炕席铺了谷草的炕上,正满头大汗声嘶力竭地喊着,就是生不下来。孙妈就是孙妈,多年的经验造就了丰富的接生术,经过她的一番努力,婴儿“哇”地一声生下来。孙妈弄完了孩子,又帮着柳家儿媳妇揉着乳房,那新鲜的乳汁就挤了出来。到了这里,整个接生就算大功告成,柳家也没什么东西来答谢孙妈,柳大下巴拿了十几个鸡蛋送给孙妈。孙妈也没客气,用布袋装了鸡蛋就往外走。
       这时冲进来四五个彪形大汉,把孙妈撞得一个趔趄,布袋里的鸡蛋都碎在了地上。那些大汉进了柳家也不说什么,抓了产妇就抱上了马,产妇挣扎着喊叫着,柳大下巴和他儿子往回抢人,被几个人一顿拳脚,都打得躺在了地上。柳大下巴的老婆只会哭叫,眼睁睁看着儿媳妇被人抢走了。孙妈在后面,认出了那几个人中有红灯客栈见过的刀把脸、斗鸡眼知会,看来,柳家媳妇是被许大鼻子的人抢跑了。
       许大鼻子这次派人来抢柳家媳妇是为了给儿子当奶妈。仙萍带着婴儿上山,由于惊吓奶水不足,开始的两个月还能勉强供上,再往后奶水就更不够,婴儿饿得直哭,最后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喽啰们只能送来小米汤来维持小生命。许大鼻子急坏了,就命令手下到山下抓个奶妈来。绺子得知柳家刚生完孩子,就活活地把柳家媳妇抓了去,留下了刚生下的嗷嗷待哺的婴儿。
       柳大下巴的媳妇拉着孙妈问:
       “刚生下的孩子咋办?妈妈被抢走了,孩子吃啥?”
       孙妈就想到了许大鼻子一定是抢了柳家媳妇当奶妈去了,仙萍那是连惊带吓奶水不够了。柳大下巴也说分析得对,跑到典家想办法。
       式奎听了柳大下巴的讲述和分析,也觉得是这么回事。那柳大下巴就来了脾气:
       “抢我柳家儿媳妇是因为你家的仙萍啊,我家儿媳妇上山给你家当了奶妈!”
       式奎见他家刚受到这样的不幸,也不和柳大下巴掰扯到底是怎么个理。柳家刚和典家定了亲,柳家的侄女订给了得助,式奎就把柳大下巴往回劝。
       黄大仙和式奎在这些日子里一直等着申南风的信,但就是没消息。中间也有阿克敦的人去申家丁站取信,带回来的信息都是没联系上。现在许大鼻子不仅没有还回仙萍,又抓了柳家儿媳妇。式奎实在等不了了,催促着黄大仙和得石再去申家丁站,这次,给申家丁站带去了一大坛子野猪肉,一坛子鱼油,还带了两个火药包,预备着一旦谈成了,可以先给金钱豹一些火药。
       申南风说:“信早就传出去了,现在一直没回信。是信还没传到罗门山,还是金钱豹不愿出面,还是金钱豹没能说服住许大鼻子,各种可能都有。”
       黄大仙问:“咋办?”
       申南风说:“我走不开,要是我一直盯着这事儿,就不用瞎猜了。”
       黄大仙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和得石在这里顶替你送人送物,还劳你亲自跑一趟,骑着这大黑马,来回都快一些。”
       申南风说:“按规定是不可以的,我上家有背书先生,让他压几天件,不取不送,我下家站丁和我关系不错,只要不涉及送人和复杂情况,能唬弄过去,冒点险吧。”
       申南风交代好了,就骑着大黑马上了路。
       得石每天穿着黑白相间的站服,往返在楚家负责的区间。恰好没有太复杂的押送或护送任务,只是传递一些包裹。黄大仙趁机把楚家的地窨子顶盖又压了一层碱土,抹了一层泥。申南风的婆娘和她那叫小亭的小姑娘一个劲儿地说感谢话,黄大仙说:
       “没啥,走江湖的人都互相帮衬。”
       得石没什么事,就对着那些信件发呆,他经常想起春秀,想那眼,那脸,那腰身和走路的姿势。忽然有个想法冒出来,他想给春秀写封信,等下次阿克敦来人取信,送给春秀。春秀一定会又惊又喜。
       可得石不会写字,怎么办呢?他又不敢和黄大仙说出口,就问大仙几个字怎么写,“阿克敦”三个字问完了,又问“殷大老爷”怎么写,“典家大院”怎么写。“春秀收”的“收”字也找到了,他又问黄大仙春天怎么写,秀才怎么写,当然也夹杂着问了其它词怎么写,这样信封用字就全了,“阿克敦殷家大院春秀收”被他一笔一划地写到了信封上,这就保证春秀能收到。
       但里面的信怎么写呢?要写的内容太多了,他要对春秀说的话可不是一句半句的,他一直后悔上次和春秀一起去看房子,很多话没说出来。他在丁站想,在路上想,最后他决定就画一块石头,一把剪刀,一块布,给春秀寄去,她一定会想到他们一起玩石头、剪刀、布游戏的情景,会知道这信一定是我得石写的,会知道我典得石时刻惦念她,想念她。于是,在这几天里,这封信画成了。
       申南风终于回来了,带来的消息是:信早捎到了,金钱豹跟许大鼻子也说了,但许大鼻子根本没给他面子,许大鼻子说,他就喜欢黄仙萍这女人,拿什么都不换,最后一句是爱咋咋地!
       黄大仙听罢,张了张嘴无声地堆坐下去,得石要去扶他,被申南风拉开,俩人向远处走去,不时回头看看黄大仙。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一股股青烟漫过他的头顶,他在一口一口地抽闷烟。
       黄大仙和得石回走时,申南风没让他们带回那两个火药包,他说再等等,也许许大鼻子改了主意呢。黄大仙苦笑了一下,也没再坚持。
       得石悄悄地把给春秀的信混到包裹里,然后他们回阿克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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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29 12:1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0-29 12:34 编辑


                                                                             二十

       回到家,黄大仙一直沉默。
       得石把得来的消息学了一遍。
       典式奎也沉默了。他的沉默和黄大仙的不一样。黄大仙坐在角落里抽闷烟,他是在神椅上干坐着,直愣愣地虚视前方,灵魂出窍般地发呆。
       沉默对沉默,典家快要被这种气氛压垮了。典式奎不再沉默,他在黄大仙对面坐下,老丈人从嘴里抽出烟袋,典式奎说:
       “爹,要不咱见官吧。”
       “见官?”黄大仙挪动了一下身子,“你是说到官府告许大鼻子,拿钱请兵?”
       典式奎点点头。
       又是沉默。沉默了一会儿,黄大仙一磕烟灰,“明天早起,咱们出去一趟。”
       第二天凌晨,式奎被黄大仙叫起。式奎看看天黑蒙蒙的还有星星在闪呢,可够早的。他穿戴好,跟在黄大仙身后,在院子门口,那里早已拴着两匹马,马鞍已齐备,还有两把腰刀挂在鞍子上,这刀并不常用,只是夜里拴在墙上,有紧急情况时是一个应手家伙。这里的人,除了打猎,平时也不带它,现在看,带刀出去,怕是有特殊的需要。
       两人牵着马,一前一后出了大门。式奎知道,老丈人不会赶车,骑马可是好手。两匹马出了堡子,径直往前走,离堡子远了,式奎觉得像是往回绕了,在林地里穿行了一会儿,已经返到来时的方向。这要到哪去呢?这时天已破晓,他定神一看,我的天!他们来到一处细密的柳树趟子跟前了,里面可是禁地呀!
       尽管阿克敦离禁地不远,式奎却是一次也没进去过,围着封地的柳树比柳条边种的要密,听说,光柳树趟子就围了三层。
       老丈人有意起大早,躲开人们的视线,绕着弯来到这里,要干什么呢?典式奎边思索着,边向周边看,怕被人发现了。走了这么远,黄大仙没说一句话。他下了马,取了腰刀,沿着柳树趟子走,像在寻找什么,式奎下马取刀跟着走。
       黄大仙在一处相对稀疏的柳枝前停下,他把马拴好,开始用刀割柳枝,这柳树趟子是以前人工栽种的,种得又宽又密,柳枝交错纵横,形成了一道厚厚的树墙,比柳条边的边墙厚实多了。柳树墙枝叶浓密,只透着光亮,看不清对过。两人用刀砍树枝,从砍的宽度看,是想让马通过呀,要是只为人进出,掏个洞也就行了。
       柳树趟子终于出了个大豁口,两人小心地牵着马过去,向前没走多远,又一道柳树趟子出现了,再砍豁口,直到把第三道豁口砍完,他们才真正地进入禁地。
        这封禁多年的禁地是什么样子呢?典式奎放眼望去,莽莽如进了草原一般。遍地是茂盛的野草,野草中点缀着野花,偶有稀疏的树木,从野草中探出头来,像是惊望着两个不速之客。远近望去,地势平坦,略有起伏,一阵风吹过,云飘草动,簌簌作响,真让人耳目一新!在深山密林里,竟有这样恬静舒缓的地方,也是的,封禁之地,哪里会不好呢!
        典式奎还陶醉在美景之中,黄大仙已上了马,向草原深处走去,典式奎赶紧快马跟上,等两匹马齐头并进了,黄大仙才对他说:
       “我俩今个是斗胆来到了皇家的祖地。这个祖地叫鄂多哩。当初,皇帝努尔哈赤以这个地方为根基,打败了附近的黑石、额摩等地部落,统一了东海女真,这里也就成了清祖爱新觉罗氏的发源地了。八龙建金,最强大的一支龙,就是在这里诞生的。像这样的龙还有七条,八条龙,八个旗,八旗军统一了满洲,又创立了大清。这样的龙兴之地,哪能随便让人进入半步。”
       式奎想,我们已进来了多少个半步了,他有些胆怯和焦虑,但听老丈人的声音,没有惧意,他仍娓娓道来:“清初,八旗随龙入关,到了乾隆爷和嘉庆帝时,又移垦京旗,有一部分八旗回到关东。正白旗瓜尔佳氏的后裔——关氏回到吉林,他们是奉命来护卫祖地的。
       “那时候,关东还是大片森林莽原,人际稀少,他们在吉林龙潭山驻扎下来,在那里,就可以护卫这片祖地。当年,康熙爷、乾隆爷、嘉庆帝先后到关东祭祖,大队人马走到吉林等地界,是望山祭拜。
       “后来,进关闯关的人多了,关氏为护卫祖地,又携带300多口人往东山里走,驻扎在离这儿不远的关地,关地关地,姓关的地,后来变成了官地。关爷这300多人,有70多口是关氏本家,正正统统的旗人。其余230多人,是随旗的汉人,这些汉人,有一大半跟着关爷在关地,开荒种地,汉人嘛,农耕为本分。关爷的子孙,后来又分成几支,这几支形成了几个堡子。
       “再说剩下的随旗汉人,分散到各处去了。到额摩的最多,额摩在康熙爷时,就设了驿站,人一多就形成了额摩镇。这些汉人最后改旗为民了。
       “只有三家来到离祖地最近的地方,就是咱们住的地方阿克敦。这三家,一家姓殷,一家姓柳,一家姓孙,三家的任务是拱卫祖地。怎么个拱卫法呢?
       “每家都种一趟柳树趟子,把鄂多哩围起来,不让外人进去。那时,他们还有奉银,三家在二叉河边盖了房子住下,后来,奉银就跟不上了,三家开始开荒种地,地越来越多,引的人也就多起来,形成了现在的堡子。堡子得有个名呀,叫阿克敦,和鄂多哩相近,但又不一样。
       “经过这么多年的变化,柳姓人家搬到别处去了,孙家又并入殷家,殷家是仅有的随旗汉人。”
       两人信马由缰地往前走着,典式奎听着黄大仙的讲述,心里佩服老丈人知道的真多,他一个跳大神的外人,怎么会把这些事理得这么清楚呢,一定与他的经历有关。黄大仙侧头看了典式奎一眼,像是明白他的猜测,他继续说:
       “叫阿克敦,是要区别鄂多哩。你看啊,鄂多哩被三重柳树趟子围着呢,好好的,谁也没动。开荒种地的地方叫阿克敦,不开荒,叫我们吃什么,喝什么呢?怎么过活,又怎么护卫祖地?当时,阿克敦的人想好了这些理由,等着追查的时候说呢。虽然,这些理由听着是那么回事,可是,连整个关东都是龙兴之地,不许垦荒,你在祖地旁边动土,这还不是大罪!阿克敦人头上像悬着一把剑,担心它哪天掉下来。一天没事,两天没事,一年没事,十年没事,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人也多了,地也越垦越广,这不是,典家一来,发展成和殷家不相上下的大户,这把剑它依然没有落下来。”
       黄大仙说到这里,往上看了看,仿佛上面真的有把剑悬着。他的表情里似乎也有了胆怯和紧张。典式奎想想也是的,长期私垦下去,最终会怎样,还真不好说。以前,他也想过,最好官府给他们发个地册,按册交赋,有事也好找官府,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那该有多好。阿克敦的事是传下来的,历来如此啊!黄大仙见式奎陷入思索当中,就勒马向式奎那边靠了靠,他总结道:
       “阿克敦,最后就维持了一个平衡。官也不管,他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也当不知道。民也不提,照样开荒,照样种地,照样过活。这时,绺子来了,他们也摸透了阿克敦人的想法,我向你收份钱,因为你不合法,收了也不会告官,再说,你不交税赋,这点份钱你也出得起。就是这样的原因,各方面才维持下来。”
       典式奎想想,老丈人分析得对,是这个理儿。黄大仙见式奎点头,又说:
       “昨天,你说要经官,我也想经官行不行。一经官,平衡就打破了,可能要追查私垦的事,这可是在皇家禁地旁的私垦,说多大罪是多大罪,但也可能逼着官府把私垦合法了,补交了地赋,办了地册,官府收了税赋,就有责任保护我们了。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很多私垦最后也都合法了。可这又有多大可能呢?我不明白呀!”
       黄大仙拍着脑袋,长叹了一口气。他说:
       “再说,冒这样的险,堡子里的其他家会同意吗?如果他们不同意,我们经官告绺子,会不会犯了众怒,到头来,我们也呆不下去。”
       典式奎也下不了这个决心,他痛苦无奈地低下了头。经官要冒巨大的风险,不经官,仙萍就回不来,许大鼻子这次破了默契,坏了规矩,以后变本加厉,说不定又干出什么事来。想到这些,典式奎感到周身紧张,他下意识地夹紧马镫,那马向前一纵,跑了起来,典式奎举头收缰,这时,他被突然出现的景物惊呆了。他看见了城墙,不!不是完整的城墙,是残留的城墙废墟。黄褐色参差的墙垛和败落的墙体,断断续续地向两边延伸。
       黄大仙也立马看着前面的城墙,他用手指着说:
       “这就是敖东城。”
       “敖东城?”式奎感到很奇怪,“到底是鄂多哩,还是敖东城?”
       黄大仙说:“敖东城是古城,很早很早以前旧国建的老都城,皇祖发迹之前就存在上百年了。鄂多哩是满语对敖东城的称呼,鄂多哩和敖东音相近,哩是城的意思。走,我们到城上看看。”
       两人纵马从低矮处上了古城,城内荒草斑斑,还能勾勒出道路和房屋的痕迹,可以看出,过去这里聚集了很多人,现在却是荒芜一片,萧杀凄凉。黄大仙骑马走在前面,典式奎紧跟上,他觉得老丈人是奔着一个特定的目标去的,因为在哪里转弯,再到哪里下坡,他都很熟悉。果然,在一个城垛前,黄大仙下了马,神情庄重地沿着城墙往下走,式奎一看,原来城垛下的草丛里掩藏着一个下坎,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下坎有十几步的坡,坡的尽头有一个小洞,洞不深也不大,只能容下两三个人。黄大仙看看里面,转身对式奎说:
       “式奎呀,这个小洞我呆过。”
       “啊?”典式奎又吃惊地张大嘴巴,“这里不是禁区吗?怎么会?”黄大仙已猜到姑爷会这样问,他让式奎坐下,就在这神秘的洞口,黄大仙讲起了他那绵绵的往事。
       “那时,我在火器营当兵,一天突然把总集合了我们100多人,拿着刀枪就冲出了营门,走得太急,我也没带鸟枪,手里只拿了把梭标。我们是冲着江边疾走的,那里有两条船,把总招呼大家马上上船,那船顺江而下,就来到了这里。”
       典式奎忍不住问:“鄂多哩还挨着江?”
       黄大仙说:“对,这里紧靠江,而且还是两面都靠江,剩下的两面用柳树趟子一直围到江边。黄大仙解释完,继续讲述:
       “在船上,把总告诉我们,巴拉人闯进了禁地,我们去剿杀他们。”
       “巴拉人”式奎知道些,是山里的野人,他们住在深山里,以野兽和野果为食,很少和山下人接触。黄大仙说:
       “巴拉人过去和清祖的先人一样,有部落和地盘,努尔哈赤统一东海女真时,把他们打败了,他们一部分人归降了,还有一部分人躲进深山老林里,继续过着渔猎生活,成了巴拉人。他们也把鄂多哩当成他们的祖地。这还了得,把总命令必须把他们斩尽杀绝。”
       “那场激战发生了,巴拉人被我们赶杀七八个,余下的翻过柳树趟子跑掉了。我这条腿是被一个巴拉人砍伤的,当时血流不止,就昏过去了。”
       “当我醒来时,已经在这个小洞里。旁边有个女人为我包扎伤口,她后来成了我的女人,也就是仙萍和仙荣的妈妈。”
       黄大仙的语绵长充满回味。
      “她叫鲁米苏伊,是巴拉人。激战时,她被藏在这个小洞里。她发现昏迷的我,把我拉进洞里,为我疗伤。她为什么要为追杀他们的清兵疗伤呢?我问过她,她不断地比划,加上简短的汉语,我明白了,她要把我的伤治好后,让我给当官的捎个信,巴拉人不是想占清祖的祖地,也不是想在鄂多哩里打猎采果,天地之大,物宝丰厚,大家共用,不是很好嘛!巴拉人战败后,没有偷袭过官兵,没有打扰民人,就是想在山林中活下来,繁衍后代,为什么不能共用一个祖地呢?”
       多么仁厚的巴拉人呢!典式奎内心感叹。黄大仙说:
       “我对鲁米苏伊说,我捎不了这个信,我是一个汉兵,在旗人里地位最低,哪能和当官的说上话。就是旗人也分等,他们八旗还分上三旗和下五旗呢,哪里轮得到我去说话。你要杀了我就动手吧,我来这里追杀巴拉人,也不是自己愿意来的。你要不杀我,我可以按你们的风俗把死了的巴拉人葬了,也算我替他们赔罪了。”
       黄大仙和鲁米苏伊为死去的巴拉人举行了树葬,他们还发现了一个清兵的尸体,俩人把他土葬了。埋完清兵后,鲁米苏伊说:“大地厚,你入土为安,我们巴拉人死后上树,任鸟啄食,不占一分土地,我们相安无事吧。”
       “后来呢?”典式奎被这个故事迷住了,他问。
       “后来,我和鲁米苏伊离开鄂多哩,去深山中巴拉人的营地,他们就住在树上,用树枝和兽皮搭的木头屋子,以野兽和野果为食。我在那里见到了他们的头,一个萨满,他跳萨满舞,为大家祈福禳灾。他们接受了我,我也和他们一起跳舞,鲁米苏伊为我生了两个孩子,仙萍和仙荣,那时,我们的生活虽然苦些,但还是很快乐。”
       说到这里,黄大仙停顿下来,像是回忆过去的时光。典式奎想知道下面的事,就急切地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鲁米苏伊又怀了孕,快要生产时,我去给她打猎物,我回来时,她已经死了,死于难产。死前,她一遍遍喊我,可我一点都没听见呢!我要是早些回来就好了。”黄大仙沉浸在无比的悔恨当中。
       “鲁米苏伊死后,我就带着两个女儿下了山,离开了巴拉人,走村窜户跳大神为生,直到遇见了你,我们的生活改变了,可惜,好日子刚刚开始,就……”
       两人又沉默了。
       好一会儿,黄大仙拉了一下垂着头的式奎,他说:
       “走,我们去看看鲁米苏伊去!”
       “这……,她不是死了吗?”
       “我把她送到这里,为她举行了树葬,今天,我给她跳萨满舞。”
       两人离开小洞又上了马,他们出了城,继续前进,走了一段,就听到了水声。走近一看,看见了水面,江水滚滚,浩浩荡荡。河岸边,有一片松树林。他们远远地下了马,静默地走进松树林,黄大仙边走边抚摸着路过的松树,典式奎看到,有的树干上刻着图形,有的画着脸谱。
       在一棵笔直秀美的松树旁,黄大仙驻足了,那棵树的树干上刻着一个半圆形的图案,非常像刚才的小洞口,圆形的图案中间是五个人形,两个大人领着两个小人,一个大人肚子的位置,还有一个更小的人形。典式奎看懂了,他们就是黄大仙和鲁米苏伊一家五口。圆形图案上方还有一片树皮被剥掉,上面有一只像鸟飞的图形,黄大仙凝视了一会这个图案,又在飞鸟的上方剥下一块树皮,他几下就刻出了一个新图案,是一个圆形的点,向四周放射着细线,像是太阳的光芒。这是什么意思呢?典式奎没有问,他不知道这些是不是仪式,乱问会扰了规矩。黄大仙退后两步,突然抬头向上喊着:“鲁米苏伊,我来了,我来看你了。”
       就有了回声。
        “——鲁米苏伊——我来了——我来看你了——鲁米苏伊——鲁米苏伊——”
       回声渐行渐远,渐行渐弱。
       黄大仙拉过典式奎,他把手拍在胸口上,要典式奎也把手拍在胸口上,而后,黄大仙对着那棵树说:
       “鲁米苏伊,他就是咱的姑爷,仙萍和仙荣的丈夫。今天,他要向你保证。”说到这里,黄大仙把典式奎又拉到正对着图案的位置,他说:“我说一句,你学一句。”
       “我一定对你女儿好,说。”
       “我一定对你女儿好。”
       “我向你保证,说。”
       “我向你保证。”
       黄大仙满意地看着典式奎,典式奎再次把手放在胸口上说:
       “我许诺,我一定对老丈人好,一定对仙萍好,一定对仙荣好。”
       “中了!”黄大仙拉过典式奎的手,“你许下这个诺,我就放心了。仙萍的性格我知道,她不会冲着你,可仙荣这孩子,我不放心呢,她要是一冲着你,你可要多担待些。”他说着,拉典式奎往外走,“留块地方,我给鲁米苏伊跳萨满舞。”
       黄大仙从马背上的马搭子里取出灿烂的头饰,小心地戴在头上,那上面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天鹅、鹰、乌鸦的羽毛,接着又系上一件五颜六色的彩色裙子,再把一串摇铃拴在腰间,最后拿出那面手抓鼓,看来他为到这里跳萨满舞做了充分准备。
       黄大仙单脚直立片刻,口中念念有词,腰身摇动,发出串串铃声,手鼓也嘭嘭地作响。他先是面朝苍天,伸展双臂,引颈长啸,然后又垂首俯向大地,铃鼓声息,披散的头发荡来荡去。一会儿,他抬起来坡脚开始舞动,渐渐地,典式奎从舞蹈中看到了山大王老虎下山了,抓耳挠腮跳来跳去的是猴子探路,软荡的手臂、一猛一猛的前行的是蛇在窜动,还有犹豫的狐狸,奔跑的麋鹿,笨拙的狗熊,傻愣愣的狍子------斯声斯动,惟妙惟肖。动物过后是人在打猎、捕鱼、骑马、劳作、嬉戏,动作间转换衔接流畅,预示着神秘的寓意。

       九天一层层啊,
       天火最光明。
       天神阿布卡思郝力,
       风云雨雪雹电日月星。
       三界界连界啊,
       地暗看不清。
       地母巴那额姆,
       又深又厚的尘灰土沙和金石。
       在九天三界之间,
       是世上的芸芸众生。
       灵魂在九天穿梭,
       灵魂在三界游动,
       都对着自己的星宿,
       都映着自己的图腾。
       所有来过又离去的灵魂,
       在九天三界重逢。
       所有萨满,过阴追魂,
       万能萨满,百变多形,
       惩恶扬善,终将永恒。

       跳过后,黄大仙显出心满意得的神情。
       他们回去时,在柳树趟子的三个豁口处插满了柳枝,这些柳枝很快会生根发芽。他们还把豁口两侧的树枝往中间绑定,尽可能地用枝叶添补。做完这些,太阳已经落山,远处的山形树影越来越淡,终于隐去了。他们又绕道回到堡子里。
       躺在炕上,典式奎还回想着一天来所经历的奇遇,但他还是没有结论。老丈人和他走这一遭,并没能回答是否要去见官。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想,到了大半夜,才终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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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29 20:30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原来黄大仙有这么传奇的经历啊。
提到了萨满跳大神了,还真是包罗东北万象啊!
~~~~~~~~
感觉黄大仙要出事?他才安稳下来跟着典家过几天好日子吧,别把他过早写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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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发表于 2023-10-30 16:1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0-30 16:24 编辑


                                                                             二十一
       典式奎第二天睡醒时才发现,老丈人黄大仙已经不见了。问最后和他接触的人,是仙荣。仙荣说:“爹一再嘱咐我,要对你好,别耍小性子,他呀,就磨叽个没完,我说我知道——”
       式奎心里咯噔一下子。老丈人昨天嘱咐他要对姐俩好,今早又这样嘱咐仙荣,联想起昨天专门去了鄂多哩看鲁米苏伊的情形,他叫了声:“不好,快去找爹!”
       再找,还是没找到。式奎急了,让得石骑马去申家丁站,他和得帮去额摩镇,其它人在堡子前后找,找到了就把他拖回家。
       得石到了申家丁站,申南风说,黄大仙背上一个火药包走了挺长时间了。得石顾不得多问,立马去额摩镇和式奎得帮会合。听完得石的话,式奎急得蹦起来,他焦急地说:
       “咱们马上去老月岭,你仙老爷一定是背着火药包,和许大鼻子拼命去了!”
       在老月岭盘云洞的一个大洞内,两盆红红的松木炭火把这个洞主的老巢烘烤得热烘烘的。许大鼻子正在旁边看着柳家儿媳妇给儿子喂奶,柳家儿媳妇已经麻木了,两个乳房全部裸露在外,她已经没了任何羞赧,许大鼻子看着儿子正使出吃奶的力气吃奶,他也伸出手,在另一只乳房上摸了起来。
       仙萍听不到婴儿的哭声,自己才平静下来,以后怎么办?她默默地想着如何脱离虎口,这些日子她度日如年,她想式奎想得厉害,一天只靠回忆过活。许大鼻子的长了毛的大手在柳家儿媳妇的乳房上挪开后,他向仙萍走来,仙萍厌恶地别过脸去。这时,洞外传来了声响,许大鼻子警惕地摸出腰刀,向洞口窜去。
       黄大仙一路就摸上了老月岭盘云洞,刚刚到洞口隐在黑影里,见一个人错身而过。黄大仙背着火药包,继续向里面摸索,正遇见仙萍。
       黄大仙示意仙萍不要出声,用手比划着让仙萍带着木讷的柳家儿媳妇往外走,可柳家儿媳妇背着身子奶着孩子怎么也不明白,仙萍就急着走过去拉她,谁想许大鼻子已经转回来了,他见到慌乱的场面,马上挥着腰刀拦截,情急之中,黄大仙靠近炭火点燃了引线,一错步死命地抱住许大鼻子,嘴里喊着,仙萍快跑!仙萍快跑!火药包爆炸了,惊天动地,整个盘云洞浓烟滚滚,碎石散落……
       式奎领着得帮、得石直奔山里,他们想在路上拦截住黄大仙。但进绺子老巢的路他们找不到,正悄悄四处打听,就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从山上跑下来,得帮看那人的眉眼好像认识,式奎和得石也觉得见过,到了近前,想起来他是参加得帮相门户的张双妹娘家的亲戚,那个业余绺子。他们把他拦住,问他慌里慌张的怎么了?那人说出事了,绺子窝被炸了,死了好多人,有男有女有小孩,都炸的缺胳膊少腿儿的,血乎乎地混在一起,全都推到崖下去了。许大鼻子一死,二当家和师爷尿不到一个壶里,谁也不服谁,又要刀兵相见,我是谁也得罪不起,刚刚逃了出来。典式奎听了天旋地转,痛苦地蹲下身子,他双手抓住了头发向上薅着,像是要把裹在头皮里的悔恨拔出去,也扔进山涧里。老丈人和许大鼻子拼命先前是有许多征兆的,去鄂多里跳萨满舞,嘱咐他对姐俩好,可是他竟一点也没想到这一层,臭脑袋呀!他把脑袋拍得嘭嘭响。
       是申南风发现了典得石给春秀的信有问题,这封信只写收件人,没有寄出地。他拿着信就琢磨开了,看字迹不是写上去的,像是一笔一划画上去的。他问上下站的站丁,他们都说没有见过这封信,再看那“春秀”像个女子的名字,申南风明白了,一定是典家的小伙子,给殷家大院的姑娘春秀写信呢,也真难为他们了,都住在一个堡子里,还通过这么远的丁站传信。
       阿克敦来了取信的人,申南风不动声色地把这封信交给那人捎回去,信就到了春秀手中。春秀见到那幅画,画的是三个手印,一个是描着拳头画的,一个是伸着两个手指头描的,最后一个是五个手指头都伸着的手掌。春秀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她和小石头儿一起玩的石头、剪刀、布的游戏,一股热血涌到脑门儿,春秀觉得脸都发烫了。好你个典得石,还这么提醒本姑娘,小时候的事我没忘记,都订了亲,就等结婚了,我不也一样天天数着日期吗?春秀每天都看这封信,想着典得石,最后她也决定写封信,她知道典得石不认字,但他会看画呀,她也画了一幅画,装进信封。信封上写着“阿克敦典式奎儿子典得石收”。等到了孙妈让人往外送信时,春秀乘机把这封信也混了进去。
       这封信是申南风亲自交给得石的,申南风捎信让得石来一趟丁站,倒不是为了取这封信,而是黄大仙背走了一个火药包以后,还剩下了一个火药包在申家,火药包又不能让别人捎。
       得石看到那封信上的画,也看明白了。那信里画着典家的新家,一户一户地被画成了一个个方框,得石和春秀的方框被描得重重的。方框里两个小人,长着圆圈脑袋、三角肚子、两条细竖线的腿,紧紧地挨在一起。方框前面画了个太阳,有五六道光芒,方框后面是个弯月,这是春秀天天数着太阳升起,月亮落下,盼着婚期呢。
       申南风远远看见典得石把那信读了一遍一遍,最后才收到怀里,他才揣着烟袋走了过去,把火药包交给他。
       得石看着剩下的一个火药包,想起黄大仙的音容笑貌,他真后悔没能追上他。申南风告诉得石:
       “别太难过了,其实黄大仙走时,我是估计到他要去拼命。”
       申南风微微地仰着脸,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草甸子深处。
        得石不明白地问:“申大爷,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申南风弯起一只脚,在鞋底上磕掉烟袋锅里剩余的烟灰,说:“是因为黄大仙的一席话呀。他跟我说,我这一去,就不能回来了。我这一辈子,知足了。我把姑爷树立为神,这是我最大的收获,有人为子孙攒一辈子钱财,只有我给孩子们树了个神。神比鬼好啊!过去我在绿营当兵打仗,早晨出去是人,晚上就可能变鬼,那相信人能变鬼的,心情就好些,不管怎么说,这辈了完了,还有下辈子呢,就怕不相信人能变鬼的,死了就死了,死了就啥都没了。这样的人最怕死,活得最痛苦。比鬼更高级的是神,要是信了神,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遇到困难、灾难,自己解决不了,就让神解决吧。我们知道的事是人事,不知道的事统统得靠神,是神事。我们知道得越多,神管的事越少,我们知道得越少,神管的事越多。”
       得石重复着:“我们知道得越多,神管的事越少,我们知道的越少,神管的事越多。”申南风也思索着这句含意深厚的话。
       得石问:“申大爷,你信鬼和神吗?”
       申南风说:“我既不信鬼,也不信神,我就信人。我们前代是贱籍,世代相传,家里的妻女随时可能到教坊司去做官妓。到了我上几辈,变成站人,站人也要世代相传。我就希望我唯一的女儿能嫁给民人,等我死了,死了就死了,彻彻底底地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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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30 16:1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0-30 16:21 编辑


                                                                        二十二

       张双妹嫁到典家后,和原来自己预想的一样,吃穿住都挺满意。吃的管饱,样数还多,比在三马架娘家的上顿不接下顿,不知要好上几个来回。穿的也不错,薄的厚的,棉的单的,大的小的,可以包成两大包。住的是新房,比娘家的那四壁漏风的马架子好多了。
       再说她嫁的男人,典得帮,一个结实厚成的汉子,除了干活,一天也不多说半句话,说话前总爱呲牙一笑。这样的男人不好遇呀,照理应该满意吧。可这得看跟谁比了,跟娘家比,自然什么都好,可和妯娌们比,和其他哥们比,就不满意了。人呢,好与不好,全靠周边的比对,现在,她张双妹已经是典家的大儿媳妇,要比当然应该和典家的二儿媳妇、三儿媳妇比,这一比,张双妹的不快就在心中郁结了,不吐出来怕要憋出病来。
       他是心痛自己的男人呢。
       在典家后院,又用冻冰团的的办法,从山上滚来了好几块大石头,然后,又用对比雪雕的方法,开始雕石头了。说是要雕成一个天锅,一个地锅。雕这两样东西,派工却不一样,天锅由老二得助和老三得石两人雕,地锅却只派老大得帮一个人,都是典家的儿子,怎么就不一样了呢?莫非雕这天地锅,也要有个天地之别?
       张双妹心里不平,但不敢说出口,只能冷眼观瞧,指望着或许其他哥们能帮帮丈夫,或者老二老三完工后,能帮帮他们的大哥。但当家人看样子并不是这么想的,他要求天锅地锅一起完工,说是要两锅口咬合上。
       得帮这边始终也没加人手,一到得助和得石收工回家,同样是新媳妇的柳巧、春秀高高兴兴地迎着他们进屋,她却要一直等到天彻底黑了,才见得帮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回来后载头就睡,即让她心痛,又让她没法去温存。刚到典家,不敢多问多说,就生起闷气。
       不平的事不仅不减,反而在加重。典家人雕石头,全在农闲时间,两年的光景,天锅地锅终于雕好了。得助和得石收拾好石匠工具,做别的事去了,只有得帮还在后院独自凿石头。问他,他只说,再凿一个。什么?还要凿一个?张双妹就急了,难道这样的日子还要重复吗?张双妹问得帮,是你雕得不好吗?为啥要返工啊?得帮还是呲牙一笑说,再凿一个。再凿一个?说得多轻松啊,那得凿多少下呀!得流多少汗呢!他们怎么不凿呢?偏偏只有你?你说话呀,你哑巴啦?张双妹真急了,第一次骂了不争气的得帮,得帮就是得帮,挨了媳妇骂,还是呲牙一笑,继续凿他的石地锅。
       骂了几次,彼此倒有了默契,张双妹可以骂丈夫了。骂了几次就成了习惯,屋里骂,外面也能听到骂声。大家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这两口子,也没发现他们有什么争执,两人关系还算挺好的,难道这真是打是亲来骂是爱吗?
       张双妹终于找到了倾诉对象,那就是柳巧。张双妹发现得助也受到了不公的待遇。老二得助不久也被分派到后院,虽然不是帮得帮雕地锅,但他那活苦累不说,还很脏。
       得助在后院挖大池子,几个池子挖完后,还要在池子四周砌上河泥。河泥也要得助到两叉河去淘。干河套淘一半儿,水河套淘一半儿,淘完了把两种泥再掺和在一起,一块块地在太阳下晒成半干的饼子,得助像柔发面馒头一样,来回搋着泥饼子,再把泥饼子贴到池子底部和四周,得助回家时,浑身是泥,疲惫得软趴趴的更像一堆泥。张双妹想,她和柳巧应该有共同语言了,就有意和柳巧谈起这件事:
       “老二家的,咱们男人的活是不是太累了?”
       柳巧和得助平时交流得多,知道些原由,她解释说:
       “公爹说了,窖池的活,就由我家得助干,多少不讲。”
       “那凿石头的活就由我家得帮做了?”
       “应该是吧。”
       “啥叫应该,啥叫不应该?这公平吗?你看老三得石最近多清闲呢。公爹也没给他安排什么活,他倒闲出屁来了。吃饭前还要漱几次口,酸的辣的咸的油的,都不吃,这是不是亲的……”
       张双妹故意说到“亲的”停下来,他知道得帮、得助是典家的养子,得帮得助还是亲哥俩,她和柳巧才是亲妯娌。柳巧听出了张双妹的意思,她虽不知这样派活具体来由,但她从小也是过继到叔叔柳大下巴家,知道应该珍惜得来不易的处境,就劝张双妹:
       “大嫂,你别多想了,公爹他怎么分派,自有安排,反正咱们男人也没累死,不用太多心了。”
       张双妹哪能不多心,这样分派活,实在太不公了。她就更留心地观察,果然发现,几个小叔子待遇也不一样。
       给老四得强的活计也轻。在后院,又支起一口大锅,锅上坐着一盘大笼屉。得强坐在一墩石凳上,不紧不慢地拉着风箱,他每天都在这里蒸东西。别人的活,不是抡凿就是挥锹,使的可是全身的力气,可他像个书生一样,坐在那里,好不悠闲自在。张双妹想,老四得强也是亲生的,还会累着不成?
       要不是也是亲生的老五得地,被分派了累活计,张双妹恐怕真的又去找柳巧,议论一下亲生和收养的区别。得地的活好像更累一些,是插墙。典家大院前院的房舍已经初具规模,那些房墙是一次性插完的。可后院里所有的墙,全要由得地一个人插好。先是裸露的石锅周围要插上墙,然后要把几个池子用墙围起来。得地不停地插着,插完这处插那处,插完基础墙,再搭上跳板插上面的,总是一个姿势,右腿前弓,左腿绷直,右臂支撑,左臂翻转,两手一起向斜上方挥动,一插子泥巴就上了墙。典式奎不让他换姿势,连个左右撇都不能换。听说,可怜的得地左臂整整比右臂粗了一圈。
       亲生的得地遭了大罪,让张双妹的心理平衡了许多。又一个儿子的境遇,又让张双妹的心得到最后的安稳。那就是典得沧,典家的老六。老六典得沧的活计是扬场,在典家后院,专门辟出一块晾晒场,把地压得平平的,坚硬光滑,得仓就在那里扬场了。和老五得地的姿势有些相似,都是奋力挥膊,只不过得沧用的是木锨。木锨虽没杈子重,但要扬得很高,这样粮食和土粒石子以及瘪粮才能分出来。小仓子人长得瘦小,挥着比他长一身子的木锨,一下一下,哗啦啦哗啦啦地扬着,总是一个节奏,总是一个姿势,照这样下去,这孩子的胳膊也怕不一般粗了。
       张双妹来典家,发现典家人都有那么股劲,不厌其烦地干一样的活,真够坚持的。渐渐地,她也习惯了这样的坚持,习惯了这样的派活,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典得地终于插完了后院所有要插的墙,用的可都是完完全全一个姿势。墙插好后,典家集中所有的自家人,上了梁,上完梁后,开始在梁和墙之间码椽子,这些椽子一般地长,一样地弯着弓起,钉在梁上。椽子是清一色的枣木,是得强独自一人加工出来的。
       原来,得强的蒸屉里蒸的是枣木杆子,蒸到一定程度,取出来别在弧形杠上,等枣木干透后,那带弯的弧度就固定了。得强还用同样的办法,加工了一截一截的马车轱辘,用的是更粗更厚的枣木,当然,这么厚这么粗的枣木做车轮,用的功夫就更深了。
       典家烧锅屋顶封盖那天,劳累了一天的典家人都沉沉睡去,典式奎却睡不着,他在后院徜徉着,一抬头,发现在石烧锅后隐出一个人来,原来是结发妻子周云美。
       两人默不作声地走到一起,一会摸摸粗大的石锅,一会儿又探探深处的发酵池,一会又去看看大蒸屉,仿佛又回到老家冯家集典家烧锅院,那时他们多年轻啊,两人虽不正眼相看,可一举手一投足,却全都留意着,典式奎光着脊梁,在烧锅边忙碌,对走过来的周云美视而不见一般,周云美呢,端着碗水悄声放下又转身而去了,可两个人的心是通着的!那烧锅的火呀那般地红,那溢出的酒香那般浓,要不是那接二连三的大灾,他们怎么会来到这里呢。
       如今,又竖起了新的烧锅,在千里之外的关东,他们的新家新烧锅。虽然还没有点火,虽然还没安上门窗,但它实实在在地矗立在眼前了。多少年的梦幻真的要变成现实。为了它,做了多少准备呀!烧锅的八道工序,大部分有了落实。
       按酿酒的顺序,第一道是蒸粮。把碾成碎粒的粮食,放进蒸屉里蒸,要蒸得恰到好处,太熟了,米粒黏合在一起不透气,不熟又影响发酵,瞎了粮食。典式奎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四儿子典得强。典得强手眼灵活,悟性好,式奎让他练习蒸枣木,蒸枣木一样要用那大铁锅和蒸屉,锅里加上水,注水前在锅底反扣一个泥盆,那泥盆在水汽的鼓动下发出咕咕的声响,从咕咕的声响里可以判断出汽的多少和水的温度,反复地蒸枣木,不全是为了椽子和车轮,主要还是练得强的听力和判断力,式奎测过得强好多次,得强都能很准确地猜中。
       第二道工序是打散。打散是把蒸得的熟粮,用木锨均匀地打散开,之后还要均匀地扬上酒曲。打散扬曲,这一套动作,是有时间限制的,必须在粮温降到体温之前完成,也就是赤着脚刚好能站上去。这就需要技巧,典式奎把这件事交给老五典得沧,在此前,他接受了扬场训练。小仓子是弟弟典式轮的大儿子,天生长得瘦小,却有常人少有的耐心,为了练成这一本事,他反反复复地扬场,家里的粮食自然全由他一个人来扬。练到最后,得沧一锨下去,粮粒会均匀地洒在晒场上,稀疏薄厚完全一致。
       第三道工序是入窖。打散加曲后的熟粮进到窖池里,这里的总管就是老二典得助。典得助跟柳大下巴学的泥水匠,现在又把这套手艺应用在窖池里。窖池里的黄泥很重要,直接关系到发酵程度和风味,得助已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了。
       第四道工序是烧锅。烧锅是核心区域。眼下,石头天锅和石头地锅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烧酒的火候由老大典得帮掌握。得帮最辛苦,典式奎让他独自完成石地锅,就是让他切实地体会雕地锅的难度,让他珍惜那一凿一凿的不易。用火稍有不慎,石地锅就会炸裂,所以,还需凿一个备用的。这个备用地锅,也是得帮一凿一凿完成的,典得帮哪能不小心慎重呢。为了不让地锅裂了,典得帮在石板上练习用火,已经烧裂了几十块石板了,他对火与石的感知,已经非常准确了。
       第五道工序是装锅。装锅就是把出窖的发酵粮装进地锅里。要求也是薄厚均匀。装锅的同时,地锅下已经架起了火,装锅的要求是见汽就压,酒汽上来就用发酵粮压汽。薄厚均匀和见汽就压,这两个要求本来是冲突的,见汽一压,就破坏了薄厚均匀,但熟练的装锅人却能达到要求,一处见汽,马上就压,一压别处又冒汽,再冒再压,冒汽和压汽连上,压得自然就均匀。这一层过去,再压下一层,整个装锅是一气呵成的。否则,顾左顾不了右,一个地方没压好,整个锅就装乱了。插墙和装锅有异曲同工之处,典式奎让老五得地反复一个姿势插墙,练的就是这个本事。
       第六道工序其实贯穿酿酒的始终,那就是品酒和兑酒。这个重要的活计交给了老三典得石。为了酿出风味稳定的酒来,需要对酒头、酒尾做准确判断。酒头需要兑回,酒尾还需重烧。制作酒曲需要更高的技术。做这道工序的人,首先要有好的味觉,对酒有敏锐的感知。为了培养这种酒感,典式奎对典得石要求得几近苛刻。典得石不能吃任何酸的辣的咸的油腻的食物,不能吸烟,只能品酒不能饮酒,这可苦了得石,正常的菜都不能吃,家里做饭时,要清汤寡水地留下一份给他,然后再加佐料,典得石从此过上了“没滋没味”的生活。
       前六道工序已经练习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两道工序是对酒的后期处理。正好,典家还有两个儿子没派上用场。
       第七道工序是储酒。储酒最好是用酒海储。制作酒海凭木匠的精湛技艺,用厚木板子拼接,拼接时不能用钉子,也不能用骨胶,全靠木头对缝。拼接后还要在里面糊上多层的窗户纸,糊纸要用新鲜的鹿血。这样制出的酒海保存酒,才能提高酒的质量。而这道工序,靠典家的自身条件,是无法办到的,只能到外面去学木匠。
       另一道工序就是往酒海里添加参茸蛤蚧虫草等药材,这些东西不是乱加的,也需要派出一个儿子去学药理。典式奎已经打算好了,就派七儿子典得州学木匠,等八儿子典得府再大点儿,派他去学药理。
       典式奎和周云美又转回烧锅房里,压在地锅上的石头天锅显得分外深沉了。天锅上插着八抬的十字花杠木,正需要八个人合力抬起。两人摸着粗大的杠木,仿佛听到典家人喊着号子,一齐向上用力,把个天锅稳稳地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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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发表于 2023-10-31 06:23 |只看该作者
  典家的发家史也颇传奇!但黄大仙的棋局最长远,包括造神都是高手所为,真的是走一步看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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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发表于 2023-10-31 09:3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0-31 09:53 编辑


                                                                          二十三
       庞木匠的铺子就在十字花的路口。晚饭后,阿克敦的村人习惯性地抬腿奔这里来闲聊,庞木匠也乐意招呼大伙,辈份长的和年龄大的还给一个小板凳坐坐。堡子里的人在这里扯些闲话,交流一下村里的大事小情,有意无意间加工些消息,有影没影的都有,大家管这叫快的嘴,说不好听的叫嚼舌头根子。
       眼下,庞木匠家倒很清静,只有他一个人躺在一个宽宽的、厚厚的、长长的四角八叉的大凳子上,那凳子既可以当做木匠活的支架,又可以供庞木匠躺着晒太阳,凳面已蹭得光油油的,被汗水浸过泛着几分沉重。
       庞木匠仰躺着眯缝着眼睛,歪过头来,用嘴角深吸了一下烟斗,再缓缓地吐出来,那白烟就随着风儿偏了过去,不紧不慢地飘走。庞木匠还让前胸袒露出来,感觉着风丝在肚皮上掠过,有几丝凉意,又像是轻轻地提醒。庞木匠觉得就是这风儿,刮走了如烟的岁月。
       在庞木匠眼里,岁月的痕迹就刻在他对面的一根大柱子上。他仰躺着,正可以看见那柱子上他用凿子刻的各种记号,这些记号斑斑驳驳,密密麻麻,是够沧桑的了,那些旧事又从记忆深处浮泛而起。
       最显眼的是一组横道,是典家大院新房的横梁数目,典家大院造房用的木料和工时,恐怕是他一辈子最大的活计了,因此,他近些年不用为吃粮发愁。到了秋后,典家就会送来高粱米、大黄米和苞米面,冲抵房子的工钱。庞木匠想,以后不会有谁家会建这么大的院子盖这么多的房子了,就是盖,也不会容空让他分期干完。典式奎那时对他说,只要先把前两排房子门窗做好就行,后面的可以缓一缓,典式奎甚至开玩笑说,能供上我儿子娶媳妇就行啊。
       前些日子,庞木匠又接了为典家做悠车的活,这做悠车可是个技巧活,对材料要求也高,要用宽宽的扁扁的柳木板弯出许多弧度来。庞木匠四处找合适的柳树,他看上了典家大院前旧磨盘边上的大柳树,典式奎阻拦着说,这棵柳树和这旧磨盘有好些年了,就让它站在院门前吧。庞木匠只好又去别处找。柱子上刻着两道弯弯的弧线,就是指给典家做的两个悠车。
       在那两道弧线上面,还有若隐若现的两个长方框的痕迹,这是庞木匠的一个秘密,所以就刻得浅一些,不那么清晰。那一年,典式奎要给老丈人黄大仙和二媳妇黄仙萍修衣冠冢,还要用上好的材料。可事出得急迫,现成的寿材哪里找得到,就求了殷天朴,殷天朴同意把自己的寿材借给典家用,只有殷实的人家才早早地准备好寿材,当然能将寿材借出去那也是个很大的人情。殷天朴的大儿子殷洪海出来阻拦,把典式奎窘到那里,不知怎么走出殷家门。殷天朴大骂殷洪海,才给典式奎和自己挽回了面子,那殷洪海气哼哼地摔门而去。于是,典家又凑了些木料,在庞木匠这打了两副棺材,装了黄大仙和黄仙萍的衣物,就埋在了典家坟地里。
       过了几天,殷洪海悄悄地找到了庞木匠,问他要不要上好的木料,等到庞木匠见到那些木料时,他就惊呆了。原来,几天前有人盗了黄大仙和黄仙萍的衣冠冢,挖走了两副棺材,把棺材里的衣物胡乱地扔在坟地里,现在庞木匠看到这些木料,就知道这是从那两副棺材上拆下来的。看着殷洪海那凶狠的眼神,庞木匠知道这些木料不要是不行的,殷洪海的为人他太了解了,知道了这个秘密,想不买都不行。当然,他也想占个便宜,就出了很低的价。殷洪海只为出口恶气,也就同意了。庞木匠陆陆续续地把这些木料用完,他身下躺着的大凳子,也是用这料做的。后来,典式奎到底用两具石棺做了衣冠冢,又还了殷天朴的寿材。
       庞木匠手捂着肚皮,心里盘算着该怎样向典式奎要些现钱,漆悠车用的火漆是他从额摩镇用铜钱买来的,他需要现钱周转。昨天,他又把悠车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看到自己满意的面容浸在悠车的油光里,他才传话给典式奎今天来验收。他把要现钱的理由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既要得到现钱,又不要伤了这个大东家。
       “哟,木匠兄弟,你好不悠闲。”
       话音刚落,典式奎已迈进院中,向庞木匠打着招呼。
       庞木匠应声而起,弓着腰拾起一只敦实的凳子,摆稳了请典式奎坐。这时,他才发现典式奎手里拎着一个草纸包,那淡黄色的纸包有几处被油浸透,渗出深黄色的油光。凭经验,他猜想包里一定装着年节时送礼的果子,典式奎这是要给谁送礼呢?怪不得等到这时才来。
       典式奎把那包果子放在庞木匠刚刚躺过的大凳子上,那双眼睛已专注在那两辆悠车上了,嘴里连连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庞木匠得到赞赏,紧跟在式奎旁边说:
       “这可是我最上心的活计。”
       式奎说:“你的好手艺呀。”这是真心的夸奖,他一只手把悠车托住,一只手在悠车侧面摸拭着,眼睛看着悠车里面,仿佛在悠车里已看见了他的大胖孙子。
       庞木匠转脸在屋内寻找着,看见木案下的大花猫,他小心地蹲下身子,嘴里“花花”地叫着,伸出右手坐着喂食状,那花猫竖着尾巴一纵纵地躬身到庞木匠跟前,庞木匠把花猫抱起,轻轻地将它放进悠车里面,嘴里说着:
       “典大当家的,悠悠试试。”
       式奎和庞木匠都知道这条规矩,悠车不能空悠,空悠不吉利。现在悠车里有了花猫,式奎和庞木匠就在手上同时加了力,悠车起动了,在半空中晃悠着,像是弯月在浮云中划行,牵着悠车的皮索和房梁摩擦着发出“喳喳”的有节奏的声音,像是奏响在典式奎心里。那花猫也适应了这惬意的频率,半眯着眼睛伏下身子,庞木匠看到典式奎半眯着的眼睛竟和这猫儿一样。
       庞木匠不错时机地把话题往现钱上引,他叙述着这可是额摩镇上最好的火漆漆的,绘声绘色地描述那卖漆人怎么钻牛角尖,少一个子也不行。式奎不经意地点着头,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悠车里的猫,庞木匠见式奎的兴趣还没转移,只好耐心地等着。两个人试完了这辆又试另一辆,式奎最后小心地把悠车扶稳,庞木匠抱出了那只猫。
       式奎说:“我们家的媳妇,最好可别一起生孩子,要不两辆悠车也不够。”
       庞木匠明显地感到式奎话里的骄傲,借着式奎的语势,他赶紧接着说:
       “没大关系,真要不够用,我紧紧手,也能赶做一辆。”
       正当庞木匠想着办法,把话题再拢回漆上,倒是式奎主动提起钱的事。他说:
       “木匠兄弟,我对悠车很中意,这次给你现钱,你买漆呀,铆钉呀也需要现钱。”
       庞木匠脸上的笑纹就一下子开放了,他忙不迭地说:
       “那更好了,如果你钱紧,先结一辆也行啊。”
       式奎说:“还是全结了吧。”然后从腰中把环形的腰带解下,从里面倒出铜钱,庞木匠并拢着手指接着铜钱,仿佛这钱不是应该得到的,而是式奎赏给的。
       式奎收起腰包,又把案子上的那包果子拎起,直直地送到庞木匠身前说:
       “木匠兄弟,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
       庞木匠有些吃惊,会是什么事让典式奎这么爽快地结了帐,还送来了这么厚重的礼品?他忙说:
       “商量什么,你尽管吩咐。”
       “是这样,我家老七小舟子也是个半大小子了,人倒是机灵,就是心性不定,我想让他到你这里学徒,不知你能不能收他?”
       庞木匠转身把果子放在大凳子上,这个动作很难说清他是否收下了礼物。他放下果子后,并没有马上再转回身去,而是绕着大凳子去取烟笸箩。他那慢慢的动作掩饰着他紧张地思索:
       典式奎把儿子放到我这儿学徒,肯定有他的深意。典家现在有三个石匠,典式奎和他的两个寄子,一个泥水匠,典家老二不仅学过石匠,还跟柳大下巴学泥水匠。现在再出一个学木匠的,三种匠人全齐了,典家恐怕就万事不求人了。何况他们家还有鹿神、大仙,那还了得!俗话说,教会个徒弟,饿死个师傅,就是典家这个学木匠的将来不再外面揽活,典家的活由他们自己干也是天经地义的,典家还有两排房子没建完呢,那可是两年的口粮啊!可是,如果拒绝了典式奎这个要求,又要得罪一个大东家,阿克敦就这么两个大户,典家和殷家哪个也得罪不起。
       如何回答式奎,叫他犯了难。庞木匠把烟笸箩拿到典式奎跟前时,仍没个准主意,就换了个话题试探:
       “你说的小舟子,是不是太小了?”
       “不小,不小,我琢磨着,他学三年徒,也成人了,那时再给他娶亲。”
       “嫩芽子,木匠活可需把子力气。”
       典式奎却摆手说:
       “没事,木匠活更需灵巧,就像你一样,又精又灵才能做好木匠。”
       庞木匠不敢再往下拖延,他怕典式奎看破他的心思。这种神仙附过体的人,最好别跟他比心眼。眼下,只能先应承下来:
       “好,那你要舍得,就让他来吧。”
       典式奎把那个仍在原位的果子包推过来,对庞木匠说:
       “木匠兄弟,小舟子就由你指教了,不对的地方,打骂由你,你替我操心。不过小舟子比其他孩子顽皮,不好管教,我再给他带份口粮。”
       典式奎开出的条件够优厚的,一般的学徒,白吃白干活,小舟子带粮学徒,就只为学手艺了。庞木匠也觉得自己刚才的拖延有些过了,忙补救地说:
       “那明天就让他来吧。啊,这样吧,一会我去给你送悠车,顺便看看小舟子。”
       此时的小舟子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小舟子是式奎弟弟式轮的二儿子,式轮去世后,过继给式奎做儿子,排行老七,正式起名叫典得州,和他的两个兄弟典得沧、典得府三个人的名字连在一起就是沧州府,纪念他们是来自直隶沧州府典式轮的儿子。三个人的小名也依次叫小仓子、小舟子和小斧子,全是沧州府的谐音。
       小舟子不像他的哥哥和弟弟,亲切地管式奎叫爹,这孩子对父亲的印象永远是骨感的,他心目中的爹爹应该是削瘦的,而不应该像式奎那样健壮,健壮的男人应该当伯伯才对。在式轮留下的三个兄弟中,也只有小舟子长得最像式轮。式奎面对小舟子,有时竟忘情地想起他的弟弟式轮。
       小舟子尽可能回避管式奎叫爹,也尽可能回避叫云美娘,他对这两人的称呼是能省则省,可舍去称呼又实在太难,他就尽可能不说话,他总是闪动着一双活份的眼睛观察身边的一切,甚至让人感到几分警觉。但小舟子对仙荣却很认可,叫起三娘来顺溜自然。对小舟子的了解,也只好通过仙荣了。仙荣愿意把小舟子叫到身边,一边用手捋他的头发,一边问他一些问题,小舟子很乖顺地回答,遇到实在不想回答的,他就龇牙笑一下。仙荣问得紧迫了,他就挣脱开跑得远远的。
       孤僻的小舟子到了野外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他喜欢在旷野中自由自在的感觉,他更喜欢观察鸟啊,虫啊,常常用一根草棍把两窝蚂蚁拢在一起,然后居高临下看他们混战。酷热的夏天,他又扎了好多蝈蝈笼子,在烈日下引着蝈蝈们大叫,这又吸引了草棵里更多的蝈蝈。一个晌午,他能捕捉到几十只蝈蝈,然后他把它们分成伙,在笼子里面厮杀。有时,他用树杈把蜘蛛网挑起,去河边去粘蜻蜓,用线拴住蜻蜓的肚子,带着蜻蜓军团去院子里捕捉蚊子。
       再大一些,小舟子也能给家里做贡献了。他对捕鱼很得要领。原来的水河套变成典家的良田后,河滩地中间留下细细的沟渠,水也不深。小舟子把沟两端封住,然后赤条条地在沟里来回奔跑,趟得沟里浑水泛起,沟里的鱼儿只好大张着嘴探出头来呼吸,这时,他再不紧不慢地一条条去捉。
       兄弟们领着他干农活,可他就是干不下去,一有机会就开溜,他的野性就养成了,到了河滩地,他到沟里捞鱼捕虾,总有些收获,大家也乐意改善生活,往往由着他,渐渐地成了习惯。等式奎发现了已难改了。式奎见他有些巧劲,就想让他学三年木匠,也收收他的性子。式奎对小舟子还是很有信心,凭他的心劲和巧劲,能做出要求很严的酒海。典式奎比较了解庞木匠,吃亏的事从来不会做,拿着口粮供着活源做学徒,他怎么会不愿意呢?
       小舟子第一次独自去庞木匠家学徒那天,式奎叫仙荣拿眼睛瞄着点,看这孩子去得顺当不。式奎从小舟子冷冷的眼里已瞅出来他的别扭。小舟子没有磨蹭,匆忙吃过早饭放下碗就出门了,仙荣走出院外想用目光送他一程,谁知,小舟子又一溜小跑地折返回来,他气喘吁吁地站在仙荣面前,歪着头,提出了一个要求:
       “三娘,你给我几根头发行吗?”
       仙荣一愣,不知小舟子要她的头发做什么,小舟子不答,却仍拉着仙荣的手说:
       “几根就行。”
       仙荣侧过身子,在鬓角上抓了几下,有几根长发就进指头缝中了,小舟子从仙荣手指间拉出几根头发丝,再用手团团,撒腿奔庞木匠家方向跑去了。
       等仙荣收回目光,却见小舟子的两个亲兄弟小仓子、小斧子也挤在墙垛边往远处看。她想,到底是亲兄弟,他们都关心着小舟子呢。
       殷洪海来到庞木匠家。这位客人的到来,更让庞木匠紧张,他有些心虚地看看用寿材做的大木凳,递过烟笸箩请殷洪海坐下。殷洪海放低声音问:
       “他去哪了?”
       庞木匠一时被问住了,不知殷洪海说的他是谁。
       殷洪海忙补充道:“你新收的徒弟哪去了?”
       庞木匠放下烟斗说:“嗨!我当说谁呢,小舟子又去套家雀了。”
       殷洪海戏谑道:“套家雀?你这木匠经里还有这一课?”
       庞木匠撇撇嘴说:“他自己要务,我又有什么办法!”
       庞木匠的表情像是无奈,其实满是得意。
       “你呀,真会算计。”
       殷洪海听出了庞木匠话里的意思,直夸庞木匠。
       “这可不怨我,教不教在我,学不学在他。”庞木匠说得更明白些。
       殷洪海说:“别当大家看不出来,这些天小舟子天天爬树杈套家雀,典家拿着粮食让他来学本事,能不用眼瞄着吗?人家是想看看你到底真不真教,时间长了,典式奎就找你算账了。”
       殷洪海的话让庞木匠心里一惊。殷洪海都能看出他的用心,那典式奎是干什么的,心里恐怕早就门清了。他见殷洪海一副猜不透的表情,就知道他今天来这儿不是随便串门子,八成是奔着小舟子学徒这事来的。可是小舟子学徒与他殷洪海又有何干呢。想到这,他故意做出感兴趣的样子,引着殷洪海往下说。
       殷洪海果然接着说道:“我看呢,你别把事做得太明显了,还是教他几招。小嫩秧子嘛,先别让他锯呀,铇的,教教他拉拉墨线,绑绑锯绳,让他收收心,这样,典式奎面子上也好看。”
       庞木匠听了,更坚信殷洪海此次来一定另有目的,他频频点着头,鼓励着殷洪海继续说下去。殷洪海说:“教他绑锯绳时,你顺便教教他下几种套子,比如猪蹄扣怎么下,比如这个……”
       说着,殷洪海从腰里掏出一段缠绕着的绳子,他把那段绳子放在大凳子上摊开,然后拉过庞木匠说:
       “这种套子专门套黄鼠狼黄皮子的,黄皮子最不好套了,但要是进了这种套子里,越挣越紧,十有八九跑不掉。”
       庞木匠低声问:
       “套黄皮子做啥?”
       原来,堡子里的人都不愿意跟黄皮子过不去,黄鼠狼能迷人,得罪了它,黄仙会报复的。据老辈人讲,三马架一家人的鸡被黄鼠狼吃了,那户人家的三姑娘情急中用棍子打死了一只黄鼠狼,结果那家的三姑娘被黄鼠狼迷住了,变成花痴疯了,见着男人就解裤子,那家人只好把她锁在屋里。
       殷洪海告诉庞木匠:
       “我也没让你去套黄皮子,要说套,也得是他小舟子套的。你就教会小舟子下套了,小舟子他套不套那是另回事。”
       庞木匠不解地问:“小舟子套黄皮子对我有什么好处?”
       “有啊,那好处多去了。”殷洪海说:“老典家不是请黄仙吗?他家人套了黄皮子,得罪了黄仙,黄仙肯定要降罪老典家。小舟子要是迷登了,那时,你想教他他也学不会,这堡子就你一个木匠,还不由着你的性子赚钱?”
       庞木匠彻底明白了殷洪海的意思,心想,殷洪海这招真叫阴,阴是阴了些,却是个好招法,但他还有些顾虑,又问:
       “典式奎要是知道这套子是我教的,不会报复我吗?”
       殷洪海给他打气道:
       “你呀,你不会多教他几种套子?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庞木匠使劲点着头说:“我明白了,你现在就教我吧,这套子扣你从哪学来的?”
       殷洪海说:“额摩镇一个住店老客教的。”
       一场小雨给夏夜送来了清凉。典式奎头枕方枕躺在炕上,他赤着胸膛,正眯着眼睛冲着敞着窗户的外面出神。近几天,天气闷热,云美和仙荣都在各自的屋子里准备了一把桦树皮扇子,为他扇风纳凉。今天不用扇子,仙荣改用头发丝给他挠着痒痒。仙荣把发髻打开,飘落下长长的头发,她随意地托起一把,用细丝撩拨着式奎,式奎很受用地缩着脖子,配合地挪挪身子。
       两人慵懒地打发着被雨水浸过散发着土腥味的长夜。有一丝发丝溜进了式奎的嘴角,式奎用牙悄悄地咬了几下,仙荣顺着力道微微低下脑袋,式奎摸着她的发丝说:
       “你能觉着我咬头发了?”
       仙荣轻声说:“女人的头发最特别,你怎么轻的弄,我都知道。”
       式奎就又用手在她脑后划了一下,就有几根头发落进手中,仙荣回手把他的手握住说,又有好几根了。式奎说:
       “这么好的头发,你也忍心给小舟子套家雀?”
       仙荣说:“连这个你都知道,我刚开始也不知道小舟子用我头发做啥,后来听小斧子说,小舟子用马尾巴做套子,用头发丝系疙瘩,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给他头发了。”
       式奎说:“这几天倒是没见小舟子爬树套鸟,莫非真的学起手艺了?”
       仙荣说:“可能吧,我看小舟子回家时,手上有一道道的黑墨印,那是木匠划线的印吧。但愿这孩子能刹心。我明天问问他可学到什么。”
       式奎说:“行啊,你问吧,小舟子倒是愿意跟你说话。”
       仙荣说:“那当然,咱仨总得有人能和他说上话啊。”
       式奎感叹道:“对,我越琢磨越是这么回事,小舟子的心思,要是谁也不掌握,就难管了。”
       两人正说着话,窗外传来扑愣愣的声音,侧耳细听,声音好像是从鸡窝那边传来的。仙荣已麻利地下了地,拾起鞋子给正下炕的式奎穿上,两人披了衣服小心地走到鸡窝边,只见一个长尾巴的东西正拼命地挣扎着,那窝里的鸡吓成了木鸡一般不会动弹。
       仙荣走进去蹲下身子,借着夜光看那还在挣扎的毛烘烘的动物,她看了一下,叫式奎回屋取剪子,式奎回头拿来剪子,见那动物已停止了挣扎静卧在那里。仙荣接过剪子,只听“咔咔”几下,那动物像一团烟一样消失在角落里,等仙荣站起身来,式奎问:“什么东西?”
       仙荣说:“黄鼠狼。”
       “黄鼠狼?谁会套他?”
       仙荣想想说:“我猜应该是小舟子。”
       式奎似有所悟,仙荣拿起被剪成几截的绳子继续说:“也就是他,还能有谁。为啥要套黄鼠狼呢?等我问问他。”
       式奎把几截绳子摆弄了几下说:“这件事看来不那么简单呢。”
        时间选在初八的晚上,上弦月的光弱得微黄,稀疏的星星疲惫地眨着眼睛,几许薄厚不均的云低得像村里的几冠柳树的黑影。庞木匠和他的婆娘几乎被一种声音同时惊醒。
       庞木匠本来正在做着一个怪梦,梦中典家大院被洪水冲塌,一只桔黄桔黄的黄鼠狼给他带来典式奎的口信,说让他快些准备些粗木去维修房舍,但有只黄鼠狼一再嘱咐不要带上他刚收的徒弟小舟子。可小舟子偏要跟着他走,一只手还扯住了他的头发。
       庞木匠的婆娘正紧紧抓住他的头发,发着抖依在他身上。那声音来自北墙根儿,是一声声像得了痨病将要死去的老人在咳嗽。声音破败,还有丝丝拉着血丝倒气的拌音。在这寂静的夜里煞是瘆人。
       庞木匠的父亲得的就是这种病,一咳嗽起来,像灶旁的破风箱一样上气不接下气,他自己难受又让别人难受。老木匠死因是一口痰卡在了嗓子眼,就像软木塞子把气管给塞住了。老木匠的脸被憋得青紫,最后蹬了几下腿,总算把身体弄直了,他也过世了。眼下,北墙根儿的咳嗽声和老木匠死前的咳嗽声像一个嗓子眼里发出的,还有个音特别像老木匠嗓子眼的活木塞被顶了出来。老木匠像是在说,我终于能喘这口气了,让我一次咳个够吧,接着就又连续咳嗽起来。
       庞木匠和他的婆娘分明感到那咳嗽声奔着土炕来了,只几声就到了炕沿边,像是专门对着他们咳的。庞木匠和他的婆娘惊恐地彼此抓住对方,有好一会儿,那咳嗽声才又向北墙根移去。庞木匠胆子大了些,伸手去摸东墙上挂着的烟火绳。在这屋子里,只有烟火绳有点点亮光,他哆嗦着摸到了,把烟火绳拉下来,又哆嗦着吹几下,烟火头的亮光大了一些,他伸出烟火绳向屋里照,但什么也没照到。这时,他感到他婆娘正抱紧他的一条大腿。
       烟火头在黑暗中继续划动,仍没看见什么东西,他正努力定神去看,突然间咳嗽声骤起,有人像是光着脚蹑足走过来,吓得庞木匠“妈呀”一声,失手把烟火绳扔在地上,他身后也“哇”的一声,是他的婆娘放开嗓门大哭起来,这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声音,庞木匠惊恐中大头着地从炕上翻滚下来,他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就觉得有一只肉乎乎的大手在他脚脖子上摸了一下,然后滑滑地过去了。
       庞木匠和他的婆娘几乎赤裸着挤到门口,房门依然闩得紧紧地,并没有谁破门而入。两人终于把门闩打开挤出门外,庞木匠还没忘把门关上,用身体靠死,他怕里面出声的东西也随他们出来。
       他们失魂落魄地用一只木棍把门支上,又慌慌张张地奔到窗前,噼里啪啦地落下窗子。他们俩刚稳些神,却又听到屋里阵阵咳嗽声,两人大气也不敢出,就一直守在窗前,等到天蒙蒙亮了,里面才没了声息。
       早起放羊的屯邻发现了两人狼狈的样子,放羊人提着鞭子扒着墙头问他们怎么了,他们不知怎么叙述昨晚的情景,只央着放羊人再去找些人,一起看看屋子里是什么人咳嗽。大家壮着胆子进了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除了炕沿边上留下一道血印外,屋里什么也没变化。那血印是昨晚庞木匠翻下炕时划破了手臂留下的。
       在听完两人断续的叙述后,屯邻们已经想出了事情的原因和解决的办法。大概是庞木匠死去的老爹有什么要求,来到阳间了。这种事只有去请大仙来破解。庞木匠让邻里照看他的婆娘,他的婆娘经过一夜的恐吓和折腾已卧倒在炕上,没人陪着不敢呆在屋内。庞木匠穿好外衣,急急忙忙奔典家大院来了。
       典式奎稳稳地坐在那把太师椅上,听完庞木匠的述说,很同情地说:
       “是得请大仙看看,你回去准备吧,今晚我就让她们去。能不能灵验就看你的造化了。”
       庞木匠千恩万谢地告别了典式奎,刚迈出大门,他那个新收的徒弟小舟子就在他身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仙荣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把他叫到屋内,再次嘱咐他要守住秘密。
       小舟子较好地完成了任务,昨天夜里,小舟子把逮住的六只青蛙喂了盐巴,把它们从庞木匠家屋子的猫洞口放了进去,那六只青蛙像得病的老人一样咳嗽起来,把庞木匠两口子吓得半死。有一只青蛙还从庞木匠的腿边掠过,像要把庞木匠接进地狱。小舟子还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青蛙吃了盐巴会像人一样咳嗽。那天,仙荣对他说了庞木匠教他套黄鼠狼的恶意,小舟子就对三娘说,他有办法戏弄一下这个坏心眼师傅。仙荣觉得这个主意好,还可以再往前赶一步,好好整治整治这个多嘴多舌的家伙。
       天刚擦黑,仙荣和云美做为大仙和二仙提早出了院门,式奎对家里人说,今天的院子不用拾缀了,你们愿意上哪就上哪去,我在家里望着门。大家能上哪,早就想目睹一下今晚请大仙的大戏了,巴不得当家人有这样的好心情。大家相继离开院子,奔了今晚的目的地。
       夜色终于把堡子全部笼罩住,式奎关了院门,又嘱咐值夜喂牲口的长工几句,也奔堡子中心而去。没走多远,就有跳大神的鼓声传过来,式奎心说,这是仙荣在酝酿情绪呢,脚下就走得密实了。临到庞木匠家门口,见吸烟的光亮闪闪烁烁着,那里一定围聚了好些看热闹的人。鼓声刚停,两柱烟火升起,式奎知道是仙荣在院中踢火。火光下,式奎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挺拔得溜直,那正是殷天朴。式奎心想,殷老爷子一般不凑热闹,今天竟和自己一样也来了。这时,仙荣的唱腔正好响起:

       麻麻黑的夜里鼓响七分,
       大仙寻声就进了村,
       庞家那个是非地,
       妖魔鬼怪就缠住了事主的身。

       哎哟哎哟哎——
       睡觉受了贼眼风,
       吃饭偏又做夹生,
       走路左腿拌右腿,
       扛镐还刨了自己的脚后跟。
       哎哟哎哟哎——
       昨晚那事是刚开始呀,
       倒霉的事一轮接一轮,
       大树倒下遭了雷劈,
       河水倒灌进了灶坑门,
       房子烧得落了架呀,
       生灵死绝全都挨了瘟。

       大仙唱到这里,跪在院中央的两个黑影已筛糠般地抖动,那一定是庞木匠和他的婆娘了。二仙云美不失时机地提示道:“请问大仙有些缘由,还请代为破解。”
       于是鼓声又起,伴着节奏,大仙唱得有板有眼,念念有词:

       你爹他被痰噎死上了西天,
       在阴间还承受九九八十一难,
       眼看就要托生了,
       再回头保佑你家能平安。

       谁知你鼻歪嘴斜心肠烂,
       设下套子让黄仙弟子钻,
       得罪了黄仙惹下大祸,
       你要把事情端的说个清楚,
       也许还能逃过这一关。

       庞木匠磕头如捣蒜,嘴里呼喊着:“黄仙饶命吧,是我一时糊涂,听了殷洪海的瞎话呀!是他让我教小舟子下套子的,是他的主意啊!他还挖了仙人的坟,把木料卖给我,我开始时不想买的呀!黄仙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家,饶了我爹吧!”
       庞木匠前面的忏悔式奎早就料到了,可后面挖坟的事还是让他吃惊不小。原来这事也是殷洪海干的!他愣神的功夫,前面一个人影在他旁边一闪过去了,式奎定神一看,却是殷天朴。羞愧和气恼让殷天朴逃离了人群,两人错身时,式奎看到殷天朴的头压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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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31 09:39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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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

       殷天朴回家就病倒了。
       挖坟、下套这等最下作的事全让他的大儿子殷洪海干了。不仅干了,还让全堡子的人都知道了。殷洪海已长成了一棵歪脖树,直是直不过来了,砍又下不了手,只能任其歪长歪活。
       他又不能向典家道歉,也不能向堡子里的人去辩解,他选择了回避。
       典家的事却又回避不了,孙妈源源不断地带回典家的消息。
       孙妈明显觉得殷天朴这些年变了,变得寡言沉静了。原来挺拔的腰杆也弯下来,原来理得一丝不苟的山羊胡子也零乱了。说话的声音也低了许多,语气也慢下来。
       那天,孙妈刚刚为典得助和柳巧的第三个孩子接完生,从典家出来往回走,路上看到典家院门前不远处的大磨盘,这磨盘还依然略微倾斜着靠在土坡上,看着这旧物,孙妈不禁想起她和殷天朴的第一次。也许有了预感,她急匆匆地回到殷家奔到殷天朴屋内。殷天朴穿戴得整整齐齐,笔直地躺在正屋的大炕上,已气息全无。
       孙妈还没哭上几声,就被殷家大少爷殷洪海叫了过去,正式通知她,她的殷家管家婆的职务正式被解除了,两天内必须离开殷家。孙妈提出能不能把老爷入葬的事办完再走,殷洪海用鼻子哼了一下说:
       “不必了,我们殷家孙男弟女几十口人,用不着你来操办。”
       孙妈就是悔呀,当初殷天朴要把她扶成偏房,她还不以为然,以为这名份有什么呀,当个管家婆也一样说了算,一样伺候老爷,没想到这偏房是终身制的,而管家婆却是个聘任的,这不,说给解除就解除了。孙妈更痛恨殷洪海的妈妈,那个歹毒的大太太,发现了她和殷家老爷有染后,不仅告了密,把她赶出殷家,而且当殷天朴做了长门人,又把她请回来后,殷家大太太偷偷给她服了“女儿绝”,一种妓院里用的绝孕的酒,使她再也不能生育了,彻底使她和殷家断了骨血关系,至于她和殷天朴的私生女春秀,只能用“收养”的方式来到殷家,那是不做数的。为殷家操劳了大半辈子,现在一走了之,彻底成了和殷家不相干的人。
       孙妈开始收拾东西,殷天朴平时给她的碎银以及她当媒人、接生婆挣的小钱积攒在一起有二十多两银子,她用包包好,放进了衣物包里,衣物呢,薄的、厚的也整理了两大包,有一个首饰盒,也顺便打进了衣物包里。剩下的有些行李,挑选一下打成了一个行李包。
       孙妈背着行李包,一手拎了一个衣物包走到殷家大门口,就被殷洪海拦下,孙妈问:
       “这是干啥?”
       殷洪海指着他身旁一个穿灰马褂的人说:
       “这位是新管家,姓李。”
       孙妈瞧瞧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来了。李管家说了话:
       “孙妈,按照殷家的规矩,从这里出去的人要看看所夹带的东西,以免误会。”
       孙妈冲着殷洪海说:“殷大少爷,你做事不要太绝了。”
       殷洪海梗着脖子用鼻子哼着说:“孙妈,你刚才不是听见了吗?这是家规,谁也不能违背,你当过管家,更应该知道。”
       孙妈没好气地把三个包裹扔到地上说:“翻吧!”
       那李管家也不客气,一包一包地翻开了,行李、衣物和日常用品全放过了,二十多两银子和一个玉嘴的长烟袋放到了殷洪海跟前,李管家又从首饰盒里拿出一个白色织巾,上面隐隐地有墨迹画过,李管家没当回事,就要放回手饰盒,殷洪海一把抓过来,看了看,要放进自己的袖子里。
       孙妈心里一紧,这织巾她从未见过,一定是殷老爷临死前放进去的,她想到这就冲过去要抢回来:
       “那是老爷给我的念想!你快还给我。”
       “啥念想不念想的,”殷洪海得意地说,“你要真的想着老爷,你可以陪他去嘛,我家老爷子还没入葬,我可以成全你。”
       “你做损,也不怕折了寿!”孙妈气愤地指着殷洪海的鼻子。
       “别那么嘴硬!”殷洪海不阴不阳地,“说些软话,我可以多给你些银子。”
       孙妈被迫压着火气解道:“这些银子是老爷给我的工钱,还有我自己挣的一点小钱。”
       “恐怕还有别的钱吧?”殷洪海不怀好意地说。他从那包银子里抽出几块扔给孙妈,把其它的银子和那个玉嘴烟袋收了起来。孙妈扑过来要往回抢,被李管家拦住,殷洪海扬长而去。
       孙妈浑身发抖,脸色青紫,嘴唇蠕动了几下,终于哭出了声,她最后还是把散乱的包包好,引来不少殷家人和长短工的同情,但他们除了同情也没什么办法,看着孙妈蹒跚着走出殷家院门。
       到哪里去呢?她自然想到了她和殷天朴的亲生女儿春秀。
       春秀嫁给得石已经好多年,现在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春秀的大儿子按家谱“得”字后面是个“东”字,起名典东顺,第二个孩子也是个男孩,起名典东友,第三个孩子是个女孩,取名典月娥。得帮、得助也都有了孩子,这些孩子无一例外都是孙妈接生的。得帮的大儿子叫典东林,大女儿典月齐,二儿子典东伟。得助的大儿子典东升,大女儿典月娇,还有刚出生的儿子还没起名呢。
       典式奎的三媳妇黄仙荣终于在儿媳妇们分娩前生下头胎,取名典得风,那天风真大,这孩子因风得名,小名风起。之后,她又生了第二个儿子典得雨,孩子出生前一个月一直没下雨,旱得厉害,听孙妈说,典式奎给要出生的孩子起名典得雨,是希望能下一场透雨。果不其然,孩子出生前三天,雨下得扯天扯地,典家人高兴得在雨中嬉戏。这孩子小名叫雨后。
       至此,典式奎共有十个儿子,他们是典得帮、典得助、典得石、典得强、典得地、典得沧、典得州、典得府、典得风、典得雨。典式奎这十个儿子小名连在一起还有一个顺口溜,叫做:

       大帮子二柱子
       三石头儿四墙头儿五地头儿,
       六仓子七舟子八斧子,
       老九风起老十雨后。

       有趣的是仙荣的儿子得风、得雨人小辈大,有时就跟他们的小侄儿、小侄女耍大牌,在院子里一同玩耍,就叉着腰,说道:“我是你们的小九叔,就得听我的。”
       或是说:“你好好跟十叔玩,要不我叫我哥打你!”
       好不威风。
       这些年里,孩子陆陆续续出生,典家的悠车没闲过,典式奎经常半眯着眼睛,用很自豪的口气说,要用悠车,悠出满院子典家人。
       典家这些年把整个典家大院修缮得差不多了,式奎所绘就的图画已变成了现实。上房西边还修了一大间私塾学堂,给师爷留了寝室。院子四角还修了四个角楼,紧要时刻可以看家护院,在院子大门口影壁后,专门修了用于请神活动的土坛,依然用着黄大仙写的四个字“鹿神此来”。
       典家上房三户,分别住着云美和仙荣,中间仙萍那户一直空着,有时式奎就独自进来坐坐,偶尔还住一两晚上,看看仙萍留下来的衣物。衣物少得可怜,仙萍新婚的衣裤和那双被褥,在给仙萍修衣冠冢时被埋在了典家所选的坟地里,那里还有典式奎的弟弟典式轮的坟和仙萍的爹爹、式奎的岳父黄大仙黄二月的衣冠冢。
       回头再说典家上房后有两排下房,第一排已住满,得帮一家,得助一家,得石一家,三大家子。得强、得地两兄弟也陆续成婚,正在孕育或即将孕育,住在第二排。得沧、得州和得府三个兄弟,他们还是半大小子,住在一户里,等着长大一些再娶妻生子,但他们的房子在哪都是明确的。剩下的得字辈就是得风、得雨了,都是仙荣的孩子,年龄尚小,和仙荣住在一户里。
       典家还剩下好几户没有典家人住,就引了几户长工,也像殷家一样,管吃管住,干满一年给四亩薄地。云美有时就跟式奎说:
       “要是仙萍不出事,她也能给咱生上几户,现在恐怕就排满了。”
       对仙萍的怀念会忽然袭进式奎的心头,那文静的笑容,那专注的目光会突然出现在式奎眼前。
       仙荣还是那么风风火火,嘻嘻哈哈,都做了母亲了,有时还像个孩子一样耍娇,式奎拥着仙荣有时就想起仙萍走了神,弄得仙荣疯到半路回不来。式奎还非常怀念他那仙人岳父,越琢磨越有味道,黄大仙说过的话有时会突然让式奎想起,式奎就觉得,老岳父才是高人,不是一般的高人,那是特别高的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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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1 13:5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1-1 13:59 编辑


                                                                             二十五

       孙妈要来典家大院找份差事,是孙妈和春秀商量后提出的,孙妈年龄还不算太大,是个非常能张罗的人,认识人又多,各种关系都有,春秀猜想,他公公婆婆一定会同意,这样和姨妈能住在一个院子里,朝夕相处有个照应,否则,让姨妈一个人到哪去呢?谁想,这事一提出,就把式奎和云美给难住了。
       典家也确实缺少孙妈这样的人,就是凭孙妈这些年为典家所做的事,也不应该拒绝这个要求。但典家也有难处。
       一来,得帮的媳妇张双妹在三个月以前,向婆婆云美提出能不能让她那个打猎的爸爸来做长工。张双妹出嫁后,猎户张和儿子、儿媳的矛盾进一步加大,张双妹见典家也缺人手,长工待遇又好,就提出了这个要求,式奎和云美考虑到双妹本来就顾娘家,曾发生过背着典家往娘家背黑豆的事,如果她那嗜酒的爸爸再来这里,那双妹就更不会把心思用在典家了,这个头一开,其他媳妇要是再提出什么,不好应对,就婉言谢绝了。现在自己亲生儿子的媳妇把姨妈介绍到典家,和双妹那就不好平衡,弄不好,双妹再在得帮那吹吹枕头风,说亲生的就比后认的受优待,矛盾会更突出。
       二来,孙妈刚被殷家辞了工,典家就立马接收下来,能不能引起两家的矛盾呢?尤其是那个殷洪海,一直就不与典家为善,能不能变本加厉激化矛盾呢?式奎和云美商量着,不知如何回答春秀。
       春秀哪里知道公公婆婆有这么多难处,她觉得有这么个能干的姨妈,怎么也能在典家找点事干。她拉着孙妈的手,让她先休息一会,等着公公婆婆的安排。孙妈就在饭堂边上原来准备留给黄大仙的房间住下了。
       孙妈是个闲不住的人,进了屋子就开始打扫这个房间,那半透亮的窗户纸再不擦就擦不出来了,她打了盆水,放在这间房子的灶台上,看着这个灶台,甚感奇怪,都说典家的住房没有灶间,可黄大仙的房里竟然修了一个很大的灶台,这屋子连着饭堂,饭堂那边才是一个很大的灶间,这个灶台有什么用呢?这个灶台的灶口又一点做饭的痕迹也没有。看到这,她就趋前搬动了灶上的锅盖,那锅盖很沉,挪开后,孙妈大吃一惊,原来锅盖下面黑咕隆咚的,竟没有锅,待孙妈定神细瞧就看出了门道,灶台里面是并排的四个大陶罐,打开一个盖子,里面装着黑乎乎的东西。
       孙妈见过世面,她大体猜到了那一定是典家藏的火药。都传黄大仙和许大鼻子是被火药炸得同归于尽的,看来是假不了了。
       这时,一阵噪动的声响从外面传来,乱哄哄的,还有人喊马嘶的声音。孙妈走出房门看到院子已被官兵包围,殷家大少爷殷洪海领着官兵,正在院门口和典式奎理论,孙妈支着耳朵听明白了,原来是殷洪海领人来查抄典家藏火药的。
       朝廷有规定,私藏火药者治重罪,典家的危险就在眼前。孙妈立即回到黄大仙的房中,对着那个大灶台想起办法来,有了,她来到大灶间,拨起一口大黑锅,吃力地搬到那个灶台上,把锅安好,又返身撮了一些草木灰放在灶口,摆成刚做完饭的样子,又胡乱地在灶台上放了一些吃饭用的家什,最后还觉得不放心,又把灶间的一泥盆白菜汤倒进锅里一半,然后把汤盆放在锅盖上。
       刚刚做完这一切,官兵搜查就开始了,孙妈怕殷洪海怀疑,躲进了春秀的房里,拉过春秀的女儿月娥,耳朵却听着外面的动静。
       官兵们来了许多人,一排兵士搜查一排房子,当官的守尉亲自带人查看尚未完工的私塾学堂,把典家大院翻了个遍。
       最急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殷洪海,他希望抓住证据一举把典家置于死地;另一个是典式奎,他最担心黄大仙的房子里出了问题。但在那房里走出的兵士并没有查出什么。
       最后,跳大神用的脚踢机关里还是查出了几粒磷药丸,殷洪海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拼命地对守尉嚷道:
       “老爷,你看这是什么,这不是……”
       这时,人群里走出了仙荣,只见她抢过那几粒磷药丸,顺手扔进嘴里,顿时一股火焰从她嘴里喷出,火焰过后,她那鲜红的小嘴竟没有任何烧伤,官兵们都看呆了,仙荣还在那里晃着脑袋气着殷洪海,把那鄙夷和嘲笑表演得淋漓尽致。
       殷洪海灰灰地无话可说,他干咳了两声,溜之大吉。
       没抓住狐狸,反而惹了一身骚。他原想来个一举两得,不仅可以一举灭了典家的威风,还可以在殷家内外树立威信,结果适得其反。这下子,整个阿克敦全知道了殷洪海的阴险用心,父亲尚未入土为安,就急不可待地赶走管家婆,诬告典家,真是恶毒至极。
       守尉姓赵,叫赵敦咸,山东莱阳四家楼人,生于官宦世家,进士出身。二十多天前,二十多岁的赵敦咸来到额摩镇,在额穆赫佐领治下任守尉。佐领和守尉都是军事官职,其实,八旗制度就是军民合一的管理制度,清朝在南方实行分省制,以省为地方上的最大行政区域,下设府、县,但对东北、蒙古、新疆、青海和西藏等地,采取了和内地不同的行政管理办法。在东北,有很多地方,是八旗军指挥和府、州、厅、县并行管理的,对那些尚未形成行政规模的地方,仍由军事首领代管民政职能。遇有战事,在旗人中紧急召集披甲人,披挂上阵。和平时期,旗人过着正常的家居生活。在京和分布在各省的旗人有固定的俸银和俸粮,在边疆的旗人则没有食俸,允许他们开垦旗田,招随旗人和民人耕种。赵敦咸这个守尉,就是在佐领的领导下,专门负责额摩地区的民政职能,为此,还专门设了守尉府。搜查典家私藏火药一案是守尉府的第一个案子,也是赵敦咸上任后第一次办案,所以,他很重视,亲自带兵来了。
       赵守尉见举报不实,想是两个财主有隙,利用官府来报私怨,就要安慰典财主几句,他对典式奎说:
       “典财主,我们是公务在身,有举必查,还请你理解。”
       典式奎见守尉态度和缓了,忙说:“守尉大人,没事更好,没事更好。”
       赵敦咸对典式奎颇有好感,没想到,深山密林所包围的地方,还有这么有远见的财主。看那学堂,修建得有模有样,于是,他问典式奎:
       “你这私塾,请的是哪里的先生?”
       典式奎惭愧地说:“不怕大人笑话,我家私塾刚修完,还没请到先生。”
       “噢,这里文化人不多?你能把你们堡子的名字写出来吗?”
       典式奎过去在沧州冯家集为记烧锅账学了一些字,到阿克敦后跟黄大仙和黄仙荣又学了些,总的来说,认的字还不多,会写的更少些。但堡子名还是会写的,他蹲下身,拾起一截树枝,在地上写下“阿克敦”,写完,站起身,再退后,让守尉看。
       赵敦咸轻声念道:“阿(ā)克敦”。
       典式奎想纠正,应该念“阿(ē)克敦”,忽然灵光一闪,还是念阿(ā)克敦吧,阿(ē)克敦离鄂多哩太近,眼下,火药的事过去了,但殷洪海把多年的平衡打破了,这私垦的事,在禁地旁私垦的事,在皇家祖地旁私垦的事会不会让这个守尉……看这守尉长得慈眉善目,面容清朗,最好能给阿克敦,给我们典家带来好运,你说念啥就念啥,反正你官大,“对,阿(ā)克敦!”典式奎脱口而出。
       赵敦咸对着地上的三个字点点头,又向远方指了指:
       “你可知道,这里离江多远?”
       这个问题让典式奎很难回答,这里往前是鄂多哩,鄂多哩紧邻着江边,他和老丈人是去过的,他是知道的,实话实说,那就是私闯禁地了。可是,说不知道离江很近吧,又是假的。于是,他没直接回答问题,就说:
       “大人,我们阿(ā)克敦堡子里的人就在这附近生活,出门也只上额摩镇办事,别的地方我还不知道。”
       他又一次说“阿(ā)克敦”,想让守尉对“阿(ā)克敦”加深印象,果然,赵敦咸下面的话,也说成了“阿(ā)克敦”。
       “如果我没说错的话,阿(ā)克敦应该离江不远,距去乌拉去珲春去宁古塔的驿道都很近,水路、旱路四通八达,还有大片荒地没有开垦,是个好地方啊!”
       守尉把大片荒地没有开垦,当成好地方的标准,从他的话里,典式奎听出点意思。但转念又一想,这个守尉恐怕不知道前面是禁地,而且是皇家祖地,所以,才以为可以通到江边。如果知道了,他可能不会这么说了。看他年纪轻轻,像是个刚上任的官。不管怎么说,今天的灾难过去了,平衡打破后,也没引起轩然大波。于是,他也应和着:
       “是好地方,大人。”
       赵敦咸带兵回额摩去了。
       式奎见官兵走远,连忙赶到黄大仙住房,见到孙妈摆的迷魂阵,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来到得石家里,对着孙妈就跪了下来,孙妈连忙把他扶起来说:
       “可别这样,折煞我老婆子了!”
       “不不不,你受我一拜!”式奎说,“你救了我们典家一大家子啊!”
       典式奎招呼得石两口子好好招待孙妈,他说他马上要去申家丁站,得石说,有啥事,我去吧。式奎说,不用你去,我和你申大爷唠唠嗑。
       式奎知道,老丈人顺风耳千里眼,得益于有个驿站的朋友申南风。驿站收发信件、传递消息,还送公人和流犯,国家大事政况民情南北要闻,每天都传来传去,再加上申南风分析问题有见地,老丈人很信服他。今天,守尉到了典家,应该把最新的情况告诉他,让他给分析分析。
       申南风听完典式奎的叙述,想了想说:
       “我看是好事。我朝对关东是封禁还是开禁,一直处于两难选择中,封禁是为了保住大后方,一旦中原有事,可以退回老家,重新再来。所以,在盛京还建了留都,在各处围了许多封地。日子好过时,封禁得更厉害,不在乎那点地赋。可是,一遇到天灾人祸,就不得不解禁,即便不解禁,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流民你让他哪里去?只有去关东,不是有句话嘛,死逼梁山下关东,不让进关东,流民就上梁山了。
       可近些年,情况变了,不再是天灾人祸逼着解禁,是好多新情况需要开禁呢。八国联军进了北京,我大清才知道洋人的厉害,有识之士开始向洋人学习,这需要开放的心,走开明的路。再封禁,会更落后。现在我朝边疆危机,列强虎视眈眈,也需要增兵增民,固土安边。再说,垦荒放荒,也能增加地赋,缓解困难。何乐而不为呢。开禁是大势头,至于私垦如何合法,各地方都有很多先例。我看你们阿克敦就差合法这一步了,早晚的事,你也不用着急。
       “现在的吉林将军是鼓励放垦的,他任用了一些有胆识的人在主管垦荒之事。我听说,新成立的守尉府来的这位赵守尉,也是吉林将军亲点的,他不会难为你们阿克敦的。”
       典式奎听了申南风透彻的分析,频频点头。他觉得申南风说得入情入理,再想到赵守尉的话,就更有了信心。他又向申南风学起故意把阿(ē)克敦读成阿(ā)克敦的事,申南风笑着对典式奎说:
       “你可真行,敢引着守尉说错话。我看就将错就错吧,以后就叫阿(ā)克敦。”
       式奎说:“你知道这么叫,全堡子都能改过来吗?”
       申南风沉吟道:“我看全堡子都得用新名字,阿(ā)克敦是阿克敦,鄂多哩是鄂多哩,两个地名不要混着来。如果将来放垦了,两个地方全都放当然好,如果单放阿(ā)克敦不放鄂多哩,这也行,可别是鄂多哩和阿(ā)克敦算在一起当成一个地方,一起禁垦了,那麻烦事儿可就大了!”
       “是啊,是啊,”式奎说,“是得把全堡子的人都别到阿(ā)克敦上来,可是能做到吗?全堡子的人怎么会突然叫阿(ā)克敦了呢?这可不像在我们典家我说了算,我把家人叫过来说一声,从今以后咱们堡子就叫阿(ā)克敦,谁也不能叫阿(ē)克敦,那些邻里乡亲,还有别的堡子的人,他们不会听我的。会问好好的阿(ē)克敦叫着,为啥要改成阿(ā)克敦呢?叫多少年了,一朝一夕不好改呀,也不能告诉他们为啥改,像殷家殷继海这样的,他还会怀疑你的真实目的,把鄂多哩禁地的事抖搂出来,就更坏事了。”
       申南风说:“你分析的在理,所以要想办法,不知不觉自然而然地纠正过来。”
       典式奎顺着申南风的思路想下去:“嗯,阿(ē)克顿的阿(ē)字有点像饿,饿,谁愿意受饿,谁愿意挨饿,饿是不好的,不如叫阿(ā)多好听。”
       申南风打断他:“还是勉强,解释也费力,必须得让大家自然而然地顺过来,慢慢变成习惯。不能生硬,也就是说,要巧妙些,让人感到自己一说阿(ā)克敦就透着一种自豪,而叫阿(ē)克敦就显得不入时。
       “这怎么……”式奎支吾着,奋力地想着。
       “比如说你典家的酒,一说阿(ā)克敦产的酒,就显得这人懂酒,而一说阿(ē)克敦产的酒,就说明这人不懂酒。”申南风试探着。
       式奎听着有点意思,但再一琢磨,还是有点绕,他轻轻摇了一下头:“还是没明白。”
       申南风自己倒是明白了一些,他这么一点点的启发,真的启发出了想法:“再打个比方,比如有场戏,很吸引人,值得大家津津乐道反复回味,戏里边有那么一两句台词,让大家反复传颂,不自觉地就顺口说出来,当然也让人记住了。这句话就是阿(ā)克敦人这么这么看,就显得这人聪明,反过来说阿(ē)克敦人这么这么看,就说明这人有点笨。”
       “好是好,可哪有这样的戏文。”式奎叹道。
       申南风继续着他的思路:“我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背书先生,他满肚子装的全是戏文,他背来的书又有许多戏本,只要他帮忙,这个问题就能解决。”
       式奎说:“上次《昭君出塞》的戏文,还不是你从他那里得到的吗?《昭君出塞》和我在山海关孟姜女庙听到的《孟姜女哭长城》的调子倒是很相似,都是那么打动人,能唱到心里去。要是这位背书先生能有好戏文,把全堡子的人给感染了,就会把阿(ā)克敦的说法立起来。”
       “现在我们就去找背书先生!”申南风兴冲冲地抓起帽子,要和式奎一起去,式奎见申南风这般替自己着想,像比自己还要急切,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一遇到这种情况,他又想到仙人丈人,要不是他结交的好人缘,也不会有这么个乐于助人又有能力的好朋友。两个人同骑一匹马,向额摩索罗驿奔去。
       到了驿站,式奎拉着马等在外面,他对里面居然有背书先生这么个人感到好奇,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肚子里面全是书,背上还背着书,就在这个小屋子里,收驿件发驿件,如果有机会,他好想见到真人。他等了好一会儿,申南风出来了,携带的驿件已交换过。
       申南风把式奎拉过来,式奎牵着马紧紧跟上,他们走到拐弯处,申南风才扭头小声说:“行了,背书先生说他找一找,编一编,争取达到咱们要的效果。”
       式奎见申南风兴奋的样子,也高兴地说:“太好了!”不过他转念一想,还有些担心:“背书先生在这驿站里,而赵守尉又管着驿站,背书先生能不能把咱们的真实想法告诉他呀?”
       “不会!不会!”申南风坚定地说,“我没说堡子名要改,我只跟他说,这种酒叫阿(ē)克敦,大家都叫习惯了,可最近风水先生说,‘阿’通‘饿’,不吉利,想叫个新名又怕叫不开,叫不响,瞎了酒。就想到只改一个音,改音叫阿(ā)克敦酒。”
       式奎说:“这么说好。”
       申南风告诉式奎,教书先生说新来个守尉,不知这个新官管的宽不宽,严不严,他再观察几天,找机会,把戏文抄好,上下句改动的地方也一并改了,改完后,包成驿件的样子交给申南风。难得两个人都这么上心,考虑的又是这么周到,典式奎心里好不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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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1 13:5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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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六

       孙妈在典家做了管家婆。
       典家对殷洪海已不存在什么顾虑,而对得帮的媳妇张双妹,式奎觉得也不必做什么解释,看她有什么反应再说。
       殷天朴出殡的日子到了,尽管发生了搜查事件,但式奎仍到殷家做了祭拜,殷洪海一脸尴尬,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式奎也不看他,行了礼从容走出殷家。这时,看到孙妈领着春秀穿着素色衣服站在殷家大门外,两个人都泪眼涟涟的样子。
       原来,孙妈把春秀的身世告诉了她,春秀想到平时殷天朴对自己慈爱的样子,不觉得流下了热泪,两个人不能进殷家,就到大门口来吊孝,孙妈和春秀目送送葬的人群走出视线,才折转身子。
       第二天吃早饭时,式奎向典家人宣布了孙妈正式担任典家管家婆的决定。
       孙妈开始熟悉典家的业务,她走到得帮家房门前时,听到一个女人高声大嗓的骂声,孙妈停住脚步,里面的声音听得真真切切。
       “典得帮,不,你个项三,你个大帮子,硬贴在羊肉身上的狗肉,你以为你是什么大瓣蒜,傻乎乎地当个打头的,自己出那牛马力,还让别人跟着你受罪,你好赖不知,狗屁不是。”
       接着,就有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孙妈明白过来,这是张双妹正在骂他的憨丈夫得帮呢,忙走进门去劝,这张双妹正在气头上,见到孙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孙妈本来就快人快语,刚说一句“得帮家的,你消消气。”双妹又对她开骂了:
       “这儿有你什么事,你也是羊肉上的另一块狗肉,往上贴乎啥,我爹就不是爹,她姨就是姨了,欺负人还想怎么欺负。”
       孙妈受到这么一顿抢白,怒气也上来了,她冲着得帮说:“大帮,你也是个大老爷们,愣让一个女人家摆布着,怎么能容你媳妇这么破马张飞的?”
       得帮那嘴唇碰了碰,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吃力地挤出两个短音:“啊,哦。”
       “你说谁破马张飞?”双妹已经冲到孙妈面前,拉扯着孙妈,“你不是破马张飞,你满嘴喷粪,说的是人话吗?你当年的那张小蜜嘴哪去了,把我骗到典家来当牛当马,受这窝囊气,你个老杂毛!”
       孙妈气得浑身颤抖,说:“你说谁是老杂毛?“
       两个人厮打起来,双妹一使劲,孙妈一个趔趄就被推倒在门槛上。
       从此,孙妈就只能躺在炕上,整日和汤药为伴,那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式奎让孙妈好好休息,说管家的事让仙荣干吧,你支支嘴就行了。孙妈虽然靠在炕上,但仍指挥着针对殷家的一场反击战,出招那是又准又狠。
       孙妈请式奎尽可能倒出房子。式奎就把仙萍的那个屋子倒出来,他或是住在云美那,或是住在仙荣那。孙妈也挤进了春秀家,把黄大仙的屋子也让了出来。仙荣又把私塾的学堂临时改建成住处。然后,她在殷家的长工算完一年账的第二天,开始承诺给好地抬高工价,把殷家的长工招到了典家。接着,在春耕前,抬高了短工价格,实行一天一结算,吸引了大量的短工。
       殷家大少爷殷洪海本来就是个好吃懒作的主,缺少管理具体业务的能力,又被李管家骗了一回,整个殷家子孙谁也不干活,全靠供养,这下子乱了套。地只种了一半,余下的一半只好采取谁种上给谁一半的办法,到了铲地时就更是难题频生,殷家哥几个吵得面红耳赤,老少婆娘和妯娌们更是抓挠到一起。没到秋天,已经分家了。
       殷家现有的房子各住各的,土地分了份,连同青苗一起抓了阄,一次就分掉了。所有的公用家什器具全部分掉,分得个彻彻底底。殷家大院的围墙被扒得一段一段的,幸运的部分仍被围进了小院还能继续当墙用,不幸的部分扒掉了,变成了各家出入的道路,泥墙被捣碎垫了路,石头被取走用于修新围墙。剩下一截截小段残余的院墙,孤零零地戳在原址,倒像是纪念碑一样,记录着这里曾经有一个大户人家。那两座石狮子没法平分,就卖给了典家。
       给殷家分家当中人的乡邻见证了这内部纷争分崩离析的场面,无不感慨万端。不无幸灾乐祸的人们开足了所有的传播能力,尤其是“屯不错”庞木匠更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殷家分家的故事被演绎得惟妙惟肖、妙趣横生。
       典式奎目睹着这一切,他没有一丝喜悦,却有如芒刺在背,十分紧张。他开始审视典家大院,不禁脊梁沟发凉,我的天啊!如果典家像殷家这样分家,那后果要比殷家还要严重。典家是连体房,各家连个灶房都没有,如果分家,还不扒得千疮百孔,他不禁想起黄大仙建房时的那句话,“这样的房子,将来也没法分家。”
       从不张扬的式奎专门请了一伙秧歌班子,吹吹打打护卫着两尊狮子安置在典家大院门口,一家人都到门口看石狮子就位。典式奎拿过来一个石匣供在院前已摆好的桌上。式奎把石匣盖打开,里面露出典家的家谱。式奎领着大家拜完家谱上的列祖列宗,就在两尊狮子的护卫下,对全体典家人开始了训戒:
       “今天呢,殷家门前的两个狮子搬到了我们家门口,这是我年轻的时候,为殷家人雕刻的,从老月岭上运下的石料,我们一点点整整雕了一冬天。当时,我们是为殷家做工,为了还清欠人家的几两银子。现在我们典家家业大了,超过了殷家,可你们知道,殷家早在几年前,是多么大的家业。创业容易守业难,要想建立大家业,那就得一点点地积累,一点点地奋斗。但要败一个家业,那是非常快的,你们这些天都亲眼看到了殷家的分裂和衰败,我们要吸取他们的教训,要时刻记住,如果我们不吃苦,不使劲,不抱团,一样会败家的,会衰落的。你们说,我们能败家吗?我们能衰落吗?”
       典式奎冲着典得帮问:“大帮子,你说我们能败家吗?能衰落吗?”
       典得帮瓮声瓮气地说:“不能!”
       “二柱子呢?”
       典得助说:“不能!”
       “老三石头儿?”
       典得石:“不能!”
       “老四墙头儿?”
       典得强:“不能!”
       “老五地头儿?”
       典得地:“不能!”
       “老六小仓子?”
       典得沧:“不能!”
       “老七小舟子?”
       典得州:“不能!”
       “老八小斧子?”
       典得府:“不能!”
       “老九风起?”
       典得风:“不能!”
       “老十雨后?”
       典得雨的声音稚嫩,回答却很干脆:“不能!”
       式奎激动地说:“我典式奎发誓,要带领大家拧成一股绳,把典家的家业做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牢棒。要在这阿(ā)克敦开辟出一片新天地,要在这阿(ā)克敦站稳脚跟,要在这阿(ā)克敦繁衍子孙世世代代,让阿(ā)克敦人和阿(ā)克敦以外的人都对我们典家竖大拇指。”
       典式奎故意连用几个‘阿(ā)克敦’,还有意加重了‘阿(ā)’音的力量,在场的人刚听到阿音以为听错了,连说几遍大家都听出来,这是故意这么发声的,正在疑或间,典式奎郑重宣布:
       “从今天起,我们典家人把堡子名就叫阿(ā)克敦,不能再叫阿(ē)克敦了,一定发阿音。阿(ā)克敦,刚开始不习惯,觉得绕嘴别嘴,叫开后就叫顺了,要坚持说下去,一阿(ā)到底,不仅咱典家人说阿(ā)克敦,还要带动全堡子的人说阿(ā)克敦,要是有人问为啥?你们就说图个吉利,大家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那好,我们一起说几遍。说,阿(ā)克敦!”
       “阿(ā)克敦!”
       “说,阿(ā)克敦!”
       “阿(ā)克敦!”
       “说,阿(ā)克敦!”
       “阿(ā)克敦!”
       齐齐的声音吸引了刚要离开堡子的秧歌班子,他们是知道阿克敦新名字的第一批外乡人,他们说感觉阿克敦这么叫,咬得上字,用得上力,感觉挺舒服的。
       孙妈病得厉害,几天水米未进,最后时刻,拉着春秀的手舍不得撒开。她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因为她还有许多话要说,她就不停地说下去,一会明白,一会糊涂。这会,她又把春秀当成了殷天朴,孙妈说:
       “大少爷,老爷,我又去了大柳树,又看了那盘旧磨,那磨盘……是我们的家?”
       春秀听得不明白,但很真切,她凑近了急切地问:“妈你醒醒吧,你到底说什么呀?”
       孙妈又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一样,认出了春秀,她又说:“春秀,妈扔下了你,要去找你爸爸了,他怕我找不到他,还给我画了一张图呢!”
       说着又昏死过去了。
       这时门外有得石和人争吵的声音:
       “你给我滚,我们不想见到你。”
       只听那人说:“让我见一下孙妈,我和她有笔大交易,你们也会有钱的。”
       “少扯犊子,”得石怒不可遏,“你个无赖,快滚!”
       春秀出了门,只见得石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得帮和得助两个人架着一个头发蓬乱的人走远了。
       春秀问:“谁呀,你这么生气?”
       得石说:“是殷洪海,咱妈都这样了,他还来气妈,说什么有笔大交易,咱们也会有钱,三吹六哨的。”
       得石说到这,突然发现孙妈的头向一侧歪了过去,忙过来查看,春秀也随着来到孙妈跟前,孙妈咽了最后一口气,带着遗憾去了。
       典家为孙妈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孙妈也被葬在典家坟地,一家人又给典式轮、黄大仙、黄仙萍的坟培了土。
       一场请神活动隆重举行,这是在大门影壁后的土坛上进行的,只见黄仙荣手举着单面鼓,用力击打着,边舞边唱道:

       借问青天为哪般呢
       黄仙翻身就下了天
       鹿神附着典家郎啊
       本仙请你到坛前啊啊啊……

       得风和得雨跟着出场了,他们是仙荣培养的新迎手。新迎手仙童般打扮,仙童般模样,一招一式更是惟妙惟肖,两人且歌且舞起来,几束烟火随之升腾。
       在云美的扶持下,典式奎走到坛上的那把太师椅前坐定。
       先是东字辈的依次跪拜,
       接着得字辈的男女跪拜,
       然后是云美和仙荣跪拜……
       那天,从太师椅上站起,又走下拜坛的典式奎没有回到房内,而是走出大院院门,沿着院墙慢慢地绕了起来。走着走着,就把那圆月走得更高远了。
       每月十五的月亮都很明亮,今天的月亮就更清亮一些。他有一种冲动,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就是想向谁诉说,想来想去,他明白了,他要诉说的对象就是他的老丈人——黄大仙。他要告诉仙人丈人,他一个无处立身的穷小子,拉家带口从关里可可怜怜地来到关东,创建了能绕着这么长的院墙走上一圈的家业,真是恍然若梦。
       他不知不觉地离开院墙,向着典家大院对面泉眼泡边上的山坡方向望去。那里有黄大仙的坟,有他弟弟典式轮的坟,有他二媳妇黄仙萍的坟,前不久,又埋进了为典家作出突出贡献的孙妈。他知道,这坟里的人都是应该和他一起分享胜利果实的,可现在他们却住进了那里,甚至黄大仙和仙萍住进的只是他们的衣服。
       当时,把黄大仙和孙妈埋在典家坟地还不合规矩,可典式奎非要这样做。他认为,典家能在关东扎根繁衍,岳父黄大仙和孙妈是重要的起特殊作用的人物,理当葬在典家坟地里。可这要有个说法啊,典式奎自有他的办法,在安葬前他分别主持了两个仪式,加认黄大仙为典家仙尊,加认孙妈为典家仙嫂,这才合情合理了。
       此时,天空是寂静的,大地是寂静的,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沉默着等待着,典式奎突然想用神调的腔调喊上几句,告诉他们我典式奎想念你们。他这样痴痴地想着,嘴里念道着,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那盘旧磨。在清凉的月光下,石磨发着清冽的灰灰的光,他又想起和老丈人的对话,看这石磨可有年头了,它是从哪里来的呢?看样子这过去有人住过,不知为什么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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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1 14:09 |只看该作者
阿克敦,就是现在的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敦化市,被誉为清祖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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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1 19:05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昨天没看,今天一下子看了四节过瘾。
尤其是往青蛙嘴里放咸盐,在我的《月桂家故事坊里》有一个相同的梗故事。只不过,我那是往癞蛤蟆嗓子里放咸盐。看来民间有些小把戏还是源远流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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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1 22:5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1-1 23:10 编辑


                                                                             二十七

       张双妹没能参加孙妈的葬礼。
       她把孙妈推倒在地后,孙妈就一病不起。张双妹的这些行为,彻底地激怒了典家,典家最后决定,施用最严厉的家法,休了张双妹。仙荣把休书和一点回家的费用给了双妹,双妹气哼哼地走出了典家大院,得帮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走远,蹲在大门口不吱声。仙荣把得帮叫过来骂道:
       “你个熊包,平时让人家欺负得连个扁屁都不放,现在人家走了,你倒放挺了,以后再给你娶一房。”得帮就又去干活了。
       张双妹离开典家,回头对着典家大院发狠道,我早晚要回来报仇!
       报仇是以后的事,眼下去哪里呢?回娘家,娘早就没了,那个病歪歪的爸爸嗜酒如命,在哥嫂家呆得都困难,又怎能再容下她这个被休的人。她无处可去,就沿着一条毛毛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正是烈日当头,燥热难耐,双妹胸中的闷气被外面的热浪逼得无处散发,她只有挪动脚步来排解这瘀浊之气,但排出来的不是气,却是湿漉漉的汗水,她感到胸中的浊气越来越重,就这样来到泉眼泡边。
       再说殷洪海把家败得彻底,该卖的都卖了,妻儿早就不跟他过了,他的钱全都交给了赌场和红灯客栈的几个窑姐。最后,他把主意打在了孙妈手饰盒里的那个织巾上。这织巾是白色的,上面用墨笔画了一个圆圈,圆圈旁边画了一棵树,树下重重地点了个黑点。殷洪海分析这图一定是老爷子临死前给孙妈画的,那个黑点一定是藏着东西的地方,而藏着的东西不是什么宝贝就是钱。孙妈大病时,他想和孙妈进行交易,平分这笔财产,可他被得石骂了一顿,又被得帮、得助推出了典家,之后就听说孙妈死了,孙妈一死,留给人间一个秘密。这宝贝到底藏在哪呢?
       这天,殷洪海又被逼急了,又把这幅图拿出来,突然想到这圆圈一定是阿克敦的泉眼泡,泉水涌出的泡子就是一个圆形的,他兴奋地来到泉眼泡边,泡子边可有好多树啊!他挨个在树下挖,一直挖到正午,他拄着铁锹抬手抹去汗水,看见张双妹神情呆滞地走了过来。
       殷洪海是什么主儿啊,见四周没人,一个媳妇自己送到跟前,哪有放过之理?他甩了铁锹,一个高儿蹿起来,冲到张双妹背后,使劲把她往泡子里推,殷洪海用力过大,自己也跟着进了水,带着像井口一样粗的呼吸。
       到齐腰处,殷洪海在水里给双妹脱衣服,张双妹也不怎么反抗,嘴里仍骂着:
       “你个小瘪犊子,使那么大劲干啥?”
       这种骂法,两人都很受用。经泡子里的水一激,双妹感到凉意顺着双腿倏地一下把胸中积压的热气瞬间挤压了出来。殷洪海显然被骂得受到鼓舞,加大了力度,一件一件地把双妹的衣服扔进了水里。殷洪海见还顺利,以最快的速度脱了自己的,把衣服同样扔进水里漂浮着。殷洪海就在水中把张双妹游戏了个够,最后把双妹抱到水岸的泥滩上,两个人就在泥里翻滚着,喊叫着弄得像两个泥人在打架一样。最后,两个人又滚到水里才分开。
       他们捞起衣服,晒在岸上的草地上,裸着身子,重新摊在岸边。
       殷洪海问:“你是谁家的女人?”
       张双妹说:“殷大少爷,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典家的大儿媳妇,刚被他家休了,没地方去。”
       殷洪海好奇地看了看,没看出来,就问:
       “典家大儿子叫啥呀?”
       张双妹火了,气哼哼地说:“叫啥我告诉你,老大叫典得帮,老二叫典得助,老三叫典得石……我说的对吧?”
       殷洪海说:“看来你真是典家儿媳妇,怎么……”那意思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后半截话没说出来。
       双妹说:“就兴你殷家大少爷这样,就不行我这样了?”
       殷洪海觉得她说得有理,就说:“也对,人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我们这不都跑到泡子里边了。”
       双妹把她怎么和典家结怨的事说了一遍,殷洪海说:“原来孙妈是你给推病的,推得好,只是推得快了点,要是晚一些,我可能会发财。”
       殷红海接着把那已被水浸过的图拿出来,和张双妹分析起来,张双妹立即来了精神,两个人穿上尚未干透的衣服,在树下接着挖,挖呀挖,太阳灼得他们脊背火辣辣地痛,他们也不顾了,草叶像锯齿一样去划他们的腿,他们也不顾了,蚊虫叮在胸前背后,他们也不顾了,一直挖到太阳落下,他们还是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只好气哼哼地去了红灯客栈。
       这额摩镇的红灯客栈,原来是许大鼻子经营的,主要目的是作为绺子的联络点,负责绺子和外界的联络,以免什么人都直接上山。还有就是观察来往住店人的来头,遇到有成色的,向山上通风报信,绺子可以在半路上动手。
       过去这客栈主要由渠师爷掌管,许大鼻子死后,老月岭盘云洞的绺子就散了伙,剩下几个跟渠师爷经营这客栈,红灯客栈做的不全是正经生意,放赌是一项,殷洪海的大部分钱都输在这里,还有一项就是吸引了一些半明半暗的窑姐,抽些铺钱。
       殷洪海是这儿的常客,现在又把张双妹领到这里。第二天,殷洪海就引了一个做皮货的生意人进了屋,皮货客看了双妹的脸盘似乎不太满意,殷洪海把双妹拉过来,把她那肥臀对着皮货客,肥臀把裤子绷得紧紧的,浑圆的曲线立即把皮货客圈定了。殷洪海还在屁股上拍了两下说:
       “这娘们多有味!”
       皮货客笑了,殷洪海对张双妹说:
       “你好好陪着这位大爷,以后你就吃这碗饭了。”
       从此以后,张双妹成了窑姐中的一员,殷洪海成了她的保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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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1 22:5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1-1 23:06 编辑


                                                                               二十八

       典家烧锅终于烧出了第一锅酒。
       等把先流出来的酒头返回甑锅,典式奎走到出酒口接了第一舀,他把舀子端在胸前,使足劲猛地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肠胃里的容积全部倒空,然后他弯下身子深深地吸着直扑过来的酒气,强烈的气味冲撞了他,就在他周身窜动开来,他又喝了一小口,在嘴里反复地咂摸着,眼睛却已模糊了,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转,大家都看着我呢,他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可是偏有一滴落在了酒舀里,随后就接二连三地下来了,酒和泪水混合在一起,典式奎把舀子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平复了心情后,他吩咐大家继续出酒,带着一小罐酒和一个空碗,蹒跚着来到典家坟茔地,他倒了一碗酒,敬典家的仙尊,酒水慢慢地浸入坟里,像是仙人丈人也在咂摸这酒的味道,他们更像是在对饮,一个说咱的酒是好酒,另一个说有味道是好酒。典式奎又慢慢的走到典家仙嫂的坟头,他喝了一碗,说我先干为敬了,然后给孙妈倒了一碗,他旋转着身子把酒洒成弧线,在孙妈的坟头轻轻地一散,仙嫂啊,你也尝尝典家第一锅酒吧。接着是和典式轮的,我的好弟弟!你尝尝咱家烧锅这味道、这劲道、这力道,比冯家集老家的一点也不差,好像更浓更烈更厚道了,我的弟弟。典式奎来到二媳妇黄仙萍的坟头时,已经醉倒在坟上了,朦胧间,他像是拥着有体温的仙萍,翻转身,又像躺在她那柔软的臂弯里。
       “爹爹!爹爹!你醒醒.”式奎睁开眼睛,是得石在叫他,得石不放心爹爹,骑着马找到这里。式奎在得石的搀扶下爬起身子,他对得石说咱家的酒真是好,只有醉过了才能体会到,能醉却不上头,脑袋瓜子像被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洗透后更灵光,得石见爹爹的神情是清爽了,目光也明澈,便把酒罐和酒碗放进马兜子里,然后把式奎扶到马背上,牵着马往回走。
       式奎问:“酒出的顺利吧?”
       “出两大罐了,等咱们回去,该到酒尾了。”
       “快走,回去套车,给你申大爷送一坛,让他也尝尝咱的酒。”
       从黄大仙到典式奎,再到典得石,三辈人都对申南风好,都和他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典家出了第一锅酒,自然要让他先尝尝,可得石一看天色说:
       “明天去吧,今天有点晚了。”
       式奎却说:“快去快回,让你申大爷今天就喝上。”
       得石忙套好车,拉着酒赶往申家丁站。得石愿意去申家丁站,每次去都能得到一些启示,现在他又想起申南风那句话,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女儿嫁给民人,现如今大哥得帮休了张双妹后,整日里唉声叹气,他有一次跟申南风说,把你女儿嫁给我哥哥得帮吧,申南风一听,叹口气说,不中啊,站人与民人不能通婚,我家要不是站人,女儿嫁到你们典家当然好了。
       得石来到申家丁站,申南风的婆娘和女儿都迎出来,他们说申南风还没回来,这么晚了,三个人都有些担心,得石放下酒坛说我去迎迎,正在磨转马头,申南风回来了。
       申南风走得满头大汗,处于极度兴奋之中,他见了得石,上去一把将他紧紧抓住,因激动浑身不断地颤抖着,得石听到申南风发着哭腔一样的声音:
       “得石,你说过的话还作数不?”
       “作数?哪句话?”
       “你有一次问过我,想把我女儿嫁给你哥大帮子”
       “是说过,可你不是说……你家是站人嘛!”
       “我告诉你,我女儿她不是站人了,就今天,就今天开始,她已经不是站人了!”
       申南风喜极而泣。在得石的印象里,申南风一向是冷静稳重的样子,谁想到啊,也会有这样的申南风!得石忙拉着他进到屋里坐好,让他慢慢地讲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申南风和往常一样,斜挎着装着驿件的包裹,来到额摩站,把驿件从包裹里取出,送到收发的窗口,窗口里的背书先生一件一件地登完记,再把要送的件递出来。
       做完这一切,他跟背书先生打了招呼转身要返回,这时守尉府的一位差官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两本薄册,他对申南风说:”办完了吗?”
       “回小爷,办完了,”申南风答。
       差官指了指收发屋说:“你进里面去!”
       申南风顺从地从后面进去,这是他头一次走进收发件的屋子,屋子里放满了驿件,有一股扑鼻的发霉味道。
       待申南风和背书先生两人站定在窗口,差官把薄册放在窗台上,吩咐道:
       “新来的赵守尉安排,要清理积压的驿件,你们俩今天把积压件逐一造册,分类提出意见,能退的退,能再寄的再寄,实在寄退不了的,放进库房,存一段时间,最后销毁。但有一样,笔笔有踪,登记清楚。”
       积压件贴着后墙摞得有一人来高,申南风和背书先生从头开始,一件一件地取过来,辨认着字迹,分着类别,然后送到窗口前,差官摊开薄册,弓着身子,逐笔登记。
       这些积压件,有的地址写的不全,有的写的不清或者干脆就写错了,有的因水淹日晒发霉等原因,更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往哪里去,有的驿件损坏了,还需重新包扎。差官弓着腰背着光在窗口登记,十分地不受用,他也不愿意进到发着霉味的屋子里,尤其是翻动积压件时掀起的霉味儿,更是让他打起一串串的喷嚏,忍耐了一会儿,他见里面的两个人已经会分类和登记了,就对背书先生和申南风说,照这么弄吧,我还有事儿,说完就离开了窗口。
       没有差官在场,两人也觉得轻松,申南风将窗口的两个薄册拿进屋子里,两人边干边聊,倒是没耽误手上的活。背书先生夸申南风:
       “你眼力好,这个字也能猜出来。”
       申南风说:“还是背书先生你知道得多,见到前一个字,你就知道是这个地名。”
       “你叫我什么,背书先生?”
       “啊,对呀,你那年和两个押役一起来到我们丁站,我见你们都背着书,从那时开始,就叫你背书先生了,哈哈哈。”
       “行啊,就叫我背书先生吧。不过这个背字是多音字,背也可以念成背书先生。我记得你上次说的阿克敦,也念阿克敦,这阿克敦酒叫开了吗?”
       “快了,快了,快叫习惯了”。
       两个人越聊越投机,有说不完的话,这两个人常年过着孤独单调的生活,一旦有对脾气的人说话。那话语就像开了闸的水,可着劲儿地流淌,唠着唠着,申南风问背书先生:
       “我看你人也厚道,知识也多,为啥事儿啊受这罪?”
       背书先生知道这是申南风在问他因什么事而被流放?犯了什么罪?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能为什么?因为一本书。”
       “一本书?一本书也能犯事儿?”申南风大吃一惊。
       背书先生说:“一本书算个甚,因为写错一个字,说错一句话,犯了死罪或者株连九族的都有。”
       “啊,背书先生你是写错了一本书吗?”申南风继续问道。
       背书先生说:“我写不出这样的书,是王士贞他写的,我可没有他的本事。”
       “不是你写的怎么会犯事儿?”申南风刨根问底儿。
       背书先生见申南风这般好奇,今天又难得有这个机会,有人愿意听他倾诉,他也想把自己所受的冤屈说出来一吐为快。
       他原本是礼部的司务,专门负责对伤风败俗类案件的查处。有一天他得到一个线索,京城琉璃厂书肆里悄悄地售卖一种书,这本书就是《金瓶梅全本词话》,这本书的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当然这是个化名,作者真名叫王士贞。
       王士贞可是明朝嘉靖年间的大名士,在山东做官,他不仅文章写的好,还会写小说。他写的小说思想深遂文词练达。
       王士贞的父亲王忬,原为蓟辽总督,收藏有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王忬偶与一个翰林闲谈时提及自己家有《清明上河图》,哪想到这个翰林为了巴结当时的宰相严嵩,转身向严嵩报告了这件事儿,严嵩对《清明上河图》早就垂涎三尺,立马让这个翰林代他向王忬索要,说宰相要你的《清明上河图》,王忬一听不敢不给,又一百个不愿意,最后王忬的儿子王士贞出了个主意,先拖一拖,然后请善摹的人暗地里临摹了一幅,煮成老色,送给严嵩,不料送去的赝品被人拆穿,惹怒了严嵩。
       严嵩以王忬御敌失策为由,构陷他入狱,王士贞带着弟弟到严嵩家门口求情,严嵩不为所动,哥俩只好找严嵩的儿子严世蕃求救,两人在严世蕃门前连跪了两天两夜,最后昏厥倒地,人家也没见他们。
       严世蕃比他父亲还要毒,王忬最初是被判发配从军的罪,但严世蕃认为这个罪远远不够大,亲自指认王忬通敌卖国。最终王忬就死在了这个罪名上,被押赴刑场处斩。
       王士贞悲愤交加,扶父亲灵柩回老家,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王士贞怎么报仇呢?当时严嵩父子专权,满朝文武都是他们的爪牙,想要扳倒他比登天还难,王士贞打听到严世蕃有个特殊的爱好,喜欢看情色小说,于是他专门写了这部艳情小说《金瓶梅》,而且在书的每一页的页脚都沾上了少量的砒霜,再将这本浸满毒汁的《金瓶梅》手稿辗转送给严世蕃,严世蕃一阅之下便不能罢手,挑灯看到深夜。翻书时,他习惯性地用手指沾了唾液翻页,就此慢慢中毒,虽然不是立即被毒死,但也损坏了他的脑子。
       严世蕃中毒后再也写不出当时深受嘉靖皇帝喜欢的青词了,从而失去了宠爱和信任。严嵩也渐渐御前失事,最后,恶贯满盈的严世蕃被斩于街市口,王世贞用这本《金瓶梅》报了血海深仇。
       王士贞写这本复仇之书,因为要投严世蕃所好,加进了许多不堪入目的性描写,也由于过分暴露黑暗和虚无,一直被列为禁书,而且是禁书之首。
       得到这本书正在售卖的线索,作为查办伤风败俗案件的礼部司务,背书先生有不容推辞的责任,当然不会放过。
       他跟踪一书贩子来到了山西人开的昌益徳票号。能在票号交易,说明这一单买卖数目不会小,如果不及时查办,将有一大批禁书流入市场,冲击风化。一想到这,背书先生心里一紧更加小心了。
       书贩坐在一楼天井的茶桌边,慢慢地品着茶,摇着扇,眼睛却时不时地瞄向门口,为了不引起他的注意,背书先生上到二楼,隐在一个大柱子后面,他坐在柱子边的座位上,从天丼边稍一探头,就能把楼下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二楼静悄悄的,没有人来往,天丼旁有几个隔间,隔间的门窗也都关着,背书先生知道,别看这些隔间平时没有人,可一旦有人出入,就是不小的交易,而且交易的不是银两,而是大额的票号。
       这时有个带瓜皮小帽的人走进票号,他向书贩走去,书贩站起,两人默契地走向柜台,这里的伙计不像其他买卖人那样高声招呼,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地响,伙计只是向他们点点头,买家从怀里掏出银票,还让旁边的书贩看了看,然后将银票交给伙计,伙计摊开账本在登记,看样子很快就要交割完毕。
       见此情景,背书先生从椅子上起身,绕过柱子,贴着隔间准备下楼。就在这时,他听见隔间里有人说话:
       “老爷您看好,我们办的是五年期十指秘押,凭的是十指指纹印,只要指纹印对上,五年后连本带利兑付。”
       另一个声音也从隔窗缝里飘出来:“好,好,这样我放心了。”
       背书先生一惊,觉得后面的凸尖声音有点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到过,他继续往前走,这时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正好挡在了他的前面。
       他和第一个出来的人认识,两人的眼光对接上了,背书先生明显地感到接收了一股寒气,这股寒气从眼睛进来一直穿透到心底。
       他们彼此都认识对方,只是这个场合这个场景让他们都错愕得说不出话来。背书先生知道这个人是宫里的大人物,现在穿着灰布长袍,商人打扮,手里卷曲着的一个灰帽,大概是要边走边戴上。
       平时他有特殊的装束,一般人是不可能见到他的,他活动的范围只限于宫里,但也有例外,比如到琉璃厂选戏就得他亲自来。选戏就要坐在包厢里,看对面戏台上的演出。
       背书先生虽供职于礼部,但他官职很小,在宫里并没有机会见到这位,背书先生的业余爱好就是听戏听书,所以他好几次都和这位宫人同场看戏,戏台对面一般只设两三个包厢,也就是说包厢里只有两三个人在看戏,难免同时注意到对方,有时隔着茶扇相邻而坐,想不见到都不行。
       对宫人的特殊嗓音,背书先生也有极深的记忆,戏演到精妙处,宫人会用凸尖的嗓音不自觉地喊好,猛的这一嗓子,让人脊背发凉。嗓子瘆人,但不影响他对戏的理解,他能准确体会出演戏的人要表达的意思,有时宫人还会给唱戏的提出一两条建议,也能说到点子上。宫人这么懂戏,所以才出宫来亲自选戏。宫人评戏论戏,有时正赶上背书先生也在场,背书先生对他独有的嗓音哪能记不清。
       背书先生觉得这位宫人也知道自己。戏里常有一些戏眼,有明眼和暗眼,明眼大家都知道,大多数人都能看出来,而暗眼却不同,有的人听而不见,有的人不明就里,只有对戏领悟深的人才知道,这里面藏着绝妙之处,而同时悟出又同时叫好的戏迷,彼此都视为懂戏的知音,互相看一下对方,表示我们都看出了门道,在认知上相互认可。所以背书先生也从宫人看过来的目光中知道,他大概了解自己是朝中的一个小官儿,甚至具体在哪个衙门任职。
       背书先生和宫人打了这个照面还不说,还有一个对视,宫人看过来的目光阴冷无比,让他打了个寒战。他是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这时他不知道如何应对了,何况他还要继续追踪已交易完毕的书贩和买家。
       背书先生迅速转到楼梯口援梯而下,书贩和买主已出了票号,他不敢往回瞧,他多么希望宫人以为认错了人,或者即便认出了,也认为他是一走而过,什么也没听到。
       背书先生远远地跟着书贩和买家,两人并没有回头回脑东张西望,而是径直地朝闹市走去,走着走着两人突然就不见了,背书先生追到他们消失的地方,发现有条小胡同,他拐进胡同,看见了那两个人。
       此时他们正站在一户门前,一个在开门锁,一个警惕地回头望,回头的和背书先生也是一个照面,也是一个对视,但对面的人目光显然是虚弱的,回避着躲闪开了,目光这么一躲闪,彼此全明白了。
       背书先生立刻返回,回到了街面上,跑向不远的巡差,跟他们说他是礼部的司务,要他们跟着去搜查,还有重赏!领头的差役没有迟疑,招手让大家跟上,鱼贯着来到了胡同。
       此时胡同的那个房门开着,书贩和买家全不见了。这是一处仓库,存放着大量的《金瓶梅全本词话》。虽然没抓到人,却起获了大量的禁书。
       背书先生向上司堂主事交差,堂主事非常高兴,说查获这批书非同小可,还抽出一本交给背书先生,你审阅一下,看看是不是足本,如果是就可以当成甲等禁品上报了。
       背书先生收了书,要回琉璃厂的家里,刚出门就见一个穿着太监服饰的人,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守门的拦他,说要先向堂主事通报,可那小太监怒骂守门人,不长眼的东西,凭我这身儿衣裳你也敢拦,还不快去叫堂主事。
       背书先生把这些看了个真切,仿佛那双阴冷的目光又追到这里,他的预感没错,宫人这么快就找上来了。
       回家的路上他还在想,人家是认出了自己,也猜测自己听到了隔间里的对话,怀疑自己已经知道了秘密。那个小太监来找他的顶头上司,上司明天估计会找到自己,是警告他,让他保守秘密,还是让他和宫人见面,成为宫人的可靠人,无论哪种结果,以他的现状,都不敢违背宫人的意图,可要是成为宫人的附庸,也挺难为人。
       得过且过吧,最好是他能装傻装成没认出宫人,宫人穿着灰色的衣服,长得像的人也有啊,看走眼的时候也有哇,那句话也不一定听得清楚,一般人听到了也不会上心,他想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一切都忘了吧!
       他这么想着来到族人家,族人是他父亲的远亲,背书先生离开老家后就被他父亲送到了琉璃厂,琉璃厂过去是烧琉璃的地方,满人入关后,琉璃窑都搬走了,只留下琉璃厂的老名,这地方聚集了字画、书籍、戏文和典籍的商铺,也开办了几家戏台。背书先生的族人是老户,琉璃早不烧了,老房子还在,背书先生就在这里继续读书,然后考举人进士,最后到礼部当了司务。
       这晚上,背书先生对怎么回答堂主事或者宫人的事儿还没想好,因为有各种假设让他辗转反彻,想到深夜也没想透,索性把那本《金瓶梅》拿出来分散注意力。
       《金瓶梅》他看过许多版本,公开出售的版本是洁本,讲金瓶梅故事,他也看过由《金瓶梅》改编的唱本,今天这个本子是个彻头彻尾的足本,看着看着他就看进去了。
       说实话,王士贞真是文坛高手,把那些人物活生生地写出来,就是淫秽的部分也写的奇高无比,渐渐地他忘了明天的事,一直看到天光拂晓,他才朦胧地睡着了。
       突然就有踹门声砸门声,他还糊涂着,几个凶猛的官兵已经进到屋子里,一个人从桌子底下搜出一捆书,大声说道:“搜到了!搜到了!人赃俱获!”这人又从背书先生的枕边拿走正翻着的《金瓶梅》,嚷道:“看你还能怎么说?”
       背书先生刚要起身,就被两个人顺势拿住,捆了个结实,强拉硬拽拉出门口,他见到了他的上司堂主事,正威严地站立在他对面。堂主事冷冷地说:“你知法犯法,查罪犯罪,还不押下去!”
       背书先生忙喊:“大人,冤枉啊!书不是我的——”就被人拉走,又被押进监牢里了。
       背书先生对申南风说:“这就是我犯的事儿,一本书一个宫人一个堂主事,仅一天一夜,命运就变了。”
       申南风跟着叹气,他同情愤怒感伤。就因为知道了宫人的秘密,那宫人就采取这样的手段,让背书先生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直到现在背书先生都不敢说出这个宫人的名字,估计这个宫人还在宫里当令呢。
       他深深地同情背书先生,转过身子想为他做点什么,但又能做什么呢!迷茫间手一抖,手中的册子掉落在地上,他低头去捡,展开的一页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页纸是一个站丁户的内页,上面写着“田一女,昭通籍”,这个“田一女”,应该是田家的大女儿,她的死亡记录者是两个人的名字,还有并排的两个红手印,死亡原因是病死。这是官家对死去的一个田姓女站丁销户的内页。
       申南风看见这个内页就有了给女儿销户的主意,他安慰了一会儿背书先生,然后分散他的注意力,他对背书先生说:
       “那天你抄写的《昭君出塞》大家都觉得好,还想劳你再抄一个曲子。”
       背书先生想想说:“我可以给你写一个《孟姜女哭长城》,那么长的段子,我凭脑子都能记住,因为这个曲子我最熟。”
       “帮我写下来吧。”
       背书先生就在窗口前的桌子上,展开纸,笔走龙蛇了。申南风在背书先生身后,悄悄地把装订册子的细绳解开,他把自己女儿“申一女”的那页拿掉,又将“田一女”的那页换上,再重新订好。此时,背书先生还在写呢。
       申南风把一段绳头耷拉在胸前,凑到背书先生旁边,像是看他写字,实际上是让绳头落进墨砚里,申南风拉着已经吸了墨的绳头,在田字上往上往下各拉一下,那个田字变成了申字。
       做好这些,申南风又将薄册的首页打开,是册子的总目,每一个站户都列出家庭成员,户主是全名,妻子都是某某氏,儿子也写全名,为以后单列成站丁户做准备,而女儿则一女二女三女往下排。申南风家是三口人:申南风、申白氏、申一女。申南风想用红笔将“申一女”划去,这样总目就和内页对上了,可他现在哪里有朱笔,他又看看站在桌子前的背书先生,背书先生还在往下写呢,他又从窗口往外看,也没发现什么情况,一切正常,他就把中指伸到嘴里一咬,手指流出红色的血液,他把伤口往“申一女”上面一抹,女儿站人的身份就销掉了。
       申南风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把这些情况告诉典得石,他只说出了结论,经过一番运作,他的女儿已经销了站籍。现在要做的是,让女儿快点离开他家丁站。如果得石过去说过的给典得帮当媳妇的话还作数,典家就要快着点儿娶,让女儿有个落身之处。
       得石说再急也得容他跟爹爹说一声,申南风说,得石,你快走吧,你爹若同意,马上让得帮来领人。得石驾着马车往回走,他在路上想,申大爷可真神通,说销户就能销户,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天已完全黑下来,他听见对面有得得得的马蹄声传过来,由远而近,再仔细听是自家的大黑马。他把马车向路边靠了靠,停下来等。原来典式奎见得石还没回来,怕出现什么意外,就骑着黑马赶过来。
       得石讲了销户的事,式奎说:“事是好事,就是感觉太容易了。”
       “估计也是赶上了,或者都运作好些天了,才办成呗。”得石深信不疑。
       “那咱们这就去,商量一下怎么娶他女儿,”式奎说。两人又连夜来到申南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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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九

       谁也没想到,策划了很久的演出,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婚礼所代替。
       按照前些天的想法,在阿克敦普及新名是需要一场演出的。仙荣在演出时唱《昭君出塞》,这个过去她演过,平时也挂在嘴边哼唱,词曲都很熟,而春秀则担当《孟姜女哭长城》,这首曲目刚从背书先生那里抄过来,她还不熟悉,她起早贪黑的念叨,就是记不住词,有时背着背着还串词,刚一开头就串到结尾去了。为了效果好,宁可推迟演出,也要等春秀完全背下来。这样一来,春秀感觉压力更大了。
       还有一件事也需要等,按计划应该有一条条幅,从一个高高的杆子悬挂下来,是那种从天而降的感觉。条幅上的字是涂抹上去的,涂抹的材料使用的是碾碎了的萤火虫再加云母粉,兑水搅拌得来的。涂抹还得一遍一遍的来,干了就再涂,一直涂到条幅上的字熠熠发光为止。这也是黄大仙传下来的方法,发光字边晒边涂也需要时间。
       另外,演出也要有个好由头,典式奎说就以庆贺典家烧锅出酒这个理由,人们喝过了酒,会觉得那些发光的字更加神秘,容易传颂。当然出酒也需要些时日,请全堡子人喝酒,酒的用量也少不了。
       典家人因为这些都忙碌起来,正在这个节骨眼上,迎娶申家女儿的事定下来了。典式奎对申南风说:”我们典家要风风光光地迎娶你的女儿,于是原来的打算全部做了调整。
       典式奎以为《昭君出塞》和《孟姜女哭长城》词曲都太悲了,用于衬托发光字条幅还过得去,在婚礼上演出不合时宜。他对仙荣说,不用再背词了,春秀得以解脱,但心里想,不唱《孟姜女哭长城》还能唱个啥,唱神调倒是熟,可没有新鲜感。
       春秀这会儿着急着,仙荣过来告诉她,当家的要咱们俩去十里堡请吕家班,上次庆贺两头石狮子落地的演出就挺好,喜庆还有味道。当家的说了,这次咱们办婚礼,让吕家班演一些男男女女才子佳人天生一对什么的,也符合气氛还能聚人,吕家班常年唱词曲,记得准,不用咱们自己劳神费力,多出点钱或者再加桶酒的事儿,春秀也说这样好,比咱们自己演强。
       仙荣和春秀那边套了马车,就要去找吕家班。式奎拦住她们说,女人家总赶马车,不怕让人笑话。他让得帮驾着车,送他们去十里堡,和十里堡吕家同一方向,还有个鲁家,申南风的女儿已经提前送到了鲁家了。
       现在申南风的女儿已改姓沈,还为她编了一个悲惨的身世,父亲早亡,母亲领着她,母亲刚改嫁去了远方,沈姑娘也得寻个人家安身,迎娶的地点就定在了鲁家,鲁家全当做沈姑娘家的临时娘家。
       得帮先把仙荣和春秀送到吕家,吕班主听说又要请他们到阿克敦的典家演出,非常高兴。他把阿克敦说的非常自然,在他心中,那地方本来就叫阿克敦。
       仙荣把意思向他说了,他悟性很高,理解力又强,连声说:“你就瞧好吧,这出戏我们一定能唱好!”得帮又拉着仙荣和春秀来到鲁家。沈姑娘和典得帮第一次见了面。
       这几天,沈姑娘的眼界豁然开朗,她从生下来,从未走出过申家丁站,在她的世界里,就那么几个人,就那么个地爬子房,她知道的河是浅的,她知道的路是弯的,她知道的树就那么几棵,她知道的草地就是那么大,除此之外,其余的都新鲜。她像刚出了壳的小鸡一样看外面,外面好大好大,一层包裹着一层。过去,她知道早晚要嫁男人,但只知道这个男人就在沿线的丁站里,某一天,某个丁站男人出了单,或是婆娘死了,或是小孩子长成了小伙子,她就要嫁给这样的男人,可得来的讯息是可怕的,出单的男人非老即残,让传信的人都张不开口。
       这几天,她也知道在忙她的婚事,她虽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但她时时在听,她只有听从安排,她知道这是为了她好。她知道,她民人的身份是冒死得来的,要嫁的人家是这一带数一数二的好人家,眼下,瞧这个要嫁的男人,壮实挺拔,憨态可人,她是一百个满意。
       吕家班和迎亲队伍一起来到典家。新娘子蒙着盖头,跨火盆,踏马鞍,扔五谷,吃子孙饽饽,一样一样地来,一直到典得帮家的新房。
       屯邻们早就来到典家过礼吃席看热闹。典家没办流水席,流水席一悠一悠的,先客让后客,聚不全人,影响演出效果,不如现在这样摆了一院子的桌子,凳子不够,还用石头搭些木板,齐齐刷刷地坐了一院子的人。
       上酒了,新烧出的酒,要喝管够!菜却需要耐心地等,来的人太多,一时上不齐上不全,但大家都没意见,反正等着也有戏看。
       戏台就在典家大院大门后面,台口分别竖起两条细木杆,一个杆子上飘下一条字幅,上写“阿哥阿妹阿克顿”,这几个字会发光,金光闪闪地挂在空中,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些字怎么发光闪亮呢?一忽闪一忽闪的,到底是有神出没的人家呀!
       另一个杆子上也挂了一个条幅,条幅上的字是“好山好水好地方”,这两幅字实际是一副对联,背书先生最早的下联是“好水好粮好酒坊”,式奎和申南风商量后就将它改成“好山好水好地方”了,这副对联,一边用三个“阿”,另一边用三个“好”,就把阿音顺到了阿音上了,谁也不会读两个阿再读一个阿(ē)。仙荣一再跟吕家班班主强调,演出时,反复地说这句话,“阿哥阿妹阿克敦”。
       吕班主在演出前,登台讲了几句开场白,他说:
       “今天我们喝典家的喜酒,我想问一句,你们见到新郎官了吗?”
       “见到了!”
       “那我想再问一句,为什么叫新郎官?怎么一当新郎就能升官,还能顶一个带刺的乌纱帽?”
       “对呀,为啥呀?”
       “我告诉大家,结婚三天无大小,就图一个乐,新郎乐大家也都乐。今天来到这里的乡里乡亲,都不要客气了,酒要喝足,菜要吃好,戏要听够。男人一律叫阿哥,女的一律叫阿妹,不管多大岁数,无论什么辈份,今天都是阿哥阿妹。这就叫阿哥阿妹阿克敦!来听我口令,阿哥阿妹阿克敦,我们一起喝一个!”
       “阿哥阿妹阿克敦,我们一起喝一个!”人们被带动了,吕班主进一步简化着口号:
       “阿哥喝一个!阿哥喝一个!阿妹喝一个!阿妹喝一个!阿克敦咱喝一个!阿克敦!”“阿克敦”演变成起杯碰杯的语言。
       吕班主组织的这场戏,唱的也好。先唱《大西厢》,西厢记里的张生和崔莺莺全换成张阿哥和崔阿妹了,第二场,《梁山伯与祝英台》,梁山伯叫梁阿哥,祝英台叫祝阿妹。第三场《白娘子》也是这样的,许仙叫许阿哥,白蛇叫白阿妹,青蛇叫青阿妹。台下听到紧要处,就喊”阿克敦!“、”阿克敦!”阿克敦又变成欢呼用语了。
       典式奎眯着眼睛看戏,他在这场戏之前有个估计,一小半的人已经把阿(ē)克敦叫成阿(ā)克敦了,那是因为典家人本身就挺多,他们还直接带动和影响了其他人。在这次演出后,叫阿(ā)克敦的人肯定要占绝大多数了。
       这个秋天,典家获得了大丰收。
       粮食打了场入了库,另一个好消息也来了。
       赵守尉派人到阿克敦丈量垦田,来了好些人,他们拿着人字形木架丈尺,四角包皮的大算盘,一家一家地丈测土地,来的人都称这里为阿(ā)克敦。典式奎顿时觉得头上悬着的那把剑它飞走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这是私垦合法化了。
       晚上,式奎和云美盘腿坐在炕桌的两边,仙荣把炕桌擦得干干净净,桌上放着烛台,烛台上插着一柱红蜡,形成了一圈红红的暖光。仙荣站在地上,把一个烟笸箩倒扣在头上,笸箩底还夹着几条红辫绳。她扮成官人,从炕桌头上的一叠地契中取下一张,拽着粗声念道:
       “额摩佐领守尉府地券,第一百零贰号。阿克敦人典式奎----”
       “喳!”式奎把右手食指支在炕桌上应道。
       “发给你地券二十埫,永远承种,按年交田赋税,不得抗霸钱粮,私相典卖,致干----致干撤地严究,听到没有?”
       式奎一愣,以为地契上也写着“听到没有?”云美已明白过来,她马上应道:
       “听到了。”
       三个人笑了,仙荣继续念到:
       “照章扣除三成房园井道、路道外,按七折成纳税地一十四埫,每埫按年月交纳税赋660文,不准稍有----稍有----蒂欠!”
       仙荣一叉腰,“知道什么是----是蒂欠吗?”
       式奎故作小声地说:“小的不知。”
       “告诉你……啊,你听好了,倘贻误升科,拖欠官赋,或有不安分等事,查出定即撤地废券。你害怕了吧?”
       式奎仍说:“怕……小的怕了。”
       “怕了就好,只要你交了税,本官不会废你地券的。”仙荣安慰道,“不过,还有一事,你可要记得,如日后无力耕种,转兑他人,须报官另换新地券,以杜……以杜牵混。”
       式奎挺胸说:“小的一家子有的是力气,有能力耕种,不烦大人操这心。”
       “大胆!好好回答本官,要是无力耕种,咋办?”仙荣提高了声音。
       “咋办?”云美一拍桌子,“把三媳妇卖了!”
       仙荣一听,把烟笸箩拿下来,“大姐,你好狠呢,咋不卖大媳妇呢。”
       式奎忙劝解:“好了,好了,谁也不卖,快给我倒碗水,你这大人照顾一下小民吧。”
       典家高兴,新分出来的几户殷家可难办了。守尉府规定,测地以前所欠税款累加折成工役,用于修拓额摩至阿克敦的道路,他们都不肯吃这苦,只好出钱雇人修,又卖了不少地。
       典家购买了殷家三分之一以上的土地,出售最多的是殷洪海,这个大浪子支撑不下去了,试探着找仙荣,让她跟典式奎美言几句,把地收了,仙荣说,我现在就能做主,价格到位了,咱们就可以办地契。
       两日后,一宗地契办结。
       额摩佐领守尉府地契
       立杜绝卖契人系阿克敦人殷洪海,因手下乏困,将阿克敦殷洪海名册地93亩4分,情愿杜绝与阿克敦人典式奎名下,永远为业,过册纳粮,同众言明。地价纹银206两1吊128文,笔下交足,并无私债准折,亦无逼勒情弊。自卖之后,如有来历不明、重复典卖并亲族人等争竞者,俱系卖主一面承管。此系两人情愿并无反悔,恐后无凭,立此图契,永远存照。

       地契的事儿就这样风轻云淡般地解决了,典式奎头上那把剑化成云彩,随风飘走了。典式奎开始审视典家的酒,他理解,酒是备灾用的,一个压力泄去,不能轻飘飘的,要用有分量的东西时刻压在身上,那就是酒。这么大的家业,这么些口人,哪能总是平安无事,难免出个什么意外呀。经历过多次灾难的典式奎,更懂得居安思危的道理。多存些酒,也就积攒下抗打击的能力呀!好在酒是越存越香。
       典家烧锅烧出的酒,大部分都入了酒海,典家又专门为酒海造了酒窖。典家烧酒用的粮食,也是典家自己的余粮,年头好时多烧些,年景差时就少烧,从不买粮烧酒。卖出的酒也是有限的,只用来换回生活的必须品。
       典家人自己喝酒,也并不随便,只有年节时,才喝一些,即便那时,典得石也不能多喝一口。典式奎不时到酒窖里看看,在他心里,有两个愿望,一个是酒存得越多越好,另一个是最好用不着这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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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

       这一天傍晚,得石刚回到典家大门口,就听见有人从后面叫他典家大后生,他回头一瞧,原来是申南风。申南风怎么来到这里,站人是不能随便离开站点的。得石见他胡须散乱,头发蓬松,脸色苍白,眼神呆滞的样子,就知道他一定遇到了什么事,就问:
       “申大爷,你咋到这了?咋这样疲惫?”
       申南风用舌头舔了一下已卷起一层干皮的嘴唇,弓起身子拉着得石,往典家院墙拐角走,边走边说:
       “出大事了,我婆娘被狼咬死了。”
       得石惊讶地问个详细,申南风见到了拐角儿不会让人看见,才把详情学了一遍。
       原来,申家丁站在盐碱滩中,方圆五六十里没有人烟,这里有狼活动。申南风也知道离他住的地窨子往北走二十里有狼窝,但草原上有的是野兔、狐狸可供狼捕食,多年来,人狼相安无事,没有发生正面冲突。女儿嫁给得帮以后,他那婆娘更加寂寞,让申南风要了一条狗,这条狗可能也是狼和狗的后代,听到远处的狼嚎,也往叫声那凑,结果带回了两个小狼崽。那天申南风正走在长满荒草的路上,他的婆娘不知道狼崽是不能用手摸的,她不仅摸了,还把它们抱起送进狗窝。这下惹了大祸,那只丢了孩子的母狼寻着味道找到了丁站,把他的婆娘和那只狗全咬死了。申南风回来,目睹那场景是实在太惨了。婆娘一死,他自己更不愿独自一人在这荒凉的旷野孤独干耗,他想再看看女儿,之后去罗门山投靠金钱豹落草为匪。
       为了掩盖踪迹,免除对逃走站人的追查,他没有掩埋婆娘,还把自己的鞋子也扔到了婆娘身旁。他又拽着那只血淋淋的狗往草原深处拖,弄得一路上血迹斑斑,他把狗扔进了一个水泡子里,制造了泡子里也有人被狼吃掉的假象。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地窨子,别了,我的婆娘,原谅我不能让你入土为安,就用这个现场结束我们世代站籍吧,更不用说那个贱籍了,我会为你做法事的,为了我们的女儿能平安生活。我决定再到典家去看看我们的姑娘。
       得石忙进院子和式奎商量,两人在晚上把申南风偷偷地接进了院子,安排到原来黄大仙的房间。这个房间一直没人住,被式奎和得石偷偷地垒了夹壁墙,里面藏着火药和制药工具,平常当仓库紧锁着,只装些不常用的东西。申南风吃过饭后睡下了。到了白天,式奎专门让仙荣安排沈玉亭在灶间做饭和收拾饭堂,申南风坐在门口,隔着门缝儿,看着心爱的女儿的一举一动。他知道,他上山入伙后,生死未卜,以后很难再看到女儿,现在隔着这道门缝,有如生离死别!
       到了晚上,得石把申南风送出院子,又往前送了一程。申南风接过式奎父子为他准备的装着盘缠和吃用的包袱,很是感激。申南风说:“看过女儿后,我也放心了,不论怎么说,女儿是民人了,和她爹娘相比好多了,我是站人,命要比我的前辈好。这人真是分三六九等啊!”
       说完两行眼泪在月光的反射下,晶莹地落了下来。
       申家丁站已经连续十几天没来额摩站取送驿件了,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赵守尉派了几位兵丁前去查看,回来说,太惨了,狼群袭击了申家丁站,站丁一家被吃的只剩下残骨,有的还被狼拖入芦荡。立即安排新的站丁,不能断了驿路。接着办理申家站丁销户,站丁户籍在佐领府那里保存,又派人到佐领府把底薄查到,申南风、申白氏和申一女名字上画了红杠,写明死亡原因:群狼咬死。在后面还签了现场查验人的名字,按了手押,这一切办完,查验人回来了。
       可到更改站丁接驳名册时,发现申一女的名字上已经有红杠划过了,登记在户主后的申一女已经是死亡状态,这就奇怪了,再仔细看那个申字是由田字往上往下拉的细道儿,明显是后加上去的,红杠的颜色也是鲜红的,不像朱笔划过的。
       办理销户的兵丁觉得蹊跷,那天监督申南风和背书先生处理积压驿件的差官,内心也在纠结,谁会提前给申一女销户呢?看那痕迹是发生不久,谁有机会干这事,只有申南风和这里唯一的流放之人。这个差官他很为难,他是从佐领府刚被调配到守尉府的,姓吴,官职是守尉府帮办,人们叫他吴帮办。因为按照规定他应该逐笔确认,驿件哪个该退,哪个件应继续投递,还有哪些件确实需要送到仓库等待销毁,可是他不仅没有进入收发间操作,他还离开了现场,让两个站丁独自处理。他只是在两人处理后,才在薄子上签了字。
       这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往大了说彻查下来,吴帮办脱不了干系,往小了说佐领府那里已经销完户了,这里的黑杠红杠改变不了什么。
       吴帮办问了流放之人几句,他也说不明白,他什么都不知道,气的吴帮办抽了背书先生两鞭子。吴帮办现在处境很微妙,他原来归佐领直接管理,最近吉林将军又派来了赵守尉,虽然守尉名义上也归佐领领导,但大家都清楚,这是吉林将军为军民分设做的提前安排,吉林将军所管辖的吉林地界,要和关内的各省一样,军事上由武官管理,民事上由民官管理。以后佐领专管军事,而守尉这个新设的职务会变成知县,赵守尉现在的品级也相当于知县。他刚到赵守尉手下做事,也希望以后当个民官,这些天,他跟着赵守尉断民案、落地籍,十分辛劳,那天偷懒让两个站丁独自处理驿件,他们办的也挺好,条分缕析,一点不差,却没想到在薄册上动了手脚。他不敢隐瞒,因为知道这件事的人也有好几个,以后让赵守尉知道了,他就被动了,他只好如实向赵守尉报告。
       赵守尉边听边琢磨,这事还真得考虑清楚,他刚来不久,断不可彻查,再说,狼吃人的现场混乱,站籍已销,恐怕查也查不出什么结果。他和佐领心照不宣,文武分设,但那是没有明文规定的,佐领仍是他的顶头上司。这个吴帮办是佐领的眼线还是被佐领踢出来的弃子,他尚不清楚,怎么能为了一个站丁之女重复死亡而生乱呢?
       想到这儿,他轻描淡写的说:“死一次也是死,死两次也是死,销户就算了。”然后他说:“不过那个收发驿件的流放站丁,就别让他继续干下去了。”吴帮办浑身的冷汗瞬间变成了热汗,他附合着说:
       “对,给他换个地方,这样的人早该给披甲人当奴了。”
       吴帮办说的披甲人是指随时能征战的旗人,事实上能活下来的被流放的人,大多数都到旗人家里当奴隶了,当然能活着到流放地的也很少。
       但赵守尉却没有让这个流放之人最终去旗人家。赵守尉想,如果把他派到能征战的旗人家里,又回到了佐领的控制范围。万一出现已宣布死亡的站人又活了,就很难再周全下去。他想到阿克敦的典大财主,不如把他放到他那里当个教书先生,典家又刚好建了个学堂。于是他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吴帮办连说这样安排好,赵守尉写了个条子,让吴帮办马上去办转监督手续,吴帮办刚要离开,赵守尉又把他叫住,“一会你带上人,把这个流放之人的收发间里里外外查一遍,看有没有新发现。”
       吴帮办退下去,立即带人去查。背书先生挨了两鞭子,正不知这事会怎么结束,申南风啊申南风,你到底背着我做了些什么?那样销户也算销户,要这么简单,我早就不是流放之人了。
       他见吴帮办回来,还带着几个人,更加紧张了。吴帮办让他靠着墙根站好,几个人开始搜查,前些天已经彻底清理过积压驿件,发走的发走退回的退回,这些天因为申家丁站断驿,驿件又少了许多。现在是驿件最少的时候,都在这里摆着呢。显得突出的是教书先生带来的书和抄本,这些都是背书先生自己的私人物品,吴帮办把这些书和抄本捆在一起,拎出屋外。背书先生想说什么,可能想到鞭痛,话又咽回去了。
       吴帮办将这一捆交给赵守尉,赵守尉让他把捆打开,一本一本的拿过来,这本《红楼梦》,前些年还是禁品呢,现在可以公开看了,这是个唱本,根据《金瓶梅》章节改写的,《金瓶梅》全本是禁书,可这改写的本子可有问题吗?这个流放之人是靠读书打发日子啊,可出了问题,还是别再看了。
       书放到一边,赵守卫开始翻抄本,大多数是手抄本,还用细绳装订在一起,赵守卫看了看,放在一旁。还有一叠散页,他看了看说:“这上面有勾勒痕迹,抽空我细看看,这些先放到我这儿吧。这么多书,一时也无法断定有无问题,先让他写个保证书,保证两项内容,一是他所看的书所写的字,绝对没有朝廷限禁内容。二是保证他没有参与或知晓姓申的站丁私改接驳名册的事儿。如果以后发现有违保证书承诺的,将加倍惩处。”
       这已不是盛雨亭第一次写保证书了。在京城刑部的监狱里,他写了最早的一份保证书。
       盛雨亭被擂门声踹门声惊醒后,有人冲进屋子,从桌子底下搜出一捆书,还在他的枕头旁拾起了一本,这些书都是《金瓶梅全本词话》,他被捆着拎出屋外,门外正站着他的顶头上司堂主事。堂主事说他知法犯法,查罪犯罪,然后他就被投进了监狱。
       他被关进的是一个多人牢房,但牢房里却没有其他人,牢房中间靠后的地方放着一个木笼,他被推进木笼,笼门就锁死了。木笼实在太小了,他站着不能直腰,无论横躺还是竖躺,都得曲着腿,他只好选择打斜角躺下,还是伸不直。牢房昏暗潮湿,上面开了个小圆窗,投下一柱光亮。光亮把木笼的栏杆影子拉长,像一条条蛇盘在他身上,他躲开一条,可躲不开另一条,那光影还会移动,每天这些蛇样的影子在他身上游走,他不自觉的打着寒战。他时时盼着光影隐去,他宁可在黑暗中喘息。
       他知道这是宫人对他下了死手,压根就认为他知道了秘密,听到了全部内容,而且也不想跟他谈如何保守秘密,那么往后他还想干什么呢?一想到这里,他已经感那些蛇已吐着红芯子,冲着他的脖子来了。可是一天两天过去了,十天半月也过去了,他每天用光亮出没来判断是否度过了一天,狱卒送饭和收便桶倒是不规律了,但那些蛇并没有下最后一口。大概有两个月左右,牢门打开,有三团影子进来,期中一团坐在木笼对过的椅子上,另两团影子又闪了出去,牢门带着沉重重新关上了。椅子上那团影子,在光柱下清晰起来,盛雨亭爬起身仔细瞧,不是别人正是堂主事。
       “哈哈哈”,堂主事朗声的笑,在这种环境里分外刺耳,牢房里有颤颤的回声,“让你受苦了,遭了大罪呀!”堂主事从袖子里袖出一叠纸,用手捻开,像打开了扇子,他摇着这扇子,盛雨亭不吱声,等着笼子对面的他往下怎么说。“还是把话讲明白了,你是摊上事儿了,至于摊上什么事儿,我也不想问,不愿问,一旦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儿,我也没好,说不定也被投进这笼子里。我身体可不如你,用不上两个月,一个月就死翘翘了,不用费劲再审了。你也真能坚持,还能坐起来,坐的还挺直,真佩服你呀!你得罪了谁你自己清楚,你知道了人家的秘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要守住这秘密,五年以后秘密不存在了,那时你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
       从堂主事这番话里,盛雨亭听出宫人在票号里的身份还是化装的,存的五年期大额票也没变。看来,他不想通过什么办法提前提取这笔钱了,而是把守住秘密的担子完全压给自己。这宫人呢他有通天的本领,怎么不在这两个月内把钱从票号里取走,然后再把自己放了,这不就结束了吗?可能是他在票号那头也不想暴露身份吧,还想五年后悄无声息了无痕迹地取走巨款,这样打算可苦了自己。盛雨亭没有接茬儿,他想知道堂主事受宫人指派到底要干什么?果然,堂主事说出了他们的打算:
       “这些天我们也没闲着,把你查了个底朝天,还真发现了你和你家的秘密,你也有秘密呀!有秘密不可怕,就怕你没秘密,不会保守秘密,不会用秘密交换秘密。我们查到了你的父亲盛轩林,山海关的盛二爷,指使你家的师爷你的老师崔松,勾结临榆县衙和山海关章京,虚开空白印票,任由流民过关,并从中渔利,欺骗朝廷,还向官衙行贿,时间已经很久了,这些事儿你也是知道的,这个秘密够不够大!”
       盛雨亭一听这事他当然知道,他还问过父亲和老师,这么办能行吗?他们告诉他,这也是多年平衡出来的办法。流民经过千辛万苦来到关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入关进东北,不让他们入关,却让他们折返去找县衙,而且最近的县衙就是临榆县了,走回头路引起民变和聚众生事的案例发生了好多起。何况流民聚在县衙,县衙的事就办不下去了,流民或是不来,或是因灾聚堆来,县衙或是没事办,或是办不完,一旦发生饿死殴死事件,更不好处理。守关章京和县衙就形成了默契,办一批盖着空印留着空白的印票,由崔松这样的中人根据流民的情况补添,再把流民的数量和流出地统计好,报给守关章京,再把印票费交给县衙。朝廷有些年份要流民数,有些年干脆不要,办印票也时紧时松,有些时候为加快办理速度,也会给办事的一些小恩小惠,流民没钱交印票费,又找不到保人,用劳作抵顶,盛家就有了渔利。山海关不仅盛家这么干,别人家也这么干。这样的秘密人所共知,怎么能和宫人的秘密相比?又怎么交换怎么保密呢?
       盛雨亭刚要反驳,堂主事又开口了,“你可能要跟我说,印票的事有多少不得已,有多少不得不,大家都这么干,不单我一家,干了好些年了,也没人查。但是——”堂主事说完但是后,摇了摇手里的纸,他加重了语气说:“这事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印票是官家办的,不是你盛家办的,你说说什么时候把权利放给你们了?你们家凭什么?这要看查不查了,认真不认真去查。你得罪了那个人,当然要查要办,那我们一定要追查到底,查你们家捞了多少,盛家贿赂了多少人多少银子,你如果说别人也这么干,上上下下都知道,那我今天就告诉你,有人举报我们就查,没收到举报我们也不知道。你现在就可以举报别人,你举一起我们查一起。当然我知道你是聪明人,这件事儿就是个引子。只要我们不查,你父亲依然可以继续办印票,你家还住在那个院子里,该吃吃,该喝喝,一点也不耽误,他交下的人就交下了,该处处,该好好,别犯了众怒。他老人家也不容易,你同胞哥哥被蛇咬死了,你只不过算咬伤了,不还没死吗?所以我们要你把罪名应承下来,守住这个秘密,你觉得怎样?如果你不承担这个罪名,一样给你定罪。而且你的罪和你父亲的罪一起算。对这个你不要怀疑,现在人证物证都有,你贩卖的淫书禁书,不仅是起获那一捆和一本,还有胡同里一仓库。你算算这有多少金额?流入市场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你也不用担心,我们找不着证人。现在证人很多,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还是最重要的证人。等审断时,会使好些个手段,你承不承认,你的手押儿也一样摁在供状上。”
       盛雨亭真想回骂他无耻之极,但他不敢,如果真要把整仓库里的禁书全算在他一人身上,他可以被判斩立决。以宫人的能力,他们也可以使用任何办法把他的手押摁在供状上,这样的例子他也听过不少。可他仍不愿屈服,只想听他说下去,希望堂主事“安排”的周到一些。果然。堂主事继续说道:
       “我可以告诉你,这鬼地方我只想来一次,一次就把这事儿说开了,你配合,我们就把这事安排周到些,如果你不配合,你的罪名和你家的罪名一起算。但我不希望你们全家都灭了。”
       堂主事的语气严厉,不容质疑。严厉的话说完后,堂主事放缓了语气:“这事你怨我,我也没办法,咱们在一个部门共事,干同样的活儿,感情不谈了,但兔死狐悲的感受还是有的。我不这么办,我也摊上事了,我也没得好,你千万别怨恨我,这都是你的命,摊上了,遇上了这么个人。”
       直到现在,盛雨亭还没说出一句话,堂主事的话行云流水,不容他逆风逆水。果然,堂主事把要说的话说到了终极:“我不难为你,你也别难为我,我来就是要你写份保证书,保证书里保证你知罪认罪,你对所犯的罪行,非常后悔。结尾你必须写上这样一句话,你自愿认罪,没有受到威胁恐吓毒打引诱。我拿着这份保证书向那个人交差。如果刑部庭审时,你按保证书的要求顺利的走下来,你也少吃苦头,如果不按保证书说的办,我们也有办法把你的手印印在供状上,这份保证书,也会交给刑部做判案用。你不用耍什么花招,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不守规矩,稍有偏差就会得到纠正。”
       堂主事说话时,一直把纸当扇子扇,说到这里,他把那些纸捻回去,站起身,走到牢房门口,敲了敲门上的一个小门,小门打开,他稍微放低身子往外喊:“拿笔墨砚来,这儿有纸了,再拿一个马灯。”一会儿,几样东西从小门递进来,马灯带着光亮也进来了。堂主事一样一样地放在笼子边,他对盛雨亭笑笑,“哈哈哈,你要是没什么可说的,现在就写,写好了我让他们给你换个房,好好睡一觉,弄些好吃的,哈哈,你受罪了。作孽呀!”
       他说的作孽,也不知是说谁在作孽。盛雨亭把手伸出笼子,一样一样地把纸墨笔砚拿进去,又把马灯靠了靠。按他的想法,应该是把纸撕碎了,把墨倒掉,把这一块石砚砸向堂主事的狗头,然后大骂宫人,让他下辈子还被阉了!可这些只是想想,他开始摊开纸,磨好墨,完成了他的第一份保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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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2 11:52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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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一

       春季里的一天,式奎和云美盘腿坐在云美房内炕桌两侧,又在谈论家里重要事情。典家的重大决策,都是在这里出笼的。夏天一人一把桦树皮扇子,冬日里守着火盆,吸着旱烟,云美先把式奎的短烟斗点上,然后再支出长烟袋向式奎借火。式奎言语不多,云美也不多接话。岁月磨平了形式上的东西,剩下的就是纯真和平实。从小生活在一起,喜怒哀乐在一起,两人不仅相貌惊人地相似,就是表情和表达方式都趋于一致。现在他们开始谈论柳大下巴。柳大下巴两口子一大早又坐在院门前那块旧磨盘上了。
       柳大下巴两口子每次到典家讨要,都坐在那旧磨盘上,典家人一出现在院门口,柳大下巴就喊:
       “你们还我们儿媳妇,你们还我们小孙子,你们治好我们儿子。”
       这三个要求,是那次许大鼻子下山的三大恶果。柳家儿媳妇一去不复返,那个刚生下的男婴不久就饿死了,柳家儿子受了惊吓和刺激后就傻了。柳大下巴两口子把这些归罪于典家,是典家引来了绺子,和绺子生了孩子,生了孩子又没奶水,抢了他们家儿媳妇,饿死了他们家孙子,把他们的儿子变成傻子。每次,柳大下巴都重复这些,越重复越气愤,后来典家不再和他们两口子理论,他们就隔三岔五地坐在磨盘上叨叨。
       典家改变了办法,每次他们来,给他们一些吃的用的,一次不给多,但从不让他们空手而回。云美刚开始还问:“这样啥时候是个头啊?”
       式奎说:“堡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一切都是绺子造的孽,我们不去理论反而给他们一些资助,更能说明我们典家仁厚。”
       云美明白过来,有时柳大下巴两口子没来,她已把东西预备好了。
       云美在类似这样为人处事过程中,逐渐了解了式奎的练达,还有一件事让她体会也很深,那就是式奎总是把河滩地的界树看得很重,本来栽树时就不是季节,加之又匆忙,所以,界树成活得不多,刚开始时不像是树,倒像是标杆一样戳在那里。
       堡子里的人对典家拥有河滩地的权力本没有争议,没有人提出纷扰,但式奎却坚持把界树轮换着都补活了。云美开始不明白,觉得有些多余,但式奎说,栽活了吧,别让人感到我们太功利。云美琢磨着有道理,就问式奎,你从哪学来的?式奎叹了口气,伤感地说,还不是从仙人丈人那里?
       云美对堡子里的人不经意地说起她家这鹿神和跳大神的关系,每次也不讲清楚,但经不住像庞木匠这样细心的屯邻慢慢琢磨,最后在堡子里形成了这样的共识,典式奎能鹿神附体,但不总是,是时常。其实这时常就够了,神的威力有多大呀,一般人能附上一回就足够了。典式奎鹿神不附体时,和正常人一样,也和一般人一样的喜怒哀乐愁。至于黄仙荣的跳大神功夫,因家里有鹿神时常出没,其功力已受影响,本来底子又不及她爹,就远不灵验了。时间长了,请黄仙荣跳大神的事也少了,便集中到三马架的白大仙那,都说白大仙可是挺灵验的。式奎对云美说,你看这样多好,习惯后你就不用再解释了。最后,式奎说,要是仙人丈人活着,他也会这样做的。
       就这样,柳大下巴两口子讨要了一年又一年,刚开始,他们还带着他们的傻儿子和小女儿柳芬,等柳芬快长成大姑娘了,这闺女说啥也不跟着了,还拉住傻哥哥不让去典家。柳大下巴两口子就相扶着,每隔一段时间来典家一次。事情就是这样,年复一年的重复,成了习惯和规矩,就像典家每月的请神活动一样。
       早上的雾气一时半会儿不会散去,又加进了炊烟,那烟和雾就聚拢在村屯上空,柳大下巴和婆娘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地坐在到那盘磨上,磨盘还有些湿凉,好在柳大下巴两口子早有备而来,他们拎的空口袋是麻线做的,又糙又厚,正好垫在屁股底下。
       还没等他们坐稳喊话呢,他们的侄女、得助的媳妇柳巧就拨开烟雾走过来了。仙荣让柳巧把东西送到磨盘这,过了一会儿,柳巧回来说,她的叔叔婶婶这次提出了要求,要典家帮他家修房顶,他们家房子漏雨了。仙荣把这个要求告诉了式奎和云美,两个人相视一下就笑了,式奎对仙荣说:
       “让得州领几个长工去干几天吧。”
       仙荣出门安排完,一会又折了回来。孙妈去世后,仙荣正式兼任了管家婆的差事,这仙荣嘴一份,手一份,把典家管理得井井有条。仙荣告诉式奎,外面有位戴红樱帽的差人,说是守尉府的,要见典家当家人。
       典家和官府接触不多,自从赵守尉来了以后,私垦合法化,官府对绺子也进行了打压,典家不欠税赋,应出的工也出了,还会有什么事呢?式奎心里一紧,典家有两件事还是怕官军查的,一是制的火药。有了殷洪海领官军查火药的那次经历,典家把火药和制药工具都藏得严严实实。另一件是给得帮后娶的新媳妇沈玉亭是申南风的女儿。现在只来了一个差人,难道是调查这件事?
       式奎忙让仙荣把差人请进来,来人正是赵守尉派来的吴帮办,吴帮办送上一封信,式奎不大认字,但当着帮办不好说破,就把信打开,看了一眼,递给仙荣说:“念。”
       典家只有仙荣、春秀和后嫁过来的沈玉亭识得些字,男人们除得石后来学些,其他人都是大字不识几个,弄得式奎盖了学堂,要请私塾先生来教。仙荣念道:

       典老财主台鉴:
       今有一事,朝廷流放人员盛雨亭,原礼部司务,因知法犯法被朝廷放逐额摩赫索罗驿。现介绍到贵处做一私塾先生。如无大碍,择日送去。

       信的末尾,盖着赵守尉的印章。还别说,守尉并没难为仙荣,仙荣除了把“鉴”字念错了,其它字全都念了下来,没遇到惹麻烦的字。
       式奎听了,心中大喜,家里正缺一私塾先生,以前物色过两个,水平还不如春秀呢,现在守尉府介绍了一个皇帝身边的礼部大员,这得有多大的学问呢。合该这小子有太大的胆子,既然知法还犯什么法!
       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他知法犯法,也轮不到我这里,只是,我典家能请得起这么大的先生吗?式奎满口答应下来,问帮办:
       “这先生得多少费用啊?”
       吴帮办说:“给什么银子?你不让他饿着冻着就行了,他先在驿站受了不少苦。我们守尉大人深知流放之人的难处,见他是个文人,有些可怜他,以前守尉大人来查火药时,见你家新盖的学堂,私塾先生又有吃住之地,才介绍来的。典财主这么愿意,我就回去禀了守尉,过几天把人送来。”
       式奎、云美和仙荣都很高兴,仙荣又拿了酒送帮办,吴帮办乐呵呵地回走了。
       “要来教书先生了。”
       “先生姓盛,以后就叫他盛先生。”
       有个盛雨亭先生马上要到我们典家教书,这消息让典家老老少少一大家子兴奋异常,纷纷猜测着这位先生该是什么样,是不是拿着三尺长的戒尺,谁没背好功课就打谁的手板,也不知打手板有多疼。还有议论,也不知这位盛先生好不好伺候,能吃得下咱做的饭不。全不知这位盛先生到这里是要接受典家监管的,由典家发落的流放罪人。
       盛雨亭背着行囊,在吴帮办和两个兵丁的押送下来到了典家,这几个人出现在典家大门口,让典式奎有些不知所措,在他的想象里,教书先生最差也得像山海关的崔先生那样,破落也应是文人的破落。崔先生虽然穿着老旧,但眼神活泛,语气足着呢!可这位却衣着褴褛,神情厌厌,那个行囊随时要把他压趴下一样,兵丁也不帮他一把。吴帮办让典式奎在押票上签了字画了押,就回去复命去了。
       典式奎招呼众人把先生的行囊送进学堂边的先生的寝室,又让人送上一碗水,这先生饮了水后,像干枯的秧苗浇了水,支棱起来了,他对典式奎作揖:“小的盛雨亭,拜见典大老爷。”典式奎一直都是叫别人大老爷,头一次听到这样称呼自己,惊叫着:“使不得!使不得!”又把仙荣叫进来,让她给先生找身干净的衣裳,仙荣上下打量了一下盛雨亭的身高胖瘦,转身安排去了,不一会儿有送洗漱水的,有送饭的,有送被褥的。先生背过来的行囊早已被解开了,衣服和被褥干脆全都拿出去烧掉了。
       盛雨亭弯腰作揖谢个不停,等大家都退出去了,盛雨亭才仔细地打量这个安身之所,房子是新盖的,房梁上还有新的秫秸耷拉下来,整个屋子有荞麦草的清香味儿,一面墙上挂着十几张纸,他走过去看看,是连续着的《孟姜女哭长城》唱词,让他惊讶的是这些字竟是他写的。我写的字挂在这家人的墙上,这是怎么回事呢?
       “盛先生,你看看安排的周全不?还有什么需要的?”话音刚落,典式奎进了屋子,后面跟着黄仙荣。盛雨亭又是作揖,典式奎抢步上前,“别这样,以后咱们互相不用作揖,你不作我也不作,直截了当地说话,你看好不好?”
       仙荣也在旁边补充:“作揖生分,作那干啥?”
       盛雨亭停下作揖动作,又抱拳说道:”听大老爷的。”
       “这可折煞我了!”式奎忙说,“以后就叫我大当家的就行,这位叫她二管家,”他指了指仙荣。
       盛雨亭又向仙荣作揖,“二管家”,式奎见他还作揖,觉得一时扳不过来,就转移话题,“我见你在看墙上的字?”
       “是啊,这字是我写的——”盛雨亭还在疑惑。
       “唉呀,我说什么呢?你一定是背书先生!”式奎惊叹他转头对仙荣说,“盛先生一定就是背书先生!”
       背书先生是从申南风那里得到的称呼,这三个人都明白过来了,因为申南风的关系,盛雨亭老早就和典家有了联系。
       典式奎拉着背书先生,现在的盛先生,并排坐在炕上,仙荣就依靠着墙边的桌子,三个人拉着话。先聊到申南风,盛雨亭说他们一家三口被狼咬死了,式奎当然知道申南风和他女儿还活着,但这哪能让盛雨亭知道,也陪着说些可惜了太惨了的话。仙荣说:“这墙上的《孟姜女哭长城》是三儿媳妇春秀背词时挂上去的,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典式奎也说:“听申南风介绍,盛先生你能背着把这词写出来。这么长,你怎么能背下来?”于是就引出了崔松的话题。
       盛雨亭说:“山海关的崔松是我的的老师,我从小就偷着跟他学唱《孟姜女哭长城》。”黄仙荣说:“山海关的崔松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怎么会这么巧啊!”典式奎说:“我们都认识崔松,只是在不同的时期。”
       盛雨亭的先人是随龙入关的第一批汉人,那时有功劳的旗人住京城内城,他的祖先被安置在琉璃厂,琉璃厂因早年有琉璃窑而得名。过了几辈,他曾祖父又随镶黄旗王爷回到关东,镶黄旗王爷在紧贴着山海关的关外,建立了王庄和围场,盛家做为世代袍衣,也跟着定居在王庄附近,到了盛雨亭父亲这一辈,盛家已经有了单独的一个大宅院,还有百亩土地,算是袍衣中的大袍衣了,人称二爷。
       盛雨亭和哥哥是双胞胎,依二爷的说法,两个儿子,谁大谁小,不一定,因为当时是难产,慌乱不堪,两个儿子生下来产妇就去世了,分不得先后,也论不了大小。他和哥哥在山海关,接受的启蒙教育,开蒙的老师就是崔松,一个落魄的文人,参加过多次科考,都被限制录取,最终也就懈怠了。
       崔松在二爷家里教哥俩《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朱子家训》、《蒙求》,哥俩学的也挺上心,但他们更喜欢崔松唱戏说戏,崔松口快声音大,犹喜欢戏文,唱念都有板有眼,曲子、帮子、大古书、子弟书样样都会,尤其是山海关附近流行的莲花落,更是拿手,二爷对崔松唱戏,颇有微词,不让他当着孩子的面唱戏,越是不让,小哥俩越要偷偷地学,崔松几乎每晚都去孟姜庙前的空地去唱,没有听众,就算自娱自乐,有人听唱得更欢。小哥两个偷听,他也装作看不见。
       盛雨亭七岁那年,二爷得了腿脚抽筋的毛病,求了一个方子,要用白酒泡十几样的药材,敷服并用,还特地买了个桶缸,里面装了半下酒,泡了药。一天,盛雨亭哥俩出于好奇,想看看缸里到底有什么,那时他们跟缸一边高,盛雨亭扒着缸沿往上探,他哥哥从后面往上托举,盛雨亭看完轮到哥哥看,哥哥一伸头,缸里突然窜出一条银链蛇,朝着哥哥的脖子就是一口,盛雨亭感到哥哥在他身上剧烈的抖动了几下,然后摔了下来,不一会儿哥哥就死了。这个场面和感觉,让盛雨亭终身难忘,一有阴冷的感受就不自觉地打颤,这也是他在盛宅呆不下的原因。
       哥哥一死,悲伤的二爷要给儿子配冥婚,当时黄大仙正抱着中了邪毒的小仙荣寻药呢,二爷把他们接进院子,就等小仙荣死了,好和他儿子办冥婚。这时,崔松说王庄鹿院里有一种荠岌草,或许能救活小仙荣的病。二爷开恩,让黄大仙随崔松为小仙荣寻荠岌草,仙荣才从鬼门关里逃回来。
       盛雨亭被二爷送到了京城琉璃厂族人家里,让他在那里继续读书。教书先生是个举人,学识渊博,循循善诱,在当地很有名声,盛雨亭和族人的孩子一起学习,也学了些粗浅的知识,不过,他对小说戏曲和子弟书的兴趣更浓厚,而且玩心不减,族人又不能多言,盛雨亭的学业并不优异。琉璃厂这个地方,因修《四库全书》,全国文人汇聚于此,古玩字画和文具渐成气候,成为集散地,又带动相关的说书唱戏行当,盛雨亭对说书唱戏情有独钟,乐此不疲。气得来此查看的二爷,怒火中烧,但也实在鞭长莫及,管不了他,最后由他去吧。
       崔松没了两个学生,也没人再找他教书,他给二爷和其他袍衣做小达儿,记个账传个信儿,又当流民入关的中人,也是他为典式奎周云美典得石一家三口办理的入关印票,他们第一次听到的《孟姜女哭长城》,也是崔松在孟姜女庙前唱的。
       盛雨亭问:“你们老早就在山海关听《孟姜女哭长城》,那你们怎么来到这里?”式奎掰着手指头算着:从我们离开山海关到阿克敦都有……”式奎还没说出几年,盛雨亭听到阿克敦,就问:
       “阿克敦?阿克敦不是酒名吗?我听申南风说的”。
       “是酒名,也是地名。”式奎敷衍着,看来不能再往下继续这个话题,当初求人家改发音,也没跟人家说实话。
       典式奎和黄仙荣嘱咐盛雨亭,忙一天了,好好休息一下吧,然后就离开了,临走时,典式奎把盛雨亭的房门轻轻合上。
       带人押送盛雨亭的是吴帮办,吴帮办先是拿着赵守尉的字条亲自跑过来一趟,这次又把盛雨亭送来。回去的路上他还在想,赵守尉看着年纪轻轻,可为政却这般老道,举重若轻的几句话,就解决了非常棘手的问题,也为自己解了围。姓申的站丁处心积虑冒死要改女儿的站籍,当然是要假死,把女儿嫁给民人,可这站籍是那么好改的吗?当年吴三桂率云南旧部造反失败,朝廷是把旧部和他们的家属一起惩罚的,他们被编入站籍,实行准军事化管理。谁知道申家丁站到底死了几口?挨了鞭子的流放站丁到底参与到什么程度?这些又不能彻查,赵守尉将这个挨了鞭子的站丁,放在自己管控范围内,如果以后冒出枝枝叉叉来,完全可以控制住,如果一切都顺当地滑过去,也只是便宜了这个流放的教书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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