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贾若知 于 2023-1-21 13:23 编辑
春风不等闲，应识故人面
在微信上看到朋友们说今天是小年，彼此互相祝福“人间逢小年，所求皆如愿”。但我压根不知道。说实话，我连大年三十具体是哪天都还不太清楚。当然，中国的小年，南方的，北方的，包括上海的大年夜头一天是小年夜，这些我是知道的。我的意思是我的日子过得有点懵。
因为上课，连续五天没好好做饭。今天准备做炸猪排，花菜青豆牛腩汤和红烧鱼头。许多年里我都是一个不善于厨事的人，策划非常差，操作非常差，成品也非常差。现在其实也还是不咋地。无论我多么虔诚努力地做饭，女儿吃我做的饭都属于无奈或勉强赏脸，只要她爸一在家，她就会立刻劝我放弃做饭——你还是该干嘛干嘛去吧。搞得我颇有些讪讪的。
但这些年来，身为红尘俗世的一枚中（老）年妇女，长期可以袖手不做饭的时间还是少的。虽然从未热爱，但也从未间断。由于每日必食，每日必做，多多少少还是有了一点心得体会。首先，做饭这件事和做课也有些类似的地方，必须得先规划。明天一天，打算做哪几个菜？考虑到某人爱吃A菜，某人又爱吃B菜，还有狗也需要加餐，都得兼顾。考虑到营养均衡，荤素搭配。这规划得破费一番脑筋。一般规划好了之后，就是准备材料了，那就列清单，需要购买哪些食材全都列出来，第二天直奔菜场或超市，照单索买。买回来第三步就是处理食材了。话说处理食材的过程一点也不美妙。蔬菜还可以，但要把那些散发着生腥之气的荤菜处理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般我都是在菜场竭力处理到令我回家操作最简程度，比如肉都剁好，鱼也一定杀好，鸡鸭啥的全都开膛切好。处理食材的过程中会令手上充满各种令人难以……的气息。最后就是开始做菜了。我以前只会炒菜，后来借助各种菜谱，也学会煲一些汤，以及一些简便易行的煎、炸、炖、煮等。
其实看我写如何做菜是很没意思的，我自己也知觉了。因为我于这件事上没有创意和灵感，过于按部就班化了。但起码我态度还是很虔诚的。虽然极其偶尔难得做出来个把菜也会有光盘的机会，但大多数时候，我做完饭菜自己食欲就会比较差。如果别人（比如女儿她爸爸或是我妈妈）做饭，我一般就会胃口很好。我有时候也思考，我一步一步，东西全部准备好，材料很充分，操作步骤也都是按照宝典指教做的，为啥菜出来就……就不咋地呢？我充分反思之后得出的结论就是：我没有做菜的热情和灵气，我需要食人间烟火，却离人间烟火依然有一段遥远的距离。 现在的我，毫不知觉过年的气息氛围，但从前的我，却不是这样的。如有神力，可以将时光机像电影老片一样倒带回去，我愿意让你看到那个既好吃又爱做梦，在家不需要干半点活的女孩，是如何深深地沉浸并享受着人间烟火的年味的。
我从小不喜欢加入团队和别的小孩玩，但我喜欢看。悄悄地手里拿一块冻米糖，一边细细地啃，一边在五楼的窗口远远地看着一帮男孩们在天桥上摔炮仗。这样，我既听了响，也绝不用担心炮仗会炸到自己，还可以欣赏到炮仗炸起来时他们捂着耳朵四散奔逃的样子，又非常愉快地享受了冻米糖的美味——那真是非常悠闲自在！
母亲总是在年前一个礼拜左右把年鸡买回来，通常有两三只。她把它们养在阳台上。我总是能从鸡们“咯咯咯”的叫声中听出凄凉之意，也总是会不惧它们严重的体味，长时间地蹲在阳台上和鸡们做情感交流。我会悄悄地问：你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啊？是不是知道自己没几天好活了？年夜饭上，如果你知道我吃了你哪一块肉，就请夜里入梦来告诉我吧！我确信鸡能听懂我的话，它们对我报以阵阵“咯咯咯……”、“咯咯咯……”的回答。我母亲看见和我鸡说话总是要骂我“啧，这小孩怕是脑子有点毛病吗？”然后就去找扫把要让我把鸡屎扫一扫。但通常这时候，我就很严肃地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开了。
到了年三十，母亲大呼小叫让大哥帮她一起捉鸡、杀鸡，场面颇为壮观。我通常冷眼旁观，会捡一根公鸡尾巴上的毛留存起来。然后在书案桌上铺开作文簿子，写下一个题目：《一件残忍的事》。我听到鸡惊慌失措地“咯咯”乱叫，也会流下泪来。然后擦干泪水继续写作文。写到一半思路阻塞时，我会从房间出来看看，却正见着母亲和大哥头靠头在拔鸡毛。一个说：“炖鸡的香菇我已经发好了。”另一个说：“老娘你再切点冬笋片，更来势！”我瞪眼看着他们，用手里的笔指指大哥，又指指母亲，嘴里说不出囫囵句子：“你们，你们……”母亲放下拔鸡毛的钳子，然后飞快地拿来一张擦屁股的草纸，奋力地擦了我的嘴。
加了冬笋片的香菇炖鸡的香味飘起时，我有点魂不守舍。母亲喜欢在年夜饭还没开始前大喊我去喝一口鸡汤，那鲜美甘醇暖热馥郁的汤汁从我的唇齿口腔一路滑进我的胃里去，令我止不住发出“啊——”一声惊叹！我不能不为鸡们伤感难过，也不能不沉醉于它们的美味，我感到羞愧，却欲罢不能。大哥笑眯眯地拍拍我的后脑勺。他也许说不出太多高深奥妙的话，但多年以后，我自己却悟到了：所谓人间烟火，其实有时候也是和创痛混在一起炖制的，甚至加了眼泪这味调料。我们在品尝它的美味时，会主动选择性遗忘忧伤。而我比较特殊，习惯两手各持其一。 从年三十的大上午开始，一整天鼻子里都塞满了各种食物美妙的香气。在我们那，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墨鱼排骨汤的香气，其次是卤牛肉的香气。墨鱼排骨汤这道菜算景德镇的经典菜吧，逢年过节，几乎家家都要炖制的。墨鱼排骨汤的香气实在好闻，在猪肉的家常敦厚中加入了墨鱼腾海驾浪的鲜仙，再佐以葱花绿莹莹的清新灿烂，是可以让一个人的鼻子全线崩溃的。但我个人觉得墨鱼排骨汤最鲜明的特色就是好闻，喝起来嘛——倒是就那样了，不像鸡汤那么令人难以自持。
不得不提的还有我亲妈亲自制作的卤牛肉啊！她先给牛肉加了五香八角桂皮干辣椒等调料用小火炖，然后她就会去忙别的。她去忙别的时候喜欢吩咐我：给我看着炉子的火啊，在炖牛肉哩！那我就捧一本书专门站在厨房里认真地给她看着炉火。炉火又不会自己变大或变小，干嘛要派人守呢？我也说不清，但我只知道我其实挺愿意。多年以后（又是多年以后），我回想起小时候我一边守着一锅在炉子上小火慢炖的牛肉，一边读书的场景，牛肉的香气和书本故事里的香气慢慢一起炖了出来，而我又长新岁——谁说不美好呢？
牛肉还没说完呢，还没吃到嘴呢。我守着牛肉，母亲一边忙别的事，一边不时走过来揭开锅盖看下，然后自言自语：“啊，这牛肉失得这样厉害……”我马上解释说：“啊我没偷吃过哈！”母亲笑着摸摸我的头说：“哈哈是牛肉在煮的过程中会失去很多。”多年以后（又是多年以后），我意识到，这会丢失的牛肉多么像人生啊，想得到一些精华总是会令我们无形之中失去很多。
一大块牛肉煮好，就变成不大不小的一块的了。母亲会先把这块不大不小的牛肉装盘置冷，然后再在铁锅里加一些酱油和糖，开大火，再把牛肉倒进去，翻滚沾满酱汁，最后盛出来装盘，再把多余的酱汁浇上去。再等牛肉冷了，就切片，酱褐色的牛肉纹理清晰，偶尔间有半透明状的牛筋。看着这样一盘卤牛肉，会让经常怀疑人生困惑人生的心安然下来。人生既是漫漫长途，又是短短一站，总有那么一刻，是像这卤牛肉一般香馥人心的吧？
母亲切好的这盘牛肉就摆在桌上，我觉得她就是故意令我偷吃。我偷吃的时候通常合上书，眼光左右一扫，然后飞快地以右手拈起一片牛肉送入嘴中，然后一边咀嚼一边继续看书。我母亲忙这忙那，一直都看着我安静地站在这盘牛肉边看书。她有时候停下来看看盘子，然后故意地拖长声音说：“哎——怎么我已经做好的牛肉失得越来越多了呢？”我简直听不下去，啪地合上书，颇有些面热地离开牛肉回房间去了。我回房间后才发觉，牛肉的酱汁已经滴了一些在书页上，深咖啡色挺难看的。我把滴了牛肉酱汁的书页凑到鼻子跟前：那是人间烟火的年味啊，我不由得深深沉溺。多年以后（又是多年以后），我在一本又一本陈旧甚至将要腐朽的书页中看到一些奇怪的痕迹，有牛肉的酱汁，有鸭爪的油渍，也有花生糖的糖渍。
含泪的眼，可以做岁月的镜，而今对镜自照，多想穿镜返归而去！不觉又是岁末，不觉又是新年。大哥已离去，母亲已苍苍，而我也已鬓发新雪。昨夜冬日有雨如春，今又寒风凛冽。愿春风如约，必不等闲，踉跄归去时，依旧识得故人颜面，容泪眼相看，可再续人间烟火！ 啼妃 2023年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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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4 1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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