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一晚，篮球场边的露天舞池正式启用，篮球场顿时空出来了，而音响声势未削。这一舞林大会的草创我是亲眼得见的，那日下班，就见隔壁人家摆副音响在门口，几个人在门口水泥地上跳起舞来。如是两日，人气大增，便挪到门对面的篮球场上去，看的人也多，跳的人也多。天冷下来，人气不减，每晚天黑后闹到将近九点方休。闹着闹着，便有人来将旁边安置了健身器材的一片场地荡平了做成舞池，有篮球场一半大小。
村民先城市化，然后乡村跟着城市化，这样也不错，所谓水到渠成，是一种自然过渡。象我家那地方，这种舞林大会的场面是不可想象的，今年村里面要灭了屎窖棚子建厕所，结果听母亲说居然有人到厕所里开了自来水淘米洗菜洗衣服，于是厕所里的自来水给断掉，也没人冲厕所了，臭死个人了。我想但凡一种改革总得付点代价，哪地少得了几个贪小便宜的人，就让他贪去呗，能贪掉几个钱，厕所荒废了才是大损失。不过让我选，我不会上这种处于草创阶段的公厕，我对于屎窖棚子情有独钟。我家的屎窖棚子也干净，当然都是母亲倒马桶浇菜地时随手冲洗的了，我是只管上，所以不觉得什么，母亲则有意见，意思是还是跟上时代，在家隔出个卫生间来，洗澡什么的都方便，而且“我们也越来越老了”。现在村里人做新房子，大致都配卫生间了，不少老房子也改制出卫生间来，我叔叔家就先行了两年，不过当时化粪池没弄好，往我家老院子里渗水，简直影响到两家的关系。现在好了，母亲说乡里鼓励人家造化粪池，造化粪池的话乡里补贴五百块钱，够当工钱了。上次回家，母亲说可以在过年前弄好，到时候我与静水回来就方便多了。现在不知道动工了没。自家有卫生间当然好了，象这边的村子，根本找不到公厕，因为家家有卫生间了嘛。
要是有了卫生间了呢，我就不大可能去上屎窖棚子了。不过在臭哄哄的公厕与屎窖棚子间选择，我还是去上屎窖棚子。村里有卫生间的人家渐增，一些屎窖棚子也就荒废掉了，有些连棚子都塌了，这种情况以前只有在那户人家不存在了之后才发生。我家后面曾住着一个孤老头子，母亲叫他建育哥，因为他与我一个辈份，他去世后房子给本家得了去，屎窖棚子自己塌了。
屎窖棚子通常是在村边划出块地方来，由离此近的人家就近搭建，我们村村头比较大，好象曾听父亲说有三百多户一两千人，所以有好几处搭屎窖棚子的地方。我小的时候爱玩，满村子跑，应该每处都到过的，现在不知道还存在多少。我现在对于村子的西边一点不熟，好多年没去转过了，那边的人也多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反正我自从上高中到现在，在家的日子与在外的日子之比应该小于一比七，在家呢我也是名副其实地在家，除了上屎窖棚子出一趟门，连门对门的叔叔家也很少去的。
嗯，还是说我们那儿的屎窖棚子，因为荒掉的屎窖棚子多起来了，上屎窖棚子的人也少了，所以就长草啊，藏蛇卧鼠啊，加之有些小鬼拉屎不入窖，简直是随地拉屎，所以就不干净相。不过在此要为小鬼们说一句公道话，小孩子蹲到屎窖沿上一开始的时候不能不有一些临深履薄的畏惧，蹲得远远的也就在情理之中，后来不怎么怕了，再后来一点不怕了，人也就在这些小节上长大了。小孩子掉到屎窖里的事不是没有，从前有个小孩子急冲冲跑到家里对大人直喊：一个小猪脱窖里了，一个小猪脱窖里了。大人听了拿个靶子去捞，却是个小孩子脱在窖里。因为换门牙，说话不关风，把小鬼急嚷成小猪，一时传为笑谈。我只见过脱在屎窖里的鸡，一身羽毛都粘在一起了，挣扎不动，可怜极了，人在老远的地方闻见屎窖无故扬臭，要不是有人正在掏粪便是有活物在其间挣扎了。不能想象一个人掉在里面是何情形，有时蹲在窖沿上反观窖中景，偏偏要想想自己掉在窖里是何情形。
屎窖棚子已然是式微之物，我以后也不大可能专门说道它了，在此就把关于屎窖棚子的典故能想起来的都讲出来吧。我家的屎窖棚子迁过一回址，原先在村北，现在在村东，在村北时的蹲坑便是我胆战心惊需要人陪的上屎窖棚子的初始阶段。在此之前那是穿开裆裤随地拉屎拉完了大人拿把锹连地皮一起铲了抛到猪洞屋里。后来大人就要求你去屎窖棚子了，侄儿在此阶段时总要讲讲条件，去屎窖棚子可以，奶奶你陪我去。想来这种谈判于我为小儿时也难免却。对于那处老屎窖棚子的记忆我只记得那边有一个坑，坑壁上嵌满了螺蛳壳，壳给凿破的地方象石灰一样白。我不知道那么多螺蛳壳因何聚集在那样一个地层，它们来此之时已是空壳了么。现在也不知道。我家的屎窖棚子与别家不同之处在于蹲坑的落脚处，父亲专门用水泥浇了两个突起的脚印。父亲说，只要踩在这个上面就不会掉下去。后来迁窖，这两个大脚印被砌在了新窖沿上，现在看起来是很小了，年深月久，它不大象水泥制品了，倒有一点青石光泽，这个或者可以称之为包浆吧。
小时候见过个屎窖棚子，有一条扁担横插入棚子左右两壁中，意思是人可以坐在上面，那要是扁担一断的话，人直接坐入屎窖中央，我不敢坐到上面去。有人把用剩的纸塞在棚壁砖缝里，也有人家在棚壁上开出一个放东西的地方，不过这种地方人人可以到，什么虫子也可以爬，塞在那儿的纸我是不会去用的。现在来介绍一下屎窖棚子的结构：就是挖一个圆的坑，或全用砖砌涂以石灰，或在底部埋一口缸，这是地下部分，即屎窖。地上部分便是棚子，有人家以三根木头搭一个衡门再用两根棍子斜撑一撑，一个楔形的框架便罩住了窖口，然后将两边的三角以及斜坡面覆上草帘子，空出正面由人去蹲；也有砖石结构的，形状一样，我家现在的即是砖石结构。有句话形容小孩子没长性，说是“清水茅缸三日新”，要是小孩子新得了样东西爱玩不已失手弄坏，这话便来了，小孩此时也许都哭起来了，这话可以是责备可以是讥嘲可以是谅解甚至安慰。
最促狭的事情莫过于趁便砸人的屎窖棚子，象那种草帘子的屎窖棚子亦便于偷袭。躲在后头将块石头从草帘薄弱处直砸进去拔腿就跑，那倒霉的人溅一屁股一背的粪，除了听一串似窃笑般的脚尖点地声，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更莫说追击了，除非边上有旁人看见。旁人也许不会当面说，但时间长远了难保不说出来，谁家谁家的小鬼，多促狭，把谁谁谁砸一屁股屎。因为这实在是件好玩的事，天生的谈资。可惜我没有过这种神勇表现。说到此处，自然而然地想起来，我村东边有四处屎窖棚子。
再说一件最尴尬的事，那是上初中时，放中学，学生回家吃饭，镇子各条大巷内充满了人流，这时节有个人在蹲坑，那屎窖棚子真是岂有此理，正对着大路，那人就对着人流蹲踞，人人皆从他面前过，身下挂着的家伙一览无余，他真是满面通红，不知因为便秘还是出于羞臊。那是个青年人，不知当时婚配了否。全校至少一半人从那儿过，人中一小半是女生。从前我想起世上最尴尬的事就是想起这一桩，后来了解到一些性心理方面的知识，便疑心此人或有些暴露狂，你看他干嘛就在放中学的时候上那么一个正对大路的屎窖棚子，这样一想，他作为暴露狂的嫌疑不说十成也有八九成了，你看有那么多的女生从他那杆大枪前或惊或臊或装作不见地经过，多么刺激，多么爽，他那满面通红竟可以全是亢奋。枉我替他尴尬这许多年
最后说点屎窖棚子之风雅。周作人有一篇《入厕读书》，遍数他经历过的如厕之所，最后钟意于一种日本厕所。文中这样说：
谷崎润一郎著《摄阳随笔》中有一篇《阴翳礼赞》，第二节说到日本建筑的厕所的好处。在京都奈良的寺院里，厕所都是旧式的，阴暗而扫除清洁，设在闻得到绿叶的气味青苔的气味的草木丛中，与住房隔离，有板廊相通。
蹲在这阴暗光线之中，受着微明的纸障的反射，耽于瞑想，或望着窗外院中的景色，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地好。他又说：
“我重复地说，这里须得有某种程度的阴暗，彻底的清洁，连蚊子的呻吟声也听得清楚地寂静，都是必须的条件。我很喜欢在这样的厕所里听萧萧地下着的雨声。特别在关东的厕所，靠着地板装有细长的扫出尘土的小窗，所以那从屋檐或树叶上滴下来的雨点，洗了石灯笼的脚，润了砧脚石上的苔，幽幽地沁到土里去的雨声，更能够近身地听到。实在这厕所是宜于虫声，宜于鸟声，亦复宜于月夜，要赏识四季随时的物情之最相适的地方，恐怕古来的俳人曾从此处得到过无数的题材吧。这样看来，那么说日本建筑之中最是造得风流的是厕所，也没有什么不可。”谷崎压根儿是个诗人，所以说得那么好，或者也就有点华饰，不过这也只是在文字上，意思却是不错的。日本在近古的战国时代前后，文化的保存与创造差不多全在五山的寺院里，这使得风气一变，如由工笔的院画转为水墨的枯木竹石，建筑自然也是如此，而茶室为之代表，厕之风流化正其馀波也。
吾乡屎窖棚子的好处亦不下于此，当然在建筑上是稚拙太多了，几乎谈不上建筑，于是也更近于自然了。我要说的屎窖棚子之风雅只在榆钱凋碧与刺槐浮白时节间。那时鸟声亦轻快，那时雨亦细利，风也和日也润，而这一切都不嫌屎窖棚子。特别是我家那个屎窖棚子边上，多有榆槐，富于鸟鸣，且与田原相接。村巷里的树一日少似一日，只在这个去处树还有立足之地，鸟还有欣悦之所，我蹲在那里，看看面前地上新落旧落的榆钱，看蚂蚁往来其间，看细小的枯枝作个交叉，看蛛网结满雨沫成了件沉甸甸的珍珠衫，鸟鸣无需听，就如风无需兜日无需避，枝叶自来掩映，满地拨弄出鸡蛋大小的光斑，时而飞下一枚绿，风是缓，无处不在，无方不至，只似水一般的浸，鸟声不亦如此，自叫一段又都歇了更喧起来，无关人迹的，我也不能在意到它们何时叫了何时歇了何时又作喧腾，我着意于振翅触叶之声，一枚榆钱落于鸟，终与落于风不同，亦与自落不同，趣味异同之处似可寻亦似不必追寻。晴时亦好，雨时亦好，雨晴之际最是好，往往是打着把伞去，忘了伞回来了，仍需再跑一趟，那也是乐意的。
就煽情到这儿吧，过了这段好日子，便蚊蝇四绕，或者寒气嗖嗖了，其实这段好日子到处可以开心的，只是在村子里，能与林鸟共此风日的去处只剩下那一块了。我能把一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你么，我们村在我小的时候从远处看，无论从哪一面，都只能看见一片树林，走近一点，才看见林下掩着几个房子，走进去，才发现到了一个村子。这个不复存在了，说梦一样了，不知要过上多少年，大家才会发现从前居处的佳境，然后再一起努力，将那无意而成之的佳境来恢复。
一月七日/09年
|
发表于 2023-1-7 09:23
QQ好友和群
QQ空间
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
分享
收藏
顶
踩
抢沙发
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23-1-7 11:16
发表于 2023-1-7 21: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