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长篇连载】越过那道山梁37

渝夫文苑

　　（三十七）

　　当天下午三时许，成都飞往哈尔滨的的航班准时经停济南遥墙机场。去侯机楼休息时，李良开把周利波送他的拉杆行李箱取下来，用右手拎着，有些吃力地往机舱门走去。空姐提示李良开：“您好，这位乘客，如果拎着不方便，您的行李可以放在飞机上，我们保证它不会丢失。”李良开有些尴尬。因为在此之前，坐在旁边那位中年女子也提示过他，说是如果没有特别贵重的物品，经停时间不长，不必劳神费力地把行李搬来搬去。
　　中年女子说这番话时，李良开没有答腔，只是笑了笑。他一直记着妻子徐小芳的叮嘱：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为上，做到包不离身，钱不离身，省得丢三落四，追悔莫及。徐小芳当然说不出这么连贯和有文采的话，她的话絮叨而零碎，每天通电话时都要颠三倒四地叮嘱这叮嘱那。李良开有时不耐烦，扯在嗓门对着手机吼：“你个死婆娘啷个这么多话？把我当三岁细娃了？”徐小芳不急也不恼，依然慢条斯理、慢声细语地唠叨着。
　　可不是，进入候机楼，刚打开手机，凳子还没坐热乎，徐小芳的电话就打进来了，上来就是一连串问号：“老头子，到哪了？胃药喝没喝？啥时候到哈尔滨？哪个去接你？这两天喝没喝酒？路上丢没丢东西？”李良开耐着性子，一一作了回答。
　　“我侄儿睿峰给你打没打电话？他说他出差了，不能去机场接你，你不会生他的气吧？”李良开准备挂电话时，徐小芳又来了一句。
　　“你这个婆娘，我生哪门子气？他忙他的，我忙我忙的，互不相干嘛。再说了，我不是说过吗，桥宝儿会去接我，人家在哈尔滨混了十多年，还能把我整丢了？”
　　“我跟你说，别再桥宝儿桥宝儿的叫了，人家现在可是部队领导，听说和县长一个级别。你这个当叔叔的，好歹也当过村主任，官场上的那些规矩，你比我懂噻。”
　　“扯那些没用的。和县长一个级别怎么了？他还不叫我一声三叔？再出息，还不是我们李家后人？我看你就是啰嗦！不跟你说了。”
　　撂下电话，李良开双目微闭，陷入沉思。
　　桥宝儿是小名，大名叫李梦桥，是唐家岩李家大院三房李有双的孙子，目前在黑龙江省军区机关工作。其父叫李良昊，是李有双的幺儿，上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妹妹。
　　李良昊比李良开大八岁，无论是入党还是当大队干部，时间都比李良开早，曾给过李良开不少实实在在的帮助。一九七一年七月，李良开入党，身为大队会计的李良昊是其介绍人。一九七四年，李良开升任大队团支书，李良昊在大队支书和公社干部面前帮忙说了不少好话。在李良开看来，李良昊是个能人，也是个好人，更是自己的贵人。
　　李良昊没读过书，但聪明过人，记性特别好。二十二岁那年，右手五指微微巻屈的他成为唐家岩生产队的首任会计。两年后的一天，一个偶然的机缘，这个从来不记账、全靠左手拔拉算盘、用脑瓜子硬记账目的生产队会计竟然名声大振。
　　那是一九六一年农历三月初七，李良昊再婚后的第二天。
　　此时，由于大跃进运动以及牺牲农业发展工业政策所导致的全国性粮食短缺，位于大巴山南坡铁峰山脉凤凰山缓坡带的四川省开县古月公社梓第大队唐家岩生产队也不例外。尽管生产队大食堂一再节省，还是在五天前陷入了无饭可煮、被迫断炊的境地，不得不让家家户户自想办法。
　　好在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知道如何自救。生产队大食堂停了摆，每家每户中断多日的炊烟又飘了起来，不管是用偷摸存下来的余粮，还是到坡上采摘野菜，反正家家户户都努力让家人吃上了饭。在这种大背景下，李良昊和妻子孟英莲的婚礼就显得特别寒酸：女方娘家没办嫁妆，男方没办流水宴席，在一拔有气无力的吹鼓手的陪伴下，李良昊来回走了二十多里山路，把隔了两个大队的新娘子娶回了家。
　　新婚当晚，睡觉之前，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孟英莲和丈夫开玩笑：“你这个新郎也当得太容易了吧？一分钱没花，就把我这个高中生娶回来了。”
　　李良昊当然不肯示弱：“什么叫一分钱没花？请那拔吹鼓手，工钱加上买烟，可花了我好几块钱啊。再说，我也不是什么新郎，我结过婚，这个你是知道的。还有，你高中都没毕业，也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百的高中生。”
　　“就你能说会道，不理你了。”孟英莲佯装生气，转过身，低下头，坐在床沿边上，把玩着自己的两条麻花大辫，嘴角虽然荡漾着一抹微笑，心思却无限地扩散开来。
　　对于这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不到二十一岁的孟英莲说不上喜欢，但也称不上讨厌，只能说可以平静地接受而已。要不是父亲被活活饿死，要不是娘家所在生产队队长逼着她从开县第一高级中学回乡“支持农业生产”，成绩优异的她会顺利高中毕业并考上大学，既不会这么早结婚，也决不会嫁给李良昊这个初婚丧偶、还带有一点残疾的男人。
　　也许母亲说得对，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生活本来就容不得半点假设，它就实实在在、非常残酷地在那儿摆着，躲不掉，绕不过，只能顺着它一步一步往前走。更何况，这个即将成为自己男人的李良昊也不是一无是处，除了右手有点残疾，这个男人放在十里八村来看，都称得上是优秀的。
　　你看啊，他一不抽烟，二不喝酒，是生产队男女老少公认的好会计。更为重要的，是他这个人性格特别随和，对人特别好，还乐于帮衬他人，家里家外，不管谁遇到麻烦事，他都会全力以赴去帮忙去调解，再大的困难在他眼里都是小事。他还是远近闻名的和事佬，人称“糯总理”，不管多难缠的问题，他都能凭着极大的耐心一一予以化解。嫁给如此善解人意的男人，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二婚？这个重要吗？不重要吧？二婚又不是他的错。没听大伙儿说嘛，他对第一个媳妇可好了，宁愿自己不吃不喝，也要让那个叫张柱芬的姐姐吃好喝好，还不像别的男人打骂自己的女人。要怪，只能怪张姐姐没那个福气，都怀上孩子了，怎么突然间就患上精神病了，还自个儿跳进堰塘淹死了。听说他很伤心，哭肿了双眼，两天两夜滴水不进。嫁给如此重情重义的男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想到这里，孟英连笑出了声，回头招呼手脚无措的男人：“愣在那儿做啥子？都几点了，还不睡觉？”李良昊嘿嘿一笑，张开嘴，吐出一口长气，吹灭了煤油灯，屁颠颠地摸黑朝床的方向走去……
　　次日一大早，天没亮，就有人咚咚地敲门，并大声喊着李良昊：“老幺，赶紧开门，有急事找你。”
　　听出是唐家岩生产队队长、堂兄李良田的声音，刚中睡梦中醒过来的李良昊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大声回应道：“我说老大，你弟娃好不容易娶了个婆娘，新婚第一夜，你来凑啥子热闹？就不能让我们两口子好好亲热一下？”
　　“哈哈哈……”李良田大笑起来，“老幺，老大这事错了。但我这也是没办法呀。本来昨晚就想告诉你的，怕耽误你的好事，就拖到今天早上了。是这么回事，昨天下午接到通知，明天上午，县委书记要来咱们唐家岩生产队检查工作，公社和大队都说了，让你把咱们队里的账本整理好，千万别出什么纰漏。”
　　李良田正隔着门窗说话哩，门开了，孟英莲乐呵呵地探出头：“良田哥，外面凉，赶紧进屋说。”
　　“兄弟媳妇，你看这事整的，不好意思哈。”李良田赶紧道歉，并顺势进了屋，和李良昊商量怎么把账做好。
　　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个好法子来。因为自打唐家岩生产队成立以来，只会识数、不会写字的李良昊就没正儿八经地记过账。他倒是有个小本本，但上面全是些符号、图像和数字，不是勾，就是叉，要么就是只有他认识的奇怪符号，或者是一些啥也不像的图形。这样的账整理起来，委实有些费事。
　　“这样行不行？良昊口述，我来记，指定能把账补全。”兄弟俩正愁眉不展哩，孟英莲突然插话。
　　“我怎么没想到？”李良田一拍大腿，“我们两兄弟不是骑着驴找驴吗？我兄弟媳妇是高中生，算得上是知识分子，记个账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良田哥，怎么说话呢？我可不是驴。”孟英莲娇嗔道。
　　“哈哈，哥又错了，给你赔礼。”李良田双手一拱，算是道了歉。
　　商量完补账的事，李良田又提出一个新问题：“老幺，大食堂怎么办？县委书记来了，大食堂不烧火煮饭，能行吗？弄不好要出政治影响。”
　　李良昊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贴在李良田耳根边好一阵嘀咕。李良田越听越高兴，朝李良昊伸出了拇指：“真不愧是我们的糯总理，真有你的！就这么办！”
　　当天，李良田给李良昊、孟英莲夫妇放了假，还说要给记双倍工分，让他们两个在家里把生产队的账本给整理出来。
　　三月初八这天午饭前，在公社领导和大队干部的前呼后拥下，县委书记抵达唐家岩生产队。按照之前的安排，县委书记先查看了生产队的账簿。他简单翻了翻，开口说话：“这账谁记的？这么秀气工整？哪个是会计？这账是你记的？”
　　李良昊正要实话实说，被李良田从后面踢了一脚。李良田指了指李良昊：“报告书记，这是我们生产队的会计李良昊，账是他记的。”
　　县委书记点点头：“不错不错。这样吧，账我就不看了，李会计，你把最近半年的账给我说一说。”
　　公社和大队领导顿时紧张起来，生怕李良昊掉链子。没想到李良昊一点也不慌，凭着过人的记忆，一笔一笔地汇报起来，不仅钱粮丝毫不差，他还把每家每户的工分都背了出来，甚至精确到每个成年劳动力。县委书记一边听，一边对着账本核实。确认无误后，他有些惊讶，又随意问了几笔两年前的账，李良昊全部准确无误地回答出来。随后，县委书记又现场说了几串很复杂的数字，让李良昊用算盘打出来。李良昊还是不慌不忙，用左手在算盘上一顿拔拉，还是准确无误。
　　县委书记彻底折服了，回头对公社和大队领导讲：“这个会计不简单，放在生产队太委屈他了。我有个建议，让他到你们梓第大队当会计怎么样？对了，你入没入党？还没有？这样的好苗子，你们公社和大队赶紧培养发展。”
　　公社和大队领导赶紧点头，说我们一定坚决落实好首长的指示，决不辜负县委领导对我们贫下中农的关心爱护。
　　查完账，县委书记大手一挥：“走，我们去看看大食堂。”


　　【桐言无忌】

　　李氏家族真是人才辈出，良字辈儿除了李良开，这李良昊更是奇才异能，从未读过书；从未涉猎过文字；从未梳理过数字；但是却聪明过人，记忆力超常，用他那微微巻屈的右手五指成为了唐家岩生产队响当当的首任会计。
　　也是生不逢时、时运不济，在吃不饱、穿不暖的境况下，李良昊这位烟酒不碰、乐于助人、凡事都能全力以赴的“和事佬”，不管遇到如何繁琐难解之事都能一一解决的“糯总理”是那样的命运多舛，第一任妻子已经身怀六甲，却突然患上了可怕的精神病，最终跳进堰塘一尸两命双双淹死了……如此重创，怎能不令这位七尺男儿痛哭流涕、伤心欲绝！
　　幸运的是，李良昊花了几块钱就把一位“高材生”——孟英莲迎娶到家，这夫妻俩的确是会计队里“精英种子”。一个能记，一个能写，记账的有过目不忘之禀赋异能；写数儿的有工整如打印之天赋奇才；这一对儿夫妻若是生在当下时期，开一个“会计事务所”岂不是绰绰有余？
　　尤其是李良昊的的确确是一个旷世奇才，“凭着过人的记忆，一笔一笔地汇报起来，不仅钱粮丝毫不差，他还把每家每户的工分都背了出来，甚至精确到每个成年劳动力。县委书记一边听，一边对着账本核实。确认无误后，他有些惊讶，又随意问了几笔两年前的账，李良昊全部准确无误地回答出来。随后，县委书记又现场说了几串很复杂的数字，让李良昊用算盘打出来。李良昊还是不慌不忙，用左手在算盘上一顿拔拉，还是准确无误。”
　　李良开——李老，必须保住家业，保住祖辈儿的遗产，您这祖上流传下来的可都是“精髓所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