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自孙家明假期回家以后，徐薇除了每周两次去工地以外，变得百无聊赖。这天黄昏，夕阳在天，她独个儿从校园的一头往另一头闲逛。南方大学别名“面条大学”，以细长著名，依郝乐乐说，最好设四五个公交站台，横贯东西，省得把师生们跑折了腿。徐薇此时恰恰需要散闷，只嫌路不够长。
她从大门到校办厂，到花园，到小树林，到教职员工宿舍区，到教学楼、实验室、大礼堂、小影院，一路往前走到学生宿舍、食堂、凹晶馆餐厅、小卖部，西大门遥遥在望，只隔着一个大操场和一个游泳馆了。她找了椅子临湖坐下，默默地想心事。大学右边是新市***，左侧一条湖泊伴随学校全境，像是镶了一条青翠的玉带。【小余高见：之前我们看到了学校的许多个部分，这次是借机对校园做一次整体扫瞄。】
徐薇在晚风中独坐，看着湖水的漩涡一圈圈扩散出去，想着孙家明在家都干些什么。见吴小梅是一定的，要是没猜错的话，临时改了主意不要自己陪伴，宁可一个人摸到袁老师家，多半也是吴小梅那边有了反应。
手机响了，是郑希杰。徐薇记得自己没有向郑希杰吐露过号码，问他如何得知。郑希杰含糊以对。他不肯说，她也无法，暗想说不定是郝乐乐大嘴巴，要不然他派阿德到班上随便找个同学一问，甚至动之以利，亦不为奇。她说：“上次孙家亮的事，还没谢谢你。”郑希杰说：“就算作为最初级阶段的朋友，以后也别这么见外了。”徐薇哪有心思同他说笑话，便简单地说：“好，我就不客套了，你有事儿吗？”
郑希杰口气一变，肃然道：“有件很重要的事。”徐薇微觉好奇，却见郝乐乐、袁媛结伴而来。郝乐乐刚想说话，徐薇食指封口作个噤声的手势。郑希杰说：“想问你能不能赏脸跟我看场电影。”袁媛鬼头鬼脑地问：“谁呀，谁呀？”徐薇微一犹豫，也可以说是跟不在面前的孙家明赌气，竟然答应了，但理智马上令她说了个附加条件：“我带郝乐乐和袁媛一起去。”
袁媛在旁做手舞足蹈状，有的吃有的玩还有人买单，世上快事，无逾于此。郝乐乐白了她一眼说：“好大出息。”
郑希杰在那头说好，约好了时间地点，他开车来接。他听出徐薇语意消沉，想最好是孙家明伤了她的心，以使她看到他的好意。徐薇没和他谈过孙家明的事，可是他了解的，要比她以为的多得多。
三人到西大门门口等郑希杰，徐薇说：“媛媛也来玩儿？我刚好有话要跟你说。”袁媛迎着光看那绿色的指甲油，心不在焉地说：“什么话？不是我妈派你传话吧？”徐薇这一下笑了：“你居然猜上了！”袁媛捂耳道：“晕，那我不听了。”她拉拉衣服，理理头发，故作娇媚。郝乐乐说：“你都谈男朋友了，别成天卖俏。”袁媛脸不改色心不跳：“谈着玩的，比我还小一岁，我还有再选择的权利。”徐薇见人来人往，便说：“以后再跟你说，反正你别让苏老师为这个操心就是了。”袁媛叹道：“我妈那么个艺术化的人，平时要多高雅有多高雅，要多飘逸有多飘逸，一碰到我的事，就跟巷子口卖茶叶蛋的老太太一个水平。”郝乐乐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这种女儿没有也罢。”袁媛笑啐一口。
郑希杰人随车到，说：“票已经订好了。”徐薇上了车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想看哪一场？”郑希杰说：“我选了VIP厅，价最高，人最少，片子也是时下热门的。另外准备了点吃的。”郝乐乐笑道：“零食都预备好啦？真下功夫。”袁媛表面上问徐薇，其实问郑希杰说：“郑先生跟你很熟吗？”
徐薇与郑希杰同时说话，版本完全不同。徐薇说：“不很熟。”郑希杰说：“是朋友。”袁媛倒被怄笑了：“你们也统一好口径再说啊！”
一路开到影城，走进影厅，时间稍有富余。不久开映，那电影却空有特技，故事讲得奇差，内涵之类更加不敢奢望。除袁媛觉得勉强能看，其余三人颇觉失望。幸而VIP厅环境舒适，下午场又没别人，四个人在冷气房里吃着喝着包了场，也算消磨了两个多小时的光阴。
看完电影出来，随着人流边走边议论。袁媛和郝乐乐手里捧着爆米花。徐薇却联想到了上次去“魔宫”，孙家明拿着薯条，难以下咽又不舍丢弃的样子。
郑希杰看看钟点，顺势请四人到美食城大厦三十六层顶楼的露天餐厅吃西餐。当晚没有月亮，星星一闪一闪，像有人在天上撒了一把碎钻。郑希杰说想到唐诗“举手摘星辰”。徐薇不语，郝乐乐说：“你是外国人……”郑希杰说：“不是，除了国藉在新加坡，我就是中国人。”郝乐乐续道：“你是假装中国人的外国人，看到那些浅近的诗就爱。要像我们徐大小姐，或者我们袁妹妹的妈妈苏老师，那一张嘴就从诗经、汉乐府、魏晋、唐宋诗、清诗呼啦啦捋下来了。”郑希杰感兴趣道：“真的？徐薇说两首听听，让我感受一下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徐薇哪有那个心思，推说胃不舒服，只顾看景色。
美食城的大厦即使不是全市最高，也是最高的之一，人在上面坐着，看下面众生如蚁，流光如雨，颇觉飘渺。大片的灯光这边疏，那边密，这边浓艳华丽，那边轻描淡写。在这灯影织成的巨大的起伏的光毯上，有的是一小块，有的是一长串，有的是一汪汪，有的是一轮光球，有些恒定不动，有的俯仰百端，有的闪烁变幻，只因身在楼顶，恰可尽收眼底。徐薇忽然想到“高度决定视野”，这么抽离地居高临下地俯视人间，不禁有出世之感。这感觉让她空虚，又使她较能跳出个人的情怨纠缠。大而空茫与小而琐碎，她宁取前者。【小余高见：景语即情语，灯光如思绪。美而空幻，抽离又陌生。极佳！】
她心中积极的那一面并没有上扬，但悒郁的那一面下降了。她感到有点对不起郑希杰，人家出钱出力，她一晚上没给人家好脸色，这实在有违她做人的原则。她便找些闲话与郑希杰说。郑希杰很高兴。他也感到徐薇这天有点不同往日。约她，是顺利得出奇；出来了，又无情无绪。电影不好看，哪怕她批评两句也好，偏偏是不褒不贬。还好她的状态好了些，他就顺着她的兴趣与她谈谈天。
吃过饭，郑希杰说：“今天这么高兴，不如再玩点别的。”袁媛说：“好极了，去打游戏！”郝乐乐说：“你贵庚啊？你好意思打，我还不好意思看呢。”徐薇说想回学校。郑希杰欲待相劝，袁媛却帮了他的忙说：“那要不……我们去逛新华书店。呐，徐薇，我可是做了重大牺牲了！你也知道我跟书是前世冤家，一看见书就打瞌睡的——只是逛完书店你要陪我逛旁边的服装店。”郝乐乐笑道：“这人说话都不脸红的。徐薇啊，我们这么秀外慧中的才女，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个姐妹呢？”徐薇笑了笑说：“不知道啊。”郝乐乐假装思索道：“难道是互补吗？”袁媛笑打郝乐乐。
郑希杰留意着徐薇的反应，笑着说：“逛书店也好，我也想充充电。”徐薇难拂众意，想了想说：“好吧，不过不能太迟。”
此地的新华书店以规模看可称书城，足有四层。徐薇从励志书、心灵鸡汤、网络小说边走过，到民国作家专柜找了本读。郑希杰手里捧着本书，余光向徐薇那书的封面不着痕迹地瞧了一眼，是《废名作品精选》。徐薇对这些篇目早已熟稔，读着依然齿颊生香。郝袁二人在一边翻着，虽不大声说话，小动作很多。
徐薇和郝乐乐袁媛一本书也没买，郑希杰却拿着一大套到收银台刷卡结账。徐薇奇道：“你买这么多书啊？”袁媛笑道：“是世界五百强的奋斗史吧？”
郑希杰把一叠书正过来朝上，是废名作品全集精装本。徐薇“啊”了一声。郑希杰微笑：“送给你，可以么？”郝乐乐笑道：“这礼可送得够谦卑的。”
徐薇无法抗拒心爱作家的诱惑，踌躇片刻方道：“那谢谢你了！无功不受禄，这个人情只好以后还给你。”
郑希杰一边看着柜台小姐把书装袋，一边顾左右而言他：“中国作家我只知道有限的几个。废名我没读过。不过看得出来，你很喜欢。”接过两个袋子说，“我帮你送到宿舍。”徐薇想他有车比较方便，推来推去未免矫情，又再谢他。郝乐乐低声说：“居心叵测。”袁媛叹道：“感人至深。”郝乐乐更低声地说：“你巴不得他俩成呢，你得不到的也不让徐薇得到。”袁媛知道她暗指孙家明，笑着大摇其头说：“要说多少遍你们才相信，我对孙帅哥的感情是纯洁的。”【小余高见：袁媛对孙家明的情感真叫人琢磨不透哇。】
上车前，闪光灯一亮，郑希杰用手机为徐薇抓拍了一张侧面照。徐薇没想到他突然袭击，下意识伸手一挡，手腕上的玉镯子晃了一下。
袁媛笑道：“我看看我看看。”郑希杰把手机送到她面前。袁媛欣赏着照片说：“徐薇侧脸好美！”又按向下键，“手机真漂亮！”郝乐乐在一边漫不经心瞄着，忽见手机中一张储存的照片很像兰姨，忙说：“咦，这么眼熟？”徐薇走过来。郑希杰将手机一摁收起笑道：“是我家的一个远亲。人有相似嘛。”（老柯意见：这是何意？）
孙家明节日回家，严惠芳不胜之喜，先张罗他洗澡吃饭，又叫他让孙家亮陪着到村里各家长辈处转一圈。此地淳朴有古风，外出游子归来，不论长住短居，皆需向全村叔伯、祖辈、曾祖辈问安。他依次去看了王奶奶、林校长、孙海潮等，也去问候了吴志广。这是照祖传的规矩，何况吴志广心境已变，因此只是冷淡，并未深拒。
孙家明此行最重要是安抚吴小梅。吴小梅见孙家明不惜放下功课和民工子弟学校特意赶回来，欣喜之极。这是不说而说，以实际行动向她承诺。不仅孙家亮满意，永发也在心酸之余放下了一颗为吴小梅悬着的心。
在家的第三天，孙家亮撺掇着全家去邻近的新景点“异域花海”。严惠芳笑说骨头疼，走不动，还勒令孙家亮在家帮忙做家务。这过于明显的成全让孙家亮直呼偏心。严惠芳故意引着他笑问：“妈怎么偏心啦？”孙家亮笑闹：“哥哥嫂子就能去玩，老二就要在家打下手。”说得吴小梅脖子都红了。严惠芳笑推孙家明、吴小梅出门说：“那地方不远，你们到镇上换一趟车就能到，县里专门在我们镇上设了一站。快去快回吧，回来正好吃中饭。我捉一只老母鸡熬汤。”
孙家明笑着依言和吴小梅开摩托车到镇上，把车寄在“利民小卖部”熟人那里，坐旅游专线去玩。车行半个钟头，目的地到了。两人买了门票进去，孙家明说：“好像以前我们还没单独出来玩过。”吴小梅双颊绯红，笑着说是。
“异域花海”是县城与周边村镇合资，围起一大片荒地开发起来的，落成不过半年，已然声名在外，尤其节假日期间，大嗽叭里唱着《紫荆花开》，大人小孩，纷至沓来，热闹非凡。孙家明正跟吴小梅说：“你看还是人家有商业头脑，这么三弄两弄，就弄出一只下金蛋的鹅。可见点子很重要。”
吴小梅尚未答言，路旁一个中年僧人走过来合十行礼。他的玄色袈裟浆洗得干干净净，周身神朗气清。孙家明看他面善，只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中年僧人看看公园大门笑道：“真要进去吗？”孙家明愕然。吴小梅说：“我们又不认得你。”拉着孙家明进了门。孙家明走出一程，回头看去，那僧人还站在那里，面目模糊，袈裟在风里一飘一飘。（老柯意见：此处又见和尚，只不过变成中年。作者用意讳莫如深。）【小余高见：难道是表示孙家明和吴小梅的感情之路从此出现崎岖？表面上渐入佳境，实际是坎坷的开端？】
吴小梅抱怨：“哪儿钻出来的疯和尚。”孙家明笑笑，挽上她的胳膊。吴小梅顿时把方才小小的不愉快抛到了九霄云外。二人相偎相依，把半岛区、印象区、庄园区逛了个遍。孙家明为吴小梅在土丘水景、巨石阵那里拍了照，又把水车、长桥一一摄入镜底。
重头戏还是形形色色的花。吴小梅把从孙家亮、永发处听到的“情报”转告孙家明说：“种了九大类的花，120万株。笼统算下来有两千五百多亩。”二人从小在乡村长大，却也有一大半的品种认不出来。有一角全是层层叠叠红黄两色的花朵，浓淡不一，婷婷摇曳，配上绿叶，鲜艳夺目。一问方知，红的是龙翅海棠，黄的是国庆小菊。有些花儿是熏衣草般的紫色，远望如烟如雾。那紫雾旁是一种白色带一抹红痕的小花，倒像是白晳的脸庞上不小心抓破了一条血迹子。
往前走了一截路，是一座小山坡。山腰间是一栋漆成蓝色的童话色彩的房子，从山脚绵延上去是一溜儿矮矮的金叶子的灌木。阳光掠过叶片，几乎变成了金箔。二人爬到坡顶，见那边白、玫红、淡粉三色花卉柔柔地弯成三条软带，镶在茵茵芳草上，雅趣天然。吴小梅笑道：“想想不过意，要是家亮也来多好。”孙家明笑道：“公园又不会长脚走了。下回你和家亮和妈一起来就是了。”他的口吻是把严惠芳算成吴小梅的妈妈。吴小梅笑道：“你倒会讨我便宜，惠芳姨什么时候成我妈了？”孙家明微笑着说：“哪一天我也喊志广叔爸，不就对等了吗？”吴小梅笑捶他说：“到省城学会油嘴滑舌了。”
他们下坡走过假山，前面是一片开阔明亮的湖水。二人绕湖漫步，见一对新婚夫妻在向日葵边拍婚纱照，站着看了一会儿。向日葵像一盏盏小太阳，蓝天白云下，悠悠晃动。那饱满的金黄色块衬得白婚纱极为醒目。孙家明说：“你知道吗？向日葵其实不喜欢阳光，是花盘后面有种东西怕光，所以太阳照到哪，它就推动花盘转到哪，把花盘当成遮阳伞，它好躲在后头。”吴小梅说：“那该改叫‘怕日葵’。”孙家明一笑说：“可见很多事情表面看是一个样，实际上是另一个样。”吴小梅仰面笑道：“你是不是要说，我上次误会你了，其实你是另有苦衷的？”孙家明笑道：“以后不误会就行了。”
他发现他在徐薇那里是松弛，在吴小梅这里是自在；徐薇比他小，可是在知识层面训练有素，在城市文明中见多识广，时不时能让他学到点什么，稍微有点像他的姐姐；吴小梅跟他同年出生，伶牙俐齿，却更是一个向他学习、听他开导的角色，更像妹妹。
湖尽头红、褐、橙三条花毯直铺向天际，夺人心魄。他略感怅惘地想到，对美好事物格外敏感的徐薇一定会喜欢这一幕的。
公园里种了不少郁金香，可惜花时已过，只供凭吊了。吴小梅说挺遗憾的，孙家明说都到这时候了，还有这么多花盛开，科技发达，将来估计也没花时不花时的了。吴小梅道：“你说这是好还是不好呢？”孙家明说：“也好也不好。”
他信步走到一大蓬黄中带黑的花丛前，让吴小梅给他拍张照。他笑嘻嘻地站着，身后的花朵是黄脸黑斑，有几分像动画片里的妖怪。拍完了，她顺口问旁边的游人那叫什么花。那人说：“是鬼脸花。你看它的‘脸’是不是怪吓人的？”孙家明一看笑了，说是有点狰狞。那游人索性卖弄道：“这种花本来是早春开的，这个大概是改良过的种类。黄颜色的鬼脸花在花语里是‘忧喜参半’。”孙家明没当回事，吴小梅过后偷偷把那张照片删了。【小余高见：鬼脸花为背景，孙家明的未来一定充满险恶。也亏作者想得出这种隐喻来。好在有“主角光环”照耀，定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回家的车上，孙家明说：“细想想公园里的水车、房子、桥、树也都平常，就是花海难得。”吴小梅说：“门口不是还有个大型花卉超市吗？游过园再买几盆花走，卖花的钱比卖票的还多呢。它们打出‘异域’的噱头，‘花海’的招牌，播广告，发传单，上网宣传，炒得厉害，加上本身也确实漂亮，就风生水起了。”孙家明说：“我们村将来也找个突破点炒一下，再把路修修，说不定也能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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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11 1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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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22-5-11 13:18
基本上沙发不是你就是有时来客串一下的论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