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蒋凌峰和众人的隔阂，袁英杰看在眼里。他因忙他的课题，暂无心力管学生们的闲事。苏春晓却劝他帮他们调和一下：“你也是懒，只要把实情告诉蒋凌峰，后面就不用你操心了。”（老柯意见：袁英杰此人很成问题，喜欢的学生就帮着解决困难，没感情的则束之高阁，“忙他的课题”。性格中有自私的一面。）她认为蒋凌峰动机并不坏，不值得为这点误会落了单。袁英杰笑说：“我记得你以前对他很有保留。”苏春晓说：“现在也是。但是不喜欢不代表由着他自生自灭吧？”
袁英杰笑说她永远有理，便找了个机会把孙家明等人义务教学的经过透露给了蒋凌峰。他没有显得是特意强调这件事，也没有给蒋凌峰任何旁的建议。蒋凌峰却还是受到很大的震动，难以置信似地说：“不会吧？义务的？”
袁英杰点点头说：“我知道你有正义感，眼里容不得沙子。不过把孙家明当眼睛里的沙子是一回事，把他当眼中钉又是另外一回事。”蒋凌峰欲要辩解，袁英杰打断他说：“有原则是好的，偏执就不好了。而且很多时候，你自己并不知道你的真实想法。它们藏在你的下意识里。拿孙家明来说，你告诉你自己，你是为了校风校纪。但是事实上，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儿私心？难道不是为了对孙家明的反感才总盯着他？你是不是一直暗暗地盼着他出错儿？”这番“心理分析”非苏春晓所能，蒋凌峰给说得不吭声了。袁英杰语重心长地道：“都说社会复杂，其实人心更复杂。假如你肯换一副简单的眼光去看孙家明，就会发现，他也许没你想得那么糟。”蒋凌峰不得不说：“我试试。”袁英杰笑了：“这就对了。你不是喜欢打篮球吗？那不就得讲究协作，讲究团队精神吗？”
假如他研究一下他本人的“下意识”，也许会发觉他对孙家明的偏爱影响到了他对蒋凌峰的处理。他久久不理会这摊子事，固然是因为忙，也很难说没有悬着蒋凌峰，叫他受受同学们冷落的成分。他并不积极促成他们的和解，根源也就在这里。（老柯意见：果然如我所料，袁英杰有私心。作者有见及此，剖析深刻，笔锋如刀。）
袁英杰夹着课本离开了操场，蒋凌峰接着练投篮，只是屡屡出框。“嘭”的一声，篮球飞出很远，直滚到单杠下面。蔡飞在单杠上做引体向上，见到了球就跳下单杠扔给他。蒋凌峰接住篮球说：“谢谢。”又迟迟疑疑地说，“班长，你不生我气了吧？”蔡飞笑笑说：“为什么生气？”蒋凌峰说：“我误会你们，以为你们当家教赚钱，对不起！”蔡飞一听便朗声笑道：“你是出于正义，又不是故意整人。”
蒋凌峰抱着球说：“我看到形迹可疑的人，鬼鬼祟祟的事，或者不安心学习的情况，就忍不住要说出来。不过我没想过，万一我说错了，会给别人造成什么后果。”蔡飞走过来说：“是不是袁老师找过你啦？”蒋凌峰说是：“不知道为什么，跟你我能说这些话，一看到孙家明，道歉的话就说不出来。”蔡飞笑道：“你还是对他有成见。其实他很善良，又有社会责任感，是个好人。”
蒋凌峰心底漾起小小的不快：“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们现在是吸取知识积累经验的时候，分心去干别的事情，就算是好心也不应该。”蔡飞坦然道：“这我跟你看法不同！你一向成绩很好，可是你别小看孙家明，不信，这学期大考你看看，你未必分数比他高。”蒋凌峰虽知道孙家明成绩出色，但仍自信地说：“是吗？那我倒要跟他比比！”蔡飞进一步说：“虽然有许多事让他分心，可他学习有方法，能吃苦。这学期的班级第一，肯定没我这班长的份儿，不是你就是他。”
郝乐乐一路跑过来说：“找了半天，原来在这儿！”蒋凌峰主动示好：“郝乐乐，找班长干吗？”郝乐乐溜了他一眼，向蔡飞说：“咱们到那边去，省得有人搬嘴。”她不理蒋凌峰，拉蔡飞到跑道的最外圈，眉飞色舞道：“有个奇大无比的好消息！我伯伯答应把仓库借给我们做教室了！”蔡飞大喜：“太棒了，民工小学终于有了安身之地了！”郝乐乐笑道：“我叫徐薇告诉孙家明去了。不行，太开心了！”她毫无征兆地抱了蔡飞一下。
蔡飞顿时傻了。郝乐乐佯怒道：“板着一张大死脸干吗？吃了多大亏似的。等一下我抱抱徐薇孙家明，你就心理平衡了。”蔡飞边跟着她小跑边露出一丝迟来的笑意。【小余高见：郝乐乐可爱，蔡飞可爱，大学可爱！】
两人找到孙家明和徐薇，郝乐乐说了喜讯，孙家明自是喜慰。蔡飞还说：“我在网上发帖了，招摹志同道合的人。”徐薇出主意说：“还可以找职业介绍所联系师资。”郝乐乐得意地说：“至少有地方上课了。全是我的功劳。”孙家明笑了笑说：“咱们明天就去联系。”
他们跑职介所，跑“关工委”，忙了个不亦乐乎。职介所的工作人员留下他们的联系方式笑道：“想不到这年头还有你们这样不切实际的人。”话不大好听，可语气是赞赏。“关工委”里的老人就支持得比较热烈了。孙家明跟他们客气地诉说：“我们想‘关工委’是帮扶、帮教、帮学的，关心孩子的事比我们有经验，又比我们能动员各方面的社会资源。”他是怎么想就怎么说，可比天花乱坠地吹捧更叫老人们受用。一位老大爷就说：“可不是，我退休之前是单位里的一把手，那些老部下得卖我点儿老面子。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能帮忙的我可不让他们跑喽。”
孙家明等四人都笑了。
光是打外围不够，孙家明晚上在彻夜亮灯的大阶梯教室里，在一张纸上写下标题：“关于民工子弟入学情况的调查报告。”一旦开了头，心声流淌，下笔极快，脑中不时闪过小鹏小宝听课的情景,和棚屋的拥挤与窄小。他的笔头简直跟不上思维的火花。
报告到袁英杰手上，他读得不忍释手。孙家明的文字不过合格而已，可是内容的切实、感情的深挚和一份当仁不让的担待令他着迷。他看了良久舍不得放下，内心深处隐隐觉得，孙家明是做了他想做而又畏惧着无数琐碎、繁难、阻力而不曾去做的事。他看看苏春晓说：“我得找孙家明谈谈！”苏春晓拿过报告边看边说，神情冲和：“我正好要找徐薇，顺便叫孙家明找你，省了你一趟腿子。”袁英杰“咕”地吞了一大口水：“谢谢！”苏春晓笑道：“不用这么相敬如宾吧？”
她打徐薇的手机问了一下，就到教室里去。徐薇正跟孙家明说话，教室里只剩下了他们俩。窗子半开着，临窗一根曲曲的树枝随风微动。绿影深深，天有点阴，可两人在一起时像是散发出奇异的光。苏春晓油然而起一种想要祝福他们的感觉。她在他们身上看到若干年前，她和袁英杰相处时的欢悦。
徐薇先看见了她，忙站起来。孙家明随着站起。苏春晓对孙家明说：“袁老师找你。”她和袁英杰在家里琴瑟和谐，在单位还是互称老师，以显示一种对工作的庄敬和尊重。
徐薇紧张地说：“是不是蒋凌峰又……”苏春晓笑了：“杯弓蛇影——是谈他的调查报告。”徐薇这才松了口气，问孙家明要不要陪他去。孙家明笑说不用，径自去了。
苏春晓见无旁人，才坐到徐薇对面说：“我有件事问你。”徐薇忙坐得端端正正地说：“您问。”苏春晓奇道：“为什么要正襟危坐？我问问媛媛的事而已。”徐薇笑了，羞涩地说：“因为您……我说实话，因为您很少找学生聊天，我们都说苏老师气质那么好又那么有才华，就是跟学生不大接近，所以有点不习惯。您跟我谈话，其他同学见了，可能还妒忌呢。”苏春晓笑着说：“这么夸张。我是问你，你知不知道媛媛谈了男朋友？”徐薇诧异：“不知道啊！最近除了上课，都在跑民工子弟学校的事，没怎么跟她联系。”心里由不得有一丝开心。之前袁媛对孙家明似乎是很注意，当着众人就不避猜嫌。她没认真把这个朋友当成“情敌”，与对吴小梅的如履薄冰全然不同，可小麻烦也是麻烦，还没等她解决，麻烦自行消失，终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苏春晓自顾自地说下去：“前天碰到她医院里的卓医生，说有个男孩子一下班就去接她。说实话，我不是太放心。”【小余高见：卓医生，卓越的医生，医术一定很好。】徐薇说：“其实袁媛已经工作了，也成年了，这些事……她应该有分寸的。”苏春晓轻轻叹了口气说：“她知道分寸就好了。她从小就不安心念书，初中就有男朋友，开家长会她爸爸都不好意思去。你和郝乐乐跟她熟悉，肯定也知道这些情况。她现在大了，如果认认真真和男孩子交往，我不反对，就怕还像以前那么泼泼洒洒的。”徐薇说：“苏老师，袁媛大概是您最爱的人了。我听人家说，只有真正关心一个人，才会为他烦恼。”
苏春晓笑笑：“话说得有道理，不过一个人如果不值得烦恼，就要学会放弃。”徐薇吓了一跳：“啊？您要放弃袁媛啊？”苏春晓忙说：“我不是说她，我是打个比方。”顿了顿说，“如果见到媛媛，帮我劝劝她。你们是同辈人，容易沟通。”徐薇说：“哎，您放心！”
那边厢，袁英杰正对孙家明谆谆告诫：“学新闻的，不能个个都去追踪明星，鼓捣花边消息。当然了，那些人也没几个是正经新闻系出身。你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又有新闻敏感性，文笔上欠缺点，那是可以磨练的。”孙家明称是，平和地说：“谢谢袁老师。”袁英杰拿起那份报告说：“你这个报告，我想帮你充实一下，拿到系里去，对你办民工小学也有帮助。你看怎么样？”孙家明惊喜地说：“谢谢袁老师！”袁英杰笑了：“两声‘谢谢’的含金量不一样哦！”孙家明红着脸笑。袁英杰在学校轻易不同学生说笑，也基本不参与学生的活动，好比那次同学聚餐，程主任和八竿子打不着的郑希杰去了，他倒不去。他不像有的大学老师求活泼，讲平等，今天可谓是罕有的例外。
他又嘱咐孙家明道：“明天晚上你到我家，我们把报告理一下。我今天先下载点资料备用。”他把报告还给孙家明说：“错别字改掉，文句顺一顺。内容重要，形式也要有，气盛言宜嘛。”孙家明应了，见袁英杰再无别话，便起身说：“老师再见！”
他走到门口，刚遇到苏春晓，忙侧身让开，让苏春晓先进来。苏春晓礼貌地道谢，走到桌旁。
孙家明出去了。苏春晓说：“聊得挺高兴啊。”袁英杰说：“发展下去，大有成为忘年交的趋势。他的报告我想改改交给程主任。可能的话，再交给校长。这小伙子不大吭声，却很有心劲儿，我要尽量帮帮他。”
苏春晓抽了张抽拉纸擦擦手说：“我倒想给你的热心肠泼点冷水。”袁英杰道：“哦？”苏春晓说：“他的构想是好，可行性不大。”袁英杰说：“事在人为，不试试怎么知道？老夫聊发少年狂，你看我懒了半辈子都开动马达了。你不会不帮忙吧？”苏春晓笑着摇头：“袁老师发了话，我哪儿敢啊？”
孙家明从袁英杰那里受到莫大的鼓励，饭也没吃就去找徐薇。徐薇听说，也热情高涨，叫他拿出报告来，一起修改。徐薇东边划条杠，西边打个圈儿，有时添一两字，有时减去一字。孙家明伸头看着，样子憨憨的。【小余高见：好一个“憨憨的”。】
徐薇点着纸面说：“你看，这儿把‘因此’去掉，反而简洁。”孙家明读了一遍说：“对！”徐薇又改了几处说：“这边可以煽煽情。”孙家明不解地说：“调查报告也要煽情啊？”徐薇说：“加上一个‘天真地’，再加一个‘响亮地’，画面和声音就出来了。这不是骗人的钱，是动人心脾。你也不想人看得打呵欠吧？”孙家明仔细看着说：“也是，这样一加，的确生动多了。你真厉害！”徐薇笑道：“这就是看小说的好处了。”
二人修改了两个多小时，自觉拿得出手了，才由孙家明在次日再次送给袁英杰过目。
袁英杰夸奖说：“改得很好，找同学帮忙了吧？”孙家明说：“找了徐薇。她的文学功底好。”袁英杰赞许地说：“确实不错。我在学校网站看过她的散文。一篇写她读废名的感受，一篇写她父亲。”孙家明而今在袁英杰面前不那么拘谨了，好奇追问：“怎么写的？”
袁英杰说：“她父母都出国了，她说她盼着他们回来，又提到她父亲成就很高，还特别疼爱妻女。”孙家明说：“她跟我也说过她以她爸爸为自豪。”袁英杰笑着说：“咱们岔远了，你放了学吃过饭就来我家，我在家等你。我找的一些资料插进去可能更有说服力。”孙家明说：“您家在哪儿？”袁英杰说：“学校后面不远，你不认识，叫徐薇带你去。她和郝乐乐找我女儿玩过。”袁媛也算是“老熟人”了，孙家明回想其言语行事，想到她居然是袁、苏二位的孩子，觉得基因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他快步回到教室找徐薇，徐薇却不在。他硬着头皮到女生宿舍找她，一楼看门的不让进，电话喊人，叫他在楼外等着。他旁边还有四五个男生在等，有的碰到他的目光还笑一笑，一副“咱们是同类人，最知道彼此甘苦”的模样。孙家明又不能特为申辩说他不是谁的男朋友。出来一个发型怪异的女生，挽着一个同样在头发上做文章的男生走了。随即出来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面有菜色的女生，独自捧着书走了。又是一个衣式前卫的女生，前面捂得很紧，背后大面积地露着肉，飞奔向一个斯文害羞的男生。孙家明想这一对组合实在奇怪。正胡思乱想着，徐薇来了。他苦恼的等待总算到了头。（老柯意见：多余，废笔！）【小余高见：出彩，妙哉！】
他笑着说：“男生宿舍女生随便进，女生宿舍男的就不能进。”徐薇笑道：“这不是很好理解么？”孙家明笑着说正事：“袁老师对报告很满意，叫我晚上去他家亲自给我指导一下。”徐薇笑道：“对你青眼有加啊！你现在是他的得意门生了。”孙家明也笑说：“哪里？不过我不认识他家，想请你带路。”徐薇想了一下严肃地说：“做向导？我收费的。”孙家明笑道：“先欠着行不行？”
徐薇笑了：“看不出来，你还会开玩笑。”孙家明说：“我也没看出来，你有你的心事。”徐薇愣了一下。二人转往“校史陈列馆”的方向走，孙家明说：“我能感觉得到，你一方面是为你父亲而骄傲，一方面又因为父母不在身边觉得孤单。你帮过我那么多，我也没什么能帮你的，我就是想说，你要是不高兴了，寂寞了，想找个人说说，不要老憋在心里，可以说给我听。”徐薇不意他对她还有这一份关怀，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孙家明笑笑说：“我去下宿舍，等会儿在校门口见。”徐薇脸上满是柔情，轻声说道：“待会儿见。”
孙家明一进宿舍，就见蒋凌峰接电话说：“还没回来……哦，回来了。”他把电话递给孙家明，淡然道：“你电话。”口气压得再平常，也是个无庸置疑的和解的表示。孙家明深感意外，又不禁高兴，说了声“谢谢！”拿过话筒。
是孙家亮打来的。孙家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问孙家亮是不是又出事了。孙家亮悻悻地说：“出事的不是我，是小梅姐。她病了！”孙家明愈急道：“怎么病了？你快说是什么病？”孙家亮没好气地说：“是心病。你是不是跟女同学好上了？”孙家亮对哥哥这么讲话，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孙家明说：“哪有这事？”孙家亮说：“永发和那个傻不愣的二喜出去跑船，经过省城，去看德强哥，刚好撞见你和女同学单独在他那里。你别说你不记得了。”孙家明略一回想便明白，那是郝乐乐蔡飞尚未加入时，有一次叫徐薇一道去给孩子们上课，课散了留下吃了个西瓜，说了会儿闲话，适逢永发二喜来探德强哥。大家话不投机，他和徐薇提前走了。当时他心里也曾想过，永发会不会断章取义，去跟吴小梅乱传乱说？但这念头一闪而过，迅速被他拉上了徐、郝、蔡三人教小鹏他们上课的喜悦冲得荡然无存。按说他行得正，立得稳，当着众人更不会和徐薇有什么亲密举动，授人以柄，难道不经意间，他毕竟还是露出了和徐薇的默契和友爱？
他想给孙家亮澄清，孙家亮叫他自己跟吴小梅说：“我请海潮叔给我开了村部的门才打到电话的，我不跟你说了，浪费话费。”电话挂了，孙家明握着话筒发怔，想要给吴小梅打过去解释，偏蒋凌峰等好几个室友都在。他搁下电话，赶着去了一下洗手间，打算待会儿像前几次那样到IC电话机那里去。洗手间在宿舍套间的外间，动静听得很清楚。他听蒋凌峰突兀地邀了众室友去打球，有一个大约赖在床上不想去，蒋凌峰强行揪了他起来说：“哥儿几个多久没练一场了？回头正式比赛你们手都生了。”那人无奈，随众和蒋凌峰出去。【小余高见：蒋凌峰有意把室友们支开让孙家明打电话。半本书过去，最大的感受是有些小说可以一目十行地看，这本小说却一行也不能轻易放过，随时有内容埋着。】
孙家明听他们脚步声远去，忙出来洗了手，推上房门，回来迫不及待拨了吴小梅家电话。吴志广到大棚去了，吴小梅躺着养神。睡了几天，再睡不着，起来又头晕目眩的，只好硬躺着。她听到电话声，有所预感，强挣起来，披上薄外衣，靠近前接。昨晚孙家亮翻进篱笆来看她，她就知道他会跟孙家明说的。她本来没想跟他说太多，可是病中的晚上，分外脆弱，禁不起孙家亮的关心和探问，她终究把心事一朝吐尽。隐约间她也希望孙家亮能帮她传话，让她得以有尊严地把讯息传给孙家明知道。要她自个儿拿莫须有的担心和病体去骚扰他，她做不出来。
电话“叮铃铃”响着，有节奏的一声一声，像昨夜的蛐蛐叫。（老柯意见：又是转场。小说中我最——或说为数不多欣赏的，就是作者转场的技巧。）吴小梅在房内，孙家亮在房外的院子里，隔着窗子悄声说话。吴志广房里的收音机遮盖了他们的声音。吴小梅趴在窗台上对孙家亮说：“我写信给家明，他不回。不是一次不回，是始终不回。从他开学以来，从来没有过。他就算学习再忙，身体再累，总是主动同我联系的。”孙家亮会意说：“你是怕……”吴小梅点头，泪光浮动：“永发和二喜进城看见他和那个徐薇在一块儿……”这是她的一块心病，也是孙家亮的一种禁忌。一个清丽的女孩子，论长相或不如自己俏美明媚，可是十二分的气质和品位，加上八分容貌，就不逊于十分的美人。何况她还那么细腻含情，家世出众。吴小梅又说：“永发还可能瞎说，二喜是半个傻子，他都说他俩像在闹恋爱。”孙家亮说：“傻子的话你也信？我总觉得我哥不是这种人。”吴小梅说：“我也相信他不会，不过永发说，德强嫂告诉他，徐薇说家明的事就是她的事。这不是一般的关系说得出来的。”【小余高见：当时听到徐薇说这话的是德强哥和德强嫂两个人。这里却只说德强嫂告诉永发，是因为德强嫂直率，可能一时说溜了嘴。德强哥老成，做事就瞻前顾后，慎言慎行。作者写人，一丝不差。】
孙家亮在窗外大人一样说着：“咱们这样瞎猜也不是办法，明天我到村部打电话问他。”吴小梅本能地说：“不行，男人家不喜欢被人怀疑，尤其现在还什么凭据都没有。”孙家亮说：“他不写信，不打电话，不是凭据也是大意了。我要提醒他，看看他忙什么。”吴小梅急道：“你不懂……”孙家亮说：“我懂！你别总当我是小弟弟，我高中也快毕业了，是个男子汉了。我知道要怎么做！我不准人家欺负你，更不准我哥疏远你！”
小梅心中一动，道：“家亮……”孙家亮怜爱地看着她，目光中有一种从所未有的东西。【小余高见：泄露了孙家亮心底的秘密。小儿女情怀，总是那么细致入微。】
东边房门响。吴小梅说：“我爸出来了，快回去吧！”孙家亮嘴上说：“我又不做贼，怕什么？”毕竟不愿让吴小梅病中再添烦恼，在墙根暗影里藏了一下，瞅了个空子悄无声息地翻出院外去了。
吴小梅为去省城接孙家亮，连住了几天条件非常差的小旅店，被子发霉，还不够盖，本已作下了病因儿；回来没等缓过元气，又马不停蹄一面上复读班一面忙孙家亮复课；到如今再加上沉重的心事，自信动摇，便撑不下去了。她怕前两件事让孙家亮愧疚，隐去没提。
院外的月光凉凉的，被屋与树的阴影切成不规则的一片一片。片片月光与吴小梅的目光一碰，叮叮地响，又是冷冷的，彻骨生寒。
叮叮当当，叮铃铃，冷冷的，又似很急促。她忙拿起了电话。孙家明说：“小梅？太好了，你终于听电话了！我听家亮说你病了！”凭她的呼吸他就知道是她而不是她父亲。这样看来，他俩原是两心相契的一对呵。她握着电话，泪水成串地流下来，说不出一句话。
孙家明说：“小梅，你别听永发造谣……”他也是急了，无暇再对情敌保持风度。吴小梅忙说：“不是，我跟永发早就说清楚了，他这次倒是为我好，叫我别糊里糊涂就……失去你了。”孙家明急道：“怎么会？”吴小梅控制了一下情绪才说：“那你为什么一直不回信，也不跟我联系？”
孙家明看看房门，确知无人在外才说：“我有时候嘴笨，说不出想说的话，但是不说你也明白，就像你不说我也明白一样。最近我没写信给你是因为我们忙小鹏和所有像小鹏一样没学上的民工的孩子。我先和蔡飞、郝乐乐……徐薇给孩子们上课，又跑职介所，跑关工委，写调查报告，希望能建一所民工孩子的学校。余下的时间，我还要学习。那天在德强哥那儿见到永发和二喜，当时徐薇刚给孩子们上完课。同学相互关心，并不说明什么，现在我另外两个同学也加入了，我们都是四个人同去同回。你对我怎么样，对我家人怎么样，我难道不知道吗？你卖了你妈的遗物给我做生活费，在我妈生病的时候做饭洗衣服，千里迢迢跑来省城帮我接家亮回去。我只要还有一点人心，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吗？”说到动情处，他不禁喉头哽住了。
吴小梅大慰，抽泣着说：“我不该怀疑你的！你这么忙，我不理解你还给你增加负担！我没接到你的信，又想你，又不敢找你怕惹你烦。而且上一回，我见过徐薇，知道她样样都好，对你又好，我就担心……”孙家明说：“以后不要胡思乱想了，今天晚上你就安安心心睡一个好觉。我以后天天给你打电话，打到你病好为止。”吴小梅忙嗔胡说，那得浪费多少话费。二人心中虽早已有情，从未试过热烈地表明心迹。这次受外力推动，阴差阳错又继以雨过天晴，反倒把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捅破了。孙家明电话挂了，才想起徐薇还在等他。这时他已有了决断，假期横竖也快到了，他打算抽空回趟家，给吴小梅一个惊喜，给所有看好他们、怀疑他们的人一个有力的答案。【小余高见：对徐薇是残忍的，但也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应有的果断。】
他跑到校门口，对徐薇笑道：“要不你别去了吧？你跟我说怎么走，我自己去。”徐薇不明就里，说：“没关系的，我晚上又没事。”孙家明坚持：“真的你别去了，不然我上袁老师家，你还要一个人走回来。你又不可能在他家等我们把报告全改完，那得深更半夜了。”
徐薇笑着说：“你什么时候这么细心了？”他之前关心她的心事，此时又关心她的安全，她止不住暗想：“是不是渐入佳境了呢？”
孙家明接下来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他不知怎么变了主意，百般地不让她同行；不像关心的体现，倒像是刻意要把距离拉远一点。徐薇过了一会儿才说：“好吧，你拿张纸来，我画给你看。”她接过孙家明递来的纸，一笔一笔地画，路标、标志性建筑物都细细注上。孙家明心情复杂地看着她。
徐薇说：“照这样走就行了。一楼住户养了狗，有时猛一叫能吓人一跳，”故作轻松地一笑说，“你要有点思想准备。”孙家明勉强笑笑说：“我是农村长大的，不怕狗。”
徐薇窥见了他们之间一条深深、深深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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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9 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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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22-5-9 21:3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