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孙家亮回复自由，与哥哥相见，自有一番悲喜，哭得累了说得乏了，靠在椅子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德强嫂哄小鹏睡觉，孙家明和德强哥商量孙家亮何去何从。
孙家明第一条就说：“家亮刚刚受了惊吓，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我又要上课，我想，能不能叫小梅来接他？”德强哥说：“好！小梅做事我顶放心。”
商议已定，孙家明和吴小梅约好了日子。到了见面的那一天，吴小梅随着人流从车站走出。她第一次踏上省城的土地，却无心观景，忙着寻找孙家明。
人群中孙家明向她挥手。吴小梅一眼看见，跑过来笑叫：“家明！”孙家明笑望着她喊：“小梅！”二人互相端详了一会儿，吴小梅欣慰地说：“你没变，还是那样！”孙家明说：“你以为我会变成什么样？”这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吴小梅笑着岔开去说：“家亮呢？”孙家明笑道：“在德强哥那儿呢，这两天让他多休息休息。特地叫你大老远地跑过来，志广叔没说什么吧？”吴小梅说：“没。说了也不睬他。”她还是那样明快利落，有别于徐薇的温婉得体，又不同于郝乐乐的粗枝大叶。
孙家亮那头有惊无险，同时又见到久违的吴小梅，孙家明是近来难得的喜悦。二人边说边走到人群之外的停车处。孙家明叫她骑那辆银红色自行车，自己骑蔡飞的。自行车车座是墨绿软垫的，笼头上还套着一对纱质纤小的白手套，款式更是文秀可人。【小余高见：一看就是徐薇同学的】吴小梅留上了心说：“女式自行车？哪儿来的？”孙家明笑道：“跟同学借的，两辆车都是。刚才来的时候我一个人管两辆车，骑一辆，手带着一辆，大路都不敢走，交警看了要拦的。”吴小梅不理他后面那么一大串，只接着她前面的话笑道：“车这么漂亮，人一定也漂亮。”【小余高见：孙家明听了是什么反应，作者故意不说。不写而写，效果更佳。】
二人上车并骑，到了德强哥那儿。徐薇等早就候在那里了。小小的屋子几乎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孙家亮正在洗脸。
孙家明说：“起来啦？”孙家亮说：“哎。”他透过一脸水珠子看见吴小梅，不好意思地叫：“小梅姐。”吴小梅无言地笑笑，过去给他翻翻领子。孙家明说：“明天你跟小梅一起回去，妈在家里等你。”孙家亮低头应了。吴小梅笑道：“路上我还要家亮照应我呢。”她顾及他男子汉的颜面，给了他个台阶。
蔡飞见吴小梅反应机敏，行事巧妙，心道：“谁说农村女孩子又土又傻？这个分明是又亮丽又聪明。”他又下意识看一眼徐薇。徐薇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一直在观察吴小梅，所思所想，与蔡飞相去不远。
孙家明对吴小梅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两个同学，蔡飞、徐薇。他们一直帮助我，自行车也是他俩的。要不是他们，我真成了没脚蟹了。”吴小梅听到“徐薇”，两道灿灿的目光直射过去，笑道：“谢谢你们。”蔡飞笑道：“不客气，都是同学嘛。”徐薇微笑道：“是啊。”她不由自主带一点“解释”的成份，指蔡飞说：“这位是班长，这是他应该做的。我呢，是响应他的号召。”她双目中两泓秋水从吴小梅转到孙家明身上，说：“也介绍介绍你的老乡呢。”孙家明便对徐薇和蔡飞说：“这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吴小梅。我不在家，都是她照顾我妈。”
孙家亮望望徐薇，望望吴小梅，前者如九秋之菊，后者如三春之桃。他虽是单纯的乡下少年，也敏感地觉得暗流涌动。
蔡飞想调节一下气氛，向吴小梅笑说：“还能照顾妈妈？我怎么没摊上这么好的朋友？”徐薇也亲切地说：“想起来了，孙家明的帐本上有你的名字。你还是他的邻居，对吧？”孙家明一旁笑说：“那天看一下你就记得了？”徐薇抿嘴一笑。吴小梅很自然地接口道：“家明的帐本一般不给人看的，给你看，一定是把你当他特别知心的朋友。”
德强哥他们喊“家明”，徐薇不以为意；吴小梅叫“家明”，徐薇就觉得刺心。
【小余高见：以上几段写得微妙准确。在场人物虽然多，但繁而不乱，丝丝入扣，看得出驾驭场面的功夫。】
她把这情绪一直带到学校里，边吃饭还边出神。郝乐乐问她怎么闷闷不乐，她沉默良久才说：“他在家时有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吴小梅。孙家明甚至托她来带弟弟回去。他们兄弟俩不在家时，吴小梅就照顾他母亲。”郝乐乐惊诧的不是孙家明另有爱侣，而是徐薇竟会为此受伤：“你不会是吃醋吧？有没有搞错？”徐薇红了脸反问：“不可以吗？”郝乐乐说：“他是很优秀，可你爸妈会接受吗？不是我说，光是兰姨那一关就过不去。”徐薇拿勺子在饭盒里划来划去说：“哪里就想到那一步了？我只知道，现在我在孙家明心里不是最好的那个。我看到他们说话的神态语气……”郝乐乐抢着说：“特别亲热？”徐薇摇了摇手：“不是亲热，是亲密到极致的那种平淡，”她极不情愿地说出来：“就像一家人。”郝乐乐说：“拉倒吧，我只担心你们真在一起会有家长的压力，我可不担心你会输给那个农村女孩子。”徐薇中肯地说：“你是没见过她。她很漂亮，很干练，很朴实。”郝乐乐说：“你也很美，还很有气质，很有才华。”她不服气地掰着指头说：“你的修养、礼仪、见识她有吗？你有四年近水楼台的优势，她有吗？郑希杰是什么眼光啊？他都对你神魂颠倒。要是连你对爱情都没信心，我和袁媛只好绝望地当老姑婆了。”
徐薇精神一振，笑道：“你不是在安慰我吧？”郝乐乐说：“你才貌双全，要人安慰？放心，有我当你的亲友团，一定能打退那个吴小梅。”
吴小梅用不着她们出手，她注定是不能在省城多停留的。多住一天小旅店就多花一天的钱，德强哥的蜗居可住不下任何客人。
孙家明把吴小梅和孙家亮送到车站，德强哥一家三口也都来了。吴小梅看看孙家明说：“车快开了，你有啥跟家亮交待的就快说。”孙家明会意，叮嘱孙家亮：“回去立刻返校，不是开玩笑的。”孙家亮说知道了。不经此一番磨练，他没这么容易放弃打工赚钱的想法，也是塞翁失马了。
孙家明说：“别再叫家里操心。你也不想哥在这里学得不安心吧？”孙家亮今天特别温顺，哥哥说什么他都应承得很好。
火车进站，带起一股气流，发出催促般的呼啸。旅客们当中泛起一阵“嗡嗡”的骚动。那气氛会让镇定的人也变得急促起来。吴小梅说：“时间不早了，该走了！”孙家亮和德强哥、德强嫂告别。吴小梅看向孙家明，孙家明向她点了点头。吴小梅见过徐薇，套过孙家明的口风，更默察过二人相处的状态。她确信她仍占着优势，这使她比较有底气。何况她和孙家全家的感情是那样深厚。但今后她还要谨慎应对，再大方的女孩子在这种事上难免也会犯些小心眼儿。她扯扯孙家亮，向月台走。
小鹏“哇”地一声哭了。孙家亮慌忙回头。小鹏哭道：“我不要你走，我要你教我读书，教我唱歌……”德强嫂忙说：“家亮哥也要上学呢。”孙家亮心酸地说：“小鹏乖，家亮哥走了，家明哥还在。”他向孙家明说：“哥，小鹏现在没学上，你能抽空来教教他吗？”孙家明点头对小鹏温言道：“以后家明哥给你上课，好不好？”小鹏噙着泪说：“好。”
孙家明强笑着送孙家亮走。孙家亮委委屈屈地跟在吴小梅后面。在即将踏上火车的一刹那，孙家明叫了声“家亮”。孙家亮停步。孙家明突然上前，紧紧、紧紧地抱住了他。孙家亮不管熙熙攘攘、南来北往的客，嚎啕大哭。吴小梅、德强夫妇劝了一回，吴小梅抢过孙家亮身上的包裹，紧走两步，拉着他上了车。
孙家亮返乡，严惠芳等放下了心头大石。严惠芳每天到镇上割二两肉回来煨汤，喝得孙家亮笑道：“以为我是大肚罗汉啊？”可是有一重隐忧使母子二人不能真正展颜，就是孙家亮的高中生涯如何接续。
他们找过学校两三次，校长也不知是不在还是推托不见，每次都是主任挡驾，话也说得很死：“复课？没这个规矩。学校有学校的章程，成绩再好，有再多理由，也不能过了半学期才来报到！”严惠芳吴小梅好话说尽，主任依然斩钉截铁：“用不着打扰校长，我就可以肯定地说，绝对不能让他插班！”
严惠芳不怪主任，她明白孙家亮在学校眼里有多离谱，口子一开，校规废弛，如何管理？孙家亮反发了牛性说：“不上就不上！”严惠芳正忧急无法，听孙家亮这时候还弄左性，气得一改平日的和顺厉声道：“还好意思说？你爸临终前怎么说来着？你哥千辛万苦把你找回来是叫你在家游手好闲当二流子的？偷跑到外面那笔账还没同你算！”她罕见地想打儿子。
吴小梅忙上前护住孙家亮，严惠芳一掌险些儿拍在吴小梅背上。孙家亮挣扎着，突然发现自己被吴小梅抱着，不禁心口乱跳。从小到大，除了妈妈，他这是第一次感受到女人的拥抱，且是自己最敬重的小梅姐，哥哥的女朋友。他沉醉于吴小梅的体温和气息，却轻轻挣脱开去，生怕多接触一分钟就亵渎了她。
他转回身跟严惠芳陪话，说他是一时气话。严惠芳气愤稍平，和两个孩子一道去村部向孙海潮求援。孙海潮倒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没那么大脸，便想请林校长出面，到教育局去试试。那是唯一的办法，也是最后的办法。此路若不通，孙家亮就返校无望了。
林校长觉着义不容辞：“高三了，掉一天课，就离大学就远一步，耽误不起！”他陪着他们到县教育局拜访。接待他们的副局长说：“他这种情况我们还没碰到过，学校拒收当然有他的道理。”孙海潮敬烟点火说：“那是，那是。”林校长说：“我就是觉得，这孩子是真心想读书，而且念到高三退学，前面的培养就都白费了。”副局长是新提拔上来的，与林校长不熟，只念着他两鬓斑白，才没当面回绝，便打着官腔道：“这样吧，既然校长村长全来了，我们尽量研究一下吧。”
这等于委婉地推辞，严惠芳和吴小梅都听出来了。两人互望了一眼。有句话明知得罪人，严惠芳不能不说：“我们想见见林局长，您看……”副局长脸一沉道：“林局长在开会布置工作。”吴小梅笑笑说：“那咱们到局长室外头等。不妨碍您了。”副局长认为这是挑衅，是不把副手放在眼里，他待要发话，吴小梅已扶着林校长当先走出。严惠芳孙海潮给副局长说了句“打扰”，也随着出去。
刚巧林局长从外面路过，侧头望了望笑道：“什么事？”副局长站起来笑道：“局长，他们……”他话没来得及说完，林局长一见到林校长，忙迎上前握手说：“林校长，您老跑来干吗？有事请人来说一声就是了。”他向副局长说：“这位就是我常说的林校长，扎根基层三十年，是咱们教育界的楷模！”副局长听得一愣一愣，见林局长待如上宾，少不得和林校长重新握手，以示至诚。（老柯意见：局长也姓林，耐人寻味。）
林校长来之前就想直接同一把手局长打交道，没想到林局长开会，副局长是个生面孔；此时陡见转机，忙逊谢了一番，把关于孙家亮的前因后果择要说了。很复杂的一件事，他说得头绪清楚，该省略的枝节一概不提，能打动人的地方稍事渲染一下。明明是求人，但一来是前辈，二来是自身的涵养，他的语气不卑不亢，自有尊严。【小余高见：点一下林校长的不凡水准】吴小梅听得佩服至极，想自己要说得这么得体感人就不能够。严惠芳亦是百感交集，甜蜜或苦涩的往事一幕幕在脑中掠过。
林局长思忖半晌，朝副局长说：“既然是有苦衷的，又知错回来了，应该给个机会嘛！”副局长不敢拂上司之意，又不愿在严惠芳等人面前转得太快，失了体面，便微笑着给林校长倒水。【小余高见：副局长心思描摹得极妙。】林局长又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过也不能怪学校，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等我跟他们校长通个电话看。”众人大喜。副局长捧杯于林校长笑道：“您别急，先喝口茶。”
茶喝完事情也处理完了。林局长亲自说项，学校答应破例，又恳求此事不要外传，他们对内只说孙家亮是生病养了半年，不得已办的休学。严惠芳心道：“不管从前林校长做了什么，只今天他对家亮的大恩，也足够抵偿了。”
吴小梅回到家时是半夜了，吴志广在看电视。村子里一开始只有他和永发家有电视，近一年多才慢慢的普及开了。可他家还是领先一步。别人家没有，他有；别人家黑白的，他是彩电；别的有些人家换彩电了，他又是大彩电了。
他眼不离荧屏说：“你看你多早晚才回来，又操心孙家的事啦？”吴小梅“咦”了一声说：“你上次不是说不管我了吗？”吴志广略有点不高兴：“我是不管，你看你出去，我说过你没有？也不能黑天白日就在别人家里，不怕人家戳我们的脊梁骨？别说我不喜欢孙家明，就是我同意了，你一个姑娘家也不能还没出嫁就把那边当成家。”吴小梅猜度着他话里的双层意思，觉得正面的信息比负面的多，便不跟他顶撞，只说：“不跟你说了，我睡了。”
才要进房，有人在院子里喊门。吴小梅一开门，见是永发，问了个好返身回去了。永发手中拎着烟酒陪笑进来说：“志广叔，一点小意思，孝敬你的。”吴志广见吴小梅回房了，便拍拍永发说：“这烟酒你还是拿回去吧！”永发待要辩解，吴志广调小了电视音量说：“小梅大了，婚姻大事，到底是她自个儿做主。我管也管不过来，现在也懒得管了。你又能干，又灵透，哪儿找不到一房好媳妇？”
永发放下礼物，在吴志广身边坐下说：“志广叔，烟酒您一定要收下。我喜欢小梅是真的，但这次来看叔不是因为小梅，是刚听说你前一阵病了，所以赶紧来看看。我打小儿没了爹妈，我这条船的本钱一半是志广叔你捐的。这个情分，我不敢忘。”吴志广说：“这些事还说它干啥？同心村的风俗，一家有难，大钟一敲，全村帮手。孙家明上学的钱不也是这么筹借来的？”永发笑笑说：“孙家明已经把借我的钱提前还给我了。”吴志广愣了愣点头道：“这小子，还是有点骨气的。”他当着永发的面称赞孙家明，是破天荒头一遭儿。吴小梅在房内听得喜形于色。
永发起身道：“叔，这烟你留着抽，这酒你留着喝。我今天跟叔交个底，”他向吴小梅的房门看了一眼：“我知道小梅妹子心里没我，我对她早就没别的想头了。”吴志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永发带笑出去了。吴小梅倚着内房门，想往后对爸爸和永发都要更好一点。【小余高见：人家永发也不容易。】
次日清晨，吴小梅和严惠芳、孙家亮胡乱吃了点东西就赶到县城高中。孙家亮穿戴整齐，校服在身上显得格外合身。
严惠芳说：“进去吧！”孙家亮激动地应了。前后不过几个月，重到故地，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严惠芳催他进校门，又拜托吴小梅多看着他。吴小梅在念复读班，原来比孙家亮高一届，如今倒成了同届校友。
朝阳初升，天地敞亮，孙家亮、吴小梅相携踏进了中学校门。
|
发表于 2022-5-7 14:40
QQ好友和群
QQ空间
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
分享
收藏
顶
踩
抢沙发
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22-5-7 14:55
我都是坐着读，很少歪着躺着葛优式地读。连看电视都是坐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