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卸下这个题目的时候，刚好是去年张罗二叔进养老院的一年之后。
我们过了一年，二叔也过了一年，老天爷不偏不倚。二叔，进入今年，该是76岁了。年前张罗着看二叔，没顾的上，人也是，老一年就懒一年。腿脚越来越软，只想着在自家屋子下转悠，不想越界了。朋友笑我是属鼠的，守着自己那百来平米不肯挪窝。其实是懒了，远处，近处，都差不多，所谓的风景，看多了，也都差不多，区别不出什么好赖来。呵，阿Q似地给足了自己理由。
但是，二叔还是得去看，不去，心里空落落的，觉得这年拉下点什么。
挨到过了年。初五。催促老公去看二叔，拿了自己加工的粉肠，买了双合城的点心一盒，年前北京亲友送的稻香村糕点一盒，又看好双合成的汤圆，二包。还有一条烟，中华。老公去了。其实，我也是想去的，跟二叔说不上什么亲，想听他的古旧，他早些年经历的人和事，还有农场的大环境。没有去，是怕二叔不得劲。
二叔是个极有脸面的人.我去了，他一个人住着一间小屋，小不说，脏的程度也是一般人不能接受的，我没有去，已经是跨过第三个年头了。
但是去年我是见过二叔的，因为养老院的事，我们考察了几家，开车接他过来。挨家看了。又在外面吃了涮羊肉，二叔花的银子，这是他的习惯。回我家，在书柜里挑了几本书，还有一部不用的手机，冲足了电，交了200元的话费，给二叔装了，外加一个旧的皮箱，预备二叔打包衣物的。
二叔走后第二天，我们就去了相中的那家养老院。带去被褥，毛毯，铺好床。养老院的院长，是我的校友，极尽热情的，当然还有利益的考虑。准备派车去农场接。我们说，不用了，没有多少行李，自家的小车足矣。
但是二叔没有给话，三天，五天，一周过去了，给他的手机一直关着。我督促老公去看，20里的路程，老公一会儿就回来了。我预感到，这事儿没指望了。
二叔给出了足够的理由。农场的几个老友，欠着他五、六千块钱，走了，怕要不回来，外面看了病，医药费报销有限制。二叔考虑的很是周到，我只能厚着脸的去养老院，跟人道歉，抱着我的被子，褥子，毛毯，一个大网兜里的零碎，木偶一样下楼，挤车门。
2
二叔是我已故公公的姑表亲，轮到我这辈，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是亲戚走到尴尬的份儿，愿意来往可以，不想走动也就散了。我们和二叔这些年的牵挂，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味儿。这话听着有点玄，确也是一个家族的始末。
二叔姓马，我夫家姓刘。他们的表格上填着汉族，其实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后裔，至于后到什么地步，我欠缺考证。家人在天津卫几代，老家是东北的。我认识老公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脑中风了，由于是脑后丘血栓，所以失去了语言功能，也基本失去了吞咽功能。丈夫将不能言语不能行走的父亲接到了我所居住的小城。我要上班，他也要工作，医院里没有人值守。这时，二叔来了。
二叔像一副骨架杵在了我面前。
除了鼻梁上的镜片比我的厚，整个身体看不出多余的肉。二叔的身后，还有一矮个子的老头，二叔指挥着老头放下行李，说老头也姓刘，一个人，来伺候我未来的公爹，特别强调，工资由他支付。
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二叔吃的讲究，他食肉而不食肉皮，而肉上不能有一丁点儿的皮，爆炒的菜里不能有一点汤水，菜是菜，肉是肉，汤是汤，泾渭分明。他上桌子吃饭，一句谦让的话之后，就不言语。只是低着头，吃的极快，完了，把筷子一放，说一句，我好了，您吃着，还有个略微打恭似地动作。
后来，我嘲戏老公，您家二叔是清宫出来的，老公说，他们家过去讲究极多的。
那时候，因为公公的病，二叔差不多一个星期就会来一次，常常是卷着裤腿，骑车来的，一脚的泥。二叔没有退休，来的时候一般是周末，周末我基本呆在医院，所以，总能和二叔赶在一起。公公的病情已经从危险转为稳定，也转到一家设在庙里的乡镇医院，每天两部液体。其余就是惯常的量血压，查脉搏什么的。医院小，也没多少规矩，我们一家子，在医院的厨房做吃的。一个大厅里，有一乒乓球台，二叔打，我也打，两局下来，我气喘吁吁，满脸绯红，二叔却没事似地，医院一小年轻，也好这个，和二叔可以连干五场球。小伙子满头大汗，二叔余勇可嘉。这得益于二叔的工作，还有二叔的枯瘦。
二叔供职于一家山西省直属的劳改农场。地质专业毕业的他，因为家庭出身的缘故，落到了偏远的山西。二叔是农场的技术员，具体分工指导犯人育种，种菜。
说清闲不清闲，享受着田园乐趣。
二叔没有结过婚，农场一排一排的掩映在树林里的房子与他没有关系，他居住的一间土房，落在农场菜地的中间，既是他的栖身之所，又是培育良种的实验室。
公公去世后，我去过二叔屋子几次，一次是把老人的遗物打包了，送到他那里，他在转送劳改人员。余下几次，都是喜欢那个环境，一眼望不到边的菜地，在春末夏初的时候，最招人眼。尤其是在那里，第一次看到了穿着灰蓝色衣服的劳改人员，十分好奇。二叔特意叫几个人进他的屋拿东西，其实是让我近距离的看看那些人。看得出来，那些劳教人员和二叔相当熟稔，他们在二叔的屋里找东西吃，一根油条，半个方便面，逮着什么就往嘴里塞。
听二叔讲，60，70年代的解村农场，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一些满清后裔，国民党大员，都曾经在这里呆过。和二叔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关系也不错。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那些人陆续被海外的家人接走了。惜乎晚生了几年，不然我也见识见识那些晚清后裔。
和二叔交往过的名人当中，有叫荣耿（音）的，溥仪的子侄.有前国民党的元老，最多的还是那些在那个年月捎捎带带有这样那样历史问题的人，有些假释以后已经是孤寡老人了，回乡无望，便选择了留在农场，也成为了二叔的好友。二叔的工资高，又是一个人，便经常拿钱来周济那些个人。记忆中有一个叫老吴的胖老头，留场就业以后，还娶了妻子，生了儿子。老吴的媳妇最终还是耐不住农场日子的清寡，跟人跑了，留下老五父子俩。老吴的儿子有些憨，长得却极为壮实。老吴那几个钱常常不够爷俩糊嘴。二叔就和老吴合伙，一个锅灶。那是我见过的景象。去二叔那里，总见着那孩子在吃东西，给二叔带去的糕点也大多进了他的肚子。之后听说老吴的哥哥在台湾，汇了一大笔钱回来，老吴便带着儿子回安徽老家了。
曾经给二叔介绍过对象，是我工作的一个客户，外乡人，丈夫死后拖着一儿一女，日子过得憋屈。女人不俗，文革前的高中毕业，长得也不差。前后搭照过几次，总因种种原因为能如愿。二叔当面不好拂我，对我老公微词：我一个人过的好好地，不要再给我找事了。话是说给我听的，我不恼二叔，但从此就断了给二叔说媒的念头。
3
二叔就这样在农场的三百亩菜地里寂寞着。他培育油菜，大白菜，芋头，菠菜，入迷似地研发着。我和老公外出旅游，还帮二叔带过菜籽，搞的我像农民工一样扛着沉甸甸的包，一路不住的抱怨。附近的农民经常从他手里索要种子，二叔来者不拒，还要给对方讲解种植的注意事项。二叔便把他的种子撒在了方圆百十里的田地间，春天，郊外，看着绿油油的蔬菜长起来，我总要开心地说着，二叔的菜，女儿也学会了这样的话：看哪，二爷爷的菜。
二叔吃菜，不吃自己种的菜，也不到地里拔菜。他到集市上买，一毛，两毛，一块，两块。吃多少买多少，他那小小的屋子，堆了一地的瓶瓶罐罐，没有放菜的地方。这样，每天到附近的集上买菜，耽误他不少的时间。和老吴搁伙的时候，老吴抱怨过。嫌他花钱买菜，农场里好多老人也抱怨二叔，不让摘地里的菜。二叔也不多说，死守一个理：农场的东西，不能往家里拿。这情形，在我的工作单位得到证实。单位里的小伙子，当然是早些年的小伙子，曾经是他的学生，讲了他的许多趣事，主要就是他对人情世故的懵懂。不过，对他的学识和为人确是赞赏有加。我才知道二叔原来还教过书，且是高中文科。
夏天的菜蹿的老高。二叔的泥土屋，二叔清瘦的身影淹没在菜地里，远了是看不到的，近了也得费心扒拉着菜才能找着，有时候，把一棵菜当成了二叔，有时候又把二叔当成了一棵菜。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二叔退休又被返聘了两年才算告一段落。
4
二叔退休后，有过两年的不适应。他抱着一台黑白电视，记录着农经节目里的每一条信息，畅想着办养殖场的光景，并怂恿我们招商引资，他负责技术培训。那时的二叔还很精神，骑着自行车进城，一个油渍麻花的军挎里装着他记下的笔记，密密麻麻的，一手工整的小楷，用的却是供销社购买的小学生抄本，4、5个本子，用线绳穿着。绳子结实，本子不结实，翻的多了，里面缺一块，缺一块的，像破损的古董，可惜了那小楷了。二叔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翻着，豁牙的嘴唾沫星子乱飞，给我们讲，给他认识的朋友讲，却没有打动一个人。许是他结识的都是穷人，也许是他遭遇的人目光短浅。二叔到处碰壁。以后，二叔来城里的次数明显的少了。有人从农场回来，说起二叔，说恋上麻将了。
我们去了两次，果不如此。二叔饭桌上铺了毛毯，几个人玩的头也顾不上抬。我们只好悻悻回来。
二叔的麻将玩起来就没有停过，算算，小有十年了。
过了古稀，二叔开始关心自己了，计划着他的死法，想着远方的血缘。二叔很多年没有回过天津了。为什么呢？也不是没钱，也不是没有亲的，但二叔还是没回去。我们去天津，邀请二叔，二叔不说话，不说去，也不说不去，沉默着。
后来，我才知道，二叔把自己的亲戚得罪光了。他有哥哥，有姐姐，还有弟弟。这些人都活得不错，有在军界的，有在大学做学问的。但这么多年二叔跟他们没有任何瓜葛。亲戚中，我听到了这样的话，当年落实政策的时候，有一些可以返还的物品，还有房子，一家子拿着证明找到二叔，二叔却拒绝在上面签字，还动员他们也不要想这些，过去了就过去了。因为没有二叔的签字，一家子打闹了半天的事儿搁浅了，人家理所当然的和二叔断绝了往来。
唉，二叔。
还是不放心二叔。挨过正月，再次跨进二叔的小屋。二叔躺着，看电视。地下坐着四个人，玩麻将，屋内的家什脏且乱。地下忙进忙出的两条狗，一只猫，圆滚滚的，上膘了。聊了几句，也没什么说的，就起身告辞，放了保健药，告诉服用方法。
我们出来，二叔撵出来，还有狗，猫。屋内一个人追着，要了我们的电话号码，说放心，二叔有事，他们会打电话的。
又走了几步，看看没人，二叔凑近我们，表情神秘，说他最近在研究彩票，中了奖，他准备捐给村里的小学。然后又大声地，您慢走啊，有空，常来。惊得狗和猫转头看着。
发表于 2022-4-20 21:11
QQ好友和群
QQ空间
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
分享
收藏
顶
踩
抢沙发
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22-4-20 23: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