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杜凯然 于 2022-1-28 20:45 编辑
去年，我有一个机会，乘坐冰雪列车，从瑞典的斯德哥尔摩出发，去冰岛的雷克雅默克。
这趟列车的铁轨铺设在空中，仿佛一条飘带一样悬在云层之上，在北欧漫长的黑夜里，列车经常要穿过北极光的包围，我看着窗外的景色，看着下面的冰海反射着星光的影子，忘记了时间。
有时列车会经过一个小岛的上空，小岛上的灯光闪烁一下就被极光吞噬了，冰海和地平线之间充满变幻的苍白色，我在列车里没有发现第二个乘客，也没有发现列车员。也就是说，列车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点燃了桌子上的蜡烛，烛光把我的影子映在车厢上，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只黑猫。隔着烛火，一只黑猫坐在了我的对面。同时我看到一位穿着白色制服的列车员从前面的车厢走来，端着一个银色的托盘，他走到我们的面前停下，把一杯清水放在黑猫的面前，又把另一杯清水放在我的面前，他向我们示意了一下。
我回过头，烛光在我和黑猫之间跳动，我喝了一口水，我对列车员说：
“疫情什么时候结束？”
“我不是巫师。”他回答。
他走了。我看着他走过车厢链接处的隔门，随即就消失了。
“有什么事吗？”我问黑猫。
黑猫用爪子转动着清水杯子，越过烛光看着我。
“是我会有什么事吗？”我问她。黑猫还在转动着杯子。我转过脸看着窗外，我能看到车头牵引着车厢在天空划出一个半圆形。
“铁轨，柔软、冰冷。”我说。
我们坐在桌子的两边，两个人很久都没有动静。
“我没有在车上发现第二个人。”我说。“地上的往事就像雪花堆积在一起，只有一片洁白。”
她捧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舌头扫了一下嘴角。我侧过头看到窗外的云层下一片灯火。我映在车厢上的影子聚集在窗口。银河在夜空里就像无数座遥远的城。
“你是流浪猫，是吗？”我问黑猫。她把脸扭过去。
“疫情会结束吗？”我问。
“我知道你不是巫师。”黑猫听到这句话，竖起了尾巴。
“不在的人都解脱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她，她看着窗口。
我的影子离开了窗口，云层下的那片灯光过去了，那应该是一个大城市。车厢里的家具只有中间的一张桦木桌子，桌子的两侧摆着两把椅子。除此之外，车厢里空空荡荡，其余的车厢里连桌子和椅子都没有。我甚至来到了列车的驾驶室，那里既没有仪表盘，也没有司机。透过玻璃窗，我看到星辰下的云朵，云朵之下闪着淡蓝色光芒的冰海，我把烛台放在窗台上，火焰之下，我看到冰海上，一只北极熊在缓慢地行走，它抬起头看到了冰雪列车，列车钻进了一片极光的帷幕里，我们在彼此眼中，都是无尽极夜里的一点雪花。
“我带了吃的。”我对黑猫说。
她把目光从窗口收回来，从椅子上跳到桌子上，烛光把她的影子映在天棚上，我的影子先是躲避了一下，然后就扑向了黑猫的影子，它们纠缠在一起，在车厢的天棚上滚动。
我把塑封的俄罗斯红肠和面包从背包里拿出来，撕开塑封，用水果刀切成片，摆在随身携带的塑料盘子里，然后我把蜡烛推到一边，把盘子摆在了原来蜡烛的位置。
黑猫停顿了片刻，随即走到了盘子旁边，她吃了一片红肠，随后又吃了一片。这时，我把面包也切成了片，把包裹面包的包装纸铺平在桌子上，把面包片堆在上面。
“今晚在我来的那个地方叫除夕。”我说。
黑猫没有吃面包，她走到烛台旁边，把烛台推回到桌子中间。
“你去过哪里吗？”我问黑猫。
我们的影子已经放开了彼此，列车突然有些颠簸，烛光忽明忽暗。黑猫走到桌子边缘，我看到窗外一片又一片的极光扑向了列车。窗外燃烧起火焰。
“我们可能回不到地面了。”我说。“你也无所谓吗？”
我拿起一片面包，再向窗外看去，极光压着夜云，把云推向海面，云朵在海面上破碎成烟花。列车又恢复了平静，在云层之上隆隆行驶。云下的海面藏着一双悲伤的眼睛，我把面包片放回盘子里，烛火把我的影子推出了车厢，我的影子铺展在海面上，再也不愿回来了。
黑猫伸出前爪，从海面上拾起我的影子，把它披在我的肩上。我坐在椅子上，感觉到了海水的冰冷。那是我非常熟悉的感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
我告诉黑猫，在我来的地方，今天晚上要吃一种叫饺子的食物。黑猫蹲在桌子上没有动，那个穿白色制服的列车员又出现了。他端来了两盘牛排，他把盘子放在桌子中间，他说这是我们的晚餐，我站起来，把手伸向黑猫，我想抚摸一下黑猫。我的手闪出火花，黑猫变得又细又长，我担心会伤害黑猫，我不敢把手放在黑猫身上。我收回手，重新坐下。
“事与愿违，不是吗？”列车员对我笑了笑。他回过身，借助烛光和窗外的星光，我看着他渐渐消失在隔壁的车厢里。
“我想表达一下善意。”我对黑猫说。
“事与愿违，不是吗？”我说。
“吃牛排吧。”我对黑猫说。
我吃了一个牛排，黑猫闻了闻盘子，没有动。列车员过来收盘子。我们一同看着窗口，看到云雾下面，一个人走在一条公路上，那条公路穿过一片荒原，远处褐色的山丘、白色的雪峰后面是一个海湾，沿着海湾亮着稀疏的灯火，点点船只停泊在岸边，一架飞机在海湾之上飞过。
“不想留在冰雪列车里吗？”列车员对我说。
“我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完成，我要回到地面。”我说。
“总是事与愿违。”他说。
“我回不去了吗？”我问他。
“也许真的是这样。”他说。
“我不在乎了，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说。这时，我看到我的影子离开了我，它走到了列车员的身后。
“事与愿违，对吗？”列车员露出了笑容。“留在列车上就解脱了。”
“事与愿违。”我说。“没什么奇怪的。”
“我们是一样的人。我选择留下了，许多人都留下了。”他说。
“我只看到了三个人。”我说。
列车员拍拍墙壁。我听到了其它车厢传来的欢声笑语。
“欢乐的世界，不是吗？”他对我说。
“我想回到地面。”我说。
“可惜啊，回不去了，你的影子不愿意跟你走。”
这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碰到了我，我低下头，看到黑猫站在了我后面，就像一个小小的影子，车厢里的欢笑声消失了。列车员看着我，他脸上的五官变得模糊，他回头看着我的影子，我的影子依旧站在他的身后。
“不勉强你。”列车员说。
冰雪列车停在了一座空中站台，我拎着行李走出车厢，星空仿佛就在手边，蓝灰色的大地上飘浮着闪动极光的云雾。我沿着窄窄的楼梯一点一点向下走，楼梯在风中摇晃，我看不到地面的样子，我回头看了一眼列车，车窗上趴满了人脸，他们向我招手告别。我没有在他们之中发现我从前的影子。
我带着小小的影子，缓慢地走向地面，雷克雅默克的灯火铺展在天边。脚下的路就是风中的阶梯，我知道，今天在一个地方，叫除夕，是吃饺子的日子。
我回头看到我的影子，在空幻的冰冷中，心里充满了感激，和幸福。
2022年1月28日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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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8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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