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下过一阵子雨,太阳在云背后似露非露,好象有点拿不定主意。隔着云层,只看见一抹柔亮的红晕。黄真走在街上,也有几分像雨后的太阳——许多事还没拿定主意。比如下个星期回不回老家参加母亲五十五岁的生日宴?又比如,说远一点儿,他是不是从此就活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
路上他被人蹭了一下,手臂上肿起一大块。那人明明看见了,假装没注意,扬长而去。黄真笑了一笑。自从父母离婚、兄妹反目,整个家闹得天翻地覆,他脾气反而比原来好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他回到六楼的“家”,洗了把脸,坐在书桌前面。书桌临窗,看出去白茫茫一片,好象在坐飞机。朋友和家人都担心他出门在外,适应不来。他的“抗打击”能力却超过所有人的预计。唯有一件受不了,是空调管子附近有个蝙蝠窝,捣了两次没效果,夜里听到可疑的扑打翅膀的声音,偶尔有“吱吱”声。这时就显出陈军的重要来了。
陈军比他大半岁,以前大学同学时一点交情也没有,没料想初来乍到,找房子、还价、认路,亏他帮了大忙。现在他们合租着一幢二室一厅的房子,楼层略高,好处是能减肥。其他的,除了蝙蝠,都还说得过去。
陈军捉蝙蝠很有一套,可惜蝙蝠抱定了“孙而子,子而孙”的宗旨,倒下一个,飞来一双,前赴后继,杀不尽赶不绝,不知有什么东西这么吸引它们?陈军曾想和黄真换房睡,让黄真耳根清静,但这间房带空调,面积也大,提议换房好象有趁人之危的嫌疑,所以一直没说得出口。黄真也是舍不得空调,舍不得的结果是天天与蝙蝠为伍。
黄真坐着看窗外的天。霞光渐暗,在过度到黑夜的十来分钟里,天空会成为一种又像淡灰又像淡白的颜色,非常暧昧,仿佛有各种可能,像他十七八岁的时候。那时他眼中的未来也是不确定的,好几条路等着他挑。他刚要站起来伸懒腰,门响了。他叫“陈军”,进来的却是个陌生的老太太。两个人一照面,同时大惊,又同时问:“你是谁啊?”
老太太嚷着要报警,闹得邻居过来,一看之下,忙拉手亲热,老熟人的样子。黄真惊疑不定。邻居才向他解释:“这是房东的妈妈,住在乡下,她有备用钥匙的。”一面又回头安抚老太太,说黄真不是坏人,是租她儿子的房子,儿子“移民”去了外地,说到这里才想起来诧异:“怎么你不知道他走啊?”老太太顿时哭起来说:“我上哪儿知道?他大了,有本事了,除了逢年过节,平时不见影子,也不跟我商量什么事,连个电话也没有……”
她絮絮叨叨抱怨着,邻居在旁边徒劳地劝。黄真突然问了一句:“这些香瓜你是带给他的?”老太太擦着泪说:“可不是么?冬天我带香肠腊肉,夏天我带香瓜桃子,他走了也不跟我说。”她最后委委屈屈地把香瓜送了黄真,被邻居一路扶下去了。
黄真关上门,把声音隔在门外。客厅干干净净的地板上就搁着一个古怪的香瓜。他知道那一定是她在自己的田里种出来的,大老远拿来,不可能再抱回去,于是便宜了他,天下母亲疼爱子女的心真是一样的。
他把瓜拿到厨房里洗,“哗哗”的水声中又有开门声。这次他学乖了,不叫“陈军”,径直走到客厅里等。还好,探进来是张熟悉的脸。陈军总是这样,先进来一张脸,然后是上身,然后才是腿,黄真总结说是“三段式”。
陈军笑道:“干嘛一声不吭?阴森森的。”黄真笑了,把刚才的事情讲了。两个人相帮着把瓜浸在一盆冷水里湃着。陈军洗菜做饭,黄真到房里看书。陈军叫他帮忙,他说他不会做饭,有心而无力。陈军说:“你半年前就这么说了,估计半年后还这么说。”黄真只顾翻书。陈军在厨房里说:“哑口无言了吧?”黄真头也不抬:“是不屑一顾。”
晚饭做的是鱼头豆腐汤,另外炒了个素菜。黄真不吃鱼,所以承认“我只吃豆腐。”陈军听出弦外之音,笑得嘴一咧一咧的。因为工作性质不同,黄真是朝九晚五,难得加班;陈军是天天加班,难得准时,所以他们一起吃一顿晚饭,也是不容易的事。黄真的母亲对儿子的情形了如指掌,电话来了就问:“今天跟小陈吃的,还是自己吃盒饭的?”黄真就简洁地答:“吃盒饭的。”陈军不烧,他宁愿顿顿吃盒饭。生活清苦,人却比以前胖些,小饭店的菜,荤油落得重。
饭后黄真说要洗碗,陈军说“算了,我来吧。”黄真就老实地说:“我本来也是假客气。”陈军笑了,经过这么多大的变故,黄真的性格却没太变,还是有种慧黠的灵气。他端起饭碗取笑黄真:“以前在学校你多清高啊,正眼也不看我们一下。”黄真明知不是的,可还是说:“那时候哪知道你以后有利用价值呢?”陈军说:“靠!”笑得碗筷碟子“叮叮叮”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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