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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钟 [复制链接]

有贤无垢

主楼

发表于 2021-11-23 20:0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有贤无垢于 2021-11-23 20:33 编辑

　　

                                                                     晚  钟　
　　                                                                文/有闲
　　
　　她躺到床上，泪水不禁流了出来。
　　
　　电话里，东东的哭声令她心碎。
　　
　　她不敢想象，没有她的这些日子，东东是怎么过来的。断奶不到仨月，走路还有些蹒跚……
　　
　　她想起了那天当她把决定告诉方荣时，方荣惊愕愤怒的样子。
　　
　　可刚才他那温柔、低沉、饱含着渴望与暗示的低语，又让她羞羞地笑了。
　　
　　空调不知疲倦地倾吐着温暖，房间里燥热而沉闷。她抹了抹脸，甩了甩发，带上房卡，出门溜达。
　　
　　长长的走道一片寂静，两边客房门紧锁。她知道这些房间是空的。幽长的空寂并没使她感到恐惧。两周前，这里还住满了人，她曾在走道中来回奔走，甚至进入过每一个房间。
　　
　　她下了楼来到大厅。
　　
　　宽敞气派的大厅空荡荡的。那些沙发孤零零地躺在硕大的青花瓷瓶和带有浓郁古典气息的镂空屏风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消毒水气味。
　　
　　那个打扮时髦的女孩倚靠前台，低头捏着手机，手指飞舞，跳跃的美甲在灯光下泛着碎银的光辉。她走过去时那女孩并没抬头，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注意到她的到来，而是沉浸在与男友的文字调情之中。
　　
　　“恋爱中的女人。”
　　
　　她试图给眼前的情景下一个定义。
　　
　　恋爱多美好，多浪漫，多温馨。医学院宿舍前面的草地上，当他点亮九十九盏蜡烛，手捧九十九朵玫瑰，跪下，仰头，对着四楼高呼“我爱你”时，她知道自己不可阻挡地陷入了虚荣的诱惑。两年后，她心甘情愿地把手指伸进了他铂金戒指的圈套。
　　
　　她向女孩要了杯热牛奶，嘱咐她放了几块方糖，道了谢。
　　
　　她呷着牛奶，透过玻璃门看外面，夜色依然凝重。除了一些风在灯影里游走，空无一人。
　　
　　回到房间，她又想起前台那个被爱情浸润着的女孩，想起了方荣。
　　
　　婚后，一切都变了。
　　
　　她不得不放下考研计划，按照他和他父母的意愿，早早给他生子。
　　
　　她本来在下面一所地级医院上班，从助手到独挡一面给病人看病甚至治疗，再多一些临床经验，坚持个一年半载，就能评个主治医生资格。主任也青睐她。只要她在那里做下去，不说主治医生，主任医生也不是不可企及。可他老是埋怨两地分居，央求着她调回他所在的省城。反驳无效，她只好从那家三甲医院辞了，到离家近便的一所大学做校医。
　　
　　来看病的主要是教职工和学生，通常也没什么大病。有大病也不会找她们看。学生来看病，无非一些头痛脑热，皮肉轻伤，小毛病好修。老师们来了，多为保健养生，补品随便开。环境优雅，工作轻松，还可以早点下班接孩子，从容买菜做晚饭。
　　
　　可她慢慢觉得自己在温水煮青蛙。她怀念那家三甲医院，那里每天都有一些重症急症患者，无论从实战还是理论都可为她提供大量的一手病例，紧张的医治氛围必定能够使她的医术迅速提升。
　　
　　在她做校医的这些年里，她的同班同学，考研的考研，读博的读博，不知不觉间，他们有不少人就进了省城大医院，或者去了上海、广州高就。甚至那个性格木讷、患有小儿麻痹症、成绩比自己差得多的郑小莉，都进了那所著名胸科医院。她常常有些羞愧，在同学群里发言谨慎，只和自己处得好的几个聊得开。
　　
　　手机响了一下，老黄发来的微信：还没回家？
　　
　　老黄是个昵称。老黄当然姓黄，大名黄雅琴，曾经上下铺的室友，当年毕业后去了一家制药厂做化验员，工作没什么挑战性也没什么竞争性，老总却把她当个宝，宁可屡屡加薪也不让她离开。老黄于是按部就班，没事偷着乐，大约要将化验师职业进行到底。
　　
　　她告诉老黄“快了”，然后若有所思点开同学群，再点开郑小莉微信图像，呆呆地望着。
　　
　　她和郑小莉不是微信好友，生前不是，死后更不是。
　　
　　可是，她觉得郑小莉至少和自己有某种相似之处。郑小莉当年学医，据说就因为得了小儿麻痹症。为治病，从小吃各种草药，后来还拜本地一位老中医师为师。只是，郑小莉在学校里性格太孤僻，似乎除了上课、吃饭、进图书馆，就没别的事可做了。对于男女之事，郑小莉更是竭力回避。回避也罢，有一次居然悄悄诅咒她和方荣的“完美”爱情，被老黄逮个正着；而她之所以学医，则是眼睁睁看着父亲在自己面前死去，于是立下勤学苦读治病救人之志。她永远忘不了父亲临死前对人世的留恋模样，永远忘不了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多好的青山绿水呀……
　　
　　她至今不明白，郑小莉为何死之前没在群里说一句话。
　　
　　那天听老黄说郑小莉死了，她吃了一惊，完全不敢相信。然后很快在群里得到证实。电视台第二天也简短报道了郑小莉的死，还提到了郑小莉的医院，但没有附图像。
　　
　　她就是在得到郑小莉死亡的确切消息后，才做出决定的。
　　
　　在那之前，她一直按照校医院的排班日程上下班，期间甚至还给一个请假的同事代了三天班。全城封城，她作为医务工作者必须上班，但上班期间几乎无事可做。与其说是上班，不如说是值班。当然，上班或多或少给了她一些安慰，起码不像封城后的前几天那么煎熬。
　　
　　她和大多数人一样经过了震惊与恐慌阶段。同学群、朋友群，各种信息铺天盖地而来，悲观情绪几乎弥漫了整个群圈子。她在抗疫一线的同学也发来了亲手拍摄的现场视频，告诉大家他们快撑不住了，完全超负荷运转，随时可能崩溃，很多同事“挂彩”，老黄也告诉了她一些“可靠”的“外部消息”。她没想到病毒如此厉害，封城没几天病例就成几何量级上升，很快她所在小区就有人被“专车”接走隔离，她的楼上一户也有人感染，门口贴着醒目的警示牌。每天下班回家，她都小心谨慎，严格按照消杀流程，把自己打扫、冲洗得干干净净，才去抱小东东，再辅导大儿子作业。她以一个医生身份，严肃告诫家人：防火防盗防病毒，坚决不能外出，哪怕楼下散步也不行。
　　
　　后来就看到全国各地医疗队驰援w城的消息。
　　
　　她心里感到一丝欣慰的同时又有一些内疚。
　　
　　举全国医疗资源支援，开建方舱医院，说明形势已经非常危急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几次想对方荣谈一谈。但看到两个孩子尤其是小东东，她又把话咽进肚子。
　　
　　那天，郑小莉感染并死亡的消息传来后，她再也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她也不知为什么，反正就是止不住。第二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将写好的申请书递交给了院领导。
　　
　　院领导让她“再考虑考虑”，她坚决表示“不用了”，城里医护人员紧缺，她作为一名医生，执业医师证，有护理证，有重症病房医护经验，她完全有能力有信心胜任抗疫工作。
　　
　　她的话带着激动与冲动，与其说是申请，不如说是挑战。
　　
　　得到批准后的她回家就告诉了方荣。
　　
　　方荣坚决反对。
　　
　　两位老人也从一大一小俩孩子的角度，苦口婆心劝说。
　　
　　她只说了一句：“我是一名医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
　　
　　第二天一早，带了简单的洗漱用品与衣物，就奔赴“前线”。从小区到街口的路上，她忽然想起了老电影里抗美援朝志愿军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画面，以及莫斯科保卫战苏联红军红场阅兵后直接开赴前线的镜头。她甚至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与豪迈。
　　
　　但是来到“战场”后，却让她大失所望。
　　
　　这是一家酒店，这里没有重症病人，只有 “疑似病人”。他们有症状，但很轻，很轻，还需要进一步观察确诊。
　　
　　他们被送到这里隔离后情绪很不稳定，抱怨、发怒，提各种不合理要求，摔东西；要么情绪低落，仿佛末日来临。她在这里的工作，不是治疗，不是救护，更多的是心理疏导，协助检测。当然，每天迎来送往，查房，测温，记录，也没闲着，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上了战场，也冒着被感染的风险。
　　
　　在这个闲得发慌的夜晚，在这个阒寂的房间里，她睡不着，想孩子，想东东，想起很多很多事情，想起父亲送她上学的情形，想起前台那个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女孩，还想起了郑小莉。
　　
　　她想，郑小莉恋爱了吗？
　　
　　郑小莉结婚了吗？
　　
　　郑小莉有孩子吗？
　　
　　她觉得很奇怪，同学群里居然没有人提起郑小莉这些。
　　
　　她想问问老黄，但不知道老黄睡了没有。
　　
　　她捏着手机正犹豫，猛然听到一声钟响，接着又是一声钟响。
　　
　　她走到窗边，钟声正从江对面海关方向破空而来。
　　
　　她看到密密麻麻橘黄的车灯像潮水一样向长江大桥奔涌而去。
　　
　　她忽然记起今天就是全城解封日。
　　
　　再隔离一天，就可以回家啦！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