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五月是一年中天气最好的时候，阳春三月，说是这么说，毕竟还残留着些微寒意，不像今天，周围的一切都如同浸在一大缸暖融融的金液里面。太阳晶亮夺目，天空蓝得让人想笑，想叫，连来往汽车也像刚刷过了新漆似的。街上的树木都回了绿，每一片叶子上都流淌着阳光，光灿灿的树，光灿灿的世界，然而凌皓心里面的天已经黑了。
他木然的靠在座椅后背上，暖而轻的春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拂在脸上像个毛茸茸的粉扑子，痒痒的，像她朝他吹的气，又像她的略带亚麻色的头发微触他的额角。他是在伤害她，他知道；他甚至能猜出她的反应。可是他还是逃了。真可笑，两个相爱的人之间竟会用到一个“逃”字。虽然他选择了悄没声儿的离开，他又不由自主的想她。出逃这天的天气很好，好得像一种讽刺。什么都不对，不对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可是说不清，令人烦躁的昏暗的哀愁……
他买了车票，淡漠地望向窗外。两片巴掌大的叶子从树干上落下来，飘飘摇摇，闪着金绿色的流光，芭蕾舞演员般优雅的落下来。有一片先着了地，另一片在半空中划了个弧，缓缓逼近先前的一片（凌皓吃了一惊，他竟然想到了“逼近”）。前一片树叶在同伴将要落地的一刹那，忽然向右移了两尺，“嚓”的一声，让同伴扑了个空，它自己却飘进了下水道的缝隙——宁可万劫不复，也不要待在一起。它比凌皓还要绝决！
凌皓是通过唐正认识唐琪的。他和唐正是同事，交情在机关里算是不坏，可是不及他以前那些老同学。他曾说他和他的老同学——比如吴克——的友谊是山中清泉，一点儿不掺假的，纯天然的，而和唐正的关系则像可乐，味道也有味道，人工的成分太多了。他迟迟没有去拜访唐正的父母，而当年才认识了一个星期，他就到吴克家认干爸干妈了。
凌皓第一次踏入唐家，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小院外的树上，知了叫了一天还不肯歇，叫声细成了一条线，细得要断了。晚风若有若无，丝毫驱散不了那无所不在的炎热。唐正的寡母热情招呼，一头大汗地忙菜，凌皓又想帮忙又不想走进厨房，更觉坐立不安。唐正笑着叫他随便坐，从冰箱里拿了罐装冰镇啤酒给他，对面坐下聊了两句。凌皓拉开啤酒拉环，刚要丢掉，忽然一个娇嫩的女声阻止道：“别扔，我看看号码，说不定能中奖的。”房门的竹帘一动，走出来一个娇小的女孩子。她的身高怕是不足一米六零，但是一双腿看起来却相当的长。生得很清瘦，肤色洁白，穿着素色的裙子，脚上趿着双暗红塑料拖鞋。凌皓一见了她，立刻觉得遍体清凉，仿佛刚冲了澡，坐在风扇前吹风又吹过了头，浑身的汗都收了，连皮肤都有点冷冷的。
“你瞧你这样儿，也不怕人笑话。”唐正笑着数落，口气却十分温和。女孩似乎没听见，一径儿走到凌皓面前，接过拉环，翻过来仔细察看内侧，随即往桌上一放，侧头向唐正说：“我这样怎么了，见不得人吗？”一时也听不出她是质问还是询问。唐正忙说：“谁敢说我妹妹见不得人，我第一个灭了他。来我介绍你认识，这是我同事凌皓，第一等的精明能干人，下一届局长多半是他，我将来就指着他混饭吃了。”又向凌皓说：“这是我妹妹唐琪，是我们家的太上皇，我宁肯得罪领导，也不能得罪了她。”唐琪不理哥哥的调侃，快步走进房里去了。凌皓也笑着说他“太抬举我了，我当不起。”
那天的晚饭吃得很是平淡，除了唐正滔滔不绝以外，唐琪母女俩都很少说话。凌皓惊异于他们一家三口的性格会有这样大的反差。尽管都是沉默，凌皓又能感到母亲和女儿的区别。唐母看起来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接近“相夫教子”那一型的，这种人不怕做家务，却怕和外人打交道，她的沉默是由于羞缩的缘故；唐琪就不同，她虽是不大开口，看得出胆子是大的，她仿佛有一个她自己的精神领域，她的人坐在这里，思维却早已飘渺得莫可名状。她有点冷淡，可是说穿了其实是心神不属，这种人就是见到联合国秘书长也不会怯场。凌皓觉得她实在很有意思。
过了几天，唐琪来单位找唐正，唐正刚好出去了，她便径直来找凌皓。凌皓请她坐下等，倒了纯净水给她，问她找唐正干嘛。唐琪说：“晚上家里又闷又热，电视又不好看，我要他陪我看电影去，影院里有空调。”她的口气完全是和一个熟人说话，凌皓觉得很亲切，笑着说道：“那你打个电话来不就行了，又用得着自己跑一趟？这大热的天。”唐琪说：“我哥他不是带人回家玩就是和人上外边玩，我不趁早在这儿截住他，他又该深更半夜才回来了。反正也五点一刻了，你们也快下班了。”凌皓说：“想不到唐正心这么野。对了，街上放什么片子，你打听清楚了吗？”唐琪摇头道：“不知道，我是冲着空调去的，又不是冲着片子。”她出了会儿神，冷不丁的问了一句：“你个子怎么这么高？”凌皓一愣，笑道：“我也不明白呀！可能是我喜欢体育，锻炼的吧？”唐琪说：“可是我哥也喜欢打篮球，也不过一米七五。真是的，没事长这么高干什么！”她抱怨的看向凌皓，突然毫无征兆的微笑了一下：“开玩笑的，你不要当真啊。”这是凌皓第一次见到她笑，他从来没想到人在笑与不笑时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唐琪的笑容让人觉得是种奢侈的享受。凌皓说：“你的笑缺乏铺垫，等我回过神来你又不笑了，你存心要我遗憾终身。”唐琪忍不住又是一笑：“你又看见了一次，现在死而无憾了？”她说着站起身来走出门去。一个同事问他：“这是谁呀？”凌皓答道：“唐正的妹妹，小姑娘挺有趣的。我有这么个妹妹就好了。”那同事说：“妹妹做不成了，做情妹妹吧。叫唐正也多个便宜小舅子。”凌皓斥道：“你不讲话没人拿你当哑巴，我有女朋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话不能乱说的。”那同事笑道：“对了，改天我打匿名电话给你女朋友，叫她小心你红杏出墙。”
“谁要红杏出墙？”唐正边说边走了过来，唐琪在后面跟着，没有作声。大家闲聊了一会儿。六点钟一到，早已蓄势待发的人们纷纷关门下班，整个机关“嘭嘭”声响成一片。下了楼，唐正说：“凌皓，晚上有没有活动？”凌皓说：“你以为都像你呢，应酬多得像外交部的。”唐正笑道：“那顶好了，跟我们一块儿吧，多个人也热闹些。”凌皓爽快地说：“行，不过我还要带个人，你们不介意吧？”唐正说：“知道你不会丢下俞越，叫她一起来，我做东。”
三人到“微利小吃店”坐下，唐正把手机借给凌皓。第一道菜“宫爆鸡丁”才上桌，一个个子高挑，戴着金丝边超薄眼镜的女孩子慢慢踱了进来。她友善的和唐氏兄妹打了招呼，在凌皓身边坐下，拿粉蓝绣花的小手帕挡住了口鼻说：“油烟味真重。”唐正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说：“通风条件是不行。”凌皓留神看唐琪时，却见她淡淡的不露喜怒，至少没像她哥哥那样面带讥诮，心里舒服了些。凌皓替唐琪和女友俞越互相介绍了，俞越很谦和的说了几句客气话，敬了唐琪一杯。唐琪还敬了一杯以后就不再开口，凌皓知道她又沉浸到另一个非人间的世界里去了，不知怎么，隐隐竟有些羡慕。唐正把这个样儿看惯了，自然不以为奇，俞越却是十分诧异，心想别是我得罪了她吧？难道我刚才那杯酒敬得冒昧了？凌皓看出了俞越的心思，轻拍了拍她，意示安慰。
吃到最后，“鱼香肉丝”却迟迟不露面，唐正便打手势叫服务小姐过来查问。小姐说“这菜已经上过了”，唐正说没有，小姐便拿出菜单给他看，长指甲划着“鱼香肉丝”四个字说：“你看这菜名旁边已经打了钩，那就是上过的。我们可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便宜坏了招牌。”唐正笑道：“照你这么说，我们倒成了想占小便宜的啦？”那小姐略有些下不了台，便话里有话的微笑道：“那是先生你自己说的，我可不敢有这个意思，可是的确打了钩了你看这事奇怪不奇怪……”唐琪忽道：“我们没吃到，别说打钩，打五角星也没用。”她半天不吭声，陡然来上这么一句，众人都是一愣。那小姐无奈，叫了老板过来，一一二二把事情说了一遍。唐琪眼望门外说：“你们饭店的‘微利’是不是都靠钩来钩去赚起来的？你要是烧呢，赶快就去；不烧，我们就走，别耽误了我们看电影。”老板究竟比小姐会做人，忙陪笑说“现在就给你们做，稍等一下。”搭讪着去了。凌皓笑着朝唐琪竖了一下大拇指。
吃完饭，看了电影出来，时间还早，四人边推着车边聊天，不急不躁沿着大街走。唐正说：“别人家都是大的欺负小的，独我们家，是妹妹欺负哥哥。说了不怕你们笑，我这日子简直过得水深火热的。”凌皓笑道：“你也太夸张了，我觉得唐琪肯定不像你说的那样。她自己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哪儿匀得出精力欺负你？”俞越红着脸说：“你看你说的话，也不怕人家见怪！”她的又羞又窘的神态，会使不知情的人误以为是她说错了话。唐琪却抬头望了凌皓一眼，目光中隐然有几分惊喜。凌皓心中一热，脱口而出道：“唐正你嫌你妹妹不好，不如让我做她哥哥。”唐正打蛇棍随上，紧接着说：“好啊，烫手山芋，巴不得有人要呢，就这么说定了，不准反悔啦！”唐琪“哼”了一声说：“凌皓做哥哥，一定比你称职。”她当即清清脆脆叫了俞越一声“嫂子”，羞得俞越满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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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19 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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