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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只要看过古龙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的读者，对于林仙儿这样一位集天使与魔鬼，商人与娼妇，政客与姘头多重身份于一体的女人无疑会印象深刻。在古龙所有描述女性的文字当中，林仙儿应该是一例最大的突兀，不同于其小说中的其他任何女人，古龙毫不吝惜地动用大量笔墨去描述这位恶女的种种行为，而她作恶的目的是一种原始的单纯，只是为了占有和享受。许多读者会因该角色的形象问题而攻击古龙的女人观，认为他对于女人的看法未免过于偏激和狭隘。这样的结论从根本上已经抹杀了这个角色的存在意义，对于古龙显然并不公平，事实已经无数次证明，偏见带来的只能是无休止的误解。即使在纯粹文本意义上，林仙儿这个角色也应该有它的一席之地。
对于读者来说，林仙儿的确够得上典型，但是够不够圆满和可信呢？讨论这个话题，不妨先从古龙创作总体上着眼。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是，在塑造林仙儿此前和此后，尽管也塑造过不少恶女形象，但是对于她们的处理手段和态度却大有迥异。在林仙儿未现身江湖之前，古龙对于恶女的行为描述比较单一，处理结果也比较简单化，要么自动消失，要么一死了事。而在林仙儿出现之后的作品中，古龙对恶女的处理显得淡定了，他更愿意从侧面去描述她们的行为，更愿意从背后去探究恶女为何而作恶，这种由表及里的转变，为作品披上了一层人性的外衣，处理结果已经明显成熟圆滑了。
可以这样说：此前古龙的女人观是“月朦胧，鸟朦胧”，后期古龙的女人观变成了“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林仙儿的出现时机介乎二者之间，可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由此得出的结论是，林仙儿这一角色是古龙女性创作的一个分水岭。至少对于古龙来说，她已经有了存在的价值。1970年前后的古龙，无论是在创作方面，还是自身方面，都需要一个爆发点，一个突破口，这个时候，林仙儿出来为他解决问题了，她以恶的名义帮古龙完成了一次破釜沉舟的改革。
由林仙儿浅析一下古龙的女人观，也的确是个值得玩味的话题。
二
站在男性立场上，我们有理由相信，古龙之所以要制造出林仙儿这一标本，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证明男人的自尊：任何一个有自尊的男人都不会心甘情愿被女人，——这种传统意义上的弱者当作工具、当作玩具随随便便利用。古龙是敏感的，自尊的，他同样也不允许他笔下的主人公如此。在经过多年风月场的观察训练之后，在对于世态人情有了更多认知之后，古龙终于大打出手了，于是江湖的花名册多了一个不可复制的林仙儿。
古龙表现得野心勃勃，他集中火力，要通过这个角色来完成对女性这一群体劣根性的一次综合大批判。因此读者完全可以会心一笑，——林仙儿只是个臆想中的标本而已，完全没必要口诛笔伐。
林仙儿的出现，似乎只是为了挑战男人的心理承受极限，她如此美貌，却又如此险恶，尽管许多人明知她是危险人物，却最终总是心甘情愿臣服与她，因为几乎没有人能够战胜自身原始的欲望。林仙儿不仅有一流的美貌，还拥有一流的聪明。
她非常善于利用男性的弱点。她明白，身体只不过是跟男人交往的敲门砖而已，所以她除了用肉体满足男人的身体，也懂得用眼泪和微笑满足男人的虚荣，从而让他们死心塌地被自己驱使。这一招几乎屡试不爽，但偶尔也会碰壁，比如李寻欢和上官金虹。
李寻欢是古龙精神理想的寄托，自然不会对林仙儿产生妄想。因为他始终爱着旧欢林诗音，多年来的痛苦忏悔使他成为刀枪不入的精神阳痿患者。因为阳痿，所以他看事物能够更透彻、更清晰。古龙通过一名阳痿患者来完成自己的精神寄托，不知道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悲哀。或许更多的只能是一种消极抵抗的无奈。
而上官金虹对于林仙儿的态度则显得从容无比，因为他只同金钱和权利上床才可以达到高潮，而林仙儿纵然美若天仙，却不过是世间凡品，所以，林仙儿遭到了嘲弄，她本来要让他成为工具，成为棋子，却不知道自己早已是他的工具和棋子了。这是一个很好的黑色寓言。
不过古龙却显然不愿意让上官金红比李寻欢更高明，他含蓄地揭穿了上官金虹的秘密，他其实是同性恋，这似乎给了大家一种解释：他对于林仙儿的无动于衷其实也是假象，因为他的生活方式与常人不同。更多的正常人根本无法抗拒林仙儿的魅力，比如青魔手伊哭，比如温侯银戟吕凤先，甚至铁血汉子郭嵩阳……这些男人们为了这个女人一个个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很显然，林仙儿自身的肉体武器要比他们手中的刀枪剑戟更有用，也更危险。
关于阿飞，一个让人心痛的少年。林仙儿对他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手段，因为阿飞太单纯，所以，她就让自己装扮为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这种方法非常有效，她几乎成功了（如果不是她对于自身能力过于高估的话），阿飞后来甚至对一直呵护自己的李寻欢产生了极大误解。因为她一直很希望铲除对自己不感兴趣的李寻欢。
古龙对于阿飞的爱不会亚于李寻欢，但是他要让阿飞明白，一个人从幼稚走向成熟，那绝对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这似乎也是古龙对自己的暗示，他应该摆脱一些纠缠了，应该放下一些枷锁了。
所幸的是，尽管代价高昂惨痛，但是阿飞终于挣脱了内心束缚，走出了迷堆。读者和古龙应该为此欣慰。
古龙的女人观从上官金红和伊哭身上，映射出一种嘲讽和虚空，从吕凤先郭嵩山阳身上，映射出一种无奈和惨烈，而从李寻欢和阿飞身上，映射出的则是愤怒和无奈。
三
最终，曾经不可一世的、总带男人下地狱的林仙儿自己下了地狱。她轻视男人、侮辱男人，而到了最后，她被所有男人所轻视，所侮辱。这段字数描述不多，但却痛快淋漓，因为前期所做那么多浓墨重彩的铺陈，正是为了这最后一击致命的高潮。古龙的笔端洋溢着一种激昂的讽刺，甚至有一种发泄般的痛快，因为这个曾经高贵的女人得到了最卑贱的下场，这是一种漫画的处理效果，古龙在进行完这次语言狂欢之后，此后变得节制了，——那是因为他的女人观变得平和了。
不过在安排她和阿飞最后的一面里，古龙还是忍不住要表现一下自己的人文关怀，忍不住要让读者对这个女人起一些恻隐之心，他让林仙儿在大雨中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扑倒在阿飞的脚下，发出声嘶力竭的哀鸣，因为在这个时候，她终于发现，她只剩下阿飞了。这个时候，尽管这个女子是如此值得痛恨，古龙还是忍不住同情起林仙儿了。
只可惜这个时候，即使古龙也无能为力了。他痛下决心，让阿飞完成了这场涅槃。
林仙儿最善于利用别人的“情”来为自己谋利，但是她却被“情”无情的嘲弄。她妄图征服所有男人，却被所有男人唾弃。
古龙借阿飞之口说，女人为什么总是对得到的东西加以轻蔑，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后才知道珍惜？
一个没有切肤之痛的人是不会说出这话的。阿飞如此，古龙也是如此。他对于林仙儿是痛恨的，但也是痛惜的。
四
《多情剑客无情剑客》更像一本爱情教科书。古龙通过展现林仙儿这样一位极端人物的事迹表达了对人性、对情感的见解和感悟。尽管带有些许说教意味，但如果那是个人由痛苦而得出的经验，又何必武断拒绝？
古龙的情场事迹很是不少，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他太渴望真爱了，——那种简单的，纯粹的，没有任何功利的爱情。他通过李寻欢，通过阿飞，通过那些形形色色的男人，马不停蹄地去追逐，去发现，他对于女人总怀有天真想法，所以他不停追逐，只是那些他认为美好的东西，不过是烛光投影而已。林仙儿这样的女人也许会带给他新鲜刺激，但更多的则是紧随其后的恐惧不安，而不幸的是，在这个功利的时代，几乎每个女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一些林仙儿的影子。所以他只好在不停的怀疑和追问中进行一场又一场游戏。风月场和的女子和古龙只能做朋友，做知己，但却绝不会做和他相濡以沫的伴侣，他不是傅红雪，他更渴望获得被主流认可的那张爱情通行证。人生观引导了爱情观。不过上帝却喜欢跟人类开玩笑：赋予他过人的才华，却没给他一具自信的躯壳，所以肉体虽是热闹，内心却注定孤寂。
也许只有文字的古龙才能够让我们懂得真正的古龙，也许只有在文字里才能够去挥洒热血和豪情，去浇灌落寞和失意。
不过倘若他相貌出类拔萃，能够轻易赢得女人的爱慕，这样孤绝的文字也就不会产生了。所以对于他个人来说是不幸，而对于千千万万热爱他文字的人，却又实在是一种大幸：不必付出高昂的代价，却可以尽情享用他的感悟。
作于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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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17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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