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9月,豫南地带,田野里大豆熟了,收获着,高粱涨红着脸,收获着,红薯已经裂开地皮,开始收获入窖,我家几亩棉花开到了棉枝上面,棉桃没有开开的在秋凉到来时,一刻也不愿张开嘴绽放棉絮,秋天的田地,是慢工细收,边收庄稼边犁地边种小麦,这是土地包产到户的第五个年头,这是我家秋收时刻丰收的年头,打麦场里,院里院外到处晒的是粮食,家里六间房子只要有空地的地方,都是粮食穴,晒干的红薯干没有地方放只好把厨房腾出半间,红薯干堆到房顶上。母亲是最兴奋的一个人,她说,吃野菜的年成彻底过去啦,苦日子熬到头,甜日子从此开始。
丰收的秋天把八百人的村庄沸腾起来,各家各户比着吃花卷馒头和小麦面馒头,——我们村的花卷有两种,一种是小麦面包红薯面;另一种是小麦面包高粱面。
在崭新气象的新天地里,天空是湛蓝湛蓝的,每天在收音机里听到的是相声,戏剧和蒸蒸日上的新闻,喜悦的好光景里,我家迎来了特大喜讯,——油田招工通知单送到我家。村庄又一次兴奋起来。四爷喜咪咪的说,我是第五个走出去的工作人员。我盘算着,确实是的,在家族里,我排在第三个走出去。
全家人为我准备参加工作离开家那一天张罗着,父亲去乡里卖黄豆,准备给我买手表、中山装和皮鞋,姐姐白天上地干活,夜里坐在缝衣机上为我赶制裤子,哥哥拿来从部队转业回来的黄军包,母亲最忙,先是弹棉花,打被套,买被单子,做被子,所有人都在为我走那一天忙忙碌碌。
我每天插不上手,继续骑着“中州”牌自行车买卖粮食小生意。那时候,村庄的自行车很少,只有结婚的家庭才有,都是出嫁时候要的彩礼,大多数家庭买不起自行车,我家自行车是村庄的第四辆,是唯一不是结婚买的自行车。
自行车是1983年我初中毕业时候买的,是卖完烟叶要求父亲买的,自行车买回来那一天起,去面粉厂借了两包小麦麸子,骑自行车带到安棚乡卖了36元钱,这就是我骑自行车做小生意的本钱,从此我就是名副其实的买卖粮食的小贩子,第一次做买卖赚了一元钱,第二次赔了五角钱,第一个月还了麸子钱,半年赚回了自行车钱,小生意大舞台,当年村庄有了15辆自行车,小贩子在村里不断扩大,也影响了周边村庄和亲戚们。
通知又来了,我们要在中秋节前到下二门油矿车站报道。
上车那一天是个早晨,下二门油矿大门口就是站点,这里是油田内部发的职工上下班车辆,每天上午和下午各发一趟,由于交通不发达,周边群众出外也要赶来坐车,油田运输公司象征性的收了很低的车票钱。
这天早上,矿门口聚集很多人,大多数人是来送我们上车的,我的行李很简单,用单子包着被子,哥哥给的黄军包里是换洗的衣服,其它都是书本,另一个包里装的是牙膏牙刷洗脸盆等日用品,这些都是新买的。父亲和哥哥各自骑着自行车来送我。
汽车开始启动了,我们从车窗里伸出手向送我们的人们招手告别,汽车在丘陵的柏油路上向西奔驰。
油田指挥部南北长十四五里,东西长八九里,钻井公司在油田指挥部的最南端,公司面积比一个乡镇还大,下设许多二级单位,总面积呈T型,钻井公司招待所在路西,我们住在三楼,这里每天住着很多人,只要是钻井工作人员,来公司办事情都要住这里,只需要登记单位和姓名就行。
招待所房间四个床位,我们住进去不感觉拥挤,大家的行李不多。在招待所里住的招工人员分两类,一类是招地方工人,我就是其中一员,另一类是招油田子弟们,因此,招待所里出现了两种语言,我们说的是本土方言,子弟们说的是普通话。
招待所对面是食堂,两层楼,一楼三分之一面积是食堂,其余是餐厅,二楼是公司会议室。在餐厅里打饭时候,我们说馒头是馍,子弟们说馒头就是馒头。在食堂里吃了几天饭后,一天中午,一个地方来的小平头排队到打饭处说,要两个馒头两个馍,打饭的陈师傅说,你到底要几个,他重复着要两个馒头两个馍。于是,陈师傅说,这是给你的两个馒头,这是两个馍。小平头红着脸躲在墙角桌子边一声不响的吃饭。当他端饭走的时候,陈师傅说,不会说普通话就别说,我也听懂本土话。
其实说普通话很好听,也很洋气,我就是说不好。
在招待所的几天里,我很少出去,几乎是在招待所院里一点三线,宅在房间里看书,我带的是初中、高中书本,高中没有上过,1983年初中毕业,由于家境十分困难,无可奈可在家修地球,但是,考大学的梦想一直缠绕在脑海里,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学,到今年我才把高一的知识自学完,想想自学的日子,它就像一条披荆斩棘的道路,为了一个成语,我得去翻《汉字成语词典》,仅仅这一本工具书就翻烂过一本,大家也许不会相信,我信,我更相信一句古话,——把书翻烂吃进肚里。自学数学更难,身边很少有上高中的,即使有,问他们也不会,我的小叔是上高中的,我去问他,他说,那几年上高中几乎就是参加这会那会,要么学校组织批斗会,演唱会,报告会等等的。宅在屋里看书已经习惯了。
有时候我会到四楼“职工之家”消闲,那里有乒乓球,象棋,扑克,星期天可以借书看。我喜欢下象棋,一起来的人们根本下不过我,于是,大家都不找我下棋了。我下象棋是跟着父亲学的,父亲是跟着李先生学的,七十年代里,有一年我父亲私自把生产队的小麦分给每家一升麦子,这事儿被告发到公社,我父亲只好到大队林场去写检查挨批斗,在那里我父亲认识了李先生,李先生是国民党的大大的官,有一次红卫兵批斗他,他说,我打电话给上面领导先检讨,红卫兵信他,当李先生放下电话后,他没有走到主席台上戴高粘毛,只是把他关进了大队林场里。李先生会八国语言,我父亲亲自告诉我的,说李先生的象棋下得出神入化的境地,没有一个人能下过他。可想而知,我的象棋也差不到哪里。
在招待所里住了一个星期,和子弟们开始交流起来,慢慢有了感情。起初,他们不和我们交流,说我们是老杂皮,因为“老杂皮”这个词,还发生了矛盾,地方来的人们说子弟们不礼貌,骂人。我推敲过这个词,认为是从天际传过来的方言语,它也许是方言语中的中性词,后来我问一个子弟,他也说不清楚,只是说是父辈们这么说,他们也跟着说,其实这个词的理解很简单,就是指不修边幅的人们,比如踢啦着鞋,一双布鞋不穿进去,像穿拖鞋一样,穿着不整齐的衣服,歪戴着帽子,走没有走像,坐没有坐样。我们当地指这类人是一刀杀不死,二刀毛。
大家在一起越来越熟,彼此之间的代沟悄悄地被消除,他们开始带我们出去玩,毕竟他们是子弟,对这里熟悉。于是,我们知道油田指挥部那里有“油田商场”,有购物街。
油田商场三层楼,进去的人们很多,我的县城根本没有这样大的商场。出了商场向西,有一条街,说是街,其实也是通往五一村的路,街有7米宽,有修锁的、修手表的、理发的、卖百货的一应俱全,物品很便宜,适合大众化消费。
由于是十二点招待所食堂开饭,我们草草的转了一圈坐一路车回去。
我们开始吃完早饭走出招待所遛弯啦,每天七点多,从一路车上,从公司家属院里,男男女女石油人成群结队去上班,T型路上行走的人们挥臂遮天,在这里,可以看到三种石油人的形象,更多的石油人穿的是劳动布工作服,其中少部分人穿灰色工作服,这是新款式,最耀眼的就是试油大队,从大队院里出来的车辆,上面坐着石油人,油腻的安全帽,油腻的工作服,油腻的劳保鞋,仿佛从油海里钻出来一样,特别是回来的石油人,脸上布满了原油,整个人只有张开嘴才能看到牙是白的。八点以后,吊车,汽车,工具车,各种各样的车辆朝着指挥部的方向开去。
我们是在招待所里过的中秋节,节日过后,劳资科开始安排我们往钻井队工作,我被分到钻井二大队,钻井二大队在周口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