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春补上。
在裕溪口下车
那年我十八岁,上了这所不起眼的大学。肚子里憋了好多气,一个人蒙着自家的被窝,躺在陌生的宿舍的床上,谁都不理,就像是应该去北大、清华上学一样,这样过了整整一天,一个宿舍的女孩子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子的怪人,无人打扰我的清静。第三天,我去了那间小小的教室,冷漠地看着辅导员安排工作。正茫然之中,就看见一个男孩子突然扛起一张小课桌,向着我走过来。我扭了一下头,看他往哪里去,他却自顾自地把课桌放到了我的课桌旁边。一坐下就将一双清澈的眼睛盯住我,似乎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但却含着一种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的劲头。我无语,用漠然来掩盖住内心的紧张,别扭地扭了一下身子,把眼睛看向了别处。他却调皮地把头歪过来,还是看着我,似乎是想逗我笑一下,我再也躲不开了,只好冲他笑了笑,说:“你好!”他却没有回答,一只手托起他俊俏的头,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看起来。这时我瞥了他一眼,看他长的实在是太俊俏了,像女孩子一样白皙的皮肤透着健康的红晕,两只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我甚至看到了他黄色的眼珠里我的影子!他的头发泛着一点黄,有一点卷,真的象是一个外国电影里面的男孩子。他这样看了我几分钟,我有点生气了,直盯住他的眼睛,说:“你干吗?”他还是笑,不说话。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立刻站起身,搬起自己的小课桌,对他说:“我不喜欢和男孩子同位,你走还是我走?”这出乎意料的举动突然打击了他的沉静,他慌乱地坐直身体,郑重其事地说:“啊!你别走!我走!我走!”我把课桌重重地放下,一屁股坐下,两只手插到口袋里,头扭过去,不愿意再看到他。他沉默地坐了一会,没有动静。过了大约几分钟,看他还没有搬走的意思,便真的搬起自己的课桌,找了一处角落,一个人气乎乎地坐在了那里。他往这边看了看,有一点尴尬,但还是努力地笑了一下……
就是这个男孩子,经过辅导员的考核最后做了我们班的团支书。
有时会在路上狭路相逢,他总是把头昂的高高的,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我,不说话,我也由于一赌气把课桌搬走,不再好意思和他主动答腔,就这样过了一个学年。
他是一个极其出色的男孩,聪明,漂亮,勤奋,健康。我喜欢看他打球的样子,他打球不像别的男孩子喜欢穿运动服,他则喜欢穿牛仔裤,似乎要保持一个良好的形象,有人说有些男孩子是打姑娘球,也就是专门打给喜欢的女孩子看的,我不知道他打球是给谁看的?
第一年的暑假,我留在了学校,整天听音乐写诗歌。诗歌在当时都是写给他的,我知道对他的感情只是一种朦胧的亲情,不知道为什么,老感觉他是我弟弟。我很喜欢他。
这个暑假里画了一幅水仙图,用水墨和淡绿色水彩,画面里的水仙一朵朵水灵灵的,像是要滴下一滴滴露水来。我很得意,准备给他寄过去,但我知道,这样的事情永远都做不出来,在他的面前,我只能是一个坚强的女孩,不会向任何一个男孩子低头,说:“我爱上你了!”哪跟哪呀?我们还那么小,怎么能干那样的事,以后的路还有很长,怎么可能现在就定下一个人做自己的丈夫候选人然后去谈恋爱呢?况且这所学校我不喜欢,我要考研究生的。
开学以后留意他多了。他后来经过几次调位坐到了我的左前方,正好可以让我上课的时候看他都做些什么?发现他上课不好好上,喜欢照镜子,天天拿着个小圆镜放在书本的后边照呀照的,我很不以为然,心想,你怎么那么像个女孩子呀?莫不是真的是个女孩子?过分!
再后来发现他喜欢趴在课桌上,天天萎靡不振的,那节课上一篇关于“狂犬病“的文章。他那节课情绪最低落,甚至到了趴在课桌上两节课没有抬头的地步!不知道他怎么了,心里很担心也很焦急,可是又开不了口,只有心紧巴巴地看着他趴在课桌上的可怜而有点瘦削的背影。
那天下课他去了我们宿舍。由于他是一个讨人喜欢的男孩子,所以一去就被大家给围住和他逗笑开心。我远远地坐在自己的床上,好象他去和我无关。我留意到他时不时地往我这边看,我则假装没有看见,干着自己的事情。到他该走的时候,他走到了我的床前,玩赏着我床上挂着的一个小葫芦,对我说:“这个东西可以送给我吗?”其他的女孩子就哈哈大笑,说怎么一看人家什么东西好就向人家要啊?他不睬,又问我:“可以把它送给我吗?”我回答了他:“不可以。”他用一种非常遗憾的眼神深深盯了我一眼,就准备离开。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突然叮嘱了他一句:“感觉身体不舒服,可以打打球啊!”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终于笑了,甜甜的……
那天下午他真的去打了球,据说打着打着就蹲了下去,然后被人送回宿舍,第二天别人都去上操,只有他还在蒙头睡觉,正好又被系主任查寝查到,很是诧异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怎么会在宿舍睡懒觉,就这样才发现他患上了一种治不好的疾病,而且他自己早就知道,他曾经去医院询问医生,说他有一个朋友,得了一种什么样的病,现在出现了什么症状,问医生还有救吗?医生回答:“没救了,等死吧!”也就是在那天,他去了我们宿舍……
从他离开学校到他离开这个世界前后只有三天……
我不顾学校的反对,擅自离校,坐火车、汽车去他所在的医院看望他。我永远都会记得那家医院的二楼。整个楼道黑漆漆的,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一条白色的人影闪现在角落里,迎上前去,才发现是一个站在服务台后边的护士。昏黄的一点点光亮使我看不清她的脸。过了一会,她问我:“看什么人?”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在服务台后边的一个小挂牌上,清清楚楚地写了那三个字,是他的名字,上面打了个叉。我没有说话,护士说:“你是看他的吧?”我迟钝地点点头。护士突然很生气,说:“一个那么好的男孩子,生病了竟然没有一个同学来看望?他是个好孩子,发作的时候使劲咬自己的嘴唇,使劲攥紧拳头,怕伤害到医生和护士,死去的时候嘴唇和手掌心都是鲜血……”我依然说不出话来,两条腿木木的就要倒下去。曾经那么活蹦乱跳的一个人现在就成了一个打了个叉的符号。护士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护士说:“就是这个名字,他把全班同学的名字都记在一张纸上,告诉他的家人来一个看他勾一个对号。但到最后都没有勾掉一个对号!他说出你的名字,说给你留下了一本书做纪念。就是你!”至今想起那个经历,还是迷惑,怀疑那天晚上遇见的一切是不是幻觉?是他委托这个场景把一切交代给我的吗?但这一切是那么真切地发生。后来从他哥哥手里接过了他留给我的一本书,那是一本黑板报资料书,他知道我喜欢画画,是我们班上出黑板报的人才……我则把我给他画的那幅水仙图交给了他哥哥,一起交给他的还有那只小葫芦……我说:“你把这东西在他的坟前烧了吧!”
那天晚上一个人去了教室,趴在他的课桌上放声痛哭。正哭间,有月亮从窗外照进来,我看见在他的课桌下边发出一道刺眼的亮光!楞了一会,伏下身去,看见发出亮光的正是那面小圆镜,桌里东西已经被全部拿走,甚至可以找到他的一两根黄色的头发,但谁也不会想到他又给我留下一个纪念品,什么都拿走,惟独这面小圆镜掉到了地上,留给了他上课的时候喜欢通过镜子观赏的人。
他被火化,埋到了他的家乡和县的一处小村落外边的田野里,按照当地的风俗,未结婚的男孩子一旦死去,坟不可堆的太高,他的坟其实就是黑油油的田野里稍稍突起的一个小土包。我如果去看他,在一个港口下车最近,这是他家人告诉大家的,这个港口就是长江边上的一个小小的港口,名字叫:裕溪口。他的村庄旁边流淌着的就是长江的一个小小的支流,是他从小到大游泳的地方。我就可以沿着这条小小的支流找到他长大的村庄,找到他现在躺着的地方,那是一块他家乡的土地,躺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大家是如何地生活……
我在裕溪口下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