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座有兰言 于 2021-9-1 20:27 编辑
短腿
公元1954年秋后。
三道沟的短腿儿娶回来个老婆,老婆又带来个儿子。
短腿儿这年四十多岁,大脑门子,肉眼泡,蒜疙瘩鼻子,厚嘴唇。上身和常人一样,两条腿却出奇的短,人家走一步他得紧走两三步才能跟上趟。
短腿儿姓刘,自小死了爹娘,无人照管,兵荒马乱水旱蝗汤,竟然没把他弄死。临解放时,短腿儿已经四十五岁,遗憾的是个子仍旧矮,还是没老婆。
也是婚姻该透亮儿,短腿儿的表叔登门来提媒了。女方是三十里开外的前程村一个寡妇,三十岁刚出头,和表叔沾点亲戚。表叔领短腿儿到寡妇家吃了顿晌午饭,饭后,寡妇把表叔喊到灶屋里低声说,我看这人怪恩实,就是人样儿长得不出眼,走路干跋碴。表叔笑笑说,将就点儿吧妮儿,人样儿要长得称势早剩不下了。叫我看结这个亲戚是弯刀对着瓢切菜呢。寡妇问,你对他说俺这双生孩子的事了不?孩子可得跟我过去!表叔怔了一下说,哟,娘那儿!我把这茬儿给忘了。我去问问他。
短腿儿一听带俩孩子过去,立马急了眼,说,不中啊表叔,你没看那俩孩子的饭量么,才七八岁,比我吃的还多。一人不养三闲,我这个糯叶太小,包不住恁大个粽子啊!
表叔返回灶屋里,吞吞吐吐拐弯抹角地表述了这层意思。寡妇仰着脸不使满眼的泪水淌下来,沉吟了许久,叹口气说,孩子他爹拉壮丁死在外头,我再撇下俩孩子自顾自抄个门槛儿,活的死的我都对不住!表叔也苦皱着脸,摇头叹气没法子。最后,寡妇往耳后捋了下头发,决绝地说,那就把大娃送他舅家去,我带二娃过去。你给那人回话吧,中,就这样,不中,一敲两响!
短腿儿家突然添两个人吃饭,日子骤然紧张起来。庄子上的邻居这家端来一瓢面,那家送来几斤红薯干,一日三餐总算没断顿。两口子又都能吃苦受累,起早贪黑在二亩地里刨食。二娃娘一手好女工,凑农闲没明没夜地纺线织布,老少除了穿戴,还能拿集市上卖些棉布贴补家用。
土改时,短腿儿家又分了二亩地。这时的二娃已是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虽然个子不高,倒也长得敦实。二娃小时候头上长了很多秃疮,留下明晃晃的疤瘌,稀疏的头发总也遮盖不严。人木讷,不好张狂惹事,在乡邻跟前低眉顺目的,众人都喜欢他。
这年秋天,二娃娘生下一个男孩儿,短腿儿老来得子,喜得两眼眯成一条缝。两口儿商量给孩子起名字,短腿儿想了半天,嘿嘿一笑说,就叫个要儿吧。会推磨就会推碾,说不定以后还能再要个妮儿呢!
一九五七年,全民大炼钢铁。各生产队的男女劳动力全部停下手中的农活儿,去建炼钢铁的小高炉,下河里淘铁砂,土法上马赶英超美。短腿儿被派去山里烧炭,十六七岁的二娃跟着大队人马到几十里外的沙河淘铁砂。会战吃紧的当口,二娃娘也领着六七岁的要儿被紧急送到淘铁砂工地。
一九五八年的秋天,庄稼长势很好。但是务农的人都投身到大炼钢铁中去,成熟的庄稼来不及收获,大堆的红薯就地埋在深坑里,包谷棒子也用秫秸织的“栈子”囤在野地里。短腿儿家喂了一头母猪快下猪崽,家里人都走净了,饿急的母猪跑到野外觅食,大雪天母猪把猪崽下在荒沟里,连冻带饿都死得硬撅撅的。
腊月间的这场大雪下得天昏地暗,沟满河平。沙河结冰上了实冻,淘铁砂的人们在风雪裹挟中回了家。山上的碳薪送不下来,炼铁的高炉也停了产。各家各户煮饭的铁锅都被砸碎投进高炉炼铁了,家徒四壁,男女老少只有围到食堂去吃饭。
集体仓库的粮食早已运往工地消耗殆尽,食堂里顿顿做的是无米之炊。先是把野菜树皮树叶草根弄来充饥,再是把麦秸粉碎,用水沉淀制成的淀粉来吃。年老多病的人碰到饥寒交迫,死者枕籍,后来连青壮年都得了浮肿病.千村萧疏,万户凄凉。
漫天大雪,北风凛冽。在山里烧炭的劳力们断了伙食,派短腿儿下山求救。短腿儿腰束稻草绳,手拄棍子,冲风冒雪跌撞滚爬地回了三道沟。路上他几次掉到雪窟窿里,险些闷死,天煞黑的时候才到家。食堂里正开晚饭,短腿儿偎在食堂的灶门口,哆哆嗦嗦地烤湿衣服。炊事员给大伙打完饭,大锅里还剩下一些野菜汤,司务长说,剩多少都是短腿儿的,你就用那个大水瓢盛着喝吧。短腿儿苦笑一下说,麻烦你给我端过来吧,这一歇下来,骨头都散架了。唉,四天水米没打牙啦!短腿儿一口气喝了五大瓢,肚子撑得像个瓮缸一样,四脚拉叉躺在柴草堆里起不来。嘴里絮絮叨叨地说,我的亲娘,可得顿饱饭!
司务长要关食堂门,打发两个炊事员搀起短腿儿送回家去。短腿儿进门一头攮在地铺上,二娃娘饿的得了浮肿病,半躺在地铺上,余出半边破被子,给短腿儿遮盖些。没一袋烟工夫,短腿儿喊肚子痛,扬手掷足,躁动不安。二娃娘摸摸短腿儿的肚子,埋怨说,哪辈子饿死鬼托生的,稀汤寡水的喝恁些,不怕人家笑话你下作?转而叫二娃快去找鸡毛翎给他爹探喉取吐。短腿儿连连摆手说,别别,吃顿饱饭不容易,说不定能管三两天不饿哩!二娃终于在娘的催促下出门去找鸡毛翎,没等回来,短腿儿就咯喽一声断了气。
第二天一大早,生产队长蹲在二娃家门槛上,闷头吸旱烟。看劳力们都三三两两地聚拢来,队长阴沉着脸说,先前死人,大伙还能抬得动,这回真没人能抬动短腿儿了,上秤称,他比公社书记还沉---肚子里焖一二十斤稀汤寡水呢。还是粮食保管员出了个主意,他叫牛把式套牛拉来一辆木拖车,车上棚两块木板。众人把短腿儿的尸身抬到木板上。短腿儿凸起个大肚子,直挺挺地躺在上面,头上戴的还是原先的“猛一抹”黑棉线帽子,一件半大的破棉袄罩着上身,下身还是从山上回来时穿的单裤,脚穿一双烂单鞋,前头开的口子像鲶鱼嘴,十个脏歪歪的脚趾头长短不齐地露出来,一绺麻绳攀缠在脚稍上。看看短腿儿的脸还苍苍黄黄的露着,队长叫二娃赶快找块手巾来盖脸。二娃进屋东扒西挠没手巾,情急之下撕了娘身上的破褂子前襟,跑出来蒙在爹的脸上。队长长叹一声说,困难时期啊,啥路数都讲说不起了。二娃扛起幡杆儿头里走,要儿扯着你哥的手。牛把式炸俩响鞭权当放鞭炮吧。
牛把式少气无力地嘟哝说,一点劲渣儿也没有,还炸响鞭呢,响屁也放不出来!瘦骨嶙峋的牛拉起木拖车,一干人默默地跟在后边,东倒西歪地出了庄子。看着送葬的队伍缓缓而去,头发沾满了草糁子的二娃娘,深陷的眼窝里流不出一滴泪,跪趴在门槛上,双手一起一落地舞揸着,嘴里嘶嘶地哈不出哭音来。
乱葬岗上,十来个人挖墓坑,半天还没挖二尺深。队长急了,骂那些人是豆腐渣掺屁做的,夺过镢头狠命地刨起来。才刨了四五下,撂下家伙,一屁股墩地上,满头虚汗直喘大气,哎哟我的娘,这地恁球硬!算了算了,就这样埋了吧。
牛把式把牛卸了套,大家把木拖车移到墓坑旁,对准坑口掀起木板的一头,短腿儿的尸体顺着坡势呱咚一下掉落在墓坑里。二娃下到坑里把短腿儿的身子摆弄平直,爬出来跪地就磕头,沙哑着喉咙哀哀地只是哭。队长用手轻轻地抚摸二娃的头,说了话,短腿儿一辈子忠厚老实,豆大的东西没拿过人家的,临了没落饿死鬼,这都是积德行善的好处!大家都不忍看他土砸脸不是,那就把这两块木板棚在墓坑上吧。
短腿儿的坟包不大,像个鸡罩扣在地面上。引魂的幡杆儿是个弯曲的柳树棍,棍梢上的白纸穗子在空朦荒凉的坟茔上,在紧一阵慢一阵的寒风里瑟瑟索索地飘荡……。
大娃
前城村的寡妇改嫁跟了三道沟的短腿儿,短腿儿只答应让带一个孩子过去。大娃娘无奈,思来想去,咬牙把大娃送给娘家哥养活。回娘家一说,嫂子死活不愿意,哥哥只是摇头叹气不说话。怄嗑老半天,大娃娘咬咬牙说,这样吧,我回去把那几间破草房和一亩多地卖掉,钱都随大娃一起带过来,算是哥嫂养活大娃的垫补。孩子都七八岁了,满吃也就三二年闲饭。嫂子的脸色这才阴转多云。妹子走后,舅劝妗子说,大娃那孩子长的夯实,三五年就能扛套做活,这样划算着,也没啥亏吃。
大娃的舅家住在瓦店街上,是个小集镇。大娃的舅舅早年小腿长疮,治得不及时,落下个臁疮腿残疾,能吃能喝就是不能下地做活。亏得他有一手制棉线袜子的手艺,没明没夜地坐在那台手工操作的铁坨坨机器旁,勾、拉、挂、旋地忙活,虽然利钱小,但卖得挺快,一家人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舅舅跟前有一儿一女,儿子叫大秤,比大娃大一岁,女儿叫小金,比大娃小一岁。舅舅让大秤去学堂念书,把大娃留在家里指使点脚地做杂活儿。大娃来舅家,一天也没得妗子的好脸色。妗子嘴碎,有事无事就逮大娃数落,这么大个孩子,死吃不拿老鼠。俺算坏血八辈子良心嘞,承揽你这个业障!大娃脾气倔,越是挨骂越是白瞪眼不做事,惹得舅舅心烦怒起,抄起笤帚把子没头盖脸地打他。轻来轻去打几下,大娃咬咬牙就忍过去,打得重了大娃就扯起沙哑的喉咙哭起来,若再联想起自己的身世,更是哭得天昏地暗。恼得妗子咬牙切齿地跺脚骂,俺老两口子还没死哩,用不着你嚎丧!舅舅也摇头说,这孩子要是个牛驴儿,贵贱也卖掉他!
土改后,大娃十五六岁,已粗具车轴汉子的摸样。小时候生秃疮的脑袋还是寸草不生,红红的头皮间杂梨花样的白斑。粗重的眉毛下一双牛犊子一样的眼睛。大嘴叉子,声音略带砂糙,说起话来高腔大嗓,脖子上的青筋蹦起老高。黑黝黝的肤色,胳膊、胸脯上的腱子肉疙瘩暴云的。
舅和妗子年纪大了。舅的织袜子的生意渐渐萧条起来,因为市面上有了洋袜子卖,年轻人都不再穿人工制的直筒棉袜。妗子的脾气也熄了不少,有时还立眉竖眼地吵大娃,但大娃毕竟有了能干活的资本,敢和妗子顶撞。舅在妗子身后不时地劝她,你没看这孩子翅膀硬了,咱这把年纪已经落人眼下了,以后别再跟他打铁磨明的啦。
大秤初小毕业后娶回了媳妇,媳妇长得画儿一样,小嘴唇里吐出来的话语八哥一样巧,蜂蜜一样甜,就是有些好吃懒做,很快又怀了孩子,越发地慵懒起来。
土改时分了五亩地,加上原来的二亩多,大秤、大娃和小金三个人下地做活,把几亩地拾掇的可边到沿儿,寻常年景打的粮食一家人吃不完,还能卖个三五斗的。从互助组到人民公社,一家人美美地过了几年冁快日子。
三面红旗满天飘的那年,大娃已满二十岁。舅和妗子没能力给大娃张罗女人,大秤两口子只顾自己有鱼水之欢,从来不提给大娃娶老婆的事。看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先后都成了家,大娃心里暗暗着急。一急就上性子,出门进屋把脚边的物什踢得叮当乱响,说话也像吃了铳药。
碰巧有桩亲事来说。生产队老会计的姑表兄是山里水磨湾村的,表兄的儿子在雨后上山打野韭菜,失足摔死在山崖下。表兄是双眼瞎,早年丧妻,拉扯大这一个孩子,才结婚不到一年就丢了性命。表哥哭咧咧地找老会计,央他给物色一个上门的“儿子”养老。老会计思来想去,就试探着把这话说给大娃听,没想到大娃点头就认了下来。
大娃回家去把这事略略地给舅和妗子说了一遍,舅和妗子一听大娃要倒插门去人家,老泪横流起来。舅说大娃呀,寻常里你妗子吵吵你,谁不知道她是麦秸火脾气?过后任啥也不计较。亲舅如父子,你真能下这个狠心不?大娃头勾得像大麦熟了一样,半天才瓮声瓮气地说,舅你想哪儿去啦。我啥也不因为,就是想找个屋里人,过个人家。您二老能给我寻个人儿,我就不走!
第二天,大娃两个肩膀抬着一个头只身去了水磨湾。
大娃去水磨湾的第二年,吃食堂的岁月就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大娃来水磨湾倒插门快二年了。
大娃老婆是个半精不傻的女人,满头稀黄头发,肉眼泡,没睫毛,两眼不停地挤巴,烂嚓嚓的老是淌黏泪。大嘴薄唇,牙齿又尖又黄 有事无事拿指头放嘴里唆,然后不停地卟唧卟唧吐淡唾沫。针线活她不会做,茶饭也不通晓。每逢大娃干罢活回家来,她总是喜滋滋地围着大娃转来转去,大娃每说一句话,她就跟着重复一遍,把大娃烦得直吸溜嘴。大娃做饭,叫她烧锅,她把柴草塞得锅腔子里满满的,不起明火光沤烟,大娃恼得弯腰拉她起去,她拍着大娃的秃脑门儿唱起来,光光头,卖香油,先住瓦房后住楼……。弄得大娃哭笑不得。
瞎子爹是个十分精明的人,他小时候害恶眼落下双眼瞎,青年时拜师学过掐八字算命,解放后不兴封建迷信,他这一行就停了业。千掐万算他也没料到自己老婆会早死,儿子会少亡,所以在人前再不轻易谈论命理休咎。整天盘腿坐在床上给大娃铺排事儿做。三更天他早早叫起大娃,叮嘱他一个时辰要磨完三十斤高粱面,天放明时不能耽误上工。烧锅的柴火快没了,他叫大娃上东山头光石脑峭壁下砍黄栌柴,说这号柴火水分小,火焰旺,煮的饭好吃。尖山寨表叔死了,本月二十六过五七,到这天,瞎子爹准确无误地交待大娃拿三块钱去送礼。大娃里里外外终日奔忙,连个放屁的空儿都没有。
山里头人烟稀少,几个庄子连成一个生产队,人口也就百八十个。虽然建立了食堂,也是做样子给上级看。有干部下来检查,生产队生火做顿大锅饭,干部一走,还是各回各家吃。粮食虽然紧缺,但各自为计,分多润寡,日子勉强还能过得去。山上可食的植物多,像百合、黄精、洋槐花、榆钱、绵枣儿等等弄来都能充饥。只要人勤快,总不会像平原地带的人那样,整天饿得像狼掏一样。
深秋的一个夜晚,大娃排夜班烧炼铁炉子。半夜里大娃想起风月之事,裆里那东西热木撩躁起来,他喊同伴起来替自己看着火,谎称拉肚子,得去远处解手,就急忙跑回家去。喊醒老婆开了门,大娃猴急地抱起光身子的女人上床,老婆迷迷糊糊地嘟囔,才多大会儿呀,你又来一回……。大娃一怔,有人来过?你去给他开门了不?老婆说,俺不记得了。大娃顿时明白了,朝老婆肚皮上劈手一巴掌,骂道,懵死你个龟孙哩!疼得老婆直嗓子嚎起来。大娃转身蹿到瞎老汉睡的房间里,低声怒喝,老不死的瞎眼狗!你能吃锅里屙锅里不?瞎子爹在床上瑟瑟发抖,像捏死的蚊子一样哑无声息。
半月后的一天,大娃从山上摘回来一筐山柿子,又从腌菜坛子里掏出一大团山韭菜,找块干净棉布包好,两样东西都装在背篓里,甩手挎在肩膀上,并不向任何人打招呼,扬长而去。
大娃下山赶了大半天路,日头偏西的时候到了瓦店街舅舅家。舅和妗子在大娃去水磨湾的第二年相继去世,大娃除了两次奔丧,很少回来。表哥大秤今年春天招工去了云南,表妹小金在城里读中学,家里就剩表嫂和他四岁的男孩春林。
表嫂一见大娃回来,惊喜得热泪盈眶,拉大娃坐凳子上,轻轻地拍拍大娃肩上的尘土说,表弟你可回来了!你舅和妗子过世后,你哥铁了心要去当工人,去了几个月分文也没寄回来。小金又去城里读书,月月回来要钱拿粮票。俺一个妇道人家拽拉个孩子,屋里事办不了,地里活干不成,这日子叫俺咋过呀……。大娃沉闷良久,说,我去水磨湾,也是蛐蟮托生蚂蝗--两辈子没长眼。摊个半吊子女人,吃得像个母猪一样,光会屙屎不会生孩子。瞎眼老汉前算八百年,后推五百载的,整天鞭打快牛催我去干活,最叫人热血难咽的是,这散渣老汉是个骚郎猪子,趁我不在家欺负他儿媳妇!表嫂一脸的错愕,愤愤不平地说,七尺高的男子汉,这事你也能忍下去?俺的日子就够难熬的了,谁知道你比俺还难为!大娃勾着头,用手指头狠狠地抠掌心的老茧,沉闷了一会儿才说,我思摸了好几天,还是不想在水磨湾再混下去了。表嫂的眼珠子骨碌了几下,撇着薄嘴片儿说,再混下去也真没劲。你就说那个膗婆娘吧,整天黑睡大明起的,横草不捏竖草不拿,猪八戒背捆滥套子--要人没人要货没货。表弟你也正眼看看你表嫂我这摸样,就是牵牲口行上卖,也比她多换几串钱!说着,就转到大娃背后,双手扳着大娃肩膀摇晃了几下,甜甜地说,水流千里归大海,树叶落到树底下。你看咱春林,要几年不长成个大人?到将来,他能养俺老,就能养你老,一家人吃个蚂蚱也少不了给你个大腿。嫂子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回不回来你自己掂量吧!
大娃扭脸打量了表嫂一眼,见表嫂长发披肩,双眉淡扫,眼如弯月,鼻如小蒜,薄嘴片里虎牙半露,浅衣领下酥胸闪现。大娃不由得身上麻酥酥,心里甜软软的。
眼看日头要落山,大娃起身要回水磨湾。表嫂死活拉着不让走,说,几十里山路,狼虫虎豹的,俺不放心!大娃脸红得像鸡冠子一样,嗫嚅道,你这屋里地方窄,住下不方便,外人闲言碎语的。表嫂佯怒道,只要行的端站得正,睡一个床上也出不了事儿,随外人嚼舌头根子去!
次日,大娃主意已定,回到水磨湾,草草收拾一床破棉被背在脊梁上,任谁也不告知,兴冲冲地回了瓦店街,与表嫂合了户。
二娃
二娃草草埋葬了后老子短腿儿,娘儿仨相依为命,仍然在死亡线上熬日月。
俗话说:三黄两黄,饿得脸黄。眼下正是三月半间,能吃的树叶子都被捋得精光,不能吃的树叶子也弄来焯焯漂漂吃,只要当时咽下喉咙,顾不得待会儿嘈闹吐泻。村子里有几家都饿死得绝了户。
一天傍晚,二娃家门前来了两个陌生人,一老一少母女俩,娘儿两个蓬头垢面,面如土色。女儿有十六七岁,娘有六十多。女儿半搀半抱着面如土色的娘,颤颤巍巍地走过二娃家门前时,女儿被一个小石头绊着了脚,踉跄一下,腿一软跌倒在地。娘的身子顺势沉滞地倒在闺女身上,闺女连挪一挪的力气都没有。坐在门里边的二娃娘喊两个睡在地铺上的孩子,快出去看看,帮她们一把。二娃和要儿勉强爬起身来,到门外去搀扶母女俩。闺女挪出身子,三人才把婆儿扶坐起来。婆儿的头像死秧子瓜一样耷拉在胸前,女儿不住地用袖子搌泪,哭腔喊道,娘,娘,你醒醒啊……哎呀天爷!这咋弄法儿!
两兄弟顿时慌了手脚。要儿说,哥,把她弄咱屋里去吧?二娃这才缓过神来,和要儿一起费尽力气连抬带拖把婆儿弄进屋里,让她平躺在地铺上。这时的婆儿已是面如死灰,气如游丝,深深的眼眶里失神的眼半睁半闭。二娃娘爬过去用手指梳理婆儿的头发,端详了许久,叹口气说,这老姐姐八成也是饿的。屋里连个面醭米糁也没有,拿啥给她做点饭吃吃哩。要有个三长两短,这算哪门子事啊!这俩孩子真不会办事哟……。
没熬过半夜,那婆儿哑没悄地死去了。闺女哭的力气也没有,只是趴在娘身上颤颤地饮泣。
二娃赶天明忙到生产队长家报告这事。队长黑丧着脸连声说晦气,大清早的你个鳖娃儿偏偏跑我门上报丧!我说二娃,你那脑袋瓜子真叫驴踢了咋着?你爹才死几天?为了埋你爹,费了多大迍邅。扒扒捡捡,咱队里还有谁能走得动路,埋得了人?各人都揭瓦盖不住屁股了,你还管这号淡闲事!人死你家了,不告你谋财害命就算排场你了,干脆让那死老婆子臭你家里算啦!二娃一听这话,立马慌了神,哆哆嗦嗦地说,叔,叔,你可得积积福啊,说啥不能让死人臭俺屋里。你知道俺娘也是熟透的瓜,受不了这颠兑,要是再死一个,这事儿不还得累你老人家身上?队长不吱声了,想了想说,我这脑呱子里乱成一窝麻了!你先回去,容我想个门道儿。
半晌时候,几个年轻劳力来二娃家,其中有个人抱了一捆秫秸箔,扔在门外地上,摊开来,几个人把死婆儿抬出来放在秫秸箔上。二娃娘说,别急,把我那破褂子再撕一块下来,盖住老姐姐的脸,亡人的脸不能见天啊。
几个人一起动手,把婆儿卷在箔里,二娃找来一绺破布条子,把秫秸箔拦腰缠紧,打个死结。几个人左右站停当,一同抱起箔就走。二娃有些纳闷,问道,今儿哥几个咋恁有劲呀?有个人闷声说,实话不瞒你,今儿早上队长给俺每个人多发了仨窝窝头,叫来替你埋人。这回偏你了吧!二娃一听这话马上泄了气,松开手站到路旁去,嘟囔道,头晕的厉害,我先歇歇。那几个人不愿意了,哟嗨,你想撒手不管哪!老太婆死在你家里就是你的一口人,你一不扛幡杆儿,二不摔老盆,这就便宜你啦!你要不过来帮忙,俺几个喊个一二,一起丢地上,扭头就回去,看谁作难!二娃无奈,只好又列入队中,随着几个人跟头流水地前行。
离乱葬岗有半里地时,几个人连声喊要歇歇。大家把秫秸箔放地上,各自擦头上的虚汗。有个人说,要不是身子穰,就这个小活儿,我一个人就拾掇啦!另一个说,谁敢给我打赌,先兑现管我吃十个窝窝头,就这个箔,连二娃他娘一起卷里头,我也能扛得走!二娃白了他一眼说,合着你那牛口吧,说话伯耳不中听的!
乱葬岗新坟狼藉,坟包都不大,有的坟头上的土连掩盖墓坑都不够用。大家把秫秸箔扬长抬到二娃的后老子短腿儿的坟旁放下,二娃急了,说放这儿不中啊!一个年轻人说,咋不中?跟你爹合葬正合适。二娃气得直跺脚,说这算那一壶嘞!俺爹旁边这块地儿是给俺娘留着哩。那人又说,要是你丈母娘,能占这块地儿不?二娃又急又气,说,甭老犍头摆尾巴闲磨粪门了,赶紧挪挪!
大家把秫秸箔抬起来放到另外两个坟包中间的空地上,有个人说,临来的时候,队长交待过,平地起堆,不刨坑了。人都饿得昏头搭脑的,哪有力气呀。另两个人不容分说,抄起铁锨取两边坟头上的暄土,来掩埋婆儿的尸体。二娃担心地说,这样干不合适吧,人家坟主怪罪咱咋办?拿铁锨的人抢白他道,二娃子你仁义是吧,你看咋埋是章程?庄子上死的人像撂芝麻个子一样,说不定坟主也早饿死啦。二娃不敢再做声,拿起铁锨埋起来。
两边坟包上的土夷平了,裹婆儿的秫秸箔还没盖严实,箔的一头能隐约看见婆儿的两只尖尖的小脚。大家累得晃晃悠悠站不住身子,实在干不下去了,只好作罢。
二娃家收留的这娘儿俩,娘死后,撇下个孤苦伶仃的闺女。这闺女叫够儿,老家是豫东人,家里有娘和哥嫂。遭荒年哥哥饿死,嫂子改嫁去了别人家,母女俩眼看要饿死,趁夜晚偷偷踅摸出来,一路颠沛流离来到豫南,谁知这里灾荒境况胜过家乡。娘经不起饥寒交迫的盘搅,连病带饿,到三道沟村时,娘已是浑浑噩噩举步艰难了。娘去世后,二娃娘说,这闺女无家无恋可怜的很,横竖都是个饿死,爽当咱就死一坨算啦!
二娃去食堂打饭,队长在粥锅旁郑重地给炊事员交待,二娃家添一口人,菜汤给他多打点儿吧。炊事员花笑二娃说,添这一口算是你啥人呀二娃?能说上来我就给你多打一点儿。二娃红着脸吭吭哧哧地说,我也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