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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榕树下 (科幻寓言体小说)幻旅(已出版)(更完,撒花)
楼主: 陶陶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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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寓言体小说)幻旅(已出版)(更完,撒花) [复制链接]

31
发表于 2021-6-2 20:52 |只看该作者
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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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发表于 2021-6-3 22:00 |只看该作者
  十七


  飞船起飞,遥见下方千舟竞飘,风行水上,蔚为奇观。约一个多小时后,飞船在音乐中降落在一座小岛上。那岛悬浮半空,俯视大地,有傲然凌人之感。


  上岛后照例是首领陪同,逐次参观。诗歌流派虽也万千,这岛上却浑然杂处,并不区分。这倒也符合过谦对诗人的直观感受:他们之间偶有观点不同、打打笔仗的,但其激烈程度,远不如小说界的雅俗之争,简直是不共戴天。相反诗林内部尚算团结,与其他人论战起来,常是群体作战,一致对外。“团灭”这个词原来指的是消灭很多人,到他们这儿就演变成“抱团灭别人”。


  岛上林木葱郁,房屋错落,写古体诗的就像西医院的中医科,偏居一隅,自己也知道无可争锋,索性一副乐天安命的架式。白话诗人的建筑数量多,面积大,光线好,显见得是这林中的主流派。


  小说家环岛一周,到“艺术之家”与诗人们开联谊会。一位青年诗人代表笑道:“我谨代表我本人对小说部落的老师们表示热烈的欢迎!”众人“啪啪啪”鼓掌加“哈哈哈”傻笑。那人发表了感言,把一篇普通的文稿念得热情如火,该断句的地方他有意不断,不该断的故意断一下,顿挫之间就有异样的效果产生出来,真诚是无疑的,尽管刻意了些。


  小说家中过谦是代表,事先还被迫写了讲稿,但以过谦的性子,是不可能字字句句写下来照本宣科的,事实上他只拟了一个提纲。上台后他笑着问全场好,说“据我的臆测,国外的小说家和诗人应该更容易沟通,为什么呢?人家从《荷马史诗》开始就喜欢讲故事,《神曲》也是,《浮士德》也是,诗和小说可算堂兄堂弟。”有个诗人在后排撇嘴冷哼:“以偏概全,雪莱呢,拜伦呢?”好在声音小,没人听见。


  过谦又说:“我们国家的诗歌从《诗经》开始就长于抒情,除了《格萨尔王传》,绝大多数都不是叙事的,诗和小说顶多是表兄表弟。到了当代,基本上出了五服,血缘关系都谈不上,只能算干兄干弟了。”


  下面一片笑声。过谦出于礼貌,对他并不熟悉的诗歌赞美了两句,对他所属的小说界则谦虚中有肯定,不卑不亢。他生平怕开长会,怕听演讲,推己及人,只讲了五分钟不到,末了以一句“胡说八道,大家担待”作了收梢。


  接下来是诗人们上台演出。上半场是朗诵岛上诗人的作品。有一位背到动情处,泪下两行。众诗作写城市,写农村,写城市人想象中的农村,写农村人进城市打工,或浓或淡,或豪或婉,长短不一,质量也参差不齐。伤春悲秋的诗歌过谦毫无共鸣,有一首有点近似李亚伟的《中文系》,过谦听得很起劲儿。


  下半场是朗诵经典作品,机器人协助表演。有人朗诵郭沫若,它们就满台乱飞;有人朗诵徐志摩,它们就翩翩起舞;有人朗诵冯至,它们就打出和谐的灯光;朗诵北岛、舒婷,则机器人不仅打光,还散出一种奇特的味道,相当好闻,是深邃的芬芳,清冽的醇厚。莫渊问是什么味道。一位女诗人答道:“耐人寻味。”莫渊一呆,才明白这味道的学名就叫“耐人寻味”。过谦认出她也是去甘愿家的女人之一,找个空子挪到她旁边,在别人的激情澎湃中问她,“七姐妹”指的是哪些人。那人也认出了过谦,能在甘愿家二楼做客,又说得出“七姐妹”的话来,绝非外人,她悄悄告诉过谦说:“曾衍长野心极大,我们结盟对抗,散文、诗歌、戏剧、报告文学、文学评论每一处有位姐妹作为反对他的核心。小说界是幻谷第一大部落,千头万绪,就有两位姐妹坐镇。”过谦“哦”了一声说:“除了甘老师,另一位是谁?”那人说:“绿萍。除夕那天她要照顾没回家过年的小说家,又要用烟花向甘姐拜节,以巩固甘姐至尊的地位,才没去‘揽月阁’。”过谦恍然大悟,对曾衍长、甘愿两大集团势力的外延又有了新的了解。看来双方缠斗的强度、规模都远远超出他的预想。


  有人朗诵了一批不知所云、晦涩难解、自说自话的诗,机器人很为难,不动不行,动又不知如何动,只好手拉手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左摇右摇呈可爱钟摆状,天真得煞是无奈。


  有人朗诵穆旦了,机器人这才摆脱窘境,集合能量,幻化出影响了穆旦的叶芝和艾略特,后半段还出现了李贺的形象。觉得二人诗风相近的会意一笑,不懂的也就罢了。过谦待表演结束,举手发言说:“我刚才说错了,谁说咱们的诗和小说只是干兄弟了,穆旦和金庸一个查良铮,一个查良镛,就是嫡嫡亲亲的堂兄弟。”把大家怄笑了。


  回飞船的路上,过谦见小岛东北角有间大屋,墙面斑驳,没颜落色的,就问女诗人里面是什么人。女诗人叹道:“只跟你说,不要外传:今天参加联谊的全是选出来的,颜值高,性格好。有些古怪不合群的集体住在那里,像历史上曾有过的绿皮火车的卧铺,上中下三层,挤着睡。首领不待见他们,待遇差得没眼看,等于变着法儿赶他们走,他们咬定牙关不走。”过谦叹了口气说:“我还想呢,这岛上的人个个内外兼修,原来有忧郁症的、矫情做作的、满头是刺的都打发到那边集中管理去了。”女诗人叹道:“谁说不是呢?”过谦顺嘴说到忧郁症,联想起了滕燕,一阵酸楚。


  快出树林时,一个酷似电脑台式机的机器人一路大声念诗,走了过来,与众人擦肩而过,招呼不打,眼皮儿也不抬一下,旁若无人、大摇大摆地晃了过去。祁必明上前笑道:“小家伙很牛掰嘛!”女诗人笑道:“它刚出了本诗集,看不起旁的机器人,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祁必明笑道:“写得好吗?”女诗人笑道:“偶有佳句,但无佳篇。没有感情,只会拼字,作得出什么好诗?我们逗它玩儿,恭维两句,它就当真了。”祁必明笑道:“自我感觉不是一般的良好。”


  伏虚与诗歌部落的首领握手道别,一一点了遍人数,确定没漏了谁才上了飞船。女诗人在下面挥手,半空中的小岛渐缩渐小,直到成为一个小黑点儿。


  到戏剧部落时已过了十一点半。对方体贴地安排大家先用午餐。餐厅里有张极长的餐桌,珍馐美味自动流来流去,移近移远。好处是安坐不动,伸手可及;坏处是不如普通桌餐之亲热,又不如自助餐之灵活。


  过谦左边坐着位戏曲编剧,不停地跟他灌输话剧是西洋舶来品,历史又不悠久,不是我们老祖宗的玩艺儿。右边是位先锋话剧的编剧,时不时会在三句里夹一句对传统地方戏的调侃,分寸很好,说是攻击吧,又像开玩笑。过谦这就发觉,论起内讧的本事,除了小说,首推戏剧。诗人擅长“外讧”。散文界一盘散沙,比他们的文章还散,根本就不构成“内讧”的前提,同室操戈自然无从谈起。由于两位剧作家的左右夹击,过谦吃得不多却仿佛消化不良,堵在心口里。他耐着性子不发作,开始还敷衍敷衍,后来就懒得搭腔。


  莫渊在那边情形相似。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话剧编剧看地方戏编剧,像城里人看乡下人;地方戏编剧看话剧编剧,像老派人看假洋鬼子。京、昆两剧一个是国剧,一个是世界级“非遗”,底气十足,与话剧平起平坐,亲而不近,维持着有距离的友好。莫渊觉得有趣的是,私底下暗流汹涌,桌面上却传杯递盏,分外热络,要是有人不识眉眼高低,戳破了窗户纸说他们面和心不和,他们非得找这人拼命不可。


  祁必明遇到的是少数既写戏曲又写话剧的剧作家,心态比较包容。这位身兼二任的剧作家,所擅长的话剧仍是曹禺、老舍那一类,而不是先锋实验。又一位写小剧场戏曲的,状态仍如百年以前,叫好的叫好,唱衰的唱衰,挣扎在半红不黑之间。他私下对祁必明讲,也不是什么剧种都能做小剧场的,叫写惯了秦腔、弹词的去跨界就像叫印度人不要狂妄自大一样难以想象。祁必明对戏剧一知半解,胜在胆大敢言,他把他知道的有限的国内外剧作家英雄排座次,一一评点。说不下去就拿小说撑门面,壮声势。他旁边那两位剧作家都老实,一时摸不着他的底,为他气势所慑,给唬得一愣一愣的。


  饭总算吃完了,过谦右边的话剧编剧还在笑说:“我们送戏下基层,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还当我们是戏曲,听了半天,光说不唱,气得要死,在台底下叫:‘怎么还不唱的啊?!”他被他自己的笑话逗乐了,一个人笑了好久。


  饭后参观部落的陈设,剧作家的生活、写作环境与小说部落大致一样,只是小说部落在群山之中,景色既好,占地又广。这里是在一个飞碟状的建筑之中,少些野趣,也没有那么宽阔广大。有人提到这个话题,剧作家们纷纷犯酸:“哪里能跟小说比啊?”“小说哎,受众多广啊,多重要啊。”“要么改行写电视剧好了,比小说还来钱,这年头反正笑贫不笑娼。”——末一句是赌气的话。


  一位女编剧主动来同过谦打招呼,她一眼就认出了过谦。甘愿家的二楼,过谦是唯一一个上去过的男性,不能不令她印象深刻。


  两人谈了片刻,过谦暗忖:甘愿、绿萍与另外五个女人五官不同,但气质却有着内在的相似,眉眼里有相通的犀利与敏锐。只甘愿多了一丝受过情伤的凄楚。


  随大队往前,过谦看到戏剧部落的布局是按照星辰排列,重要人物对应着重要星体,比如此处首领的屋子就占住了北极星位,接受群星拱伏,最为尊崇。甘愿这位姐妹居于北斗七星中斗魁、斗柄相接处的天权之位,仅次于首领。


  过谦悄悄向她笑道:“你们六姐妹都是各自部落的二号人物吗?”女编剧摇头笑道:“不尽然。散文、诗歌部落的姐妹只能算最好之一,有一定威望,与‘第二’还差得远。报告文学、文学评论两个部落的姐妹既有文才,又任行政主管;甘愿姐加绿萍,在小说部落基本是与曾衍长分庭抗礼,不相伯仲了。”过谦小声说道:“曾衍长真有这么难搞?怎么你们一个个那么忌惮他?”女编剧说:“此人才略过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使得其他几部的首领对他言听计从。套句国际政治的术语,他人在小说界,却能‘长臂管辖’,遥控到其他五部来。这么下去,幻谷会有大灾祸。”过谦想起甘愿也说过类似的话,便问:“什么灾祸?”女编剧摇摇头:“暂时还不清楚,老谷主去世时留下了这个预言。曾衍长和五部首领认为是危言耸听,我们觉着恐怕不是空穴来风。”过谦深思不语。


  戏剧部落从外部看形似一个大飞碟——其实何尝不像一座大剧场。过谦当时还操闲心,想“成天关在里面,岂不气闷?”进去才发觉,从里看到外,完全感觉不到“飞碟”内壁的存在,能把外面的世界看得通通透透。祁必明这时提了个谁也想不到的问题:“要是定死了某个方向,一直走一直走,不是会撞到无形的墙吗?”众编剧有大笑的,有窃笑的,有抿嘴微笑的。过谦、莫渊同感丢人。


  下午对方招待他们看了两场演出,中间休息一刻钟。第一场是在大剧院里看折子戏,是《烂柯山·逼休》《幽闺记·拜月》《蝴蝶梦·说亲回话》《红梨记·醉皂》四折。因小说家加伏虚只有三十一人,外请的演员们嫌观众不够,激发不出表演欲望,强烈要求把所有编剧都揪过来看戏,另加五十来个机器人充数,才把位子填满了七成。第二场是在一侧的小剧场,演的是江苏剧作家的小剧场话剧《青红不离皂白》,说的是公墓里“碑位”的利益交换,和两个死了的年轻男女被各自亲人撮合“结婚”的奇事,荒诞又写实,剧情与思考兼备,角色亦较生动立体,是过谦喜欢看的那种戏。对于把人物当成符号,把情节当成演绎哲学思想的机械载体还自诩“现代”“先锋”者,他最不感冒,也从不讳言他的反感,哪怕作者享有盛誉。他对女编剧说他最爱读的是迪伦.马特,女编剧笑说她钟情契诃夫。


  下午四点多钟,观摩结束,伏虚与戏剧部落首领依依作别。首领一边安排人把众演员送走,一边把伏虚等送到飞船舷梯下方。伏虚满面堆笑,连连逊谢。过谦观察着他们,疑团满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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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发表于 2021-6-4 07:57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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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发表于 2021-6-4 09:16 |只看该作者
泼雷 发表于 2021-6-4 0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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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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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发表于 2021-6-5 23:03 |只看该作者
  十八


  过谦他们回来不久,幻谷就出了事。先是肥遗、蛊雕两只机器神兽被拆得七零八落、零件满地;后是凤凰、青鸟的脖子给人绞在一起还打了结。不用说也知道是小童干的。这一次受害的是机器动物,下次难保不是活人。祁必明吓得脸上一红一白,说:“这不是变态吗?”


  绿萍、伏虚各带一支人马把幻谷翻了个底朝天,小童却踪迹杳然。


  隔了一周,两个X横“尸”后山,那正是滕燕杀老夫的案发地。几个机器警察过去查看,二十来个作家在旁围观。但见一个X的头叠在另一个的头上,另一个X胸口破了个大洞,“哧哧哧”的冒烟,电线拖在体外,劈劈啪啪闪着火花,显然遭袭未久。莫渊神色凝重,祁必明遮住双眼,从手指里窥探:“这就是开膛破肚啊,电线就相当于人的肠子……”过谦骂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许有清看了会儿,一语不发,默默走开。祁必明还小声问莫渊:“他是特别镇定还是吓傻了?”许有清穿越了小半个幻谷,来到老夫家,一进门就说:“干妈,您还是搬出去吧!”


  老妻大病初愈,说话有气没力:“魔童又出来兴风作浪了?”许有清说:“谁都说不好他下面会作什么怪。您一个人和几个没心没肺的机器人待在这儿,我没一天能把心放到肚子里。与其这样,不如回城。”老妻点头说:“我还有两门亲戚,有大事还能帮衬帮衬。再说六十几岁的人还不至于动弹不得。其实,照谷里的规矩,我已经不是职工家属,也没资格占着这幢房子不挪窝儿了。”她摆了摆手,示意许有清别插话:“我一走简单,你从此没个知疼着热的人。我想着临走前要帮你再铺一铺路。”许有清想哭,老妻却站起来说:“拣日不如撞日,咱们这就去见伏虚。”


  伏家与老家比邻而居,几步之遥。许有清随老妻前去拜访。伏虚迎进门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嫂子大晚上带许老师来,是临行托孤吧?”老妻心道:“你这老油条,脑子倒灵光。”笑了笑说,“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老哥哥在日,对你不薄,他如今走了,统共就剩下一个傻孩子,我们两口子就把他托付给你了。”说着就要行礼。伏虚忙弯腰扶起说:“可别,折死我了,也有嫂子给自家兄弟行大礼的?许老师至纯至孝,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我也欣赏得很呢!”


  老妻一笑,掏出一张支票推了过去:“我一个老太婆守着那么些遗产有什么用?我大胆代死了的做个主,将其中三分之一一次性赠送给你。你别推,推了就是不把我们当自家人了。我晚上收拾收拾,明儿就出谷,还有封推荐信给曾谷主,你的首席长老,包在我身上。”伏虚身上一热:“曾谷主会听你的?”老妻笑道:“我是前任首席的遗孀,说话总有点分量;再者,我自有我的说辞,包你称心满意就是。”伏虚竭力淡定,微笑道:“嫂子的心意我领了,嫂子的心事,”他瞥了许有清一眼:“也着落在我身上。”老妻起身说:“那就多谢了。有清只要在幻谷出人头地,就是镀了金的名作家,将来回了城,在全国文坛有了一定位置,他不会忘了你的。有清,你说是不是?”许有清连声称是。伏虚亲切地拍拍许有清的肩膀:“继续努力吧,我看好你。”


  送走二人,关上院门,他坐到鱼池子边上深思。他老婆一直在房里探头探脑,这时忙跑过来问他:“你真要帮姓许的?”她是个胖胖的小矮子,与伏虚的高瘦恰成反比,单以身材而论,倒比老妻更像老夫的夫人。


  伏虚朝池子里撒鱼食,头也不抬:“拿人的手软。她事情做得到位,我既然承诺,当然要兑现。做人嘛,什么仁,什么义,都是假的,只有一个‘信’字不能马虎。”伏妻蹲在伏虚膝盖边上,整个是一陀横向的肉山:“过谦那么得宠,曾谷主又有心帮他打破时空限制留下来,许有清能越过他的头去?”伏虚笑了两声说:“过谦跟曾谷主不是一路人,又都个性极强,他们的蜜月,长不了。”伏妻“哦”了一声说:“你估摸着,这个蜜月啥时候结束呢?”伏虚看着荡漾的池水说:“我要是没猜错,就是眼面前的事儿。到时我会再加一把,让曾谷主彻底对这小子断了念想,那么许有清的机会就来了。”伏妻嘻嘻笑着说:“其实你本来也怕过谦上了位,会过早地取代你吧?许有清那种软不啦唧的性子,就一点威胁也没有了。”伏虚一笑说:“你居然能悟到这一层,不枉了我多年熏陶。”伏妻笑啐了口,进屋去了。


  第二天下午,许有清把老妻送到谷口。伏虚夫妻代曾衍长送行,老妻没想到魏晋也会来。两家素不投契,临了能来送上一送,也算对得起在长老位置上共事一场。


  行李车把几个大箱子托运走了,伏虚的目光假作不在意地扫过那些箱子,心里猜测老夫留下了多少家当。老妻走近身来,用只有他俩听得见的声音说:“上午我把那信发给曾谷主了;箱子里的东西,我死了都归有清,拜托你好好照顾他。”这是暗示许有清以后还有源源不断的供奉。话是赤裸了点,其中含义仍让伏虚心花怒放。


  没几天,两项人事任免接踵而至,一是升任伏虚为首席长老。许有清带头鼓掌,和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实至名归,当之无愧”的鬼话。另一项是由甘愿补缺,位列三长老之末。过谦很不平,无论魏晋、甘愿,其德其才,明明都在伏虚之上。魏晋生性淡泊,若无其事。甘愿对着怒形于色的过谦笑道:“我都不生气,你生什么气?”


  过谦一屁股坐下说:“就是为你不值!”甘愿笑了笑说:“从一个作家到一位长老,表面上是升了,其实是明升暗降,把我这精神领袖拉下马,纳入到他曾衍长管辖的长老序列当中。”过谦气得脸也黄了:“你不是有很多崇拜者吗?我去找他们联合请愿!”甘愿一笑说:“崇拜是崇拜,涉及到自身利益,人还是为自己打算。你难道没留意,《云彩镜象》发了一则大消息?说是曾衍长拉来巨资,举办一个大型征文,一二三等奖奖金合计高达五百万。”过谦一惊。甘愿在对面椅子上坐下说:“我如果是作家之一,就要参赛,别人想跟我争一等奖,希望渺茫。我如今成了长老,担任评委,不能参加比赛,别的作家蟾宫折桂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你说我那些崇拜者们能不支持曾衍长的决定吗?我还能动用众作家的力量推翻他的任命吗?”


  过谦感到一股寒意:“这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他还真是手段非凡。”甘愿冷冷一笑说:“若非这样难缠的人物,我和绿萍何必要筹谋这么多年,头痛这么多年。”过谦“唉”了一声说:“那怎么办?你这个哑巴亏不是吃定了?”甘愿神情坚毅,眼蕴锋芒说:“我不是那种一打击就灰心溃败的庸人,有些事我已经调查得有些眉目了。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肯定鹿死谁手!”


  出了甘愿的办公室,二人走了一截子路,到灵河那里分手,甘愿往南,过谦朝东。因为谈的时间长了些,不觉日已西沉。奇的是日落只持续了一刻钟左右,夜色就漫了上来,比平时的黄昏要短得多。过谦没心思多琢磨这个,闷头只顾想着甘愿和魏晋,觉着这世界真是不可理喻。


  蓦的里鸟雀惊飞,树摇草动,平地起了一阵阴风。过谦连打了几个冷颤。朦胧月色下,一个小小的影子从暗处平移了过来,到身前两三米才停住。过谦自进幻谷以来,行事磊落,外加胆气豪壮,从没怕过什么,此刻却不由得生出惧意。他往后退开两步,那影子也随着朝前逼近两步;他试着朝左边跨了一步,影子也如法炮制。他牢牢盯着影子,头皮里渗出冷汗。那影子也一声不吭,幽灵般垂着头立在那里。僵持了约有五六分钟,过谦忍不住大声道:“是小童吗?”


  影子发出一串狞厉的怪笑,缓缓抬头,现出一张青白的面孔。一般形容人的俊秀爱用“唇红齿白”,小童此时牙齿白得晃眼,尖尖地似要择人而噬;嘴唇却是乌紫色;再加眼窝深陷,从头到脚散发出非人非机器的尸气。他向前迈了一步,偏着头,打量着过谦说:“你也会怕吗?”他的声音不像从前,是本来的童声加上《罪与罚》男主角的成年男声,每说一句话,都像两个人同时发声,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过谦捏起拳头,勉力镇定,淡淡地说:“是人就会害怕。”小童诡笑着迈前一步说:“是怕鬼,还是怕死?”过谦双拳微颤,但声音渐渐稳定:“怕鬼不还是因为怕死吗?”小童磨着牙齿,发出“吱吱格格”啃白骨般的响声:“你不用怕,我身上有一部分就是你。你是个干净版的小童,我是黑化了的过谦。”过谦想起当初种种,惧意稍减,愧意暗生:“要不是为了帮我,你也不会变成这样。”小童的眼睛隐现绿光,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变成这样也挺好啊,至少我是个谁也不能忽视的角色了。曾衍长、甘愿想除掉我,你和魏晋对我又怕又怜,别的人对我又怕又恨。哈哈,好玩!”他身子一晃,到了过谦面前,几乎与过谦呼吸相接。过谦大吃一惊,本能地朝后闪避。小童一把揪住过谦后脑的头发,却因过谦理了发,剪了寸头,又滑脱了。过谦连退数步,顺手抄起一块石头,以备不测。


  小童语音尖锐:“你为什么把辫子剪掉?你有辫子,我也有,我们才是同一个人的一体两面。你……你竟然理发!”他反手握住自己的辫子,一把拽了下来,塞到嘴里,咀嚼片刻,吞了下去,过谦不禁一阵反胃。小童抹抹嘴角,笑道:“现在我们又是一样的了,好玩!”


  过谦知他魔性已深,不是自己所能挽回,当务之急,是逃出生天,一面观察地形,一面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我跟你不同。我就算一时失控,也懂得回头。我会暴怒,会失态,但事后总能反思。我从来不是一个正邪不分、伤害别人的人。”小童慢慢走到他附近,瞧着他说:“啧啧啧,好个知过能改的贤人。我问你,你舞文弄墨是为了什么?就一点儿不为钱,不为名,不为女人?”过谦一怔。小童右手一伸,快如闪电,夺过他手中石块,捏成了一团粉末,任它们从指缝间“簌簌”而落:“说呀,贤人。”


  过谦不想承认,却又不想撒谎,一时犹豫难言。小童阴森森地说:“可见六根不净。别死撑了,让我帮你吧?”过谦直觉他不怀好意:“你帮我?”


  小童声音里带着蛊惑:“我帮你打昏医生,救出滕燕,让你们团聚,好不好?”过谦脑中昏昏沉沉,被催眠了一般:“好。”小童踮着脚往跟前轻凑几步,阴恻恻地漫声说道:“我帮你名利双收,快意恩仇,好不好?”过谦眼皮发重,像要睡着了:“好。”小童又踮着脚,踩着奇异的步子上前两步:“来,让我帮你,好玩得很呢!”他一手触到了过谦的喉结,一手从后曲过来盖住了过谦的头顶:“文学,不过是手段,对吧?小说,不过是途径,对吗?”


  过谦听到这两句话,陡然一个激灵,意识和思想全回来了。他不假思索地说:“错!文学是我的毕生寄托,小说是我的终生爱好!名利要是能有我不会假道学地拒绝,如果没有,写作本身就足够给我快乐!”


  之前他逐渐被小童引上歧思,每答一声“好”,身上的阳气就减弱几分,小童遂能步步推进,险些儿就要得手。幸亏他内心深处的一念清明,令他生死攸关的时刻找回自己,这几句回答,发自肺腑,掷地有声,浩然正气猛增,猝不及防地冲击了小童的妖异阴邪之气。小童连退了十几步,兀自全身火辣辣的刺痛,恼羞成怒,厉叫一声,身子不动,双臂暴涨,如同弹簧,从两边遥击过谦太阳穴。


  “啪啪”两声,有人代接了两拳,力道雄浑。小童双臂收回,身子前倾,化作“不死邪刀”,以身侧为刀锋,蓝印印地直劈过来。来人左掌一扬,“轰隆”一声,如同闷雷,把刀身荡了开去。小童“嗖嗖”两声,身软如绵,忽的一甩,如同长鞭。那人看得分明,右手伸出,把小童齐腰握在手里。小童四脚一缩,变为铜锤,撞向那人胸口。那人双手一合,堪堪要将铜锤抱住。小童忽的化为一蓬丧门钉,漫天花雨般射了过来。那人一拉过谦衣领,疾速后退,竟比暗器还快。“叮叮叮”一阵细雨般的急响,铁钉都射在脚前地上。铁钉拼成人形,跃上半空,头部、双手、双脚、胸腹分成六块,同时扑了过来,头部当先,犹自“格格格格”笑个不歇。那人双掌犹如开山大斧,连砍四砍,带起一股极强的气流,“砰砰”连声,把六块躯干横扫到三丈开外。小童瞬间回复原状,跺脚尖叫:“不好玩!”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过谦惊魂甫定,忙说:“曾谷主,您没受伤吧?”曾衍长说:“我擒不住他,他也伤不了我。怎么你晚上还一个人四处乱跑?我不是早就颁布宵禁了么?”过谦抚平心绪说:“我走到这儿太阳还没下山,不知怎么,一刻钟不到就入夜了。是不是控制系统出了什么问题?”曾衍长稍一思索,了然于胸,却不置可否:“明天我去查查。你回去吧。”过谦走了几步,回头问道:“要不是您今天救我性命,我也不会直接问您:当初我和滕燕、莫渊在电影宫遇险,差点陷身于《泰坦尼克号》中出不来,我曾以为是老长老和许有清干的,但后来发现另有其人,那个人,是不是您?”


  曾衍长扑扑衣服上打斗沾染的灰尘,洒然一笑:“不错,是我叫伏虚收买了小张。”过谦说:“你为什么要针对我?”曾衍长笑道:“那时你是敌非友,伏长老又对你多有不满。经我批准,他便动手了。你一定奇怪,小张为什么不惜冒那么大的风险依计行事?”过谦最想不通的正是这件事,脱口而出:“为什么?”曾衍长说:“他身患绝症,当世唯有我能使他重获新生。”过谦奇道:“你精通医理?”曾衍长笑道:“这一节以后再说。既然你直言相询,我也不妨开诚布公:你是个难得的人才,且人品心地,在现今浊世中罕有,这样的人我用着才放心。我很想知道,假如我也能让你新生,留在这个时空,财富地位,应有尽有;文学艺术,享之不尽,你愿不愿加入我的阵营?”


  他终于说出来了。过谦颇感如释重负。他早就想找个机会坦然与他沟通。曾衍长不等他开口又道:“曾有人说,要想成功,需要聚齐四大要素,缺一不可。首先你自己得行,第二得有人说你行,第三说你行的那个人他得行,第四你的身体得行。第一条和第四条你有,第二条和第三条我能给你。只要你一点头,成功就在反掌之间。”


  过谦向曾衍长深深鞠了一躬。曾衍长大喜,这是仅次于跪拜的大礼,比握手之类要谦卑郑重得多。他想过谦到底不是榆木疙瘩。过谦说:“我向您鞠躬,是谢您往日的器重和今晚的搭救。但我生来随随便便,也没多少宏图壮志,脾气又暴,嘴巴又毒,又认死理,九头牛拉不回来。坦白地说,您做事的手法和追求的目标跟我冰炭不相融。过不多久我就回我的时空去了,与其违心地做人做事,不如回家当个平平凡凡、逍遥自在的普通文人。”曾衍长大失所望,冷冷地说:“这就是你的答复?”


  过谦说:“小张怕死,刚才面对小童时我发现我也怕,但是要我违背本性地活着,就算叱咤风云、威震文坛,活到二百岁,也跟死了差不多吧?”曾衍长说:“你不后悔?”过谦笑道:“我今天向您表明心迹,也是不想给您假希望,让您为我提供种种便利,种种资源。明知志趣不同,拖着不说,倒像有意欺骗您,要从您这儿多占便宜似的。”他又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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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发表于 2021-6-6 10:34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跟读。
奇幻而又真实,真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想象如果再敞开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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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发表于 2021-6-6 11:54 |只看该作者


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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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发表于 2021-6-6 17:23 |只看该作者
青芜 发表于 2021-6-6 10:34
跟读。
奇幻而又真实,真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想象如果再敞开一点……

谢谢青芜因为我始终想让想象折射现实文坛,所以没有过于汪洋恣肆,是一种绳在手中、风筝飘摇高天的既约束又自由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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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发表于 2021-6-6 17:24 |只看该作者

没有翻白眼的表情,不过你可以脑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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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发表于 2021-6-6 18:50 |只看该作者
  十九


  伏虚接到曾衍长的紧急召唤,不敢怠慢,赶到“射日轩”听调。曾衍长劈头便说:“是不是你主使,缩短了日落过程,加害过谦?”


  伏虚听东窗事发,知道在这位精细过人的上级面前无法狡辩,忙躬身领责。曾衍长坐到沙发上说:“我倒想听听你擅自行动的理由。”伏虚毕恭毕敬站着,赔着小心说:“我是不忿过谦一再辜负您的栽培。说句不中听的,就算您设法帮他留下来,他也不会死心塌地跟您走的。”这一语触动了曾衍长的心事,他沉吟半晌说:“这件事我不想深责,以后但凡有什么计划,都别自作主张,事前请示,事后汇报。”停了停续道,“耍小聪明,也要看有没有我聪明。”这几句警告十分严冷,伏虚背上都湿了一小滩。


  曾衍长发泄完了不满,话锋一转:“如果过谦当真不识抬举,你看该如何处置?”伏虚巴不得除之而后快,一来他不喜过谦的个性,二来能为许有清扫清障碍,但刚才给曾衍长疾言厉色一数落,吓细了胆子,话不便讲得太斩截,于是和软地建议:“依我的愚见,要么置之不理,拖几个月由他回老家自生自灭;要么把他打压下去,激得他心灰意懒。又或者……”他故意顿了一顿,现出为难的样子。曾衍长指指对面沙发:“坐下说。”这是给他定心丸,表示言者无罪。他半个屁股挨着沙发,斜签着坐了,显出迟疑的神气说:“为了防患未然,似乎也可以考虑做得彻底一点。”


  曾衍长两道目光直射过来。伏虚转过头去,把玩着沙发边花架子上的一盆绿萝:“本来,杀人凶案,时空管理局查起来是很麻烦。天幸有位神出鬼没的魔童,我们大可往他身上一推,改一改监控录像,干手净脚,绝无后患。其实刚才要不是您出手相救,过谦早就是个死人了。他的命是您赐的,您哪天想收回来,也是天公地道。”他轻咳了一声,不吱声了。曾衍长沉思片刻说:“就算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见得要辣手行凶。你帮我密切留意,假如他真的为甘愿卖命,那时再处死不迟。”伏虚心下失望,脸上并不带出:“是,您放心!”


  伏虚辞出,想曾谷主对这小子还真起了爱才之心,以后倒不能轻举妄动,就算有所谋划,也要做得不着痕迹。途中遇见祁必明,知道他是过谦的朋友,懒得理会,装作垂头寻思,走过去了。祁必明却真没看见伏虚,一门心思构思小说,要把巨额奖金收入囊中,一役成名天下知。尽管与过谦称兄道弟,尽管与莫渊交情不浅,他还是对参赛小说的设想、进展守口如瓶,怕他绝妙的创意被“哥们儿”偷学了去。


  祁必明走到小凉亭畔,就见许有清在亭子里托腮冥想。许有清自知才气逊于过、莫,但奖金高达五百万,就算只拿三等奖,也是实打实地发了笔小财,因此也是极其投入。他感觉到有人盯着他,一抬头见是祁必明,勉强笑了笑。祁必明眼珠子一翻,眼眶里全是眼白,一星黑色没有,是最纯粹意义上的“白眼”。许有清吓了一跳,想“你是怎么做到的?”当下不再睬他。


  他不睬人,人却要撩他。祁必明在亭外阴声怪调地说:“想小说哪?看来是个史诗大作呀!”许有清笑道:“祁小哥这回也参加吧?总算有机会见识一下才子手笔了。”祁必明在心里自动把“小哥”更正为“小爷”:“啥叫总算?你嘲笑我写得少?”许有清不喜欢和人硬杠,于是笑着转移话题:“多心了不是?哎,这次你写什么题材?”祁必明嗤笑,暗道:“一级机密,能透露给你么?”笑了笑说,“说真的,还没想好参不参加呢。”


  他一向自命清高,对外打造的形象是视钱财如粪土,如今弯转得太急,从神坛上跳到民间同凡人竞争,有点下不来台。许有清笑道:“干嘛不参加?十年难见的大赛,全国都在关注,‘云彩镜象’的系列报道已经造势造得人尽皆知。”他有伏虚撑腰,觉得胜券在握,不说压倒过、莫,相对于无后台、无水平的“双无”祁必明,他的优势还是碾压式的。因而他期盼着祁必明的加入,期盼着“祁小哥”结结棍棍地输在他手里。


  祁必明哪里知道他的歪心思,打个哈哈就回宿舍了。他对包括室友在内的所有人宣称不在乎比赛,但比谁都写得快,写完了不好意思交,生怕人笑他闻利而动,口不应心,纠结了几天,终于还是交了。他不担心写得不好,只担心比赛有黑幕。为免日后落败被人笑话,他预先放出风去说:“也是巧了,正好最近想弄篇小说玩玩,凑到赛点上了。大家热情高涨,我也参与一下吧,免得你们又编派我不合群。”


  出乎祁必明、许有清意料,这比赛还就没多少黑幕可言,采用的是“三长老加玉玲珑”裁决制。初审是伏虚、魏晋、甘愿三位长老负责,过滤了三分之二的稿子。祁必明的就在其中。他怒极恨极而又无法流露,一腔无明全积在心里。伏虚自然要保许有清,但即使他不徇私,许有清杀入决赛仍是没问题的。


  过谦觉察到祁必明的愤恨失意、强颜欢笑,实在不忍,犹豫来犹豫去,生平第一次为人“走后门”,还是走了个拐弯的后门,硬着头皮找到绿萍。饶是如此,他还窘得头顶冒汗。看到向来言语生风、态度嚣张的过谦难堪得手脚没处放,绿萍不禁暗笑,便想了个“复活赛”的法子,把祁必明和另两个幸运的陪绑者塞进了决赛。单复活祁必明一个,太触目了,需得再陪上两个,才不会落人口舌。她操作起这些事来驾轻就熟,绕开曾衍长,游说伏虚,稳住魏晋,全都不在话下。不管是敌是友,只要不触犯到对方的切身利益,她总能三言两语间兼顾双方诉求,寻到最佳途径,说得动听,行得巧妙,策划得周祥,落实得干脆。


  绿萍深谙人情世故,特地找个机会轻描淡写地在祁必明面前提了一下个中原委,以使他领过谦的情。她与甘愿情同姐妹,但她信奉的是对别人好,要让别人知道;为别人做事,不求回报,但必须让别人心里有数。默默奉献不是她的风格。


  祁必明得知真相,一方面感激过谦,因为过谦此前曾拒绝过他类似的请求,他明白让过谦求人有多难;另一方面,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他又生过谦的气,觉得以他的惊世之才,却只能靠过谦的人脉才能过关。听说决赛出动了“玉玲珑”,绝对公正,他便暗暗憋足了劲儿,等着作品大放异彩,压倒群芳,让人知道他这“复活赛”出身的作家是个不折不扣的实力派。


  正日子很快到了。曾衍长、绿萍、三大长老、欧阳早、宇文茂、全体作家齐至广场,X、Y们来了一堆,负责治安与后勤。散文、诗歌、戏剧、报告文学、文学评论各部落的首领和优秀作家代表均有出席,乌压压坐了一片。甘愿等七姐妹聚首,亲热交谈,绿萍的笑声格外响亮。曾衍长和几位部落首领却主次分明,明显以曾衍长为首。伏虚往来奔走,殷勤周到,又恪守着副手的界限。行政主管绿萍由着伏虚去张罗,她反落得清静,只顾与众姐妹说笑。


  一阵激扬的乐声,一位穿着旗袍的Y用纯正流利、不带感情的普通话提醒大家比赛开始。三十年前,这一类的场合还流行中国话说完再说一遍英文,否则就透着不上档次——哪怕在场并没有国际友人。随着国力进入极盛,文化上的自信姗姗而来,终于蠲免了不必要的“中英文对照”。


  众人相继入座。曾衍长身为主人,等各位首领坐了,才在居中的位置坐下。甘愿有意无意间延捱了一下,曾衍长坐稳当了,她才翩然入座。她坐了,绿萍等六姐妹、几部落中大批的追随者才陆续归座。此前曾衍长对她连番排挤,她不作回应,直到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她优雅反击,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要赢她,还早得很;也唯有她,有这个能力与他一较高下。曾衍长、伏虚微微变色,随即淡然自若。魏晋早就坐了,对于汹涌暗流,好似浑然不觉。


  两个X打开一个圆盒,放出一块羊脂美玉。曾衍长输入密码,甘愿输入第二组密码。那块玉逐渐变大,变薄,越发光洁。曾、甘二人将那玉往空中一抛,美玉“嗖”的一声飞了上去,叠印到最高的一片“云彩镜象”上,足有电影屏幕大小,光可鉴人。


  过谦悄声问莫渊:“那就是‘玉玲珑’?”莫渊说对:“外表像块古玉,内里是座数据库,保留着前任谷主和几位公认的文学大师的思维和审美。幻谷中别的东西好作假,唯有这个改不了、变不得。”过谦因说:“前任谷主和几位前辈水平再高,也不能称量一代一代的后来人吧?这不是以个人意志框架众人么?”莫渊笑道:“照你这么说,所有比赛全都别设评委了。世上哪有绝对的公平。”过谦想想也是,就笑着不说下去了。


  那位担任主持人的Y莺声呖呖地说:“第一项,文字技巧。”接连两个作家败下阵来,看得祁必明心里直打鼓,赛前的万丈雄心尽化成忐忑不安。莫渊的参赛作品放到“玉玲珑”投下的光柱里,就见天空中众文字手携着手,相亲相爱,显然文从字顺。莫渊之后是许有清。工作人员把他的小说放进光柱笼罩的地面,文字随着光柱冉冉上升,至“玉玲珑”的界面上,也是整齐有序。许有清嘘了口气,提着的心放了下来。隔了十来位,轮到过谦。只见他小说的文字在天上不断组合成各种美妙图案,如万花筒一般。地下仰面观看的许多嘉宾、作家纷纷鼓掌。祁必明最后出场,笔下诸汉字在空中互相打架,翻翻滚滚,末了只剩下一堆凌乱的笔画。许有清忍住不笑,心想:“就这样的文笔,还成天看不起张三看不起李四。”祁必明羞惭得满脸紫涨。


  第一项比完,过谦暂列第一,不少人向他道贺,他开心致谢。祁必明心道:“后面还有四项,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当心裤子脱早了受了凉。”


  主持的Y莺啼燕啭道:“第二项,温度与情怀。”莫渊的小说在“玉玲珑”上显示“清凉”,现场诸人同时感到一阵舒适的凉意。许有清在这一关吃了个鸭蛋,“温度:零度”,弄得面红耳赤。这回是祁必明心中笑他:“原来你写作根本不带真感情,出丑露乖,简直活该!”过谦得到的评价是“温暖”,诸看客均觉一阵光明阳和的暖意。祁必明押尾登场,被评为“炽热”,大家都觉到灼人的热度。“玉玲珑”对祁必明这方面的评价可谓甚高,他不由地洋洋自得。


  第三项还没开比,先有X跑来报告,停船场那边吵开了锅。曾衍长忙问怎么回事。那X汇报说:“几个部落的飞船停在专用场地上,看场员临时提高了停船费,对方不依,开始还好好协商,后来说不拢,吵起来了!”曾衍长不满地扫了伏虚一眼。欧阳早、宇文茂相视一笑。停船场的看场员正是伏虚的胖妻子,曾衍长知道伏虚两口子爱财如命,特意把停船场交给伏妻打理。平时没人来,她就监督着X打扫卫生,养护小说部落自家的音乐飞船;有客人来停船了,她就适当收取费用,贴补完全不需贴补的家用。料不到伏妻会在宾客云集的节骨眼儿上财迷心窍,狮子大开口。欧阳早、宇文茂与伏虚同属曾衍长一系,但他二人瞧不上伏虚夫妻的“无利不起早”,平日从不与伏家来往。伏虚察觉到二人对他的蔑视,怀恨在心,时不时在曾衍长面前上上烂药,说二人的坏话。双方互有心病。唯其如此,两人的一笑,杀伤力丝毫不亚于曾衍长的眼角一扫。伏虚忙起身随那X过去处理“外事风波”。


  这里比赛继续,Y说得又糯又脆,悦耳动听:“第三项,气势或气韵。”莫渊作品反映到“玉玲珑”的界面上,是空谷白云,琴箫和鸣,韵味悠长。许有清得了个“假气势”的考语,显出的图像是一个抹着腮红的人,提剑上山,故作豪迈,状如小丑。他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他绝望地看向主席台,伏虚的位置空着,大概还没摆平伏妻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风浪。在这一刻,他陡然想起了老夫老妻,几乎要堕下泪来。


  过谦小说的图像是涓涓细流汇成长江大河,集合细节为长卷,叠加气韵为气势,只比莫渊天然醇正的境界略低一级。祁必明与许有清一时瑜亮,许是“假气势”,祁是“负气韵”,他的图像是老歌《舞女泪》的MTV:


  “一步踏错终身错,


  下海伴舞为了生活。


  舞女也是人,


  心中的痛苦向谁说……”


  过谦对莫渊说,这歌是浪笑着挤出的眼泪,看似伤心,实则享受。


  “为了生活(●.●)迫,


  颗颗泪水往肚吞落。


  难道这是命,


  注定一生在那风尘过……”


  莫渊素来忠厚,这时也批评说矫情做作。祁必明在旋律里心灰意冷,知道问鼎无望,反为人轻,还不得不按照大赛规章待到全程比完。


  “伴舞摇呀摇,


  搂搂又抱抱,


  人格早已酒中泡。


  夜夜Tango Cha Cha


  Rumba Rock and Roll


  谁叫我是一个舞女。”


  甜腻的歌声还在飘,绿萍后悔帮祁必明“复活”,与其让这孩子丢人现眼,倒不如让他藏愚守拙。她看了看他,他的笑比哭还难看。


  三场结束,比赛过半,曾衍长宣布中场休息。众人分成若干组,或议论刚才成绩,或猜测未来走势。伏虚抹着汗回来,向曾衍长简要地说了几句话。曾衍长点点头,想是碍着外人,不好即时发作。许有清脚下如有千斤重,五分钟才挪到伏虚附近,眼巴巴瞅着他,又不知从何说起。伏虚也觉棘手,收了钱办不了事,于他,是比吞了个死苍蝇还难受。幻谷的文学赛事,只有三年一度的“幽谷奖”小说大赛会请出“玉玲珑”,没想到这次的比赛竟也会动用此物。早知道这样,事前就不收许有清的“指导费”了。


  甘愿走到过谦面前说:“热门选手,有几成把握拿到第一?”过谦笑道:“文无第一,拿到了也不说明什么。”甘愿微笑道:“好骄傲的谦虚。”过谦哈哈一笑。


  轻柔音乐响起,三三两两聊天的人们散而复聚,曾衍长、甘愿等人重新坐定。曾衍长不想在同一个坎儿上绊倒两次,存心要等甘愿先落座他再坐下。岂料甘愿一听到乐声就坐了,竟比伏虚、魏晋还早。魏晋心中坦然,伏虚就有些被将军的尴尬。以他的社会地位和知名度,尽管是首席长老,也不应当在甘愿之后才大咧咧归座的。曾衍长咳了一声坐了,甘愿接连两次出其不意,颇让他有点应对失据。


  Y宣布第四项比赛开始,名目是“独创与新意。”莫渊小说中规中矩,这一项上不大出色,与许有清并列新鲜度为“中午青草地”。过谦的图像是“新生花蕊、清晨露珠”,拿到了该项最高分。众选手见了,无不艳羡。祁必明几年如一日写着目无下尘的高人(很大程度上是他本人),从取材到氛围都因袭中后期的古龙和早期部分网络小说的“仿古故事”,“玉玲珑”判他为晚饭桌上的腌黄瓜、老咸菜。过谦觉得虽失之刻薄,却大体准确。


  比到此时,局势渐趋明朗,包括许有清、祁必明等一批作家事实上已遭淘汰,首奖多半在过谦、莫渊这对室友当中产生。有人半开玩笑地封他俩的宿舍为“幻谷有史以来最强宿舍”。


  那Y嗓音甜润,她是无论说多少话也不会嗓子累的:“第五项,深邃与深刻。”由于这次活动奖金巨,层级高,不仅幻谷内部人人关注,全国各大卫视也同步直播。广告商投放了大量广告,在欧阳早的一手经营下为幻谷赚得了极丰厚的利润。为了增强悬念,把场内外观众屏息凝气、静候花落谁家的状态维持到最后一刻,欧阳早请示过曾衍长,即时调整顺序,把过谦、莫渊的作品放到倒数第一、第二,压轴登场。祁必明肚子里又是一连串“操”字打头的画外音。


  几位作家之后,该是许有清。此时他不求获奖,但求存几分体面,暗中祈祷老天保佑。“玉玲珑”上出现了一口浅浅的古井,喻意他的小说没什么深度。祁必明的大作显出的是干涸的池塘,直观地表现了他在主题立意上比许有清还要差。祁必明再也忍耐不住,转身就走。他腰背挺得笔直,走路注意姿势,立心要给惊愕的群众一个英俊的背影。可惜除了几个拿他当弟弟疼的中年女作家,压根儿没人注意他中途离去。发现了这一点,他反而不急着走了。他蹲下去系鞋带,拖拖拉拉的,想看看“过老大”和“莫小帅”谁能拔得头筹。他为自己这当口还有心思好奇感到羞耻,但羞耻终究挡不住强烈的好奇。心底深处,他甚至宁愿莫渊夺魁。


  莫渊在“深刻度”上得到的影像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浩渺星云。现场立即起了一阵压抑的骚动,这是“玉玲珑”对莫渊充分的肯定。至少这一项上,过谦反超的机率微乎其微。X把过谦的小说放到光柱内,人人仰首等待,数百人的赛场鸦雀无声。祁必明顾不上假装系鞋带,站起来抬头看着那一方天空。过谦虽然素性洒脱,这时也不自禁的呼吸急迫。


  “玉玲珑”先是静默,过了会儿才现出了明灭变幻的深深的海洋。过谦笑了,莫渊也是一笑。二人靠到一起,对了一拳,互相鼓励。“云彩镜象”的记者们“咔咔咔”抓拍了十几张,日后照片发出来标题却不一样,有的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有的是“好基友,一辈子”,有的是“真和谐?假亲密?”有的是“幻谷文人不相轻只相亲”,林林总总,折射出的不是被拍的人,倒是拍人的人。


  有人问旁边的伙伴:“到底谁赢了?”那人一脸懵懂,又问他另一边的人。那一位年纪较长,趁机显弄:“小伙子,这都看不出来?小莫老师是宇宙星云,小过老师是地球大海,评价都高,但总归是星云更加浩瀚莫测。”先提问的那个有些失望:“过谦输了?大热倒灶啊!”年较大些的笑道:“小过老师锐意图新,剑走偏锋,固然使人耳目一新,多少也损折了内涵的深刻。这就叫有得有失呀。”中间的急了:“我买了博彩,赌他冠军的,妈妈的,害得我赔钱!”年纪大些的笑道:“第五项莫胜过败,前四项呢?这算的可是综合成绩。目前看来,像是打了个平手。”那赌彩的忙问:“会下双黄蛋吗?”年长者瞥他一眼说:“你当是发金鸡奖哪?就算看起来平手,还是要分出高低。这个奖次,连甘老师说了也不算,曾谷主也不能乾纲独断,还得瞧‘玉玲珑’的意思。”


  宇文茂和欧阳早窃窃私语,魏晋、伏虚说了几句闲话,记者的长枪短炮都在蓄势待发。过谦却想:“莫渊锋芒内敛,实力强劲。我刚才居然跟甘愿吹牛,好像第一名非我莫属。古往今来好作家这么多,好作品如恒河沙数,往后可得刹一刹虚骄之心,别变成大龄版的祁必明。”


  一段每秒价格近千万的精美广告之后,Y宣布倒计时。5,4,3,2,1。“玉玲珑”倏地收回了先前打在地面的光柱,通体透明,”唰”的一声,将一束绚丽的七彩光线斜射到过谦身上,映得他一身白衣变成了光焰流动、莫可逼视的华服。


  音乐大作,花炮、气球、鲜花齐齐上阵,全场掌声如雷。甘愿笑了,曾衍长神情复杂,一堆人挤上前来要做专访,索要签名。莫渊与过谦来了个兄弟大拥抱,许有清落魄而去,祁必明恨恨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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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发表于 2021-6-6 21:12 |只看该作者
把抽象的文学概念具象化,是这部小说之所以成功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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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发表于 2021-6-7 19:12 |只看该作者
  二十


  当晚,参加完谷里办的庆功宴,过谦带着酒意和激动上床,将近两点才迷迷糊糊睡着。刚过了半小时,一个“语音铃铛”毫不留情地把他吵醒了。半夜中断睡眠是件非常窝火的事,过谦捺着性子一看署名,是祁必明。他揉揉惺忪睡眼,打算安慰安慰他,不想对方发来的是一连串的讽刺挖苦加抨击,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你别得意,你啥也不是!”


  过谦怒火直冒,发了一个铃铛回敬:“你啥都是,就是不像个作家!”祁必明骂过谦表面上一身傲骨,其实趋炎附势,博得大人物的喜爱才有今天,是文人中的败类,胜之不武。过谦骂祁必明表面上满不在乎,其实贪名重利,羡慕嫉妒恨,不是写作品的作家,是专管作死的“作”家。祁必明大怒,祝过谦身败名裂,穷途末路,早日如丧家犬般滚回2025。过谦祝祁必明不管在20几5,都把前列腺炎、附睾炎、阴囊湿疹和混合型痔疮等下半身的毛病得一个遍。祁必明一听过谦咒得如此具体,面如死灰。过谦直喘粗气,心想我没叫你得性病算有口德!祁必明说,打从今儿起,一刀两断,哥俩绝交,立刻生效。过谦补了句“有效期一万年”。祁必明说“谁反悔谁是活猪!”过谦说“谢天谢地总算心心相应了一回。”


  “语音铃铛”安静了。过谦喝了口水,睡意全无,摇醒了无辜的莫渊,吐了半夜苦水。他不知道,祁必明这腔邪火也是有个引爆器的。就在他荣获首奖的同时,有那平日与祁必明关系不佳的,趁机追上去哼唱:“啊,有谁能够了解,做舞女的悲哀,暗暗流着眼泪,也要对人笑嘻嘻……”祁必明气得面青唇白,要揪打他。另一个老成些的就上来劝架说:“小祁小祁,别冲动。你听他哼的是另一首《舞女》,不是你那个《舞女泪》。”先一个做出“不妨一战”的架式说:“怎么啦?你判了个‘舞女’,天下人全得跟着避讳,乌吴武误的音都不能发啦?学学人家莫渊吧,调子高不代表水平高;学学你结拜大哥过谦吧,大才子狂一点儿人家服,你狂的什么东西?”祁必明回去越想越气,这才来了个半夜铃铛。


  第二天,过谦应邀和宇文茂喝下午茶,按约定把赢了比赛的那篇小说带过去。宇文茂赞不绝口。过谦没提祁必明的事,只是在回来的路上发狠:“臭小子,莫名其妙,见了非揍他不可!”他一边嘀咕一边刻意避开祁必明爱逛的地方,怕万一遇上了又顶起牛来,真控制不住情绪。走了一程,见前面有人对着一只庞大的机器神兽发呆,走近一看,却是伏虚。他叫了声“伏长老”,介于一般的礼貌和疏远的客气之间。伏虚“嗯”了一声,仍看着地上。过谦仔细一瞧,是只帝江。帝江这种神物照书里描写是没有五官的,眼前这一只却被人用手指抠出了五个洞,形成了流着绿色液体的“五官”,情状可怖。他不由得问道:“是小童?”


  伏虚冷冷地说:“不是他是谁?”看看夕阳说,“日头要落了,你回宿舍吧,我叫机器人来处理一下。”他记住了上次暗算过谦,被曾衍长斥责的教训,提醒过谦快走,免得出了岔子算到他头上。过谦忽发奇想说:“幻谷里的白天黑夜可以调控,为什么不一直定在白天,阻止小童现身?”伏虚看了看他说:“异想天开。有调控的手段,不代表就应用这个手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上古以来的规律,强行违背,对人体有害。幻谷若没有日夜交替,作家们很容易生物钟紊乱、内分泌失调。”过谦想“原来如此”,望望帝江脸上的五个小孔说:“这是谷里最后一只神兽了吧?”伏虚叹道:“不错。造一只神兽,时间、精力、金钱都花得可观。魔童这一捣乱,幻谷一两年内都看不见机器鸟兽了。”


  他打发过谦先走,蹲下来拍照取证,又召唤了三个X来将帝江拆散,零件留着,将来兴许能用在别处,省得浪费。


  伏虚正详细指点X怎样化整为零,小心碰撞,忽有一个怪异的声音说道:“不用麻烦了。”伏虚一侧头,见是披头散发、面带诡笑的小童,吃了一惊。他第一个反应是看落日,夕阳明明还在地平线上将沉未沉,显然魔童抗日光的能力在增强。以自己的道行,加上三个战斗力低下的男机器人,万万不是对手,只怕一把老骨头要葬送于此了。


  他抽出护身的“刚柔阴阳棒”,摆个架子,让三个机器人挡在身前。小童嘿嘿一笑,身子如一条软带,倏忽间从三个X身上一缠即过,再看X们,摇摇晃晃片刻,分别摊成了三堆废铁。伏虚努力镇定,举棒当胸:“恭喜恭喜,魔功又进益了。”小童阴笑道:“老家伙,别跟我来口是心非的那一套。我不是正人,你也不是君子。我练的是魔功,你走的也是邪道。咱两个大哥二哥不说麻子哥。”伏虚恼羞成怒,“呸”的斥道:“你这邪魔外道,胆敢诋毁我的清誉!”小童脖子向前一伸,长蛇般直伸到伏虚面前,嗅了两嗅,“嘣”的一声缩了回去:“你的味道跟我很像,不过外面包了一层‘正气膜’,一般人闻不出来。”


  伏虚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反倒平静不少:“要打就打,少在这里消遣本长老。”小童的双瞳变成两粒碧荧荧的火粒子:“咿呀,差点忘了你的职称,是长老呢!杀机器野兽没意思,杀机器人也不刺激,还是杀杀长老级别的真人好玩。”他右手一提,肘部以上变成利剑,斜身冲去。伏虚挥棒招架,“嚓”的一声轻响,木棒被斩成两截,“捧杀”“棒杀”以后是无所施其技了。他临危不乱,双手护胸,对方的臂剑忽变冰掌,游鱼般穿过他两手间隙,无声无息在他心口印了一掌。伏虚顿时浑身血液都像结了冰,眼前白茫茫一片冻雾。


  小童眨眨眼,嘻嘻一笑,就要扑过去结果他的老命。蓦然间有人飞身而出,“啪啪”两声,接了两掌,招式古朴,武器奇特。


  小童“格格”咬着牙齿说:“你为什么救他?他是坏人!”伏虚寒意稍减,定睛一看,是魏晋用纯钢扇子骨解了他性命之忧。魏晋望着昔日的小书童说:“好人坏人都是人,人命可贵,不是你说取就取。”小童啐道:“先生迂腐!这个人人格卑劣还是个马屁精,比老夫还差一截,我杀他是看得起他!他老婆同《罪与罚》里放高利贷的死老太婆也差不离,回头我也要委屈委屈我的幽冥爪,送她上路!”伏虚听他当面羞辱,惭怒交迸。魏晋说:“你既然还叫我一声‘先生’,盼你念在从前的情分,饶他一回。”小童尖叫:“我不!我要把他的头拧下来挂到‘射日轩’大门口,吓唬曾衍长!”魏晋平伸扇骨,慢慢地说:“除非你想我们反目成仇,以死相搏!”小童看看魏晋,看看伏虚;看过伏虚,又看魏晋,一时拿不定主意。魏晋却绝无退缩之意,瘦瘦的身体似渊停岳峙,自有一股慑人之威。伏虚强行按住寒气,颤颤上前,与魏晋并肩而站,双手虚提,暗运劲力。


  小童忽然叹了口气说:“先生的话我听一次吧。再有下回,别说伏虚老儿,就是先生自己,我也不会手下留情!”说着跃起半空,头下脚上,“嗤”地钻进地下,拱得泥沙乱飞,一条黄龙般消失在远处。


  伏虚看着小童土遁留下的长长沟壑,犹自后怕。魏晋说:“伏长老,回去吧。”伏虚方回过神来,连声道谢。魏晋辞谢:“如果我落了单,你也会助我一臂的。”伏虚感愧交集地说:“恐怕未必。我这人,也是前半辈子吃够了正派做人的亏,下决心改弦更张。这十几年来,党同伐异,不是朋友,就视为敌人。要是你刚才遇险,我怕不一定会挺身而出。”魏晋听了这话,倒是心有所感:“回家治伤要紧,边走边说,反正顺路。”伏虚每吸一口气都是冷嗖嗖的:“虽然顺路,却不同道。我佩服你这样的人,可注定做不了你这样的人。”魏晋笑笑,扶住伏虚说:“做不了魏晋,也不用就做以前的伏虚。”


  伏虚借力前行说:“上了人家的船,身不由己,愈行愈远。魏兄别对我寄望过深,洗心革面这种奇迹,以伏某人的脾气、心性、岁数,怕是不会出现了。但伏某恩怨分明,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往后我再不敢明里暗里得罪你了,我当终身以长兄待你。”魏晋笑道:“施人慎不念,这事以后不必提了。我不习惯在任何人那里扮什么恩人、恩兄的角色。一任自然就好。”伏虚叹道:“我到今天才明白,甘愿、过谦他们为什么对你那么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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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8 19:04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一


  颁奖典礼却不像大家想象得那么隆重。地点从广场挪进了大礼堂,不允许谷外记者采访,最奇怪的是曾衍长竟然没来,据伏虚说是出国去了。曾谷主再忙,也不缺这一两个小时,过谦心里猜是另有文章。


  伏虚按部就班地在话筒里宣布,一等奖,一名,过谦。过谦一怔:“我是一等奖,那特等奖是谁?”许多人心里都有此一问,想该不会明目张胆地颠覆大赛结果,空降一个分数很低的“特奖选手”来吧?


  伏虚不等大家作何反应,紧跟着宣布二等奖二名,由莫渊和另一位五十出头的作家获得;三等奖,六名,五男一女。本来这位女作家成绩不大理想。可绿萍不满意,说这一届的女性作者水准是有些参差,不如上一届那么熠熠生辉,但也不能让男作家一统天下。伏虚难得与她意见一致。奖项嘛,以作品为优先考量,此外是关系亲疏,后台软硬;再来就必须考虑搞平衡了。好比每届获奖者必须有无党派作家、知识分子型作家(这时的作家已没几个钱钟书那样的纯知识分子了)、少数民族作家、女作家。有人各取头一字,合称“无知少女”。幻谷因有甘愿,女作家比谷外强势得多,偏巧——或说不巧,这届的质素下滑得厉害。绿萍为争地位,伏虚为装门面,不谋而合挑了位得分尚可的女性放进了三等奖。下来是十位优秀奖,伏虚不顾别人议论,找了无数理由,生拉活拽把许有清塞了进去,并且是优秀奖的第一名。许有清算是挣回了一点面子。祁必明这天没来,伏虚许有清幸免于一顿恶毒的诅咒。


  奖颁完了,有人怯生生发问:“奖金呢?”文化人谈钱总有些欲语还休,等而下之的就欲拒还迎,这人声音微弱,三个字却力道千钧。甘愿、魏晋、绿萍都望向伏虚。伏虚说:“回头打你们卡上。颁奖仪式到此……”甘愿不准他结束:“伏长老,一等奖二等奖的奖金可不少,是直接转账,还是开大额支票,纳不纳个人所得税,你要交待一下。”众作家群起响应:“对!总要给个说法吧?”有个爱看热闹的笑道:“咱们名落孙山,过老师可是拿了大头。我们就想知道过老师能拿多少钱,我们过过眼瘾解解馋也好啊!”大家哄笑:“就是,吃不着猪肉,也要看猪跑!”


  过谦最关心的还不是那笔奖金:“伏长老,特等奖是谁?我不是得分最高的吗?”


  伏虚被几下里夹攻,纵然太极拳打得炉火纯青,也闹了个手忙脚乱。甘愿见他一味推搪,知道必有内情,以作家代言人的身份连连追问。伏虚被逼不过,只得咳嗽两声,拉过话筒,轻轻地说:“本次大赛,奖金总额五百万。特等奖,空缺,奖金四百九十九万。”全场大哗,过谦怀疑自己的听力。伏虚嗓音干涩,额头见汗:“一等奖过谦,奖金三千。”有人喝倒彩。


  “二等奖两位,共三千。”


  有人骂娘。


  “三等奖……”


  三等奖的六位有四个摔门而去,两个撕掉了获奖证书。优秀奖的十人除许有清外,集体冲到台上与伏虚理论,说钱少还是小事,不带这么戏弄人的!


  伏虚的护身宝器“刚柔阴阳棒”给小童削断,又受了掌伤,中气不足,脾胃虚寒,说几句话就哆嗦,作战能力还不如一个普通人。他被九个作家团团围住,九嘴齐斥,竟是脱不了身。他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把救援的目光投向魏晋。魏晋便劝大家有话好好说:“吵是吵不出什么来的,伏长老在这儿,又不会跑了。”他声望虽高,在这台上台下乱成一锅粥的当儿,却也弹压不住。


  甘愿看了过谦一眼,见他愤慨之情,现于颜色。甘愿既想为他讨回公道,又想借机发难,打击曾衍长的威信,便站起身来,扬声说:“这件事不是伏长老能决定的,是谁的主意,就让谁来面对。”她不用话筒,清脆的语音把全场叫嚣都压住了。


  众人一听,顿时回过味来,吵吵嚷嚷,群情激愤,只待要找曾衍长拼命。伏虚暗暗叫苦,只能一遍遍重复:“曾谷主出差一周,请大家耐心等待!”他的苦口婆心换来的是某位北方作家带有浓重口音的回应:“等你妈的个球!”大家听了,乐得大笑。


  绿萍这时已领会了甘愿的意图,拿起话筒问道:“曾谷主什么时候出的差?为什么出差?怎么连我们这些同事也不知道?他是真出差吗?”言下之意,直指曾衍长是跑到国外避风头。


  那得了二等奖的老作家气愤填膺:“我活了半辈子了,这么无耻的事还是头一次碰上!在幻谷外面参加什么征文、什么比赛就三不五时地‘一等奖空缺’‘特等奖空缺’,没想到幻谷也来这一套!你们评委水平高,几十个几百个作品里愣是拔不出一个头奖——别叫我啐你们了,什么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的事——缺的哪是好小说?是缺钱!缺的哪是钱?是缺德!”末两句递进用得出神入化,全场爆发出掌声、笑声、叫骂声:“对对,组委会缺德,谷里谷外一个样,天下乌鸦一般黑!”“他妈的没钱吹什么‘奖金丰厚’?不怕闪了舌头?”“人家不缺钱,是缺心眼儿。人家以为他那些招数很高明,砸了牌子毁了名声算多大点儿事啊?”


  许有清裹挟在这股洪流里,先还掌得住,后来也抨击道:“滑天下之大稽,还不如不办比赛!”


  不知是谁提议请过谦发表感言,说他才是最大的受害人。莫渊向过谦摇了摇头,甘愿也用眼神制止他。他想了想,跳上主席台,夺过话筒说:“很荣幸身兼最高获奖者和最大受害人于一身。既然这样,我责无旁贷,就让我和伏虚长老保持沟通,为曾谷主回谷倒计时吧。刚才魏长老说得有道理,吵是吵不出什么来的,大家先回宿舍喝喝酒压压惊,散散步败败火。曾谷主出差出不了一辈子,相信等他一个星期的寿命我们还有。”


  众人轰然一笑,多数人便退去了。少数过来同过谦商量下一步行动,也有些心机深的,到甘愿那里请求支持。绿萍代甘愿一一接过,说请大家宽心,甘老师会用恰当的方式为大家争取权益的。


  等杂七杂八的人全走光了,甘愿才问伏虚是怎么回事。伏虚半瘫在椅上,喘息着说:“我也犯糊涂呢,头一天还好好的,这次大赛广告费也赚得不少,不至于寒碜到为点子奖金躲外头去吧?他就给我发了个‘语音铃铛’,要我如此这般,一早就飞了。我上哪儿说理去?”


  甘愿觉得此事甚怪,问题出在哪里又暂时理不出头绪。无论如何,今天趁机引发了大家对曾衍长的怒潮,对她这一方是有利的。她心绪甚佳,约了绿萍与其余五姐妹到灵河游玩。五姐妹观摩完比赛,多逗留了两日,各部落的首领却俗务缠身,当天就乘飞船走了。


  七姐妹等到夜深人静,齐赴河边,穿了防水又不失飘逸的特制羽衣,脱了鞋袜,潜入水中。甘愿屏蔽了附近的监控设施。此时曾衍长不在谷中,倍感轻松愉快;又因小童出没,晚上没人敢出宿舍门,不必担心给人撞见,越发的言笑无忌。七人追鱼的追鱼,泼水的泼水,说笑的说笑,均觉偷得浮生半日闲,畅快之极。


  绿萍笑道:“一个个玩疯了,平时都是宗师、主管呢,架子搭得十足,要是被作家们看见,怕不惊掉了他们的下巴。”一女笑道:“掉了就给他托上去。”又一女笑说:“正为的是平时老端着,这会儿才要放浪形骸。”绿萍笑指她说:“你浪你的,别带上我们正经人。”又一女说:“姐妹们,咱们能饶了这伶牙俐齿的小蹄子吗?”三四人游了过来把她的头朝水里按,绿萍挣脱了躲到甘愿身后,一面理着如云秀发一面笑骂:“你们作死呢!”


  诗歌部落的青衣女笑叹:“多想天天过这样的日子,可惜良辰美景,昙花一现,明天就要各奔东西了。”散文部落的蓝衣女“呸呸”两声说:“偏是这丫头扫兴,今朝有酒有今朝醉,成天想着莫测的将来,还愁死了呢!”青衣女笑道:“都像你没心没肺的。明天是离开部落第三天了,再贪玩不回去盯着,咱们家那几位傀儡首领又合着曾大谷主搞阴谋阳谋了。”戏剧部落的紫衣女叹道:“这就是咱们的命啊!”


  此时众人有的蹲在岸边,有的坐在树梢,有的半身浸入水中,有的在水面滑来滑去取乐,七色羽衣翻飞,月下如凌波仙子。甘愿同她们猜测曾衍长这一次的动机,众人均觉难以理解。甘愿又叮嘱绿萍密切关注伏虚在幻谷外的动向:“结交的是哪些人,性情如何,能不能加以利用?曾衍长用的人对他敬佩如神,我们插不下手去。欧阳早交游广阔,真正亲近的人却不多,且是挚友,我们也无法拉拢。只有伏虚,那些狐朋狗友不过是一时的利益共同体,最方便寻暇抵隙,内部攻破。”


  绿萍笑道:“我不是一直派人在外头盯着,什么时候放松过了?别说这些费心耗神的事儿了,倒是你给姐妹们跳个舞吧?”另五女一起叫好。甘愿笑道:“闹什么?不知哪一年的勾当,早忘了。”报告文学部落的黄衣女笑道:“又来耍赖,我就不信你能把所有动作都忘得精光,你当是电脑格式化哪?”甘愿不肯,众女不依,七人在水上追追逃逃,搅得浪花四溅。甘愿实在推不了,笑着说:“你们就爱出我的洋相。等下跳不好,可别抱怨。”绿萍笑说:“不花钱的艺术,连门票都不收,就算真不怎么样,谁好意思抱怨?”评论部落的橙衣女凑趣儿说:“好坏都是大姐,高高在上,谁敢说个不字?你就是‘完美’的别名,‘无瑕’的演绎,‘无可挑剔’的同义词,真跳砸了,或是中途忘了,我们几个高级观众连‘皇帝的新衣’也不会演吗?”众女笑成一片。


  甘愿笑推绿萍说:“次次都是你起头儿,我也攀扯你一回。你为我伴唱,我就跳。”几人笑道:“这倒合理,没个无伴奏跳舞的。”绿萍毫不推辞,爽利地说:“唱就唱。”偏头略想了想说,“就唱《踏莎行》吧。”


  她酝酿了一下,笑着开口:“一片闲云,山头初起。飘然直上虚空里。”甘愿解下发带,轻轻一个回旋,悬浮到河面上,双足似沾非沾,如风行水上。


  绿萍续唱:“残虹收雨耸奇峰,春晴鹤舞丹霄外。”甘愿依着节奏款摆腰肢,挥拂双袖,姿态曼妙。绿萍又唱:“出岫无心,为霖何意。都缘行止难拘系。”甘愿激起一篷水珠,飞起数人之高。水珠和着月色滴滴落下,她在水珠中轻轻一呵气,吹成了一片朦胧水雾。她却在雾中穿行来去。绿萍唱道:“幽人心已与云闲,逍遥自在谁能累。”甘愿脚尖在河面一踏,借力升腾,直上云端,人影叠着月影,素月清辉与红色衣衫一衬,分外冷艳。她于降落的过程中,舞出十数种花样,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绿萍把这首词又唱了一遍,以助甘愿从灵动归于凝定,从热烈归于静止。末一句“逍遥自在谁能累”余音袅袅,甘愿向后半仰,云鬓几乎触到河面。她身周同时绽开了六朵水流幻化成的莲花。


  众女喝彩不迭。甘愿身子一弹,立了起来,上身前倾,飞向岸上灌木丛中。众人吃了一惊,绿萍笑容顿敛:“有闲人!”顷刻之间,甘愿拎着一人跃回水中,手一松,“扑通”一声,那人沉了下去。甘愿反手把他捞了出来,二人打个照面,甘愿一怔。绿萍失声道:“过谦!”


  黄衣女问:“过谦是谁?”橙衣女说:“很眼熟,是不是去年除夕在大姐家里见过?”音乐飞船没去访问报告文学和文学评论两个部落,她们对过谦的印象便较浅淡。青衣女看着过谦说:“原来不是闲人。”蓝衣女假意向脸上认了一认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不仅不是闲人,还是自己人。”甘愿笑着对过谦说:“深更半夜,你躲在那里干什么?”


  过谦面对七双慧黠的眼睛,大为尴尬:“我想着白天‘特等奖空缺’的破事儿,觉得作家真是个任人揉搓的职业,不单比不上上世纪80年代,只怕还不及我所在的那个时空。五十年发展,也不过这样,心里很烦,出来走走。”紫衣女说:“胆子这么大,碰上魔童怎么办?”过谦搔搔头说:“心情不好,胸口堵得慌,喝了几杯,也就顾不得前怕狼后怕虎的了。”绿萍笑道:“这么说你来得比我们早?”过谦脸一红说:“知道你们身怀绝技,我稍微动一动你们就会发现,索性藏在草丛里看你们说说笑笑,轻歌曼舞,倒也惬意。就是手脚有点发麻,刚刚活了活血就被揪出来了。”


  甘愿一笑,对绿萍等人说道:“今晚姐妹们也尽兴了,都回去休息吧。明早八点到我‘揽月阁’早餐,我和绿萍为你们饯行。”众女游回岸边,提着鞋袜,互道晚安。有人走出老远还回头笑嘻嘻地看过谦,似乎觉得很有趣。绿萍作势要拧她们耳朵,她们才回头走了,兀自叽叽呱呱说个不了。


  过谦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说:“干嘛把她们支走?”甘愿笑说:“七个女人一个男人,你不觉得窘?”过谦笑道:“倒也是。”


  二人并行游向河岸,身后留下两条平行的水线。上了岸,甘愿向过谦说:“没想到你游得不错。”过谦不服:“凭什么认定我游得差?”甘愿笑了:“你被我扔到河里,入水即沉,不像精于水性的样子。”过谦苦着脸说:“甘老师,那是因为你像扔石头一样扔了个一百三十斤重的男青年。”甘愿笑得花枝乱颤。她见过谦瞧着自己,便问:“怎么?”过谦说:“觉得今晚的你比较不同。我能不能问问,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


  甘愿笑而不答:“是就回去呢,还是走一走?”过谦忙说:“当然走走!”甘愿看着他说:“你就不困?”过谦双臂运出肌肉:“小年轻,会怕困?打一晚上游戏不带打呵欠的。”甘愿笑道:“好,我们去‘摘星台’。”


  “摘星台”的名字,过谦是知道的,却从没上去过。主要是台阶太多,地势太陡,光是看一眼也觉得膝盖疼。甘愿提议,他不便驳回,暗想怎么说动她改个地方。


  甘愿走得甚快,完全没给他游说的机会。二人拾级而上,过谦说道:“感觉到了中山陵。”甘愿笑说:“不一样的,那里是感时忧国,这边是自在洒脱。”爬了许久,过谦哀嚎道:“快到了吧?”甘愿斜睨了他一眼说:“不是小年轻么?”又上了二十来级台阶,过谦汗流浃背。甘愿说:“好了,出了一身汗,再到高处叫夜风吹吹酒气,人就清醒了。”过谦这才明白她的用意,笑说道:“甘老师果然长于谋略,不知不觉达到了目的。”甘愿笑道:“你‘不知不觉’的事儿多着呢。比如我们已经走过了九九八十一级台阶。”过谦向下一望,头脑一晕:“这么高了?”甘愿笑道:“再比如,八十一级往上,就入了幻境。”


  过谦像所有登高的人们一样,只顾盯着脚下,此时经她一提,四面一看,发觉二人已走入星河,身边尽是大大小小的星星,或大如面盆,或小如莲子,或方或圆,或是六角,或呈白色,或闪蓝光,交相辉映,奇丽莫名。过谦大是惊叹:“怎么……怎么我一点没感觉到由真入幻?”


  甘愿携着他跳到一朵云上,拉他坐下,双袖一振,劲气推着云朵向前,宛如游船。过谦摸摸近处雀卵状的星星,沁凉沁凉的,着手有如玻璃。甘愿左右袖轮番挥动,“划”着云船说:“八十一级台阶以下是幻谷的实体。八十一是九九之数,人到这时,身体疲乏,注意力不能集中,辨别力相应下降。第八十二级台阶被脚踏到,系统自动开启全息影像,人就无从察觉了。何况我还故意引你说话分心呢。”过谦兴奋得左顾右盼:“这个当我愿意上!”


  甘愿扎上发带,笑着说:“眼前幻像,灵感来自《聊斋》,花妖狐鬼的世界绚烂无比,其中的想象亦是瑰丽绝伦。”过谦边看边说:“迷恋《指环王》《哈里波特》的一代,多半把自家的瑰宝给淡忘了。”


  二人在星河中徜徉,过谦望着满目璀璨说:“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今天晚上是大月亮,月明星稀,要不是在虚幻空间,哪来这么多星星?”甘愿笑道:“开悟得还不算迟。”


  她把云朵停在一座小山般的巨星旁边,星光把她照得通身发亮。过谦看着她说:“想起水晶拜访张爱玲了,后来他写了一系列评论她的文章,有一篇就叫《在星群里也放光》。”甘愿笑道:“你倒会比。喜欢张爱玲吗?”过谦点头:“她和钱钟书我都喜欢,他们都是那种靠天分写小说的,少年早慧,出手不凡,起点极高。”甘愿说:“他们是敏慧型的作家,另有一类,好比巴金,起步平平,越写越好。《灭亡》并不出色,《家》失之于斧凿痕迹,到了《春》和《秋》就圆熟浑然,《憩园》《寒夜》好得不像《灭亡》的作者了。”过谦笑问:“那《雾》《雨》《电》呢?”甘愿笑着不接话。过谦自问自答:“像中国人写的外国小说。”甘愿这才笑说:“翻译腔是五四一代不少作家的通病。”


  他们离开云船,攀上巨星,极目远眺。周围闪闪烁烁,晶光夺目,尽是星辰,像黑丝绒上倒翻了大把的碎钻。


  一颗流星从近处划过,过谦赶忙闭目许愿。甘愿带笑瞧着他。过谦睁眼,嘘了口气说:“幸亏来得及!”甘愿微笑说:“许了什么愿?”过谦调皮:“不告诉你。”甘愿笑道:“我用‘记忆闸门’了。”过谦笑着投降招供:“第一个愿望,希望我的通俗小说写得像金庸、斯蒂芬·金,纯文学写得像《红楼梦》《卡拉马佐夫兄弟》。”甘愿摇头说:“不是我打击你,这不叫愿望,这叫奢望。”过谦笑道:“你打击得太含蓄了,这连奢望都不是,整个儿是梦想。不过人有梦是好事。到哪一天,梦也没了,心就死了。”甘愿听他语调渐渐低沉,有意岔开他心思,问他:“假如让你提一个标准——只有一个——来简洁明了地衡量通俗小说的好坏,纯文学的优劣,你会用什么标准?1,2,3,立刻说!”过谦急中生智说:“独处与群戏。”甘愿用眼神表示她没懂。过谦笑说道:“通俗小说天然地比较热闹,常是好几个人,甚至好多人聚在一起,摩擦频繁,冲突激烈。要考量武侠、言情、奇幻、科幻这些类型小说作家厉不厉害,就看他会不会写独角戏或冷清戏。主人公也好,配角也罢,能写出他们独处的状态,还不单调,特别考验功力。”甘愿赞道:“有道理。”


  过谦得她认可,更加眉飞色舞:“纯文学小说写独角戏的太多了,尤其西方小说,《帕洛马尔》一个人坐在海边发个呆能发上十几页纸。中国当代的小说家受国外影响至深,很大程度上丢掉了写群戏的本领,这原是我们的章回小说最擅长的。要是有一位作家,在纯文学小说里,写上五六七八个,甚至十几二十个人聚在一起的群戏,写清各自的言行、性格、心思,写清彼此的关系、周围的环境,还调度得纹丝不乱,那‘横剖面’的功夫就了不起!”他说着竖了个大拇指。


  甘愿笑说:“通俗写独处,纯文学写群戏,这个‘标准’有点意思。那我套一套你的模式,也可以说,通俗写心理,纯文学写对话,是另一个标准。”过谦笑了:“通俗小说多的是言行,少的是细腻的内心描写;纯文学作家现在会写鲜活对话的很少,流行的趋势是一直叙述一直叙述,把小说写成了故事大纲。”甘愿笑道:“真是‘故事’大纲,也算有得有失。怕的是连故事也没有。”过谦意会:“他们不是不屑写,而是不会写,用‘不屑’妆幌子才是真的。会讲故事绝对是个优点,只会讲故事没细节没深度没人物那才是缺点,他们在理念上就先矫枉过正了。”


  天际又是一颗流星由远及近。甘愿忽道:“想不想上去坐坐?”过谦一怔:“它可不是‘滴滴快车’!”转念想到这不是真流星,忙站起来说,“走!”


  甘愿等那流星飞到近前,一拉过谦,不偏不倚落在正中,眼前光影疾速推进,两旁诸星迅速后退,耳畔生风,凛凛激奋,过谦忍不住喝了声“漂亮!”


  他回头一瞧,长长的慧星尾巴拖在身后,倒像汽车尾气。这个联想实在太煞风景,他忙转过头目视前方。甘愿问道:“你的第二个愿望是什么?早日回到2025年吗?”过谦身子一晃,急伸右手抓住她手:“不是,是希望滕燕能恢复神智,正常生活。”


  甘愿拉着他往左一跃,连踩几个云头,落在一朵薄薄的云片上,信手拉过近旁一朵更小的树叶状云朵,罩在头顶,两手一分,顶上小云左右后三面各垂下了几缕云气,好似珠帘。这一来宛然是个小房间了。二人坐定,甘愿赞许地说:“难得你还没忘了她。”


  过谦笑笑说:“怎么忘得了?”一指头发,“她曾说过,我剪个清爽发型会更帅,可惜剪迟了,她没赶上看。”甘愿拂了拂他的刘海:“我和滕燕接触不多,只觉得她情绪不稳,起伏很大。她这性格究竟是如何养成的?”过谦说:“她爸出轨,小三比她还小一岁。她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受刺激很深。”甘愿说:“这种事,现代社会不少见吧?”过谦叹道:“但像她这样敏感又不擅于排解的人太少见。关键还在于她妈看不开,长期跟她灌输男人负心、孤儿寡母、世风浇薄、世态炎凉,说真的,我感觉她妈妈的责任不比她爸小。”


  夜来风凉,过谦打了个喷嚏。甘愿目测一下过谦的尺码,裁下一片云朵,做成外衣状,叫过谦套上。过谦一摸,轻柔温软。甘愿猜到他想问什么,笑说:“这个创意也出自《聊斋》,只是这暖暖的温度来自我的功力。幻境再逼真,毕竟是假的。”过谦笑道:“我还没问,你全答完了。”


  他承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了些滕燕的琐事,小小的细节说得历历如现。甘愿便分析说,滕燕之所以选择过谦而不是莫渊,也许与她潜意识里想找个强有力的男人保护,弥补父爱缺失有关。过谦称是。甘愿又说,滕燕同时又会担心这优秀的男人不够可靠,不能给她稳定的生活,因此下意识地催着过谦换成平常的发型。过谦不胜唏嘘:“可能吧,谁知道呢,她一直都是很矛盾的。”


  他陆续又说了许多有关滕燕的往事。这些话他早就想说,而没有合适的对象倾吐。莫渊,说了只会多一个人伤心;祁必明,基本上从来就不是个能说隐私的人。魏晋是长辈,绿萍隔了一层。直到今日,意外机缘下,他才痛痛快快地吐尽了胸中块垒。


  他拉拉杂杂说着这些回忆,甘愿不大插嘴,却看得出在认真倾听。他缓了下来说:“不好意思,让你听我的无聊事。”甘愿诚挚地说:“这是正经事,我和曾衍长勾心斗角,营营役役,才真无聊。”


  他们离开云屋,寻到台阶,从上往下边走边说。过谦便道:“你不累吗?成天处于备战状态。”甘愿说:“累是累,但是曾衍长只会比我更辛苦。”过谦“唉”了一声说:“不懂你们这样的人。”甘愿笑了:“我自己知道我在干什么就够了。”


  说着话到了台阶中段,甘愿说道:“下面那个就是第八十一级台阶……”与过谦下行了一步说,“回到现实世界了。”过谦看了眼下方,良夜露清,好鸟在树,依稀是来时景物;回头望去,明月在天,繁星不再,之前种种,恍如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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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9 19:10 |只看该作者
  二十二


  曾衍长一回谷,伏虚马上赶去汇报情况。出了幻谷就用不了“语音铃铛”,曾衍长随代表团出访的又是国外某个大型封闭式文化基地,事关机密,用上了强干扰,一般通讯设备根本不能用,如有要事,经过申请,才能到专门的联络部打电话。曾衍长满以为离开六七天,有伏虚、欧阳、宇文盯着,谅无大碍,岂知刚回幻谷就碰上了情绪鼎沸的作家群。


  他心中自悔大意,被甘愿等抓住机会推波助澜,打乱了布署。他先出了张告示,表示该发的奖金会足额发放,还要把唯恐天下不乱的冒名者查出来,严惩不怠。过谦、莫渊、许有清等众作家半信半疑。然而次日,一二三等奖得主便领到了奖金,十个优秀奖也拿到了精美的纪念品。真金白银到了手,许多人都不再追究,唯有过谦等少数几人仍坚持请曾衍长说明,是否真有人违背他的本意用“语音铃铛”骗了伏虚?如果有,这个人是谁,有何凭据?


  曾衍长明白,过谦等几个咬得很紧很难缠的,在乎的不是钱,是早前曾被轻侮。他把过谦等人请到办公室,另邀了甘愿、绿萍、魏晋列席,以示开诚布公。伏虚自然也在。他当着大家的面让伏虚把那枚闯了祸的“语音铃铛”提取出来,重新播放一遍。


  就听一个洪亮动听的男中音吩咐:“近来谷中资金紧缺,奖金发放方案要做调整。特等奖四百九十九万,空缺。一等奖过谦,奖金三千……”


  声音还在继续,室内几人面面相觑。这男声明明就是曾衍长,但仔细听来,又有那么点儿细微的不同。曾衍长打个手势,关掉录音,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曾衍长扫了众人一眼说:“我留给伏长老的‘语音铃铛’不翼而飞,伏长老听到的却是一派胡言。你们有没有听出异样?”过谦迟疑着说:“乍听酷似,细听语调有些奇异,好像……小学生读课文,字正腔圆,但不自然。”曾衍长赞道:“说得对。问题就在这里。你们什么时候听我这么字斟句酌地说过话,每一句的尾音又这么僵硬?”他同时也暗中对过谦做人的公道颇为称赏,虽明显不是一派,却能就事论事、禀公直言。


  伏虚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气,问道:“您是不是猜到了肇事者?”


  这句话是大多数人都想问的。大家眼巴巴等曾衍长揭开谜底,他却笑向甘愿说道:“甘老师想必已经心中有数。”甘愿一笑说:“就不知道和曾谷主猜的相不相同。”曾衍长在室内来回踱着步说:“做这事的人,必然对我、对幻谷不满,也想看作家们生气懊恼,他幸灾乐祸。这个范围可以缩得很小。再者,他又有特异的能力模仿我说话,连伏长老都能骗过,此人应该呼之欲出了吧?”顿了顿说,“幻谷中曾有个复读机器人……”


  过谦一拍大腿说:“我知道了!小复读被打残,‘尸体’被小童掠走,它的复读芯片也就到了小童手上。他要借此生事,趁曾谷主接到通知临时出谷,便来兴风作浪。”甘愿早已料到,余人这才恍然。大家想想前因后果,果然若合符节。连绿萍也觉得有理,否则曾衍长平空的出尔反尔,白送给她们这边一个大把柄,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几名作家有的向曾衍长道歉,有的愤愤地说不能任由魔童看大家笑话。曾衍长向伏虚使个眼色,示意他让魏晋表态。伏虚不想从命又不敢抗命,索性作走神状,假装没看见。曾衍长眉头一皱,只得自己问魏晋说:“魏长老,大伙儿都说魔童非除不可,你意下如何?”魏晋笑笑说:“谷主是怕我因私废公吗?”曾衍长笑道:“你在三大长老中年龄最大,德高望重,小童从前又是你的仆人,程序上是要征求你的意见。”魏晋呵呵一笑说:“程序走完就行了。幻谷的决策向来轮不到老朽置喙,谷主突然如此抬爱,魏晋愧不敢当。”曾衍长对他原有几分忌惮,也就不再过分相逼,笑着说道:“连主仆情深的魏长老都同意,本座就可下决心除掉这个大患了。”


  甘愿问道:“你打算怎么做?”曾衍长眼中精光一闪:“引他出现,聚众歼之。”


  三天后的晚上,伏虚与胖胖的伏妻结伴而行,走到后山。松涛阵阵,夜鸟啼鸣。伏虚眼观四路说:“你倒是走快一点呀!都怨你,一路磨磨蹭蹭,这会子还赶不到家。”伏妻假意大声回嘴:“你不说你又伤又病,一步三喘?要不是我扶着,怕天明还到不了家呢!”伏虚说:“下回定做一个拐杖,省得你啰啰嗦嗦的。”


  忽的传来一阵“吱吱吱吱”尖利的笑声,一时在南,一时在北,刚刚在东,转眼又西,竟似四面八方都有他在活动。伏虚、伏妻心道:“走了半天,总算把你等来了!”两人互相靠近,紧张四顾。


  伏虚眼睛一花,小童已立在面前。他笑嘻嘻地说:“伏长老,你还没死吗?”伏虚退开半步说:“托你的福。”小童笑道:“我福气大,不仅有人送死,还附赠肥猪一口。”说着瞟了眼伏妻。伏妻又怕又气,脸色铁青。小童笑道:“怎么你的脸比我还青?咱俩比比。”他把一张惨白中透出青气的脸孔直凑过去。伏妻吓得锐叫。


  “呼”的一声,曾衍长连人带掌,压了过来。小童“咦”了一下说:“原来你们在钓鱼!”脚下一弹,到了松林边上,双臂向后一吸,随即往前一送,千万枚松针如漫天暗器,同时射到。曾衍长掌力一收一放,松针汇聚成一柄利剑的形状,掉头刺向小童。小童双掌齐出,“利剑”节节断裂,松针下堕如雨。


  小童笑道:“曾衍长,我们交手两次,我打不过你,你抓不住我,一点也不好玩,还是后会有期吧?”曾衍长冷冷地道:“说得轻巧。你假传号令,挑拨离间,扰乱幻谷,这几条罪名可比你杀那些机器禽兽重得多了。”小童笑道:“我就喜欢大家恨你,也喜欢看大家为了奖金着急上火,不可以吗?”曾衍长冷冰冰地说:“你真当我拿你没办法?”小童笑道:“你还有什么杀手锏?”


  他一个“锏”字尚未说完,身形一晃,从伏虚、伏妻之间极窄的空隙间穿了过去,发足便奔。前面一人拦住,一身银红披风,傲立风中。小童脸色微变:“还有埋伏!”跟着格格一笑,“两大高手围捕,真看得起我!”他双掌叉开,十根手指陡然长了几十倍,章鱼须般抡了过去。甘愿微微冷笑,不闪不避,反而迎了上来,也不见她抬手提足,已越过了十指,欺到小童身侧。两人进退如电,以快打快,一团黑影夹着一片银红,愈转愈急。十根手指在外围忽伸忽缩,忽抓忽捏,时软时硬,骨节发出“咕咕”响动。


  过谦、魏晋等从暗处走了出来。过谦看二人斗得难解难分,不禁捏了把冷汗。


  “啪啪”两响,二人分开,小童双手手背上两处伤口,绿色液体涌出。他收回十指,碧油油的指甲猛涨丈余,如刀如枪,如剑如戟,刺向甘愿。甘愿不怎么防守,常常以攻对攻,反击过去,凌厉狠辣。曾衍长从后袭击,拳势激荡,发出“轰”的一声破空声。小童缓不出手应付曾衍长,头部一偏,一头黑发变成海藻般一张大罗网,”唰”的缠向曾衍长。曾衍长时攻时守,滴水不漏。一时间三人拳风振乌发,掌影冲绿甲,风声凛冽,劲气圈子越扩越大。过谦、魏晋与伏虚夫妻连连退后。


  这四人中又数过谦的心情最为复杂。他盼望甘、曾得胜,幻谷从此不必提心吊胆,又感念小童当日舍身相救,怕他受到致命一击,一颗心七上八下。


  小童力敌二人,渐渐后继乏力,看准了侧翼的空儿想跑。刚一动念,又有一人预先堵住退路,却是绿萍。小童至此始有惧意,知道今天对方是狮子搏兔用全力,想要活着离开,怕是难了。


  他心神一分,十个指甲尖儿被甘愿双手抄住,用力折弯。十指连心,他虽是机器人,当初设定具备人类的各种感觉,当下疼得怪叫。甘愿毫不留情,边折他指甲边往前推进,“喀喀喀喀”,一眨眼已折到了指甲根。小童急痛之下,叫声“ID纷纷”,吐出口中几十颗牙齿,化作几十个小童,一齐发狠厉叫,声震山谷。


  曾衍长掌力一凝,火苗顺着他手烧上了小童长发,瞬间烧到了头上。小童顾不得脑袋着火,前拒甘愿,后挡曾衍长,边打边叫:“你们会以多欺少,我就不会吗?”打个唿哨,几十个分身扑了上来。曾衍长笑道:“我们的确人多势重,你这些却是虚影,好比某个文化人注册了一堆网名与对头骂战,‘得道多助’,声势汹汹,其实唬人而已。”身子一摇,也变出了几十个分身,以虚对虚,以实对实。小童惊讶:“你也会分身?你又不是机器人,你……你是……”


  曾衍长急于取胜,使出绝招,不料小童智商极高,竟看出了他的秘密,忙加紧打压,不让他有机会说半句话。甘愿不理小童分身,只盯着本体攻击。世上高手,或是劲力厉害,或是招式奇幻,她却二者兼俱,每一掌都发出与空气摩擦的“劈啪”火花,内劲强横,不亚于曾衍长;招式则华丽端严,千变万化,使人目不暇接。


  绿萍在旁,抛出一条符码和数字组成的青色细线。小童惊道:“IP总线!”绿萍道:“任凭你注册多少个网名,都逃不过IP地址的搜索!”


  细线飞过去变成鼠标箭头,见到假小童就是一戳,“啪啪啪”一串泡泡炸裂声,小童的分身消失殆尽。


  小童恨恨地看着众人,忽然身子疾转如陀螺。曾衍长、甘愿左右监视,严阵以待。小童转到极快时,鼻腔中被甩出了两缕黑气。黑气上升,合为一股,化成人形。地下小童的身体倒了下去。


  曾衍长喝道:“阴灵想舍弃身体逃逸!截住它!”甘愿出右手,曾衍长出左手,绿萍、魏晋各出武器,四道银光如链条般将那黑影锁住,僵持片刻,拽了下来。


  过谦好奇上前,甘愿忙说:“别靠近,这就是魔童体内的邪气,见人即附。”过谦止步。曾衍长向伏虚一看,伏虚立刻掏出预先准备的激光手枪,对准了被光链套牢的黑影连开了七八枪。“嗤嗤”声中,黑影由黑转灰,由灰转白,又转成透明,终于随风散去。四人各收银光,曾衍长笑道:“大功告成!”


  魏晋快步走到小童身边,把他托在怀里。小童面色回复了红润,瞳孔变绿为黑,一层青气褪尽。过谦跑来一看,十分喜悦:“魏长老,小童恢复纯净了!”魏晋面色悲戚。过谦一愕:“怎么了?”曾衍长在旁笑道:“纯是纯了,‘恢复’就未必。它的生机与阴灵混为一体,阴灵散了,它也就油尽灯枯了,眼下只是回光返照。”


  过谦矮身蹲下,看着小童俊秀的脸庞。小童头枕在魏晋膝上,眼前是魏晋、过谦两对关切的目光,心口温暖,面露笑容:“先生,过兄,谢谢你们,小童拜别!”他想挣扎起身,中途又跌了回去。他自嘲地笑笑,勉力抬起双手,一个揖未曾做完,手已软软地垂了下去。


  小童死后,幻谷张灯结彩,很是庆贺了一番。众作家晚上不必困守宿舍,任意散步游玩,真比什么都开心。曾衍长指示欧阳早,把击杀小童的视频在《云彩镜象》上反复播放,名义上是大快人心,并令作家们安心,实质上是刺激魏晋,想让他意冷心灰,退出幻谷。


  过谦深知曾衍长是在光明正大地报私仇,要把长期不合作却位居显要的魏长老逐走,这天买了些吃的,特地到魏晋家探望。魏晋微笑着招呼他坐,亲自斟茶。过谦起身双手接过。魏晋看了看吃的,也不推辞,当场拆了一包零食待客,余下的营养品叫Y们收到柜子里。


  过谦说了些安慰的话,魏晋笑道:“你当我不知道曾谷主的用意?不过我是不会走的。”过谦松了口气说:“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就怕您中了计,撒手退出,幻谷的君子又少一位。”魏晋心下感动,温言道:“有些文人顺风顺水时浮躁轻狂,一遇挫折,即刻崩溃。这不是我的风格。我自问老骨头还硬,扛得住高压。过谦,患难见人心,偌大的幻谷,除了甘老师让绿萍给我发过‘语音铃铛’,唯有你一人过来看我。你我也算忘年之交,外加时机紧迫,有件事我就和你说了吧。”他示意几个Y退出门外,低声道:“其实我也不是这个时空的。”


  过谦惊了下说:“您也是从过去来的?哪一年?”魏晋摇头说:“我是从未来穿越来的。”过谦更是惊诧:“您是未来人?”


  魏晋点点头说:“我们的时代技术更加先进,不仅时空管理局,就是一般大型企业,只要有国家的许可证,都有能力传送人类回到历史。我曾亲眼见过唐风宋韵,明清更迭,大汉的雄风让我血热如沸。秦和隋两个一统天下、二世而亡的流星王朝又是那么发人深省。你不会想到,隋朝是个多么繁盛的了不起的朝代。隋富唐强,没有隋代的积累,唐代冲不到那么高的巅峰。”过谦悠然神往:“只恨不能去感受一下!”


  魏晋又道:“我还发现了一条规律,凡是统一全国、结束分裂的王朝,寿命都短,如秦、西晋、隋、元,而这些王朝的后一个王朝,除东晋外,享国都很长久,还特别强大,如大汉、大唐、大明。你道是为什么?只因为一统天下的王朝志得意满,迷信武力;继起的王朝就吸取教训,与民休息。百姓是很可怜的,你稍微对他体恤一点,他就还你一个盛世。”过谦击掌感叹:“一针见血!”魏晋笑道:“去了那么些朝代,还是魏晋风骨最得我心,我本来就姓魏,游历以后就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过谦想到平时种种说:“您见识过文明高度发达的未来,又目睹了历朝历代的得失,难怪把一切都看得那么淡。”魏晋给他续水,一边说:“你也可以做到,只要你记得你是局外人。你我一个来自过去,一个来自将来,本来就不会长期属于这里,你这孩子,以前还是太爱较真了。”过谦笑道:“经历了这么多事,又成天被莫渊那家伙洗脑,我觉得我好像没那么躁进了。”魏晋微笑着说:“看得出来。比如上次特等奖空缺的事,大家推你上台发言,你就没有煽动大家做不理智的事,有理有据,不亢不卑,说得很实在,也很冷静。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头脑不发热,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过谦笑道:“您都说得我不好意思了。”魏晋笑道:“过谦,过谦,不必过谦。”笑了一回,他又说:“我来幻谷是带着使命的。在未来的记录中,幻谷会在今年毁灭,半点不留,原因成谜。”


  过谦大吃一惊:“毁灭?为什么?”魏晋喝了口茶说:“正因为想知道为什么,技术一成熟,我就自动申请来查探真相。我先到各个朝代游览,增加经验和学识,又伪造了一个身份,传送到这里,凭我的努力,在老谷主去世前一年当上了长老。当然,查访只是主因,我也想体验一下这注定要消失的文学圣地、文采风流。”


  过谦问他:“您查到什么了吗?”魏晋感慨地说:“该查的没查到,却被我发现了另一件事。我好心办坏事,实在对不起甘愿。”过谦忙问端详。魏晋欲言又止,出了会儿神才说:“事涉隐私,不提也罢。我只是提醒你,幻谷存在的日子不会太久,你要好好享受当下,别介入是是非非。有可能的话,多做些记录,保存些图片,看能不能设法带回你的时代。我也收集了不少资料,就算查不到幻谷覆灭的原因,只要资料带得回未来,就能再建一个新的幻谷!”过谦说:“您的一片苦心,天公一定成全!”魏晋笑笑说:“今天的谈话不传六耳,切记不能让任何第三人知道。”过谦郑重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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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发表于 2021-6-11 08:53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佩服你们这些耐得住寂寞,认真码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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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发表于 2021-6-11 11:44 |只看该作者
吾二悟 发表于 2021-6-11 08:53
佩服你们这些耐得住寂寞,认真码字的。

写的时候不觉得寂寞,挺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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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发表于 2021-6-11 19:35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明明可以靠歌吃饭,偏偏要写字。
水陆两栖,
好逮给别人留条生路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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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发表于 2021-6-12 14:43 |只看该作者
青芜 发表于 2021-6-11 19:35
明明可以靠歌吃饭,偏偏要写字。
水陆两栖,
好逮给别人留条生路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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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发表于 2021-6-12 14:50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三


  三年一度的“幽谷奖”将至。理论上说,这是比“五百万奖金”那次更重要的赛事,相当于众作家的大考。那一次,是欧阳早拉到了一笔巨额赞助,临时加出来的一场比赛,直播期间,每分钟广告都是天价,赚得盆满钵满。这比赛起初只在谋利,后来出乎曾衍长、欧阳早的预料,竟办得万人瞩目。“幽谷奖”就不同了,每隔三年固定一届,奖金或许会少得多,但捧得这座奖杯的作者,直接享受一级作家职称和政府特殊津贴,届时在诸大高校兼职教授,签约有实力的影视公司改编剧本,都是顺理成章之事。换言之,就是鱼跃龙门,变了物种。


  许有清、祁必明等还没动笔,先把获奖成名后的好处研究得十分透彻。祁必明甚至幻想有朝一日记者采访,他以胜利者的姿态谈到“五百万”那次的失败,以一种过尽千帆、云淡风轻的口吻进行清算,比如说:“当时可能确实比较青涩,当然也不排除有其他因素,我的成绩不太好。那时我就告诉自己,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只要不气馁,天道终酬勤。这次拿到‘幽谷奖’,我证明了我自己,这比别的附加的收获都重要。过去的就过去了,最后我不能免俗地感谢所有帮助过我的人——包括上次比赛打压我的评委、老师和那个可疑的玉玲珑。挫折也是一种成长,我衷心地谢谢你们!”电视机前该有多少绿萍那样美艳的熟女迷上他的风采啊!


  过谦和莫渊也在琢磨新小说。莫渊一如既往地低调。过谦自从得知幻谷很快会神秘消亡,变了一番心境。他把本来就不太重视的竞争看得更轻了。他花了许多工夫去拍照、绘图,在新构思的小说里还以文学的形式对幻谷做了详细的描绘。因为太重景物与建筑,他的小说像部高级的“导游手册”,主人公沦为串起各景点的线索。他预先猜到他这部大作会让人大跌眼镜,有种恶作剧般的开心。写到酣处,文辞滔滔,他兴奋地脱掉上衣,赤膊上阵,吹着口哨,笔走如飞。


  莫渊把发呆的Y推开,命令过谦套上套头衫。过谦拒绝:“男色时代,消费腹肌又何碍?别说女机器人,就是货真价实的女人站边上淌口水也无所谓。”莫渊笑道:“还要脸吗?写到半裸,状态这么兴奋,是又想拿第一了?”过谦笑道:“文笔很漂亮,情节很糟烂。以小说的标准衡量,基本是自杀式写作。”


  莫渊诧异地说:“你也太特立独行了吧?”过谦不便透露魏晋的话,又想给室友一点朦胧的暗示,笑着说:“凭2025年的科学技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只能传送我一个幸运儿过来。我想用小说给幻谷画个像,既是给自己的纪念,也激励我那个年代的同行,告诉他们只要戒烟戒酒多撑几十年,就有希望到文学圣地来体验神奇。”莫渊笑道:“得了吧,你自己先戒掉烟酒再讲。”转身出房,又回头笑说,“看来这回你是不打算用全力了,我还想着咱们再‘同室操戈’一下的。”过谦骂道:“滚,会不会用词,那叫‘内部切磋’。你好生写吧,拿到大奖请我胡吃海喝一顿。”莫渊笑道:“有时候我挺佩服你的,大家都在乎的,你偏偏不在乎。就连我这种已经算很淡泊的人也做不到你那样的程度。”过谦心道:“还不知道幻谷有没有命捱到‘幽谷奖’的颁奖典礼呢,你真是高看我了。”这话没法出口,他只好笑道,“别光顾了写,没事多找我吹吹牛。”


  莫渊不知他有惜别的意思,只当又在胡侃,笑着说:“少肉麻,我鼓捣我那小说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口,过谦心中一丝怅然。此生如有机缘再见,也是先回2025,再按照自然规律走完漫漫50年,那时的莫渊仍是二十出头,他过谦已是年逾古稀了。


  他放下笔,冲个澡,上了床,想着各式各样的心事,迷迷糊糊眯了会儿,又懵懵懂懂醒过来。他披衣下床,发现上身多了件套头衫,奇怪莫渊什么时候给他穿了衣服他却毫无知觉?他走了几步,一个激灵,又发现这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莫渊的房间。他们竟不知不觉地换了房。他忙走出门去,在客厅里发了一回愣,去推自己的房门。门反锁着,是他的习惯,个人空间抗拒外人的侵入。他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有平稳的呼吸声,莫渊在他房里睡得正沉。他百思不解,到洗手间洗脸,一抬头,镜子里是张陌生的面孔,不,也不是陌生,只不过不是他自己。玻璃上的莫渊正呆呆与他对视。他伸左手晃晃,莫渊也晃了晃。他扭扭头,莫渊也照做。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来:莫非他和莫渊交换了身体?


  他走出洗手间,“呯呯呯”敲自己房间的门。里面莫渊答了声:“来了。”门一开,两个人都傻了。莫渊的声音配上的是过谦的身躯。两人互看了足有两三分钟,过谦大叫一声,拉开大门,撒腿就跑,一口气奔出二里多路。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到灵河边上不死心地照了照,还是莫渊,脸上写满了惊奇。他浑身寒毛直竖,眼中的灵河水色受心情影响,一下子比墨汁还黑。


  脚步声响,他猛一回头,见是许有清。许有清笑着和他打招呼,他嘟囔了两句,发觉他的声音也变得与莫渊一模一样了。许有清看他神情慌张,迥异平常,不禁问道:“莫老师,出什么事了?气色不大对呀。”过谦挤出个笑容说:“没事,没事,谢谢。”他想去找甘愿求援,许有清说:“是不是过谦又惹了麻烦,要你善后?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莫老师,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他是大人,不是孩子,你帮忙还能帮一辈子吗?”


  这一来过谦不想走了,这话大有文章,不得不问清楚。然而现在他就是莫渊,不能明着问,他想了想笑说:“我也没做什么呀。”他料定许有清会反驳,果然许有清说:“还没做什么?他刚来那会儿横冲直撞,到处得罪人,你帮他打招呼、说好话。我干爹被他顶撞了,你跑干爹家里解释,说他没恶意。干爹气不平,叫你把院子里打扫干净就原谅过谦一回,你扫了院子还把烧烤的铁架子也顺带手洗了,当时我可就在旁边。后来他又说伏长老肚量不广,伏长老拿他开刀,你去找伏长老的爱人疏通,才没认真拿他怎么样。在甘老师出面罩着他之前,他不全是靠你才化险为夷的吗?”过谦嗓子发干,过了片刻才说:“这些事你没对过谦提过吧?”许有清笑了:“莫老师,我答应你不说,就不会食言。任何人我都守口如瓶的。”


  他又说了些闲话便走了。看得出,在过谦的“阵营”里,许有清对莫渊较为友好,虽然谈不上是朋友,却也没丝毫敌意。要不是他过谦,莫渊的人缘会比如今更好,遇到的阻力会比如今更少吧?


  他步履沉重,走了一会儿,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他改变路线,去了祁必明的宿舍。祁必明一开门,先有三分不乐意:“干嘛?”过谦笑道:“不干嘛,看你在干嘛。”祁必明脸臭臭的:“废话!”话难听,脸难看,终究没把人拒之门外。过谦进来坐下看看周围:“就你一个人?”祁必明说:“室友出去泡美女了。”过谦笑说:“好久没联系了,问问你情况的。”祁必明说:“还是你有良心,比大哥——比过谦强多了。”过谦便套他的话说:“唉,何必呢,毕竟朋友一场,别说过谦,就算我跟你也不是一般的关系,也喝过酒,吃过饭,说过心里话的。”他想如果莫渊与祁必明私下有什么话,祁必明准会顺嘴说出来。


  祁必明中计说:“可不是吗?过谦被冤枉杀人那次,我心里不爽,又不好直接找他,拉你出来喝酒。我醉了,你也喝大了,你说世上最痛苦的事就是情敌偏偏是兄弟,要不是对方是过谦,你准得对滕燕死缠烂打到底不可,那眼泪啪嗒啪嗒就下来了。你莫渊可不是轻易会哭的人。你说我们俩都有这交情,何况我跟他呢?妈蛋,真是太无情了!”他好像忘了是他先挑衅,半夜吵着要绝交的。


  过谦从祁必明那里出来,找了个亭子坐下。一年多了,他不知道莫渊为他摆平过那么多事,也没料到莫渊在爱情上的大度超脱实在也是一种忍痛牺牲。天天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反而产生了“灯下黑”的效果,仿佛那个人反正是在那里安静地生活着,要了解他、关心他、设身处地为他着想总不是那么急迫的事——横竖日子长着呢。从来以为,莫渊爱读佛经,爱看道家典籍,自我愈合能力一定比谁都强,就没想过他平静的外表下,也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比他还小两岁的青年。过谦想掏支烟,一摸裤袋,只有口香糖。对,这就是他亲爱的兄弟,自律、洁净,但也重情重义、有血有肉呵!


  一个“语音铃铛”飞来,一听,是绿萍,叫他上“揽月阁”去一趟。他换了两次电梯,进了大门,一进去觉得气氛不对,甘愿、绿萍脸色都不太好,似乎有过争执。这还是认识她们以来从所未有之事。他问绿萍怎么了。甘愿说:“等莫渊来了再说。”过谦惊奇于甘愿、绿萍没有认错人,难道她们知道他和莫渊调了躯体?


  莫渊进来了,以过谦的外形。他也看到了过谦。


  “真荒诞。”他说,“你刚才跑哪去了?”


  过谦笑道:“用你的身份刺探机秘去了。”莫渊笑道:“我也是。”过谦迎上去,张开双臂,又停住了:“这算抱谁?我最好的朋友还是我自个儿?”莫渊笑道:“换回来再抱。”过谦笑道:“要是我俩生在同一个时代就好了。可叹在我那时空,没有莫渊,只有祁必明的爷爷。”男人之间表达感情点到为止,话说到这里,彼此心照,再说下去就是多余。过谦最初浓稠的感动渐趋平复,内化成一种要在剩余的日子里全力回报莫渊的决心。


  他们同时看了过去,过谦看的是甘愿,莫渊看的却是绿萍。过谦若有所悟,视线移到绿萍身上说:“是你做的?”绿萍略感不安地看了一眼甘愿:“是。”甘愿淡淡地说:“我觉得,你欠他们一句‘为什么’。”绿萍说:“我承认我是仓促行事,但后果如何,你看到了。他们的友情又上了一层,视对方为手足亲人,就像你我一样。唯有这样,我们这个团队才是铁板一块,才可以保证不为外力渗透。”甘愿冷笑道:“亏你还能说出这一篇大道理。你不是仓促,你是鲁莽。你不征求他们的意见,贸然行动,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个像滕燕那样脆弱,早就崩溃了。”莫渊插言道:“绿萍主管,您煞费苦心,调换我和过谦的身份,再安排我们各自碰到该碰到的人,无非是要我们加深了解,情同家人,是吗?”绿萍说:“不错。你们向来亲近,但有滕燕的往事,有创作上的较劲,难免不被小人离间。”莫渊从容自若:“您是怎么做到的?”绿萍说:“我通过你们宿舍的女机器人,远程干扰了你们的脑电波,再用移魂术促使你们短暂地意识互置。”莫渊笑了笑说:“幻谷中的Y都是您的眼线?难怪我在老长老和伏长老家的事您一清二楚。”绿萍说:“我做所有的事,都是为了叫你们明白,对方为了你,暗中付出了多少,这一段情谊该终身珍惜。”莫渊追问:“然后呢?我和过谦就被绑到了您的战船上?”绿萍说:“难道你以为你们不在这艘船上?”莫渊忍了忍,淡然道:“我在岸上,我相信过谦也从来没有上过船。”绿萍恼了:“过谦早就是我们的人!”


  过谦望着绿萍说:“我看你误会了。我和甘愿是性情相投,莫逆之交;对你是三分感谢,七分尊重。仅此而已。”绿萍气极反笑:“你不但不和我们联成一线,还想切割关系?”过谦笑笑说:“跟你说话怎么这么累呢?简单说吧,君子不党,我和莫渊、甘愿都不认同你这种硬把朋友死拉成政治盟友的做法!”绿萍驳斥说:“曾衍长、伏虚、欧阳早、宇文茂可不会这么品行高洁!敌人勾结,君子就必须抱团,否则一盘散沙,何以抗衡?”过谦反感地笑了一声说:“是啊,抱团。拉帮结派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绿萍怒道:“大胆!”手一提就要劈过去。


  甘愿伸手一隔,关心情切,使力大了些。绿萍冷不防间,被带得跌出两步。她回头来质问:“你就这样对你的姐妹?”甘愿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况且从一开始,我就不愿过谦卷进纠纷。”绿萍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形势千钧一发,你还在婆婆妈妈!你们一个一个只会顾惜自己的羽毛。真到了曾衍长拿下幻谷,覆巢之下,你们这些清高的君子还怎么守住所谓的理想和原则?”甘愿接口说:“我选了这条路,就会一直走到底,万一失败了,我也坦然认命。至于旁人,谁也没有权利强迫他们陪你我冒险!”


  绿萍苦笑说:“一方狼狈为奸,不择手段;一方固守底线,不肯变通,这就是历来正总是斗不过邪的原因吧?”


  她一个人脚步踉跄地走出了“揽月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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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13 18:2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1-6-13 21:28 编辑

  二十四


  《蓬勃》杂志社的会议室内,四个人面色凝重。上首坐着曾衍长,他不时看一看宇文茂、欧阳早和咳嗽连声的伏虚。伏虚自从被小童打伤,寒气侵入肺腑,加上本身年事已高,年龄在谷中仅次于魏晋,因此治了很久,不见起色。


  曾衍长威严地问:“怎么都不说话?”欧阳早低声说道:“这件事事关重大,开弓没有回头箭。长期以来,我们引而不发,倒也相安无事……”曾衍长打断他说:“什么相安无事,不过是波涛暗涌。我煞费机心,破解了繁复之极的密码,拿到这些视频资料,就是要在适当的时机撬一撬甘愿这个最大的绊脚石。”宇文茂说:“是两件事一起发作还是先试着公布一件?”曾衍长说:“分两步走。那第一件就够甘愿喝一壶的了,投石问路,试探一下她的反应,看她还能动用多少力量。第二件基本上就是咱们的终极武器,轻易不忙出手,以防她狗急跳墙。这几年她一直没放松查我的底,也不知她手上有多少王牌,还是谨慎些好。”


  伏虚咳了半天,这时才问了一句:“曾谷主,我们能看看内容吗?”曾衍长笑道:“好吧,就让你们先睹为快。”他掏出一张光盘,要宇文茂放进电脑,是甘愿与吕行的一幕一幕。伏虚笑咳着道:“果真是‘记忆闸门’里的影像。”


  二人如何亲密,甘愿如何等待,吕行如何失约,全在众作家宿舍的电脑上群发了出来。这一来轰动了幻谷。众人心中的女神原来曾经单相思,还被人放了鸽子一走了之。这失败的情史瞬间让她形象坍塌。舆论汹汹之际,曾衍长趁势召开大会,宣布甘愿违规与年轻学员产生感情,私通未遂,从即日起,免除长老职位,限期搬出“揽月阁”,到普通学员宿舍独居思过。


  甘愿起身问道:“为什么不干脆赶我出幻谷?”曾衍长笑了笑说:“知耻近乎勇,甘老师如有此意,本座不会阻拦。”甘愿冷冷地说:“让你称心的事我从来不做。谷主一天不辞职,甘愿奉陪到底。”


  幻谷两大巨头明争暗斗,不是什么秘密,当众翻脸却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众人噤若寒蝉,生怕一个不小心引火烧身。


  曾衍长说:“甘老师为幻谷辛苦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歇歇了。你走或不走,都不重要,幻谷以后大小事务,从行政到文学,都不劳你操心了。”甘愿下颚一扬:“你想把我边缘化?”曾衍长说:“我也是接到举报,有图有真相,不得不忍痛割爱,照规矩办事。国有国法,谷有谷规,多有得罪,请甘老师谅解。”


  甘愿一笑:“按规矩,你的关键证据来得应当合理合法,是不是?我想请问,我‘记忆闸门’里的内容怎么到了你手上?我加了密,你是怎么看到了里头的画面?”曾衍长“嘿”的一声,不言语。甘愿又说:“众所周知‘记忆闸门’是我‘揽月阁’的东西,假如你这种行为是可以允许的,是不是意味着我随时能打发人到‘射日轩’里盗取机密?幻谷还有没有隐私可言了?”


  伏虚咳了几声说:“敢问甘老师,‘记忆闸门’的内容真不真,确不确?”甘愿道:“真又怎样,确又怎样?”伏虚按着胸口喘了会儿说:“内容不假,那就好了。至于来源,想必是有高人探听到真相,激于义愤,从您那儿翻出‘记忆闸门’,破解密码,把视频备份一份偷偷送到了曾谷主那里。”甘愿提高嗓子问道:“此人是谁?敢作就要敢当。”伏虚笑道:“这个人的身份,我们日后会查。他敢做而不敢当,多半是知道甘老师呼风唤雨,神通广大,怕被您打击报复。”甘愿笑道:“福尔摩斯在伏长老面前也要甘拜下风。”伏虚正色道:“这个人拿到证物的方式是不光明,但曾谷主在家里见到了视频,却不能说不正大。”


  他这明明是番鬼话,妙在能够自圆其说,而且那个莫须有的“盗贼”根本是死无对证,甘愿一时竟为之语塞。


  绿萍之前与甘愿生了芥蒂,脸色阴晴不定,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出手相助。她不由得看看甘愿。甘愿向她眼神示意,叫她别在不利的情势下把自己也牵连进来,授人以柄,连她的主管位置也岌岌可危。绿萍权衡了一下,危难之际,要尽量保存有生力量,便没作声。


  曾衍长说:“甘老师默认了,其他人有没有意见?”全场安静。曾衍长道:“没有异议了吧?”仍是静场。曾衍长说:“那就……”过谦站了起来说:“曾谷主,幻谷之中,人人平等,作家也可以发声吧?”


  曾衍长眉头紧皱,甚为懊丧,沉着脸不接口。伏虚说:“与议题相关的话,欢迎畅所欲言。要是一味狡辩,东拉西扯……”过谦喝道:“我还没说,你怎么知道我一味狡辩,怎么派定了我是东拉西扯?这是畅所欲言,还是禁止发言?”他转向众人,朗声说:“都说作家感情丰富,幻谷诸位偏就理智非凡。甘老师没有权利喜欢别人吗?就算她是‘女神’,七仙女不能爱董永,织女不能爱牛郎?古希腊最大的‘男神’宙斯不还爱上了人间的伊娥吗?何况‘女神’是你们叫的,又不是她自己封的。”


  众作家有些交头接耳,有些却在认真倾听。过谦续道:“倾慕一个人有什么错,爱而不得有什么奇怪?谁还没失过几次恋?拿人家的感情说事才真丢人!”作家中不少人耸然动容。莫渊起身说:“大家都知道我被滕燕拒绝过,我觉得伤感,同时也觉得美好纯洁。这也是人生中的一段回忆,值得珍藏,值得咀嚼。各位老师难道会因为这事瞧不起我吗?幻谷会开除我吗?”有几个作家听了便面有愧色。


  曾衍长看看宇文茂。宇文茂被迫笑道:“两位老师不要冲动。你们说的和我们讨论的其实似是而非。甘老师是众所推崇的一代宗师,牵涉到的又是那一届最优秀的青年作家……”过谦抢着说:“这里是初中还是高中?大学里的师生恋都不犯法,何况幻谷中的作家都是成年人?别跟我谈规章说制度,规矩是人定的,不合人性扼杀感情就要由人来改!”


  会场上先后有几十个作家站起来声援。伏虚、宇文茂竟是弹压不住。随后祁必明也煽动了那几位喜欢他的女作家离座而起,七嘴八舌,各陈己见。


  欧阳早全程一语不发,不论曾衍长如何用眼色施压他都低头静坐,倒让过谦颇感意外。


  陆续又有许多人站起,有的说过谦所言有理,破规章得改;有的说过谦失之偏激,但甘老师才华盖世,文归文,人归人,不能全盘否定,咱们推许的是才女,又不是圣女;个别人甚至扬言,甘愿有过倒追不成的经历,反而接了地气,看上去亲切多了。


  此时站着的和坐着的,人数大致相等。曾衍长骑虎难下,进退两难。绿萍看出形势有转机,盯着欧阳早观察了一下,仔细一计算,提议全体投票。曾衍长断然道:“不行!作家们是幻谷贵客,主家的琐碎事务,怎么能把客人搅进来?”绿萍早料到他有此一驳,立刻又说:“那就主席台上我们几个投票好了。当着作家们的面,谁也不能说咱们舞弊。”不等曾衍长允可,她先说道:“我反对。”甘愿笑了笑说:“随你们怎么评价,虽然是自己的事,我也投票反对。”伏虚忙说:“我赞成曾谷主的决定。”宇文茂心中叹了口气,避开过谦的眼光说:“赞成。”魏晋缓缓地说:“我也反对。”


  曾衍长一定是赞成的,欧阳早抵死不开口,局面变成了三比三。曾衍长怒视欧阳早。欧阳早额上沁出汗珠,沉吟半晌,说了两个字:“弃权。”他向来追随曾衍长,与甘愿不大和睦,这次一反常态,居然敢逆上级的意,一意孤行,实在使过谦、莫渊、许有清等惊奇不已。甘愿、绿萍心道:“还算你知恩图报,良心未泯。”绿萍便向曾衍长说:“您是一谷之主,但老谷主有言在先,遇有特殊大事,由我们共同商定,如今票数是三对三,您该收回成命。”


  曾衍长形格势禁,知道所谋难成,反正还有另一个更致命的视频握在手上,不必硬拼死扛,于是控制住不快,一笑霁然:“你说得对,我当然要尊重大家的意见。我的动议虽未能通过,却体现出幻谷的公正和建制的完善,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天的会开得很成功。甘老师,你还是在‘揽月阁’里呆着吧,长老一职,留职查看,如无过错,半年后予以复原。”


  这是最轻的惩罚,也是他给自己的一个台阶。绿萍还想力争,甘愿微微摇头,要她别咄咄逼人,见好就收。她的想法与曾衍长相似:“先缓过这口气来,再研究你不可告人的秘密,看谁能将谁最终斗垮。”


  大会散了。欧阳早心虚,第一个从侧门躲了出去。余人各奔东西。甘愿想找绿萍沟通,绿萍不理,径直快步去了,看来上次的嫌隙还在心里存着,只好先由她去。


  甘愿走到门口,两个四十多岁的作家本来正在说话,见了她,习惯性地让她先走,神情却不如平日恭敬。曾衍长一手策划的绯闻事件毕竟使她的人望受了损伤。那些在会场上始终坐着的一百多个作家就是明证。她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往前走,三四个女作家向她投来异样的眼光,另一边的两位却朝她报以鼓励的微笑。不管异样的还是鼓励的,轻蔑的还是支持的,都令她感到难堪。敌意和善意,在用不同的方式提醒着她在人群中的触目和扎眼。她需要的是行若无事,是自然如初。


  这样的人很快出现了。过谦笑着在门外不远处一棵树下等她,一看见她,忙招呼道:“甘老师,您有空吗?想请教一个创作上的问题。”这才是甘愿期望中的态度。她立即说:“有空。边走边说吧。”他们走在前面,均感到背后十几对含义不同的灼灼的注视。过谦谈笑风生,只作不知。


  越走人越少,行到僻静处,终于一个看客也没有了。过谦长嘘了口气。甘愿笑道:“你好像表演得很辛苦。”过谦笑问:“你不是吗?”甘愿笑着说:“一路上都是你在说台词,我只管点头,比你轻松。”


  过谦笑着打量了一下周边说:“这是哪儿,都没来过。”甘愿领着他拐了个小弯儿,他马上被一棵参天大树吸引住了。倒不是那树特别高大,而是它通体透明,枝干、叶片、果实都反射着夕阳的点点余晖。偶尔风动树梢,叶片相擦,发出悦耳的“叮叮”声。


  甘愿走过去抚摩着树身说:“这是琉璃树,也叫心音树,能察知你此时此刻想听的是哪一首歌。”过谦走近大树,抬头仰望。树巅染上了桔黄色光线,像一顶辉煌的王冠,璀璨无比。甘愿笑说:“刚才会场门口你站在树底下等我,我就想到了这里。”过谦双手合抱,只抱得住半个树身:“它知道你现在想听的歌吗?——其实我也想知道。”


  甘愿将右手按在树侧一个手掌型的凹槽里,过了片刻松开,就见树身一动,一串旋律飘了出来。过谦觉得耳熟:“《顺流逆流》?”甘愿欣然道:“这么冷门的粤语老歌你居然听过?”过谦得意一笑,卖弄地跟唱:“不经意在这圈中转到这年头,只感到在这圈中经过顺逆流。每颗冷酷眼光,共每声友善笑声,默然一一尝透。”


  他忽然想到这是甘愿的“心音”,就唱不下去了。他看着这个外表精明厉害的女人,想到她为了维护幻谷的纯洁殚精竭虑,深爱一个男人又没有回报,为此还受到诸多同行有形的轻视与无形的嘲笑,人到中年,虽风姿绰约,眼角也刻下了岁月的痕迹,蓦然间一阵难受。在这样的时刻,他忘了他们在年龄和文坛地位上相去之远,只觉得她是一个要人保护的女人。


  “几多艰苦当天我默默接受,几多辛酸也未放手。故意挑剔,今天我不在乎,只跟心中意愿去走……”


  似古似今的曲调,似沉非沉的嗓音,婉转低徊,流到人的心上。每一句歌起,就落下一片琉璃的树叶,叶面上闪着歌词。那慢慢坠落的过程,正够他们看清歌词的内容。树叶的姿态优雅、憔悴,就像怔怔品着歌的甘愿。琉璃叶入土即化,叶落悄然,也像二人短暂的无声。


  一曲既终,过谦问道:“你喜欢的那个吕行,究竟有什么好,让你这么魂牵梦萦?”甘愿看着芳草斜阳,轻声说:“说不清,可能是一种宿命。他走了以后,我曾用电脑制造过无数次幻境,把情景设定在我等他的那个晚上。在幻境中,他不曾失约,踏着月色而来。我抱着他,开心得像要炸开了一般,想着原来我还能等到这一天。”过谦看她的眼神几近于“恨铁不成钢”了。甘愿叹道:“我知道一遍一遍编织幻象,只会让自己伤得更深,可又抵抗不了那份虚幻的满足。”过谦唏嘘道:“我就不会用幻象与滕燕重逢,于事无补,只能陷溺更深。”甘愿笑笑说:“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分别吧?”


  晚霞满天,小半个天空都是翻翻滚滚的火烧云,映得琉璃树光华夺目。过谦心道:“这是落日前的回光返照,黑夜很快就要到了。”甘愿推了推他笑道:“你听了我的歌,该我听你的了。”过谦笑道:“真要听?”甘愿笑道:“真要听。”眉眼间平素的煞气被柔情冲淡了不少,嘴角噙笑,眼波欲流。


  过谦把手按到树侧,不一刻响起了一串凄婉的前奏。落叶带着歌词纷纷坠地:“……那一夜,一场大雨,园里的花落满地。那是他,为她种的金线菊;当有人,劝她放弃,她会微笑看着你,手心中,紧紧握着发黄的回忆。”


  这是过谦在为甘愿对吕行的痴恋喟叹,他的心音是同她有关的。歌曲最后,潺潺唱道:“是真心都疼真心,让我就从今夜起,在身边,为她轻唱温暖的旋律。”这几句话,甘愿听懂了。她浑身颤抖,几度欲言又止,嘴唇翕动,良久才强笑着拨开了过谦肩上的一片叶子,左腕上一对玉镯叮叮作响:“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到幻觉里找安慰,再也不自我麻醉了!”


  琉璃树下,一男一女,女人为男人拂去肩上的落叶。情境美得像某部时尚大片的宣传画。诡奇的是画面右上角悬着另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人的上半身,一看就是电脑合成上去的。


  照片躺在办公桌上。一只显然上了年纪的手指摁着照片一角。对面是另一个人的手,皮肤稍微好一些,有点颤动。


  手指松开了,点了一支烟送进嘴唇,里面吐出的话让对面那人大失所望:“这张照片不能用,拿回去吧。”对面的人傻了眼:“为什么?欧阳主编您再看看,我好不容易跟踪偷拍到了甘愿和过谦约会,还把甘愿老情人的头像粘贴过来,这构思多绝啊!这可是谷中近来最大的热点!连名字我都起好了:新盟旧约,您说……”


  “不必说了。”欧阳早挥挥手,“到此为止吧。”


  许有清收回照片,转身就走,手碰到门扶手,到底不甘,又回头质问:“照片哪里不好了?我都说了白送,拍摄费都不要,死也做个明白鬼!”


  欧阳早朝烟灰缸里掸掸烟灰说:“好,我就实话实说,让你死心。你口中所谓甘愿的老情人名叫吕行,我生平所见的幻谷作家,男性当中没一个及得上他。”许有清不信:“你指写作还是为人?”欧阳早露出仰慕的神色:“都是。”许有清不服,以致推了他讨厌的人出来:“比过谦还牛?”欧阳早犹豫了一下说:“我个人认为,他们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这是阅人无数的欧阳主编给出的评语,即使带着浓厚的主观偏爱,仍然具备某种压倒性的分量。许有清目瞪口呆。


  老夫之死,间接与过谦有关;老妻之去亦然。许有清对过谦感情上的排斥是根深蒂固的。不过与此成反比的是他对过谦才情之富、个性之刚的私下服气。他清楚自己的斤两,掂得出他与过谦的差距。这是他和祁必明的不同之处。今天欧阳早却说,有一位相貌平平的吕行两方面均远在过谦之上。这个评语的冲击力使他愣在当场。


  欧阳早吸了口烟,看看许有清说:“你不信?也难怪,不和吕行相处,你感受不到他那种自成一派的魅力与风仪。这么跟你说吧,吕行在幻谷一个月,凡是和他有较为深入的交往的,没一个不佩服他。甘愿何等人物,也为他一生倾倒。我和宇文主编与他初次交谈,就双双被他折服,从中午谈到深夜,乐而忘倦。”许有清为他的语调所感染,叹息着说:“可惜没福见见。”欧阳早说:“他是个非常温和又非常果断的人,为了斩断与甘愿的联系,说走就走。贪名恋栈的人谁舍得放弃幻谷呀?”他磕磕烟灰,清清嗓子说:“好了,闲话就说到这儿。你要拿吕行炒新闻,《云彩镜象》和《蓬勃》杂志都会拒登。你请吧。”


  许有清走出门外,想了起来说:“怪不得您昨天投弃权票。”欧阳早说:“吕行对我有恩,我终生不会说他一句不是。把门带上吧。谢谢。”


  许有清走了。欧阳早掐断烟头,叫手下清洗了烟灰缸,自己把室内收拾了一下,文件归档,电脑清空,相关材料早已拷了盘保存。一小时后,曾衍长的“语音铃铛”来了,通知欧阳早主编职务暂时免除,出谷反省,以观后效。欧阳早昨天弃权时就料到会是这个下场,当下夹着公文包出门。


  到了大楼外面,宇文茂在那里等他,脸色沉重。欧阳早笑道:“坏事传千里,这么快得到消息了?”宇文茂说:“早有预感,不幸成真。”欧阳早拍拍他说:“我这一大摊子多半要请你接手,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宇文茂“唉”了一声说:“还是你潇洒,敢‘抗旨’。我没有勇气违拗他的意思。”欧阳早说:“吕行帮过我大忙,我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忘恩负义、以怨报德这种事是不做的。你和吕行只是互相钦佩,跟我的情况不一样。”宇文茂提出送他,他谢绝了,担心落到有心人眼里,又有谗言可进,白带累了朋友。


  他缓步走了很久,到宿舍收拾了东西,从“移动公路”来到幻谷门口。他反思数年沉浮,有得有失,大凡不如人意处,少数可以归于运气欠佳,多数是他咎由自取。迈出大门的一刹那,他看看两个守门X的机械笑容,想“我和他们有什么区别?无非是受人摆布”,陡然有些轻松。别说是“暂停”职务,就算永不复职又怎么样?患得患失的日子过得够了,换一种活法未始不是上天的垂怜。他是带着笑走远的。


  一如欧阳早所料,宇文茂兼管了《云彩镜象》。《蓬勃》一切上了轨道,自有副主编替他料理,他定期视察,总体把关就行。他把主要精力都拿来应付《云彩镜象》的种种。位子还没坐热,棘手的考验就来了。许有清那幅照片经过伏虚推荐,曾衍长亲自批示,要他三日内刊出。只不过PS上去的吕行的半身照删掉了,变成了只针对甘愿、过谦暧昧关系的渲染。


  宇文茂想了一想,发了“语音铃铛”给曾衍长,请他宽心,会安排好照片发表事宜的。曾衍长也怕宇文茂因欧阳早的去职寒心,好言抚慰了几句。


  宇文茂便找过谦聊天,先是就那天会上的事致歉,说“世事如棋,不是每个人都有幸做下棋的人”,取得了过谦的谅解;又似有意似无意把即将发表照片一事透露了出来。过谦气道:“一条腿的凳子少见,两条腿的卑鄙家伙还真多!我是无所谓,甘愿不能再受这些龌龊事的骚扰。您看该怎么办?”宇文茂笑道:“这是我嘴快的不是了。我哪儿知道怎么办?你看谁有能力处理你找谁去。”他似是无心的调侃,实则是一种点拨。过谦懂了,回头就找甘愿。


  甘愿笑吟吟地说:“这也值得生气?我要是你,不早气死了?宇文茂这个滑头,既不想助纣为虐,又不想公然抗命,变着法儿通风报信。咱们得承他这个情,化解这场风波之余,又不能把他牵连进去。”过谦拍头哀叹“你们这些人太可怕。”说得甘愿直笑。


  她在《云彩镜象》里安插过好几个心腹,于是挑了个最得力的交给他办。那人领了任务,找了副主编拱火儿说:“您当我们的副职领导七八年了,欧阳主编走了,我们都以为您能抹正,庆功宴都准备好了,这上面不晓得怎么回事,又给空降了一个宇文茂来。《蓬勃》还不够他忙的,手还伸到咱们这儿来。弟兄们都为您不平哪!”那副主编本来就有怨气,听了这火上加油的话,更是恨得牙根子痒痒。偏偏这之后不久,宇文茂就把他叫到主编室去耳提面命,要发表照片,还要配上文字。副主编看看宇文茂坐的那把象征正职的真皮旋转椅,气不打一处来,只冷冷地应了。甘愿那心腹又去找副主编献勤儿,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副主编拉着个脸说:“对,就不让他们称心!”


  照片如期登出来了。过谦用肉眼没找到,拿望远镜在云头上找了半天才看见:不在头版而在第四版,不在中央显眼处而在右下角,画面模糊,配的文字字数又少字型号还小得离谱,蚂蚁爬似的。过谦忍着笑形容给甘愿听:“照片像小孩子打翻了调色盘,一团色彩;那位置偏得,那字儿小得,不注意还以为是失物招领、寻人启事。”甘愿笑道:“这就叫阳奉阴违了。”


  宇文茂过了几天主动向曾衍长领责,说《云彩镜象》派系林立,有人跟他对着干,把照片的事弄砸了,一点反响也没有。曾衍长不大高兴:“小小一个《云彩镜象》,人事也这么复杂?”宇文茂叹道:“哪里不是江湖?这机构一正七副,我都搞不清该向哪个副主编问责。倒还是欧阳早熟门熟路,知根知底。过阵子他要是痛改前非,您还是给他一个再次为您效力的机会吧?《蓬勃》那边说真的也不能长期离了我。”曾衍长当时不置可否,但宇文茂知道这事是八九不离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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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14 18:1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1-6-15 10:29 编辑

  二十五

  “幽谷奖”进入倒计时,伏家的收礼相应进入了“正计时”。每到天擦黑,各色人等踏破了门槛。伏妻买了一批劣质的汽水和瓜子专作待客之用。

  这天来了位从未获过奖的女作家,方当妙龄,妖妖乔乔。伏妻看这作派,心中暗笑:“老伏这身子骨,裤裆里硬一下都嫌伤元气,白瞎了你这搔首弄姿的狐狸样。”

  伏虚也不受用。即使是以前,他也同梁山好汉似的,“于这女色上头不甚要紧”。不过梁山好汉是舞枪弄棒,打熬气力;他是舞文弄墨,打熬钱袋子。老两口态度都异常冷淡。那女作家见卖弄风情不见效,赶紧启用B计划,一堆谷币推了过去,话说得露骨,目的表现得赤裸。伏虚笑着拒绝了她,空言相慰了两句,端茶送客。

  伏妻扶老公回屋,略有些心疼:“她送的数目是不多,苍蝇再小也是肉,你怎么就回掉了呢?”伏虚气喘吁吁地说:“你懂什么?她对功名太热切,吃相难看。比赛这东西,充满变数,谁也不敢打百分百的包票,万一没给她办成,你看她闹吧,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了。我这老脸往哪搁去?”伏妻服侍伏虚坐上床说:“也是,不懂事,还添麻烦。”伏虚在床上半躺着,脑后垫了个枕头:“可不是吗?有人能收,有人不能收;有人能多收,有人得少收;有的人互相是竞争对手、冤家对头,收了东家就不能收西家。”伏妻笑道:“你好写本书了,就叫《收礼学问大全》。”伏虚说她胡唚。

  不一会儿许有清来了。伏妻咽了口口水心想:“这是个能收且能多收的!”她笑脸迎人,许有清赶着问好。他左手提着营养品,右手拎口小箱子,显见是有备而来。伏虚假意说:“来坐坐就行了,回回带东西。你干妈把你托付给我,我们就不是外人。”许有清先把营养品奉上,说“是晚辈该当的,也是代干妈看老朋友”。又开了小箱子,把些玉镯子、金链子、翡翠串子送给伏虚夫妇。伏虚斥道:“又胡来了,你再有钱,禁得起这么大手大脚地挥霍?快拿回去,奖项的事我有数。”许有清笑道:“哎哟,您可冤枉死我了。我是敬仰、崇拜您,才请您赏收,和比赛半点不相干。您不是身体欠安吗?玉能养人,对调理身体有辅助治疗作用。金能挡煞,幻谷里小人防不胜防,阿姨戴着最合适。听说中秋节你们要回去跟女儿团聚,这串翡翠是我送世妹的见面礼,人不去,心意不可少啊!”

  既然件件有名目,伏虚少不得给许有清面子。伏妻把箱子拿到后面去,这里伏虚拍拍许有清说:“上回你只拿了优秀奖,我心里很不适意。这回我打算建议曾谷主不要用‘玉玲珑’了,那里头有老谷主的审美思维。一年两次惊动前任的在天之灵,也是对先贤不敬。”言下之意,没有“玉玲珑”,评委方便人工操作。

  许有清一点即透,心中甚喜,笑着说:“还是您见事周到。甘愿、魏晋他们因循苟且、古板迂腐,看似公平,实则不近人情。”伏虚说:“也别明着得罪他们,你看我这个状况,在长老的位子上顶多也就撑一两年。到时我病退了,你指望谁去?年轻人嘛,今日留一线,他日好相见。”许有清一呆,他不是那种有远见的人,眼面前的事实要等伏虚点出来才能看清。

  伏虚笑了笑说:“我替你设计了一条路子,你看愿不愿意。今年我和曾谷主联手保你‘幽谷奖’一等奖,明年你就有资格申请做长驻作家,不受年头限制。到了明年下半年,再进一步申报当我的助教,协助我上课,分我的负担,又积累声望。过两年我退下来,就顺理成章举荐你接我长老的位子。再后面,靠你自己的造化了。”

  一番话说得许有清大喜过望,发誓赌咒永远不敢忘了伏长老的培养。伏虚笑笑说:“罢了,回去好好准备吧,小说写好了发给我帮你逐字逐句地改一遍,先挤进决赛的‘十强’再说。”许有清连连点头,诺诺连声,就要告辞。伏虚叫住他说:“刚才来的时候,有没有人看到?”许有清说:“我等天黑透了才过来的,您放一百二十个心。”伏虚笑道:“好,小说初稿好了发给我。这一阵敏感,少来的好。”许有清忙说“知道了”。

  伏虚本着“收钱就要办事”的原则,强撑病体,竭力为许有清谋算。先是给他改小说,后是帮他联系谷外的作家朋友二次加工,再替他在曾衍长那里美言,使他以预赛第一的成绩进了终选的十作家名单中。他自问做得无懈可击,然而还是非议四起。一来,许有清那小说质量虽好,但压不过莫渊的作品,无论如何没道理叫莫渊屈居第二的。二来,小说与许有清平时一贯的风格大相径庭,同一作家也许有多种艺术面貌,可是你不能叫赵树理写成张爱玲,茨威格变成海明威。为着这两点,一批作家激烈抨击,要求严查黑幕。

  祁必明是跳得最凶的一个。他写杂文,贴传单,实名举报,十八般武艺全都用上了。许有清惶惶不安。伏虚叫他稳坐钓鱼台,高挂免战牌,不理祁必明等人就是。把拳头打到棉花上,对别的作家颇为灵验,正主儿不接招,加上曾谷主置若罔闻,时间一长,就有人失去耐心,偃旗息鼓;对祁必明却是反效果。越得不到回应,他积累的怨愤越深,以致过谦对莫渊说“再这么下去他要变成咒怨了。”《咒怨》是部日本恐怖片,莫渊笑过谦太损。可是事态的发展还是超出了过谦的意料:祁必明竟然上门找许有清单挑。

  那天早上许有清正和室友聊天,把窗外的景色调成阳光沙滩,带说带笑,心境明媚。一阵有礼貌的敲门声响起。许有清叫X开门,门才打开半扇,一个扁圆的脑袋迫不及待钻了进来。许有清一看大惊,忙令X关门。X的基本设定是不准以任何形式伤害人类。要是这时关门,非把祁必明的头夹歪不可。它这一踌躇,祁必明的上半身已经挤进来了。许有清箭步过去以肩顶门,祁必明从外向内呲牙咧嘴。两分钟后,年纪轻的祁必明获胜,成功地全身而进。

  许有清结结巴巴地说:“你发……发什么疯?”祁必明说:“发疯?小爷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你这个文坛败类,作家中的蛆虫,写得一手狗屎文,请了枪手,还敢参赛,你好大的脸!伏虚那个老财迷收了钱手软,对这么明显的疑点视而不见还在曾谷主那给你吹大牛,是不是?”

  许有清心道:“对不起,现实比你想象得更残酷。”他手指大门,色厉内荏:“你给我出去,不然我跟绿萍主管投诉你,跟机器警察报警!”他的室友忙和稀泥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祁必明说:“我还没报警抓你这个找人代笔又行贿的肾亏老无赖呢!”许有清气道:“什么肾……那个,你嘴巴干净点!”祁必明大言炎炎:“现在给你两条路选。一,说明真相,退出比赛,从头再来。”许有清冷哼道:“我选二。”祁必明冲上去就是一拳。许有清猝不及防,应声倒地,气急败坏:“你……你怎么打人哪?你哪根筋搭错了?”祁必明困惑地说:“你不是选二吗?这就是二呀。”许有清哭笑不得,在室友的搀扶下挣扎起来骂:“我看你是真有点二!”叫那X立刻联机报警。祁必明骂道:“没种!说好了选第二条路跟我单挑,打不过又反悔!”边说边啐了一口,摔门而出。气头上似乎无所畏惧的祁必明,见许有清真要报警,还是害怕的。他用一种“不屑和你计较”的神气且战且退,光荣撤军。

  过谦听一个作家说了,笑得几乎流出眼泪,回来学给莫渊听:“这货空长了个大头,原来里面没内容。许有清也惨,说是单挑,实际上是他单单被挑,事前压根儿不知道‘第二方案’!”莫渊笑道:“厚道点行吗?祁必明没真被抓吧?”过谦笑道:“哪有,许有清虚张声势罢了。他那些乌七八糟的内幕,闹大了搞不好就给兜出来了。曾谷主先说要开除祁必明,后来许有清出面求情,改为取消本次参赛资格。”莫渊奇道:“许有清求情?”过谦说:“准是伏虚给他支的招儿,又显得他宽容大度,又软硬兼施把祁必明搞定。这小子发了封致全谷公开信。”莫渊也忍不住好笑:“写的什么?”过谦一指房间电脑说:“你自己看。”

  莫渊进房打开电脑,果然有封新邮件:“致幻谷全体作家的公开信。”篇幅极短,只几行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过谦评点:“老生常谈。”

  莫渊又看:“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过谦评点:“应该改成‘此瓦釜毁弃,彼瓦釜雷鸣’。”

  莫渊续看:“本人严正声明,退出‘幽谷奖’角逐!”

  过谦评点:“这是死要面子,明明是曾衍长不让他参加。”

  莫渊再看:“永远不再参加幻谷所有奖项!”

  过谦评点:“对他对别人都好,真的。”

  莫渊看下去:“时世紊乱,不足与谋!”

  过谦评点:“他这辈子跟‘谋’是平行线。”

  最后一句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过谦终评:“瞧通篇这一个个叹号,跟下雨似的。”

  莫渊胳膊肘顶他一下:“祁必明真会走吗?”过谦严肃地说:“会的,在他学习期满的时候。”

  两人笑了一回,过谦说:“这孩子大闹一场,也不是一点作用没有,起码有些人上下其手就不敢那么明目张胆。许有清那篇小说,就不说是不是他出品吧,凭水准也不该排到你前面。”莫渊笑道:“你那篇‘幻谷导游文’还入围了决赛呢,也许伏长老和许有清还怀疑你走了甘老师的门路。”过谦抓抓头说:“我找人给我打听过,他们的意见是,我那小说‘淡化情节,若断若续,不依赖故事与人物,勇于在叙事方式上突破自己’。活见鬼了。”莫渊笑道:“欲加之赞,何患无辞。”过谦笑道:“我觉得甘愿还不至于这么包庇我。他们大概不相信我会写得这么松散,震于以往的表现,本能地觉得我是在搞文体实验。你知道的,凡事一沾上‘实验’就约等于突破,突破等于勇气,勇气等于优秀,等量代换就是这么来的。”莫渊笑着说:“也可能上次你是第一,这回要是连前十都不入,会被人议论有人在排斥异己。”过谦笑道:“谁知道呢?我是歪打正着,进了决赛也拿不到前三。你写得这么棒,不拿第一人民不答应。看许有清来势汹汹,伏虚仿佛是铁了心要力挺他。我得给你争取争取。”莫渊不解:“怎么争取?”

  过谦说:“甘愿、魏晋是公道人,不用多说;伏虚是另一国的人,不必说;宇文茂本质上是正派的,但习惯看曾衍长的眼色行事。那关键就在曾衍长身上。他要是倾向你一点儿,就四对一;哪怕他保持中立呢,也是三比一。”莫渊紧张:“你可别乱来。”过谦笑道:“你以为我是祁必明啊?曾衍长这人很复杂,一方面喜欢玩弄手腕,一方面又有爱才之心。我试着和他说说看。于私是为你,于公也是为幻谷的风气。拣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莫渊一把没捞住,过谦已经小跑出去了。

  他这举动并非临时起意,而是筹划过一段时间了。他知道现在他和曾衍长的关系不比以前,没有鲁莽地直奔“射日轩”;却也没有用“语音铃铛”预约,万一被拒绝,反而僵住了。他采取了一个折衷的方法:去曾衍长的办公室碰运气。上午不在,下午再去;下午不在,明天再去。堵个两三天总能撞见一次的。他的运势倒比预料的好,在门外轻敲两下,里面就响起曾衍长一声客气的“请进”。过谦开了门进去,反手一推,恰好起了一阵风,那本来快合上的门又给吹得半开。

  在似开似闭的门外,隔着一段距离,想阻止而未果的莫渊站在花坛边上。花影遮蔽,他遥遥观察着办公室里的两人。隔得远了,声音听不清,只见过谦开始还很平静,侃侃而谈,过后就很激愤,双手挥动以助语势。曾衍长始终坐着,面带微笑,时不时插话。他说了句什么,过谦似乎难以置信。他又重复了一遍,过谦耸了耸肩,回头就走。现在过谦出了门,朝来路而去。曾衍长站起来,把门推上。莫渊忙从花坛边抽身,追上过谦,担心地问:“没吵起来吧?”过谦没精打采地说:“哪可能呢?”莫渊“嗯”了一声笑说:“你还真是动如脱兔,拦都拦不住。”过谦叹道:“拦住就好了,多此一举。”莫渊就知道他是碰了壁。

  过谦说:“怪我把他想得太有人性。我跟他说了许有清和伏虚的勾当,他说他全知道,幻谷里的大事小情都逃不过他的法眼。我问他为什么姑息纵容,不刹刹这股歪风?他说想要人为他办事,就要睁只眼闭只眼,水至清则无鱼,我的来意不也不单纯吗?我很恼火,说我不是走后门来的,是抱不平来了。我说莫渊在决赛中如果蒙尘,尤其是输给许有清的话,是幻谷的耻辱,文学圣地就再也‘圣’不起来了。”

  莫渊与他并排而行:“他不乐意了吧?”

  过谦说:“倒也没发脾气。他说他坦率地讲,幻谷说穿了就是一个小社会,或是一个大单位,不是真空也不是桃花源,世俗的缺陷这里全有。只要不妨碍他往理想靠近,许多事他是不在乎的。我说‘您的所作所为,真不像一个有理想的人。’然后他就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格言:‘要实现理想,就不能太理想主义。’我简直不相信他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来。他看我发呆,又说了一次,叫我回去琢磨。这还怎么谈得下去呢?我就走啦,用我的行动告诉他,以后不会对他有啥幻想了。他没挽留,直接关门,也用行动告诉我,他对我这不识抬举的小子也不抱希望了。你和许有清之争啊,我看你是悬了。”

  走到宿舍门口,莫渊说:“曾谷主这人也有个好处,就是在私下场合,面对他觉得可以敞开来说话的人,他不打官腔。”过谦很稀奇地看他:“你还帮他说话?”莫渊笑着说:“实话实说。你们谈崩了,但是是开诚布公后的谈崩。这说明内心深处,你们两个犟脾气还是有些惺惺相惜的。换了别人,用那些手段对付甘老师,你早就去找人拼命了;换了别人,屡次破坏他的计划,他早就痛下杀手了。你俩却都能守住那最后的界限。”过谦在指纹锁上按了一下食指:“我想知道你的中心思想是什么?”

  “嘟”,门开了。二人前后进去,莫渊诚恳地说:“别为我那点事烦神了,和曾谷主做一对互存善意的‘敌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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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15 18:03 |只看该作者
  二十六


  曾衍长与过谦一席交谈,也知道两人以后正式分道扬镳,“接班人”的人选要另作考虑。以他眼界,原瞧不上许有清,无奈要承继他事业的人除才华外,很重要——或说更重要的一点是忠心和听话。唯其如此,才能保证不会偏离了他设想的路线。许有清四十刚过,年龄算是合适;功利心重,具备向上的动力;性格又柔懦守成,经过调教,真能接手也说不定。


  他决定用这次“幽谷奖”作为对许有清的考验,看他能不能化解风波,怀柔各方,对自己又够不够言听计从。至于小说写得妙不妙,大奖能不能得到,他反而觉着无所谓。他的心思,伏虚揣摸到了,这天就叫许有清上他办公室去。


  老夫死后,魏晋来得更少,三长老的办公场所愈形冷寂,只有伏虚有时还过来坐一坐。伏虚正是看中了这里人少,说话方便,不像他家那么惹眼。


  许有清进来问好,话没出口,心里打了个突。一周多没见,伏虚似乎又老了好些,胡子、头发白得厉害,人瘦了一圈,弯腰缩背,几乎可用“病骨支离”形容。他不敢流露出惊异,带笑听伏虚的吩咐。伏虚便说:“曾谷主很可能要培养你,‘幽谷奖’多半就是你的‘高考’,你最近要格外小心,多做少说。”许有清颇有自知之明,平生志愿不过是像伏虚、老夫一样当个位高望重的尊贵长老,听说曾衍长欲在行政上给他机会,不喜反惧:“您看我这块材料,能行吗?”伏虚一笑:“别紧张,八字还没一撇呢。”许有清心道:“那一捺不添上去最好。”伏虚接着说:“幻谷的主人,说难当也难当,说好当也好当,就看你奔的是哪个方向。像曾谷主,一代人杰,才雄志大,他心中蓝图我们做梦也不敢想,这样的领导自然难做;你要是机缘巧合,做了谷主,不求拓展,但求维持,只在原先的基础上修修补补,敲敲打打,保持个正常运转,那是简单得很。”许有清心里还是没谱:“怎么个简单法呢?”


  伏虚说:“别大胆冒进,别高调张扬;对外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对内知人善任,配几个执行力强的实干型副职,找一批精明得力的中层,就高枕无忧了。”许有清喜道:“事情让人家做,位子是我来坐?”伏虚笑道:“这不就开窍了吗?明朝多的是‘主昏于上,政清于下’,就因为皇帝虽昏,大臣能干。自己有没有才具不要紧,会用人就行了,就只一件儿:你用的人不能是个野心家,分分钟夺了你的基业。”许有清心悦诚服,躬身受教。


  伏虚找许有清,其实另有目的,看铺垫得差不多了,才笑着说:“我女儿大概有我的遗传,这阵子老写小说叫我看。我哪有那个闲工夫,有时间你给她看看?”说着含笑望向许有清。许有清这次反应很快:“世妹有您的优良基因,将来怕不是甘愿第二?到幻谷来历练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您信得过我,我就给她张张眼,不敢说提意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做得到的。”伏虚甚为满意,笑道:“小孩子三分钟热度,当不得真。”顿了顿说,“万一以后她真走上这条路,你老弟台多费心吧。”


  这才是他叫许有清来的用意。这么着,交易达成:他助许有清上位,许有清有能力了再成全他女儿,两人都可以少走弯路。许有清出门时一方面喜得心头痒痒,一方面又有些不平:“‘文二代’起步是不一样啊,我们奋斗多年血泪换来的,小妮子十几岁就有了,拼的就是爹呀!”


  从此以后,伏虚就发动手下为许有清摇旗呐喊,他自己则用笔名一连写了几篇评论,说许有清的小说立意好,文字好,结构好,无一不好,末了归纳:“王者之气已露。”若不是碍于评委身份,恨不能亲自站台,主持一个许有清小说研讨会。


  曾衍长默认,伏虚卖力,宇文茂只好半心半意地跟着吆喝。魏晋拒绝瞎起哄、抬轿子,就被说成“嫉贤妒能,不肯正视年轻作家崛起”。形势越发清晰了,许有清这篇被解读出种种深刻含义的大作必将问鼎。


  过谦不忿,在宿舍里说:“伏虚应该去申报一项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人脸贴金术。”莫渊笑了:“有什么好怨的,你咬碎钢牙,伤脾伤肝,他们又不会掉块皮、少块肉。”


  二人正说话儿,甘愿到了。过谦、莫渊同感意外。这还是甘愿第一次到过谦的宿舍里来,又是在这么风声鹤唳的时候。甘愿屏退了所有机器人。莫渊倒了茶来说:“您是评委,到两个参赛选手家里,不怕别人非议吗?”甘愿笑说:“我来不来别人都会非议。与其畏惧人言,裹足不前,不如我行我素,率性而为。”过谦喝彩道:“对,无视那群长舌妇、长舌夫!”甘愿笑道:“你又生造词汇了。我这次来,是有个稿子给你们看。”她拿出十几页打印稿,摊在桌上,却是许有清的短篇小说。


  过谦伸头细看,上面红红绿绿,热闹非凡。绿的是在许多句子或段落下面打的绿杠。红的是在旁边空白处写的小红字,注明这几句出自哪里,那一段来自何处。过谦吃了一惊:“不会吧,许有清这样大面积地抄袭,还敢老三老四地公然参赛?他有毛病啊?”甘愿笑笑说:“初稿恐怕没抄,成稿是伏虚安排了谷外的名家替他改的。这位名家把十几部大家不常读到的中外冷僻经典巧妙‘移植’了进去。”莫渊半天才说:“甘老师真渊博,我估计有些小说在百度上未必搜得到。”甘愿喝了口茶说:“这个单子是我开给他的,他照方抓药,我识之何难?”


  莫渊瞠目结舌。他为人细致,隐约懂得了甘愿的意思,看过谦时,还是一脸茫然。甘愿说:“伏虚那种品行,能交得到什么真心朋友?要说老夫有几个割头换颈的知交,倒有可能;伏虚顶多是和人家互相利用而已。自从他和曾衍长沆瀣一气,我就让绿萍留心他的交际圈子。他平时跟谷内外哪些人走得近,我们掌握得一清二楚。这次伏虚托了一位来往密切的作家为许有清修改文章,我叫人许以重利,收买了那人,让他把大量经典作品的语句埋到许有清的小说里,只等时候到了,予以揭发。”过谦生了一层惧意,仿佛有点不认识她了:“对付许有清,值得你这样处心积虑?”甘愿笑了笑说:“我要打击的并非许有清,而是伏虚。不扳倒他,曾衍长的集团极难溃败。他们不败,幻谷就该败了。”


  她看了看过谦与莫渊的神色,幽幽地说:“这几年来,我做了很多我不喜欢、不想做、不屑做的事。绿萍在我身边时,我只拿大主意,尽量推给她,我甚至对她说:可以谋,不可以阴;可以狠,不可以毒。但和绿萍生了隔阂以后我才发现,我是在自欺欺人。我不亲自出手,而让绿萍去做,跟自己做有什么区别?我幸运的,是有一个能给我做脏活累活儿的副手,好令自己的良心有一面挡箭牌罢了。”


  过谦听她与他们交心,感到她的真诚与凄恻,那层惧意渐渐淡了。他叹了口气说:“那你找我们是?”甘愿笑笑说:“我就是通知你们,许有清将很快东窗事发,伏虚将会受到连累而失势。没人挡得了才子的脚步,这次‘幽谷奖’还是看你们俩。”停了停说,“尤其莫渊。”


  这是她首次表达对莫渊的欣赏。莫渊虽然淡泊,也不禁涌起小小的激动。过谦顿时来了精神:“我那篇是不成的,拿了第一也服不了人。莫渊再改改,冠军在望。”甘愿看了他一眼说:“你是听到了什么传闻,才把小说写成那样吗?”魏晋的叮咛浮现在过谦心头,他忙否认说:“没什么,就是想挑战一下自己。”甘愿笑笑,不知是信了他还是不当面戳穿。


  莫渊认真改他的作品,过谦继续写他的作品,“许有清挪用经典”在论坛上被人用化名发了出来,沸沸扬扬,他俩均不理会。祁必明眉飞色舞,一个人跟满了一整页贴子,说“楼主是当代最牛的牛人,在古代就是监察御史!弘扬正气功德无量,宵小之辈无所遁形”之类。一众眼红许有清得宠的作家纷纷拍案而起,大肆攻击。文化人有个特点是遇事极端,或躁进,或退缩。许有清浪得虚名却扶摇直上,众人早就看不顺眼,但没一个敢于发难,心里只暗暗盼着别人做出头椽子。而今这个人果然出现,那就一哄而上,撕啄啃咬,没什么客气的了,横竖有人挑头,他们不过是“不明真相的群众”。


  宇文茂撤下了所有对许有清的宣传。他兼《云彩镜象》《蓬勃》杂志两大刊物的掌门人于一身,他的立场具有相当的示范效应。余人不免墙倒众人推,反过来加大了舆论谴责的声势。


  宇文茂持着名正言顺的理由劝曾衍长丢卒保車,“扶不上墙,辜负了我们对他的重视。”曾衍长在重压下只好调整策略,放弃支持许有清。许有清有口难辩,又不能解释说这小说是找外人改的,抄袭部分与他不相干。面对着“即刻停赛、年底提前离谷、终身不得再次进入”的重罚,心丧若死。美好的前程成了镜花水月,这辈子想翻身怕是难了。


  曾衍长还重重申斥了伏虚。伏虚布置得这般精密,却落得惨淡收场,一气之下,病势加重,索性连床也下不来了。


  这天伏妻出去打理飞船停船场,他一个人在床塌上似睡非睡,Y忽然来报有人探望。他以为是许有清,颇觉羞惭,想托辞不见,不料客人已经自己进来了。伏虚眯起昏花老眼去认:逆着光看不清脸,只见修长一条人影,一身衣衫绿得有股肃杀之气。


  伏虚辨出来人,便不吭声。绿萍走到床侧,且不说话,一径儿带着微笑看他。伏虚病中自制力差,索性翻了个身,面朝里床。绿萍在床头坐下说:“伏长老,我好心看你,你何必拒人千里呢?”她叫那名Y出去,用遥控器把窗外景色调成了冰雪覆盖、寒风怒号的西伯利亚。窗户离床不远,伏虚本就怕冷,见到这荒寒景物,越发难以抵挡。他裹紧被子,哼哼着说:“我一条腿进棺材了,主管就这么等不及吗?”


  绿萍笑着说:“我们在幻谷共事多年,说起来还是头一回上门拜望,没想到魔童的寒冰掌这么厉害,伏长老的状况这么糟糕。”伏虚冷冷地说:“你这趟就是来落井下石的?”绿萍脸现诧异之色:“你需要我落井下石吗?你该不会天真到以为我不来你就能复原吧?——病情固然不会发生奇迹,在曾谷主心中的位置也是一样。”伏虚气得发抖:“伏家不欢迎你,你给我滚!”


  绿萍用遥控器将窗外变成了沙漠戈壁,一股视觉上的躁热扑面而来。她说:“伏长老,补充点阳气吧。或许能苟延残喘,多活个三五天。”伏虚上身一挺,想要坐起来直斥其非,可是力不从心。绿萍在他肩上轻轻一摁,就把他深深地摁进床单里:“你知不知道,你那位幻谷外的朋友为什么要坑你和许有清?”伏虚盯着她说:“是你……是你们搞的鬼?”绿萍巧笑倩兮:“你一生奸诈,结交的朋友也多反复无常的小人。亏了你,居然敢叫他帮忙。”伏虚心中雪亮,大咳几声,冷笑道:“他今天能出卖我,明天未必不能出卖你们!”绿萍笑容渐为狠厉之色掩盖:“明天你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明天他还有他的一双子女要我们照顾——你的女儿是永永远远进不了文坛了,令友的孩子天分不错,我们倒愿意奖掖一下后进。”


  她陆续说了好些扎心的话,顺手把窗外的景色调了两个来回。最后见伏虚面如金纸,才把遥控器往他脸旁一丢:“其实你早该料到有今日了!我和甘姐如果失败,以曾衍长的个性,你绝对逃不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们姐妹如果赢了,你就更不必说了。你根本就是死路一条!”


  伏妻走了进来,一见绿萍,怔了一下说:“主管。”绿萍“嗯”了一声径自去了。伏妻问道:“她来干嘛?”伏虚出气多,入气少,伏妻也没注意,自顾诉苦说:“刚刚可把我气死了!半道上碰见莫渊过谦两个小贼种。我想许有清没戏了,又轮到莫渊神气啦,就损了他两句。哪知道那个过谦就哈哈大笑,说从没见过有人像我这样属相和长相这么接近的,他怎么知道我属猪的?老娘就和他吵啊。莫渊还在旁边做好做歹地劝。我骂他虚伪,你猜怎么着?他娘的过谦说我不虚伪,最实诚,其他部落来停飞船我还坐地起价。这不就吵得更凶了吗?我就骂他们不是东西,不敬长辈,衣冠禽兽!过谦那小妇养的说我的衣冠好,城乡结合部的穿戴风格,时尚的土气,足够引领小镇潮流!我那叫一个气呀,我就直冲到曾谷主那边告状。你想都想不到,曾谷主不但不生气,还狂笑着说过谦骂人不带脏字,夸他有趣!你说气人不气人!打狗还要看主人,这幻谷上上下下眼睛里还有你吗?哎,我说了半天你吱个声好不好?老头,喂,老头,老头你怎么啦?你应应我啊!……”


  绿萍在院子门口遇见了甘愿。她们同时听见了院内的惊叫。甘愿疑惑地说:“你做了什么?”绿萍说:“你准备来做什么,我刚才就做了什么。”甘愿摇头道:“我只想让他看清他内外交困,已无退路,逼他退出幻谷。你想的却是要他的命!”绿萍避开甘愿的目光说:“没错,我故意刺激他,把他窗外景致冷热交替了三次,用催眠法打散了他仅存的内息。”


  甘愿手一扬,“砰”的一声,伏家院子的门合上了。她拉着绿萍疾步走上一条岔道说:“他本就病入膏肓,你留他一条老命回家与女儿见一面又能如何?你事情做得够绝,可人家老婆和你照了面,虽无真凭实据,却是个天大的把柄。假如曾衍长以此为由判你个‘停职彻查’,你遵是不遵?”绿萍显然计不及此,怔了怔才说:“他爱怎样便怎样好了!反正我削断了他一臂,就算赔上命也是打了个平手!”甘愿仍是拉着她足不点地般飘飘然而行,幸喜一路上没再碰到别人,她说:“这不是赌气的时候。你我姐妹,我怎么能看着你出事?为了保你,我只能提前与曾衍长硬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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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发表于 2021-6-16 21:17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七


  一年之内,两位长老先后凋零,作家们都说不是好兆头。曾衍长听伏妻说:“老头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绿萍”,疑云大起。他亲自验尸,确无外力伤害的痕迹,但想绿萍总是脱不了干系,因此通知绿萍准备接受检查,行政主管一职另行招聘。绿萍心想果然不出甘愿所料,她先是据理力争,见曾衍长软硬不吃,只得和甘愿商量。甘愿便约了曾衍长三日后单独见面,三日之内,关于绿萍的任何决定暂缓发布。


  曾衍长猜到甘愿是要摊牌,想有个三天缓冲一下也好,把伏家的事料理得体面一点。伏妻对于停灵、发丧、祭奠等等相当随和,她一力争取的是家属抚恤金,是女儿未来到幻谷进修的承诺,是设一个“伏虚文学基金”。曾衍长很不耐烦,不过这婆子虽然现实得讨厌,也不全是为了她自己,为女儿操心,为亡夫挣个死后声名,也算人之常情,当下捺着性子带着人一桩桩给她处理。只有她提出要设个小型纪念碑,被曾衍长一口回绝了。


  伏虚的葬礼十分隆重。碍于情面,过谦等人都去了。过谦进灵堂前还有些吃不准伏妻会不会横眉冷对甚至恶言相向,过后发现他纯属多虑。伏妻不像老夫的妻子,想的是查出凶手,为夫报仇,讨回公道。伏妻思忖着人死都死了,纠缠那些有的没的,毫无意义。只要出的白封子够厚,她一概和颜悦色。偏过谦出发前心一软,多塞了一叠谷币。伏妻那训练有素的右手一捏,险些儿笑逐颜开。她拉着过谦表示感谢,说长道短,把前几天的斗嘴忘得精光。过谦看着这个六十上下的女人,一身庸俗,却有着小市民的泼辣的生机;格调不高,却是实心实意过日子的,不知怎么,心里倒有些发酸。他跟她没什么共同语言,但好言好语安慰了她半天。


  莫渊客客气气的,保持着距离。并非他对伏家怀着旧怨,恰恰相反,他感觉生死都是一梦,不必执着,问心无愧就好。


  宇文茂来了一下就走了,钱出得多,所以伏妻也不计较他礼数粗疏。


  甘愿叫绿萍不要来,托辞说绿萍病了,而病人对亡者是一种冲撞。伏妻再大大咧咧,对绿萍还是有意见的,因此面色冷淡。看在甘愿亲自驾临,白封子的厚度不亚于过谦,也没好多说。


  祁必明人不到礼也不到,成为整个幻谷唯一一个不闻不问的异类。莫渊背着过谦点了一下他,他回应说,他顶佩服鲁迅临死时说的“一个也不饶恕。”他死也不饶别人,别人死了也别指望他饶。许有清是一直在现场帮忙的,看祁必明从头到尾不露面,心里把他骂了个发昏第十一。伏虚不比老夫,许有清要说有多悲伤,是太夸张,然而伏虚尽力给他张罗,终究令他感激——哪怕是收了钱的。相比有些收钱也不办事,办事也不尽心的王八蛋,伏虚是许有清认为相当有“职业道德”的一个。


  三长老中硕果仅存的魏晋到了。他特意换了黑衣黑裤,以示郑重。他知道这些细节伏妻不在意,伏虚的在天之灵却会看在眼里。他行了礼,到一边坐下,过谦赶紧中断了伏妻的絮絮叨叨,过来问好。两人话才说了几句,伏妻拿着个小盒子来了:“魏长老,这是老头临走前四五天准备好的,说他要有个三长两短,就送给你。”魏晋愕然。他救过伏虚,关系有所改善,可要说情谊深到死后留个念想,似乎是过了。他顺手接过说:“伏长老有心。”伏妻表功似地说:“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也没打开看过。”过谦听了便想:“此地无银,你准打开过了,看没什么值钱东西才依伏虚的嘱咐遗赠给魏长老。”伏妻脸上两点心虚的红晕证明过谦的推测完全正确。


  魏晋将小盒子放入怀中,略坐片刻,告辞而出。过谦、莫渊借着送他,趁便也辞出去了。三人刚到门口,曾衍长被一队人前呼后拥着来了。他向三人点了点头,神情肃穆,走进去了。过谦心道:“在灵堂外还要讲威风,摆排场!”


  过了两天,他的小说完成了,欣喜之余,不无空茫之感。这是呕心沥血写完一部作品后常有的“失重”状态,一下子少了个支点,不着边际似的。剩下的时光,就是看“幽谷奖”先来还是幻谷先“走”了。怀着一份复杂的心绪,他在下午三四点钟外出散步。起先走得好好的,后来忽然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打量四周,这是幻谷的大花园,人称“万花坳”,姹紫嫣红,一如平常。究竟是哪里让他不安呢?又走了几步,他蓦的想起,这一带因为四时鲜花同开,色彩鲜丽,香气馥郁,园子上空蜂舞蝶绕,鸟鸣啁啾。今天竟然静悄悄的,既无任何动物,也无任何响动。


  他快步向前,又发现平时众作家赏花云集之处,只有他一个人。天是蓝得没有瑕疵的天,地是美得无可挑剔的地,天地间却除他以外别无生灵。他咳了一声,无人答理;又喊了一嗓子,蓦的对面有人问道:“是过谦吗?”


  花丛中冒出个大扁额头。过谦忙跑过去说:“祁必明!”这一刻,两人都觉得往日的恩怨小得可以忽略,能在这诡异的氛围里找到个同类,足以叫人舒一口气。过谦问他:“你躲在那干嘛?”祁必明皱了下蜡笔小新般的短粗眉毛说:“先没躲的,越散步越瘆得慌,半个鬼都碰不到,还转来转去绕不开这里。我怕遇上‘鬼打墙’,就躲起来观察观察情况。”过谦更加心惊:“你说你走不出这块区域?”祁必明塌鼻子一皱:“不信你试试。”


  过谦打个手势,祁必明立刻乖乖跟在后面。两人疾行一阵,定晴一看,又到了始发地。过谦大惑不解:“真是在兜圈子!”祁必明说:“像骡子拉磨。”过谦没心思斥责他不伦不类的比喻,沉思对策。祁必明在旁走来走去,不住嘀咕:“是中了邪呢还是着了魔呢?是一种强大的力量隔开了我们跟外界呢,还是……”


  他话没说完,过谦陡然说:“我知道了!”祁必明两眼放光:“知道啥了,快说快说!”过谦拽着他重新隐身到花丛中说:“我不敢百分之百地肯定,但这情形很像传说中的结界!”祁必明叫道:“结界?!”过谦忙喝:“噤声!这个人有本事创造一个封闭的时空,是敌是友还不清楚,你千万别瞎咋呼!”祁必明有点怀疑:“这个人?在哪?走了半天没看见人哪!”


  话音方落,园外路上,隐约有人影闪了一下。过谦、祁必明一齐瞩目,就见那人影从模糊到清晰,又从清晰到模糊,往复三次。到了第三次,再度变得清晰时便稳定下来。过、祁二人这才看出那路上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两人相向而立,说的话也是时响时弱,像从前收音机信号不好时的音量颤抖。


  祁必明不由得朝过谦身边靠了靠:“大哥,咋办?不是一个,是俩!我们是不是死定了?没想到当初结拜说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真应验了。”过谦轻轻地、狠狠地“呸”了一声:“想得美!谁说要死了?也许人家是好人,也许一会儿就撤了结界,一切皆有可能。”


  那两人说话的声线渐渐稳定了,声调连贯,只因隔得远,听不真切。同时他俩也发觉,蜜蜂、蝴蝶、鸟雀都显出了形状。过谦对祁必明悄声说:“这两人选中花园,同时发力,把方圆一二里路箍到气圈当中。我们无巧不巧在附近散步,给困在里头了。你看他们身形、声音都有个从抖动到清楚的过程,那是他们联手营造结界时的应有之象。在他们现身之前,我们看不到他们,他们也看不到我俩,就好像我们刚才看不到蜜蜂蝴蝶一样。”祁必明思忖着说:“那其实‘万花坳’这会子说不定是有人的,结界内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同步进行,只是互相照不了面儿。这倒有点像平行空间。”过谦心中赞许,但一向呵斥他惯了,嘴上仍说:“别瞎打比方,现在对方和我们互相能看到能听到,你小心点!”祁必明轻道:“太远了啊,看不到也听不到。”过谦领着他在繁花丛中极小心地缓缓上前,到逼近路边时停了下来。身前十几株花树连成一片,崇光泛彩,烟霞烂漫,如一面天然的锦屏。


  祁必明近距离看清那二人五官,惊道:“是曾……”过谦一把捂住他嘴,把他那声“曾衍长”和着口水吞了回去。


  只见公路上曾衍长笑道:“甘老师心思缜密,佩服佩服。试问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清静、更隐密呢?文斗武斗,方便至极。”甘愿冷然一笑说:“要是逼到动手,就未免太遗憾。我的来意,谷主心知肚明。”曾衍长微笑道:“你保绿萍,也就是保住了自己的一条膀臂,这个道理我很明白。不过伏虚的死,绿萍有没有掺合,你知我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卖你面子?”甘愿淡淡地说:“要你卖的不是面子,而是人情。曾谷主,你又不是普通人类,你自己不知道吗?”


  过谦大奇,暗道:“不是人难道还是妖怪?”


  曾衍长道:“一百步笑五十步,你连人类都不是,有什么资格讥讽本座?”


  过谦愣住了,祁必明紧张地捏住他右臂他也不觉得痛。


  甘愿沉默片刻说:“让我猜一猜你是怎么查证到的。老夫在后山暴死,全谷审问过谦,关键证据在那复读机器人脑中。你提议用‘记忆闸门’调他脑中图像,我叫了一个女机器人去取,你说为策万全,让两个男机器人护送。我若所料不错,一等拿到了‘记忆闸门’,你的两个受过特训的男机器人立刻打倒我手下,对她大脑进行了改装。从此我身边多了一个‘射日轩’的卧底,而‘记忆闸门’里的内容被你们中途拷备到了另一张盘上。”


  曾衍长笑道:“聪明,聪明!那东西是你的心肝宝贝,你设了极为繁复的密码。我那两个男机器人几次失败以后向我隔空汇报。我甚为烦恼,但忽然想起你和那位猝然离谷的青年作家有过香艳绯闻,便用脑电波指令他们搜索吕行的生日,用那六位数字作为基础进行推演,没想到应声解密。甘老师,你始终还是栽在一个‘情’字上。”


  甘愿不动声色:“于是你知道了我和吕行的详情。”曾衍长笑道:“早有风闻,那次才得知来龙去脉。甘老师一片深情,让我辈嗟叹。”甘愿嘴角微撇,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轻蔑:“同时你也窥知了我的身世来历。”曾衍长双手背在身后,站得笔直:“我常和伏虚说,甘老师宅心仁厚,惠及幻谷中所有女性机器。直到看了‘记忆闸门’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她们当中的一员,只不过特别高级罢了。”


  过谦脑中“嗡”的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甘愿是机器人?怎么会?


  甘愿冷冷地说:“那么你不妨猜猜,我是怎么知道了你的底牌。”曾衍长笑意顿敛:“要在你甘愿身边长期潜伏,岂是易事?多半你发现了那个女机器行止有异,便将计就计,从她身上找我的破绽。我‘射日轩’外松内紧,门禁森严,等闲不能出入,却有一个女机器例外,”他停了停续道:“就是我改装后伏在你身边的那一个。”甘愿笑了笑说:“不错,你这位卧底定期去你家汇报我的行踪,也就难以避免地会触碰到你那里的碗碟茶杯,桌椅扶手。那上面可都有你的指纹。”曾衍长闻言变色。甘愿笑道:“我另外五个姐妹早已搜集到五大部落首领的指纹,等绿萍从那卧底手上提取到你的指纹,一加比对,竟然一模一样。原来你们是同一个人,或者说,他们是你曾大谷主的分身。你是原初的本体,他们都是你的克隆!”


  过谦头上冷汗一滴滴落了下来,看身旁祁必明时,也是栗栗危惧。他二人都想到万一露了相,甘愿也还罢了,曾衍长却必定杀人灭口。过谦又想起当初甘、曾双战小童,曾衍长动用分身,小童惊奇不已,在那一瞬,小童极可能已经猜到了曾衍长的底细。


  甘愿道:“你虽然有几个心腹,骨子里却多疑又自大,多疑到除了自己谁也不信,自大到觉得除了你的分身外再无别人能匡扶你一统文坛。你的分身自然对你忠心耿耿,而你作为本体,该是注射了大量违禁激素,或照了什么射线,产生变异,才拥有了跟我不相上下的超能力。”


  祁必明用食指在地上写了一行字:“难怪他们都有通天彻地的神通,原来是非人类的怪物!”过谦伸手擦掉“怪物”二字,平复了一下心绪想:“不管甘愿是什么,她待我的好是真的。她好比《聊斋》里的花妖狐鬼,虽属异类,却至情至性!”祁必明看看地下,又抹掉了“的”字,觉得这才是个没有语病的句子。


  曾衍长鼓掌笑道:“精彩,精彩。看在你这么机变,我不妨直言相告,我那几个分身,戴着仿真的人皮面具,嗓子里装了变声器,就和上次混进谷来大闹课堂的陈鼎一般无二。老实说吧,他那些装备,还是我找了黑道上的朋友出面,指点他置办的,我要借他那条破鞭子探探你们各人战力的虚实。不然就凭他,百无一用是书生,黑市的门儿都摸不着。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甘愿说:“确有一问:变异的你、戴了面具变了声的克隆人,和我们机器人有何分别?”


  曾衍长双手一分:“你想用我一个秘密,抵你之身世和绿萍杀人两桩内情,痴心妄想!”甘愿银红披风微微鼓起:“那就手底下见真章!”


  曾衍长原地不动。甘愿向前走了四步,披风一甩。曾衍长左掌劈出。“呯”的一声巨响,猛恶惊人。四周枝断花残,碎叶乱飞。


  曾衍长左掌一撤,右掌随上。甘愿衣袖一拂,劲风厉啸。两股大力第二次相遇,“喀嗽嗽”数声,路面裂开了大片蛛网般的纹路。


  曾衍长右掌回收,双掌平推。甘愿左手衣袖、右肩披风轻柔地迎出。二人第三次交手,外表看来极为平和,势道却如静水深流,威力远胜前两次。二人略一僵持,突然间甘愿向后一跌,撞断了一根路灯灯杆。曾衍长如山屹立,上身衣服却“嘶嘶嘶”碎成片片,肌肉上显出紫色瘀血;脚下用力,双足直陷到柏油路的深处。


  甘愿肩头刚一着地,立刻反弹起来说:“今天我要是杀了你,你是不是又要让分身克隆一个自己?”曾衍长努力调匀呼吸,鹰隼般锐利地盯着甘愿说:“本体死亡,分身也活不了,你不就是想套问我这句话吗?本座这条命在这里,有本事就过来拿去!”


  二人对峙,平静中蕴含极大杀机。过谦又是担心焦虑,又是脑中纷乱,往事纷至沓来:“在‘电影宫’企图谋害我和莫渊滕燕的小张身患绝症,仍为曾衍长卖命犯险,原因何在?那是他盼着曾衍长为他克隆一个健康的自己!我不是这个时空的人,曾衍长仍说有办法成全我和滕燕,那是他想帮我克隆一个当代的过谦与滕燕终老!他的确没有骗我,可是这法子离奇诡秘又不合伦理,我是谁,谁是我,分身替我达到心愿,我就无憾了吗?我会吃我自己的醋吗?我本人将何去何从?”


  甘愿手一拂,蓦然间山水褪色,花草无颜,世界变成了黑白色。唯有她和曾、过、祁四人的衣裤不受影响。她双手上抬,向外一抛,层出不穷的颜色像一条精光四射的管道,源源不绝朝着曾衍长喷发过去。甘愿朗声道:“五色令人目盲,你被花花世界迷了心窍,就让你尝尝色彩的反噬!”曾衍长听了,颊上肌肉一跳,露出十分痛恨的神气。


  赤、橙、黄、绿、青、蓝、紫,以及由七种颜色分别组合搭配成的千万种色泽,绚丽绝伦,往曾衍长的方向澎湃而去。


  曾衍长双掌一收,四周所有声响全部消失。他掌心向外,上身前倾,发力推出。一堵气墙平移向前,挡住了蔓延的颜色的洪流。曾衍长喝道:“五音令人耳聋,你这位文学女神听到的赞美、奉承洋洋盈耳,今日叫你知道声音的可怕!”


  那气墙由无数颗粒组成,每一颗粒上附着不同声音,风声、雨声、雷声、刀声、枪声、剑声、锣声、鼓声、琴声以及鸟声、兽声、火焰燃烧时的“毕毕剥剥”声、街上堵车时的汽车喇叭声,再加那人世间悦耳的、刺耳的、真心的、假意的、清纯的、淫邪的、幼稚的、老辣的话语声,林林总总汇成极为宏大嘈杂的气墙,无形有质,与对面无数奇丽颜色幻化出的红尘色相激烈相拼,此进彼退,彼进此退,此消彼涨,此涨彼消。


  斗到分际,甘愿头发散乱,脸色惨白。曾衍长气息粗重,汗下如雨。这已不是比胜负,而是决生死了。过谦附在祁必明耳边说:“等安全了再出来。”祁必明还没回过味来,过谦已跃出花丛,奔到甘曾二人中央说:“住手!别打了!”


  甘愿大惊,忙叫:“让开,颜色会污染到你!”过谦岿然不动:“没有色彩的生活多么单调!”曾衍长也吃了一惊:“闪开,声音会惑人心智!”过谦看了看他说:“没有声音的人生多么寂寞!问题不在声色,而在人本身!”他此言一出,一股人世的宽厚与睿智在结界中形成了强劲气流,冲散了色流,冲倒了声墙。花草有了颜色,而先前除他们三人说话声之外寂然无声的周遭也有了鸟的啁啾,虫的鸣叫。


  甘愿、曾衍长同时坐倒在地,不约而同问道:“你怎么在这儿?”过谦简洁地答道:“不小心闯进来的。你们别说话了,先调理身子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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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17 19:09 |只看该作者
  二十八


  甘、曾两人过了约十分钟才先后站起。过谦分别看了一下两边,确定都无大碍才放了心。


  曾衍长说:“我们的秘密你都知道了,竟然敢跳出来劝和,你就不怕我们对你不利?”过谦摇了摇头:“你们不会的。”想想又说,“甘愿不会,是对所有人;你不会,是只对我一个。”他这话是说给躲在暗处的祁必明听的,警告他一露马脚,后患无穷。祁必明心领神会,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曾衍长听了过谦的话,哈哈大笑,因伤后中气不足,笑了几声又止住了:“好小子,你的眼光和本座的手段一样毒。”他自承行事作风狠辣,相比遮遮掩掩、口是心非之辈,自有一种磊落的枭雄气度。过谦扶他靠到一棵树上,又去另一边扶住甘愿说:“真不要紧吗?”甘愿“嗯”了一声说:“我是机器人。”过谦愣了愣说:“我知道。”甘愿看了看他:“你不害怕?”过谦没好气地说:“你是变形金刚我也不怕。”甘愿“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气色立刻活泛了许多。


  曾衍长对面赞道:“处处与众不同,实在合我的脾胃。可惜不肯随我完成大业。”过谦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个就不用讨论了。我只想请问,您所谓大业到底指的是什么?”甘愿插口道:“自然是在幻谷作威作福,无人辖治。”曾衍长冷笑道:“你半生不出幻谷,以为这里就是全部。我的眼光怎会囿于此间?好,今天趁着我们三个都在,把话挑明了,此后各其行事,看谁能够笑到最后。”


  他抬眼望向天空深处说:“我要和我的分身在六大部落扫清阻力,建立文坛中至高无上的地位;要把触角进一步伸展到影视、美术、书法、音乐、舞蹈、摄影诸大版块,做文化领域的共主;本座最希望的还是与朝野实力雄厚的有识之士连成一气,有朝一日,压倒日韩的文化影响力,与西方争夺话语权,叫诺贝尔、布克、戛纳、奥斯卡再不是全球文艺标尺,这个标准要东移到我国,操之于我手!美化哪一家,妖魔化哪一国,尽决于我!把喜欢的捧上九霄,把不喜欢的踩到脚底,瞧我们的高兴!熙熙攘攘,万国来朝,华夏风流,睨睥天下,那才是我一生的巅峰!”他说到这里,不禁志得意满,神采飞扬。


  过谦初听几乎要与他一样热血沸腾,一回思,坦然说:“您这种国族荣誉感和个人野心的混杂我不大好评价,我就是觉着,您未必能心想事成,更未必能在您有生之年做到。”曾衍长目光凛凛:“所以我才想选一个接班人。”过谦笑道:“您别看我。以您的标准衡量,我是最不堪造就的了。我没什么壮志。人生在世,但求适意。安顿好自己,安顿好家人和爱人,活得有尊严、有意义我就很满足了。我这愿望虽然小,或许比您的宏图值得追求——您所走的那条艰难之极的道路,要以多少种方式倒下多少个人,您想过吗?”曾衍长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有些人如同蝼蚁,来人间转一遭就是为了当别人的踏脚石。我知道你不同意,否则也不会跟甘愿意气相投了。”过谦笑笑说:“我不同意的还不止这一桩。我觉得我们没道理受西人摆布,但不代表就要变成那些傲慢蛮横、指手划脚、莫名优越、摆布别人的西人——把你自己变成了你斗争的对手,这叫什么胜利?”


  曾衍长不愠不恼,反而一笑:“傻小子,你不欺人,人便欺你。你肯谦让,人家不见得领你的情。为了不被人压倒,非得先下手为强,去压倒别人。”过谦默然。曾衍长说:“听不见你反驳,我还真有点不习惯。”过谦笑笑说:“您这种个性与追求,在文学中是很有魅力的形象,在生活中却是很多人的灾难。”曾衍长大笑道:“与实现宏图壮志相比,灾难算得了什么?与其一辈子默默无闻,还不如制造些惊天动地的灾难,史书上总算留下一笔。好了,今天我们打开天窗,里里外外说了个通透,此后再无秘密,同时也就再无退路了。”他不再倚靠大树,迈出了一步,又沉又稳:“甘老师,我恢复得好像比你快一些儿。”


  过谦大吃一惊。他禀性单纯,说话便说话,全没想到其他,不料曾衍长侃侃而谈,暗中却培养元气,打通筋脉,要抢在甘愿前面凝聚力量。瞧他神情狰狞,只怕一击致命,忙拦在甘愿前面说:“曾谷主手下留情!”为他自己,他是不会服软的,为甘愿他脱口而出。曾衍长又逼近了两步,慢慢说道:“你问她,易地而处,她会不会对我留情?”过谦大急,却被身后甘愿轻轻推开说:“何必求情?”语调稳定,清脆如常。过谦回头一看,她脸色已转红润。过谦还没反应过来,甘愿手臂一振,那先前被她撞断的大半截路灯灯杆朝曾衍长“呼”的一声飞了过去。


  曾衍长事事谋定而后动,甘愿处于险境时却喜欢主动出击,说打就打。曾衍长向迎面飞来的路灯连弹几弹,“当当当当”几响,灯管炸裂,灯杆上多了几个极深的小孔,杆身被他指力所激,反向甘愿撞去。甘愿左袖下垂,纺丝不动,右袖疾转,形成一股“螺旋劲”,把纯钢的灯杆扭成了麻花状,“啪”的横扫到路边大树上,灯杆、树身齐断,砸得尘沙飞扬。


  过谦插到二人中间叫道:“到此为止,行不行?!”


  曾衍长向甘愿深深凝视,半晌才说:“不行也只好行了。你甘老师的自我修复能力超出我的预期,哼,夫复何言?”他抬步便走,甘愿叫道:“绿萍的事怎么说?”曾衍长脚下不停:“依你。念在你是当世唯一一位能跟曾某人平手较量的大高手,不管是人是机器,曾某暂且让你一步。”甘愿笑道:“多谢。我会为你保密的。”曾衍长走得极快,转眼只剩一个背影:“彼此彼此。”


  过谦、甘愿一起看着他走远,均生感慨。过谦忽然想到祁必明还在左近,忙问了一句:“你们营造的结界打开了吧?”甘愿诧异说:“当然了,我们两人都受损严重,哪有能力保持这个独立空间?”过谦相信他的笨小弟祁必明听懂了他的明示,于是送甘愿回“揽月阁”去。


  行到孤峰下,两人都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过谦觉得他问多了会显得太在意她不是人类,甘愿觉得他没问而她主动陈说倒像心虚,急于取得他的谅解。她虽视他为家人,终究心高气傲,她毕生最大的“短处”在人前偏要处之泰然。


  过谦提出送她上峰,她说不必,一边拒绝一边心下后悔,只盼过谦能不管不顾,坚持己见。这次过谦没令她失望,他不争辩,不踌躇,用天经天义似的果决半扶着她进了电梯。


  在第一部电梯里,她说起她对曾衍长的担忧,因为既然话都说开了,他就不仅不会收敛,反会变本加厉,加快进度。老谷主明明告诫过她,风气崩坏会毁了幻谷。过谦问她为什么不把这话转告曾衍长。甘愿道:“说了,他嗤之以鼻。”


  在第二部电梯里,她向过谦解说变异加克隆两种技术混用的可怖。本体活着一天,他们就能用这手法不断复制,恶性扩散。过谦宽慰她说不必太担心,“曾衍长自视奇高,绝不会允许克隆太多那么优秀的‘自己’。事实也证明,迄今为止,就只五个部落首领是他的分身。”甘愿叹道:“那是浮出水面的。水下有没有,有多少,难说得很。你没听他说要向影视、美术等等领域扩张吗?届时他扶植起来的分区首领极可能还是他的分身。这个人是走火入魔了!”


  第三部电梯中,他们推想他频繁出国,大概也是在国外或以利诱,或抓把柄,结交帮手,埋下伏线,纵横捭阖,以为他日之张本。这么看来,要遏制他的势力,又难上加难。过谦同情地说:“又得苦了你了。”甘愿便说:“如果我是寻常人类,早就心力交瘁。老谷主当时迫于内外种种压力不得已批准曾衍长继任谷主,跟着就制造了我们七姐妹作为牵制。以钢铁之躯对抗曾衍长的钢铁意志,老谷主可谓高瞻远瞩。”


  她说溜了嘴,顺口提到了她是机器人这个禁忌话题。真正说了,又似卸下了千斤重担,如释重负。在“揽月阁”里,二人不再顾忌,打开了话匣子。过谦边瞧着她的满头青丝、雪肤樱唇,边感叹地说:“我到此刻才明白,为什么你能与谷中所有摄像头、电脑、‘鹰眼’联机,为什么有所谓的气功和异能,为什么文学才华如此高绝,理论修养又如此深厚渊博——你给许有清小说里埋进去的十几处‘抄袭’的经典,我一个也没听说过。”甘愿笑笑说:“要不是这样,怎瞒得过伏虚,又怎么能连消带打,一举打垮了伏虚和许有清两个人。”过谦便道:“为什么曾衍长不复制一个伏虚出来继续为虎作伥?”甘愿说:“伏虚受的是魔童的寒冰掌,不是人类自身基因导致的病患,浑身细胞全被破坏,无法克隆了。”过谦这才了然。


  客厅里一片幽寂,一应摆设宛如第一次上门拜访时,时隔一年多,却已发生了这么多变故。过谦陡的冒出一个想法,想到分别在即,直说也无妨,便笑道:“我总觉得,上任谷主造出你这么完美的……人来,不会完全是制衡曾衍长。”甘愿倚在沙发靠背上,理顺紊乱的系统:“这话怎么讲?”过谦笑道:“要是你背负的只是政治使命,老谷主给你灌输的就只有厚黑学而没有文学,只有勾心斗角而没有兰心蕙质。”甘愿坐直了身子问:“那依你看呢?”


  过谦笑着说:“应付曾衍长只是一方面。他还想为入住幻谷的作家造一个高远的目标,一个让人心驰神往的精神标杆。有你存在,众作家就有了仰慕、学习、追赶、超越的活生生的形象。”甘愿喃喃地说:“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谦看着她的眼睛说:“所以你不应该把自己看小了,把自己降格成一个手段高明、方向相反的女版曾衍长!”他不知道这话冒不冒昧,但他决定趁今夜来个竹筒倒豆子。甘愿长吸了口气,绽开笑颜道:“老谷主的深意我终于领悟了,过谦,谢谢你!”


  过谦见她欣然接受,大为开心。讲通了此节,就更没什么是不能畅所欲言的。过谦的茶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直喝了六七杯茶,月至中天,才想起来要走。甘愿也不虚留,送他到门口。真要走了,他又苦于脑中有个依稀的念头几次三番没抓住,不想出来怕要整夜失眠。甘愿取笑他说:“你有强迫症吗?回去睡一觉,明天就想起来了。”过谦做手势叫她别吭声,和她一起走到电梯口那里,蓦的脑中如电光般一亮:“我知道了!”


  甘愿笑瞧着他,也不催促,又像纵容,又像逗弄。其状便如一个促狭的长姐,明知幼弟急于倾吐学校里的趣事,她偏做出不热心的样子。过谦不理她调侃的神色说:“魏长老曾跟我说,他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我想到了,他一定是把你的秘密透露给了吕行!”


  “吕行”二字一出口,甘愿嘴角的笑容冻结了。过谦明知这是她的伤心事,但不想她始终蒙在鼓里:“你漂亮优雅,有才有情,吕行为什么改变主意不来赴约还决绝地一走了之?”甘愿沉吟着说:“他知道了我的身世?”过谦斩截地说:“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可是幻谷里有这个本领和才智,能大致猜到你来历的没几个人,数一数无非曾衍长、老夫、伏虚、魏长老、宇文茂、欧阳早吧?”甘愿点了点头:“他们在谷中日子久了,难免发现些蛛丝马迹,找到些端倪,尤其是我的超能力。他们只是没有确凿证据。”过谦继续他的推理:“曾衍长那一派是不会对外乱说的,曾衍长自己就又变异又分身,他们怕你反击。老夫也不会说,事不关己,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他必定不做。这样一排除,只有魏长老。加上他又对我说过他查到了不该查的事,是你的隐私,铁板钉钉,再不会错了。”魏晋是未来人、预言幻谷会从地球上消失等等他却避而不谈。


  他在原地打着转儿说:“我不懂的是,他立场和你相近,都尊重文学,钟爱幻谷,干嘛要做这件事?”


  甘愿笑了笑说:“你善于分析事理,却不会猜度人心。魏长老做了件坏事,用意却是好的。”她摁了开关,电梯“隆隆”的上来了。她道:“假如我跟吕行好了,后果怎样?”过谦说:“他留下来或者你……跟他走?”甘愿点头说:“魏长老怕的正是后一点。他怕万一我为了爱人舍弃了维护幻谷的职责。没有我,谁能阻止曾衍长一家独大?反过来说,曾衍长巴不得我离开呢,他就算查到我是机器人,也会千方百计帮我在吕行那里隐瞒,这也能反证此事与他无关。”过谦说:“这倒是!”


  电梯到了。甘愿叫过谦进去,淡淡笑着:“魏长老不知道,我和幻谷是绝不会分开的。”电梯门合上了,缓缓下降。过谦仰头朝她挥挥手。她的人高上去,高上去,高到飘渺。她的笑容淡出了视线,只余月色下那股挥之不去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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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18 18:59 |只看该作者
  二十九


  甘愿、曾衍长的身份一经揭露,不仅对过谦来说石破天惊,祁必明也是心头大震。他向来嘴敞,但这种攸关性命的事还是拎得清轻重的,回去以后绝口不提,交流活动、寻常授课、小型聚餐一概不参加,就怕自己那张臭嘴一不小心泄露天机。


  这件事对他的另一层意义过谦无从体会,那就是他的梦中情人绿萍顿时变得可疑起来。甘愿、绿萍情同手足,过从甚密,甘愿是机器人,绿萍知不知道?或者,绿萍也是甘愿的“同类”?


  这可怕的想象惊得祁必明心口“扑通扑通”的。怕什么来什么,这天他忧心忡忡闲晃荡,顶头见绿萍来了,转身就跑。他本可以自自然然地过去,这一急转,反倒引起了绿萍的注意。她便扬声叫住他说:“祁必明,跑什么,鬼鬼祟祟的?我又不是老虎,吃了你哪?”祁必明一回头,立时堆笑堆得要溢出来:“咦,是主管啊!必明眼拙,都没看见,该死该死!”一头笑一头想,“会不会真死在这里?”又偷眼瞅着她想,“言语神态明明是个普通美女啊!”转念又想,“不对,甘愿的外表也看不出一毫破绽,可不能色迷心窍!”


  绿萍见他神情古怪,不似平时,当时是感到厌恶,这时是满心奇怪:“大清早急吼吼的,干嘛去?”


  祁必明笑道:“搜集素材,启发灵感。主管打哪儿来呀?”绿萍掠了掠头发说:“刚代表幻谷送走了伏虚的老婆。她行李多,要求高,倒很折腾了我一阵子。”祁必明看她面容,听她说话,尤其说的又是最家常最平凡的“人间话”,猜疑畏惧之心才稍稍淡了些:“以后再没人拿停船场跟坐飞船的客人讨价还价了,幻谷少了一道风景。”绿萍“扑哧”笑了:“死的死了,走的走了,积点口德吧小伙子。”


  祁必明嘀咕:“你也大不了我太多吧——哎,您今年多大?”他想套问她是不是机器人,假如是,她的年龄就没那么方便计算,她就会有一些些犹豫。假如是人类呢,正常人说到岁数都是不假思索一口报出来的。绿萍不知他在试探,想了想笑道:“懂不懂礼貌,哪有男人当面打探女士年龄的?”祁必明头皮发麻:“完了完了,这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是掩盖实情!她百分之九十九不是人类。”忙笑道,“我年纪小,您就见谅呗!”且说且退,缓缓去远。


  绿萍心想:“小家伙搞什么鬼!”他垂涎于她时她很烦他,其貌不扬,才学平庸,狂妄自大,简直没点儿得人心的地方。等他莫名其妙避着她躲着她,她又不舒服,仿佛是说明了她吸引力的下降。她要处理的事情千头万绪,也没工夫多想,心里不快了一会儿就忙别的去了。


  祁必明开始时怕惹她疑心,还尽可能走得从容,到后来禁不住越走越快,直到两三里路以外,确信“逃出虎口”才说了句“妈呀!”他对她貌似热烈的钟情,以及旺盛的情欲像挨了一桶冰水,浇得脊梁骨上都寒嗖嗖的。一腔单恋,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发誓以后绝不再单独出门,出来也不走人烟稀少处了。


  正庆幸顺利脱险,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他一哆嗦,心道:“不会吧?今天走的是华盖运哪,撞来撞去全是要命的人!”他像没听见似的埋头朝前只管走。那人又叫了一声,音量大得实在无法装聋,他只得笑道:“咦,曾谷主,这么巧!”


  曾衍长走到他旁边,挥挥手,意思是一起走。祁必明心想“这是与鬼同行”,笑得比哭还难看:“您也出来散步?”曾衍长淡淡地说:“嗯。”他不露喜怒,祁必明的忐忑又加一倍。他问了祁必明些话:在写什么,对“幽谷奖”有没有信心,还有多长时间期满离谷,将来别把幻谷忘了,均是再寻常不过的聊天。祁必明心里打鼓,应答得加意小心。他有直觉:被绿萍看破了行藏,尚有一线生机;被曾衍长拆穿了西洋镜,那是非死不可。若在平日,曾衍长早就觉察到对方的异样,此时他有些心不在焉,闲话了一路不过是打发孤单,对祁必明的信口敷衍、过分谦卑没多留意。


  走到一处岔路口,祁必明耍了个滑头,笑问:“您去哪儿?”曾衍长朝东一指:“办公室。”祁必明立马答道:“我去西边,去……琉璃树听歌。”曾衍长“嗯”了一声,拍了拍他,径自去了。那两下轻拍让他想到“化骨绵掌”,曾衍长一走远,他立刻拉开肩头衣裳检查有没有发青发紫;身子一晃,差点没跌倒,这才发觉腿也是软的。


  曾衍长到了办公室,打开窗户让空气对流,给一盆许久没浇过水的耐旱的仙人掌浇了点水。他在桌边坐下,看着窗外:白色的天,黑色的地,树木花草全像沾着墨汁,黑白照片似的景物。他记起几天前,雨后彩虹让一些年轻作家欢呼雀跃,他看出来只是一层白一层黑又一层白,冷硬,无情,没有生气。


  甘愿用五颜六色来攻他,说他目迷五色,真是个天大的讽刺。从他大量注射激素,激发人体潜能,功力大进以后,他就失去了辨别色彩的能力,到后期,干脆看不见黑白以外的任何颜色了。他拥有无上的威力,却永远告别了缤纷的人生。他的天地,从此是单调的非黑即白。偶尔,看到一些淡灰的团块他就欣喜不已,那时的世界像张灰色的圣诞卡,常人或以为乏味,在他,已是难得的奢侈。他对他的分身们自嘲说:“我们永远生活在高雅的水墨画里。”


  劳碌半生,无妻无子,为了一个目标,他押上了全部,包括绚烂的色泽。受邀参观绘画展时,他频频点头微笑,没有人知道梵高的向日葵在他眼里竟是浓黑的。到国外联络诸人,安排内应,那些个轻易就被收买的洋奸——中国有没骨气没气节的汉奸,外国也有奴颜媚人的洋奸——陪着他游览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奢华的花纹在他看来就是白的黑的纹路。他不得不表示赞叹,说“真美!”五色令人目盲,真是活见鬼,能看见五色倒好了,哪怕一天,他愿意折寿十年!但是他随即禁止自己再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这只会令他软弱、孤寂、恐慌,那不是他曾衍长该有的情绪。既然牺牲得这么多这么惨重,就无论如何都要对得起自己!


  黑色的仙人掌如一条僵硬的蛇,一身的刺都是它的獠牙,牙都长到皮肤外头来了……僵硬的,再浇多少水也滋润不了的化石……他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你说道家为什么爱拿水来说事?”宿舍里,过谦问莫渊道。


  莫渊笑道:“方便他们说义理、打比方、讲故事吧。”过谦想想说:“也是。”莫渊笑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过谦笑道:“昨天翻了翻《道德经》。你别说,老子的水和庄子的水差别还蛮大的。”莫渊笑说:“愿闻其详。”过谦便说:“一个平和,一个浩瀚;一个深邃,一个潇洒;一个安详,一个浪漫。老子的水是一幅研究用的图画,庄子的水是电影里的动感镜头。”莫渊笑着说:“哟,难得听你谈玄说道啊。”过谦纠正说:“嘁,我是说道而不谈玄。”


  莫渊分享了一把坚果给过谦,过谦啃一条辣鸡腿啃得方兴未艾,摇手谢绝。莫渊说:“我最近读《维摩诘经》,觉得佛家是有气度,在家修行也得到推崇,维摩诘居士的修为连文殊菩萨都甘拜下风。”过谦笑道:“佛教我没接触过,不过说一声‘最包容的宗教’应该不为过吧?”莫渊笑道:“岂止是包容,好处多得很,细细体会滋味不尽。”过谦丢掉鸡腿骨,抽了张纸随意擦擦手:“你以前不是更偏爱道家吗?你个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东西。”莫渊笑着放下坚果袋子说:“狗嘴不吐象牙,人的看法会有改变的嘛。你刚才不是说水吗,记不记得《道德经》里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又说‘夫唯不争,故无尤。’又说‘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坚’。也不知是不是我理解错了,我怎么感觉他这‘不争’是假象,是一种迷惑对手的策略?说到底还是要争,要‘胜’,只是一边争胜一边还想‘无尤’罢了。”过谦拍拍手上的纸屑坐回来说:“你是想说,道家没佛家彻底?”


  莫渊笑道:“前者是高级的处世哲学,后者是高妙的生命智慧。”过谦合什笑道:“大渊禅师,恕我直言,你的性格清净无为,像道多过像佛。善哉。”莫渊笑道:“我知道,所以我要改。我以前独善其身,除了对有限的两三个人以外,普遍的不够同情和关心。我觉得你其实挺有佛性的,性子是暴烈了点儿,但深处有悲悯。看看老夫、伏虚、许有清他们怎么对你的,你又是怎么对他们的就知道了。”


  过谦笑着开电脑说:“说到许有清,好久没听到动静了,倒是别的作家跳上了前台。”他招招手叫莫渊过来:“绝对亮瞎你的钛合金眼。”


  只见论坛上无数网友分成两方,一方骂某作家写小说不如小学生作文,一方对骂并辩解说该作家的作品是新时期当之无愧的经典。莫渊笑道:“太假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他自己在导演这场闹剧。”过谦笑着虚戳屏幕,调整界面:“估计花了大价钱雇佣水军,还得分成敌我两个阵营,不简单哪!这儿还有视频呢。友情提示:深呼吸后再看。”


  莫渊故意深吸口气,笑着弯腰观看。视频里,那作家面对不知哪家媒体的采访,面带忧色:“近来围绕我的一场风波相信大家都看到了。就我个人来说,我是不情愿处在风口浪尖的。有人享受聚光灯下的时刻,享受成为焦点的状态,我是相反的。我喜欢的是文学本身,附加的皮毛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那采访者的画外音不失时机地响起:“您觉得本次‘幽谷奖’,您会像多数人期望的那样登顶吗?”过谦评论说:“神助攻,不知道‘多数人’是不是地球上的,我怎么不知道?”那作家动情地说:“我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衷心祝愿过谦、莫渊等和我一起入围的青年才俊获得好成绩!至于我,获得过不少荣誉,也得到不少肯定,身外之物,不在乎了!有文学相伴,了此一生,已经是上帝的恩赐!”莫渊微笑道:“上帝好无辜。”过谦乐得大笑:“老男人的过度抒情,像火锅店里的过期酱料,香里面含着浓郁的恶心。”莫渊笑得说不出话来。


  过谦喘了半天说:“为了‘幽谷奖’,大家伙儿都豁出去了。”莫渊笑着说:“这位作家进幻谷前就颇有名望,实力很强,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过谦不在意地说:“得陇望蜀呗。谁会嫌奖多、钱多、名气大呢?还特意提到我俩是‘青年才俊’,他已经获得过不少荣誉,言下之意,他要年纪有年纪,要地位有地位,恳请评委会在评奖时予以考虑,真是既自傲又自卑。”


  莫渊便说:“昨天我看到一个异曲同工的,叫做‘五十年来最差作家评选’,第一名是甘老师,第十名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人,也在幻谷,我估计就是这个‘评选’的始作俑者。”过谦“哦”了一声冷笑道:“这是‘反炒作’,在我那个时空就有人这么干,不是什么新招儿了。大家一看,‘最差作家’,来了兴趣;再一看,他竟然能跟甘愿并列,足以证明他也非同凡响。我要是没猜错,中间八个倒霉的陪绑者都是名作家吧?”莫渊笑道:“是的。”过谦问他:“那位仁兄是谁?”莫渊说了姓名,过谦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长期籍籍无名,干一行骂一行,混得灰头土脸,好容易挤进幻谷,就等着这次杀出一条血路。哎你说,为了一个‘幽谷奖’,丑态百出,无所不用其极,至于吗?”他心中还浮起一个不太愿意深思的念头:“堕落至此,会不会加速幻谷的突然消失?”


  他不知道,此刻,在散文部落的大船上,曾衍长正召集五个“自己”开会,在做着过谦所忧虑的事。曾衍长扫了一眼众人,慢慢起身说:“明天我会宣布本届‘幽谷奖’不用‘玉玲珑’,不现场亮分,名次由我一人决定。”


  散文部落首领问道:“甘愿会作梗吗?”曾衍长笑了笑说:“我正是要引她来找我理论,才好瓮中捉鳖。”诗歌首领便问:“您的意思是?”曾衍长得意地说:“经过数年艰难之极的研究,我刚刚掌握了完全操控男机器的方法。我会一夜之间修改掉他们的程序,让所有男机器暴动。‘射日轩’埋伏下的二十个,是其中战斗力最强的。有他们相助,我能当场把甘愿打成碎片。”戏剧首领忙问:“要是她不去呢?”曾衍长说:“凡是涉及到所谓‘文学的纯净’,她都按捺不住。我这次直接踩她的底线,不怕她不来。万一她不动,设定的时间一到我也会带着男机器去找她,另外十个战力次强的则去解决绿萍。”评论首领笑道:“妙得很,我迫不及待想看她们仓惶失措、一败涂地的样子。”曾衍长笑道:“我这边一发动,你们同时起事,混乱中结果掉那五个长期羁绊你们的女人,铲除她们的同党,趁便洗清所有‘克隆’的证据。”报告文学首领问道:“有把握吗?”曾衍长胸有成竹地说:“毒瘤早晚要割,迟不如早。只要事前不走漏半点风声,动手时迅雷不及掩耳,咱们的把握超过七成!”众首领血脉偾张,一齐站起。曾衍长一笑,大手一挥:“各自准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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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18 19:04 |只看该作者
斗争之弦越绷越紧了,是山雨欲来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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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18 19:12 |只看该作者
快到结束了。恋恋。虽然是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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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19 20:19 |只看该作者
  三十


  曾衍长在《云彩镜象》发布公告,宣示全谷,本次“幽谷奖”由他一人独断。绿萍极为愤怒,转念一想,又疑窦丛生。她赶到去“射日轩”的必经之路上,不一会儿,就见甘愿施施然而来。


  绿萍忙拉住她说:“不能去!”甘愿平静地问为什么。绿萍说:“曾衍长做事把细,这次这么高调张扬,只怕另有诡计。”甘愿微笑着说:“即便如此,为了各位作家的权益和幻谷的风纪,我不能不去和他交涉。”绿萍急道:“他正是看准了这一点,逼你去自投罗网。”甘愿傲然道:“他最多和我打成平手,就算叫几个帮手,我单求脱身也绰绰有余。”绿萍说:“我不知道他有什么阴谋,就是觉得你不该以身犯险。”甘愿笑道:“谁说我以身犯险?”


  她说着变成了薄薄一张纸片,闪了两闪就不见了,过了片刻又好好出现。绿萍恍然说:“分光投影!你早有防备?”甘愿的声音附着于投影上笑道:“我的这项秘技除你以外谁也不知,我存心想看一看曾衍长想玩什么花样。”绿萍释然而笑:“吓死我了,还当你一意孤行。”甘愿笑笑说:“这件事没这么简单,只是我一时想不出他的后手,还是去探探虚实再说。你等我消息。”


  假甘愿去了,绿萍不时用“语音铃铛”与真甘愿联系,不一会儿,甘愿传音:“果然有诈!曾衍长想和男机器人伏击我!”绿萍惊异:“谷中机器人从不具有攻击性,难道他篡改了程序?”甘愿说:“曾衍长不世奸雄,才智卓绝,老谷主设定的技术屏障他不到十年就能破解。”一语未了,传来“呯呯”打斗之声。另一个“语音铃铛”响起了曾衍长的笑声:“本座在‘揽月阁’与甘老师叙话,主管要不要一起过来?”绿萍明知这是诱她单枪匹马去送死,咬牙道:“老鬼,少做梦!”她急急召集了全体女机器人,要它们从旗袍变身短衣短裤,随她赴援。女机器人虽不受曾衍长操控,但她们的设定也是不允许攻击任何人,绿萍没有曾衍长的能耐,把卫士变成兵士,她只得一遍遍向它们强调,谷中如起变故,应当自卫反击。眼见Y们面面相觑,柔顺温和,衣饰可易,禀性难改,心里渐感失望。变起仓促,处境被动,只得走一步是一步了。


  岂知才走到“移动公路”,就见甘愿快步而来。绿萍大奇:“甘姐,你不是被困‘揽月阁’吗?”甘愿看了眼众Y说:“谁说分光投影只能使用一次?”绿萍一怔,随即笑道:“‘揽月阁’里也是你的虚影?”甘愿神色郑重:“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曾衍长铤而走险,男机器人全成了暴民,咱们手下这些淑女可不是对手。”绿萍说:“我们可以到‘摘星台’拒守,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我们又居高临下,方便俯冲。”甘愿说:“也好,八十一级台阶以上有幻境,万不得已,还能与他们在幻境里周旋。”绿萍说:“还得通知其他部落的姐妹们!”甘愿说:“早已联络过了。”


  她们一边带队疾速赶往“摘星台”,一边发现天色阴暗,乌云聚合,闷雷滚滚。绿萍疑惑地说:“天象有异,这也是曾衍长搞的鬼?”甘愿摇头说:“他没这个本事。”


  一道极长的红色闪电蜿蜒游过了大半个天空,地表微微震动,路灯和树枝发出不祥的“格格”声。甘愿身子一颤,一把攥住绿萍的手说:“‘摘星台’不必去了。音乐飞船要先设计五线谱作飞行路线,来不及了。启动‘逍遥游’,接众作家、魏长老和其余所有人类出谷!”绿萍大惊失色:“你是说……你是说……那催命的时刻真的来了?”甘愿看着天空惊雷闪电,黑云涌动,沉凝地说:“曾衍长的倒行逆施,加上谷中作家的戾气俗气污浊气,使文人德行受损,文学受到玷污,幻谷不再神圣,终于把大家逼上了不归路!”


  她们临时改变方向,跑到一艘灰尘扑扑的小船边。绿萍上前紧急操纵,那小船陡然扩大了数倍,尘埃跌落,灿然生辉,光洁如新。甘愿率人上船,亲自驾驶,飞到各宿舍接了过谦、莫渊、祁必明、许有清等作家,外加长老魏晋和“清风苑”饭店老板等人。她只顾开船,无心多话,详细解释的任务丢给了绿萍。


  有些正直之士听绿萍说了原委,抨击曾衍长害人害己。过谦叹道:“难怪预言说风气坏到一定程度幻谷便会消失,原来老谷主本人在中央电脑里设了自我毁灭功能。”绿萍道:“不错,一旦检测到人心污染指数超过警戒,就会自动开启‘净化’。”莫渊叹了口气说:“所以不能全怪曾衍长,也可以说是我们自己害了自己。”有几人听了,便垂下头去。


  过谦较为坦然,同时胆气也较壮,还有余力研究船身说:“这形状好像一本书,那桅杆就像一支擎天巨笔。”绿萍张罗大家坐好:“这船叫‘逍遥游’,由一本书、一管笔构成。笔和书以外的世界风雨飘摇,对你们这一行来说,要想逍遥,唯靠笔书,老谷主当年这般设计,自有深意。”


  “哗”的一声,大船在飞行中遇到一股强气流,震荡不已。祁必明脸蛋煞白,两手死死抓住左右两个平时他看不起的作家。许有清为他的一位竞争对手捶背,那人节骨眼儿上晕船,把头伸到护栏外,狂呕大吐。


  灵河河水怒涨,没过堤岸。白虹桥断成两截,通途变天堑。“揽月阁”“射日轩”屋倒梁倾,成了断壁颓垣。课室、礼堂、宿舍、议事厅砖石纷飞,相继崩塌。过谦看着这末日般的景象,心如刀绞,再没心思观察船体结构了。


  再飞一程,依稀见“电影宫”“文学场”“万花坳”“清风苑”火舌乱吐,碎为齑粉。“清风苑”饭店的老板嘴唇抖得停不下来。过谦许有清他们曾在他那里聚餐,知道小生意人的不易,都向他投去慰藉的目光。


  “轰”的一声,“摘星台”长长的台阶连环塌陷,一级撞着一级,直落斜飞,转瞬间满目疮痍。好几位女作家心碎神伤,嘤嘤哭泣。


  蓦然间有乐声传来,在一片凌乱与恐怖中分外清晰。过谦低头一看,是到了“琉璃树”上空。不知是他本人,还是所有作家的共同心声,不需要按掌印,也没有具体歌词,《神秘园》那一缕缕纯音乐,如泣如诉,穿透种种杂音,流入耳鼓。像是抚慰,又像惜别,三分温暖,七分辛酸。这是他们作用于它的,又何尝不是它反过来送给他们的?


  “咣啷啷”,“琉璃树”摇摇晃晃地倒下了。透明的叶子入土即化,庞大的枝干没那么容易消隐,却也一截一截地被大地吞噬。过谦沉痛地说:“还不如一下子毁掉算了,这样凌迟我们的感官,比什么都残忍。”祁必明听了,流下两行清泪,把蒙着一层黑灰的脸冲出了两道细痕。


  遥远的天际,生出“隆隆”巨响,过谦等视野范围之外,散文部落成百上千艘船只全部沉没,诗歌部落漂浮在半空的岛屿掉进深海,戏剧部落形似飞碟的建筑从内至外崩得四分五裂,报告文学和文学评论两大部落也步其后尘,支离破碎。


  众作家都不作声,集体祭奠着一寸寸失去的文学圣地。魏晋向过谦说:“谜底解开了,我宁愿永远解不开。”


  甘愿发话道:“前面是法阵‘四季分明’,大家坐稳,系好安全带,不要乱动。”绿萍补充说:“此阵厉害,我们这么多人,只怕不能都过去。”话犹未了,“逍遥游”向右一倾,险些儿翻倒。众作家齐声惊呼。绿萍也急了:“这才到法阵边缘,要是进了中心,非船翻人亡不可!”甘愿当机立断:“所有女机器人,把机会让给人类。”绿萍一愣:“她们是……是……”甘愿接口说:“是我们的姐妹,但事到如今,不能不有所取舍。”别人心慌意乱下对“我们的姐妹”还未加关注,过谦却深知甘愿话中切肤的痛楚。他望着几十个Y面带温顺的微笑鱼贯跳下飞船,从容赴死,想“我尚且如此难过,甘愿更不知要怎样锥心!”


  他站了起来,庄重肃穆地为她们送行。莫渊、祁必明和七八个男作家也跟着站起。魏晋扶着过谦,立起身来默哀。甘愿心中感动,口中却说:“入阵了,快坐下!”过谦等才依言回座。过谦先帮魏晋扣上安全带,再扣他自己的。莫渊等也互相照应,平素关系的好坏远近这时都不在考虑之中了。


  忽觉一阵暖意,一阵花香,前方万紫千红,竞相开放,极尽华美艳丽。绿萍坐在副驾驶位上告诫:“‘四季分明’共有春夏秋冬四关。这是第一关‘春暖花开’。要乱花不迷眼,抵得住诱惑,方能通过。”


  船身与花枝擦过,发出“悉悉索索”的微声。那花海如浪起伏,一眼望不到头。眼花缭乱之际,二十几个作家“骨碌碌”滚了下去。许有清如饮醇酒,面色潮红,伸手捞花,身子一歪,摔了出去。他离过谦不远,过谦一把拉住他手,见他双目瞳孔变成了两朵小花,嘴边露出满足的笑意,一味想甩开过谦的手。过谦左手在他脑门上一击,喝道:“清醒!”许有清一震,恢复了神智,眼珠转为纯黑,脸色却灰败黯淡:“我清醒得太迟了。我从来不是个能抵抗诱惑的人。不过也好,往后我不用嫉妒你,也不用筹划任何事了。”他手一软,滑出了过谦的手腕,掉落至下面一朵大花的花心里。花瓣立刻合拢,将他吞没,花身一阵急抖,血液渗出,染得花叶鲜艳绝伦。过谦不忍再看,回身坐好。“清风苑”老板是老夫的朋友,只因座位隔得远,欲救不能,看许有清死于非命,连声悲叹。


  “扑”的一声,飞船穿出了花丛,众人来不及欢喜,就见前方狂风大作,雨势奇急,天愁地惨。绿萍忙说:“这是第二关,模拟夏天,‘暴风骤雨’,考验作家能否扛得住打击。意志不坚定、受挫就灰心的诸位要全神戒备。”


  风势大得惊人,飞沙走石,呼号如百鬼夜哭。雨滴连成无数条雨鞭,劲急无比,先后有五六个作家惨叫声中,中鞭受伤,不论胸前背后,只要被雨鞭一扫,就是一道冒烟的长长的伤口。众人手忙脚乱地想施救,却见伤口由窄到宽,不住扩大,两三分钟就把一个大活人腐蚀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引来一片尖叫。


  祁必明把身体缩得无可再小,全神提防雨鞭,不料斜侧面一股黑色旋风将他连人带着半截安全带硬生生卷走。过谦大惊,就听他用力喊了一声“大哥,别告诉我爷爷!”瞬间人影不见。他向来心理承受力差,爱说大话却本性脆弱,终究躲不过这一劫。过谦只来得及喊声“好!”祁必明的座位上已只剩半截安全带了。魏晋知道比起许有清来,祁必明之死更令过谦伤怀,便轻拍了拍他。


  过谦惘然若失,飞船驶出风雨。前面是一大片果园。园中枝丫纵横,枝头挂满了果实。绿萍说道:“第三关叫‘秋实累累’,你们之中有些人本身已颇有造诣,小有名气,在收获面前要稳得住脚步才好。”提示未毕,“啊啊”两声,两个作家被忽然掉下的硕果砸得脑浆迸裂。船舱内一片惊叫,女作家集体捂住了眼睛。园子茂密,看似宁和,实则那些硕大的苹果、桔子、梨、桃会毫无征兆地坠落下来,躲了头躲不过脚,防不胜防。有些作家给砸得肩膀脱臼还暗自庆幸,留了一条小命。过谦猜测他们也是有了成绩就飘飘然的类型,只是没到不可救药,因此不致毕命。


  出了果园,是一望无际的冰川,阳光照在冰天雪地上,强光刺目。过谦问道:“这是第四关吗?对应冬天?”绿萍说:“是。这关叫‘千里冰封’,看你们耐不耐得住寂寞。”过谦知道又会有一批人中招,但想自己和莫渊、魏晋终当无虞。他左边一人轻哼一声,浑身结了一层白霜,迅即成为薄冰,又成厚冰,其人立时气绝,脸上还带着死前的最后一个表情,或是错愕,或是恐惧。轻哼之声此起彼伏,惨变“冰雕”者愈来愈多。过这一关不过十多分钟,过谦觉着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飞出冰川,甘愿吁了口气,开启自动驾驶,稍事休息。她回头扫视船舱,人少了一半以上。她勉强一笑说:“我们驶出了‘四季分明’的大法阵,祝贺各位老师连闯四关。抵得住诱惑,扛得住打击,稳得住脚步,耐得住寂寞,你们是真正令人敬重的作家!我和绿萍会尽全力送你们出谷。”她衣袖一拂,船内尸体全都甩出了舱外。


  幸存的作家们有一些放松了,有的物伤其类眼眶红红的,还有些仿佛对甘愿信心不足,明显还绷着神经。


  莫渊忽道:“那边有人!”过谦等循声望去,见两个男人正撒腿狂奔,时避砖瓦,时躲电线。绿萍是机器人,目力能够及远,一看便说:“是曾衍长和宇文茂!”甘愿淡淡地说:“曾衍长能带着一个普通人类逃得这么远,神通不小。”


  有作家微弱地提议是不是救他们上来?多数作家愤懑难平,不肯松口。曾衍长也看到了飞船,用力挥手。甘愿颇感为难,看了看绿萍,看了看魏晋,又看了看过谦。绿萍不言语,显然是不愿相救。魏晋朝甘愿微微点了点头要她救人。过谦对曾衍长情感复杂,对宇文茂则甚为感激,于是说道:“咱们好歹担着个‘作家’的名号,见死不救似乎不是我们该做的。”有人反驳道:“可他……”过谦抢着说:“他们毕竟是两条人命!下面的情况有多可怕你不知道吗?”


  人性的高贵悄然占了上风,十来个作家说:“救上来吧,看他羞不羞!”说两句狠话,行一桩善事,过谦觉得他们从没这么可爱过。其他人保留意见,却也没坚决反对。


  飞船下调了高度,超低空飞行,一条软梯垂下。曾衍长左手拉住梯子,右手提着宇文茂,四五下就飞身上了船。他和宇文茂头脸脖子到处都是伤痕,衣衫不整,宇文茂右脚的鞋子都跑丢了。过谦朝宇文茂笑笑,宇文茂报以一笑:“《蓬勃》杂志的主编成这样了,还认得出吗?”过谦笑道:“如果只有西装革履的时候才认得,那我认的不是您这个人,是您的衣裳。”宇文茂笑了。


  他二人生死间挥洒谈笑,甘愿与曾衍长却满怀敌意。甘愿道:“曾谷主,把幻谷搅得天翻地覆,你这可称心如意了吧?”曾衍长嘿然不语。甘愿冷笑道:“我曾数次警告过你,老谷主有言在先,只要幻谷不再纯洁,必遭灭顶。你偏不信,偏要自行其是。到头来我没有赢,你也输了。我的一心守护,你的千秋大梦,同付东流。”


  飞船重新拔高。曾衍长不理甘愿,环视众人。积威之下,大家敢怒而不敢言,可那排斥、冷淡、无言的责备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他哼了一声说:“本座亏欠你们的,自当努力偿还。”绿萍追了一句:“怎么还?”曾衍长向前一指:“要出幻谷,需过两大法阵,‘四季分明’前还有‘岁月如流’。你以为凭你和甘愿,能过得了吗?”过谦奇道:“‘岁月如流’?”曾衍长整整凌乱的衣服说:“‘四季分明’强调的是作家自身素质,‘岁月如流’显现的却是外部种种因素。一部小说能不能传世,一位作家后世如何评价,自身和作品是一方面,风习与观念的改变,误解、偏见等等都不容忽视。能禁得起时间检验,穿过如流岁月,你和你的作品才算真正留下来了。此阵凶险,我和甘愿上次交手,大损元气,我二人如不合作,你们全都会死在这里。”


  众作家既惊曾、甘两位曾经私下较量,更惊前头还有什么“岁月如流”。原以为死里逃生,哪成想另有险关。绿萍想要说话,宇文茂插嘴劝道:“主管,谷主所言不虚,待会儿到了关口便知。”他身属“曾派”,却本性仁厚,常常巧妙地为“甘派”化解危机。绿萍对他比较信任,听了便不说话,只看甘愿。


  前方进入了一条狭长的通道,时光之流潮起潮落。甘愿顿了顿才说:“好,我跟你联手。假如你想借机偷袭,拼着两败俱伤我也会将你打下船去!”曾衍长只道:“这时杀你,等于自杀,何况我要除掉的人里从不包括这批作家。你安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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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20 21:04 |只看该作者
  三十一


  通道内,白天黑夜不时切换,秒针、分针“嗖嗖”飞来,如同暗器。绿萍驾驶,曾衍长、甘愿左右开路,将分分秒秒或弹或拨。过不多久,大量红红绿绿的光球迎面扑来。甘愿提高嗓子说道:“绿球是社会风俗的演变,较为平和,只管打。红球是对小说和作者的误解、偏见,要小心些。”曾衍长不好说他红绿难分,笑笑不语。


  光球数量极多,刷刷掠过,又快又猛。甘愿将身一挺,下巴微抬,双眼发出束束激光,打得满天都是红气绿雾。曾衍长暗暗心惊,笑道:“想不到你还留了一手。”双掌连环推出,“掌心雷”一个个连珠炮般发出,“啪啪”声密如爆豆。甘愿瞧得心中佩服,笑道:“你不也藏着看家本事吗?”


  他二人言笑自若,似乎不甚费力。过谦、莫渊、魏晋等人却看出形势严峻。要逼得甘、曾两大巨头各出绝技,恰恰验证了这套阵法的猛恶难当。


  船下水面上流过一个个古今中外小说家的面影,魏晋看着,感慨万千:“有些作家本来倍受推崇,死后却起落不定,饱受争议;有些作家早前不被理解,过后却如日中天。”过谦也在看那些大作家的脸:“比如呢?”甘愿百忙中插了句:“前一种比如伊迪斯·华顿,后一种比如《呼啸山庄》的艾米莉·勃朗特。”曾衍长不满地说:“这是什么时候,你还要给过谦答疑解惑?”


  绿球渐少,红球渐多,几近密不透风。甘愿笑道:“毕竟还是人为因素更有杀伤力,你看这些误解和偏见,层出不穷。一个作家能获得公认的声誉,实在也要有点运气。”曾衍长凝神击球,随口说:“历代如此,何足为奇?”


  突然间前方漂来了几个紫球。甘愿忙道:“紫色光球只可用柔劲推挡开去,不可击破。那是故意的诋毁中伤,比无心的误解偏见恶毒得多!”曾衍长眼中瞧来,红绿两色勉强分为黑白,红紫二色完全没有区别。他一生要强,不愿在平生第一劲敌和一众优秀作家面前自曝其短,笑了笑说:“以我的功力也碰不得吗?”


  他说着差一点儿就击碎一个紫球。甘愿忙替他发力弹开,奇怪他竟与一个光球赌气:“别说现在你我都只有七成劲力,就算我们上次没有拼斗,轻身上阵,这紫球也是避之则吉。”


  红球渐少,紫球渐密,甘愿自顾不暇。曾衍长捏了个掌心雷,“啪”,端端正正打碎了一个紫色光球。甘愿绿萍都吃了一惊。那紫球一变十,十变百,细胞般扩散组合,瞬间化为帽子般形状,不偏不倚正中曾衍长头顶。过谦、魏晋各解安全带,欲要上前相助,“帽子”破开,紫色汁液眨眼工夫流遍曾衍长全身。


  宇文茂抢上前去,被甘愿一把扯住。甘愿眼中露出一丝怜悯:“诋毁者喜欢扣人大帽子,你再反抗也只落得个污秽满身。你为什么不听我话,非要逞强?”曾衍长衣衫尽烂,皮肤灼伤,血箭四射,但绝不肯承认自己不辨颜色,强辩道:“我就不信小小谣言,能奈我何?”


  魏晋度其情势,自己已不能袖手,当下上前替换曾衍长,站到船头左侧。曾衍长肌肉块块掉下,众作家低呼畏缩。曾衍长痛痒如狂,语声凄厉:“我是不是没救了?”甘愿停了停才说了声“是”。曾衍长大笑道:“好,好,本座纵横半生,死在谣言手里。就是死,我也要死得你们意想不到!”


  他纵身一跃,跳出飞船,张开双臂,大吼一声,朝着面前分不清红色紫色的大量光球撞了过去,以他被污染的身躯反过来污染对方。他哈哈笑道:“以谣言破谣言,以老命拼小人,甘愿,你服不服?”甘愿不语,摘下左腕两个玉镯抛出,托住了他双脚使他暂不坠落。过谦忍不住叫道:“曾谷主!”


  曾衍长此时双眼已被紫液灼瞎,他一路往前狂扑,以高大的身躯为飞船开路。过谦又叫:“曾谷主!!”曾衍长不答,朝着约摸是甘愿所在的方位叫道:“甘愿绿萍两个婆娘,今日若不把过谦他们活着送出谷去,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甘愿提气喝道:“天下只有你曾谷主视死如归么?甘愿、绿萍虽是女流,一诺千金,必定把众作家平安送出谷外。我们全都看着你这幻谷的大罪人、大英雄轰轰烈烈上路!”曾衍长大笑不止,口称“妙极”,拼到末了,一招“天魔解体”,真气撑破身体,七八块残躯扫去了几丛紫球。一对玉镯碎成片片。过谦、莫渊热泪盈眶。宇文茂泪如雨下。


  魏晋的战斗力远逊曾衍长,好在这时最危险的一段已然过去,紫球渐少,红球渐多。绿萍冒险开了自动驾驶,与魏晋并力守在左方,甘愿仍是一人独踞右前方。再行一程,红球渐少,绿球渐多,众人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才慢慢放下。此时甘愿能量损耗严重,玉容憔悴,咬唇硬挺。过了大约五分钟,光球消失殆尽,分针秒针复“嗖嗖”袭来,更夹着少量较粗的时针。这攻势远不如光球迅猛,甘愿却已不能完全躲开,连中了两根秒针。过谦反身拦在甘愿身前,将她一把抱住,几十枚分针、时针都扎在他背上。甘愿急将他推开,与此同时,飞船驶出了“岁月如流”,缓缓降落在幻谷门口。


  众作家相互扶持着下船,甘愿检视过谦伤口,幸好那时阵法临近结束,飞针已成了强弩之末,过谦后背都是皮肉外伤。于是绿萍扶甘愿,宇文茂扶魏晋,莫渊扶过谦,一直走到门边。门外一片平静祥和,与门内地震、洪水、雷电、山崩宛然是两个世界。


  甘愿叫大家都出门去,她和绿萍却留在门内。过谦奇道:“你们也出来呀!”他伸手欲拉甘愿,甘愿一让,淡然说:“魏长老,烦请你把过谦以外的人送到最近的城市。”魏晋露出歉然之色说:“只怕我有心无力。实不相瞒,我来自五十年后,这就要回去了,你们这个时空的事,恕我插不了手。”众作家一惊。绿萍快人快语问了一句:“你是未来人?”魏晋拱手说:“正是。”绿萍喃喃地说:“怪不得,怪不得。”


  甘愿看了看宇文茂,摇了摇头:“你是肉身凡胎,没有法力。人虽机智,把一大堆劫后余生的作家和百姓托付给你,我不放心。”宇文茂笑笑说:“您说得对,我自己都不放心。”甘愿犹豫难决。绿萍笑道:“那就我去吧。”甘愿失声说:“你去?”绿萍笑道:“还有别的人选吗?”甘愿低头寻思。绿萍便道:“把这些人护送回城市,非我莫属。”甘愿思来想去,只是下不了决心。


  绿萍走近甘愿,轻声说:“甘姐,你我都明白,机器人出谷者死,这一去就是永别。我但求快手快脚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洗去他们的相关记忆,便自行找个僻静处等待自爆。妹妹以前为达目的,有时行事偏激,请姐姐不念旧恶,不要放在心上。”甘愿脸上恋恋,心中酸楚:“你做的许多事都是为了帮我,我难道不知道吗?我只恨自己流不出眼泪,不能像词里说的执手相看泪眼。”绿萍说:“那么你是原谅我了?”甘愿说:“姐妹一场,谈什么原谅?这么好的妹妹,我求还求不来。”绿萍笑道:“那么就此别过。”一句说完,回身就走,“大家跟我回家了。”众人齐声欢呼。绿萍向甘愿回眸笑道:“姐姐,我这样不是像尘世的导游了吗?”


  莫渊与过谦互道珍重,过谦有无数伤别离的话,全卡在喉咙口。莫渊捣了过谦一拳说:“我走啦。”过谦笑说:“滚吧,他们在等你。”莫渊笑道:“我会经常代你探望滕燕的。”过谦红着眼说:“我正想托你这件事的。”莫渊笑着说:“辣鸡腿少啃,没事吃点坚果,健康。哦还有,想抽烟就嚼口香糖。”过谦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啰嗦?!”莫渊哭着走到人群中去了。


  众人与甘愿、过谦、魏晋道别。宇文茂朝过谦挥了挥手说:“坚持写,别偷懒。”又向甘、魏二人各鞠了一躬,随绿萍走了。


  甘愿任由过谦痛哭,向魏晋说:“魏长老,得罪了,在你回去之前我必须洗去你的部分记忆。幻谷种种负面和弊端不能流传到外面,尤其是这个不美好的结局。”魏晋点头说:“请便。魏晋曾做过有负甘老师的错事,如能忘却,余生也许会睡得好一点。”甘愿微笑道:“凡是为维护幻谷犯的错,错也是对。”魏晋叹道:“多谢!”


  甘愿与他目光对视,过谦泪眼朦胧中,隐约见魏晋眼睛里一条半透明的线被一点一点地抽出来。两分钟后,已然完成。甘愿为魏晋打开时空之门,叫他进去。魏晋几年经历将在半小时内忘却大半。甘愿却不知魏晋怀里装着个小盒子,那是伏虚遗赠给他的,其中装着能部分抵挡甘愿洗脑的干扰电波。伏虚为人精明,虽料不到魏晋来自未来,却预想到他将来退休离谷,极可能被甘愿洗脑。伏虚曾为魏晋所救,想魏晋为幻谷付出良多,没道理一点儿记忆都不留存,便精心选了这小盒子作为礼物送给魏晋。日后魏晋残余着对幻谷的兴趣,大致猜到甘愿是机器人的真相,皆从此处而来。


  时空之门即将闭合,过谦疾步过去说:“有幸得见前辈风范,受我一拜。”魏晋回了一礼:“从时空上说,你也是我的前辈。能与百年前的作家过谦结为忘年交,是我之幸。”过谦说道:“先生珍重!”


  魏晋去了。幻谷大门边,一门之隔,只剩了过谦与甘愿两人。


  过谦看到门内烈焰熊熊,爆炸频频,又催甘愿出来。甘愿摇摇头说:“老谷主造出我的第一天,就设定了我终生困守幻谷。我只要踏出门外一步,哪怕立刻回来,四十八小时内也会灰飞烟灭。我和幻谷一而二,二而一,这里是我的起点,也是我的坟墓。”


  过谦走到门口,近距离打量着甘愿说:“老谷主为什么这么不近人情?”甘愿笑了笑说:“他既怕曾衍长野心膨胀,又怕人工智能过于强大。他用我制衡曾衍长,同时又把我和绿萍限制在幻谷之内,不使机器人随意进出人类世界,形成潜在的威胁。那是他的一片苦心。”过谦说:“你不恨他?”甘愿笑道:“没有他,我根本不会来到世上。世界有那么多不完美,可终究精彩、有温度。我有缘亲近文学、读书写作,有缘认识你和吕行,虽然快要死了,对老谷主还是充满感激。”


  过谦听到“快要死了”四字,真如万箭穿心。他突然起了一阵冲动,推开大门就想往里跑。甘愿用力反推,把他弹到一丈开外,从里面将铁门锁死。她柳眉倒竖,斥道:“你疯了吗?”过谦叫道:“我没疯,我没错,我知道我想做什么!你有你的选择,我为什么不能有我的?你要和幻谷共存亡,我就不能和我的红颜知己同生死?”甘愿又是感喟,又是生气,声音都颤抖了:“你想都别想!所有作家都被洗掉记忆,唯独留你一个,你以为事属偶然?我怕他们传播幻谷之恶,我盼你能传扬幻谷之善之美。你带着你写幻谷的小说,带着你画的画、拍的照,带着所有记忆回去,让五十年前的人知道幻谷有多好,文学有多值得神往,给他们一个美丽的愿景!这是我今生最后一个愿望,你要我跪下求你吗?”


  她作势欲跪,过谦泪下如雨:“站着!我答应你了!你只管你的追求,不管我的感受,你就是个自私的女人!”甘愿怔了怔,凄然笑道:“女人总是自私的啊,不然不是不可爱了吗?谢谢你把我当作女‘人’,要是吕行也这么想,或许就不会走,或许能和我相守几年。”过谦淌着泪说:“在一个男人面前怀念另一个,也就是你甘愿了。囿于人和机器之分,翻脸无情,他根本不配你刻骨铭心。”甘愿目中露出脉脉柔情:“我没有办法,我全明白,就是没有办法。要是琉璃树在,你知道我会听到什么歌吗?”


  她在心口轻轻一触,歌声骤起:“茫茫人海,终生寻找,一息尚存,就别说找不到。希望还在,明天会好,历尽悲欢,也别说经过了。”


  那歌儿不像是唱出来的,倒像是血管里喷出来,心口里掏出来的。甘愿轻声说:“有一次我独自在琉璃树畔听到,就录了下来。它认为这是我的心音,你说呢?”过谦擦擦泪强笑着说:“可惜没有歌词。”甘愿笑着说:“不要总想‘可惜’,多想想‘幸亏’。幸亏有乐声为你饯行,为我自己送行。这就很好了,不要指望太多。”


  “每一次发现,都出乎意料;每一个足迹,都令人骄傲;每一次微笑,都是新感觉;每一次流泪,也都是头一遭。”甘愿在歌声中笑着笑着,万千心事蓦然有了一个出口,眼中热热的、痒痒的,流下了一些什么。她惊奇地摸摸脸颊,却是一串晶莹的泪珠。她欣喜地说:“过谦,我有泪,我有眼泪!”过谦笑道:“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荡气回肠的旋律里,甘愿掏出水晶花印上额头,一束光投射到对面的山岩上。过谦回头看去:甘愿用“气味相机”为他辩护,他在大会上为甘愿慷慨陈词,“揽月阁”中的倾谈,“摘星台”上的神游,她抓着他扔进灵河的狼狈,白虹桥上的开解,授课时的夸赞,比赛时的关切,宿舍里的指点,琉璃树下她为他拂去一片透明的叶片,直到他用身体为她挡住飞针……点点滴滴,尽是他与她的回忆。一年多时间,他们竟发生了这么多事。他沉浸在往日时光中,嘴角噙笑。身后“轰隆”一声巨响,画面不见了,音乐停了,他没有转头。他知道幻谷没有了,甘愿没有了,一段旅程也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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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21 19:32 |只看该作者
  三十二


  过谦拿出包里的小型仪器架好。那仪器可以与2025年取得联系,也方便对方定位。出了幻谷,他必须争分夺秒,否则时间稍长,他会变成75岁的老者。


  还好一切顺利,他仍像来时那样,先把包送了回去,然后处理掉仪器,只身回到他的时空。仍是“作家工作坊”30层大厦,仍是在26楼的“传送室”。


  等候他的与当初送他出发的是同一批人。他看到主席与那五个作家,主动过去握手,感谢他们对他的迎接。主席笑道:“小伙子去了一趟,人情练达了嘛。”过谦说:“这不是圆滑,是成熟。虽然经常有人把这两个词弄混。”主席笑道:“哎,锋芒依旧,听你这么说话,大家还习惯些。”


  众人笑了,为他接风。过谦看到祁永聪的宽额扁头、那酷似祁必明的形貌,分外亲切,那是他和幻谷唯一的一点“联系”了。他敬他酒,问他写作情况,打听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搞得祁永聪很不好意思,心里不免也有点感动,想“这小子不像以前那么讨人厌了。”


  主席要过谦为大家说一说此行的感想,过谦黯然,半天才挤出一个笑容:“珍惜当下,多写点好东西,同时好好地写东西。”众人不满足,要他再讲。他便又追加一句:“学会悲悯,做个好人,同时好好地做人。”他那微带苍凉的笑意把平常的话说出了不平常的分量,众人一时竟都有些奇异的触动。


  祁永聪回敬了过谦的酒,问他为什么要提前几个月回来。他强行振作了一下,撒了个拙劣却又巧妙的谎:“幻谷真是人间仙境,对写作的帮助特别大,想去幻谷的作家特别多。名额太紧张,我看有更年轻的他们那个时空的作家想进进不去,正好也想家,就主动申请结业了。”主席笑道:“也蛮好的,一来显示五十年前的人觉悟就有这么高,二来我们也另外有重要工作分派给你们。”过谦问是什么事。主席笑道:“不着急,还在筹备中,等你销了假再说。”


  协会给他放大假,假期里祁永聪和他不时有电话、微信联系,关系相当不坏。有一天祁永聪就很体己地告诉他,领导给他们的新任务是协助设计一个大型的“作家营项目”,聘请他们五个作“文学顾问团”的骨干,过谦是五人小组的负责人。过谦便问:“‘作家营项目’和‘作家工作坊’有什么区别?”祁永聪说具体的要到一个月后才知道。


  假期结束,他回来报到,与祁永聪一起乘电梯直达30楼。二人出了电梯,走向主席办公室。祁永聪说:“我总算打听清楚你上回的问题了,‘作家工作坊’是家机构,‘作家营项目’是辟一块地方给有资质的作家进修提升。”


  进了办公室,主席笑容可掬,另三个作家已然在座。几人互相招呼过了,主席把两本大红烫金的聘书递给过谦和祁永聪。过谦打开一看,怔在那里。主席笑道:“援引你带回来的珍贵资料,上级决定把‘作家营项目’正式定名为——‘幻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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