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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榕树下 (科幻寓言体小说)幻旅(已出版)(更完,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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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寓言体小说)幻旅(已出版)(更完,撒花)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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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21 20:0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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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1-5-21 20:11 |只看该作者
  八


  元宵将至,众作家返回,幻谷内张灯结彩,笑语喧哗,自有一番热闹。


  许有清精心备了节礼,上门探望老夫。老夫与老妻笑往里让,老妻抓了大把果子蜜饯之类叫许有清吃。许有清笑说:“还是干妈疼我。”老妻笑道:“你干爹更疼你,就是怕人说是非,不好明着来。”老夫呵呵笑道:“你是我肚里的蛔虫?”许有清扶老夫坐下说:“干妈不说我也晓得。别说我,幻谷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多少人泼翻了醋坛子呢!”说得老夫老妻笑成一片。


  老妻知趣地去张罗夜宵,让爷儿俩单独聊。许有清便说:“我不在这些日子,谷里有没有出什么事情?”老夫寿眉颤颤地说:“有我在,能出什么事?”许有清赶着称是。他一边吃果品,一边说回家期间利用闲暇拜读了老夫的著作,字字珠玑,段段精华,时时情不自禁地拍案叫绝,吓得家里人以为他在发脾气。老夫眯着眼儿听得通体舒畅。要是外人这么夸,他还得像所有文人一样谦虚谦虚,是许有清说的,这道程序就省了。许有清又说写了一篇新作,很短,哪天老夫闲得无聊,或可打发时间,顺便给他指点指点,胜过他摸索十年。老夫一口应允,叫他也送给伏虚、魏晋看看。伏虚贪财,要以“辛苦”为名给他送些东西;魏晋油盐不进,看不看都罢了,只表示你认他是个权威,就算达到目的。


  许有清说他正是这么想的,拿了一叠谷币出来说是刚刚兑换的,孝敬干爹干妈买点营养品。老夫却不高兴了:“猴儿崽子,跟我还来这一套。你是知道我的,我喜欢的人,穷得在天桥下面睡窑洞我也罩着他;我不喜欢的,搬座金山银山来我也一脚踢得他远远的。你家的经济情况我有数,这些钱你给伏虚也好,结交旁人也好,用在刀刃上就行。别跟你干爹干妈闹虚文。”说着开了柜子,拿出两盒谷币硬塞给许有清说,“收着,压岁钱。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又没生个一儿半女,难得我们父子俩投脾气,我的就是你的,白搁在家里也是发霉。”


  许有清鼻子一酸,眼睛潮了,又怕大节下哭起来不吉利,忙捱住了。他给老夫捶捶背,捏捏肩,震得老夫肥肉直抖,可是在他眼里也是亲切的肥肉。老夫说:“过两天有个新年酒会,欧阳早、宇文茂都会参加。我给你争取到了名额,你回去补一份申报表给我。”许有清忙答应了,说:“这两位是大人物,搭上了线,兴许有发大刊、改影视剧的机会。这种酒会,不是干爹,三年也轮不到我。”老夫理直气壮地说:“有好处当然留给自家人,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许有清轻捶老夫的肩说:“过谦也会去吧?”老夫不满地瞪他一眼:“你老盯着他干嘛?他去他的,你去你的,你越把他当回事,越在心理上处于弱势,而且两年时间一到他就滚回他的时空去了,也值得你见神见鬼的?瞧你那点儿出息!”


  许有清赔笑道:“干爹批评得对。”顿了顿又说,“可惜上次‘经典电影宫’他没死在电影里!”老夫推开他手正色道:“这事儿你以后少提,人家十有八九以为是我们俩策划的。过谦得罪的人何止咱们一家,别人做的事,却叫我们顶缸。过谦本人就是个刺儿头,甘愿那婆娘更不好惹,你给我消停点,别没事找事。”许有清又唯唯称是,笑道:“只是奇怪谁跟我们坐了一条船。”老夫说:“敢出手的绝非等闲,我估摸着,这水深得很。”


  新年酒会,小礼堂里人头济济。桌椅撤了,靠墙围成内外两圈,铺了桔色镶边的餐布,四季水果摆出各式花样,酒水饮料五颜六色,有的还冒着串串气泡。也有热茶,放在东南、东北两个角落里。主题是酒会,没有多备吃的,就只两种点心,一种浓缩天下甜点精华,奇香馥郁,软糯如棉;一种集合所有咸味点心的优长,脆酥爽口,层次丰富,且都有类似压缩饼干的效果,吃三四块就抵一餐。五六个Y面容姣好,身着旗袍,轻言细语,在众作家当中走来走去,提供服务。屋子里看不见一盏灯,却灿如白昼,过谦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光源。


  莫渊没入围,滕燕再次生病,祁必明必须淘汰,过谦一个人晃来晃去,甚感无聊。绿萍招手叫他,把他引荐给《云彩镜象》老总欧阳早和《蓬勃》杂志主编宇文茂。


  《云彩镜象》与国内八大电影公司和四大电视剧制作团队关系密切,得到他的认可,手上较具潜力的小说便有改编成影视剧推向全国的可能。幻谷内的舆论差不多也是他把控,因此欧阳早的重要不言而喻。《蓬勃》是谷内唯一的大型文学期刊,在全国也名声赫赫,在那上面发一部作品,影响力与别的中小杂志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宇文茂还有一家名声卓著的私人出版社。过谦便在绿萍的介绍下与他们交谈,浑不理几步外许有清妒恨的目光。


  过谦笑道:“来了半年多,还是第一次见到欧阳老总和宇文主编。”欧阳早的目光掠过他那特立独行的小辫子,笑道:“我们跟曾谷主出国访问,昨天才刚回来,一个年也没好生过。”过谦笑道:“曾谷主神龙见首不见尾,只闻其名,没见其人。”宇文茂笑说:“他还有几个会要开,估计还得十天半个月才回。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就不在那里浪费纳税人的钱了。”欧阳早看着很平易,宇文茂则热诚幽默,给过谦的第一印象都不错。他直觉欧阳早对他的观感仅止于说得过去,而宇文茂则更为良好些。人与人之间的契合度,三言两语就感觉得到,虽不宣之于口,彼此心知肚明。


  过谦略谈了谈他的创作情况,欧阳早建议他把通俗小说放一放,纯文学短篇的经验积累到一定程度,该试中篇,再往长篇发展:“虽然说数量不代表质量,但毋庸讳言,在我们国家,对体量始终还是很在意。不信你问宇文主编,多少作家一辈子都想打造个三部曲、五部曲;又有多少人把一堆短篇缝合成一部长篇还说是先锋实验。”过谦坦率地说:“我感觉‘大’不代表‘伟大’,奥斯丁的六部小说全是二十几万字,在英国文学史上的位置谁能取代?”欧阳早笑道:“话是这么说,也要看国情。”过谦没再继续争辩下去,他感到他方才那几句直言已经让欧阳早不快。不管对不对,人家的初衷是好的。


  许有清在旁边像架找不到机场降落的飞机,转来转去,这时才看到个空儿,忙插进来赶着向欧阳早、宇文茂问好,自我介绍,又甜嘴蜜舌地恭维。欧阳早固然不喜过谦的一根筋,却也同样瞧不上许有清的一脸媚笑,找了个理由往那边去了。许有清忍辱含耻,再接再厉,跟上去含蓄提醒他是老夫的人。欧阳早卖老夫的面子,才勉强站住,听他谈他的作品,以及万一改成电视剧会有多么丰厚的收益。


  “怎么,看不起他?”


  宇文茂笑吟吟地问。


  过谦初次见面,不便直承,只含糊地笑了一笑。宇文茂笑道:“在你这个年纪,头角峥嵘叫青春。在我和欧阳这个年纪,就会被人嘲笑是老愤青。所以哪,我们看问题要圆融一些,说难听点就是和稀泥。蛇有蛇路,虾有虾道,各人的活法不同,而这种不同未必就该鄙视。每个人的生存之道不一样,但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过谦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冒昧问个问题。”宇文茂松一松领带随口说:“你问。”过谦说:“听说《蓬勃》的投稿地址形同虚设,没几个编辑从自然来稿里找文章看,杂志上的重磅作品都是熟人投给您私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宇文茂稍愣了一下,笑着整整西装说:“小伙子,送你两句话,看破不说破,可做不可说。”


  过谦看对方并未恼羞成怒,依旧风度翩翩,倒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人就这样,您别介意。”宇文茂笑着说道:“这么跟你说吧,杂志社人手有限,而来稿成千上万。要做到绝对公平,以我们的人力财力,确实不可能。我这一块不像欧阳,有那么多油水,又有影视圈的大鳄做朋友,财大气粗,没待遇能招多少人才?做一份刊物,办一个出版社,本来就不简单,要想做得好一点,有那么点追求,就更难了。”过谦想了想说:“也是,像您说的,谁都活得不容易。”他眼睛一亮,笑道:“我有个点子:幻谷里多的是机器人,您定制几个文学类的,分担编辑负担,把太差的小说淘汰掉,前期工作铺垫完了,剩下的再给编辑干。”宇文茂沉吟道:“有个难处:看文章这活儿,机器人代替不了。人类的智慧交给机器裁决,也不大对。”过谦叹了口气说:“那只能找机器人排版校对、扎扎捆捆、搬搬拿拿了。”宇文茂笑道:“这倒可行。为了感谢你的启发式思维……”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张名片递给过谦:“这上面就有我的私人投稿链接,欢迎光临。”


  过谦开心接过,连忙道谢。宇文茂笑道:“看看,刚才还在为不良风气发声,转眼态度就变啦?”过谦脸上发烫:“惭愧了,还是定力不够。”宇文茂笑道:“追名逐利,人之天性,只要不走火入魔,没什么好惭愧。”停了停说,“有时候你抨击一种社会现象,只是因为别人占便宜你吃亏。等你也成了既得利益者,就享受这种差异,维护这种秩序了。这倒是该惭愧的。”


  绿萍等宇文茂离开,才过去问过谦谈得怎么样。过谦把宇文茂的名片亮给她看:“现实的收获是有,不过别的收获更多。”


  隔天幻谷“青年作家学习班”开班,为期一周。甘愿、老夫、伏虚、魏晋四大导师轮流讲课。


  这种密集地授课最能显出导师风格的不同和水准的悬殊。魏晋偏好中国古代小说理论,宋元以前的小说批评他一带而过,着重说的是明清序跋、回评、眉批、读法、凡例等等,近代只提了鲁迅王国维。他年纪虽老,记性却佳,旁征博引,深厚扎实,眼界也是奇高,能得他着重提及的大评家也就金圣叹等寥寥数人而已。他并且说古中国的文学评论是七宝楼台,拆碎不成片段,不像西方那么成体系,但不等于没有价值,吉光片羽,也光华耀眼。过谦对着他,一派端然肃然。


  伏虚课如其名,实在“虚浮”,满嘴的名词术语,间或夹杂几个英语、法语、拉丁文的单词,大言炎炎,东拉西扯,挤掉水分却没多少干货。过谦、滕燕面露轻蔑,过谦后来干脆找了张纸画漫画玩儿。莫渊也觉得抵触,但生性诚朴,脸上不带出来。祁必明倒被伏虚唬得一愣一愣的,偷偷对过谦感慨:“老伏不赖呀,平时没看出来!”过谦坏笑着想:“也就能骗骗你这种半大不小的毛孩子。”


  使他意外的反而是老夫。他上起课来谈笑风生,诙谐生动,言之有物,针砭有度。他的研究方向刚好接着魏晋,从民国到当代,就看他一条脉络梳理下来,简洁异常又历历有据,各种流派信手拈来,优劣得失一语中的,说起各文学团体的恩怨情仇、笔墨官司来更是笑翻了全场。他又对东西方小说的比较研究情有独钟,接连用了三堂课拎出一大批中外经典作对比,要言不凡,还不忘抖几个包袱,让过谦等如饮醇酒,如沐春风。过谦想不到一个人的私德和学养能有这种——据他的形容——断崖式反差。


  甘愿讲课另是一路。她自己写小说出身,偏好理论联系实践,对于具体创作技巧爱做详尽的发挥。每说一项,就举五六个例子;再说一项,又联系她本人和幻谷中优秀作家的作品。她不喜柏西·卢伯克《小说的技巧》,却格外推崇福斯特的《小说面面观》和亨利·詹姆斯《小说的艺术》,说是“真想写小说的人的两大宝藏”。这两位恰好同她一样也是既创作又评论的。推崇归推崇,她平视经典,一旦有需要,随时做新的补充。福斯特把小说人物分为圆形和扁平,她说可以再加上线形,意谓在立体、平面两类人物之外,还有一种是只有单一性格,抓住一个特点往极端里写的,比如《红楼梦》里的傻大姐。她经常点名提问,三言两语,或褒或贬,顷刻之间举重若轻,已经传授技巧若干。她是一口的字正腔圆,绝无“嗯、啊、这个”的水词儿,不说笑话,不搞气氛,优雅犀利,一气呵成,火花噼噼啪啪闪烁,巨大的信息量奔腾呼啸。过谦等上她的课,有花雨缤纷、目不暇接之感。


  这天又轮到甘愿讲课,她问大家上次说的“场效应”还记不记得。过谦说记得,就是有角色不在现场,但别人老是提她或议论她,或喜欢想念,或讨厌害怕,造成此人“不在场的在场”。甘愿赞他言简意骇,悟性过人。许有清心里“咕嘟咕嘟”冒酸泡儿。在后排听课的三长老心情各异,却都一致觉得这甘老师对过谦未免眷顾得太着痕迹了些。


  甘愿讲了十分钟的白先勇,忽然有个年将半百的中年人“嚯”地站起来说:“胡说八道!”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过谦极为愤怒,甘愿倒很镇定,问那人有什么高见。那人冷笑道:“我能有什么高见,不过还有点儿起码的分辨能力,知道幻谷每况愈下,浪得虚名;四个导师水平低劣,误人子弟!”


  老夫、伏虚本在那里幸灾乐祸,一听把自己牵扯进去,不得不站起来呵斥:“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宿舍的?”那中年人一声黑衣,双眉弯弯垂下,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干什么,要打击报复?群众还能不能讲话了?”老夫怒道:“在老夫面前,哪个群众这么大胆?你们都比专家强了是不是?”伏虚为人精明,听他这话颇有漏洞,忙对中年人说:“别张口群众闭口百姓。谁封你做民意代表了?群众的话是要听,百姓的建议要重视,阁下挑拨离间,狂妄自大,阴阳怪气,别玷污了‘群众’‘百姓’的称呼!”老夫心道:“他妈的,我说漏嘴了,还是伏老儿精细,不给这王八蛋钻空子。”


  中年人一阵怪笑,如厉枭夜啼:“光打嘴炮算什么本事?手底下见真章吧!”不等他有所行动,魏晋忽道:“你是陈鼎吧?”那人一愕,眼中透出乖戾怨毒之气:“姜是老的辣,算你老魏厉害。”老夫奇道:“陈鼎?你就是那个被开除的作者?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甘愿笑笑说:“仿真的人皮面具国家明令禁止,你是从黑市上买的吗?”老夫恍然道:“那嗓子里也是植入变声器了?花这么大工夫瞒天过海,混进谷来,又能有什么作为?你该不会以为你一个人斗得过这里一百来号人吧?”他受了伏虚启发,也懂得拉着“群众”壮声势了。伏虚虽在紧张之下,仍不禁暗笑。


  课室中已经闹烘烘乱成一片。有胆小缩到人后的,有八卦反而往前凑的,有看热闹不嫌事大拐弯抹角激陈鼎快动手的,有老成持重劝双方“凡事好商量”的。许有清怕陈鼎突使偷袭伤到老夫,跑到老夫前头拦着。莫渊护住滕燕。过谦跃到桌上,接连跨过几排桌椅,跳到甘愿旁边以防不测。祁必明犹豫一下,也跳上桌跟过去,过谦叫他去保护四导师中年纪最老的魏晋。平时貌似最谦和、最有人缘的伏虚却落了单,过谦暗爽道:“活该!谁叫你百事先谈利,万般不离钱!”


  陈鼎也看出伏虚是诸敌中最弱一环,右手一甩,亮出一条可曲可直、精光流动的长鞭。伏虚惊了一下说:“百变神鞭!”他不敢怠慢,先发制人,抽出随身携带的武器敲了过去。过谦看那棒子正面黑、背面白,样式奇特,喃喃自语:“什么玩艺儿?”甘愿道:“刚柔阴阳棒,一面是‘捧杀’,一面是‘棒杀’。”过谦心道:“怎一个‘靠’字了得!”


  陈鼎不避不让,挥鞭直击,用的是一招“撕破脸皮”,顿时把“捧杀”“棒杀”破解无遗。老夫见伏虚势危,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型宝塔,一摁按钮,宝塔飞到空中,暴涨数倍,向陈鼎当头压下,塔顶上四个大字:“老夫在此!”甘愿对过谦说:“这叫资历塔,资格越老,层数越高,老夫这个多达九层,是文坛顶儿尖儿的人物才能用的。”哪知陈鼎鞭子一颤,化身万千,每一个虚影都像一个人头,成百上千的人头从下而上把宝塔拱翻,一面得意地笑道:“你有话语权,我有伪民意。鼓动起一帮不明真相的草根来,再大的权威也能推翻!”


  许有清情急拼命,掏出一把小手枪对陈鼎狂扫,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汉字。祁必明诧异:“文字也能杀人?”魏晋叹道:“这下陈鼎要糟糕了,自古杀人不见血的都是文字啊!”就见陈鼎鞭身一横,上下移动,筑起一道光墙,把激射过去的闲言碎语、花言巧语、冷言冷语、毒言辣语撞碎了一地。魏晋惊道:“他竟然练成了‘闭目塞听’,随别人怎么说都装聋作哑无所谓!”祁必明又是焦心,又是害怕,也没心思跟他心中的“魏老头儿”交流感想。


  许有清势穷力竭,陈鼎的鞭子却舞得虎虎生风。门口奔进一人,手提水龙头,“噗”的喷出一股污水。众作家惊叫闪避,仍有人被殃及池鱼。陈鼎急忙闪过,点名骂道:“《云彩镜象》欧阳早,你的手下好不要脸,连人身攻击、泼脏水的绝活儿都使出来了!”过谦定睛一瞧,《云彩镜象》和《蓬勃》杂志的职员都赶来了,可见陈鼎已成了全幻谷的公敌。


  陈鼎眼看污水汹涌,心念急闪,猛的往水龙头面前一堵,左手一伸,把握着水龙头的欧阳早手下拉了过来笑道:“来来来,我们一起洗个澡!”甘愿微微一哂:“他不惜用‘同流合污’的手法,比脏更脏,比下贱还下贱。为了达到目的,他是无所不为了。”过谦挢舌难下:“这招厉害,欧阳早那边的人顶不住啦!”


  那写手被陈鼎拉着扯着在脏水横流的地上打了几个滚,又急又气,再看水龙头,已被陈鼎关掉了开关。


  欧阳早、宇文茂同气连枝,杂志社的几个编辑忙上前救场,扛出盾牌。过谦仔细看去,每一面盾牌是九本《蓬勃》杂志捆绑而成,共是四面厚盾。众编辑铁壁合围,想把陈鼎先逼出室外,免得连累众师生。陈鼎嘿嘿笑道:“封杀大阵!封杀作者是你们的强项,可惜我早有准备!”他鞭法一变,幻化出一封一封的网贴、照片、匿名信,图文并茂,死缠烂打,刹时反守为攻,打破封杀,将几面盾牌抽得七零八落。


  许有清抖抖索索地说:“干爹,这人到底什么来头?”老夫气哼哼地说:“这家伙在你进来之前就被开除了。在幻谷两年没憋出一篇囫囵小说来,还怪我们不让他获奖,不向文坛推荐,赶走他不应该吗?当初哭着说当作家是他老子娘的遗愿,在大门外求了七天七夜才破例让他进来当旁听生的,谁知道是个白眼儿狼!”许有清扶着老夫说:“难道就没人制得住他?”不远处伏虚接口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豁出去了,谁能把疯子怎么样?”


  那边厢陈鼎边打边骂:“操你奶奶的!你们开除个把人容易,老子从此没了奔头,变成个行尸走肉,今儿来跟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所谓宗师讨回公道难道不应该吗?”


  他鞭子甩得呼呼作响,如入无人之境。魏晋到了这个地步,也顾不得年纪老迈,掏出一把折扇,却没有扇面,只有纯钢的扇骨。他缓缓走上前去,一招“风骨嶙峋”,招式老辣,劲沉势急。陈鼎向旁一闪,鞭子一抖,如灵蛇吐信,不断划出钱、权、色三字,攻向魏晋。魏晋扇骨一合,合五为一,以简破繁,平击而出。陈鼎怪叫道:“‘无欲则刚’!老家伙,还是这么硬朗!”堪堪让开,鞭软如丝,是招“以柔克刚”,招中有招,套着“低声下气”“情面难却”两个小招。


  魏晋年老,甘愿怕他时间一久体力不支,轻轻推开过谦,身形一晃,陡然间欺到了陈鼎面前。陈鼎大吃一惊。对方几人虽然各有绝技,但都是依凭武器,甘愿却是空手而来,一下子进了鞭圈中央。陈鼎来不及回鞭自救,赤手空拳,狠狠打了过去。过谦想去救人,却隔着半个课室,空自着急。人人都盯着陈鼎的右手,知道今日一战,幻谷的声誉就系于这只手能不能打到甘愿身上。


  甘愿嘴角微扬,泰然自若,原地不动,披肩却像吃饱了风的船舤,鼓涨了起来。陈鼎这一拳凝在半途,仿佛被一堵看不见的气墙挡着,无论如何也打不过去。甘愿回身就走,气墙撤去,陈鼎收不住身子,面朝下重重跌了个嘴啃地。他不顾伤势,趴在地上还挥出鞭子。岂知鞭头一触到甘愿小腿就荡了开去,去势劲厉,连带整个鞭子脱手飞出窗外,他自己一条手臂几乎要被扯断。由始至终,甘愿没向他出过一拳一掌,没说过一字一句,没反击一招一式。他却蜷缩成团,惨叫连连。


  老夫看得心惊胆战,问道:“甘老师,这是门什么功夫?”甘愿淡然道:“气功,最上乘的一招叫做‘不屑一顾’。”


  绿萍带着一队机器男警冲了进来。伏虚笑道:“动手之前先通知了绿萍主管,甘老师召将飞符,双管齐下,妙得很哪!”甘愿不理他,自行去了。这里绿萍率众人善后。过谦走来问候魏晋。魏晋微笑道:“不碍事,今天跟甘老师学了知识,原来不屑一顾,自有威力。”过谦笑道:“您说得是,陈鼎这样的,越理会他越人来疯。您还别说,此人不来,幻谷还不会空前团结这么一回。”


  莫渊、滕燕小跑着过来,祁必明却木呆呆望着绿萍。过谦就知道他又在那里意淫了。绿萍偶然一瞥,撞到了祁必明的目光,眉头一皱,想说什么,终于忍住。过谦怕小老弟得罪了行政主管,生拉硬拽拖他回去,说他“眼睛里要流出荷尔蒙来了!”路上祁必明还不甘心地直说:“再看看嘛,看看打什么紧?”适逢许有清和一位女作家谈笑而过。莫渊向过谦小声说:“一句话点评祁必明许有清的异同。”过谦同莫渊咬耳朵说:“祁必明浑身原始的欲望,扒了裤子就想干;许有清稍微有点肾亏,要用情调来弥补。”莫渊想了半天说:“你怎么能形容得这么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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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1-5-21 20:45 |只看该作者
这是我最喜欢的章节之一,想象力无敌了,而且讽刺得又现实又辛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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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1-5-22 08:35 |只看该作者
这样整理成一个贴子好,一目了然。我也十分喜爱第八章,有意外的惊喜,前七章是寓言的走向,第八章开始有特效大片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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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21-5-22 21:30 |只看该作者
欣赏然的新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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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21-5-22 23:03 |只看该作者
这样整理一下好,可以随时找到没读完的继续看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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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21-5-24 09:04 |只看该作者
这下好了,我来慢慢看,陶版辛苦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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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21-5-24 09:08 |只看该作者
啊哩哩啊 发表于 2021-5-22 23:03
这样整理一下好,可以随时找到没读完的继续看一会

黄小蓉的优化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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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21-5-24 09:09 |只看该作者
黄小蓉 发表于 2021-5-24 09:04
这下好了,我来慢慢看,陶版辛苦辛苦~~

不辛苦,周一早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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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21-5-24 12:4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1-5-27 14:31 编辑

  九


  学习班的最后一堂课结束,青年作家们纷纷鼓掌。甘愿说:“期待你们拿出精彩作品——但愿别仅仅是我的期待。”


  众人三三两两、呼朋引伴而去。过谦特意留在后面,等别人走光了才陪甘愿回办公室。甘愿问他,上次那通俗小说的提纲后来怎么样了。过谦笑道:“我移花接木,把架构挪到纯文学小说里去了。故事还是那个故事,武斗变成文斗,给载体化了个妆。”甘愿笑道:“不失为一个变通的方法。”


  进了办公室,见里面布置得整齐雅洁,一瓶插花系由三种不同种类的花儿搭配而成,明媚鲜丽,色泽欲流。他一边欣赏佳卉,一边问欧阳早、宇文茂在哪儿办公。甘愿说:“东北角上,一幢楼两家单位,一家一层。三楼是欧阳早拉了赞助加盖的,给记者、编辑、主持人作职工之家,打乒乓、打斯诺克,打羽毛球,省得一个个未老先衰,脖子痛肩痛,腰椎间盘突出。”过谦笑道:“我见过一位,高度近视加散光,把眼镜拿下来擦的时候,分不清我是人是树。”甘愿一笑。


  她倒了杯白开水,问过谦要不要。过谦看饮水器里没水了,暂时就这一杯,便扯了个谎说不渴,叫她先喝。他又问她:“前两天你那招‘不屑一顾’真厉害,我能学吗?”甘愿摇头:“我自幼就有奇缘,遇到异人传授气功。‘不屑一顾’要以深厚内力和浩然正气为根基,否则就不是‘不屑一顾’而是‘不敢一顾’,所谓不屑就成了自欺欺人。这功夫是童子功,你没几年都三十而立了,你说你来不来得及?”过谦做个假哭的表情:“我第一次觉得我这么老。”


  他从甘愿那里步行回来,看看计步器,一万多步,想今天不跑了,活动量够了。回宿舍见莫渊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不是平时情状,问他是不是病了。莫渊一径儿想他的心事,过谦开门进门,重手重脚他全没留意。直到过谦同他说话,靠近床前,他才惊觉,翻身向里说:“我没事。”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过谦发现他眼角是湿的,从来云淡风轻、沉稳坚强的莫渊哭了!


  过谦脑子里斗争了一下,想要安慰朋友的一方战胜了给朋友私人空间故作不知的另一方。他推推莫渊说:“怎么啦?咱俩之间还死撑?”莫渊只是不睬。过谦蹲在床边,抛出一连串他认为可能的设想:“家里有事?老夫、伏虚给你气受了?新小说卡壳了死都接不下去?”说着说着变成了逗莫渊笑,“被宇文茂退稿了?便秘?失恋?”他哈哈一乐,说出了最荒诞的理由,不料莫渊擦擦眼坐了起来:“不是失恋,是想恋没成。”


  过谦“哎哟”一声说:“还真是感情问题?追女人不遂,表白失败了?”莫渊点点头。过谦恼火追问:“是哪个不长眼的?”一转念间顿时明白,“滕燕!”莫渊垂头坐着说:“是。”过谦的火“腾”的一下又涨了几寸:“为什么?你哪样配不起她?又有才,又有型,品德又好,前途无量……”莫渊轻道:“感情是没道理可讲的,她拒绝我拒绝得很明确,就像喜欢别人喜欢得很坚决。”过谦忿忿地说:“谁比你强?我还不信了,说出来我帮你教训他!”莫渊哭笑不得:“好,你教训你自己。”过谦先没反应过来,过了整整一分钟才点着自己鼻子说:“奸夫是……我?”


  莫渊起身洗脸,过谦一路跟着,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莫渊上哪他上哪,末了莫渊进了洗手间把门反锁上,在里面闷闷地说:“你不是奸夫,不是第三者,是个不知道自己多幸福的糊涂虫。如果我是你,踩着风火轮就飞过去了,你还在宿舍磨磨蹭蹭地干嘛?”


  他的善良促使他伤口未愈就撮合过谦与滕燕。他们一个是他的兄弟,一个是他倾慕的女孩,他怕他们为了顾忌他的感受,刻意扼杀在一起的可能性。


  过谦在门外说:“你说真的?”莫渊不吭声,给他个默认。大概一支烟的工夫,大门一响,过谦出去了。莫渊坐在马桶上,裤子穿得好好的,整个人显得傻气,又是憨憨的。他召唤了智能耳机从气窗飞进来,选了《金刚经》来听,有时忽而尘心一动,掉下泪来;有时又趋于平静超脱,在斗室里一直坐到太阳落山。


  滕燕一听到过谦来了,就知道“东窗事发”。她长期纠结着这桩心事,迟迟下不了决心。幸而今天回绝莫渊还算干脆,间接使局面发生了改变。如今她女儿家的心思对方是知道了,唯一的悬念只在于是她自作多情还是他们两情相悦。老实说她还真的缺少信心。


  她开了门让过谦进来,过谦的开场白与她想象的哪一种都不重样,他说:“渴死了,给杯水喝!”


  滕燕忙给他倒水,叮嘱他别喝太急。过谦在她寓所的小会客室里喝着水,想起自认识她以来的点点滴滴。她对他的无微不至他并不是没有觉察,只是听课也好,“电影游历”也好,吃饭说笑也好,他们总是三人行,以致他的认知被带错了方向。他知道莫渊恋着她,潜意识里自动屏蔽了与她之间友谊之外的其他可能。料不到情形说变就变,莫渊的告白打破了三人的微妙平衡,把他迅即推到了必须做出决定的第一线。


  他搁下杯子,用手背抹了抹嘴,滕燕递过来一方丝帕。小小巧巧的,绣着花朵,女性的色彩和构图。他接过来故作不在意地擦了擦,女性的感觉和味道。他想他是男人,话当然要由他来挑破,以免滕燕尴尬:“莫渊很伤心,在宿舍里。”滕燕心跳得奇快,轻轻“嗯”了一声,想着柳暗还是花明就要见分晓了。过谦又说:“我总觉得对不起他。”滕燕一喜,如果过谦对她毫无感觉,何来“对不起”之说?过谦抓抓头皮说:“但是莫渊说他不介意,还催着我找你,作为哥们儿,真没得说的。”他一味拿莫渊说事,意思却表达得越来越清晰了。


  滕燕的笑意先在眸子里,又逐渐扩散到整张脸庞,生出均匀的愉悦,和谐的光润。她原不算绝色佳人,胜在南方女子的灵气与水秀,这时初尝情滋味,全身焕发出崭新的美丽。她时常生病,但现在她有一种自信,有了过谦,她会恢复身心健康,会笑对明天……明天,一想到明天,她的笑容又萎缩下去。过谦是五十年前的人,即使此刻携手,终究没有真正的明天。过谦不知她忽喜忽悲在想些什么,只得笑道:“我看,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俩就从了莫渊吧?”说得像多委屈似的。滕燕“哧”的一笑,泪珠骨碌碌滚落下来。


  过谦见不得女人哭,忙去揽着她,拍她的肩,哄孩子般的:“怎么啦?又笑又哭。”滕燕擦泪笑道:“没什么,只是太高兴了。”既然过谦一时没想到,她就不增添他的烦恼,不让他陪她一块儿预支离别的痛苦。她早就习惯了万般心事压在心底,也不多这一件,尽管是特别沉重的一件。


  过谦并非后知后觉,根本是不知不觉。他对时空穿梭的概念甚为懵懂,一厢情愿地想着,将来带个媳妇回2025年去,还能跟朋友们吹牛说找了个小五十几岁的“少妻”。他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眼下他在怜惜和欣悦交杂的情绪中,亲了亲滕燕的秀发:“我就喜欢你的纯粹,你的聪明,你的真,对了,还喜欢你喜欢我。”滕燕被这绕口令逗笑了:“我要是不喜欢你,你也不会喜欢我吧?”


  窗外忽有一个声音重复:“我要是不喜欢你,你也不会喜欢我吧?”这声音与滕燕一模一样,毫无二致。滕燕忙走到窗台张望,外面空无一人。过谦小跑着过去朝下一看,他比滕燕高了大半个头,顿时看见了滕燕看不见的小家伙。他笑着把滕燕往上一举,滕燕这才瞧见外面草地上一个矮矮的机器人,胖头胖脑,憨态可掬。她泪珠未干,已笑了出来说:“原来是复读机器人。它没事成天乱转,幻谷里不知多少私房话儿被它悄悄听了去。”


  复读机器人脚下的滚轮转动,移来移去,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乐乎,脑袋上红光兀自闪烁。过谦笑道:“我老觉得它像个小垃圾桶。”童心忽起,打开窗扇,大叫一声。复读机器人受惊,“嗖”的变成手机大小的能量块,逃得无影无踪。


  滕燕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会儿才说:“哦,不对,差一点儿被它打岔打忘了。你还没答我的问题呢。你说,我要是不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过谦想了想说:“也喜欢,只是不一定会跟你讲。”滕燕笑着攀住他脖子说:“那你猜猜,我喜欢你什么?”过谦想想说:“我优点太多,你随便选一两条都能成立。”滕燕笑说他臭美:“从做男朋友的角度,莫渊哪一条都比你合适,可不知为什么,我对他就没感觉。也许我骨子里也叛逆,跟你这种性格不羁一身棱角的浪子更有共鸣。”过谦克制住吻她的冲动,暗道:“莫渊这会儿多半在黯然神伤。我总得讲点江湖道义。像有部香港老电影说的:有些事不用一次做完。”


  过谦刚开始时为了莫渊刻意低调,一度在幻谷里隐瞒与滕燕的关系。莫渊找他喝了一次酒,把话彻底说开了,他并且说,偷偷摸摸的恋爱对滕燕不公平。过谦告诉滕燕,滕燕深为感动,想了一回笑道:“也不用故意张扬,顺其自然好了。”


  顺其自然的结果是半个幻谷的作家跑来祝贺他,好像他要大婚似的。过谦惊喜地发觉,往日他无心得罪过的人,有许多也渐渐原谅了他。所谓日久见人心,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朝夕相处,是看在眼里的。倒是四处拉拢、广结人脉的许有清慢慢的失道寡助、门庭冷落起来。这让过谦对人性恢复了不少信心。


  众人中自然不乏有识之士,为他和滕燕的未来担忧。但一来交浅言深,不便深谈;二来人家男欢女爱,正是最甜蜜的时候,劈头一盆冷水浇下去未免残忍;三来人同此心,都指望“我不提醒他,也会有别人说的”,竟弄得过谦始终蒙在鼓里。


  祁必明没有这种远虑,这天欢天喜地地跑来请“大哥大嫂”吃饭。三人到“清风苑”饭庄,点了六菜一汤。祁必明还直呼不够。滕燕再三叫他不要浪费他才说“听嫂子的”。过谦心道:“祁永聪精得一分钱恨不得摔成八瓣,难得孙子不小气,强爷胜祖。”正这么想着,祁必明请求将来结婚时让他做伴郎,“不然我会发飙的。”过谦笑道:“伴郎这个职位很神圣,你和莫渊竞争上岗吧。”祁必明“呸呸”连声:“你这个愚蠢的决定会同时气死莫渊和我!”又转向滕燕哀告,“嫂子,你老公欺负我!”滕燕听到“老公”两字,晕生双颊,心中一阵几乎伤感的幸福,她顿了顿才笑着说:“我们家的事他作主。”祁必明感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眨巴着眼睛说:“我要是也能有个女人,比方绿萍……”


  过谦骂他:“你什么毛病啊,老盯着人家三十几岁的女人。”祁必明回嘴道:“她丰满性感,又没男人,为什么不能考虑?别说三十几,再大都不是问题。”过谦对滕燕手一摊,表示完全不能接受这个论调。滕燕心中欢喜。过谦和甘愿是她的一块心病,即使她与过谦只有不到两年时间相处,至少这两年里,她是他的,他也只是她的,她不希望有任何其他女性插足,哪怕优秀强大如甘愿。如今过谦显然不认同“老妻少夫”,使她放心不少。


  祁必明仍在絮叨:“你们想啊,一个阳光灿烂的早上,我睁开眼,看到枕头旁边是绿萍,把她暖暖地抱在怀里——大哥你笑什么?老不正经的——我是说,我啥也不干,那种温香软玉抱满怀的触感也很美好不是?”


  滕燕脸又红了,过谦看了她一眼,探身过去一把揪住祁必明的嘴。祁必明扭着扁圆的车轮状大头挣扎了半天才脱出来:“好啦好啦,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不说就是了。我另外还有个大新闻告诉你们呢!”过谦道:“哦?”这声“哦?”纯属敷衍,他压根儿不相信这个不着四六的结拜弟弟能带来什么劲爆的讯息。然而这次他错了,祁必明郑重其事地说:“曾谷主明天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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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24 20:14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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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24 22:08 |只看该作者
文化奇迹 发表于 2021-5-24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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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25 21:22 |只看该作者
  十


  过谦接到通知,请他到曾谷主的住所去一下。幻谷惯例,凡是新加入的作家,不论老少,都会被谷主单独约谈一次,这是意料之中的。但曾谷主不约他到办公室,却叫他到住所去,就显得颇不寻常了。


  曾谷主所居的“射日轩”与“揽月阁”遥遥相对,只是后者高居孤峰峰顶,前者则建在另一座山峰的山腰。这山峰没孤峰高,也没那么陡峭,铺了石阶还通了缆车,上下方便。过谦一进门就见一极大的客厅,占了一楼二分之一的面积还多,中间不以屏风或任何别的手法隔断,沙发、茶几一目了然。主位对面的墙上是一张大地图,过谦先当是幻谷,细看却又不像。另一面墙上是龙飞凤舞的草书,笔势纵横,撇捺间如长枪利剑,森然巍然,落款是“曾衍长”三字,想来是曾谷主的名字。


  在四个男机器人的拱卫下,曾衍长大步走了进来。他身材高大异常,年龄应该在五十开外,头发却没一根花白。他摆摆手说:“是过谦吧?请坐。”音量不高,却有黄钟大吕般的回响。老夫说话也是中气十足,声能及远,但那是他发火或发威时。曾衍长随随便便地说着,就有同样的效果。老夫的高亢是往外放的,曾衍长的宏亮却是往内收,更凝练、华丽、行有余力,仿佛用十分力气交谈,还预留了十二分元气涵养精神。过谦做着比较,问了好,待曾衍长坐下便也坐下。


  曾衍长也在暗暗品评过谦,想谷中传说这是个狂生,目前为止,礼数周到,并不狂啊。他笑着说:“在国外时听人提到你,今天见了,觉得传言不大可信。”过谦笑道:“您指的是……”曾衍长笑道:“你最大的性格特色。”过谦笑了,说:“我觉得自己蛮平常,也许仅仅因为会做人的人太多了,我只想顺自己的本心来活,就成了异类。”曾衍长哈哈一笑:“这句话倒能看出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他端详了一下说:“有没有想过换换发型?”


  过谦一愣,下意识摸摸辫子:“留了十几年了,有感情了。”这是不答而答。曾衍长笑道:“有感情的不是一条辫子,是它所代表的那种不为世俗所拘的生命姿态。”过谦一震,一个“对”字脱口而出。曾衍长吩咐男机器人X拿来包烟,上面写的是外文,形状细长,一圈圈画着金丝,过谦从没见过。曾衍长自己先点上,又命X给客人点烟。


  过谦不习惯在长辈面前抽烟,象征性地吸了两口,听曾衍长说:“年轻的好处是充满各种可能,来得及做各种调整。我看了资料,你还有四年多满三十岁,那是人生的新阶段,到了在各种可能里选一种的时候了。如果要调整,也是迟不如早。”他的话像他的脸,笼在烟雾之中,隐隐显出轮廓,但又捉摸不定。过谦寻思着他的指向说:“您的意思是叫我放弃现在的状态,换一种世人所谓更‘成熟’的活法?”曾衍长率直地说:“孺子可教!要是你听得进我的话,我建议你在保留原则的前提下试一试,与人方便,与人合作,你会发现你的路宽阔得多,也平顺得多。”过谦笑道:“这是让我变世故吗?”曾衍长吞云吐雾说:“世故不是贬义词。我半生沉浮,悟出个道理:‘世故而不圆滑’是种境界。”


  过谦把烟头摁掉,若有所思。X上来朝烟灰缸里倒了小半杯水。过谦抬头笑指X问:“曾谷主,为什么要把这些男机器人设计成这样?”


  那X听过谦说到他,本来要走的,又乖乖站住,恭顺地立在原地。它塑料薄膜下的条条电路和大小零件肉眼可见。


  曾衍长打个手势让X退下说:“谷中作家有这个疑问的一定不少,但当面问出来的你是第二个。”过谦感兴趣地问:“还有谁像我这么好奇心泛滥?”曾衍长笑道:“几年前的一个小伙子,叫吕行。”过谦笑了:“可惜没机会认识。那您是怎么回答他的呢?”他一句话就把问题拉回到原来那个,曾衍长倒稍微有点意外,不知道该夸他思路清晰好,还是嫌他太执着的好。他笑笑说:“幻谷中的机器人有三类,一类是做服务的女机器人,仿真程度很好,以让作家们赏心悦目,宾至如归。一类是奇奇怪怪,凭创意做成,增加乐趣,聊作谈资,比如复读机器人,你说什么它说什么;或者魏长老那个小童,会顶嘴,会耍小脾气,同时忠心耿耿;又或者《山海经》中的怪兽神鸟,用机器还原,致敬经典。这两大类是前任谷主开发的。到我手上,加了第三类,就是你和吕行问到的这一类。”


  过谦看他关键处停下来,便催问道:“为什么要做得这么古怪、‘原始’?”曾衍长笑道:“因为要突出它们的低等属性。”过谦重复了句“低等属性?”旋即会意说,“您是说,让人类产生优越感,把机器人定位在最低阶层?”曾衍长赞赏地看看他说:“反应很快!前任谷主的机器人要么太像人,要么太像神兽。我却认为,机器就是机器,智能再高,也不可以得意忘形,得记得它的造物主是谁。”他右掌一动,做了个掌控的动作加强语势:“不然时间久了,人类相形见绌,机器倒飞扬跋扈。还是防患未然的好。”过谦觉得他的话在有理无理之间,到底哪里不对头又说不出来。


  曾衍长笑道:“中国的帝王从古以来雄才大略莫过于唐太宗和康熙。康熙就定了调子,说太监是最最卑贱之人。圣主遗训,代代相传,从他以后,清代没出现过一个能乱政的太监,安德海李连英之流不过当权者的爪牙而已。我所做的,和他类似。”过谦一笑,微带调侃:“您自比康熙,不该局限在幻谷,该去更广阔的天地。”曾衍长笑道:“我的志愿不是治国平天下,还是在我这一块施展抱负吧。”


  两人说了些闲话,曾衍长问起过谦与滕燕。过谦一怔,笑说正在进行中。曾衍长看他神情,对于跨时空相恋的后果一无所知,就告诉他说:“你如留下,出幻谷三天就会苍老50岁,那才是你真实的生理年龄;她要是跟你回去,一到你的年代就会消失,因为那时候她还没有出生。”过谦吓了一跳,直觉曾衍长不是在大言唬人。他出了身冷汗,见对方笑得别有深意,忙问他有没有法子补救。曾衍长起身笑道:“以后再说吧,急也不急于一时。”他的姿势表示谈话结束,过谦不好再说。他把过谦送出门去,看着山脚下行人如蚁说:“假如我能帮你解决难题,你就留在幻谷为我工作吧?哈哈,哈哈。”


  他朗声大笑,减轻这句话利益交换的味道。过谦却还是对他起了一份复杂的观感。这位曾谷主豪迈精细,兼而有之;心中宏图也在他面前露出了一鳞半爪,你说他是试探固可,说是信任和器重也未尝不可。但抓住自己最焦心的事进行软胁迫,就不是一般的拉拢和招揽了。


  到了缆车边,过谦笑问道:“‘射日轩’这个名字形象又气魄,是从后羿射日的典故里来的吗?”曾衍长笑着摇摇手说:“不相干。甘老师的住处叫‘揽月’,我就随便起了个‘射日’,对仗工整,叫起来好听罢了。”过谦敏感地想到,曾衍长是在暗示他与甘愿各据山头,日月争锋。


  曾衍长目送缆车滑下山去,变成了一个小黑点,转回屋里,笑容顿敛:“出来吧。”伏虚从客厅右侧墙壁的暗门内走出来说:“您觉得怎样?”曾衍长盯着对面那幅地图说:“不好驾驭,与甘愿有牵扯,但如你所说,是个可造之材。我们那样精密布置,说动小张,还被他从电影里全身而退。我想试着收为己用。”伏虚给他又点了支烟说:“就怕他太犟,不识好歹。”曾衍长说:“能用他和滕燕的问题收服他的心,当然最好。这小子做人有气象,够生猛,我倒很喜欢。”伏虚笑道:“得到您的抬举,是他造化。只是甘愿那边……”曾衍长目光犹似两道冷电,射向外面的天空:“月亮再圆,又怎么能是正午红日的对手!”


  从去过“射日轩”,伏虚对过谦的态度急剧转变,未语先笑,像个慈祥的老祖父。过谦那篇套着纯文学外壳的通俗小说也在《蓬勃》杂志显要位置上登了出来。过谦、莫渊的宿舍多了两个Y服侍。滕燕的室友被借故调走,无形中为她与过谦的约会开了绿灯。曾衍长连这一点都考虑到了,过谦不禁赞他一声“老司机”。


  绿萍很是不解,去问过谦。过谦内心坦荡,一一说了。绿萍便转告甘愿,还加了句评点:“我就知道曾大谷主一回来,从此多事!”甘愿笑道:“曾衍长做得这么轰轰烈烈,一方面是要笼络过谦,一方面是要我们怀疑过谦是不是投到了他的门下。倘若我小肚鸡肠,就会和过谦生出嫌隙。”绿萍咬着牙说:“一石二鸟,算盘倒打得响。您说他看上了过谦什么?”甘愿说:“我看上的是过谦的为人,是性情之交;他看上的是过谦的潜能,是功利谋算。过谦文才出众,能言善辩,性格强悍,身边有莫渊、滕燕、祁必明一批死党,据我所知,幻谷中对他持正面评价的人越来越多。只要他练出一点城府,只要他愿意,他随时能做曾衍长的好帮手。伏虚老了,新一代人才凋零,难得出现一个苗子,还跟咱们走得近,他能不眼热么?”


  绿萍困惑地说:“我就不懂了,过两年过谦要回自己的时空,曾衍长就不怕辛辛苦苦,到头来竹篮打水?”甘愿唇边一抹笑意说:“绿萍,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说,说曾衍长曾经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绿萍迟疑着说:“好像老谷主去世后就有人传了……”甘愿道:“错了,是老谷主去世之前!这个传闻不早不迟在那时候传开,很可能老谷主预感大限将至,又阻止不了曾衍长上位,于是对外散布了一些信息。”绿萍边想边说:“老谷主是幻谷的创立者,所有秘密都在他掌握之中,要说他识破了些蛛丝马迹,故意放风,也不是没有可能。”


  甘愿叹道:“所以这几年我才和众姐妹不遗余力地调查,每年端午、中秋、除夕借庆节为名互通情报,去年年底的那次聚会,过谦还看到了的。可惜曾衍长行事周密,咱们始终没有拿到切实的证据。”绿萍说:“这件事跟过谦回不回2025年有关系吗?”甘愿款款地说:“如果我的怀疑可以证实,曾衍长就一定是要用他的秘密手法帮过谦以年轻的身躯留在当下,与滕燕顺利相守。送出这个大人情,他才有资本和过谦讨价还价。往后的日子步步艰辛,你替我留神这拨牛鬼蛇神,既不许他们把过谦卷入漩涡,更不准他们毒化幻谷氛围,把一个好好的文学圣地推向万劫不复。”绿萍知道事关重大,心头凛凛,额头见汗。


  这天过谦、滕燕与莫渊、祁必明到“清风苑”小聚。“清风苑”格调清雅,以绿色为基色,院中的树与草,厅里的墙与地,雕花窗棂上垂落的藤蔓,乃至一桌一椅,一碗一碟,皆是深深浅浅的绿。四人两两对坐,各用了一套雨过天青色的餐具。上的菜也是素菜为主,就有荤的也要加入时蔬、葱花、干叶片调色。那叶子是杂交后的品种,可赏可吃,一浸入汤汁就会变软,伸展成翠翠薄薄的一小片,在主菜周围来回飘荡,清香扑鼻。祁必明吃得高兴,高声叫“来点风”。老板体贴倍至,调了二级带梧桐味的清风,配上鸟鸣,加了滤镜,让光线更加柔润。祁必明夸奖道:“服务不错,等下给你评五星。”老板连声道谢而去。


  这时莫渊已从失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原是个豁达的人,又爱看佛经和《道德经》、庄子南华内七篇,比起他的同龄人来,远为超逸。他如今和大家说笑,俨然没事人一般。他喝了口汤,忽见包间里许有清把欧阳早和《云彩镜象》的几个骨干送了出来。许有清也看到了他,再看看过谦等人,不禁有点尴尬。欧阳早面色如常,路过过谦一桌时还同大家打了个招呼。许有清跑出了小碎步把他往外送。


  滕燕叹息着说:“糖衣炮弹又打倒了一尊大神。”祁必明眼一斜说:“欧阳老头算什么大神。”莫渊说:“我记得欧阳早以前不怎么待见许有清的。”过谦点头说:“那次新年酒会上还爱理不理,估计事后老夫拜托过了,朝中有人,事半功倍;许有清再三天一请吃,五天一问安,人都是感情动物,有个人天天在你眼面前献殷勤,你总难一点面子不给他。”祁必明作出呕吐的表情激烈地说:“斯文败类!小爷我就不为五斗米折腰,谁的鸟账也不买!识货就挺我,不挺我的就是瞎了狗眼!”过谦心道:“那也未必,你那水平……”当下笑道,“别操心旁人的事,来,干一杯!”祁必明说:“好!为大哥大嫂看对了眼儿干杯!”滕燕俏皮一笑:“为祁必明小弟弟将来能娶到大龄阿姨干杯!”祁必明对绿萍的垂涎莫渊也知道,笑而不接,另起话头:“为过谦以后成为传世的大作家干杯!”过谦喝了点酒,豪气顿生,站起来说:“为我们共同的文学梦干杯!”


  “当”的一声,四个杯子撞在一起,四人一饮而尽,相视而笑。祁必明拿着杯子翻来覆去地研究。莫渊问他:“碎了?”祁必明神神叨叨地说:“正因为没碎才奇怪。刚才我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老板在柜台后听见,笑接道:“这是特地进的新货。老早在外面开店,一年也坏不了几个杯子。一进幻谷不对了。你们文化人容易激动,高兴了干杯,郁闷了也要干;回忆往事要干,展望未来也要干;哥俩好的要干,面和心不和的又要干。三两下就碰杯,一碰就碎,一碎就散,赔了多少本钱。有一回绿萍主管在这请客,教了我一个乖,但凡作家来吃饭,酒杯一律用特别加厚加硬耐碰撞的,不然坏了也是白搭,都没处报销去。”说得四人笑得东倒西歪。


  许有清急急返回,掠过四人,进了包间,过了会儿出来,手上拿着他自己的包。他拉开拉链仔细检查,老板不高兴了:“许老师,少了什么没有?我跟你干爹也是老熟人,你对我这个店还不放心,在幻谷就真叫别聚餐了。”许有清说:“不是那个意思。”老板拿根牙签剔着牙在柜台后面说:“你真不用担心,那个包就是两张皮,里头一点内容也没有。”许有清满脸通红,过谦祁必明吃吃发笑。


  滕燕给大家挟菜,莫渊斟酒。许有清经过他们那桌,脚步不由放慢,眼里透着羡慕。过谦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要不要坐坐?”许有清嘴上说不要,身体很诚实,粘粘乎乎地就坐下来了。滕燕、祁必明万分惊讶,莫渊却悄向过谦竖了个大拇指。


  过谦看许有清成日忙忙碌碌,营营役役,而多数人都瞧不起他,就算是帮他忙的如欧阳早,也是居高临下、折节下交的架式,不禁有些同情他。尤其上次陈鼎大闹学习班,老夫遇险,许有清扑过去相救,似乎二人不全是互相利用,确有些真感情在内,便对许有清有了三分改观。许有清呢,一来眼巴巴地向往着能有几个死党,二来过谦同时得到甘愿、曾衍长的重视,风头正盛,也想借此缓和一下关系,于是先向过谦、又向滕燕和众人敬酒。滕燕不好拂过谦之意,笑着回敬。莫渊不记仇,也不为己甚。唯有祁必明不开心,想大哥自降身份,“我们这个精英俱乐部,怎么脏的臭的都随便往里拉?”因此假装忘了,拒不回敬。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融洽,众人轮流说笑话。轮到滕燕,她笑吟吟地说:“我这不是笑话,但是非常好笑,只是说出来怕得罪人。”过谦一拍胸口:“爱妻但说无妨,得罪人算我的。”其余三人笑了,都期待地望着滕燕。滕燕笑着说:“《天龙八部》里有两个高手并称‘北乔峰,南慕容’,咱们幻谷里也有两个作家并称为……”她故意卖了个关子吊人胃口,又是理头发,又是掸衣服,直把众人急得快要按捺不住才狡黠地一笑说:“眼高于顶祁必明,低到尘埃许有清。”


  “扑”的一声,过谦的酒先喷了。这是两句老话,他刚进幻谷就听过,好事者编了来损祁、许二人的。只是事过境迁,没想到这两位竟然聚到了一张饭桌上,一个大圆头,一个佝偻背,还面对面坐着。此情此景加此语,顿时喜剧效果非凡。莫渊本来忍着,却见祁必明得意地说:“许有清你看看,谁高尚谁低俗,自有公论吧?”他显然没吃透句子含义,尚在自鸣得意。


  莫渊实在捱不住了,闷头直笑。许有清面红耳赤地“嗐”了一声说:“人在江湖啊……”他不好对滕燕发作,便指着祁必明说:“你当说你好哪?眼高于顶是赞美啊?”滕燕笑得趴到过谦肩上叫揉揉肠子。过谦笑岔了气,几次想说话,结果只有抹眼泪的份儿。祁必明这才回过味来,骂道:“妈的个蛋,是谁糟蹋小爷?”他一发火,宽脑袋上青筋毕露,左右眼内讧,互相瞪着。许有清也不禁失笑。祁必明骂骂咧咧地说:“笑你妹呀!”想想又说,“不过你别说,还编得挺押韵,我日!”自己也笑起来。


  许有清酒意上涌,笑着笑着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为什么除了祁必明,个个都比我写得好!”祁必明炸了窝儿,恨道:“什么叫除了我?我入不了你的小贼眼儿?”过谦便向许有清说:“你试试写农村时别那么黄,收着点儿。”许有清哭道:“不黄吸不了编辑眼球呀,人家说了,这不叫性,这叫人性,呜呜。”过谦“嘁”了一声说:“另外,也别刻意写那么土。”许有清哭道:“不土不叫农村呀!”过谦生气了:“2075年的农村跟上个世纪的农村能一样吗?还开口‘俺爹’闭口‘娃儿’,起名字不是牛粪就是屎蛋。老子天天磕旱烟,老娘夜夜纳鞋底,大伯子端个缺了口子的海碗蹲在墙根底下吃面,套不套路啊你?”许有清拍着桌子泪花四溅:“书上都是这样写的呀!”过谦骂他食古不化。许有清又哭诉:“我是农民的儿子啊!”过谦叹道:“我跟你谈水准,你跟我谈出身!农民的儿子一定写得好农民吗?再者说了,你五六岁就进了县城,过去的记忆还剩多少?一边享受城市的便利一边咒骂什么‘喧嚣冷漠的都市’,不满意你搬农村去啊?谁扯着你的腿哪?”


  许有清哭着哭着睡着了。老板看他那狼狈样,又有点不忍心,叫伙计做碗醒酒汤送过去。过谦谢了,一边给许有清灌汤,一边对莫渊说:“你也是写乡土的,怎么就那么真实又独特呢?”滕燕说:“可见日子虽然是寻常日子,个性化的体验却人人不同。莫渊抓住了,他就成功了。”过谦对莫渊说:“回头你把你的代表作选一两篇让许有清学学。”莫渊不置可否:“也许他根本不认同。”


  过谦问大家有没有新的创作计划。祁必明说要写一个有志难伸独来独往的艺术家。滕燕说要用意识流写一个心理小说。过谦向莫渊叹道:“近两年我左手悬疑武侠,右手都市中产,就没怎么变过。一旦找到了一条适合自己的路,就不由自主要一遍遍重复自己。”莫渊想了想说:“先把各人的基本盘夯实了,再拓宽题材和风格也不迟。固步自封固然不好,为突破而突破也不见得前途光明。我们还年轻,慢慢来吧。”


  过谦笑了:“这话哥哥爱听,为我们还年轻,干一杯!”许有清撑起上身,强睁醉眼,举杯如举千斤担:“我还没到四十岁,我……我也年轻。”


  五人互相取笑几句,“当”一碰杯,各自干了。过谦快步走向柜台嚷道:“今天我买单,都别跟我抢!”看众人没反应,说,“你们也没准备跟我抢是吧?”许有清说:“我刚刚才请过一次客。”莫渊说:“我刚失恋。”祁必明说:“我年纪小。”滕燕笑道:“我是女人。”过谦轮流点着四人笑道:“狠,我认你们狠!”付了钱,与众人相扶相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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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26 22:53 |只看该作者
来打个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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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27 08:55 |只看该作者

鼓励积极打卡的同学。一朵小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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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27 19:12 |只看该作者
  十一


  《云彩镜象》不定期地会发一些大新闻,众人原本习以为常,但这一期抖出的猛料仍让人瞠目结舌:过谦、甘愿相差十多岁却关系暧昧,甘愿不甘寂寞,引诱大好青年;过谦一时失足,切盼浪子回头。


  幻谷上空飘动的云彩上,新闻内容历历在目。通过显像处理,视力再差的人也能在地面看得一清二楚。老中青三代作家全都走出室外,仰面朝天,议论纷纷。几朵祥云时而飘到东,时而飘到西,生怕哪一处的读者被遗漏了。经过统计,这一天《云彩镜象》的阅读量和留言量双双打破了历史纪录。


  过谦愤怒地拿起激光笔,瞄准了云朵的回复区跟评,就见一束绿色的光线在云上“嗤嗤”作响,片刻就烙上了过谦铿锵的反驳。然而这种绯闻,别人都是宁信其有的,哪怕与过谦无怨无仇、甚至对他较有好感,也会出自本性地津津乐道、以讹传讹。


  过谦接连向绿萍、曾衍长、欧阳早三人抗议。在欧阳早那里几乎掀翻了桌子。众职员在老总门外探头探脑。欧阳早勉强镇定,说这是他们的自由,大众有知情权。过谦冷笑道:“如果知道的不是实情呢?”欧阳早说:“我们会及时更新,但进一步调查需要时间。”过谦逼视着他说:“请你立刻删除虚假消息,赔礼道歉!”欧阳早躲开他的目光说:“你要这么不理智,我就通知机器警察了。”过谦突然往前一挣,把他压到墙角说:“远水救不到近火,要不我杀了你,再去找警察自首吧?这个消息登到云彩上才叫劲爆!”欧阳早后脑勺撞得生痛,嗓子无法自控地发抖:“你你冷静点,我我们再商量……”过谦双眼血红,一只大拳头就抡了过去。


  欧阳早头一侧,眼一闭,过了会儿,睁眼一瞧,过谦的手腕被甘愿紧紧握在手里。甘愿向绿萍使个眼色,绿萍强拉过谦出去,过谦兀自吼叫斥骂。


  甘愿推上办公室的门,在欧阳早对面坐下说:“这件事是谁授意你做的,我没有兴趣。我甘愿行得正,立得稳,也不在乎人说。但是过谦是有女朋友的,你签发假新闻前有没有想过会影响别人的感情?”欧阳早咽了口口水道:“你就一点儿不嫉妒?”甘愿摇摇头。欧阳早又问:“你和过谦真就这么纯洁?”甘愿点点头。欧阳早惊魂稍定,理理衣服,捋捋头发,坐回真皮椅中,涩声说道:“你从来不撒谎,看来是我误判了。”


  甘愿笑了笑说:“你以己之心度我之腹,世俗庸人,大多如此,我不怪你。你受到压力,捕风捉影,我也能体谅。不过你不要忘了,当初是我欣赏你的能力,向老谷主推荐你你才做了这个老总。你投靠别人改换门庭我没跟你计较,你该不是以为我忌惮你背后那人,不敢跟你为难吧?”欧阳早一声儿不言语。甘愿缓缓起身,缓缓说道:“我能把你扶上这个位子,就有本事把你拉下来。今天之内,如果那条八卦新闻还飘在那朵云上,任谁也保不住你的前程。听明白了吗?”欧阳早小声道:“听明白了。”甘愿手落在门把手上说:“只要我在一天,绝不容许《云彩镜象》指鹿为马,自甘堕落!”


  她出了门,下了楼,恰遇见宇文茂。宇文茂似乎踌躇了一下问道:“过谦没受大影响吧?”甘愿便说:“我正要去平息事端,消除影响。”宇文茂点头说:“帮我向他带个好。”甘愿清亮的目光在他脸上滚了两滚,“嗯”了一声,扬长而去。


  她快步疾行,转眼到了滕燕的宿舍。一敲门,过谦果然在。二人见了甘愿,又惊又疑,身为导师,平时她是绝足不到任何作家居所去的。过谦隐约猜到了她的来意,滕燕却疑心更炽,只是甘愿积威之下,不敢造次。过谦给甘愿让座,甘愿站在桌旁说:“不必了,我来澄清误会,很快就说完了。”


  滕燕再难忍耐:“误会?我亲眼看见你们在白虹桥上喁喁细语,神情要多亲密有多亲密!”甘愿淡然道:“疑邻盗斧,戴着有色眼镜看人,看谁都不正常。白虹桥上只有开解,没有细语;只有亲切,没有亲密。请问两个心中有鬼的人,为什么要跑到桥上招摇,是怕大半个幻谷的作家看不见吗?”她的话自有一种力量,比过谦的“气急败坏”更易取信,滕燕脸色变幻,半信半疑地说:“那过谦为什么那么关心你?你为什么唯独对他另眼相看?”过谦插嘴说:“因为我们是朋友,是知己,我从来没有瞒过你吧?”


  甘愿听到“知己”二字,心神一震,一份混合着感动、感激、感喟的情绪稠稠地笼罩了她。既然过谦为他们的交往定了性,她不能叫他失望。为了解释这件事,她决定用一种对得起知己的做法。她唤来一个Y,交待了两句。Y领命而去。她闲闲坐着,泰然自若。过谦滕燕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陪她坐着。


  甘愿对过谦二人说,太阳落山之前,那条不实新闻就会删除,又叮嘱过谦不必强求对方道歉:“他有他的难处,何况他也不可能妥协到这个程度。大家各让一步。”过谦愤懑难平。甘愿一笑道:“你不觉得这条新闻对你手下留情了吗?我‘不甘寂寞’,你‘一时失足’,口口声声说的是我引诱青年,还暗示你浪子回头为时不晚。”过谦一想,确实如此,很感奇怪。甘愿笑笑续道:“因为有人想用这件事一箭双雕,既破坏我的名誉,又向你施压,逼你离开我这个集团——虽然你我从来不是一个‘集团’。”过谦大悟:“曾谷主!”滕燕听了,入情入理,疑虑已去了一半:“他不怕伤及无辜吗?”甘愿道:“他眼里根本没有无辜,为了达到目的,无事不可为。在我们的文化里,男人有点花边新闻,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事,可能还有人羡慕他有本事。因此他只要确保这一招对过谦不构成大的打击就可以了。”


  Y把甘愿要的东西送来了。甘愿托在掌心:一朵剔透的水晶花。


  过谦一见便说:“记忆闸门!”滕燕不解,过谦简单解释给她听。滕燕知道她想做什么了,却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过谦心中雪亮,欲待阻止,又咽了回去,这实在是当下让滕燕去尽最后一丝怀疑的唯一办法。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是那么自私。


  甘愿让Y退下,输入密码,把水晶花印上额头,一束光投在宿舍的墙上。过谦曾见过的男青年迅速显了出来。依然高高的个子,依然戴着黑框眼镜,依然微笑。过谦看到甘愿初见他时眼神的悸动,看到他们并肩漫步在落花之中,看到他们在有月亮的晚上用“语音铃铛”在各自的居所聊着天儿。这边铃铛一响,那边铃铛一振,空气中是一道道旖旎的声波。甘愿听到了一条他发来的信息,深深、深深地笑了。过谦滕燕绝难想到她这样霸气的女人曾有过那么容光焕发又娇羞柔媚的笑容。再然后,过谦看到她一个人等在“揽月阁”二楼的露台上,良久良久,影子被月光拖得长长的。一个“语音铃铛”盘旋在她耳边,她听了,不再等待,转身回屋,临进门时,又回头痴痴地看了一眼山下。过谦心中一痛,想:“那一眼就叫做心碎!”


  甘愿取下水晶花,沉默半晌才说:“他在幻谷只待了一个月,跟我相处不过二十天,可是我这一生再也不能爱上别人了。”过谦恻然生悯:“二十天的时间你就……”甘愿抚摩着水晶花说:“我主动约了他,他也答应了。在我以为会互相倾吐心意的那天晚上,他没有来。我等了很久,看树影一点点移动,心里越来越冷。我还不敢睡,抱着万一的指望,怕他临时有事,来迟了,见我睡了,不忍心叫醒我我们就会错过。最后我等来的不是他的人,是他的一个‘语音铃铛’。他说他和我是不可能的,非常抱歉。”滕燕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哽声说:“你哪里不好,他这么残忍……”甘愿凄然一笑:“我整夜不能成眠,第二天早上,就听说他走了。他是幻谷第一个‘无故退出’的作家。他宁可接受谷外组织的惩罚,也坚决要远离我,我当时就想:男人的心要是硬起来,再狠的女人也比不上。”


  滕燕拭着泪说:“甘老师,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又触动你的伤心事!”甘愿笑了笑说:“过谦之于你,就像吕行之于我,你从此可以安寝无忧了。”过谦一愣说:“吕行?”甘愿奇道:“你听说过他?事隔几年,谁会提到这个匆匆来去的人?”过谦仔细搜索了一下大脑:“对了,是曾衍长提过,说他和我一样对谷里男机器人的外形十分好奇。”甘愿听到“曾衍长”,似乎紧绷了一下,待听说只是这件小事,便放松了:“也只有吕行,会当面问这些不相干的琐碎。”说着笑了,温馨的,包容的,又是牵痛的,有无限的情感在其中。她把水晶花收入袖中,不再多言,转身就走。过谦滕燕望着她的背影,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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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27 21:18 |只看该作者
折射了多少人间镜象。云彩镜象,很有寓意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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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27 21:37 |只看该作者
男女主角各有各的心上人,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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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27 21:42 |只看该作者
好看!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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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28 19:13 |只看该作者
  十二


  幻谷要选派四五位作家去“经典文学场”。祁必明预料没他什么事,他深谙“要想不被拒绝,就先拒绝别人”的至理,抢先表示“不感兴趣,不屑参加”。过谦知道“经典文学场”与“经典电影宫”是姊妹项目,挑中的作家将有机会亲睹文学名著中的精华章节,其原理与“电影宫”大同小异。他猜到名单里会有自己,惊喜的是莫渊滕燕也雀屏中选,此外许有清也有份。绿萍私下里知会他说,许有清是老夫力荐,而这次甘愿没有反对。曾衍长回谷,形势改变,需要稳住老夫这样的第三方势力。


  过谦入选,祁必明心里酸溜溜的但还没啥大意见,莫渊和滕燕也去他就觉得落寞了。许有清居然也挤进去了,一桌吃饭的五个人唯独缺他,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气得找到过谦,激动地说了半天,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他也要去!


  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他先前声明的“不屑参加”。过谦照顾他的颜面,也没好提。祁必明死乞白赖地缠着他找甘愿、曾衍长疏通人情,这却是过谦万万做不来的。别说为祁必明,就算是为他自己、为滕燕也不行。不管与“当权者”有多少交情,只要一想到怀揣目的,有求于人,撑着笑脸,绕着弯子,他就一阵反胃。他觉着一开口从此双方就不是平等的了,以后相处也势必不如从前单纯和自然。甘愿还罢了,像曾衍长那种性格,说不定还会以此作为拉自己入伙的砝码。他宁可选不上,绝对不折腰。


  他给祁必明磨得不耐烦,推说前一顿酒喝多了偏头痛,倒到床上蒙头大睡。祁必明哀怨地看着无情的大哥,又恼又悲,又惭又恨。后来还是滕燕看不过,找绿萍代为讲情,含含糊糊地造成一种似乎是过谦叫她来疏通的假象,绿萍才勉强把祁必明补进去了。祁必明不知道来龙去脉,还以为最后关头才华感动了上天,发生奇迹,大为得意,心想:“没你过屠夫,不吃带毛猪!”


  这天五人到操作间坐下,左二右三。左边是过谦滕燕,右边是莫渊许有清祁必明。绿萍说:“今天的主题是‘被打与被杀的老太婆’。各位作家请分两组进书,一部书有人被打,一部书有人被杀。被打的那部注意作者用大事件刻划人物群像的技巧。被杀的那组注意作者的心理描写和气氛营造。回来后两组作家再请互相交流。”她又给五人讲了规则,安排他们与机器连线,把遇到紧急情况才用的“返回仪”交给过谦。过谦感到甘愿绿萍对自己偏心得肆无忌惮,便顺手把“返回仪”给了莫渊。


  祁必明问为啥不是五个人一起,实则想问“为啥不是跟过老大一起”。绿萍对这个老打自己主意的小子很不待见,然而又不能不理,只得略说了下,还原电影场景有镜头可循,较为简易,人数上就没有限制;还原文学名著是从文字造一个影像世界,千头万绪,甚为繁难,兼顾到很多方面,因之一部名著的承载量上限不超过四人。祁必明闭了嘴,暗恨道:“四人,就他妈多我一个!”


  绿萍见他一副不满意的神气,佯笑道:“总不能一边四个一边一个吧,万一出了状况总得有人互相照应。”其实有句话她没好说,上次电影宫生出事端,甘愿引以为戒,这次同意带上许有清,除了安抚老夫,另一个目的是把许有清做为人质:你的干儿子在我们手里,你想弄鬼,就会投鼠忌器。而把过谦滕燕单独一组,也不仅仅因他二人是情侣,还是要把过谦同许有清区隔开来,慎防许有清中途玩什么花样。至于莫渊和祁必明,那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既然不能面面俱到,就把潜在的风险留给“外人”好了。


  两组分别抽了签,选了各自的书。祁必明气鼓鼓地和莫渊、许有清神游,气还没顺,忽见前头一位美妇人、几个婆子领着一群人直扑怡红院。他知道他们进了《红楼梦》,但和他的许多同龄朋友一样,他对这本号称“死活读不下去的名著”非常陌生,这是到了哪一章,哪一节,甚至怡红院是谁的住处他都没概念。莫渊看他一脸懵懂,轻声说:“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把几个关键人物和大致过程讲了一遍。祁必明看过几集电视,对这一著名段落稍有了解,再加莫渊这么一讲,便“哦”了一声,不那么茫无头绪了。


  身旁许有清不比他好多少。他属于那种“写什么就只爱看什么”的类型,凡是乡村题材的小说,来者不拒,良莠不分,《红楼梦》则从未通读。在他心底深处,对这本写贵族之家的大书有种天然的抵触。饭吃了一顿又一顿,茶喝了一回又一回,戏唱了一轮又一轮,诗作了一首又一首,不知道在搞什么。除了刘姥姥进大观园,别的他全都无法共鸣。这种有闲阶级的读物,怎么有这么多人为之击节叹赏,终身沉迷?哪里比得上为了自留地打架、结扎和二胎的斗争,“要想富,先修路”的大学生村官,和柴禾堆边上乡长村妇偷情,“村村都有丈母娘,满街都是小乡长”来得有趣?只不过周围的人都夸《红楼》,他不敢独树一帜,才只好跟着夸。他很疑心有些人跟他一样夸得言不由衷。


  祁必明看出许有清对此书的陌生不在自己之下,开心笑道:“老许,发什么呆哪?”这一声比较大,就见领头那位美妇人凤姐儿皱眉说:“这些玻璃灯是要坏了吗?只管吱吱嘎嘎吵得人心烦。”婆子们笑道:“想是园子里风大,二奶奶千金贵体,不值当为这点子小事动气。”祁必明凝神一看,原来他和莫渊、许有清竟然变成了三盏照明用的玻璃灯,身子是把手,头是灯罩,眼睛是灯芯。他吓了一跳,向莫渊说:“还变得回来吗?”莫渊笑道:“有绿萍主管在,你就放心吧。”他一语双关,顺便点了一下祁必明对绿萍的绮思。祁必明一想女神坐镇,定心不少,当下不吭声了。他们的对话唯有彼此听见,在红楼诸人听来,不过是风动灯摇而已。


  进了怡红院,领头的婆子“王善保家的”张牙舞爪,一迭连声叫大家开箱子待查。祁必明“呸”了声道:“小人得志!”众人都乖乖听命,唯有晴雯闯出来,把箱子打开,往地上尽情一倒,倒了个底朝天。这无声的抗议激烈而锋利,王善保家的觉得没趣,凤姐儿反有欣然之色。祁必明叽叽咕咕地道:“检查团的人不一条心嘛!王熙凤好像不喜欢那死老太婆。”莫渊笑道:“晴雯刚烈,凤姐精明,王善保家的卑鄙。凤姐看不上那种无风起浪的奴才,反而欣赏晴雯那样真性情又机敏的女孩儿。”许有清惊奇地说:“原来王熙凤不是坏人?!”莫渊笑道:“‘红楼’里绝大多数不是好人坏人,是活人真人。”


  三个人变做的三盏灯分别被三个婆子拿在手里,随着凤姐和王善保家的离了怡红院,去往潇湘馆。祁必明道:“贾宝玉没种,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要是我写的话,他就该吊打狗奴才,跟他亲娘决裂,气昏他老爹,带林黛玉晴雯和那个紫什么的丫环私奔。”莫渊奇道:“私奔就私奔了,为什么要带紫鹃?”祁必明道:“路上总要有丫环服侍呀!”莫渊忍俊不禁:“红楼梦的续书从清末就层出不穷,你又提供了一种新思路!”


  潇湘馆内,众人搜了众丫环的箱子。王善保家的找到几件“可疑物品”,一问是贾宝玉的赠物,只得摞开手,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祁必明骂:“这老家伙讨嫌得很!”莫渊却对许有清说:“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搜查潇湘馆,林黛玉没任何反应?按说不像她的个性。”许有清不便坦承他听不懂,做出深思的样子来说:“要是能去卧室看看她在干嘛就好了。”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他脱离灯体,飞入林黛玉房中。莫渊、祁必明对视一眼,才不约而同想起仿佛绿萍说过“移物换形”之类的话,当时似懂非懂,又对即将到来的“探险”过于兴奋,不曾深究,这时忙也各用意念,“嗖嗖”两声,身体一轻,也飞了过去。三人在屋顶略一盘旋,缓缓下降,落到一叠诗稿上,成了三张写满了娟秀小楷的纸张。祁必明是第三张,上下摞着两个加起来二百好几十斤的同伴,连连呼痛。林黛玉视诗如命,听稿纸乱响,忙唤了人来披衣起床。凤姐儿忙进来笑道:“才刚不是叫你别起来吗?我们就走了。”林黛玉笑道:“我白瞧瞧我的诗,很不与你相干。”说着检视一番,一一抚平,拿了个镇纸压上,这一下把莫渊等三人个个都压得够呛,一声都喊不出来了。


  林黛玉看看外间,回头悄声问:“好好儿的,怎么演了这一出?”凤姐儿刚想说话,又咽住,小声笑道:“太太和大太太的主意,我顶着不办不成?又有大太太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搅在里头,唉,你哪里知道我的难处。”林黛玉笑道:“我正为知道你为难,才不与他们理论。我是百事不问,并非百事不知,我想你连宁国府里那么大的丧事也操持过,哪里瞧得上这一点子‘排场’、威福。”凤姐听了很觉知心,又不好说得更明,默然片刻,强笑道:“睡吧,什么诗啊词的,凡百的事也不如身子要紧。为你这个病,老太太日夜记挂,宝兄弟也三灾八难的,闹出多少事来。你自己小心调理,日后才……”


  她咳了一声,径直出去了。林黛玉回味她话中含义,显见她和贾母属意自己,而另有阻力,也不言而喻,思前想后,不由得滚下泪来,一滴滴落在纸上。


  祁必明等三人都禁不住她泪雨纷纷,忙集中精力想着“出去”,脱出纸张,暂且附着于凤姐发钗的三根金丝上。一行人走了一程,进了秋爽斋,探春早已秉烛开门而待。莫渊告诉另二人,探春是三小姐,外号“玫瑰花”,又美又扎手,凛然不可侵犯,王善保家的在这里要吃大亏。祁必明笑道:“好好!是该让她吃个憋了!”


  过谦、滕燕一进房门就化身为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衣领,过谦是左领,滕燕是右领。二人手拉手并排站在男主角的脖子上。


  过谦笑道:“这个视角不错,居高临下,一览无余。”滕燕笑道:“这是《罪与罚》第一章第七节,我最喜欢的章节之一。”过谦笑着说:“主角快杀人了,你还很喜欢,平时是不是爱看恐怖片啊?”滕燕轻倩一笑,娇艳如花:“别打岔,认真看。”


  室内弥漫着旧俄时代的气息,明明有日光,也显得阴沉;并没有大件的家具,却连空气都透着笨重迟滞。男主角把假的抵押品递给被过谦戏称为“俄国当铺掌柜”的老太婆。老太婆接过去问是什么。男主角哄她说是银烟盒。可是他心理素质不佳,谎话说得结结巴巴。因为预谋行凶,这个没有经验的杀人犯犹如犯了寒热病,冷一阵热一阵,脸色惨白。过谦、滕燕感到他脖子上体温的异常,和他明显急促的呼吸,都有些紧张。过谦没心思开玩笑了,滕燕则不时看他一眼,似是汲取勇气和信心。


  男主角故意在“抵押品”外面捆了好多细绳,老太婆解了半天,恼怒抱怨使她的脸更歪斜难看了。就在这一刹那,男主角拿出斧头,“几乎不知不觉,几乎毫不费力,几乎不由自主地用斧背打到她的头上。”


  过谦、滕燕同时惊呼了一声——在男主角听来是衣领的“悉索”声。最难的是第一下,他看到倒在那里的,平时敲骨吸髓贪得无厌的老太婆,又把斧子举了起来。滕燕过于专注那斧子,突然之间,元神脱离衣领,从上到下,迅速无比地跌落到那把染血的斧子上。她越急越慌越难挣脱,她再想不到她会成为书中的一把凶器!


  祁必明等一到探春房中就觉得气氛肃杀。三人集中心意,离开凤姐儿的发钗,转移到探春的帐子上。那上面绣着精致的草虫。莫渊附于兰草,许有清粘上萱草,祁必明则藏身进了那只刘姥姥孙子曾重点关注过的“蝈蝈儿”。


  绣帐无风微动,谁也没加注意。对峙的双方各怀心思,瞧着对方。探春有意问是什么事。凤姐笑说丢了件东西,连日查不出来,怕旁人赖这些丫头,索性搜一搜,还她们清白。探春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有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就命人把箱子柜子一齐打开。凤姐赔笑解劝,叫人关箱锁柜。


  许有清奇道:“都说王熙凤厉害,看来也不怎么样啊,被探春吃得死死的。”莫渊说:“她们是两种不同的厉害,王熙凤是曹操式,探春是诸葛亮式,诸葛式自带正气。”许有清这才明白,又问是不是两个女强人一山难容二虎,所以针锋相对。莫渊说:“曹雪芹的鬼斧神工之笔,是从不按常理出牌的。林黛玉薛宝钗情敌能和好,王熙凤贾探春也就能惺惺相惜。探春表面上呛凤姐,其实是冲着别人发作。”许有清消化了一下才说:“真够微妙!”祁必明咂吧咂吧嘴,心想还是不说话的好,省得露怯。


  三人又再细看。探春背朝着他们,向对面凤姐儿、王善保家的等人接连发话,攻势凌厉,一时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一时说“可细细地搜明白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一时又问众婆子:“你们也都搜明白了不曾?”众人除了王善保家的以外都道:“都翻明白了。”


  莫渊笑道:“自取其辱的人来了。”就见王善保家的越众而出,上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她自恃是大太太心腹,又从没领教过探春的手段,便出言轻辱。


  “啪”的一声,探春一记响亮的耳光拍在她脸上。王善保家的愣在当场,竟不信人间有此等事。祁必明大声喝彩,莫渊笑道:“王蒙曾说过,探春这一巴掌响彻二百年!”探春指着王善保家的斥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又骂她“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探春犹在趁胜追击,凤姐儿等慌忙解劝,同时又暗感佩服、痛快。这次许有清也赞道:“曹雪芹写人写绝了。”莫渊边看边笑:“更绝的在后头。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是迎春那边的丫环,搜来搜去反而只有她这个外孙女与男人私会,有赃有证,气得王婆子自己打脸。最感人的是,曹公对这位外孙女又并不幸灾乐祸,而像对其他角色一样充满悲悯,这就是大胸怀才有的大手笔。”平时稳重内敛的莫渊这一晚谈笑风生,毫不掩饰对“红楼”的激赏,对大师的崇拜,倒让祁必明对他多了一层了解。


  就在此时,A组B组用以联络的“语音铃铛”响了。莫渊一听,脸色大变:“滕燕出事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砍下了第一斧之后,滕燕不慎附到了那把斧子上。拉斯科利尼科夫使出浑身的力气又打了老太婆一下,两下,“一直是用斧背而且都在头顶上。血恰似从翻倒的杯子里迸涌出来。”滕燕与那斧子一而二,二而一,随着男主角的手臂连续数次扑到老太婆头上。油油的头发在眼前晃动,鲜红的血液溅到身上。向后,向前,向后,向前,身体和心灵上的双重眩晕让她险些呕吐出来。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过谦反应虽快也阻之不及。移物换形需要集中心神,这时他惶急中怎么都离不开男主角的衣领,无奈之下,只得用“语音铃铛”向B组求救。


  男主角跑进卧室随手拿了些金表之类,跑出来时却撞上了刚刚被杀的老太婆的妹妹。两人正面相遇,避无可避,可怜的老实的妹妹被斧刃劈到颅骨上,一下子倒了下去。如果说杀第一个老太婆还能用“劫富济贫”“为民除害”的借口来哄自己,杀这个无辜善良的妹妹就在道德上把男主角逼到了绝境。他紧紧握着斧头,惊惧失措。他下意识地掩盖现场,又想逃跑。当外面有人敲门时,滕燕与他感受到同样剧烈的恐惧,因为他“俩”都杀了人。待他躲过来人,成功脱逃时,她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她仍封在斧子里,谁也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过谦总算挣脱了衣领,找到了新的载体:他侵入了男主角的大脑。本来,附着的物体绝不包括人体器官,一旦违规,有性命之忧,但为了滕燕,他不惜冒险。他“指挥”男主角回家把斧子放回原处,用柴遮没。现在罪犯的手和滕燕不再连在一起了,过谦拼命催促滕燕趁机离开。滕燕心意稍平,又不受主角的情绪感染,试了三次终于脱了身。过谦大喜,但虚灵的状态不能长久,她必须立刻找到新的依附体。过谦想挣脱凶手的脑海帮她,却在里面溺水,目力所及,是一片浑浊昏黑的浪潮。他和滕燕同时陷入了空间的危机当中。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流丽的光照了进来,影影绰绰看见莫渊等三人在那边招手。那道光华丽苍凉,伴着金声玉振的音乐。东方的古典情怀如一贴清凉剂,抚慰和激励了他和她。二人向着那光芒和乐声奋力而去,几经挫折,跃了上去。光带一收缩,二人眼前一花,同时被拉出了《罪与罚》阴森深邃的世界,东正教的背景和各色人等的影子一掠而过,风驰电掣。蓦然间闪电般一亮,他们落进了《红楼梦》中,本民族成就最高的小说救了他们的命。


  莫渊等正在惜春房里,粘附在那幅永远画不完的大观园全景图上。惜春的心冷意狠让凤姐等愕然。凤姐反倒开脱周全,暂且没把惜春的贴身丫环赶出去。过谦惊魂初定,一看便说:“下一站迎春那里不要去了,赶快回幻谷!”


  莫渊见滕燕面无人色,哪用他说第二句话,立时拿出“返回仪”一按。惜春的图画动了一动,五道极细的线条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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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28 19:37 |只看该作者
这章的想象力太无敌了。难得的是两边同时穿插,却交换得这么的自然。两本世界名著融在了这一本新的科幻力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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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28 21:21 |只看该作者
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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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30 19:17 |只看该作者
精彩纷呈,总有意外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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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30 19:42 |只看该作者
  十三


  滕燕回来就病了,讲座不能听,小说不能写。过谦一天要看她三四次。幸亏Y们温和细心,不知疲倦,服侍得十分尽心,病情才没有恶化下去。


  滕燕的病刚刚小有起色,过谦又倒下了。他曾进入杀人者的大脑,与滕燕一样受到戾气的侵染。好在先天底子壮,用他自己苦中作乐的话形容,叫“等于得了个豪华升级版的感冒。”曾衍长、甘愿、伏虚都来探望过他,甘愿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话要等他病好了再说。这天魏晋也派了机器仆人小童来问候。过谦叫小童回去请魏晋安心,说他已然痊愈了。


  那小童作古代书童打扮,虽是机器,比人还有个性,听了过谦的话,不是像别的同类恭恭敬敬答应,而是“哼”了一声说:“死撑。我家先生早料到你嘴硬,叫我把话带给你就行,你的话就不必带给他了,反正也不是真的。”过谦被逗笑了,心想:“魏长老还真了解我。”他带小童在宿舍内外逛了逛,见他对一个面容姣好的Y溜了一眼,恶作剧地笑道:“小童,你看那个小姐姐好看不?”小童警惕地瞄着他说:“你问这个干嘛?”过谦笑问:“老实说,你看到女机器人有没有特殊的感觉?比如,脸红,心跳,手掌心发热,性幻想……”小童毫不留情地顶回去:“这是你看到女人类的感觉吗?”过谦不愠不恼,哈哈大笑:“好吧,算你小子厉害,回家代我问魏长老好。”小童破天荒露了个笑脸说:“累了吧?刚才还说病好透了,可见吹牛。”他走了两步,又回头说:“对了,先生叫我问你,是不是只有老夫长老没探视过你?”


  过谦想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因笑道:“魏长老为什么特别提到这个?”小童一本正经地说:“先生说,你跟许有清关系好转,曾、甘两位又厚待你,按理说老长老应该顺势下台阶,来看看你的病,以前的事就马马虎虎算揭过去了。但是他偏偏不来。先生说,这叫做‘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对你的成见深到放不下。”过谦摸摸小童的头说:“相比伏长老的见风使舵,老长老倒是本真一点。”小童推开他的手说:“别摸东摸西,男男授受不清。”行了个礼说,“告辞了。”过谦疼爱地看着这个孩童般的机器人说:“告辞告辞。”


  小童别了过谦,不走寻常路,拐到后山去赏玩风景,不时吟诵唐诗宋词中歌咏山水的佳句。正心旷神怡之际,脚下一绊,差点跌倒。他低头一看,是一只人脚,脚踝以上尽被长草遮没。这一带甚为荒凉,是为感情细腻的作家们伤春悲秋准备的,怎么会有人在这里睡觉?小童蹲下身子,一把一把,将腿、身子、头顺着拽了出来,皱眉一看,竟是老夫。老夫眼睛瞪得老大,胸口三处伤口,血液凝固。小童一试鼻息,果然死了。他伸手合老夫的眼睛,合了三次都不闭眼,当真是死不瞑目。


  小童用“语音铃铛”报告魏晋,自己守在尸身旁寸步不离。魏晋得讯,吃了一惊,赶来一看,第一时间通报了绿萍。不到半个小时,整个幻谷轰传开来:首席长老老夫,暴死于后山草丛!


  曾衍长指示机器警察调查,又把老夫的尸体拍照存档,冰封起来,留待谷外警察会同办公。老妻、许有清抱头痛哭,老妻“杀千刀的”也不知骂了几万声。下一步当然是找出真凶。莫渊先有不祥之感,为他的室友忧心忡忡。预感不幸成真,老妻、许有清力指过谦嫌疑最大。伏虚也怀疑过谦,只是摸不准曾衍长的态度是弃是保,因此模棱两可。


  几日后,内部聆讯,过谦坦荡地表示,他以前不喜欢老夫,但后来看到此人确有真才实学;虽爱护短,不乏真情,所以印象颇有改观。何况就算不喜欢甚至痛恨一个人,也不等于就想要消灭这个人。


  老妻哭道:“你如今红了,有大佬撑腰,你就膨胀了。你看幻谷里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当中只有我家老头子不甩你,你生了病,他问也不问一句,你就不舒服,就怀恨,年轻气盛你就犯浑,就起了杀心!”过谦面无表情地说:“我体谅你丧夫之痛,不跟你一般见识。但你纠缠不清,我不排除反诉你毁谤诬蔑。”老妻哭指着他,向曾衍长、甘愿等人说:“看到没有,看到没有?当着你们的面他就敢恐吓我。老头子晚上落了单,他什么事做不出来?”


  过谦望望许有清说:“你干妈不了解我,武断臆测也算情有可原,你虽然不是我要好的朋友,总算吃过饭,喝过酒,在‘经典文学场’里历过险,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


  许有清哭得嗓子嘶哑,双眼全是红丝,这时便涩声道:“不错,我之前曾拿你当个好人。谁知道你这么狠,这么毒!”过谦笑了笑说:“愿闻其详。”


  许有清走到屋子中央向曾衍长、甘愿等说:“上星期我陪干爹喝茶,告诉干爹我和过谦化干戈为玉帛,干爹当时就警告我别上过谦的当。他老人家说,过谦性格刚猛激烈,哪有那么容易平白的就被我们的父子情感动,又哪有那么简单因为他的课讲得好就不计较以前的恩恩怨怨?这不是骗三岁小孩儿吗?”过谦叹道:“三岁小孩的赤子之心哪是你们比得了的?我的确这么想,这么看,你们偏要用阴谋论来猜度我。只因你们自己不是这种人,就不信世上会有这种人。”许有清“呸”了一声说:“干爹还说,你们在‘电影宫’遇险,这笔烂账一定算在我们头上,那次你和滕燕、莫渊差点丢了命,你能宽容大度到这份儿上,你就成了佛了。”


  过谦心道:“听你的口气,这事和你们无关?”嘴上说,“我不敢说成仙成佛,不过我确实原谅了你们——假如那件事是你们做的。”许有清恨道:“你看,干爹说对了,你就是认定是我们干的,那你就更有杀人动机了!”


  甘愿、绿萍对视一眼,心想“电影宫”风波原来另有隐情。曾衍长、伏虚均是老辣之辈,都不动声色。


  魏晋缓缓开口:“过谦,‘电影宫事件’到现在有多久了?”过谦一喜,答道:“大半年了。那还是我刚来不久发生的事。”魏晋说声“嗯”,不言语了。他这话问得关键,言外之意是:既然那么早就结了梁子,何以拖到今天才来报复?


  老妻擦着泪咬牙切齿地说:“准是他要细细谋划,所以没着急动手。”过谦说:“刚才许有清还引了老长老的原话,说我性格刚猛激烈,试问一个刚猛激烈的人有多少耐心会用大半年时间去缜密地策划一桩杀人案?我这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德行人尽皆知,我有多大概率杀了人还在现场不留一丝自己的痕迹?我又不是职业杀手。”老妻语塞。许有清却说:“你无巧不巧这几天病了,就是想制造假象。这不是欲盖弥彰吗?还不叫心思缜密吗?”


  甘愿直到这时才说了第一句话:“事涉凶杀,就算用我的气味相机也只能作为辅助证据,何况是个人的主观推测?”老妻恶狠狠地盯着她说:“那依您的高见呢?直接把老头子一烧完事儿了?”甘愿向她森然一望,目似寒冰。老妻打了个突,扭过头去,不敢再唐突了。甘愿续道:“双方的陈词我们都已听过,哪一方都不能绝对有力地支持己方的观点。我提议调看过谦一周内的梦境。假如他做过亏心事,近期的梦中必有体现。”


  出于保护隐私的考虑,幻谷作家的梦境通常是秘不示人的,极例外的情形下也只允许查看最近一周的内容。这是一个不偏不倚的提议,连许有清和老妻都认为合理,便全体通过了。


  曾衍长用他高亢的嗓音吩咐机器警察,立刻到梦境管理处调阅,其余在场人等,一个不准离开,以防有人借机钻空子。


  机器警察去了,绿萍令人搬了椅子来让过谦、许有清坐。老妻本想抗议,但看干儿子站了半天也累了,人家又不是只给过谦一个人坐,就不说什么了。一个小小的细节折射出绿萍的精细,甘愿眼中微孕赞赏,绿萍只作不知。


  不一会儿,机器警察带了一盘磁盘回来,上面标注“过谦”二字和近七天的日期。绿萍看看过谦,过谦磊落一笑,表情轻松。老妻不禁有些心里没底:“看他胸有成竹,难道老头子真不是他杀的?”


  磁盘插入放映机,空气一振,先是些星星点点的闪光,后是条条直线曲线,再后来是模模糊糊的画面,再过一刻便稳定下来。倒数第七天,过谦的梦境是在构思的一个新小说,创意特别,曾衍长不觉点了点头。他这小动作伏虚尽收眼底,当下说:“在座的可别剽窃过谦的点子。要不是为了查案,咱们也不能提前看到这么新颖的架构。”“在座的”当中,有可能剽窃的唯有许有清一人,老妻嘀咕一句“老狐狸,亏老头子生前拿你当个人!”


  倒数第六天,过谦的梦境是2025年的景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过谦的思乡之情使他做了这梦。曾衍长心道:“可得把他的人和心都留下来才行。”


  无风无浪又是几天,平平无奇,倒数第二天的晚上,梦境晦暗不明。曾衍长指示:“调亮些。”


  机器警察依言调色,就见画面一颤,是过谦与老夫往日吵架的情景。过谦心中一紧:“不对啊,昨儿晚上我一觉睡到大天亮,难道做了梦自己忘了?”老妻绷直了身子,伸长了脖子。又见过谦扇了老夫一耳光,狂笑不止。众人大哗,一齐看向过谦。又见梦境中过谦对老夫拳打脚踢,啐了一口,拔刀相向。


  画面消失了,室内有短暂的沉默。老妻首先站了起来:“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他昨天梦里还记仇,还打人,还杀人!这可是昨天晚上的梦!”过谦心里一片迷糊。绿萍心想此刻辩得一分是一分,便说:“就算这样,也只能作为间接证明。现在是法治社会,幻谷是有法可依的地方。真凶自然不能逍遥法外,但没有铁证,就不能凭借似是而非的所谓证据作诛心之论。”老妻气到极处,哭了起来,直问到曾衍长面前:“曾大谷主,这还有天理吗?”绿萍索性针锋相对:“之前过谦有句话很对,有想法和有行动是两回事,好比老夫人你和许有清老师对过谦恨之入骨,也许今晚就会梦见打他杀他,如果过谦恰巧这当口遇袭,难道你俩就百分之百是罪犯不成?”


  她这话虽是明显的偏帮,却不能说没有道理,老妻、许有清一时竟难以辩驳。许有清到底年轻些,灵机一动说:“绿萍主管说得极是,这是旁证,不足以盖棺定论。但有这么重大的嫌疑却足够逐出幻谷,由谷外警察押送他回2025年慢慢调查审讯……”老妻忙说:“不能放他走,叫他以命偿命!”许有清对她使了个眼色说:“要是他一身清白,那个时空的人自然判他无罪;要是越审越可疑,那就让他们走法律程度,请律师打官司吧。”他平时唯唯诺诺,今日为了干爹居然语词锋利。


  老妻听懂了,干儿子的方案是眼下最佳。绿萍言之凿凿,也唯有暂且饶过谦一条小命,先进入审查阶段再说。这样一来,过谦会滚回他的老家,会陷入旷日持久的审查,并且极可能身隐囹圄。就算是最坏的局面,他能赖掉凶案,他也是声名狼藉、前程尽毁了,下半辈子注定惨淡收场——有哪家单位会放心请一个疑似杀人犯加盟,大众和市场又怎么能接受这么可疑的作家呢?想到这里,她赞许道:“有清说得对,判,或许证据不足;逮起来审,是足足够够了。”


  过谦看了看众人,冷冷地说:“你们好像都认定了第三个梦是我做的啊。”甘愿忙问:“你没做过那梦?”过谦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许有清说:“也许你早上不记得了——如果不是装傻抵赖的话。”过谦冷笑道:“有谁做了这么色彩强烈的梦,会一点记忆不留?至于说我抵赖,我没话说,因为肯定说不清。”


  曾衍长沉吟道:“你是在反诉梦境遭人篡改?这件事要查也容易。设若你所言是假,我将会行使谷主之权,把你移送谷外法办。要是你所说是实,那么谁改了你的梦境,谁就有可能是真凶了。”伏虚不等老妻作何反应,立刻表态赞同:“曾谷主的推论无懈可击。”曾衍长笑笑说:“梦境管理处有一套备用系统……”他话一出口,许有清脸色煞白。曾衍长发现了,不点破:“调出来就知道过谦昨晚有没有做梦,做了什么梦。备用系统的监控最为隐密,就算有人躲得开普通的摄像头,也万万躲不开这套监控。绿萍主管,请你和伏长老走一趟吧,这套系统的密码是……”


  许有清站起来自首说:“不用去了,是我,是我改的!”


  众人先是失惊,一想又觉得并不意外。老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清,你……你说什么?”


  许有清“扑通”跪倒,涕泣如雨:“干妈,儿子猪油蒙了心,为给干爹报仇,自己做了一段画面,填进了过谦昨晚的梦框。”老妻痛心疾首:“傻小子,你糊涂啊!”许有清向老妻,也向众人说:“我知道会有人提出来用梦境给过谦开脱,也猜到梦是个不靠谱的东西,不一定能找到着实的证据,我就……我就……”


  伏虚玩着手上的玉斑指说:“你的意思是说,你只改了梦境,没有杀人?”许有清忙说:“没有没有!借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做这种大逆不道天打雷劈悖逆不孝的事!”老妻急说:“我也信有清不会。老头子和他情同父子!”过谦心里说了句:“我也信。”


  伏虚笑了一笑说:“篡改梦境,其罪较小,至多不过是开除加罚款,你当然是拣轻罪认啦。”许有清连声辩解。


  曾衍长起身说:“今天先到这里吧。我们分头细查,一周后再开第二堂。在此期间,幻谷不得有一个人进,一个人出。全体机器警察严加监管,天空、山峰、灵河、地面,天上地下,一寸不得放松!”相关人等齐声应了。


  曾衍长走过过谦身侧,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走到许有清身边时冷峻地说:“其实梦境管理处并没有备用系统和隐密监控,本座是试试你亏不亏心。”许有清瘫倒在地,曾衍长在一众机器人的前呼后拥中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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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21-5-31 19:15 |只看该作者
  十四


  过谦一出门,莫渊、祁必明和另外七八个与他友善的作家“呼啦啦”围上来问长问短,听说过谦还不能洗脱罪名,个个长吁短叹。过谦谢了大家,见有滕燕的五个“语音铃铛”排成一排,逐个听了,快步去滕燕宿舍探望,怕她为自己担忧加重病情。这边祁必明表示世态炎凉,只有以酒浇愁,硬拖莫渊陪他喝酒,直灌得酩酊大醉。莫渊陪了他一晚,自己也喝得半醉,还只能半扶半背先把他弄回宿舍,一路听他喃喃:“死得好!让明珠蒙尘的王八蛋全都该死!哪位大英雄替天行道的,请受必明一拜!”莫渊自言自语:“你这是为过谦不忿还是为自己不平?你是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啊。”


  幻谷自创立以来,从未出过人命大案,这次的轩然大波是绝好的素材。欧阳早权衡之后,冒着得罪甘愿的风险来了个连续跟踪报道。“云彩镜象”的点击率再破纪录,社区讨论热火朝天,注册用户也大幅增加。欧阳早的手下还偷偷玩起博彩,有奖竞猜,看是过谦、许有清还是不知名的什么高手赔率最高。绿萍很不高兴,意欲找欧阳早理论,甘愿阻止她说:“欧阳早如实报导,并没有指明道姓说过谦是凶手。起码在表面上,他是保持中立的。这是他‘云彩镜象’的自由,我们不要干涉。幻谷当中,该严的要严,该宽松的要宽松。”


  宇文茂原做了一个过谦的专辑,发他三个短篇,附一篇创作谈。案件闹出来,编辑请示是否撤下来。宇文茂想了想说:“撤下来等于通知全谷,我们杂志认为过谦有罪;不撤,万一以后查出真是他干的,又对我们的声誉不利。”编辑叹道:“所以两难。”宇文茂说:“这样吧,对外宣布,本期因故延迟出版,看一看后续再说。”编辑衷心佩服:“您这主意高,进可攻退可守。”宇文茂笑道:“半个月内过谦要是还不能翻身,就撤了他的小说,换别人的。”编辑兢兢业业问换谁的。宇文茂想想说:“莫渊。”——还是过谦那一边的人。一面明哲保身,一面感情倾向终是不能尽掩。


  忙忙碌碌的一周,没有人还有闲情写作、看书、体验生活。有些人忙于调查真相,有些人意图找新证据,有些人等着将要到来的第二次聆讯像等一部巨片,有些人找到了愤世嫉俗的理由说这是个暗无天日的世界,好人被冤,小人得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天天醉得不省人事——最后一种其实只有祁必明一个。过谦觉得祁必明为他担心只有三分,借题发挥倒有七成,而且小小年纪,消极颓废,倒像“不作死就不会死”的典型案例。


  七天过去,第二堂审讯开始。这次因要郑重其事,公开透明,邀了莫渊、病好些了的滕燕和两个与许有清较有共同语言的作家列席旁听。照例有一番唇枪舌剑,可是许有清自己改过梦境做错过事,被罚了一笔重金外加警告处分,连带着老妻的声势也下降不少,说话都说不响嘴。


  然而过谦的污名还是洗不去,仍是面临被开除、被遣返的命运。过谦也知道这一点,他做好了思想准备,想万一其事不谐,只好提前与滕燕离别,曾衍长曾许诺他的他也不去奢望了。一个有前途的明日之星才是曾衍长帮助扶持的对象,一个说不清杀没杀过人的过谦曾谷主应是懒得垂顾的。


  来幻谷转眼一年多了,两年之期为时不远,遗憾没能善始善终,遗憾有那么多新奇的东西来不及领略,遗憾要与魏晋等师长,莫渊等挚友,滕燕这位流星般划过他情感天空的恋人,和甘愿这个奇女子永诀了。倒是回去以后如何维护名誉和尊严,他此刻没那么上心。他没有父母兄弟,孑然一身,回去也是尽人事,听天命,大不了倒霉到去坐牢,好歹不会连累亲人操心伤神。


  甘愿见情势胶着,久拖不利,当机立断说:“实在不行,我用一下自己的超能力吧。”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绿萍第一个反对:“不行,这么做会大伤元气,至少一年才能恢复功力。日后调理不当,还会损耗真元,后患无穷!”伏虚也说:“你恐怕得三思而后行吧?我们都知道甘老师你是个文武双全的奇人,特异功能可与谷内所有摄像头、电脑、悬浮云上的‘鹰眼’联动,这么做是能让凶手无所遁形,可这么一来,代价未免太大了些儿。”他这话明里是劝阻,实则是推动,巴不得甘愿自毁长城,动用异能,削弱了她的战斗力。魏晋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过谦、滕燕、莫渊却同感震动。滕燕想的是:“要不是知道你喜欢的另有其人,我还真不得不认为你是深爱过谦!即使你们没什么绮念,这份心意也够让人难以释怀的了!”莫渊想的是:“甘老师与过谦师生不像师生,情人不像情人,要说是生死之交,我自问我就不能为过谦做到这个程度!”


  过谦只看了甘愿一眼就转过头,若无其事般的,可这份佯装的潇洒骗不了人。他内心的波澜之剧,使他不能正视甘愿。十多年来,他孤身一人,间或两次恋爱,也都是彩云易散琉璃碎,匆匆收场。来幻谷前,他习惯了一个人无人关爱,来幻谷后有了改善,到底也没有领受过这般浓稠的情怀。一年内玄功大损,极可能终身落下病根,他过谦何德何能,让甘愿这样为他付出?他用脚随意踢着地毯,眼眶里满是热泪;想说两句俏皮话缓和一下滕燕和众人对甘愿的猜疑,哽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甘愿与众人在争执些什么,他没听进去,他只努力控制着澎湃的心绪,良久之后才悄悄地、迅速地一擦泪,抬头笑道:“甘老师,总要问问当事人的意见吧?”


  甘愿笑了笑说:“你也反对?”过谦说话明显带着鼻音:“每个人有他的命,命中注定我有这一劫,能过,是我的造化;不能,我等着老天爷把我玩残。你的使命不是守护幻谷吗?你不是所有作家向往达到的高度吗?为了一个来自五十年前的轻狂小子,你做这种牺牲,怎么对得起上一任谷主?”他是提醒她,没有气功抗体,她安全堪虞。而她有任何闪失,幻谷的维护就成空谈。他没想过这些话落在曾衍长耳里是什么感觉,就算想到了,他还是会讲,否则他就不是过谦了。


  甘愿犹豫地看向绿萍,绿萍点点头,示意她听过谦的。他们都认定她不能因为过谦而放弃了她的职责,辜负了老谷主的重托。她暗中长叹一声,正要说话,曾衍长笑道:“甘老师刚才是一时冲动,过谦不用太激动。”他既想离间他们,又想激将甘愿。他与伏虚想的一样,若是甘愿在一年之内变成个常人,他就多了巨大的回旋空间来做许多事。难得有此良机,他不甘轻易放过。


  门外有人求见。伏虚问道:“是谁?”只见小童带着一个比他还矮的机器人走了进来。过谦看那矮机器人似曾相识,稍一回想,脱口而出:“小垃圾桶!”众人侧目。他不好意思地一笑:“你们不觉得这个复读机器人像个移动的垃圾桶吗?”滕燕温馨一笑,想到了他们定情的那一天。许有清暗骂:“到这时候还充好汉,说笑话!”


  伏虚笑向魏晋说道:“魏长老,今天这个场合,你家小童似乎不应该来打岔。”魏晋问小童有什么事。小童指了指复读机器人说:“我路上遇见小复读,一道玩游戏,我学先生说话逗他,它也学别人说话,但说的好似与老长老遇害有关。”


  曾衍长“哦?”的一声。老妻恨不能立时撬开复读机器人的嘴。许有清抢着问道:“它学的是不是过谦?”小童摇头。许有清气道:“不可能!你叫他再学一遍给我们听听!”小童趴在复读机器人耳边说了句话。后者头部红光闪烁,仿佛在说:“知道啦!”


  滕燕、莫渊相顾色喜,这才叫实实在在的转机啊!甘愿、绿萍、魏晋、伏虚齐齐睁大了眼睛。


  众人屏息凝气之中,复读机器人张嘴吐音说:“我不搞鬼,我只想把你老夫变成鬼!”


  这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但绝不是过谦。众人疑云大起,竟然还有一位神秘人物牵连在内。曾衍长一谷之主,率先说道:“有没有人能分辨出这个声音?是谷中哪位深居简出的作家吗?”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接话。过谦听这口音有些耳熟,但又想不起是谁。曾衍长刚要发话,小童续道:“小复读还没说完。”


  复读机器人脑袋向左转一转,向右转一转,对自己成为全场焦点好似颇感兴奋。许有清忍不住催他说:“你倒是快说呀!”复读机器人突然之间说道:“老长老,我可不可以说,您是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次是个清脆的女声,人人都听了出来,把百味杂陈的眼光射向滕燕。


  过谦、滕燕大吃一惊。滕燕脸色惨白说:“我?怎么可能?我连只鸡都不敢杀!”她三脚两步跑到复读机器人那里摇着它的小身子说:“你为什么要冤枉我?”复读机器人模仿她说了句“你为什么要冤枉我?”语调语音,惟妙惟肖。这机器人智能甚低,除了模拟别人说话,也就是个会动的机器而已。这更杜绝了它作伪陷害的可能性。


  过谦站起来说:“以我跟滕燕的感情,假设这事是滕燕做的,她绝不会袖手旁观,只顾保护她自己,任由我替她顶罪。”莫渊也说:“老长老一个大男人,滕燕哪杀得了他?何况是正面三击,不是背后偷袭?又何况她最近一直在生病?”


  他两人说得入情入理,可这个大玩具似的复读机器人又不会撒谎,事情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曾衍长打破沉寂说:“咱们首先要确认复读机器人是否目睹了凶案发生的过程。也许因为个头小,也许前面有什么遮挡,也许凶手心情激动,没留意他的一举一动被‘录’了下来。”伏虚说:“曾谷主说得是,可怎么才能确认这一点呢?”曾衍长说:“我自有主意。小童,你先跟它沟通一下,叫它不要只言片语地模仿,我要它完整还原那天听到的所有对话。”


  大约这指令比较复杂,复读机器人不能轻易理解,小童走到它面前,头上生出一根小天线,对复读机器人大打手势。复读机器人脑袋里红光连闪,头顶也探出两根触角似的天线。小童用自己的天线轮流触碰它的两个“触角”,把曾衍长的话重新编程,传递给它。复读机器人半天才算明了,收了“触角”,平移几步,摆开架式,开始一连串的发声。老妻双手撑在桌上,上半身都探了出来。


  首先响起的是老夫的声音:“咦,你的病好了?可以四处乱跑了?”


  随即是滕燕的声音,无力地:“老长老好。”


  老夫冷笑声:“有你和过谦一伙在,我就不好。”


  滕燕诧异声:“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老夫继续冷笑:“此处无人,我也不用装什么前辈高人,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过谦这种目无尊长、自恃有才、自以为有个性的小辈,我最讨厌!”


  滕燕没接话,仍是老夫在说:“不说话了?心疼你的过谦被我批评?别以为你们改善了跟许有清的关系就能瞒得过我,施放烟幕弹能迷惑的只有我那蠢儿子。”


  滕燕语音细细,话却难听:“老长老,我可不可以说,您是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老夫怒喝声:“大胆!你是被过谦带坏了还是生来不是个好胚子?不象话,对谷中长老竟敢如此放肆!”


  滕燕冷冷地说话,声如风击碎冰:“你是倚老卖老,自取其辱。”


  老夫怒道:“本来我卖甘愿面子,又碍着曾衍长,过谦年底又是要回去的,已经打算放你们一马。没想到你们别有用心,接近许有清,哼,黄鼠狼给鸡拜年,居心险恶!那天聚餐,过谦还大放厥词,攻击许有清的写作风格;你滕小姐还拿许有清取笑,说什么‘眼高于顶祁必明,低到尘埃许有清’,是不是有这回事?”


  滕燕询问声:“你怎么知道?许有清回去告状了?”


  许有清听到这里,满脸赤红。


  老夫的声音:“‘清风苑’老板是我朋友,闲着没事我们常串门子,每逢我家搞聚会,都是他派人来帮我烧烤,怎么样,没法砌词狡辩了吧?”


  滕燕沉默。


  老夫的声音:“一方面假装友好,想要反扑;一方面侮辱嘲笑,肆无忌惮。你们做得这么离谱,就别怪我以长凌幼了。”


  滕燕的语声有些不易觉察的颤抖:“你想怎么样?”


  老夫:“明人不做暗事,我不耍阴谋,我只弄阳谋,我摆明了要清除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赶你们出幻谷,为许有清铺一条青云路。什么甘愿,什么曾衍长,谁的脸色我都不看。言尽于此,让开吧!”


  众人恍然,老夫步步紧逼,才导致滕燕情绪失控。却听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说:“言尽于此,很好,的确是言尽于此,以后你再也没有机会说话了。”


  曾衍长手指轻叩着桌面说:“又是这个人。”甘愿望向过谦。过谦瞧着滕燕。滕燕眼中蓄泪,身子发抖,双手抱肩,显得极是害怕无助。莫渊老大的不忍,幸好过谦及时过去握住了她右手。


  他感到滕燕抖得筛糠一般,轻问“怎么了”。滕燕牙齿格格相击:“想起来了,我好像想起来了。我去过后山!或许真是我杀了人!”她悲苦的眸子凝视过谦,留恋无限。过谦又痛又怜,把她抱在怀里。大庭广众之下,此举似乎不宜,过谦却不在意别人眼光,我行我素。只要能换回那个开朗俏皮的滕燕,别说异样的目光,就算全世界的指责、鄙夷和唾弃他都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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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21-5-31 19:32 |只看该作者
继续品读,高潮迭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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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21-5-31 20:18 |只看该作者
两章一口气读完,张力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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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21-6-1 20:46 |只看该作者
  十五


  曾衍长对身边的机器人X说了句什么。那X领命而去。这里复读机器人仍在复述,却是老夫惊讶之声:“谁?刚才是谁说话?”


  那陌生男子说:“是我。”


  老夫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惧意:“你……你搞什么鬼?”


  那男子声音变得十分凶狠:“我不搞鬼,我只想把你老夫变成鬼!”


  老夫几声惨叫。


  一片寂静。


  老妻晃了晃,晕倒在地。许有清忙奔过去施救。他一边掐老妻人中,一边对滕燕喊道:“你那个同谋是谁?快供出来!”


  滕燕瞪大了一双俏眼,迷惘地说:“同谋,什么同谋?”过谦也很不解,但强捺疑惑,一面轻拍滕燕,一面喝斥许有清:“你别逼她!”


  一团乱麻中曾衍长高声说:“甘老师。”甘愿一怔:“怎么?”曾衍长说:“借你的‘记忆闸门’一用。”甘愿看了眼滕燕又看看焦急的过谦说:“不行,她现在这个状态,不能再受刺激。”曾衍长说:“不是测她,她思维混乱,记忆可能时断时续时歪曲。”甘愿奇道:“那你要测谁?”曾衍长朝复读机器人一指:“测它!”


  甘愿想这倒是个办法,事态峰回路转,终需水落石出,不为过谦,也为幻谷。她传音叫了一个Y来让急速把水晶花取来。曾衍长说:“保险起见,再叫两个男机器人跟着。”传了两个X伴着Y同行。


  不一会儿,曾衍长先前派出的X带着一个机器医生来了。这“医生”一身白大卦,身形修长。过谦说:“曾谷主,您这是?”曾衍长打手势要他稍安勿躁。约摸过了半盏茶时分,那Y也回来了,把水晶花奉上。甘愿说:“谢谢。”曾衍长对两个X却不予理会。


  甘愿背转身去,输入密码,让小童把水晶花贴到复读机器人的额头上,连说了几声“后山,后山。”一束光射上对面的白墙,把那晚后山的情形现了出来:


  无月无星,路灯惨淡,萧瑟荒凉。复读机器人移进了画面,原地转了两圈,又钻进草丛打滚。草丛茂密背光,复读机器人躺在里面似很惬意。


  滕燕走来,大病初愈,气色憔悴。她在一棵树下发呆。对面走来了老夫。两人无声对话,只见嘴唇一动一动,但众人都提前听过小机器人的复读,对这番对话的内容了然于心。


  过谦本不想让滕燕看到画面,岂料滕燕挣脱了他的怀抱,回转身去,与大家一起看那堵白墙。


  画面中她说了句什么,老夫脸现惊讶。她又说了些话,老夫现出惧意。忽然她扑上前去掐住老夫脖子,老夫拼命挣扎。她神态疯狂,判若两人,顺手折下一根粗树枝,连捅三捅,每一次都插进老夫的胸腹。树枝并非利刃,要顺利插进人体需要很大的力道,她却像是信手就能做到。老夫惨叫着倒在地上,抽搐扭动,不久气绝。滕燕一把扯起他的尸身,拖入旁边荒草最盛之处,行动举止与平素大异。


  老夫的尸体与复读机器人只隔几米,滕燕却似乎是发泄完了之后感到恐慌,左右看看就急忙跑了,竟不知小机器人近在咫尺,连尸体也没有好生掩埋。


  甘愿收了水晶花,朝过谦瞧了一瞧。过谦仍是拉住滕燕的手,生怕她做傻事。


  老妻总算醒来了。许有清与他那两个文学观点相近的作家朋友一起扶着她坐好,靠上椅背。许有清轻声说明情况,老妻抽抽嗒嗒哭道:“不是说滕燕有个男同谋吗?请曾谷主彻查!”曾衍长说:“此中缘由,让机器医生为我们解释吧。”老妻泣道:“关医生什么事?”


  那机器医生手上拿着几页纸,轮流请大家看,过谦一瞧,是滕燕寻求心理咨询,与机器医生的谈话记录。他心中隐隐猜到了谜底,怒道:“这是病人的私隐,怎么能公之于众?”许有清带着哭腔说:“都杀了人了,你以为是平时哪?”曾衍长淡然道:“幻谷中的规矩由人而定,也可以由人而改,一切端看谷主的决定。这是我叫他这么做的。过谦不要再生枝节了。”过谦暗想:“你这不是独裁吗?”待要据理力争,甘愿走过去悄声说:“如果能证明滕燕神智不清,她以后就是接受治疗而不是服刑,将来或许有康复出院的一天。”过谦一想不错,不吭声了。滕燕却抖得更厉害了,仿佛身内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那机器医生说:“作家滕燕从进谷以来,状态一直不稳定。通过与她的多次交谈和心理疏导,我基本确定她有躁郁症倾向。其起因一是为了维持美女作家形象,过度压抑真实自我;二是长期从事边缘题材、人格创伤类题材小说的创作,进行代入式体验,感同身受,潜移默化;三是与其恋人过谦没有未来,无法终身相守。我注意到随着过谦先生离谷时间的迫近,她的病情有愈演愈烈之势。最后,她去过《罪与罚》,变成过书中主人公的杀人凶器,不仅激发了她的恶念凶性,而且使书中男主人公形象演变成她的第二人格,简而言之,她有精神分裂。”


  曾衍长补充说:“我们听到的男声就是书中主角拉斯科利尼科夫。杀人行为是潜伏在滕燕意识里的这位分裂人格在主导,滕燕自身的人格一无所知,甚至于她去过后山,与老长老吵过架的恶劣记忆也被她的自身人格所屏蔽,可见她本身承受力的脆弱。换言之,她没有说谎,杀人的不是她;可是在实体上,动手的又的确是她。”


  滕燕猛然间推开过谦,发出一串男人的笑声,神情诡异,环视众人:“幻谷里的聪明人真多,我小看你们了。”众人惊呼后退,唯有曾衍长不动,甘愿反向前迎了一步。


  滕燕脸上肌肉扭曲,狞笑道:“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我劈死了,自高自大盛气凌人的老头我捅死了。中国有句话叫除恶务尽,那他的家人我也不能放过!”


  曾衍长与甘愿并肩而立,曾衍长侧头悄声说道:“这位俄国的失足青年渗透了中国的怨毒之气,不可小视。”甘愿淡淡地说:“书中最后他不是忏悔了吗?”曾衍长笑笑说:“在滕燕意识中的这个,是刚刚杀人偷窃时的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是后来饱受折磨、幡然悔悟的那一个。”


  甘愿提高音量,向滕燕说道:“我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滕燕扭了扭颈脖,发出骨骼的“咔咔”声:“问!”甘愿盯着她的双眼说:“为什么不掩埋尸体,而是朝草丛里随意丢弃,那不是太容易被人发现了吗?”滕燕嘿然诡笑,尖尖十指,微微颤动:“我又不是杀人狂,我能那么冷静吗?我只是个穷大学生,杀了人我不害怕吗?”甘愿道:“看你的样子,着实与‘害怕’两字无关。”她也侧头低声向曾衍长说:“杀人时亢奋,杀人后无措,还没发展到以杀人为乐的丧心病狂。”曾衍长一笑说:“你是提醒我手下留情,不要施展雷霆一击,饶过了他,也就保住了滕燕的肉身?怎么在甘老师心目中,本座做事这么不留余地吗?”甘愿笑道:“随你怎么说,今天的目的是把他制住,不是多赔上一个人。”曾衍长笑道:“放心,看在小过老师的份上,我不会一招制命的。”


  滕燕见对面两人嘀咕不休,心想难道只有你们会算计人?她双手抬起,作势欲扑。甘愿凝神迎敌,不料她这一下是虚张声势,却中途转向复读机器人,一掌拍下:“都是你坏事!”


  复读机器人“嗖”的变身为手机大小,待要飞走。滕燕左臂折断了似的从绝不可能的方位转回来,“啪”的一声,把“手机”打得零件四散。小童腾身欲起,魏晋忙拉住他。小童双拳紧握,愤怒之极。


  滕燕回身逼视小童,才上前一步,斜刺里却又冲向许有清和老妻。老妻大惊,许有清护在头里。凉凉的指甲刚刚碰到头皮,“啪啪”两声响,滕燕晃了下,软倒在地。过谦、莫渊忙奔过去检视。曾衍长说:“不用担心,是麻醉枪。”过、莫二人才舒了口气。


  老妻上了年纪的人,禁不起连番打击惊吓。曾衍长让许有清和他那两个朋友一起送她回去。这边甘愿叫几个Y把滕燕抬往幻谷医院,稍作处理再移送谷外的精神病院。过谦护着昏迷的滕燕往外走。到了门口,滕燕抬出去了,几个X却拦住了不放他走。他大惑不解。


  甘愿目中有恻隐之色:“滕燕的问题告一段落,你的问题要先解决一下。”过谦此时心乱如麻,已不能静心梳理,只呆呆问了句:“我的问题?”甘愿上前一步说:“你进入过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脑海,虽然时间短暂,受的熏染却比滕燕直接。”过谦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了上来:“难怪上次我也病了!我……我也会像滕燕这样?”甘愿忙说:“你生性外向爽朗,凡事不郁积于心,意志又比滕燕坚定,所受影响比她要轻,不像她两个人格混为一体,无可逆转。但为策万全,我们要涤荡你的灵魂。”


  曾衍长心念电转说:“洗涤灵魂,疗程三月,其中还充满了变数。”伏虚会意说:“倒不如把过谦的邪气转移出去来得迅速安全。”曾衍长笑道:“妙极,但不知伏长老心中有没有人选。”绿萍插口说:“阴邪转移,是牺牲一个人去救另一个,这样损人利己的法子,不是幻谷中人该用的。”曾衍长说:“要牺牲的不是人,是机器。”甘愿心中一动。魏晋说道:“机器人没有灵性,恐怕担不了这个重任。”曾衍长哈哈一笑:“所以要找一个有灵性、高智商的机器人。”魏晋一愣,曾衍长右手一招,一股极强的吸力把小童吸了过去。


  魏晋惊道:“你要用小童转移阴邪?”曾衍长说:“为了旁人,魏长老多半舍不得;为了你我都欣赏的过谦,也不能顾全大局吗?机器没有了还能再造,过谦受三个月的苦你于心能安?况且涤荡灵魂过程艰难,难保不出意外。魏长老深明大义,想来不会阻拦。”


  魏晋望着小童,心中起伏难平。过谦这时听懂了曾衍长的话,忙说:“曾谷主好意我心领了。但要不是小童找来小复读,我还被当成凶手,蒙冤受屈。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安危,转嫁灾祸,恩将仇报。”伏虚眉头一皱说:“过老师,小童只是个机器人,恩将仇报四个字未免太重。”过谦接口说:“机器人也有个‘人’字。你看他的外形、言谈、辨识能力,哪一项不像个可爱的孩子?”甘愿心中踌躇,曾衍长手一挥说:“不用再争,我已经决定了。”过谦昂然道:“他是我的小友,你们硬来,我绝不配合!”


  曾衍长给这倔强青年弄得进退两难,心中一烦,掌心吸力减弱,小童趁隙跳了下来。他跑到魏晋面前作了个揖:“拜别先生。”魏晋叹了口气:“你想好了?”小童说:“是,士为知己者死,过谦视我为友,我愿帮他渡劫。”魏晋整整衣冠,站起身来,还了一礼:“你不是人类,可羞煞多少卖友求荣、背友牟利的两足动物。”小童又再还礼,走到过谦身边说:“你若把小童当朋友,就别再推推拉拉效那小儿女之态。我已决心赴义,再无更改。”过谦鼻子一酸,不知说什么好。小童罕见一笑:“你有辫子,我也有辫子,我俩原本有些兄弟之相。”过谦勉强笑道:“强词夺理,数你第一。你既然决定抽出我的邪气,我跟你保证会堂堂正正走完剩下的人生路。”小童道:“甚好。”便看曾衍长。


  曾衍长一心要救过谦,又趁此削掉魏晋的膀臂,小童自愿助人,那是再好不过,当下左右手虚虚一合,过谦小童已背靠背紧紧贴在一起。过谦只觉顶门和四肢中的阴寒之气汇成一股,被强大外力驱使着,挤压进小童的身体,隐约还听伏虚赞叹:“往日常叹服甘老师天赋异禀,气功、超能集于一身;今天见了曾谷主这番施为,真可以说句‘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约有一柱香的工夫,过谦与小童分开。过谦全身大汗淋漓,头发湿得像刚洗过,身子极度虚弱,却又有一种筋络贯通、神清气爽之感。


  曾衍长做个手势,两个X过去掏出绳索捆住小童,另一个X掏出激光枪来就要当场击毙。过谦勉力劝道:“就不能……放他一条生路?”曾衍长言外有音:“做大事的男人,不要有妇人之仁。动手!”


  X举枪射击。蓦的里小童向旁一滚,躲过绿光,身子一收,如面条般从绳索中抽了出来。他发足踢掉X手中的枪。过谦眼前一花,另两个X也被他打倒在地,只因动作太快,就像是同时把左右两边都放倒了。他腾身跃起,悬浮半空,发出挑衅的笑声。过谦凝目看去,吃了一惊:他头发散开披下,眉清目秀的五官罩了一层青气,形如僵尸;眼窝深陷,各有一抹浓黑的乌光镶在眼圈,看着说不出的妖异。


  曾衍长右臂一长,一掌拍了过去,一股劲风刮得过谦面如刀割。甘愿晃身挡到过谦身前。小童双掌并立,接了曾衍长一掌,向后一撞,撞塌了小半堵墙。他怪叫一声,吸过复读机器人化身的破碎手机,冲破天花板,瞬间无影无踪,只留下尖锐的笑声余音不绝。


  甘愿看着仍在下落的砖瓦烟尘,久久不语。曾衍长皱眉说:“能从我手底下逃脱的,都不是等闲之辈。他居然正面接掌,毫发无损。这个机器人身兼小童的机敏、过谦的狂傲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经典小说主人公的神经质与攻击性,已成魔童。传令机器警察,警备级别调到最高;从今晚起宵禁,晚八点后所有作家待在宿舍,一律不得外出。一天不抓住他,幻谷一天不得开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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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发表于 2021-6-2 19:46 |只看该作者
  十六


  幻谷人人自危,而小童并没有立刻露面。监控系统也没拍到他翻越大门,也就是说他仍潜伏在身边某个角落里。这时候就显出作家们性情上的差异来了。有的人好像在等一个长长的悬念落实,偏就等不到,那根弦越绷越紧,以至于草木皆兵,每天太阳还没下山就回宿舍锁门不出,比如许有清;有的人时间一长反倒没那么提心吊胆,日子还是照过,仿佛一切都同从前一样,比如莫渊。他对过谦说,生死有命,与其步步提防,不如顺其自然。虽然出门的时候带把小剑防身,但不论白天晚上,只要有必要,该出门他照出无误。


  他用类似的思想来开解过谦,盼他从滕燕的阴影中早日走出来。他甚至不避讳地说:“你后来和滕燕好了,我对她的关注、在乎也仍然在,只是变成了友谊。她出了事,给我的打击和震动不比你弱。但该投入时投入,该抽离时要抽离。我做得到,你一样行。”


  过谦明知他的好心,一时却不能抚平伤痛。他找了把剪子,把小辫子剪了,因为滕燕曾说过喜欢他清清爽爽的样子。她被带到谷外的精神病院去了,他用这个举动来纪念他们的感情。


  过谦在谷里是个惹眼的人物,一剪成寸头,立刻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其中曾衍长曾在“射日轩”当面建议过过谦剪辫子,把换发型与换一种行事方式联系起来。他听说了这事,误以为过谦是痛定思痛后,以实际行动向他表示善意和敬意,十分高兴。他知道过谦和甘愿交情深厚,但这样看来,过谦对他这位谷主也还是敬仰的,少了滕燕,仍有别的途径把他招至麾下。他便指示欧阳早,“云彩镜象”尽快结束对“老夫被杀案”的系列报导,又叫宇文茂尽早把过谦的三篇小说、一篇创作谈发表出来,以示优隆。宇文茂本来就有这个打算,曾衍长发话,把自己要做的事变成了卖给谷主的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呢。《蓬勃》杂志新一期上过谦专辑就在头条登了出来。


  过谦收到样刊,本想发个“语音铃铛”谢谢宇文茂,莫渊劝他说:“知道你心情不好,没心思应酬虚礼,可宇文茂一向对你不错,关键时刻也没落井下石,你还是去杂志社向人家当面道个谢吧?”过谦想想也是,便与宇文茂约了时间。


  这天他找到主编室,和宇文茂寒喧了一下,又真诚地感谢他。宇文茂笑道:“原定上个月出刊,这已经推了个把月了,你不怪我明哲保身已经很好了。”过谦笑了笑说:“至情至性是一种活法,明哲保身也是一种,只要不伤害别人,没什么好责怪的。何况您的‘明哲保身’还不彻底,事前事后都朝我这倾斜。”宇文茂笑了。他为过谦做的事,虽然从不主动宣扬,但过谦自己悟到了,毕竟令他愉快。


  过谦问同一期还有谁的小说。宇文茂说了两个名字,皆是圈内响当当的人物。过谦顿了顿说:“好像《蓬勃》这种级别的大刊物,永远是发名家的作品——我只是少数幸运的例外。”宇文茂点了点头说:“一来名家对一般读者有号召力,我们都是自负盈亏,销量很重要;二来一期上满眼生面孔,也显得杂志档次和分量不够;三来名家作品的质量也确实比自然来稿普遍要高些。”


  过谦问道:“有没有草根作家胜于名家的情况?”宇文茂倒也坦然,一口直认:“当然有。成名成家后约稿的人多,一个人精力有限,难免分身不暇,稿子篇篇精粹是不可能的。再者说了,除了写作,种种官方私人的聚会、开会、讲学层出不穷,长此以往,总有影响。”过谦补了句:“而且草泽之间,高手如云。有些人差的只是机遇。”宇文茂这回先点头后摇头:“话也不能说得太绝对。百余年前,有人提出‘真正的高手在文坛外’,我就不赞同。先不说技巧的训练、知识的系统整合有多重要,单是身处文坛中心,耳濡目染、观察学习的机会就比普通作者多得多。有这些机会,和纯粹自己摸索,到底不同。”过谦笑道:“站在您的立场,这么想不奇怪,我还是保留我的看法。”宇文茂也笑道:“君子和而不同。”


  二人又聊了十几分钟,宇文茂接了三个电话,过谦便起身告辞。宇文茂打了个坐下的手势说:“没事。平时难得有人和我敞开来说这些痛快话。”过谦笑问电话是不是熟人托了走后门的。宇文茂笑道:“听出来啦?谁没有个三朋四友,有些人玩得好,他推荐了儿女亲友,不好黄了他的面子;有些人身居要职,偶尔开口,为了杂志做大做强,不得不给他面子。所以哪,有些促狭鬼概括我们期刊是‘七名家加三人情,风生水起能登顶’。”


  他说到这里,站起来把透气的小窗户关上,问道:“滕燕怎么样?”他探问之前先关窗,一个小动作让过谦充满了好感。过谦择要说了,末了才低沉着嗓子说:“我年底就要回老家,又没法离开幻谷去看她,我们两个大概是缘尽于此了。”宇文茂往椅背上一靠,捏了捏人中说:“现在作家也评职称,三级二级一级都要提交论文。我看当代作家的心理健康就够写一叠论文。”过谦称是:“文人原比旁人敏感,像我这样神经大条的,抗击打力还强;像滕燕那样纤细脆弱,又长期关起门来写作的,到外面又要保持形象无懈可击,是很容易出状况的。”


  电话又响了,宇文茂接了半天才放下话筒说:“恭喜,曾谷主和甘老师圈定了三十名作家到兄弟部落访问,你排在名单的头一个。”过谦不解:“兄弟部落?”宇文茂笑道:“你当小说是文学的全部?幻谷分为六大部落,小说、散文、诗歌、戏剧、报告文学、文学评论。为了保证一天来回,不给接待方添麻烦,后两个这次不去了。下周一,你们统一乘飞船去散文等三大部落友好交流。听说还要你发言,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吧。”


  出发的那一天,天气被设定得风和日丽。庞大的音乐飞船上稀稀拉拉坐着三十名代表。前来送行的一百七十个落选者微笑的微笑,冷漠的冷漠,阴阳怪气的阴阳怪气,暗中骂娘的暗中骂娘。最让他们愤愤的还不是“有他没我”,而是明明空着那么多位子,偏不肯放宽名额。过谦猜测,即使把人数增多一倍,也能坐得绰绰有余,但不免让“指标”显得不够金贵。


  飞船前尖后圆,未来感十足。过谦淡淡地看着窗外,祁必明没他过大哥那份涵养,直接激动得遍身发抖。莫渊没吭声,这是近几个月来第一次他们集体出动而独缺滕燕。他克制着伤感,怕影响了过谦刚有些平复的心情。许有清破天荒地申请放弃,留下来照顾积郁成疾的老妻。以前但凡有活动他必定申报,哪怕不想去也报,学习是假的,搭人脉、混脸熟、显示存在感才是真意。只是这次老妻病势沉重,托付给机器人许有清实在不能放心。


  音乐飞船并不是只在舱内播放音乐,那就和公交车差不多了。它的飞行路线在天空中事先被设成了一条闪着橙光的五线谱。它一边飞一边在线路上划出旋律,再通过机翼特殊材料的吸收反传回船舱。逢到休止符,它会稍稍一顿;逢到变音记号,它会往上、往下调整高度;逢到连谱号,机身就划出利落的垂直线和优雅的括弧。过谦不识五线谱,莫渊讲给他听。祁必明对简谱、五线谱一视同仁,统统不识,因此脸颊紧摊在窗玻璃上,只顾数着无数橙色的小蝌蚪。


  在持续音记号中,在美妙的乐声里,飞船稳稳向前,乘风破云。迎着朝阳的万道金光,过谦终于觉得压在胸口的大石松动了一些。


  随着一个漂亮的向下滑奏,音乐飞船降落在——出人意料的——一片浩渺的大湖上。说湖都有点委屈,其实是介于湖和江之间。过谦等人鱼贯走出船舱,水面波光粼粼,水色清澄剔透,放眼一望,不知多少艘形态各异的船儿四处停泊。船与船之间有透明的弯弯曲曲的小径相连,等于是把船绑到了一块儿。祁必明笑道:“再来一次火烧赤壁吧。”


  对方迎接的是散文部落的首领和几位最优秀的散文家。那首领是个高壮的中年男子,身形与曾衍长相仿;散文家中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曾在去年除夕夜与另几位女子一起出现在甘愿家二楼,此时与过谦打了个照面,彼此觉得眼熟又暂时想不起来,只好互相微笑,发出含混地“我还是认识你的”这类信号,正同我们在大街上遇见半熟不熟的甲乙丙丁一样。


  一个导游模样的年轻女子笑颜如花,领着小说家们边走边看边解说:“各位老师,那艘航空母舰般的大船里住着十位‘文化大散文’作家,笔风接近余秋雨,又各有各的不同。不过总的来说,气象开阔,气势纵横,当然了,篇幅也长。”莫渊笑了,想这个女孩儿还挺幽默。众人上了大船,与十个散文家互道仰慕,见里面一格格几十个房间,有卧室、书房、休闲娱乐室等,装修风格也如同这一类的散文,浓酽饱满,求大求全,有时便难逃大而无当之弊。天花板上雕满了中外历史,颇有视觉冲击力,震撼之余,又觉着面积和情感上都有些嫌“满”。


  出了舱,导游在前引路,首领与此次小说部落的领队伏虚交谈,几个代表部落最高水准的散文家则与过谦等走走聊聊。说到跨文体创作,个别人提到冷僻的废名,多数人却都推许汪曾祺是“小说散文化”的宗师。过谦趁机把莫渊向对方推出:“这位莫老师的作品就师法汪曾祺,只是士大夫的清逸淡些。”对方果然过来探问,莫渊也落落大方,双方相谈甚欢。祁必明心里酸溜溜的,直埋怨过谦偏心。


  前面是一艘娇小玲珑的船,不用进去,从外面就一览无余,闺阁气息扑面而来。导游指着说:“这里住着‘小女人散文’的作家。她们只对身边琐事感兴趣,在琐事中又格外对爱情和亲情感兴趣,写来写去写不够。她们以小为美,以细致见长,相信以一斑可窥全豹,不过从没想过去探求全豹。”小说家中一阵窃窃私语,有人批评格局狭窄,有人说这也是一种路子,未可轻忽。


  又一艘像水乡的乌蓬船。过谦说:“让我猜一下,这是不是周作人那一系的散文家?”导演笑容明媚:“您真厉害,一语中的。这一派在我们这叫做苦雨派,也有人称为冲淡派。大家请入内参观。”祁必明第一个跳上去,探头一看,虽在白天,虽有内部照明,采光仍然不大好,黑黝黝的。他感觉没什么味道,又不好意思贸然就走,勉强等大家上来看了一轮才随众下船。过谦与莫渊议论:“最好在这上面连行带住,喝喝黄酒,看看闲书,品品野菜,剥剥菱角。顶好再下点黄梅雨,远岸一点灯光,映在水里晃啊晃的。”旁边一位小说家接口笑道:“被你们形容得一丝缝儿也没有了。”又一人笑道:“我从小爱读周作人。孙犁晚年的耕堂系列也是从他那里得了益的。”又一个说:“小说家兼散文家的不少,纯靠散文成大师的还真是凤毛麟角。”众人又用“文抄公”的典故互相打趣。导游笑吟吟地旁观。


  又走一程,望见一艘样式奇异的中型游船,古典而又现代,中西结合,精致华丽。导游引大家过去参观,说“这是以张爱玲和徐志摩为宗主的一派。百年前有人以为张爱玲的‘流言体’是‘小女人散文’‘小资情调’的祖师奶奶,如今已被证明谬误。她和徐志摩倒是一个大类下的两个分支。”过谦问何以见得。导游说:“他们全盛时期的散文都是浓得化不开,又都好用长句,不过张爱玲的句子兜得紧,收得住;徐志摩的长句就叮叮当当一路拖开去,没那么干脆利落了。”过谦深然其说,上船一看,金玉满室,唯见其贵,不见俗艳;七色仿真宝石光华流丽,目为之眩。过谦便同散文家代表聊天:“我们那的甘老师说过,张爱玲忧世伤生,徐志摩本质上却是乐观的,不知是不是?”那位曾见过过谦一次的女散文家说道:“徐志摩虽然写过《自剖》,也抨击过时政,他骨子里是个生机勃勃、活力四射的人,不像张爱玲,早早把世界看了个透,缤纷后面就是荒凉了。”她与过谦几乎同时想起,他们曾在甘愿家有过一面之缘,亲切之感油然而生。过谦舍了莫渊,同她一道走。莫渊找别人闲聊。祁必明心中暗喜。过谦和女人亲近他没意见,与莫渊或别的男性朋友太铁他就浑身不自在。


  前方一船形状怪异。祁必明问:“你们确定那是船,不是一把锥子?”众人都笑,那船真有几分像个中间椭圆两头尖利的大锥子。导游卖关子先不说住着谁,邀众人上船游览。里头空间小,气氛压抑,弥漫着似有如无的戾气、骄气、怨气。驻扎在此的作家态度也不如前几船和蔼可亲。大家不好说什么,直捱到下来,走出老远,才请导游解谜。导游笑道:“那里边住的是些伪杂文家,首领正准备把那船裁撤掉。”过谦问道:“那真的杂文家呢?”导游笑指道:“在南边泊着,他们的船不像一把见人就扎的锥子,而像一把有的放矢的长剑。”过谦、莫渊等轰然叫好。


  伏虚与此处首领谈了半天,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话,这时才抽空转身对大家说:“时间短,行程密,再看一处我们就走。”首领笑道:“在这里用个便饭吧?”伏虚笑道:“首领盛情,我们心领了。曾谷主规定一日来回,下面还有诗歌、戏剧两个部落要去,下次再来叨扰您吧。”首领笑着随意点点头。过谦见伏虚对这位首领相当客气,人家却是有保留的客气,不禁深为诧异。他身边那位女散文家悄声说:“觉得奇怪是吧?幻谷里的怪事太多了,我们七姐妹正分头调查。”过谦欲待再问,后面的人跑上来了,只得打住。


  最后一艘船竟是长方形的,又像回忆录封面,又像一张奖状。导游带着礼节性的笑引大家上去象征性地走了走,全程不太说话,蜻蜓点水似的。船中散文家年纪很大,行动迟缓,有一位需要男机器人用力搀扶。


  在把众人送回飞船的途中,导游小声说:“刚才那船上的老作家主要是回忆回忆当年的事迹,互相问候问候近况。有些轻嘴薄舌的人说,他们的散文就是借着刊物版面,哥哥妹妹相互问好。”别人还掌得住,独有祁必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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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2 19:58 |只看该作者
想象力真的无与伦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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