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之后 [复制链接]

远古乡村

主楼

发表于 2020-12-6 20:1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归隐宋朝于 2020-12-8 17:56 编辑

   1
   老赵怎么都记不清楚老家的地名了，只知道自己是湖南人，记得有个华容。老赵就这么到了华容，在华容招待所住了半个月，因身份特殊，派出所帮他找遍了华容附近的村庄，都不是老赵的老家。
   老赵急，派出所的人更急，帮助回国探亲的台湾同胞找亲人是他们的责任，万一找不到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派出所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老赵几乎要放弃了，闲着没事走到招待所附近的菜场，看到一些年岁跟他差不多大的老人在做生意，趁人家闲着的时候跟他们聊天，聊着聊着，菜场的老人都知道老赵找不到自己的老家了。
   老人们帮他回忆，问他记忆中的家乡到底有什么特点，地名叫什么。
   “我就记得我家住在猪婆塘，附近有个很大的湖，湖里有很多荷花和芦苇。”
   “以前的地名早就改了，你记得猪婆塘归什么地方管吗？”
   “不记得，当时我跟着部队在一个渡口上的船。”
   “渡口？华容没有渡口。对了，离我们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个渡口，叫调弦口，过去很热闹，现在改为调关镇，不过那地方归湖北管，我们这里属于湖南，调关跟华容交界，你应该去那里找一找，看那里以前有没有一个猪婆塘。”
   “调弦口，调弦口？对对对，好像就是这么个地方。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你们，那我就去那里看看。”
   2
   老赵身上穿着套运动服，显得很大，看上去他那瘦削的身体就像牙签盒子里剩下的最后一根牙签。脚上的鞋子很旧，背上背着个蛇皮袋，蛇皮袋绑成长形，头发很长，胡子拉碴，一双失神的老眼惶惑不安。
   老赵跟派出所的人打了招呼结了帐，搭车从华容到了调关。刚下车，两个穿制服的年轻人接待他，带他去招待所住宿，说明天所里就会派人帮他找亲戚。
   去招待所的路上，老赵努力回忆着家乡的点点滴滴，对调关镇实在是没有了任何印象。不过，父母和哥哥还有家族中的叔叔伯伯堂兄弟们依稀还有一点影子。
   老赵觉得自己的记忆是在那些炮声中慢慢变得模糊不清的，不到十五岁被抓走的时候，随着队伍日夜兼程赶路，脚上的鞋子破了丢了，衣服破了，后来换了军装，十四五岁的身高从此再也没有往上长。他成了前线哨兵，子弹在头顶飞，炮声不断，刚打过招呼的战士有可能血淋淋的被抬回来，刚认识的战友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怕过、哭过、想逃跑、想父母、想死，什么都想过，战士们都以为自己会死。那时候，老赵看到了太多的死亡、残疾和苦难。或许是他的个子太小，他的领导一直没有让他拿枪上战场，一直就是个前线哨兵。
   鬼子投降，他们这些没死的战士以为可以回家了，没想到内战更残酷，国军节节败退，四九年他不到三十，随着最后一批军队上了飞机到了台湾，他们成了亲人的敌人，隔海相望，老死不相往来。
   老赵没读书，个子又小，阿里山的姑娘没有青睐他。政府给了他一笔安家费，在指定地区有了自己的房子，帮人种田，或是看铺子，每个月还有一份退役补贴，因花销不大，手上的钱越来越多，多得一个人花不完。
   3
   蒋介石走了，毛泽东也走了，两边解冻，八二年大批老国军回国探亲，老赵也开始了回大陆探亲的计划。八七年，老赵回大陆的时候，探亲的热潮早就过去，算是最后一批回大陆探亲的台胞。老赵心情很激动，很想父母都是长命百岁的老人，踏上大陆的那一刻，老赵就不这么想了，踏上乡土的那一刻，老赵的心有些痛，好像这地方还不如他儿时记忆中那么繁华了。
   两个年轻人走在前面，老赵一步之遥跟在后面，街上好冷清，店铺里的老板们坐在门口打牌，年轻人穿着大喇叭裤留着长头发，手里拎着录音机，走路好像要跌倒了一样，这些新潮在台湾早就过时了。街道两边的房子又旧又矮，可这是自己的家乡啊。
   一个小叫花向他伸手：“可怜可怜我吧，给我一毛钱，好吗？”
   老赵在口袋里掏了半天，递给小叫花一张钱。小叫花睁大眼睛看了看，转身飞快地跑了。老赵没走多远，身边来了一大群小叫花，伸着手要钱。老赵看着这些孩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一人一张，两个年轻人回过神来，转头驱赶孩子们，从几个跑得慢的孩子手上抢了几张钱还给老赵：“你拿这么多钱给他们？不能给，他们会不停的找你要。”
   “我身上没有小钱，看他们怪可怜的。”
   “好了，剩下的钱你自己收好，你不是还要找亲人吗？总不能空手见他们吧？找不到你还得回去，万一手上没钱了，很可怜的。”
   4
   老赵不想坐在招待所等消息，到附近的菜场转悠，问年岁大的人调弦口过去有没有一个叫猪婆塘的地方。
   一位跟老赵差不多年纪的老人说道：“我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没听过猪婆塘，过去我住的地方叫箢箕塘，后来叫马家台，现在叫东风。更早之前叫披甲湖。”
   “马家台，马家台？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是叫马家台，那里是不是住着很多姓赵的人家？”
   “姓赵？有啊，赵家有好多人。赵菊生，赵满生，赵连生，还有赵洪生，他们有好多兄弟，这些老一辈的都过了，后辈都老了哦，你要找哪个？莫非你是他们的亲戚？”
   “怎么都过了呢？按说他们的年纪都不是很大。我是他们的亲戚，那赵连山你应该认识吧？”
   “那你是他们家很多年没来往过的亲戚吧？赵连山两父子都死了。说起赵连山，唉，我还记得很清楚呢，那时候搞农业合作社，农民劳动要积极。赵连山是赵连生的大儿子，小儿子叫赵连心，很早就失踪了。赵连生父子两都生得武高武大，老子是个急性子，又怕别人说闲话，儿子有点懒，做事怕拿力。那天挖土粪，赵连山直着腰杆子做事，赵连生看不过去，骂儿子做事没个做事的样子，儿子年轻气盛，不服气，回嘴道：‘我又没有比别人少做事，看不惯那你自己来挖！’老子一听，真的跳进粪坑，儿子爬上岸站在旁边看。那老子一耙头挖下去就是一大坨粪，挖了几下嘴里说道：‘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做事了吧？’老子嘴里这么说，顺手把耙头丢给儿子。
   赵连山一直站着，就在赵连生丢耙头的时候忽然弯腰卷裤腿，耙头刚好落在背脊上，吃进了骨头。赵连生爬上来，看到儿子趴在地上，背上血流不止，吓得大喊，我记得当时惊动了整个大队的人，赤脚医生也到了，没谁敢动耙头，真的是眼睁睁看着赵连山流血痛死的，他老婆带着两个孩子哭天。赵连山死了，赵连生被公社带去了，好像是坐了两年牢，他出来的时候，老伴早就哭死了，媳妇改嫁了，没多久赵连生也死了。好在赵连山的两个儿子都成人了，大儿子赵秉林正在做楼房，小儿子也有了两个孩子。说了半天，你是他们家什么亲戚啊？”
   “我是赵连心，从台湾回来的，回来看他们。”老赵眼里流着眼泪，记忆中的亲人都不在了，两个亲侄儿不认识，堂侄儿们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很模糊了。
   5
   老人有点不敢相信老赵，看了看老赵身上的运动服：“那你等我买完菜一起走，我带你去找他们。我家就住在你家前面一个村庄。你从台湾回来的呀？那地方好玩不？有富人也有穷人吧？天气热，你怎么不穿短衣服？”
   “我出门的时候不热，我这就去把东西拿来，老哥哥，你要等我一起走啊。”
   “好呢，你快去快回。”
   老赵来到招待所退了房，跟服务员说他已经找到亲人了，不用再住在这里了。老赵背着行李来到菜场，老人刚好菜也卖完了，两个人一路说着话，朝东风走去。
   说起地名的变化，老人说很多年前那里是个荷塘，形状像箢箕，不知道哪一年淤积成了平地，地方上的人就称为箢箕塘。箢箕塘的地势很低，有一年那里来了一户逃难的人家，姓马，父子几个搭棚住在湖边，想做房子，没事的时候就挑土，把箢箕塘挑出了一个很高的屋庄台子，地方上的人就叫那里为马家台。姓马的后来搬走了，每一年又有新的逃难户住在那一带，老赵的父母也是在民国年间从湖南逃难到了马家台，老赵小时候正好住在那里，他走的时候还没有改名字。他们家侧面就是中湖，湖里长着数不清的荷花和芦苇，他的父亲和叔叔伯伯们除了种田，还有一个职业就是打渔。
   说着说着记忆越来越清晰，老赵终于可以肯定找到家了，虽说父母不在了，好在还有许多侄儿们，能回到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还能到父母的坟地上添一把土，这就是上苍赐予他的恩惠了。
   6
   老人带着老赵来到赵秉林家的时候，正好是中午，赶上赵秉林家的新房子上屋梁，门口摆着十几张圆桌，男男女女进进出出很多人在吃饭。老人找到赵秉林，赵秉林正在忙着给帮忙的师傅们敬酒，拉着他到了边上，轻声说道：“赵老板，我帮你带客人来了，是你的叔叔，从台湾回来的，喏，站在那边。我还有事，你自己招待叔叔，我回去了。”
   赵秉林迎着老人手指的方向看到个瘦削老人，身上的运动服上面都透出了汗印，正四处张望，蛇皮袋斜背着。赵秉林跟着老人来到老赵面前，说道：“我屋里今天上梁，现成的饭菜，难得的，您就在我这里吃饭，帮我陪一下我叔叔。”赵秉林嘴里说着叔叔，心理却打着二五六，这个自称从台湾回来的叔叔实在是太突然了，以前听说过地方上有两个从台湾来的，那可是很有钱的人，衣着打扮跟面前的叔叔完全不同。
   人都有堵面之情，又忙着自己的事情，顺便留着老人吃饭，也好给自己一点时间去证实一下这个突然找上门的叔叔的身份。
   老人年岁也大了，遇到哪户人家有喜事吃一顿饭也不是什么很大的事情，于是放下菜担子拉着老赵坐在了酒席上，一边喝酒又劝老赵喝几杯，老赵不喝，吃了点饭就下了桌。老人自顾自多喝了几杯，后来没看到老赵，挑着空菜篮子回家去了。老赵在附近转了一圈，有些困，就坐在楼道弯水泥墩子上睡着了。
   赵秉林心理有疑问，过去只是听说有个亲叔叔十四五岁失踪了，家里的长辈在世的时候都估计他死了，也有估计他跟了队伍走了，只是解放后没有出现，都认为那个叔叔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今天忽然出现，他一时也闹不清是真是假，招呼好帮忙的师傅们，来贺喜的人吃了饭陆陆续续都走了，走到厨房，小菇跟弟媳妇菊香正在收拾碗筷，说道：“小菇，我们家来客人了，是从台湾来的叔叔。”
   7
   小菇停下手，“叔叔，在哪里？还不快请他老人家来吃饭，那我这就炒几盘菜，天啦，快带我们去见叔叔，你还愣在这里干嘛？”
   “叔叔已经吃了饭，当时我很忙，也没有时间招呼他。小菇，我还不能确定是真叔叔还是假叔叔。看他的样子，不像是从台湾回来的。”
   “你这个人啊，做事就这么不懂分寸，哪有无缘无故冒充人家叔叔的人？要知道真假还不容易？去把哥哥他们找来一问不就清楚了？是真叔叔就留着让他多住几天，如果不是就打发人家走。”
   “还是你聪明，我这就去找哥哥他们。”
   “顺便把我爸爸找来，他应该比较了解。”
   “好，老人之间好说话，爸爸看人准，”
   赵秉林找来一大帮赵家的人，在楼道弯找到了老赵，老赵看到那么多人站在自己的面前，连忙站了起来，赵秉林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我是从台湾来的。”
   “哦，你到这里来找什么人呀？”
   “找我的爸爸妈妈和兄弟们。”
   “你姓什么呀？”
   “姓赵，我叫赵连心，我哥哥叫赵连山，我爸爸叫赵连生，我的大伯父叫赵菊生，二伯父叫赵满生，三伯父叫赵洪生，……”
   “是叔叔，一点不假，我是长房里的赵长生的儿子，听我爸爸说起过你，这是秉林，这是秉林的老婆小菇，这是秉龙，这是秉龙的老婆菊香，……”
   8
   堂侄儿介绍着同族中的亲人，太多了，老赵一下子记不清楚他们的名字，一大群孩子喊他叔公，孩子们看没有吃的，立刻走了，侄儿们问了几句客套话，都各就各位去做事了，小菇和菊香忙着饭菜，秉林和秉龙更忙，秉林应承着让叔叔跟着他，让叔叔四处看看，等晚上一起回家。
   老赵继续坐在楼道弯，看着忙忙碌碌的亲人们，偶尔站起来前面看看，后面看看，要不就坐在凳子上打瞌睡。
   秉林心理觉得不妥，嘴里答应叔叔跟着他们的时候，小菇的眼睛都快掉下来了，抽时间来到厨房：“你不要生气嘛，他毕竟是我叔叔。”
   “我已经打发儿子去喊爸爸过来，让他问清楚他在台湾有没有儿女，是来玩的还是不回去了，不管他是真叔叔还是假叔叔，都说他肯定不是从台湾回来的，哪有这么穷的台湾人？如果他不走了，你养得起他吗？”
   “刚才哥哥已经说了，是真叔叔。好吧，问一下也好，我哪有能力养活他？做房子借了那么多债，够我们还的。”
   “那你还逞英雄？不跟我商量满口答应让他跟着我们。”
   “这几天家里事多，亲戚朋友这么多，我总不能连自己的叔叔都不认吧？再说了，不就吃几顿饭吗？等爸爸来问清楚了再说，你不要生气嘛。”
   小菇姓贺，老贺以前学了点草药，在地方上人们都称他贺先生，贺先生家境宽裕，特别心疼这个小女儿，女婿对他是言听计从，一直引以为傲，说女婿能做起楼房都是因为女儿旺夫，还离不开他帮着出谋划策。
   9
   贺先生喝了不少酒，红光满面，走到老赵身边说了自己的身份，贺先生发问，老赵回答，说台湾没有亲人，孤苦伶仃才回来的。
   贺先生跟老赵谈了两个多小时，确定无疑老赵就是赵连心，肯定是在台湾混得不好，才想到回来投靠侄儿。贺先生找到女儿女婿：“是叔叔一点不假，不过是回来逃难的，看来他是准备让你们为他养老送终啊，你们负担得起吗？秉林，他是台湾的穷人，还不是一点穷，连一颗糖都没有买给孩子们吃。记得刘世善回来的时候，整个镇子上的人都轰动了，哪像他，臭烘烘的。”
   贺先生丢下几句话走了，赵秉林心理不是滋味，按说让他在家里吃几天是不成问题，如果接到家里长住，小菇肯定不会同意。秉林心里很纠结，赶着去忙自己的事情，也就没有管起这个叔叔了。
   到了晚上，做事的人吃过饭都走了，老赵坐在楼道弯再也不见哪个侄儿过来打招呼，也没有人来喊他吃饭。老赵看着人都散了，天色黑了，黑暗处蚊子嗡嗡地在耳边叫，黏在脸上手上吸血，身上的运动服汗湿了又干了之后黏糊糊地贴在背上，自己都能闻到那股子汗臭味，肚子咕咕叫，心里透过一阵凄凉，站起身走到外面，远处萤火虫在田间飞跑，抬头看看天空，天空繁星密布，月亮还没有出来，银河伸向两头，也不知道有没有终点，牛郎织女星还是小时候看见的那么晶亮，绝对没错，这才是自己的家乡，什么都是，远处的萤火虫，天上的星星，还有这夜晚的怄热和蚊子，只有家乡才会散发出来的田间况味，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他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现在自己已近古稀之年，父母不在了，要是父母在，那该多好。老赵想起母亲，忽然悲从中来，止不住热泪双锤，伤心欲绝，嘴里喊着妈妈。
   10
   老赵哭够了，有点犯困，又摸索着坐到板凳上来，一摇一拜的打瞌睡。
   秉龙两夫妻帮着哥哥做完事，吃了饭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家，连续多天帮忙，都很累，收洗之后上床睡觉。大儿子很快睡着了，小儿子喊热，吵着要菊香扇风，菊香摇着扇子慢慢地睡着了。或许是白天太累，半夜突然惊醒，秉龙鼾声如雷，两个儿子睡得很踏实。菊香推了推秉龙：“你醒醒。”
   “不要吵，困死了。”
   “你听啰，外面好多蚊子，收工的时候嫂子跟哥哥没说带叔叔去他们那边，好像也没有喊叔叔吃饭。不行，你得起来去看看，他可是叔叔，明天传出去别人不骂死我们啊？”
   “就你喜欢多事，哥哥家都做了楼房，我们家就这么个直棚子，哪有办法照顾叔叔？”
   “喂，你起来，我们去看看，如果哥哥嫂子让叔叔坐在楼道弯过夜，蚊子不把他吃了呀！”
   “要去你去，不要吵我，要不等明天再说。”
   “你起不起来，我揪死你，你知道我怕黑就这么堵我。娘亲有舅，爷亲有叔，不要说那个老头是你叔叔，就算是来了个叫花子向你伸手了，你也要腾一口饭给他吃。钱钱钱，钱眉毛，你钱迷心窍，我不嫌你穷，你倒是嫌自己的叔叔穷。赵家这么多后人，连个落难的叔叔都养不活，你们这些做侄儿的还活什么人啊？”
   秉龙被菊香骂得跳了起来，只好踏了拖鞋打着手电跟菊香来到哥哥的新楼房门口，走进还没有按门窗的楼道，秉龙喊着：“叔叔，你在吗？菊香，没人答应，肯定是你弄错了，叔叔跟哥哥他们走了。”
   “我在这里，没走。”
   11
   菊香顺着手电光看到老赵坐在黑暗处，问道：“叔叔，你吃饭没有？”
   “没有。”
   “叔叔，跟我们回家。秉龙，帮叔叔拿好东西。”
   秉龙看到叔叔这个样子，心里有些难过，怪哥哥两夫妻太没人性，说好了叔叔跟着他们，没想到晚饭都没有喊叔叔吃，把叔叔丢在楼道里没管起，也没有跟他说一句，连忙帮叔叔背着蛇皮袋，带着叔叔回了家。
   回到家，秉龙开火，菊香不好意思地说道：“叔叔，我们家的条件就这个样子，两间茅棚，不过你放心，米饭还是有吃的。只要叔叔不嫌弃，你以后就跟着我们过。”
   “好，好哦。”
   菊香把饭菜热了一下让叔叔吃，烧了一锅水让叔叔洗澡，让秉龙把前门门板卸下来用两条板凳在堂屋里搭了个床，找了一盘蚊香点上，说道：“叔叔，今天晚上就这么将就一下，明天要秉龙钉一张床起来。”安排妥当，一家人这才睡下。
   老赵就这么在秉龙家住下了，秉林只当不知道这件事，没有说什么，其他堂兄弟更不愿意说多话，来看老赵的人还真不少，看过之后都觉得老赵就是个叫花子，肯定是想落叶归根。地方上大多数人都说秉龙和菊香良心好，也有人说菊香傻，也有人暗地里骂秉林不是人，连亲叔叔都不认。不管旁人说什么，菊香还是跟以前一样，整天笑呵呵的，做事带孩子，心里讨厌嫂子这么势利，不知不觉就不跟小菇来往了。
   12
   到了农忙时候，秉龙跟菊香更忙了，老赵带着两个孙子四处走动，大多时候去湖区看鸟儿飞，看荷花一天天开放，看青蛙蹦跶鼓叫，看蝴蝶蜻蜓在草丛中飞舞，有时候带着他们钓鱼，菊香做什么他跟着吃什么，一家人相处得很好，菊香就像女儿一样照顾着老赵，给他添了两件换洗衣服，家里虽说简陋，聚在一起时，老赵说起打仗时的一些事情，又说起在台湾时的一些事情，还说起过世了的父母和哥哥，也就是秉龙的父亲，秉龙慢慢习惯了家里多了个老人，虽然背地里埋怨了菊香几次，想想自己从小就没有父亲，母亲带着他们两兄弟改嫁之后没有过什么好生活，他们刚成人就劳累而死了，既然没有奉养过父母，现在来了个叔叔，养就养吧，不过是辛苦一点而已。
   转眼冬天过去，进了春天，早上起来，老赵望着外面，说道：“秉龙、菊香，你们两口子今天带我去街上看看，好吗？”
   “好啊，刚好我们要上街去买点东西，快春耕生产了。”
   “你们一年做上头，能赚几个钱啊？”
   “去年你都看到了，种田哪里有钱赚，够吃，有时候收成不好，就更难了。”
   “那到街上做生意要几个钱呢？”
   “在街上做生意的都是街上人，我们这里的土地都种稻子，蔬菜也不值钱。农村人哪里做得起生意？最少要五六万吧，我们也不清楚。”
   “五六万不多，你们想做生意不？”
   “我们不是生意人，哪会做生意？再说也没钱，想都不敢想。”
   13
   老赵进屋把蛇皮袋拿出来，打开之后里面包着个长形铁盒子，揭开盖，里面是一沓沓五十元大票子，菊香和秉龙看得目瞪口呆，两夫妻慌忙把门关好：“叔叔，你这是什么？”
   “钱啊，大概有十二万左右，都给你们，这些钱应该够你们在街上做点小生意，以后就不要种田了，让两个孩子好好读书，我看了一下，种田划不来，累。”
   “叔叔，这么多钱？我们从来没见过，这应该是叔叔的养老钱，我们不能要。要不这就给你存进银行，以后你买菜，我帮你做。”
   “菊香啊，秉龙啊，叔叔要回台湾去了，叔叔有钱，有大房子，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亲人。现在回来看到你们了，已经够了。也看到了我爸爸妈妈的坟墓，这就够了。这些钱都给你们，我不带回去，我手上还有回去的路费，能到家就可以了。”
   “我知道，叔叔是回来找家的，我们让你失望了，你才要回去的。你一个人在那么远，病了都没有人管，虽说我们穷，总是会尽心尽力照顾你，我们从来就没打算过你有钱。你还是留下来吧，叔叔。”
   “难为你照顾了我这么久，让我感受到了亲人的关爱。菊香啊，听叔叔的，拿着钱，叔叔不缺钱，那边有退休金，什么都有，真的不得动了有疗养院，可惜你们不能过去，要不然你们就有地方住了。用这些钱做生意吧，将来好盖房子。”
   秉龙背着蛇皮袋带着叔叔到了镇上，把钱存进了银行，决定找好了店面就动手做生意。秉龙和菊香称了两斤肉，称了一条大鱼，又卖了些其他菜，回家杀了一只鸡，按照叔叔的吩咐去请秉林过来吃饭，说叔叔要走了。秉林两夫妻都没来，也没有送行，第二天一大早，秉龙两夫妻送叔叔上了船。
      14
   老赵拿钱给秉龙的消息像风吹过一样马上轰动了地方，人们耻笑秉林，耻笑小菇，这让他们很没面子，两夫妻打了一架，想来想去小菇说道：“叔叔留下来的钱肯定不是给他们一家人的，肯定是菊香的鬼主意，不行，我们得去问清楚，让他们分钱！”
   秉林说道：“都怪你爸爸，说什么我叔叔是叫花子，你一餐饭都舍不得给他吃，现在好意思去要分钱？不过说得也是，我当时不是让他住在我们家的楼道弯吗？都怪秉龙逞能，把叔叔接到他们家，莫非他们早就知道叔叔有钱？对，我们得去问清楚，分钱！”
   两夫妻气势汹汹来到秉龙家：“怎么说你们不能独吞，拿出来我们看看，看有多少，不说平半分，我三分之一总是应该分吧？”
   “哥哥，你这句话也说得出来？当时你让叔叔坐在黑楼道弯，饭都不给他吃，过年的时候，你家里请了那么多次客，你一次都没有喊叔叔去吃饭，这些我也不跟你计较，还找我说了好几次，说人是我接来的，以后不要把叔叔推给你。叔叔留了多少钱给我，跟你没关系，谁让你六亲不认的？”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他是我们的叔叔，他的钱我也有份，分也得分，不分也得分！”秉林说着就是一拳打在秉龙身上，秉龙让了两下就开始回手了，两兄弟打得不可开交。那边小菇扯着菊香骂，说她心毒，假仁假义，想独吞叔叔给他们的钱，说着两妯娌也打了起来。
      15
   秉林找秉龙分钱的消息刺激得整个村庄上的人都兴奋起来，男女老少赶到秉龙家，说好说歹把四个人分开，都已经是鼻青脸肿。经过大家一致商讨，秉龙把叔叔的地址给了秉林，秉林写信去问清楚，等那边回信了秉龙才能动这笔钱。
   菊香没办法，只好同意。秉林立刻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秉龙同时也写了一封问候信一同寄出，二十多天过去，秉龙收到了叔叔的回信，告诉他他已经安全到家，什么都好，让他和菊香不要牵挂，还说很想吃菊香炖的烂藕，很想两个孙子，又说如果家里有困难，跟他说，不要瞒他，只字没有提起秉林，也没有单独跟秉林回信。秉林这下再也不好意思闹了，灰溜溜地不再提起叔叔的事情。
   菊香经过几天观察，又看了看几个铺面，最后租了一个干货摊子，做起了干货生意，两夫妻隔段时间就给叔叔写封信，告诉他自己家的情况，有时候带着两个孩子照张照片寄过去，叔叔总是回信说在家乡的那段时间很快乐，让他们好好经营生意，不要记挂他。
   过了两年，秉龙的生意算是周转过来了，一个干货摊子看上去不打眼，其实吃货很多，马马虎虎都得几十万，这两年赚的钱都投进了生意。这天秉龙收到叔叔的信，信中说他以前工作的地方给了他一笔钱，让秉龙就在街上找块地皮做一栋房子，问他大概要多少钱。
   菊香说不要叔叔的钱，说过两年自己也会有钱，到时候做了房子接叔叔回来养老。没几天，叔叔又打了十二万给秉龙，同时还有一封信，说他已经离开了以前住的地方，暂时还没有具体的地址，等他安顿下来了就告诉他们。菊香不想要这笔钱，觉得当初做的那一切不是为了钱，免得小菇又有了话柄。可叔叔说更改了地址，钱退不回去。
   秉龙做主买了块地皮，做了一栋房子，从那以后，一直没有叔叔的消息。又过了两年，那天收到叔叔的信，打开一看，是叔叔的遗书，里面还有一张死亡通知书。

1 查看全部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