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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已无少年人（下）
01.
单位接我们的车，驶离了我们生活了多年的战备医院，车子在山岭间的砂土路上行驶，那会儿柏油马路在乡间是基本见不到的。基本都是砂石路，路基看起来很结实，就是车子驶过的时候，车尾会卷起黄腾腾的沙尘。
除了新奇和期待，没有更多的未来。
就算离开的地方不是故乡，至少还有父母亲人，此一去算不上关山万里，但是一切充满着未知。
透过大解放汽车帆布篷上面一个个书本大小的透气塑料窗子，我们能看到的依然是山岭河川。连绵起伏的山，断断续续的河，有的河面上已经结了薄薄的冰。
从我们家到工厂，据开车的师傅们说大约是两百四五十公里的路。别说路面车子跑不起来，就算有好的路面，车子也就是那个速度，估计需要六七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
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努力想梳理出当年坐在那辆车里的心境，其实已经模糊。
一切都充满着宿命的味道，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设计。
当前一天还在为未来而感到迷惘和困惑的时候，一转身就成了工人阶级的一员，我只是觉得人生的好运气太眷顾我们了。
1975年12月中我离家的时候，做过体检，身高1米65，体重44公斤。这个数字我记得很清楚。
02.
到处流浪，啊-啊到处流浪，命运带我奔向远方……
有关这句歌词以及后面的故事，不说也罢。
在天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完全看不到车窗外的一切，除了汽车前面两盏大灯晕黄的光照着前面的路，一切都是黑黢黢的。有人看表了，足足跑了快七个小时。
我没有表，尽管哥哥听说我要参加工作，要把他的上海手表送给我，被我拒绝了，我套用了《列宁在1918年》的那瓦西里的台词：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傻小子乐观啊。
终于车子吭哧着开到了一处算起来不是灯火辉煌，但倒也是通明亮堂的地方。单位派来接我们的师傅宣告：到了！
到了？到了那里？远处都是黑漆漆。
看到了欢迎的横幅，听到了喧闹的锣鼓。
终于看清了工厂的大门，扎着墨绿的松，一幅标语挂在大门之上：热烈欢迎新职工入厂！同伴中有个家伙显然是电影《英雄儿女》看多了，嘴里嘟囔：这和电影里欢迎祖国的亲人场面一样啊。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带着一种笑不出了感觉，去回想这些往事，是因为这一路走来，所有生活的苦涩快乐早就一次次的兜头而来，然后退潮一样的而去。我当年身上的棱角或者锋芒，被无情的岁月打磨，再打磨，终于让我成为圆滑，这圆滑充满着世故，也注入了太多的无奈。
03.
没有一个人能完整的，丝毫不差的走人生。起起伏伏的路，颠颠簸簸的途，摔倒了自己痛，自己哭，依然要爬起来继续走。
这篇系列文字，不是回忆录，所以，我不想也不愿意去把往事揭开陈列。
我只是记得，在工厂迎来的第一个黎明。让我好好看看这座自己将要为之努力，骄傲，奋斗的地方。
我看到的确实是一座有规模的工厂，但是依然是三线战备工厂，依然是坐落在大山深处。
我内心笑：从一个山沟来到了另一个山沟。
培训，学习，参观，分配工种。数月之后，我穿上了一身明显不合身，宽大的蓝色粗布的工作服，成为一名机台的操作工。
蒙太奇一下，或者意识流一下吧，从1975到1996年，我21年的人生是在这座企业里度过的，多少故事和往事，都成为过去。我为之奋斗的企业，带走了我青春年华里最好的时光，同样，它也给过我该有的一切。
人生，无所谓满足或者不满足，一切都是心说了算。
从一个少不更事的毛头小伙子，到离开的时候，志踌意满，我不知道这些路都是怎么走过来的，我只是知道我该这么走。
恍然，坐在大宿舍的窗台上，一个哥们弹着一把破木吉他，起哄的朝着路过的女工们唱着所谓的“情歌”：
当我路过你的家门时 石榴开花红艳艳 敬爱的老妈妈请你不要嫌弃我 快把你的女儿嫁给我
女工们集体表示不屑：看看你们这群二流子，谁嫁你们瞎了眼。
这事儿她们集体说的都不准，我们一个儿也没剩下，当然她们也没剩下。
04.
谁的人生没有走过一地鸡毛，豁嘴子吃肥肉（肥也不能说肥）罢！
略过那些年华，我只是觉得突然站在了夕阳下。
那日，海边没有多少人，我牵着我家的小狗约克夏，站在带状公园的最高点，先是用相机拍了一张海滩全景，然后看着夕阳入海的壮丽，我问自己：是老了吧。
走啊走啊走啊走 走过了多少年华
我知道这是典型的明知故问，还需要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吗？
这大半辈子都没煽情，老了还需要煽情吗？煽给谁看？！
一事无成，也波澜不惊的几十年，我就觉得做一个格调低下的人没什么不好的，所以，我常把一首打油诗奉为信条：
逢时把酒且高歌 须信人生能几何 万两黄金莫为贵 一生安乐值钱多
是不是没出息的人，都喜欢这么圆滑自己的过去我不知道，我知道对我而言，这并非圆滑，而是一种真实的经历。
一转眼，头上的惊涛骇浪消失了，你依然踉跄的站在地上，那不是简单的劫后余生，或许就是命运的垂青，然后就是不能学古代那些大丈夫豪迈的来一句：
天不亡我！
而是像一条受伤的狗，舔着伤口，孤独的逃开。
什么理想，主义，什么豪情，壮志，都随风而去。
05.
归来时，哪有少年人？！归来时，内心的滋味自己知道。几十年的风卷残云，站在生活的岸，我已经无感风浪，我甚至木然人生，庆幸，恐惧，懊悔，失落突然都没有了。
属于一个今天真实的我，站在夕阳下，内心没有惶恐，唯有平静。因为我知道，这一路看透的，看不透的风景我都经历过，因为我知道，这一路残酷的，温暖的人生我都感受到。
没有抱怨，甚至也不该抱怨。我只是活自己的，你姑且把我看成一个自私的人我也无话可说。
当往事随风而走，我能站在这里，还需要说什么人生道理吗？
鸡汤免了吧，索性把碗都撇的远远的。喝了一辈子，喝到恶心了。
那日，我回到当年走出去的地方的时候，我和我的伙伴们说了一句话：
走过鸡飞狗跳的岁月，归来的已不是少年人！
就是这样！！！
2020年10月31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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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0-31 1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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