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金山道悦
次日。小青山下的金国军营。
一帮营门站岗的金兵发现了正对着军营搭绳子上吊的大痴和尚,赶紧嬉笑着把他们的青州军统救了下来,询问军统大人有何事想不开。大痴和尚嚎咷痛哭。
哭声惊动了相州守将拓跋离,来营门查看出了什么事,大痴见将军来了,伏在地上涕泪横流。
“小青山这帮狗日的老百姓,没人会打地基、没人会切石头、连他妈烧窑造砖的手艺都没人会,我就是活活把他们抽死也是徒劳。我不能助将军一统大宋,无颜面对金国父老,唯求一死聊以谢罪!”
“不用不用!”拓跋离强憋住笑把大痴拉了起来,“我已知道你赤胆忠心天地可鉴,做不成那环山大城我也不会怪你,你就好好做你的青山军统吧!”
大痴再次跪倒在地抱腿痛哭,“生我者父母,疼我者将军,我就是做牛做马也无法报答将军的大恩,若将军不嫌弃,我愿意做您干儿子,从此后鞍前马后孝敬您老人家!”
“好好好!”拓跋离再也忍不住了,“我收你做干儿子!从现在你就跟我的姓,拓跋大痴,青山所有那些狗日的百姓尽归你统治,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大痴当日就从老百姓中抓出一帮会吹拉弹唱的戏子,定了“灭辽狗”“杀赵构”等曲目,命戏子们带老百姓抓紧排练,又认命演慧做了青山第一文案大人。
公元1130年2月,金军统帅完颜宗弼率百余艘战船入海,狂追宋高宗等人月余,高宗踪迹全无。无奈之下下令搜山检海结束,纵兵火烧明州、临安等城,携带在宋国境内劫掠的金银珠宝从大运河水陆并进向北撤离。刚至常州,迎头撞上从宜兴杀来勤王救驾的岳飞部,岳飞于陆路接连四战高捷,杀的金军溃不成军。
经历了九死一生的高宗皇帝初得安稳,也恼羞成怒,第一次亲下诏书给岳飞,令他与韩世忠水陆联手,从左翼击杀金兵,伺机收复建康。
韩世忠于黄天荡将金军围困四十余天,金兀术险些丧命,遇奸细献策,趁夜挖开水道,偷偷把残余船队开入长江才得脱逃。同期四月,岳飞率领岳家军于建康城南的清水亭大战金军,金兵横尸十五里,首战大捷,五月,收复建康城,延新城、靖安一路追杀,未及渡江的金国陆地部队全军覆灭。
五月下旬,岳飞生平第一次觐见宋高宗。皇帝感岳飞勤王救驾、收复建康之功,大加赞赏,赐金马鞍,飞金带等物。
而后,岳飞前后平定李成、张用、曹成等叛军诸部,高宗皇帝升任岳飞为神武后军统制,赐御书“精忠岳飞”锦旗。
1134年4月,岳飞受诏书,收复襄阳六郡,彻底平定了伪齐政权,大败金齐联军。南宋举国震动,朝廷加封岳飞为清远军节度使,成为宋朝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建节武将。时年三十岁。
金军伐宋大营帅帐。
身披连环金锁甲的元帅,龙盘虎踞般稳坐在帅案后,他单手擎起一坛烈酒,酒花如瀑布般倾泻到他的嘴里,脸上,浑身上下……倒空的酒坛飞出帅帐,在地上摔的粉碎。
“岳!飞!”咬牙切齿的两个字从他嘴里挤出来,一张铁青的脸,英气逼人,浓眉虎目,目光似刀锋般寒光凛冽,脸虽刮得纤毫不见,那半脸络腮的胡须根部却闪着刚毅阴冷的青光。
“四狼主千岁!”军师哈迷蚩凑到近前,“胜负兵家常事,一次败绩不足以论英雄!”
“不知道南宋还有这等将领!悔不当初,没有把我的铁浮屠精锐悉数带来!”
“如非遇到岳飞,就凭南宋阵前那些土鸡瓦狗,甚至不用咱们大金的一辆铁浮屠!”
“岳飞……”兀术并不理睬军师的话,仰天呼出一口浊气。“生平能遇这样一个对手,也是我完颜宗弼的幸事!罢了!乖乖等着我,下次南下伐宋,再与你一决雌雄!下令全线撤退吧。养精蓄锐,来日再血洗南宋!”
“派谁传令?”
“让我十弟去吧!这废物最喜欢听不打仗的消息了!”
“属下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
“具属下观察,十狼主千岁说是想开了,好男儿当报国,不学方外事,他也确实是还俗了。可是,我见过他打坐,也见过他默诵经文,看他的样子……虔诚无比呀!”
兀术愣了愣。“不用管他!他就算不打坐念经,也照样领不了兵打不了仗。我早知道每次灭了宋城他都会跑过去阻止勇士们屠城。不就是些畜生一样的草民么?不杀就不杀!只要不挡我攻城略地的路,他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去,谁让他是我亲兄弟呢!”
“好!我这就去请十狼主!”
小青山金国军营外,搭着一座临时的戏台。中央椅子上坐着一个魁梧的汉子,一个小女孩蹲在后面高举一个牌子写着金国大元帅。左右两排金兵,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穿的金军淘汰的破旧军服。戏台边一个涂脂抹粉的小娃娃穿着缝制的粗布龙袍在爬来爬去,时不时还抬起一条腿做个撒尿的动作。再两侧还有两列百姓,腔不圆调不顺地唱着赞美大金国的戏文。
台下为首坐着拓跋离和他的部将,身后是看戏的金兵。大痴“手下”的乡兵们齐刷刷立在金兵两侧,还拄着耙子扫帚等“兵器”。
大痴和尚不知在哪翻出了一条鲜红夺目的袈裟,周身遍布细长的方格子,格子竟全是金丝缝制!袈裟虽不错,披在这罗锅子和尚身上却显得不伦不类,他左手拎着个小茶壶滋滋地嘬着茶水,一手举着尚方宝鞭,在台下耀武扬威地指点着戏子们的动作。
台下的金兵们笑的前仰后合连站立不住坐倒在地的都有。
正看大戏的时候,一匹快马飞速冲了过来,一员金兵探马翻身下马冲到拓跋离身前耳语了一阵。拓跋离大惊。
“怎么回事?”副将问。
“相州守备大人送来消息,四狼主陛下在长江以南节节败退,形势严峻。他命我等撤兵,于相州集合部队,等候命令杀赴江南救驾!”
两位武将相视愣了一下,拓跋离说,“杀光所有人,兵发相州!”
“得令!”副将转身面向手下,挥双臂做了一个包围的动作,金兵呼啦散开了。
“干儿子!”拓跋离向大痴招了招手。大痴乐颠颠地跑了来,“怎么了干爹?”
拓跋离笑着拍拍大痴肩膀,“真不好意思,我有个你不喜欢的消息要告诉你!”
大痴目不转睛地看着拓跋离。
“我们要兵发相州城了,也就是说,我们不需要你们了。”
“杀?”
拓跋离点了点头。“弓箭手!准备!”
四下里的金兵唰地把弓举了起来,箭箭直指场中的百姓。
“放了我们吧!”大痴求到。
“现在,你还肯叫我干爹么?”
“如果你能放过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我就是叫你祖宗都可以。”
拓跋离咂着舌头,摇了摇脑袋。“我以为你真是疯和尚,没成想我看走眼了!你不疯,你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呀!装疯卖傻这么久,难为你了!”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恳请将军放过他们!”
“我最讨厌的就是耍聪明骗我的人!”拓跋离阴冷地笑着,抽出腰间的佩剑缓缓移到大痴脖子上。
“师父!”演慧冲出人群,推开大痴挡在了剑前。
“哦!文案大人?你也是个舍生取义的菩萨吗?”拓跋离把剑挪到了演慧脖子上。
“演慧!闪开!”大痴一声惊叫。
“无妨!师徒早晚都是死,谁先死也一样!”
“预备……”副将高高举起了手臂,只要放字一出口,立时就要尸横遍野!
“十狼主驾到!将士跪下!”一声高亢的喊声从黑夜中传来,紧接着一片急促的马蹄声呼啸而至。
拓跋离、副将、全体兵士慌忙放下武器,左手抚胸,单膝跪拜于地。
“十狼主陛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山呼千岁声中,一个白盔白甲的青年小将打马奔来。
白白净净的脸颊,潭水般清明的目光,微微一笑,“将士们请起!”
拓跋离等人赶紧站起,“谢十狼主千岁!”
“我传兵马大元帅口谕,全线将士撤离宋境,回国休养生息。从现在起,你们就暂时不用打仗了!”
拓跋离困惑地看看副将,副将也一脸困惑。
“速速接令!”十狼主身边的传令官威严地一声吼。拓跋离哆嗦了一下,赶紧跪下,“谨遵元帅口谕,即刻退兵!”
“起来吧!”宗慈点点头,拨马正欲转身,一眼瞥见了不远处的大痴和尚,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紫金福田衣?”宗慈心里一声惊呼!当今世上,除了他师父佛果克勤,谁有资格穿这级别的袈裟?怎么可能?他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抹眼细看,刺目的黄金丝线,把袈裟分割成一百单八格的至尊法衣,每个格子中都绣着紫金的“卍”字,不会有错呀!这样看来,穿袈裟的人论辈分不是他师伯也是他师叔,并且是上一辈方丈中的王者之尊!他师父做了当朝国师,皇帝御赐极乐圣衣,这世上才多出一件地位略高的袈裟呀!想至此,宗慈赶紧滚鞍下马,匆匆向大痴合十问询。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宗慈急扭身问拓跋离。
“当地草民,正要把他们杀光,兵发江南支援大元帅!”
“放!所有百姓,放!”
“这……”拓跋离不解地看着十狼主。
“我的话你听不懂吗?”
“是!”拓跋离乖乖地打了个放人的手势。
宗慈再看大痴和尚,大师双手合十,向他深施一礼。“十狼主慈悲,苍生有幸,铭感圣恩!”
“不敢不敢!老法师再上,小僧怎敢做大!”宗慈赶紧还礼。
大痴和尚也是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十狼主,小僧?
四目相望,都说不出的困惑不解。大痴惊讶于十狼主和小僧的称谓。宗慈惊讶于这小青山上居然有人能穿出只有他师父才有资格披身的福田袈裟。
“十狼主陛下可好?”大痴和尚不明这位殿下的身份,出口就要试他的底子。
“心无好坏。”宗慈盯着这位老法师的眼睛,平静地说。
“心有什么?”
“好!坏!”
大痴心中剧烈地震了一下。这是个什么狼主?好生厉害!“那好坏是什么?”
“何必啰嗦?”
大痴暗挑大拇指,狠狠在心里喊了一声“好!”
“我啰嗦恰如佛陀拈花,你为何问我?”
“我问你,也如迦叶不语。”
“哈哈哈哈哈哈!”大痴仰天一阵狂笑。
“既然如此,莫如你去吃饭,我去睡觉。”
“可以!可以!”
宗慈未被和尚难倒,煞是开心,他微微一笑,“平了吧?”
“平?”大痴猛地一瞪眼,伸手于虚空中将手一握,作势举棒当头砸下。
宗慈吓得慌忙伸手捂住嘴巴,表示再也不敢张口。毕竟年轻,一高兴就露出个尾巴被人家抓住。虽已彻悟,却还是不如老僧定力深厚。
两人再次含笑相望。心知肚明,再无废话可讲。
宗慈的头轻轻低下,合十礼敬老禅师。猛地,他心中闪过老禅师刚才那粉碎一切的虚空一棒,和师父曾说过的一席话,突然抬起了头,“老禅师可还有怕?”
“你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怕?”大痴不解地问。明眼人遇明眼人,全是大彻大悟,生死如更衣的人物,怎么可能还有畏惧可生呢?
“比如……”宗慈直勾勾看着大痴和尚,“众!生!受!苦!”
大痴呆若木鸡!
完颜宗慈一见那禅师模样,扑通跪倒便拜!全场的金国将士吓傻了眼,十狼主的万金之体何其尊贵?怎能向宋朝一和尚行叩拜之礼?拓跋离和副将口呼“陛下不可!”慌忙冲过去搀扶,被宗慈一声大喝叱退。
“弟子圆悟,参拜金山道悦禅师!”
大痴惊的向后退了两步,“你如何识得我身份?”
“恩师向我说起,金山道悦彻悟无上菩提,生死无拘。唯有一怕,众生受苦!”
“你师父是谁?”
“佛果克勤!”
“克勤老狗?”道悦禅师愣了一下,猛然间弯腰大笑。
“怪不得!怪不得这么厉害!原来是那老狗的徒弟!”说话间,道悦禅师慢慢挺身而起,头也不再歪,背也不再驼,矮小的个子,却如苍松巨树般挺拔伟岸,如沐春风的微笑,洞破天机的眼神,脚踩八方步,手结弥陀印,晚风袭来,荡起紫金福田袈裟的袍袖,直如下凡的罗汉一般!
“禅师是如何在那一场大火中逃生?又如何到了这地方?”
“刚住进那寺院就知道地下有条密道,一直不明白寺院为什么要挖那东西?原来是留着让我逃命的!两万多人在我身上找舍利子,呵呵!”道悦禅师摇头苦笑,“我若不藏起来,还不把我这老和尚撕成片片嘛!”
“不巧撞破了大师身份,弟子之罪!请大师放心,圆悟定会舍命保护大师,再不让那些找舍利子的愚夫打您的主意!”
“不必介意!我不曾想这穷乡僻壤还有人识得我袈裟,为求军爷们开心才穿来装丑。呵呵,二十年才穿这么一回,却偏偏遇到了你,这是因缘际会,注定的事!要说我那颗大舍利子,太平年间还有傻子想挖出来看几眼,眼下兵荒马乱,不会有人有那闲心了!”
“这多年来可委屈了禅师!”
“能留住这老命苟活几年已是万幸!哪里还敢说委屈?十狼主陛下,您还是早些离开,继续传达元帅的命令吧!您的手下早一天撤兵,这宋金两国就会少死很多人的呦,这可是最大最大的事!”
“是!弟子谨记!”圆悟再向禅师行礼,发现禅师身后有一眉清目秀的小和尚,也就二十上下的年纪,也在向自己合十礼敬。
“这位是?”
“我的小徒弟,演慧!”
“师弟好!”圆悟合十向小师弟微微一笑。
“心无好坏。”演慧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
宗慈愣了一下。那小和尚分明是告诉于他,“我与师兄一样,不落有无,万法无拘!”他翻身上马,在朗笑声中策马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