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想起那个有关鱼眼的故事，想起少女时她曾与一个急需鱼眼的人一起流浪，想起当年的那个他眼中布满褐色的血丝，想起她二十岁生日时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她指着餐桌上的鱼头豆腐说：吃这个可以明目。以后，我会亲自给你做鱼头豆腐汤的。
想着那时他含泪带笑的眼，想着与他的初相遇，分明是丑小鸭遇见了它的王子。
十多年前的那个骄阳似火的五月天，当时她短发，戴一顶粉红色遮阳帽，样子看起来与男孩无疑。当时她和女同学冬停留在镇子上的三叉路上，等待开往某地的班车能及时到来，因为她们打算去几十里路外的地方看望另一位同学娟。突不期然，一个阳光帅气的男孩钻入她们的伞下，跟她旁边的冬熟络地说着什么，像是问她们要去哪里。
这个人是谁？她轻声问冬。
你不记得了，这是小学五年级五（十）班的班长XXX，我们隔壁班的。
她在过往时光的脑海里仔细搜寻，终于忆起了这个人的名字，和她同姓，是小学五年级十班的班长，有一次九班与十班联合文艺汇演时，演出地点在九班，他曾与十班的学习委员上台朗诵过一首诗歌。
小学时的她，也曾是班上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只因家里经济条件窘迫，少了穿红戴绿的美丽，除了天天闷头啃书以外，很少被人注意到。如倦缩在墙脚底的那只丑小鸭，丝毫不比谁起眼。如今，长大后再相见，他仍是那么青春逼人，她却仍是如昨：习惯轻声并低头说话，习惯不去看对面那双犀利如雷的眼睛，习惯羞怯地对待一切事物，包括眼前这个令她心悸的男孩。甚至，也许，小学时代的她，根本没能在他那幼小的心中留存丝毫小小的印象吧。
互道姓名之后，得知两人原系同祖同宗，只是支系差了远些，但是按照辈份，她应该叫他叔叔，而他则叫她侄女仔。虽然她只比他小那么两三个月，她却并不大喜欢他拿‘侄女仔’这个称呼来与她套近乎。事实上她柔弱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颗极其坚韧的心，当时她很认真地告诉他：你可以叫我侄女，但是我却永远也不会叫你叔叔。
她与他之间的故事便随着这样一声“侄女仔”展开。在游移不定中他决定陪同她们一起去看望那位女同学，因为毕竟这两位女孩子还是第一次去那里，那个据说路途远而又颠簸的深山幽林里。不久车来了，落座后的她仍是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沿途的风景发呆；他则与冬天南地北的聊着笑着，她甚至早已经忘记了他们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可以嗓门那么大，口沫横飞说那么长时间，难道他不觉得累或者渴么？这个人。
一想到渴，她不觉也有些渴了，烈日炎炎的天气实在是令人太沉闷了。这时旁边突然递过来一枚石榴，是她们上车前买的。然而她和冬的气力都太小，掰了几下掰不开，心直爽快的冬于是请他帮忙，她却不愿。因为她并不想让一个初次相识的陌生人来为她这样做，在她眼里，那种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观念一直根深蒂固在某个角落。许是因为母亲的教育，才造成了她现在这样子。小时候母亲说：走路时要看着前边的路，小心跌跤，于是她便低着头走路；到了青春发育期母亲又说，说她穿衣不好看，没能把胸前束紧，说邻家的比她大的那个女孩穿得如何像样，胸前如何齐整……哎哟我的亲娘呢！莫不成你想勒死女儿，每一件你亲手为我缝制的胸衣都将我的身体缚得紧匝匝，怪疼滴。总之自那后她就不敢再抬头走路，生怕外人发现了她胸脯的秘密。
如今，却要让一个初次见面的男孩为她掰石榴，不禁面红心怯而又略有微辞。“侄女仔，可千万别拿我当坏人啊，我可是你的叔叔。叔叔爱护侄女儿，为侄女儿掰个石榴总可以吧。”话没说完就抢过她手里的石榴‘啪’的一声掰开两半递给了她。凝露流转的紫红色石榴籽儿顿时在她手心里闪亮，灿然着似对她微笑：你不觉得我很可爱吗？而这个时候他亦冲她狡黠地眨了眨眼，她便毫不客气地顺手拈起手心的几粒石榴籽儿扔进嘴里，以作报复。
2
从同学那回来后，他们彼此留了电话给对方，约好哪天有空，他去村里走亲戚时，定会去她家里玩；而她，也因自家在村里开了一个小卖部而必须经常去镇上进货，想着如果哪天在镇上走累了，有个落脚点也是好的。
她喜欢唱歌，他也喜欢唱歌。每回和同学或者儿时的玩伴一起去他家时，总免不了要吼上几曲，唛克风也只能总是在他和她之间传换。因为那几个女孩都说不怎么会唱歌，于是每每有情歌对唱，必是他们二人尽声演绎。很多时候，她都会在他那高亢激昂的歌声中入迷；他不唱的时候，便会在一旁静静聆听她嗓音的轻柔和甜美。他讶异于她怎么会唱那么多歌，但凡是他家里碟片上有的，她几乎都会唱，且男女老少的歌也基本能通吃。有时，正当她深情地唱着时，他也会从厨房里跑过来捣乱，并以主人的身份说：“侄女儿，我怎么老是听你一个人在唱，你就不能让她们也唱几首。 我家的唛都让你一个人给霸占了哟！”而这时她则羞红了脸，但仍是固执地答道：“她们都说不会唱啊！不信，你自己看。”说完她将唛一一递给旁边的那几个女孩，她们也确实如她所说，推辞了几句都说不会唱这样的歌。唛复流转，转了一圈之后仍是在她手里定定握着，不知当时的她作何感想，居然会笨到看不出来她那几个好友与同学其实是在为她圆场或者为他们牵线。而他，应该又躲在某个角落里悄悄地笑她。
3
他家门前不远处有一座小山，那座小山严格的来说不能称其为山，充其量也就是堆砌了几块大岩石的小山坡。有一次他说他想爬上去看看，她也跟着去了，山坡上有很多陡峭的石头，她总是要牵着他的手，才能依附着他爬上一块又一块石头。对他来说，那些石头是阻挠他前进的障碍；在她眼里，那些石头则是欢悦，是璀灿，是属于她自己的幸运石。幸运如那一块块无比沉重的石头，铺满了她一生的眷念。当然，这是她在后来才领会到的。
“侄女儿，几点了？到5点半时提醒我一声。一会我还要去帮奶奶担水。”刚到小山顶的他气喘吁吁地问她。
“哦，知道了，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说这话时她背过身去，趁他不注意时将手表上的分针，拨慢了五分钟……
再后来与他一起爬山，便比这小山坡高多了，是在他的某个同学村子里的一座大山。其时，已近初秋。山上枯黄遍地，杂乱的蔓草藤萝依附于枯槁的树干上，细碎的黄泥土总会令不小心的人们滑了下去。许是从小在山林里长大，爬山时对于外物的借助，她又比他多了一分敏捷。她告诉他：前进时可以用手轻轻抓住前方或旁边的植物，一段树枝一条青藤甚至于一株小草都可以。这样就不至于因身体的负重而使自己滑落，更能轻而易举地爬到更前方。那时他与她总是避开了众人的目光单独前往，然后或不经意又或刻意在某一寸土地上聚合。记得临下山时他问她：“我们还按原来的路线返回么？”
“不。我不喜欢走老路。我喜欢走不同的路。”扔下一句话一句笑声，她便匆匆朝相反方向迈了开去。他则在后边追赶着，欣欣然也。
4
8月，是山里的秋天美到极致的时候。金色的野菊花轻拂着行人的步履，似火的枫红在风中翩跹舞动，月桂的清香飘飞至淡蓝的深空。她喜欢一个人闲了无事便去山里转悠，回来时便携了大把大把的野菊花搁在屋顶晒干以用来泡茶喝，还将精心摘取两片或三片四片的枫叶夹在书里制成书签；还有那满山的桂香，也有部分让她搬到了屋里，插在置了清水的玻璃瓶里。
记得有一天母亲在楼下大声喊她，说有她电话，但不知是谁打来的。她急急忙忙跑下楼，拿起听筒，耳边传来他朗朗的声音：“侄女儿，明天我去村里看我叔叔伯伯和我一个同学，可能会到你家里玩。”
“好啊。那明天来吧，我等你们。”挂了电话后她觉得有些突然，实在没有想到他会给她打电话。
当晚，她便找来儿时好友娣与之商量。明日怎么办才好呢？家里一向很少有同学来，特别是男同学。要跟父母亲说一声么？是不是先打扫房间才是正理呢？因为她住的房间被当作了小卖部，很多商品以及糖果烟酒等杂物堆放在那里，且时不时有村里人来买东西……
翌日上午，她便早早站立在自家楼顶，远远地望着村里由东向西的那条小马路的入口，想像当时，他已经站在了路的中央。直到午饭过后，不再抱希望的她下了楼来，端坐在自己的房里，听到一个声音由远及近传至她的耳膜：“侄女儿，我买糖，一毛钱能买几个？”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笑脸瞬间映入她眼底，她欢呼着：“你们终于来了！我还以为有人要失言了呢。”
随后她带着他到了楼顶，让他站在她上午伫立的地方，告诉他说她就是在这里守着他们来的，站在这里可以很清楚望见外来的人进出村口。他听了，一改往日的嬉笑，装做很认真的样子道：“我错了，侄女儿。对不起，我迟到了。要不，你打我几拳，当作报复吧。”
“这可是你说的啊。我打了你可不许后悔。”她说着便捏紧小拳头，在他的后背狠狠捶了三下。
“侄女儿，你想打死我哟！下手那么重，疼死了。”他语气虽重却仍面带笑意道。
“就是要让你疼，不疼那不算打。”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她这回终于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打是亲，骂是爱。小侄女你打他就是喜欢他。”一直站在旁边的他的一个同学也跟着附和起来。她听了后顿时羞涩得不知所措，找个借口下楼去了。而他则一脸从容平静的样子，似乎只是当作两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在过家家。
5
不知不觉，9月到了，离她十九岁的生日越来越近。未满19岁之前，她有存集些什么美好的回忆吗？除了这几月间她曾向他借了一本书，并在书页里悄悄夹了一束四枚各两枚大的两枚小的枫叶以及写下几行朦朦胧胧的句子顺带送还给他之外；还曾有一日特地起了个清早从山上摘了几把桂花枝带到镇上给他，也曾亲自为他冲泡了一杯自己采摘的野菊花茶。除此之外还有些什么令人激动的事情呢？那一两次自己的醉酒失态？可千万别提了，简直糗大了，而今想来。
印象中似有两三次吧。其一是与两个女友（儿时的玩伴并同窗）相约去他家玩，而后又去了他另一个同学兼死党处那，在主人家吃晚饭，主人热忱好酒，她便被灌了好些酒，那些个同学说：我们都知道你素来是饮酒的，因为你“老子”（当地的习惯说起别人或自己的父亲时就说是“老子”）是就酒名在外，而且我老子和你老子也是认识的，你不能不喝这杯酒……因而当地的妇女颇能饮酒者也大有人在，从来都是爽快的干了。在那样的境地下，她不能不醉，可却还是装着很清醒的样子，直到面颊绯红，直到暮色四临，直到后来她被他和两女友搀扶着来到他的家里，并躺在他睡的那张床上。朦胧中她还记得她在路上跌倒在他怀里的情形；记得她曾任性高歌，借着酒劲的冲动唱出当时最流行的电视剧《还珠格格》里的《雨蝶》和“自从有了你，世界变得好美丽”等句子；记得他臂膊的有力与他细心不微的照顾，记得他给她端来杯水……
再就是她19岁生日那天，来了好多同学朋友玩伴为她庆祝，当然，他也来了。他送的礼物是一只可爱的会唱歌的公仔小熊，却不曾想与同学冬送的礼物撞着了，竟会是一模一样的。她的父母费心张罗了饭菜，对所有的同学都很热情。可是，他得叫她的父母为大哥大嫂，因为村里习俗不容许叫乱了辈份。权衡之下，他问她父母可不可以叫伯伯之类等，她的父母为人本就开明随和大方，只说随便怎么叫，无所谓的。当天，她自然又是喝醉了，然而这一次却是躺在自家的床上，不过依旧是他在身边照顾她，喂她喝糖水等。事后，他笑她说：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你醉酒都是我来照顾你，你母亲，当时到底忙什么去了呢，竟然不管你。她只好羞涩得不知所措，眼珠躲躲闪闪，心中纳闷：母亲居然就这样放心把她交给一个外人照顾，尽管曾经的曾经血脉相连。
6
12月初，她喜欢围坐在他家暖暖的火炉边，喜欢望着炉子里的火光发呆，或和他探讨关于红与黑的问题。煤炭虽是黑色，但燃烧之时所发出的光亮却是通体的红。她是素来不喜欢红色的，因为在她眼里那是血的颜色，意味着死亡，所以她说她宁愿选做煤炭的黑色，也不要光艳的火红色。他则喜欢红色，他说那是生命在蓬勃流动着。他是生命许是积极向上的，而她则是趋向于苍白的。想起曾经看过他写的几首小诗，记得较为清楚的是一首关于流浪的，那时，他不知道她也即将去流浪么？
炉火的余热仍旧暖暖，然寒冷的别离却终于袭来。她是在月中确定了要走的行程日期，那一天他去送她。他的面容一直很平静，看不出有什么难过或不舍的表情，似是送走了天空中的一片云，轻轻，淡淡，挥挥手，便不见了。在她落座的汽车驶出站台后，他的双眼瞬间便迷蒙了，感觉到心的空泛，他一遍一遍地回想，回想着他们一起走过的那些时光。如今他却被遗落在这里了——县城，这个他自己经常往返的地方，和她才来过几次啊？第一次是陪她来接远归的她的姐姐，第二次却是要送她走。这样一接一送，一来一去，便是相隔千里万里了。他只好沿着他们初次走过的那条路，那条江，那座桥，静静思忆：夏天的时候，这里曾泛滥过一场霁雨，瓢泼的大雨将江水染成了泥土的黄色，其时她在前边走，他在后边跟着，走到桥心，她突然停住不动了，凝望着桥底洪流泛起的旋涡，她笑了，并用手指着那一朵一朵旋涡说：你看，水在笑啊……她就是这样子轻轻种在我的心里的么？像流动的水一样，来去无痕？他禁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7
那一年的除夕近了，他已经给她打了很多通电话，并不顾母亲之于长途话费的突增而对他的怒斥，他觉得最开心的事就是打电话给她。新年的钟声刚一敲响，他就急着拨了她电话，给她祝福，并很含蓄的对她说了一句话，是张信哲歌里的一句歌词，他对她说：爱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她却假装没有听清，在电话里大声追问：你说什么，再说一次，我没有听清啊。而他却不再出那句话了，只说他要对她说的已经说了，不管她听到也好，没听到也好。而后是长久的沉默，终于，她和他做了一个约定，是关于雪花的约定，她说她想知道年初一会不会下雪，因为这些年很久都不曾下雪了。于是她对他说：如果今年家乡能扬起飘飘的雪花，我们就能在一起；如果没有，那就只好看上天的旨意了。
那一年老天有没有降下神圣的雪花呢？不得而知，她也没有追问过他。后来，彼此之间经常通信，也曾见面。在她20岁生日时，她曾去到他所流浪的地方，赠给他一本席幕容的诗集，因为她知道他喜欢诗歌。也就是在那一天，她才知道了他视力的不济，他在她面前是从不戴眼镜的。于是，便有了前边她曾回忆的那一幕情景，她说以后要每天做鱼头豆腐汤给他吃，因为可以明目。
最终，她还是没能给他做过一次鱼头豆腐汤，她也不给她的先生做，虽然她差劲的厨艺只会伺弄简单的清蒸鱼，可是餐桌上几乎没有她做的鱼，平均一年一次都难，尽管她的先生很喜欢吃鱼，她只是让他自己去弄，从不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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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30 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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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17-6-30 19:54
，这么长的写实文字，内里一定很多感人情节。
发表于 2017-7-1 23: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