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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长篇小说《神调》
楼主: 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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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长篇小说《神调》 [复制链接]

31
发表于 2015-2-24 19:0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24 19:18 编辑


                                                                                  十一

       典式奎骑着家里的那匹马,惴惴不安地跟在殷天朴一行人的后面,祈祷关爷发慈悲。典家又陷入了新的恐慌。那次,被三只狼围住,也是恐慌,但那时恐要比慌多,这次,心被吊着慌比恐多,更难受。黄大仙直埋怨自己,是他引着典家来到阿克敦,原以为这地方偏远,私垦点地没什么,没想到,会惹到殷家。如果卖地,在阿克敦也只有一个买主,那就是殷家,殷家又会出几个钱?辛辛苦苦刚刚扎下根,还不是要生拉硬拽地被连根拔吗?明知道,关爷和殷家是几代人的交情,不会向着他一个外人,可走投无路的时候,有点希望也要争取啊。式奎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走在这白森森的雪地上。风吹起雪粒子,打在脸上呯然有声,口中喘出的粗气,瞬时化成白雾迷在眼前。

       刚拐往关地方向,迎面来了一群人马。殷天朴眼尖,叫了声“关爷!”,立即上前施礼。典式奎向那关爷看去,是一个敦敦实实胖胖乎乎的老者,他头戴一顶狐狸皮帽子,脖子上围着对眼的两整张的紫貂皮,身披一件玄色大氅,端坐在一匹黄骠马上,很是威风。他还了礼,对殷天朴说:
       “哎呀,我当是谁呢,山羊胡子啊!”

       满人不兴留太长的胡子,做为随旗人,也应该守这规矩,可殷天朴住得偏远,他又喜欢山羊胡子,也就任他留了。从关爷叫他山羊胡子的口气里,典式奎听出,这俩人关系不一般。看来,指望胖大王爷开恩,难上加难。
       殷天朴微笑着问关爷:
       “快过年了,我来看你,你这是……?”
       “哎呀,让你笑话,我去参加比赛。”
       “噢,怎么讲?”
       “还不是我那六侄,他驻扎在大石山,大石山靠北有紫峭岭,岭上有个洞。这洞口小肚子大,里面别有洞天,即便夏天也能藏很多猎物,久储不坏。我六侄命其为关洞。紫峭岭北侧,是宁安马王爷的地盘,他那边也有个洞,叫马洞。本来相安无事,可最近发现,这两个洞是相通的,一洞不能有二主,这不,关家和马家明日进行比赛,看这洞到底姓关还是姓马。”

       说完,关爷爽朗地大笑起来,他又对殷天朴说:
       “你来得正好,一块瞧瞧去,也给关家助助威。”
       “好啊,我正想多陪陪王爷,沾沾王爷的福气。”殷天朴讨好地应承。
       “还是你会说话。那咱走。”关爷说完,提缰欲走,殷天朴摆手道:“关爷,我这还有个事,你评完再走。”
       关爷拉住缰绳问:“啥事?”
       殷天朴叫过典式奎,典式奎忙翻身下马,要给关爷行大礼。关爷忙止住说:
       “冰天雪地的,免了。”他转脸问殷天朴,“你说说,他是谁,要干啥?”
       殷天朴说:“他,从关里来的,才几年,就开了二十亩荒。”
       “二十亩?好把子力气!”关爷叹道,他打量着眼前的汉子,端庄健硕,颇有气势。关爷头脑里想的是明天的比赛,正需要这等健勇之人,眼前这位不正合适嘛,于是他冲殷天朴说:
       “好好,我正需要他,让他先跟我们去比赛,赛完了,他有啥事,回来再说。”
       典式奎成了关家参赛的赛手。

       两股人并在一起往北走,来到一座大山前,这里背风向阳,人们放缓了速度,顺便享受一下冬日里的阳光。
       “大胡子,让你见识一样稀罕物,你可见过?”官爷一边说着,一边从大氅里怀往外掏,掏了几下伸手递向殷天朴。
       殷天朴并了并马,把那东西接过来,前后左右地看了又看,也不知是个啥物件。关爷侧头对他说:“你放在鼻子下闻闻。”殷天朴拿起来闻了闻,一股强烈的气味冲得他打了个喷嚏,关爷坏笑着说:“大胡子,长见识了吧!”
       “啥宝贝,这么冲的烟味!”
       关爷说:“这玩意儿远道来的,叫鼻烟壶,京城里流行玩这个。”
       “玩啥不好,味这冲,有啥子好玩的。”殷天朴又把手中的叫鼻烟壶的东西看了看,光滑滑的像个小葫芦,芦头上还有个小眼。
       “你老荒了。”关爷说,“前一阵子我走了趟京城,那里的旗人差不多都有这物件,有的还有好几个,一见面就拿出来比比,看谁的味浓有劲道,还有的比做工,看谁的出自名匠之手。说道可多了,玩出各种花样来。我也问过他们这东西有啥好的,他们说,闻一闻,能提神,比吸大烟片有趣。”
       “还是京师的爷过得滋润。”殷天朴语气里有感叹,还有点不屑。
       关爷说:“也是把京师的旗人闲的。最初随龙入关的旗人,在京师周边都圈一块地,怎奈人多地少,把种地的汉人挤跑了,逼急了要造反,朝廷就不让他们圈地了,直接给旗人发钱,供养起来,这些京师旗人不农、不工、不商、不牧,吃皇粮,领皇饷,只靠清闲打发日子,变着法的玩儿。上至王侯,下至旗兵,会唱二簧、单弦、大鼓的多了,也有养鱼、养鸟、养狗的,也有种花种草的,斗鸡呀,斗蟋蟀呀,什么都能拿出来斗一斗。还有玩高雅高深的,画个山水画,填个词作个赋,诌几套大鼓词令,都能露一手。就是那鸟笼子、兔儿爷的样式,都能弄成几百样,看得让人迷糊。也有的旗人没事就赌,赌啥的都有,连祖上的房产也拿去赌,叫‘吃瓦片’,有个顺口溜讽刺他们呢。”

       关爷说到这儿,自己先笑了,大概是想起了顺口溜里的话有意思,殷天朴也乐得陪关爷说话,见他兴致这样好,就引着他讲下去。
       “关爷,你说说啥样的顺口溜?”
       关爷仰头想想说:“前面的几句我给忘了,只记得有几句话说那不屑子孙是‘光着脚丫上八旗,没有马褂干着急,当了裤子买炕席,豆汁就着萝卜皮,看你着急不着急!’”关爷学着京师油滑的腔调,引起随行人一片笑声。原来,大家都支楞着耳朵在听,关爷并不介意,反倒受到鼓舞般地纵声大笑。

       笑过了,关爷说:“要我看,还是我们山里的旗人好,不给发饷,但有地呀!地也是钱,有地就有营生,有个惦记。就是玩,玩的也大气!”
       殷天朴随和着:“这是当然,他们赛的是蛐蛐,斗的是鸡,玩的是鼻烟壶这样的小物件。咱们赛的是马,比的是打猎,斗的是洞主,大气多了。”他说完,把鼻烟壶还给关爷。
       关爷接了说:“还是大胡子你会说话,他们越斗越小,骑马射箭全不在行。红毛兵一来,匆忙披挂上阵,结果一败涂地,作鸟兽散。最后,还是割地赔款了事。照这样下去,抽兵都不用旗人,就这样干养着。”

       关爷愤愤不平,这一趟京师,因为他不知道那里的讲究,那么多说道,没少遭到京师旗人的奚落和挖苦,说起来,他当然不服气,“我是没那个耐心陪他们玩,勉强应承了几日,就打马回来了。”关爷说着,把手里的鼻烟壶扔了出去,“咱玩个刺激的,看谁是洞主!”

       典式奎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对比着自己的处境,真是天上地下!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家蒙着皇家的荫,跟皇家有密切关系,而他典式奎上数几代,也不曾有一枝一蔓搭在龙根上。说到龙,他家也出过,可那是土龙懒龙旱龙,怎能跟真龙比。所以人家在为玩什么发愁,想的是变出什么花样来,而他典家的命却被高悬着,真正个提心吊胆!

       来到大石山才清楚,争洞主这大气的玩法怎么玩。比赛规则很简单,既然两洞相通,双方各出三名赛手,从北边的洞口入,看哪方赛手先从南口出,谁先出来,哪方就是洞主。
       小关爷,排行老六,长得和他叔正好相反,精瘦的,还有点水蛇腰。他穿一件宝石蓝色锦缎长袍,头上戴着镶了白玉石的瓜皮帽,对典式奎打量来打量去。他对典式奎能否取胜心有疑虑。关爷问他担心什么?小关爷说,我倒不担心他的体格,只不过马爷那边有个长得像猴子一样的跟班,是他先发现两洞相通的,对洞里的地形甚是熟悉。您带来这人,别说洞里,连大石山都没来过,恐怕要输给人家。
       关爷骂他侄儿:“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即要比赛,为何不找熟悉洞里情况的人,一个毛猴把你吓成这样,我大老远来,难道还要输他不成?”
       小关爷堆着笑哄劝老关爷:“您息怒,熟悉洞的人体弱,身强力壮之人又没进过洞,我也干着急嘛!”

       典式奎听明白了,他知道,这是一次机会,一次难得的绝好机会。于是,他挺身而出,抱拳对两位关爷说:
       “老爷,我一定奋全力,争取第一个出来!”
       “好,有种!”关爷夸奖道。

       关、马两家聚拢在洞口,六名赛手都把辫子盘在头顶,在洞前上了香。典式奎打量了一下马家的三个人,和他们一样短衣短袄,其中一个瘦小灵活,他一定是小关爷说的猴子。为参加比赛,他特地穿了一双牛皮靰鞡鞋。

       一声“着”,六人鱼贯进洞。原本能进去的一点光也被他们挡住了,洞里漆黑一片。这次比赛规定,不得用火把等照亮,只凭赛手摸索探路。

       这洞里,怪石嶙峋,大洞套着小洞,十转九回。水滴声声,敲打着石头,摸上去湿滑冰冷,脚下还有冰和水,一不小心就被滑倒,每前进一步都很困难。
       典式奎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耳朵始终注意听着牛皮靰鞡踏水落石的声音,果然这小子对这里熟悉,很快就走摸到了前面。典式奎顺着他发出的声响,紧紧跟上,倒是没落后多少。

       再往前走,是在向上攀爬。典式奎估计,两洞相通在上方,靰鞡鞋踩在石椤上的声音又近了,还听到那个人在大声喘息。典式奎紧紧把着两侧的石缝,奋力向前爬去,突然,“啊”地一声,吓了典式奎一跳,接着“嗵”地一声,有人从上面摔下来,典式奎猜测,是猴子失手了。听那里的动静,“哎呀哎呀”地叫个不停,摔得不轻。他循声爬过去,抓住了一条腿,那人哆嗦了一下说别动,我腿摔折了。典式奎一移手,手上有滑腻腻的感觉,还闻到了血腥味,出了不少血呀!他想都没想,小心地扶起地上的人,问他往回走近还是往上走近。猴子马上明白过来,这是要救他呀。他感激地说,往上走近,上了天台,不远就是出口。

       典式奎背起猴子向天台摸去,猴子在耳边告诉他方位。一个人往上爬都十分吃力,背上再背一个伤者,把典式奎累得全身是汗。突然有种感觉,背上的猴子变成了锡做的天锅,天锅!有天锅还有地锅,还有烧锅,还有烧锅院子,还有大片的土地和成堆的粮食!他娘啊!你慢着拿酒量,我迈一步扶着你!二媳妇啊!你也慢着点,我给你取件翻毛大衣!老丈人!你腿脚本来就不好,高抬腿稳落地呀!石头!你也是一个壮劳力了,这点重量算什么!徒弟,给师傅搭把手!搭——把手!小姨子!叫到小姨子时,典式奎已经把猴子背上天台。到了天台,看见前面有光,典式奎加快脚步,奔着光亮过去。
       “出来了,出来了,看见人头了。”
       “噢!怎么是两个人,不分胜负啊。”

       典式奎背着猴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关姓、马姓都被典式奎这种救人为先的行为所感动。比赛的结果也让两家握手言和,他们为这个洞起了个名字叫“关马洞”。

       关爷对殷天朴说:“今天的结果有好的喻意,我看就让他接着开荒吧,反正他有的是力气,他背着人摸黑攀上天台,有力气不用别瞎了。”
       殷天朴小心地解释着:“我是怕他开荒太多,扎了眼。”
       “嗯……也不差这些,先开着吧。”关爷说。

       回到阿克敦,殷天朴把一把太师椅送给典式奎,他说:“你配坐这把椅子,后生可畏!”

       式奎谦让了几下也就接受了。回家后一学,全家人都开怀大笑。老丈人黄大仙让他坐在椅子上,仔细端详着坐在椅子上的人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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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发表于 2015-2-24 19:1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24 19:30 编辑


                                                              十二

       仙萍恢复了一段时间,气色好起来,式奎来到幔帐里和仙萍温存,小姨子仙荣和云美睡在一个铺上。那晚月光通过窗户纸的过滤,更朦胧和漂浮,云美见仙荣的一对眼仁亮亮的,活像黑暗里的一双猫眼,就问仙荣:
        “你这么大了,整天叽叽喳喳的,是不是也该找婆家了?”
        仙荣探过头来,趴到云美耳边小声对云美说:
       “我爹和我姐都要我给姐夫当三房。”

       云美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姑娘家这样说话,而且还是对自己说,就惊得不知怎么回答,仙荣以为云美没听清楚,就又说了一遍:
       “我爹和我姐让我嫁给我姐夫。”
       云美问:“那你啥意思?”
       仙荣说:“我听你的。”

       云美没法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一时间黑暗在房间凝固,只见那对眼睛黑黑闪闪。有气息漫过来,仙荣对着云美的耳朵说:“我姐说了,她对不住姐夫,把我也嫁过来,是为了报答姐夫和你。”
       幔帐里,式奎正搂着仙萍安抚着她,仙萍偎在式奎怀里,眼角又有了泪水,耳鬓厮磨间式奎感到了仙萍眼角的湿润,就用舌轻轻地为她拭去,那泪水咸咸的。仙萍幽幽地说:
       “我对不起你,可我不想死,我舍不得死,也舍不得你,你让我活着,我就谢谢你了。”
       式奎托着仙萍的后背感动地说:
       “你别再说这些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还是我的好女人。”
       “不,我不是个好女人了,”仙萍小声哭泣着,她自己擦了把泪,“我跟我妹妹说了,让她给你做三房,我做的错事让她补给你。”
       “你说个啥?你是不是糊涂了?” 式奎惊诧地问。
       “我没糊涂,我已跟我爹说了,我爹也同意,我爹说了,我们仨这一辈子就靠在你身上了。”

       仙萍说着,把式奎偎得更紧了,嘴唇压到式奎的上面,两唇相依交织在一起,最后两个人也慢慢地融合了。

       事情人人都知道了,最后就在这几个人中间捅破了,酝酿成熟了。云美有些担心仙荣太小,说再等两年圆房吧,仙萍说,不用的,那丫头鬼精着呢,云美眼里就浮现了仙荣那日益饱满的臀部和渐渐鼓起的胸部,这些无不透露出这丫头还真算个十足的女人。为了不引起更大的震动,仙荣和式奎同房前没搞任何仪式。

       白天,仙萍跟妹妹说了些悄悄话,告诉了妹妹一些要领,晚上,仙荣就开始实践了。那晚云美和仙萍睡到了一个铺上,两个人听到仙荣激烈地呻吟声,式奎想去掩盖,却几次都没成功,最后放弃了努力,仙荣最后“啊”的一声就再没了声息。

       那夜,雪一直下到天明,大雪压盖了一切,人和物睡在寂静之中,全都迟迟地不愿起来。

       徒弟们和得石、得强哥两个慢慢开始叫仙荣为三婶和三娘。快进正月,年味越来越浓。得强和堡子里的孩子奔跑着一遍遍地喊着童谣:

       小小子,摘蒜辫,
       掐下几头大瓣蒜。
       小丫头,洗罐罐,
       罐罐里头醋泡蒜。
       小小子,你别馋,
       过了腊八过小年。
       小丫头,你别哭,
       过了腊八就杀猪。
       小年就在二十三,
       灶王爷他上了天。
       二十四,漏粉丝。
       二十五,做豆腐。
       二十六,烀猪肉。
       二十七,宰年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换回酒。
       三十晚上煮饺子,
       过年过到正月十五。
       哩哩啦啦二月二,
       啃完猪头盼来年。

       送灶王爷的腊月二十三,黄大仙特意嘱咐大家在这天嘴巴一定要甜,不能说错话,可仙荣忙乱中又叫了式奎一声姐夫,惹得仙萍和云美偷偷交换了眼色,谁也没给她指出来,式奎也没在意就过去了。当仙荣再叫第二声姐夫时,自觉口误,就耍了赖皮,把一块粘糕糊在嘴上,当做封嘴受罚了。这天,也是仙荣说话最少的一天。

       大年夜,在黄大仙的主持下,项三、项四给式奎和云美磕了头,正式认他们为爹、娘。典式奎说,你们哥俩和爹娘失散了,再找到他们希望也不大。困难的时候,我收留了你们,回过头来,你们也帮助了这个家,出了不少力。咱们的缘分是个大的亲缘,全在帮助二字。以后你们就叫典得帮和典得助吧。两人改名后,大家习惯叫他们大帮和二柱儿。两个人自然也叫和他们年龄差不多的仙萍为二娘,叫仙荣为三娘。仙萍不久就被发现怀了孕,典家人丁兴旺,过了一个欢快的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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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发表于 2015-2-24 19:1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24 19:53 编辑


                                              十三

       河里的冰尚未溶化,式奎就张罗着在西屋搭北炕。

       堡子里炕搭得最好的要数柳大下巴,式奎请他来帮忙。典家和柳大下巴家处得还挺好,式奎还为柳家做过喂猪的石槽子。柳大下巴特意从家里挑来两篓羊角,他家的羊角是把秋天收割的谷草用刀切成碎段,专门用于和泥搭炕的。用这种羊角掺在泥中,和成的泥干后不裂,不漏气不透风,更不漏烟。

       柳大下巴接过式奎递过来的烟袋,一边吸着烟一边屋里屋外地转着,他是在观察烟道和炕洞,最后他对式奎说:
       “我给你家搭一个南北回龙大炕,炕洞和烟道还用原来的,两铺炕中间搭一个贴山炕就行了。”

       式奎听了很高兴,这种搭法省却了很多工时。式奎的房子不是新建的,是用石匠活和高粱米从一家新建房的人家换来的老房子,房大山和前脸都有一些脱落了,如果再另搭一个烟囱,对房子破坏也大,另外搭烟囱还要在室外搭,眼下冰雪尚未融化,干起来也挺困难。现在搭南北回龙炕就解决了这个问题,但对搭炕的技术要求也高。

       柳大下巴满有信心,他不急不躁地砌着炕墙,铺着炕土,搭着炕洞,最后开始抹炕面。得帮、得助两个给他打着下手,式奎也一边帮衬着一边陪他唠嗑。

       式奎告诉柳大下巴,从楚家丁站得来的信,自己的弟弟典式轮要领着他的三个儿子来了,搭这炕就是为迎接这爷四个的。式奎说起弟弟就有些心酸,他还记得和弟弟分别的那个时刻,眼前又浮现出式轮那柴火一样的胳膊和那双鸡爪子一样的手。

       柳大下巴把炕搭完,开始到灶间试火,他弓下腰听到那柴火燃烧和风抽烟的声音,就直起身子,托着那长长的下巴咧开嘴,不无得意地说:
       “赶是嘞,你家烟火旺了。”

       这一句是吉利话,喜得式奎忙又向他敬烟。两人不约而同地来到院子里,抬头看着那股烟从烟囱中探身钻出来,那烟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胖了,像是逐渐现身的仙人一样,那仙人还向式奎挥动着手臂。

       式奎半眯着眼睛嘴里念叨着:
       “啊,啊,我家烟火是旺了。”

       现在,整个西屋南北两铺大炕,两炕间又有一个贴山窄炕通着,中间只留下窄窄的过道。新炕连续烧了好几天才没了潮气,专等式奎的弟弟式轮领着三个儿子来,他们从遥远的沧州段家集就要到这里安家落户了。

       典式轮过继给大伯后,大伯为他娶了一门亲。之后,就离开人世见老伴去了。式轮的媳妇为他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在生最后一个女孩时自己没能闯过来撒手而去,这个女婴也给一家董姓人家收养去了当童养媳。

       式轮得到哥哥式奎的邀请,说这里已经有了二十多亩地,就十分振奋,拖着带病的身子,领着三个儿子向北进发,一连走了半年多,眼见到了额摩镇,式轮却在路上被奔马踢伤了内脏。三个孩子后来断续地回忆了那天的事:爷四个正走在驿道上,就听到后面有人喊马嘶的声音,往后一看,几匹马拖着滚滚烟尘向这边冲来。式轮忙拢着儿子们靠向路边,跑在头里的马正踢了他的后背,马上的人不仅没有停下,还回手抽了式轮一鞭子,嘴里喊着“滚开!”,然后扬长而去了。孩子们也说不清是哪儿的人马。

       式奎得到消息,急忙到额摩镇和弟弟见了最后一面,式轮把一叠发黄的典家家谱交给了哥哥就去世了。式奎把式轮葬到了阿克敦泉眼泡边的山坡上,发誓要让弟弟看着他领着孩子们开拓大片土地,再立起新的典家烧锅。

       式轮这三个孩子原来也有大号和小名,过继给式奎后,正式更名为得沧、得州和得府,既纪念他们出生在沧州府,又纪念他们的生父典式轮。得沧、得州和得府住进了西屋的北炕。

       邻人们从没见过这么一大家子挤到一个小院三间土房里,他们想不出典家要干什么,但有远见的人却猜测,这典式奎一定会有大的动作,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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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发表于 2015-2-24 19:1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24 20:08 编辑


                                                  十四

       式奎越发觉得他那可爱的老丈人黄大仙愈加怪异了。

       老丈人一连气把两个可爱的宝贝女儿都嫁给了他,现在又跪在地上给他这个姑爷磕了个头,式奎慌忙把黄大仙扶起来,一脸不明白地问他为什么这样。黄大仙刚和得石走了几趟二狼山,满满地拉了些硝石回来,还没休息,就拉着姑爷到东屋给他磕起了头。
       黄大仙说:“这一路上我就想一件事,你一定是神仙附体了,我哪是给你磕头,我那是磕给神人的,以后你记住了,你和神仙有时是一体的,不是一体时,你照样管我叫爹,一体时,我给你磕头。”
       式奎忙问:“你咋看到我是神仙附体呢?这些天你不一直去拉硝石了吗?”
       黄大仙的眼睛里透着狡黠,他诡秘地笑着说:“我能感觉到,我毕竟是跳神的嘛。”

       过了两天,仙萍也给式奎磕头,磕头时神情凝重,式奎忙把她拉起来,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定神把他看了又看。当晚,云美安排她和式奎一铺睡,仙萍很幸福地偎在他怀里,他就问:
       “你为啥要给我磕头?”
       仙萍回答:“我爹说你神仙附体了,我也觉得是,不过我爹这几天正在问天神,你是哪尊神仙附体的,估计一两天就晓得了。”
       又过了两天,仙荣也给式奎磕头,磕头时神情一样凝重。式奎这次不再忙着把她拉起,就问仙荣:
       “你也磕头?”

       仙荣平时最调皮,动不动就和式奎撒娇,但现在却那么严肃正经,没有一丝开玩笑的表情。当晚,云美安排她和式奎一铺睡,仙荣又恢复了那娇态,像水蛇一样缠绕着式奎,式奎本来就对她怜爱,见她这个样子,就把她拥在怀里,哄着她想问个仔细,仙荣说:“我爹弄明白了,你是鹿神仙附的体,我给你磕头敬的是鹿神仙。”

       又过了两天,该是云美和式奎睡一铺了,只有这时,式奎才能得到休息。他的三房媳妇,仙荣闹得最凶,只要轮到她,她就一定要和式奎云里雾里走一遭,不尽兴就一直缠到底。仙萍呢,矜持得多了,但温柔得往往是把式奎一点点烧热,最后也免不了沸腾起来。只有到了云美这里,他才能像孩子一样把自己掩藏在那安稳的臂弯里,不管今夕何年。

       临睡前,云美也出人意料地给式奎磕了头,磕得式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慌忙把云美拉到身前,问:
       “你这是咋了?”
       谁想云美吐出了一句话:“我是给鹿神磕头,你代鹿神领了吧。”
       式奎就急着找黄大仙,磕头磕到了云美那里,事情可真闹大扯了。黄大仙说:
       “式奎呀,你的三房媳妇都带头给你磕头,以后孩子们也会给你磕头,不,给鹿神磕头。我这几天感悟到了,你是个神仙能附体的人。到底是哪路神呢?我这些天一直在琢磨,忽然想到那年我们俩一起去采荠芨草,那只头鹿对你非常特别,大概那时鹿神就附过你的身。我们要动山上的石头了,动了石头也就动了水,动了水就动了土,而动石头前先要动火、动木、动金,这金、木、水、火、土一旋转,是要有神来保佑的。鹿神灵验,鹿角杈数分三杈、五杈、七杈、九杈、十二杈、十五杈,十五杈以上的鹿角能通天,通天之鹿就是鹿神,给鹿神磕头是应该的。以后,谁给你磕头,你要自自然然地接受,记住,这不是为了你,这是为了这一大家子。只有让大家知道鹿神罩着我们,堡子里人才信服,才认可。”

       式奎听得半懂不懂,但有一点他还是明白了,磕头是有必要的,是磕给大家看的。当然大家可是指许多许多人哟。

       老丈人给他磕过头,三个媳妇也相继给他磕过头,式奎总觉得还会有什么怪异的事要发生。果然,在云美磕完头的第三天,黄大仙提出要带着仙萍和仙荣出门一趟,而且还要驾着那辆马车拉着东西去。式奎不敢正面回答,就敷衍了一下,乘机和云美商量怎么办,云美说:

       “让他们去吧,你娶仙荣连个仪式都没有,就给她做了一件衣裳,也太委屈了他们一家,让他们顺便走一走,瞧看瞧看,这也是应该的。”
       可问题又来了,黄大仙虽然干啥像啥,却不会赶马车,那匹大黑马好像跟他有什么过结似的,就是不听他的话,黄大仙生了气,给了大黑马一鞭子,大黑马撂了蹶子,把车弄得东栽歪一下,西栽歪一下,终于把黄大仙扔下了车。
       式奎对黄大仙说:
       “爹,你就别学赶车了,我让大帮赶车送你们不行吗?”
       大仙不语,式奎以为他信不过得帮,就说:
       “那我让石头送你们去吧。”
       大仙说话了:“得石更不行,这事最好不让孩子们知道。”

       什么事这么神秘?还不让人知道,更不让孩子们知道,式奎不便问,但他心里有数,只要有仙荣在,他早晚会知道。
       仙荣说:“我要学赶马车。”

       式奎实在不愿让邻人们看到一个女人家挥着大鞭子,就拉着仙荣,到堡子边的一个叫泉眼泡的地方跟他学习赶马车,泡子里结着冰,又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平平整整又背人,正好适合仙荣学赶大车。

       式奎坐在车老板儿的位置上,仙荣紧靠在他身边,式奎说一声“驾”,仙荣也喊一声“驾”,式奎说一声“吁”,仙荣也喊一声“吁”,那大黑马对仙荣还挺友好,仙荣学了小半天,可以单独赶车了。

       式奎站在泡子沿上,半眯着眼睛看着仙荣挥舞着大鞭子,声音清脆地发号施令,在那皑皑白雪的映衬下,仙荣一身艳红的装束特别鲜活,这件衣服还是他们同房前,云美特地赶做的呢。仙荣一直没得闲,总有活干,平时也舍不得穿,今天她是把跟式奎学赶车当节过了。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哪怕是同房都没有。

       现在泉眼泡静极了,除了他俩,什么人都没有,仙荣就特放松,她对式奎喊着:
       “你看我赶得咋样?”

       仙荣还从未称呼过式奎叫什么,早些天叫了几日姐夫,圆房后就没了称呼,仙荣留心听仙萍叫式奎什么,但一直也没听到,她又不能随云美的叫法,叫式奎他爹、他爹的,现在反正没有别人,一说话就知道是和对方说。
       仙荣又说了:“我想骑马。”
       式奎说:“你才会赶车,又不熟练,到了路上,啥情况都有,你还是专门练赶车吧。”
       仙荣说:“我骑马是为了和大黑马亲近亲近,让它也熟悉熟悉我。”

       式奎见她那么坚决,就卸了车,顺便教仙荣怎么套车,怎么卸车,牵着大黑马让仙荣上马。仙荣扬着头对式奎说:
       “我自己不敢骑,再说大黑马不经你介绍,它也不愿意的,行吗?”
       这“行吗”两个字说得娇滴滴嫩生生的,看过来的一双丹杏眼里汪了两股子清泉水,清澈而又湿润。式奎见她扭搭着耍娇的样子,甚是让人怜爱心疼儿,看四周真的没人,就先上了马背,伸手把她抱上来,放在自己前面。

       两人共同骑着大黑马,大黑马也不介意,得得得地在泉眼泡里跑圈,仙荣靠在式奎身上,扭着头得意地看着式奎,那眼光迷离得让式奎心都颤动起来。
       跑了几圈,式奎让仙荣自己骑骑试试,仙荣就骑着马,在泡子里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式奎喊着:
       “你慢点,你慢点!”
       那马非但不慢,反而加快了脚步,仙荣一提缰绳,那马会意,跃身上了泡子沿,把式奎吓了一跳,连忙奔过来喊道:
       “小心!”

       仙荣挑了一个雪比较厚的地方,放松了身体,“不小心”落下马来,式奎急得扑了过去,抱起仙荣,仙荣却反手把式奎拉倒,两人搂抱着翻滚在一起。式奎这才知道上了当,叫着你这个“小妖精”,“小妖精”对式奎也有了称呼——大狗熊。
       还是一次不经意地说起式奎,仙荣就对姐姐仙萍说大狗熊大狗熊的,仙萍问:“大狗熊是谁?”

       问完她也明白过来,姐俩脸都红了。仙萍能想到仙荣和式奎在一起腻到什么程度。从此,姐俩说悄悄话,就叫式奎大狗熊,有时还加上两字的前缀,他爹大狗熊。
       到底是屋子小,那木板隔断和幔帐不隔音,云美就听到“他爹大狗熊”的称呼,她问他爹大狗熊:
       “怎么她们俩好像叫你他爹大狗熊呢?”
       式奎还假装不明白,应付道:“她们可能是骂我呢。”云美就掐了一把式奎,“别给我装傻充愣,大狗熊就大狗熊呗,好像谁稀罕你是大狗熊似的。我看你不像大狗熊,倒像一只大黑熊!”
       式奎就嘿嘿地笑了,云美在这夜里,也像看见式奎正得意地眯着眼。
       “小妖精”这个称呼在这四个人中就叫开了,仙荣叫“小妖精”,仙萍叫“妖精姐”,只有云美没跟妖精沾上边儿,式奎仍叫她他娘,仙萍、仙荣仍叫她大姐。

       得帮把马车赶出堡子,黄大仙说你回去吧,小妖精仙荣戴上狗皮帽子,把赶车的翻毛大皮袱拽了拽,接过鞭子赶起了马车。得帮往回走时,听到身后一声清脆的鞭响,回头看见,那赶车人鞭子挥动得还很溜道。

       马车欢快地向前跑去,车上的黄大仙和黄仙萍背过身,缩着身子躲到马车上的荞麦秸后面背着风,仙荣却不感到冷,迎着风扬着鞭子还唱了起来。

       鞭子一甩唱起来,
       打是亲来骂是爱。
       抬手高哟收手快,
       你说奇怪不奇怪。
       猫稀罕呀猴稀罕,
       稀罕不够架脚踹。
       那是跟你不见外,
       你的心里可明白。
       依呼嗨,呀呼嗨——

       黄大仙感兴趣地回头说:
       “仙荣,你再把最后一句唱一遍。”

       本来这句是仙荣随口唱出来的,现在重复一遍,就把仙荣难住了,她只好又从“鞭子一甩”开始从头找感觉,但到了最后一句,还是没唱出最初的味,仙萍也加入进来,帮妹妹回忆,仨人就一遍一遍地唱着,最后也没找到。
       仙萍对黄大仙说:“爹,你说我们去站上,到底学的是啥调呢?”
       黄大仙说:“这次我们去学直隶的莲花落,那个唱腔和那个尾音非常适合我们请神的调,你们俩要留心学。”
       仙荣说:“爹,请神的调有这么重要吗?还得咱仨跑这么老远学?”
       黄大仙说:“咱家的鹿神不比别的仙,能耐大着呢。咱们的唱腔秧歌调太浓了,请神的腔也和别人的差别不大,要改一改,要有些变化,要显出咱家的神更灵验!”

       见两个女儿明白了,黄大仙才放下心来,嘱咐仙荣小心驾车,他钻进荞麦秸里睡了一小觉。

       要去的楚家丁站是额摩赫索罗驿站到意气松驿站中间十几个小站中的一个。驿站是大站,有驿馆和仓库,有驿马和驿车,是大的物流中心和人流中心,负责接送官员转送物资和文件信函。而站则是驿站间的小转运点,所谓站就是驿道边的一户人家,专门负责自己那一段的人员接送和物资文件传送,还要承担站间驿路的修补。所以站就非常偏僻,设在堡子边、屯子边还好些,要是建在四五十里没人烟的地方,那就更苦了。

       驿站中的底层工作人员实际是准军事化人员,他们又都是犯人,被称做站人。最早的站人是吴三桂的旧部,吴三桂在清军入关后,被封为平西王,带领部将镇守云南,在云南,他又招兵买马,吸收了不少苗族入伍。吴三桂叛乱,被清政府平息,他的这些苗族旧部连同家属一同被发配到东北,充当站丁。站丁久居站上,他们的习俗、口音又别于当地居民,久而久之被称为站人。随着驿站的增多,站人的来源也越来越广泛,但多来自于流放之人。站丁和其后人有三不准,不准当官,不准参加科举考试,不准离开驿站,只能在驿站附近生活。站人作为特殊的准军事化人员,不能与外人通婚。

       由于站人不能和民人通婚,所以站人只好和站人联姻。好在站人间联系密切,信息沟通方便,谁家有待嫁的姑娘,谁家有到了成婚年龄的小伙子,站人们都很清楚,站人间的婚姻路线很长,盛京的站人姑娘能远嫁给宁古塔的站人小伙,站人送亲也是一路各站护送,站站相托,到哪个站哪家站人都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非常热情。站人由于工作需要,一般都识字,最起码常用的地名、物品用字必须记牢,明代小说、民间故事也口口相传,最后传给东北的周边民人。

       这个楚家丁站在荒凉的盐碱滩上,就是在夏季,盐碱地里的草也长不高。这个冬天,大雪茫茫一片看不到边,没有一点遮挡,北风肆无忌惮地一扫而过,每次都把大雪掀起一层,那雪被折腾起来,在无边而空旷的盐碱滩上狂飞乱舞,还没落下,又被卷起,本来没下雪,但天地间却弥漫着雪粒子。

       上次式奎弟弟式轮的家书就是通过楚家丁站传过来的,阿克敦虽然离额摩镇的驿站近些,但那是个大驿站,对这种民间信件并不在意,也没工夫搭理。只有楚家丁站见到有阿克敦收字样的私人信件才上心,阿克敦的人来,就可以让他们带回去送给收件人。逐渐地楚家丁站就成为阿克敦人和外界联系的点,阿克敦人来了,也给站人带些吃的用的。

       今天黄大仙爷仨可不是来取信的,他们特意用马车拉来了一壶酒和半袋大黄米,这可是很重的礼物。也巧,在路上正遇见背着转送包裹的站丁楚北风,楚北风上了马车,和黄大仙攀谈起来。远远地就看见站上的几面黑旗,仙荣加了鞭子,喊了一声“驾”,楚北风才注意到赶车人是个女的,黄大仙说:
       “这两个是我的女儿,到你这里学‘莲花落’来了。”

       楚北风一家住的实际是“地窨子”,从外面可以从平地一步上到房顶,但弯腰钻进地窨子里,人还是能站起身的。地窨子外表虽破旧,但屋里却很干净。楚北风的婆娘和女儿小亭见来了人高兴得满屋子转,一会接衣物,一会给倒开水。这一家子见到酒和黄米,更是喜欢得不得了,非常遗憾地说,现在还没有阿克敦的信。

       黄大仙盘腿坐在炕上,详细说明来意。楚北风拉过来烟笸箩,要请黄大仙辣蒿蒿地抽一袋。黄大仙摆摆手说:“先唱完了再抽。”楚北风就一句一句地教他们唱“莲花落”,这爷仨对曲调悟性都很高,一会儿就唱会了。

       在学的过程中,把秧歌调和莲花落的腔杂糅在一起,听了别有味道。楚北风的婆娘说:
       “你们唱得比我们唱得还好!”
       她一边听着,一边说着,但没忘记做饭招待客人。

       到了吃饭时,楚北风说:“我们走江湖的人不讲究太多了,干脆咱们所有人一张桌子一起吃吧,你们不会嫌和我这个犯罪之家同桌吃饭吧?”
       仙萍和仙荣都很惊讶,这家人是犯罪之家?犯罪还论一家一家的吗?楚北风喝着黄大仙带来的酒,慢慢地说:“这犯罪还是我们争取来的呢!”两姐妹更加吃惊。

       楚北风的婆娘拉了楚北风一把,示意他别往下说,楚北风又喝了一口酒说:“今天高兴,我们都是走江湖的人,我就向两个侄女说说我们家为什么争取当罪犯的。”
     

       原来,楚北风的先人是贱籍出身。
       所谓贱籍,就是贱民,贱民世代相传,不能改变身份。更不能参加科举,也不能做官。
       贱民主要有浙江惰民、北京乐户、广东疍户等。在绍兴的“惰民”,相传是宋、元罪人后代,他们男的从事捕蛙、卖汤等,女的做媒婆、卖珠等活计,兼带卖淫。这些人“丑秽不堪,辱贱已极”,人皆贱之。安徽的伴当、世仆,北京的乐户有如奴隶,稍有不合,人人都加以捶楚。广东沿海、沿江一带,有疍户,以船为家,捕鱼为业,生活漂泊不定,不得上岸居住。

       楚家先人是明王朝建文帝的坚定追随者,燕王朱棣起兵推翻其侄建文帝政权后,把建文帝的跟随者定为贱民,入了贱籍,妻女罚入教坊司,充当官妓,身陷火坑,陪酒卖淫,受尽凌辱。

       楚北风的先人为了改变现状,改变命运,想了个办法。那时楚家出了一个美女,为妓时,设法感动了一个官人,楚家人主动犯了罪,犯的罪正适合流放,那个官人正好又判了他们一家流放,变成了站丁,虽然站丁也是世代为站人的,站人只能和站人通婚,但也比随时充当官妓强。
       但命运是那么捉弄人,楚家刚变成站人,雍正帝发了圣旨,废贱籍,为平民。楚北风两口子说出了最大的愿望,我们就只能这样了,我们就盼着这个孩子小亭能嫁给民人,从此能脱离站人的命运。

       仙萍和仙荣听了这个悲惨的故事,深深同情起他们一家。回来的路上,两姐妹还在感叹这家人的命运。黄大仙说:
       “人呢,分三六九等,八旗人什么都不用做,照样花天酒地。放着大好的耕地不种,用柳条壕沟围起来,我们只能在犄角旯旮开荒。但这也比关内那些灾民强啊。人和人不能比呀!”
       黄大仙停了一会儿,很正式对两个女儿说:“你们听好了,咱家的式奎就是不一般的人,你们要分外敬重他,给孩子们做榜样,给周边邻人看,他就是咱家的神!”

       仨人回来后,式奎明显感到,日常生活也在变化,吃饭的时候,黄大仙拒绝坐在炕头上,一定要式奎坐过去,式奎说啥也不依,有几天炕头就空了下来。后来,黄大仙又做了思想工作,三个媳妇一起说服,式奎终于坐在炕头上。式奎谦让着让黄大仙坐在炕桌横头,这样,从另一个角度看,那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的位置。黄大仙看看式奎,心里明白,笑笑坐了过去。他和式奎的关系比正常的翁婿关系要近很多。式奎也总觉得他无论怎么活动,都罩在老丈人的目光里。老丈人的目光像太阳光一样,照在前胸亮亮的,照在后背暖暖的。像是呵护还有点刺痛,他对这阳光般的目光就有种眷恋和依赖。因为总有,平常并不多注意它的存在,一旦没了这阳光,才知道眼前遮着乌云,心头埋着阴影。

       殷家送的那把椅子除了式奎外,包括黄大仙在内谁也不坐,连孩子们被教育得都明白,那是神坐的,不能随便动的,不仅没人坐,每天三个媳妇都把椅子擦拭几遍。只有在床笫间,仙萍和仙荣还叫式奎大狗熊,但那声音低多了,只对着式奎耳朵叫,连云美都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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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发表于 2015-2-24 19:1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24 20:13 编辑


                                             十五

       于是,邻里又听到看到一幕活剧。
       当月十五,云散尽,天是墨蓝的一片。月亮如盘,星星如炬,映得房顶上没化的残雪更加耀眼。在典家的院子里,就有了一通请神的仪式,黄大仙和他的两个已嫁人的仙姑,打着单面抓鼓,嘴里喷着火,脚下踢着仙火,边歌边舞请鹿神了,黄大仙唱道:

       借问青天为哪般呢,
       黄仙翻身就下了天,
       鹿神附着那典家郎啊,
       本仙知你到山岗啊啊啊……

       那唱腔明显的不同了,好听而且婉转起来,仙萍、仙荣且歌且舞,为黄大仙唱和,两束烟火也升腾起来,仙萍唱道:

       借问青天为哪般呢,
       黄仙翻身就下了天,
       鹿神附着典家郎啊,
       仙姑知你到厅堂啊啊啊……

       仙荣接着唱道:

       借问青天为哪般呢,
       黄仙翻身就下了天,
       鹿神附着典家郎啊,
       仙姑知你到座上啊啊啊……

       典式奎在云美的扶持下,端坐在那把殷天朴送的椅子上。
       典式奎目视前方,表情端正一动不动。只见老大得帮、老二得助、老三得石、老四得强、老五得地、老六得沧、老七得州、老八得府八个兄弟依次给式奎磕头,之后是云美、仙萍和仙荣三房媳妇给式奎磕头,最令人震惊的场面是最后黄大仙给式奎磕了头,整个仪式结束。

       阿克敦本没有什么新鲜事可供传播,最热闹的事就是谁家娶了亲,或是谁家死了人这样的红白事,典家本来特殊得已让人们够注目的了,现在又搞了个请神活动,而且那神仙附体的人就在本堡子里,请神时且歌且舞,火焰冲天,着实让阿克敦的人们议论了个把月。这个月还没议论完,下个月十五又举行了一次,议论就在人们中流传开了,那典式奎果真是鹿神附体了。

       在两次请神中间,典家办了一件天大的事。
       第一次请神后,典家男人们除了太小的孩子外,其他人就一齐上山了,他们把硝石运到了山上,又在潭边刨了些硫璜,接着就在潭边支起了马架子,开始烧炭,烧炭这活由黄大仙领着老三得石、老四得强来干,式奎领着老大得帮、老二得助在那块凸出的石壁下凿石洞,准备用来往里放火药爆破。
接近一个月,火药配成,石洞凿好,把火药密闭在几个石洞里,把药捻子藏好,专等点火起爆。

       典家人第二次请神后,行为就更加怪异。
       季节正是冰雪刚要融化,处于农忙之前过年之后这一段时间,农人们正猫冬打纸牌串门子呢,个别勤快人或是打打猎,或是刨刨粪,谁想,典家一班人又扛着家什和树苗开始在水河套两侧种树了。这次几乎倾巢出动,连云美、仙荣两个媳妇也参加了进来。只留下仙萍一个人在家。按说,这个季节也不是植树的季节,再说,山上有的是树木,要种顶多种在院后,谁会在河套两侧种树呢?

       堡子里的人议论纷纷,看着典家人干得热火朝天,水河套两侧每隔六尺就挖一个树坑,栽上一棵树苗,齐整整地排列起来。殷家老爷子殷天朴开始听了不信,便也找了理由,悄悄地踱到河岸边看,果然如此。

       孙妈问殷天朴怎么看这件事。殷天朴说:“典家神叨叨的,说不准干啥,我听说康熙爷时有跑马占荒后,植树确定地界的,典家把树种在水河套两边,莫不是要把庄稼种到水里?实在想不明白,而且现在也不是植树的时候啊,在冻土层上挖个坑,要比春季多费多大气力啊。”
       孙妈见殷天朴也说不明白,就说:“那我去问问典家这是干啥!”
       殷天朴说:“不要问了。我们只管瞧着,看他们到底唱哪一出。”

       典家把树种完了,典家一干人马又到自己的耕地里忙活开了,这时其他人家也开始种地了。以往典家那二十多亩地自己能忙活过来,今年人手增加了,反又雇了五名短工,那地比别人的提早就种完了。这么急着种完地干什么?大家都忙着种自己的地,没有时间弄明白。典家一部分人开始在河套边筑坛,那坛高六尺,十二尺见方,对着河套那面镶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石头上刻着黄大仙亲笔写的“鹿神此来”四个字。其他人干什么呢?织网,典家织了五张大鱼网。

       第三个十五又来到了,典式奎在黄大仙和两个仙姑且歌且舞的衬托下,正式登上河套边的土坛上,典家三房媳妇和八个男丁以及那个老丈人又一次向式奎行磕头大礼,看得阿克敦人目瞪口呆,一头雾水。
       拜坛后,式奎、黄大仙和老大得帮、老二得助、老三得石再次上山,点燃了火药,轰隆隆的声响回荡在山谷。

       在老爷岭主峰的一个叫盘云洞的山洞里,绺子头领许大鼻子也听到了震耳的声音,他挥动着多毛的手臂打发几个喽罗去打探。但他们回来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在野猪沟上方的水潭,水潭泄水口上方凸起的石壁被炸得松动起来,最后支持不住从百尺高处直落下来,碎石立即堵住了泄水口,原来式奎还准备用人力填平补齐,现在看根本不用,爆破一举成功。

       式奎还想在水潭边等到水位上升,亲眼看一看潭水从剩下唯一的潭口流出的情形,黄大仙劝道:
       “算了吧!潭这么大,等水位升到潭口,要等好长时间呢!”
       “那水河套里的水也要等好多天才能见少吧?”式奎猜测着。
       “现在冰雪已化,春风正劲,空河道用不了多少天。”黄大仙很有把握。

       几个人循着来时的路往回去,眼尖的得助看见了沟谷里有一大群野猪,式奎叫大家小心,见野猪群尚在沟底,他们就很小心地悄悄过去。

       春风使劲抽打着万物,太阳也像是烧旺的火炭,两下里齐努力,水河套里的水流儿变瘦了,有的地方只剩下一汪一汪的河水泡,斑驳地分布在河套里,别人家还忙着种地,干了一大天很快就进入梦乡。典家人在月光下开始在河套里尚存的水洼中捕鱼,说捕鱼还不如说是取鱼,水浅鱼又集中,典家早已准备好的五个大拖网,一个水泡一个水泡地拖着,把鱼集中在那个大水泡里。仅用一晚上一白天,就把水洼席卷一遍。鱼儿集中在大水泡中,一个个向上拼命地呼吸着空气,那样子把典家老老少少高兴坏了。黄大仙和头脑活份的得石两个就套了马车去额摩镇卖鱼,确切地说是换鱼,第一次换回来一匹小儿马,第二次换回来一匹小骒驴。

       抓罢鱼,典家开始在河套里开耕河床地,准备种庄稼,有水的地方和泥泞的地方留下来。堡子里的人更觉得奇怪,今年河水少了,也不至于少得在河床上种庄稼啊,要是上游山水下来,还不冲得连种子都收不回来。有好心的人过来劝阻,典家也不说什么,反而又雇了三十多名短工加快了进度,现在其他人家的庄稼都种完了,短工特别好雇,典家也不给工钱,只是让他们到河泡里取鱼,回家改善生活。那活鱼在大水泡子里面跳跃着,让人眼红,可要吃到嘴里,就得到典家打短工。

       河床地除了个别水洼和窄小的河沟外,全被典家种上了,可那山水却没来,河床里的苞米苗已长出半尺来高,在湿乎乎的地垄里,舒展着叶片,泛着毛茸茸油乎乎的绿光。这河床地土质肥沃,地虽比别人家的种得晚些,但苗长得却不慢。

       真相大白。原来干河套里却涨了水,水河套的,河床地被典家种上了,而且被新植的树木紧紧围住,地界清楚明了。河水改道了,典家一下子增加了五十多垧好耕地,典家为什么早就知道河水要改道呢?典式奎真是鹿神吗?不是鹿神,为什么他们一大家子人,包括他的老丈人都对他顶礼膜拜呢?为什么人家凭着三间小泥房,就娶了二房媳妇呢,甚至是三房媳妇,听那些孩子们叫另一个仙姑为三娘呢?

       典式奎和黄大仙站在河床地旁,面对着满眼的绿绿的庄稼。典式奎眯着眼睛对黄大仙说:
       “爹,你才是神人呢,早就算计好了。”
       黄大仙吸一口旱烟说:“还是你命里有啊。”

       这典式奎的故事越传越玄,越传越远,越传越神。阿克敦堡子里,有不少人也用神调哼唱来自典家的曲子。

       最厚实的黑土地在阿克敦,
       戳一根枝丫扎下了根。
       长白山的融雪来浇灌,
       金灿灿的阳光撒满身。
       年轮外长出枝和芽,
       疤节里藏着萌动的心。
       死猫死狗埋树下,
       树上结出我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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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24 19:48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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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24 21:36 |只看该作者
百合,我这个阿克敦人向你致以新春的祝福!春节快乐!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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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发表于 2015-2-28 12:35 |只看该作者
归隐宋朝 发表于 2015-2-24 21:36
百合,我这个阿克敦人向你致以新春的祝福!春节快乐!万事如意!


祝归隐兄新春万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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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发表于 2015-2-28 12:3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28 12:42 编辑


                                                        十六

       忙完了地里,典家人又在云美的指挥下,在院子里熬鱼油、晒鱼干。泡子里的鱼还剩下不少,到额摩镇也卖不动了,云美就提议把鱼晒干了,做成咸鱼干,挑肥鱼熬鱼油。黄大仙和得帮几个在院子里搭了两个灶台,开始熬鱼油。灶坑里的火龙飞卷着舔舐着锅底,锅里翻滚着冒着乳白色泡沫,热气腾腾中云美一边挥着汗一边对仙荣说:“咱家要年年有余呀!”

       仙荣动作中还有些蹦跳,更显示出她的欢快。

       这院子本来已够拥挤的了,最近又换来了两匹牲口,院子就更不够用了。
       仙萍一闻到鱼腥味就呕吐不止,她怀孕后反应又非常强烈,只能勉强在屋子里帮着照看小一点的孩子。这下子所有的做饭和家务活全落在了云美和仙荣身上,那仙荣处处显示出青春的活力,手脚麻利,话到活到,云美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晚上,云美和式奎睡在一搭里,云美就告诉式奎:
       “在年前你不许近仙荣的身!”
       “凭啥?”

       他是知道仙荣的,现在还嫌轮的次数少,已经把仙萍的匀了好几回了,怎么就不让近身了呢?云美给式奎讲道理,“仙荣她手一份活,脚一份活,全指望着她做饭洗衣做家务,你要是让她也怀上,也像仙萍那样反应不止,咱们家人口这么多,我一个人干得过来吗?还是和仙萍错开些好。”
       式奎笑了,说:“你这是表扬仙荣还是批评仙荣呢,我注意就是了。”
       “你咋注意?怀上怀不上你说得算吗?”云美又去掐他,“你抗得住那小妖精吗?”
       两个人就在被窝里小声笑了起来。

       等到式奎和仙荣在一起时,两人正亲热着,式奎就把和云美说的话告诉了仙荣,仙荣正在兴头上,一听就着急了:“咋注意呀?这样行不行,你完事了我就站起来,把你的东西倒出去。”
       “好吧,那我就不注意啥了,我已经没法注意了,你就一站了之吧。”
       仙荣一咕噜抬起身子真的站起来,可是落脚时感觉正踩在式奎腿上,仙荣马上调整但没调整过来,“扑通”一声就摔到了炕上,式奎连忙起来给她揉腿,那边的云美和仙萍就嘻嘻哈哈地说,你们轻一点呢,小心炕塌了。

       到了第二天晚上,云美问式奎:“你和小妖精搞啥名堂?还扑通扑通的?”
       式奎就把仙荣那站着的主意说了一遍。云美听了,不做声,就走了神。
       式奎问她:“你咋了,咋不说话,是不是你也想站着?”云美不好意思起来,对着式奎的耳朵说:“那样能行吗?能保准怀不上了吗?”
       式奎把手移到云美的身上,边揉边说:
       “要不我们试试这办法?”
       云美想到孙妈的忠告弱下声音:“你和仙荣再试试吧,如果真的能行咱们再……”
       结果是式奎和仙荣试得更勤了,云美总是观察仙荣是否怀上了,又问式奎是不是站立了,连续观察了足有两个月,得到了满意答复。

       一天,云美特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新娘子似的,仙萍和仙荣见了就当没看见,但转身的工夫互相用手指了指,还是被云美发现了,云美假装生气地说:
       “你们比划个啥?”
       仙荣反应快,忙说:“没比划啥,和大肚子妖精姐比比谁漂亮。”
       “你个小妖精,还敢跟我耍贫嘴!”云美做出扬手要打的动作。
       “姐姐我可不敢。”仙荣跑掉。

       当晚,云美把式奎留在身边,对他说:
       “你试试,我站一会。”
       云美原本对这事早已死心了,但经不住诱惑,尤其那仙荣欲死欲仙的哼叫,让她重新开启了欲望之门,这一试,还真试成功了。云美和式奎很小心地试着,为了保险起见,云美足足站了半个时辰。

       典家每月十五的请鹿神活动还是如期举行。仙萍身子不利落后,云美就代替她舞上一段,只是不会踢火,云美唱的倒是有板有眼。典家的这个活动已在阿克敦没有了疑义,实事明摆着,典家向鹿神求福,鹿神照顾了典家,把一大片河套地给了典家,这拜神是应该的,说不定鹿神又要给典家什么好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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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28 12:3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28 12:50 编辑

                                            十七

       那群野猪循着野猪沟,沿着瘦瘦的河道光顾了河床地。它们在苞米地里肆意地破坏着,嘴嚼脚刨,不一会儿就毁掉了一大片。吃饱喝足后,野猪们还在苞米地里打起滚,尽情地潇洒了一回。黄大仙发现野猪群时,野猪们已尽兴,扬长而去。
       看着“猪籍”的苞米地,黄大仙心痛得直跺那只好脚,苞米丰收在际,却来了这么些不速之客。这半年来,能把庄稼侍弄成这样,着实不易。先遇到的困难是锄地时缺人手,典家没有现钱雇零工,只能许诺秋天时给苞米棒子,结果打零工的大都跑到殷家去了。头年开荒,地里本来就荒,一家人拼了命的干也锄不完,最后只好等别人家锄完,零工才凑够,急得式奎对仙萍和仙荣说:
       “你们多生些娃子!”
       仙荣就一边舞动着锄头,一边发狠地说:
       “行,你就按时播种吧。”
       仙萍挺着大肚子往地里送水,笑她的妹妹不害臊。
       仙荣脖子一缩,舌头一吐:“他一会要生,一会不要生的,也没个准呀。”

       还有一片地里的草已长得很高,锄是来不及了,典家就改变办法,用镰刀割那和苞米秧一般高的草,才算把苞米秧拯救出来。
       接着在苞米抽条儿蹿缨时来了虫害,那年虫子特别多,对这些虫子式奎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一天急了,就对老丈人黄大仙说:“爹,你跳个神吧,请大仙把虫子收回去。”
       黄大仙王顾左右而言他,式奎就去问那两个仙姑媳妇,仙荣嘴快回敬他:“你能神仙附身,你更应该有办法。”
       仙萍不说话,只是捧着肚子看着他笑。

       虫子们咬嗑了一些秧苗后,一场雨后就突然不见了,这次虫灾来得快去得也快,倒是周边的邻人说,是典家当月十五的请神活动,把虫子打跑了。黄大仙听了忙在土坛上又搞了一回仪式,感谢鹿神收虫之恩。

       现在这群野猪来抢胜利果实,而且这么肆无忌惮,一家人在饭后围在一起想办法。最后决定,在野猪沟和河床地的交界处,堆起柴草和干树枝,等野猪来时,点着大火,驱赶它们。于是,在河床地边的大树叉上,搭了一个窝棚,在河床地地头堆起了柴草和干树枝,典家哥几个轮流放哨,专等驱赶野猪。

       等了三天,野猪们又浩浩荡荡地来了,那天正好是得助和得石当班,马上点燃了大火,野猪们吓得扭头就跑,但跑了一会儿,就不甘心地远远瞧着,那些野猪都睁着发红的小眼睛,不肯离去,大火最后还是烧尽了,野猪们又进发了。它们踏过灰烬,又一次疯狂地跑到苞米地肆虐起来。哥俩见没有效果,跑回家里报信,一家人拿着家伙,黄大仙还拿了手鼓,奔河床地而来,到了岗上,典家人连喊带敲,这时野猪们也饱餐完毕,转身慢腾腾地走了。

       得助和得石说,野猪起初还是怕火的,但火烧过后就又来了精神,踏着灰烬进了苞米地。听了他们的话,式奎脑袋里的光亮也暗灭成了灰,那些灰儿扬起又散落,突然,头脑中有星光卷起,渐渐成团成形了,式奎的一个主意就此产生。他和黄大仙一说,黄大仙的眼睛顿时增加了亮度,他像头回见到式奎一样,吃惊地审视起对方来,把个式奎也愣在那里,以为自己又出了什么变异。黄大仙拍着大腿直说好,一再声称:
       “神仙附体了!附体了!”

       一家人就开始了大规模的行动。
       三天后,野猪们如约而至,这次的野猪群规模比前两次还要大,猪群里还夹杂着几头小野猪,那小野猪毛还没变成黑色,紫红紫红的带着条纹,在猪群里跳跃着。
       领头的是一只膘肥体壮长着獠牙的大公猪,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样子,昂首走在最前头。当野猪们进入一段两岸狭窄的河床时,突然野猪后面大火燃烧起来,那浇了鱼油的干柴烧得啪啪作响,同时,几柱火焰随着爆炸声冲上了天。
       野猪群立即就炸了营,拼命地沿着那段窄窄的河道向前冲,只听“扑通通”,“扑通通”的都掉进了巨大的陷阱里,没有掉进去的想往回跑,但接连响起的爆炸声又把它们吓了回来,又有不少掉进陷阱里。
       逃跑的野猪也有几头,其它的全部都在陷阱里汇合了。陷阱挖得又宽又深,整整把河道封住,这是典家人两天两夜的劳动成果,野猪在里面挣扎着嚎叫着乱成一团。

       典家人开始了一系列的活动。先是得帮、得助兄弟两个用扎枪对准一头扎,直到扎死后,又用粗绳套将其拉了上来,开始煺毛割肉,野猪的鬃毛又长又硬,准备用来加工成刷子到额摩镇出售,野猪肉先熬了油,然后油和熟肉混合到一起,装坛留着长年食用。

       整个加工就在河滩边支起大锅搭起草棚有条不紊地进行。堡子里的人发现时,典家已进行了大半,得石哥几个正往陷阱里扔嫩苞米棒子呢,是怕野猪饿死了加工不过来。

       这次和野猪的大决战,以典家全面胜利而结束,战果是全歼野猪大小三十六头,所获野猪鬃足够加工刷子上千把,除了猪鬃,还有一大堆野猪毛,这可是搭灶台、搭炕和泥的上好材料,比羊角还要好。熬得野猪肉大小五十坛。剩下三头野猪肉,一头送给殷家,一头准备请堡子里的散户吃炖肉,喝点酒,一头自家留着,能连续吃上好几天。

       典家派儿子得石、得强驾着马车,给殷家送来了那头最大的野公猪,这头野猪头领胴体通红地躺在马车上,引来殷家一大家子和长短工观看。

       得石在孙妈的引导下,见过了殷天朴。典得石穿着竹青短衫,一头乌亮亮的头发总成长辫直拖到腰间,那眼睛分外有神,额头饱满明光,眉宇间有一股英武之气。殷天朴见到典得石甚是惊讶,他对孙妈说:
       “这小伙子真是一表人才!”
       得石对殷天朴说:“殷老太爷,我爹让我把这头野猪送来,请您老人家尝尝,这也是我爹对您一直以来对我家的照顾,表示一下谢意。”

        殷天朴就仰头哈哈大笑,翘起了那山羊胡子,然后说道:
       “我说典家大后生,回去对你爹说,他的诚意我心领了,改日,我请他到我家来吃顿饭。”

       正是大热的天,孙妈安排把一半野猪肉熬油密封,另一半全家就炖着吃了,孙妈忙完这些,到了殷天朴房内,把情况向殷天朴汇报了一下。这孙妈自己管着一大家子,还要十里八村地当媒婆,当接生婆,就像有使不完的精力。殷天朴正是看上了这一点,把家里面的细事交给孙妈管,论地位,孙妈比几个姨太太要低,但经过多年的磨合,一家子上上下下也都认可了这个管家婆,连殷天朴的大儿子殷洪海对她也是畏惧三分。

       孙妈看着殷天朴说:
       “老爷,这典家还真是小看不得,事办得也是有板有眼,这次送来野猪肉,是向咱们示好呢!”
       殷天朴伸直双腿,示意孙妈过来给他捶捶,孙妈紧挨着坐在殷天朴身边,顺从地捶着腿,就势又把身子往里靠了靠。

       对典家的崛起,殷天朴并不奇怪,打从见到典式奎的第一面,他就觉得这个汉子非同一般,看那长相,看那气质,就是一个成就大事的人。奇怪的是典家崛起的速度,实在是太惊人了,快得令人无法想象。他殷家的这份家业,是几代人才发展成今天这样,而典家在短短的十年间,就迅速地积累了偌大的家业,土地面积几乎和殷家相等。尽管其它方面还远不如殷家,但典家所表现出来的旺势是强烈的。这一点,他在一大早就有了深深的体会。

       殷天朴有遛早弯的习惯。早晨他遛到了泉眼泡边的榆树林里,看到凡是长着三根均称枝叉的一人多高的榆树,都被人按照做三股扬叉的要求捆绑支定了,他数了数,在他走过的地方就有二十多棵。看那捆绑用的绳子,一样的粗细一样的新旧,他想,谁家用得了这么多的三齿木扬叉呢,一定是典家。果然就远远地看见典家的老大和老二在前面绑着树形。现在再看典式奎的儿子典得石的气质,不卑不亢,有条有理的样子,又是一个兴家业的主。

       对于一个大户人家来说,旁边再发展一个大户的确是个威胁,这里面的说道是太多了。典家处处小心不和殷家形成冲突,但两户的竞争是必然的。就拿今年的锄地来说,典家拿不出现钱,所以短工才聚到殷家。等今年典家卖了粮食,有了现钱,那可就说不准了。现在典家神神鬼鬼的,在堡子里已经有了相当大的人气,小门小户时不时就去典家借点东西,典家的几个儿子成了很多人家求婚的对象,到了冬天,媒婆们还不把典家门槛子踢烂了。

       殷天朴不担心自己这辈,现在他已60岁了,人活七十古来稀,再怎么活能活多久,可他对自己的接班人大儿子殷洪海实在不放心,殷洪海吃喝嫖赌无所不好,又天生好斗,另三个儿子不是天性孱弱,就是无所事事,还不如大儿子。两辈婆娘们个顶个争风吃醋,各怀各的心眼,只仗着孙妈里里外外张张罗罗,维持着殷家的局面。全靠家大业大底子厚,但维持这份家业实在太难了。殷洪海又把孙妈当成眼中钉、肉中刺,随时准备择机行动,置孙妈于死地而后快。看人家典家团结得像一个人似的,实在是不能比呀。
       殷天朴不想和典家斗,不仅是因为现在自己家的队伍外强中干,不能拧成一股绳。最主要的是他亲历了三姓打斗的经历。

       最初在阿克敦这地方落户的三户人家,发展几代后,殷家和柳家就把家业壮大了,于是互相使绊子,矛盾越来越大,终于发展成械斗。殷家虽然最终略胜一筹,但殷家也死了几个男丁,柳家就更惨了,搬到了更远的北边去了。现在阿克敦里只有一户柳家的偏亲柳大下巴家,其他的都是走的走,死的死。另一户人家孙家,没有发展起来,就衰败下去,孙妈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就在殷家当长工,孙妈打小就是殷家的小丫环。

       还是孙妈十几岁时,就和殷家大少爷殷天朴偷偷摸摸地有了那种关系,孙妈显了怀事情才败露,殷天朴的父亲气得把孙妈赶出了阿克敦,狠狠地教训了他这个和贱人私通的不肖儿子。殷天朴安排孙妈在她姐姐家把孩子生下来,当这个女孩两岁时,殷天朴的父亲一命归西,殷天朴接了班,成了殷家掌门人,他就把孙妈接了回来,原想续作偏房的,但奈于几房的激烈反对,就只好让她当了管家婆。孙妈稳定了几年,又把女儿从姐姐家接过来,谎称是姐姐家的姑娘交给自己抚养。现在这春秀姑娘,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那血雨腥风的日子,留给殷天朴太多的记忆,他不想重复那样的历史,他想和典家和平相处。

       孙妈完全赞同殷天朴的想法,她更不想以典家为敌,现在她的敌人就够多的了,于是,她想到了联姻,她想和典家结成亲家。最主要的是她看上了典式奎的亲生儿子典得石,那个来送野猪肉的墩墩实实的小伙子,这个典得石就像从典式奎的模子里扒下来的,倒是比他爹更精细些。她要为女儿春秀找一个好人家。现在殷老爷子谈起典家,孙妈就提出了为春秀和典得石说亲的事。殷天朴碍于说法,没和春秀相认,但对春秀格外地注意,他的那些孩子,还没有一个像春秀这样,让他牵肠挂肚,听到孙妈要把春秀嫁给刚才的那个年轻后生,他还真的感到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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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28 12:3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2-28 12:54 编辑


                                             十八

       典家请阿克敦乡邻吃顿野猪肉的地点也在河滩地边上,这也是就方便,前几天搭的棚子摆的案子还在,支的大锅正好能用,准备的一大堆树枝也没用完,得帮哥几个把树枝堆成蜂窝垛,将割成块的野猪肉吊在上面,准备烧烤。为了搞好这次聚餐,典家还准备了一大坛酒,用大锅炖了肉,里面加了从树林里采的蘑菇,那野猪肉炖鲜蘑的味道,大老远就能闻到。大盆的各种野菜和炸的肉酱也准备好了。

       聚餐时间和典家请神的时间刚好碰到一起。典家请神仪式在不远处先前河套边筑的土坛上进行,典式奎端坐在那把椅子上,又一次接受了典家人的礼拜。以前堡子里的人或多或少看过这种仪式,但今天完完全全地领略了请鹿神的全过程。这是黄大仙刻意安排的。黄大仙跟式奎说:
       “我们要把这次机会利用好,再添把火,让大家有个深深的烙印。要在阿克敦站稳脚跟,干一番大事,不仅要得到典家人的接受,更重要的是让堡子里的人认可。”

       请神仪式结束了,典式奎又恢复了常人状态,走下拜坛,那把椅子也随之搬了下来。随着锣鼓等家伙点的响起,一出“鹿神战猪精”的戏在土坛上演出。仙萍身子不方便,就专门打一面锣,这面锣还是楚北风那日送的。云美打那面单面抓鼓,两人演练了小半天,配合得还相当默契。

       一阵锣鼓叫场,黄大仙和黄仙荣踩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点开始串场。黄大仙扮的是野猪精,披着黑衣,从脖子到后腰还真有一排鬃毛,脸上扮了个猪八戒的相,一对大耳朵从帽沿上耷拉下来,还呼搭呼搭的。黄仙荣的鹿神妆倒也简单,只把头发编成男子的辫子,头上戴着用树杈做成的形似鹿角的帽子,其它仍是女装。两人串完场,坛下的乡邻开始喊好,式奎和大家一样观看着,全场只有他坐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其他人都是站在那里拍着巴掌。

       串场之后,黄大仙和黄仙荣在锣鼓的伴奏下,开始用神调和莲花落的混合唱腔演唱起来:
       黄大仙唱:

       我本是鹿神座下的一匹兽哎,那拉那依呀……
       那日用劲就挣脱了缰绳啊,哎哎嗨呀,哎哎嗨呀……
       来到人间老爷岭,
       变成一只野猪精。
       我看啥啥好——用啥啥亲——吃啥啥不剩哎,
       最好吃的是苞米棒,
       吃到嘴里哟,那个嫩呢,哎哎哟,那个香呢,哎哎哟,那个馋呢,哎哎哟,我是直哽哽!

       黄仙荣唱:

       鹿神也有呵走眼时呀,哎哎呀,哎哎呀……
       不小心神兽就没了影啊,那个啊,啊啊啊……
       要不是鹿神我呀火眼金睛看得清,
       哪知道它已下山逞威风啊。

       黄大仙唱:

       野猪精哎,笑盈盈,
       天天都有好心情,
       吃饱喝足我还直哼哼,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哟……
       吃饱喝足我还打扑楞,
       我连踢还带踹,我啃完还耍赖,我连打铺拉再打滚,我是一个劲地哟,哎呀呼嗨哟,直折腾。

       黄仙荣唱:

       好一个神兽你呀真犯混呢哎……
       好好的良田让你拱哎,
       这典家的地呀是鹿神给,
       这典家的田呀是鹿神送,
       你不帮忙还搞破坏,
       看我施法处置你——
       让你吃点苦头哎再也不敢胡乱整。

       黄大仙唱:

       我的前腿真打别哟,依呼呀呼嗨……
       我的脖子怎么这么哟,这么哟,这么硬哎……
       我耳朵嗡嗡眼睛青,
       可怜我的鼻子哟,哎哟,哎哟,它气不通哟……
       嘴上还叮了一只大瞎蜢。
       叫鹿神我错了,
       我掉进坑里让人抓吧,
       以后再不给典家找毛病啊……

       黄仙荣唱:

       叫一声老爷岭上野猪精,
       罚你现身锅里滚,
       罚你吊起火上行,
       煮你肉来烧你油,
       看你以后再逞能。
       鹿神我保佑典家人呢,
       子子孙孙都安宁哎,哎哎哟,哎哎,哎哎哟哟哟,哎哎哟哎……

       锣鼓声又起,黄大仙和黄仙荣又开始走场,之后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

       黄仙荣唱:鹿神我一抖铁缰绳,
       黄大仙唱:神兽我伏身来听令哎,
       黄仙荣唱:鹿神我跨上神兽行哎,
       黄大仙、黄仙荣合唱:顺心如意,太太平平哎太太平平!

       演出结束,聚餐开始。人们或是围着火堆吃着烧烤,或是围着大锅吃着炖肉。切成大段的野猪肉,外面撒了薄薄的一层盐,用树枝穿上,放在火里旋转着,烤得外焦里嫩。大锅里的炖肉,在咕嘟嘟冒着泡的浓汤里,被炖得分了三层,肉皮、肥肉和瘦肉虽还粘连着,但都被炖开了。那股肉香飘散出来还那么执着。那高度的烧锅酒让他们兴奋,兴奋之后话就多,但说来说去都是“屯不错”庞木匠硬着舌头说的那句话:
       “希望鹿神保佑典家人时,也顺便施恩于同堡子的乡里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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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3 20:2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3 20:31 编辑

                                                        十九

       孙妈特地换了件新蓝布滚边大褂,梳了光顺的髻子,上面插了淡色如意样的饰物,她来找云美,拉了拉话,就说到了得石定亲的事。云美说:
       “我们认的两个义子得帮、得助年龄比得石大,应该先给他们定亲,这样才能让孩子们舒心,得帮、得助两个出的力气多,按理我这个当大娘的更应该照顾到。”
       孙妈觉得云美说得有理,一口应承下来,先给得帮、得助说媒,就没再提春秀这个茬。式奎听了,对云美说你讲得好,我们应先张罗得帮、得助的婚事,不能亏了两个孩子。

       媒人有媒人的消息源,她们是怎么牵动婚姻这根线的,那还真是说不清。这提亲的事一般都是在冬季农闲时,但经过孙妈的操作,得帮、得助两个的亲事就有了眉目,给得帮介绍的是距阿克敦二十里的三马架猎户的女儿张双妹,给得助介绍的是阿克敦本堡子柳家柳大下巴的侄女柳巧,孙妈这回可体会到了典家的影响力有多大,一提起是典家的孩子,立马吸引了这些人,典家对这两户的情况也满意,就答应下来。
       但谈到婚期,云美和式奎就有些为难,一来现在家里实在没有房子住,也不能临时再搭棚子;二来,式奎娶的二房刚要临产,三房媳妇尚未怀孕,怎么的仙荣也应先生产为好。最后商定,把两门亲事说定了,婚期可以等盖了新房再说。

       孙妈见得帮、得助两个当哥哥的亲事已定,趁热打铁提出要把自己抚养长大的外甥女嫁给典得石,这春秀可是阿克敦远近有名的大美人,式奎和云美在殷家当长工时就知道这孩子,机灵可爱,得石和春秀还经常在一起玩耍,尽管春秀不是殷家的孩子,但那也是在大户人家长大的,又有一个能干的姨妈,式       奎和云美一口答应下来。只是仙荣说:
       “春秀和我认了干亲的,叫我干姐。”
       “干亲就是干亲,”云美并不在意这一层,她说,“等过了门,她该改口叫你三娘,不更亲?”

       这几天,给得帮、得助定亲的事,在典家哥几个里已成了热门话题,得石思谋着等两个哥哥结了婚就该轮到自己了,他早就相中了殷家大院里的春秀,上次送野猪肉就是他积极争取主动去的殷家,只可惜那春秀一闪就不见了,正苦于怎么说出这心事,孙妈竟主动要把春秀订给他,得石高兴得无法掩饰,生怕两家人变了卦。

       得石和春秀定了亲后,仙荣就找到孙妈和春秀,她要换回鞋子,既然春秀要叫仙荣三娘的,怎么好换鞋子再当干姐妹,可春秀把当初给她的鞋穿坏了,扔掉了。仙荣也说,我穿的也坏了。两双鞋子全没了,怎么退?孙妈说,不用较真的,虽然咱不能个论个叫,但干姐妹在前,三娘在后,以后不叫错就行了。仙荣临走,春秀调皮地跟她说,我最后叫你一声“干姐”。仙荣趴在春秀耳边说:
       “干妹子,你是着急叫我三娘吧?”
       羞得春秀脸儿红红的。抓住仙荣的手去拧,一想这人是以后的三娘,只在她的手心捏了一下。

       一下子定下三门亲,典家开始打算盖房子。娶三门儿媳妇,加上式奎的三房媳妇都得有自己的房,还有其他哥几个,黄大仙也应该有一个独立的房子,式奎粗略地算了算,现有的人就需要十多套,何况,以后人口会越来越多,房子的需要量还真不少。从长远考虑,家业大了,免不了要请长工,还要有辅助的房子、棚子。式奎就画了一个草图,找黄大仙商量这房子怎么盖。

       两人先商量典家大院的选址。式奎说,他看中了一块房基地,就离堡子不远的山根底下,那里有一面老磨盘,磨盘边还有一棵老柳树,将来它们就在院子前面。黄大仙说,你不准备在堡子里盖呀?他的意思是典家也算个大户了,按理说在堡子中应有个位置。
       式奎解释说,在堡子里找不到一块方方正正的地方了,现在住的房场,又不能往四周扩多大。黄大仙内心感叹姑爷的志向太高远,真是非比寻常,那么大的地方,还不够扩的,这要造一个多大的院子呢!式奎说,咱们的新家要分前院和后院,后院要留个地方,建一个烧锅,烧锅建在后院,是为了自家人自己烧。典式奎对本地酒和烧锅一直分外留意,他说他看到的烧锅,无论造酒的方式还是造酒的设备,都不如他老家的。所以,要建就建最好的,现在虽然还没那个能力,但酿酒的地方要预先留好。

       黄大仙经常听式奎说起典家烧锅,知道姑爷心中一直念念不忘在关东重建典家烧锅,既对得起先辈祖宗,又为后代留下基业。这是一个成大事的人呢!想想自己和两个女儿的命运,能和这样的人紧密地连在一起,真是幸运呢。等他听了式奎进一步的想法,他就更为把两个女儿都嫁给这样的男人而庆幸。
式奎说,以前,他一直想攒钱,造一个锡锅。现在他有了新的想法,也是受为殷家雕狮子这件事的启发。他要用那样的石头,雕造酒用的石天锅和石地锅。用石头造地锅,主要是从火候上考虑,烧酒用火不能太缓,也不能太急,过缓过急都酿不出好酒,用石头做地锅,只能均衡用火,一缓一急,石头锅就要裂。所以,用石头地锅烧酒,火候自然能掌管好,虽增加了造酒的难度,却提高了造酒的标准。

       式奎继续说,用石头造天锅,目的不是为了火候,图的是天锅的重量,这石头天锅,非八个人抬不可,抬不动怎么装锅起锅呀!自家人酿酒,自家人掌握技术,就只能自家人抬。典式奎讲到这里,朝老丈人笑笑,让八个儿子去抬天锅,少一个都不行,那他们哥几个能不一条心吗?

       黄大仙对石头地锅的事情很认可,对式奎石头天锅的想法却不置可否。他觉得,为了八个儿子缺一不可,就故意增加天锅的重量,好像太绕弯。他把这个疑虑说了出来,式奎说,八个人抬是面上的事儿,我要的就是这个劲儿,就像咱家唱神调一样,造的是声势,图的是拢心,时间长了,形成了习惯,连个分家的想法都不会有。当然,也不能单靠这形式,我还想了个好办法。我让八个儿子一人掌握一门造酒技术,八道工序八个人各精一样,造出好酒必须他们配合,缺一不可,谁也离不开谁,这家还能分吗?将来一大家子一个心眼儿,那该有多好!

       黄大仙为典式奎所描绘的美好愿景所感染,他从内心里拥护这样的想法。是啊,这个家三房媳妇,好几拨孩子,现在过得很和睦,但以后孩子们大了多了,免不了磕磕绊绊的,要是有办法让他们自然地捆到一起,岂不最好。他连声赞叹,你的想法太好了!
       老丈人的表扬,让式奎更受鼓舞,他拿出了一张图,是要盖的房子的草图,除了留下的后院暂时空着外,其它的房子已经画好了。式奎画的草图里,各家各户全没有灶间,家与家之间共用山墙,节约了很多造房费用。建了一个大灶间和一个大饭堂,其它马棚、豆腐房等都沿院墙而设,也节约了不少费用。       黄大仙看完后说:
       “好,这样的房子,将来也没法分家。”

       一个典家大院的蓝图确定了。
       式奎和黄大仙乘兴一起踏查新房场,走到大柳树和旧磨盘间,他们把外衣扔到磨盘上,然后开始丈量。黄大仙立在山脚下,式奎迈着匀称的大步,嘴里喊着一步、二步、三步……,向他走去。丈量完了,式奎拉着黄大仙往坡上走,走不多远,就听到“叮咚”的声响,他们来到一处泉眼边,那泉水虽不大,但也形成了一股细细的水流奔向远处。式奎蹲下身子,伸出双手接了一捧泉水,慢慢地喝了一口,露出满意的表情,然后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黄大仙也喝了一口,清爽的感觉立马传遍全身。细一品味,这水还带点甜,不是那种很腻的甜,是那种爽爽的甜。式奎说:“爹,这泉水能酿出好酒。”

       一句话,让黄大仙陷入沉思中。他对式奎有了更深的认识。应该说,以前他只认为式奎属于孺子可教类型的,能领悟到他的意思。可看了他勾勒的图和听了他今天的一番话,黄大仙认识到,这个姑爷看着憨憨的样子,胸中却藏着大志向,有很多想法呀!他像是被动地接受,其实却是激发别人主动去说去做,最后达到他的目的。这个典式奎,聪明着呢!

       式奎的三房媳妇云美、仙萍、仙荣看了图上给她们分的房,都非常高兴,现在三个人共处一室,伺候一个丈夫,怎么说也不好,将来在儿媳妇面前更没面子。尤其那个仙荣总觉得床笫间的事还远没有尽兴,她和式奎撒起娇来还没开好头,就要草草结束,真是意犹未尽,实在是发挥不出来。

       这几天,三个媳妇总把新房挂在嘴边,云美用很正式的口吻告诉仙荣:
       “撒愣的,在年前快点怀上,小一辈都要结婚了,等儿媳妇们挺着大肚子,你还空着身子多不好,你是要儿媳妇们给你接生吗?”
       仙荣就很急迫地说:
       “对呀,你得给我机会呀!”
       云美就轻轻地打了仙荣一下,责怪道:
       “你个小妖精,净扒瞎,你的机会还少吗?你都快把男人独吞了。”

       当天晚上,仙荣就在式奎的身子底下撒开了娇,她对式奎说:
       “他爹大狗熊啊,你使些力气,我们都晚了!”
       式奎就用上了劲,等他的劲使完了,仙荣抽出身,式奎找不到她了,只摸到了她的两只手,式奎忙问:
       “你又在搞啥名堂?”
       仙荣的声音来自上方:
       “我在倒立呢,你快来扶我一把。”

       式奎坐起身子往上摸,摸到了仙荣细细的腰身和宽宽的肥臀,她确实是倒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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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3 20:2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3 20:36 编辑

                                                  二十

       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仙萍生产了。
       孙妈本来是到典家主持相门户的,三马架张猎户说这个时候是打猎的淡季,到了大雪天,正是忙着狩猎的好时候,用这个理由说要快一点和典家把门户相了。孙妈知道这是猎户家怕两家的亲事出了差头,就也用这个理由来和典家谈。式奎和云美商量,离秋收还有些时日,就同意了。

       猎户家来了十多个亲属,都是张双妹的姑夫、大爷、舅舅和姨们,他们早就听说这是和鹿神附过体的人家结亲,都赶来看热闹。相门户是结婚的必备程序,娘家人要到婆家看一看,吃顿饭,过过彩礼,然后专等过门成亲。

       谁知仙萍在这个时候凑热闹,突然就闹肚子痛,然后就要生产了,正巧孙妈在,孙妈就撂下相亲的事,指挥着大家烧水的烧水,腾屋的腾屋,仙萍就把孩子生下来了。孙妈把孩子抱过来一瞧,惊异地叫出声来,原来这个男婴高高的鼻梁蓝蓝的眼睛,怎么生出来这么一个孩子呢?
       云美、仙荣等也都往月房里跑,一时还搞不清怎么回事,等仙萍看了婴儿后,一下子就昏了过去。

       仙萍产下了一个蓝眼睛、高鼻梁孩子事,就在交头接耳过程中传开了,那猎户家的亲戚们也都知道了。惊讶也好,疑问也罢,但大家都知道了共同的答案,这孩子是老爷岭绺子头许大鼻子的种。

       老爷岭盘云洞早年就是绺子许大头的老巢,那时候,人烟更稀少,绺子的活动区域很大,许大头曾劫过一次异域的商贩,抢了一个高鼻梁蓝眼睛女人做压塞女人。那个女人为许大头生了个男孩,就是许大鼻子,一生下来也是高鼻梁,蓝眼睛。那女人生完孩子后,就找了一个机会跑下了山,想找回老家去,但不幸的是掉进了冰窟窿丢了性命。

       许大鼻子在匪窝里头长大,一身匪气天生造就,后天发挥,本事就超过了许大头。许大头在一次抢劫过程中被打死,许大鼻子就成了山大王。许大鼻子这个混血绺子,曲发蓝眼高鼻子,浑身长满了毛,方圆百里都有名,不仅因为他有异种血统,而且有他不同的绺子风格。

       许大鼻子原本是想劫持式奎的儿子典得石的,主要目的是教育一下那些藏富装穷的人,别跟他耍心眼,没想到喽罗们给他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刚过门的小媳妇。一看仙萍那美貌和丰满的身材,许大鼻子就立刻打发了喽罗们,也不追究他们抓错人的责任了,把仙萍带到了他的住处。那仙萍誓死不从,许大鼻子就动了粗,把仙萍捆住了四肢,剥光了衣服,强行完成了男女之事。过后的几天,许大鼻子每天都不放过仙萍,就在这些天里种下了恶果。

       本来许大鼻子认为典式奎不会赎仙萍,有五两银子可以再娶两房媳妇,何况这个媳妇已被他用过了呢,但典式奎态度坚决,他顾及他的镖的信誉,只好放了仙萍。但放后,他就后悔得直拍大腿,他的渠师爷劝解说,女人不有的是,再抢一个不就结了。可许大鼻子却忘不了仙萍,几次想下山再把她抢回来,都让渠师爷给劝住了。

       三马架的张猎户和亲戚们回到山里,仙萍生了蓝眼睛高鼻梁孩子的事也就传到了老爷岭盘云洞。原来,这盘云洞里的绺子有专业和业余之说,专业绺子就是常年抢劫和专门在洞里做服务工作的,业余的主要是些猎户,他们有家有业,只是在淡季时才上山当业余绺子,混些吃的用的。这张猎户的一个亲戚就是个业余绺子,仙萍生了许大鼻子的儿子的消息立马就上山了,高兴得许大鼻子连夜就带人下了山。

       仙萍伤心得不知如何是好,怎么面对丈夫呢?这个孩子怎么办?她已不能想这两个问题。整日里不吃不喝,欲哭无泪。仙荣来劝她:
       “姐,你别上火,你是对不住他,那也不是你愿意的,再说他不也娶了我吗,现在你就听他怎么处置这孩子吧。”

       这时,许大鼻子的十几匹快马已涌到典家门口,和典式奎、黄大仙等僵持着,得字辈几个人也围拢过来,手里都拿着家伙。
       许大鼻子露着胸前纷飞的长毛,一手拿着刀,在马上抱了拳,但他双手抱拳的样子倒像是双手握刀,随时要砍杀过来。他说:
       “典式奎,我来接我的压寨夫人和孩子,你交出他们,我还你二十两银子。”

       典式奎两眼圆瞪,气愤地说:“许大当家的,你抢了我媳妇,我还给你五两银子,这已经够一说了,现在你逼到门口,是不是太不仗义了?”
       “我给你二十两银子,多出那十五两够你娶多少房媳妇,这还不仗义吗?”许大鼻子还挺有理。
       典式奎反问:“能这么算账吗?媳妇是说抢就抢的吗?”
       许大鼻子不耐烦地了:“典式奎,我给你面子别当鞋垫子,看你是条汉子,我才这么客气,马上交出我压寨夫人和孩子,惹翻了老子,我今天削平了你典家,杀得一个不留!”
       说着,举起马刀,其他绺子吼叫着也举起刀,就要冲过来。

       眼见一场血腥的混战不可避免,危机时刻,房门打开了,仙萍抱着婴儿出现在房门口,她的出现,立即静止了双方的动作,她用很坚定的声音说:
       “许大鼻子,我带孩子和你上山,你放了典家。”
       大家都吃惊地看着仙萍,仙萍又扭身对仙荣说:“妹子,你替我给典家多生几个孩子!”
       说完,深情地看了典式奎一眼,义无返顾地向许大鼻子走去。典式奎要去拦,黄大仙抱住式奎说:
       “式奎,让仙萍去吧!”
       那边许大鼻子一探身,连同婴儿一起把仙萍抱上马背,一磕马蹬,众绺子绝尘而去,一包银子重重地落在了典家院子里。

       孙妈和式奎再次来到额摩镇红灯客栈,这次是许大鼻子的渠师爷出了面,渠师爷平时管着客栈的生意。式奎把银子放在桌上说:
       “这银子我们不要,把孩子留给许大当家的,把仙萍放回来行吗?”
       师爷说:“可能性不大,我给你们说说。”

       两天后,信回来了,仙萍不可能放,许大鼻子的儿子不能没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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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3 20:2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3 20:41 编辑

                                                二十一

       仙萍的离去,第一次中断了典家每月十五的请神活动,典式奎像得了大病一样,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他有时发愣,发愣时专门坐在那把谁也不坐的神椅上,大家谁也不敢惹他,知道他痴呆呆的眼神里,有着深不见底的忧愁和愤闷。典家的得字辈们只是默默地干着手中的活,少了平日里淘小子们的追逐打闹。最明显的是黄大仙,几天工夫白发添了不少。

       只有仙荣还不断地劝着式奎,哄着式奎,有一天,她又说:
       “我姐对不住你,我不是嫁给你了吗?”
       这话一下子把式奎说急了,一巴掌打在仙荣脸上,仙荣就爬出被窝,衣服也没穿就跑到了云美的被筒里,抱着云美委屈地哭了起来。

       仙荣小云美十几岁,本来就把云美当成大姐,今天受了委屈,就不管不顾地哭了个够,云美搂着她,任凭她哭着,也不说什么,只是用手抚摩着她的后背。这后背光滑滑的,鸡蛋清一样的细腻。云美彻底明白了仙荣为什么那么爱撒娇,式奎为什么那么喜欢她撒娇,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要盖的房子,就想到房子里只剩下式奎和仙荣时,这小妖精该疯到怎样,一会又想到仙萍,她现在怎么样了?那个日夜都盼望的房子她还能住上吗?在胡思乱想中,云美睡着了。
仙荣哭够了,故意弄出声响等着式奎叫她回去,式奎想了想,毕竟还是比她大十几岁,就下了炕,到这边把她抱过去,那仙荣就凑过去,把式奎的手放在脸上,让他给揉脸,说你把脸给打疼了,式奎就揉着揉着,把她揉睡了才把手挪开。

       黄大仙要带着得石去二狼山拉硝石,式奎问:
       “拉硝石做啥?”
       黄大仙沉着脸说:“再做些火药,我走后,你让他们几个再烧些炭,刨些硫璜。”
       式奎问:“做药干啥?”
       黄大仙说:“咱们的火药快没了,以后好用。”

       黄大仙和得石套着马车走了。黄大仙走了以后,式奎有些后悔,老丈人制药是不是……他不敢往下想,只是告诉得帮和得助几个烧些炭。
       得石赶着马车,拉着黄大仙出了阿克敦,急急地赶路。到了岔路口,黄大仙说:
       “往里拐。”
       得石说:“仙姥爷,不对吧?往二郎山是应该往外拐的。”
       黄大仙说:“往里拐,先去一趟楚家丁站。”
       “楚家丁站?”

       得石知道上次二娘用的锣是楚家丁站送的,就把鞭子一晃,那车向里拐进了岔道。
       前面是一大片盐碱地,严格上说,这盐碱地里并没有什么路,新旧车辙时而重合,时而交织,好在这里一马平川,只要沿着依稀的车印走就是了。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车走得不紧不慢,得石索性把鞭子放在车上,让大黑马独自往前走,他看着黄大仙直着眼睛在那里出神。

       仙萍出事后,典家人情绪都很低落,得石除了焦急和生气外,还有许多疑问,趁这个机会他想请教一下黄大仙。他说:
       “仙姥爷,你说鹿神能给我们地,能帮我们治虫、收野猪精,能不能帮我们救出二娘呢?”
       黄大仙看见得石皱着眉头,他也皱起了眉头。他说:
       “得石啊,我也说不清啊,我这不也急着救闺女吗?”
       得石说:“仙姥爷,是不是鹿神也有办不了的事啊?”
       黄大仙忙制止他:“得石,你也是大人了不可胡说,对鹿神不能有不敬的心,更不能怀疑,只要我们心诚,会有办法的。”
       得石说:“仙姥爷,我不是心不诚,我也急呀,我知道你去二郎山拉硝石,一定是要做火药炸绺子吧。”
       “你说得不全对,”黄大仙说,“我想用火药换你二娘,鹿神会保佑我们的。”
       得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拿起鞭子,催促大黑马加快速度。


       又遇上了楚北风,他背着大包小包一大堆东西往自家丁站里走,黄大仙就让他上了马车,把得石介绍给他,又将仙萍的事向楚北风学了一遍。楚北风问是上次来学莲花落两姐妹中的哪一个?黄大仙说,是那个不赶车的。楚北风叹了口气,安慰起黄大仙。黄大仙就把来意告诉楚北风,请楚北风联系罗门山绺子头金钱豹出面,去跟老爷岭上的许大鼻子说说,放了仙萍,绺子间经常有交易,虽然彼此划了区域,但来往也不少。黄大仙答应可以给罗门山绺子头制作些火药。

       楚北风爽快地答应下来,他说:“你们等着我的信,我得联系一段时日。”
       把楚北风送到他的地窨子门口,黄大仙和得石也没进屋,就原路返回岔道,奔二郎山去了。

       黄大仙和得石从二郎山回来后,典家又进入了紧张的秋收,这是收获劳动果实的时候,原来的二十亩地获得了大丰收,河床地里的苞米棒子比正常地里的小了些,这是因为当初铲地时没跟上,但由于地多,收了满满一院子也没装下,只好在房后又开了一片后院,来盛果实。

       种河床地时,有水泡子和泥泞的地方,最后补种的白菜更是获得了大丰收,白菜长得尤其好,又高又大又抱团,典家用白菜换了很多零工,自己还剩下好大一堆,典家又挖了一个大的菜窖。

       粮食收进来,额摩镇买粮的人就来了,他们迫不及待地装上苞米棒子和黄豆荚,急着往回赶,粮食看来是十分紧缺。
       离上冻还有一个多月,典家开始雇用百十来个短工,开始造房。除了额摩等地的雇工外,还引来了不少帮工,到典家帮工,野猪肉炖白菜可劲造,一时被传为佳话。一时间,典家新址上一百五六十人同时忙活起来。

       典家新址选在了野猪沟和河床交界的土坡上,背靠着那座半秃半绿的荒山,和其他散户有很远的一段距离,离殷家就更远一些。这里可以原地取石,节省成本。式奎和黄大仙站在宅基地前的那盘旧磨旁议论着,式奎说,看这磨盘可有年头了,它是从哪里来的呢?黄大仙转了一圈说,看样子过去有人在咱们这住过,不知为什么搬走了呢?这磨盘可能是使坏了,也可能是太重了,没搬动。

       典家的新房基本上是按照式奎画的草图施工的,造房的人们都很奇怪,这典家房子户户没有灶房。灶房是一个专门的大灶。每户在屋外还开了烧炕的炕洞,冬季可以直接把树叶子和庄稼秸秆塞进去点着取暖。大灶房连着饭堂,好大的一个饭堂,足以容纳好几十人同时用餐。看典家的架式,这是一个多大的大户啊!这要干多大的家业啊!

       房墙是用泥土就着羊草和成泥,然后再用泥插起来的,但地基底墙可是用石头打牢的。上冻前只能插完房墙和院墙,上冻后就干不了了,留着明年种地后,脱些土坯垒些房山石继续完成。

       不到一个月,所有的墙都插完了,院子和房子、棚子的雏形就成了。式奎一家人在新房框里转悠着,寻找着自家的家门。上房一排三户,户型稍大些,那是云美、仙萍和仙荣的,云美的房子把东头,仙荣的房子把西头,仙萍的房子排在中间,依然给她留着。下房一共两排,每排五户,每户两间,现在得字辈已有八人,就是全结婚成家,还剩三户呢,何况二排房后,还留了两排空地,那是等以后住不下了再盖的。看来典家仍要为添人进口而继续努力。

       只有黄大仙的房子和灶间、饭堂一排,这是黄大仙自己要求的,他说我老了,愿意早起晚睡,看着点火,式奎也就同意了。余下的牲口棚子、豆腐房和长工房也都依院墙而建,各就各位。几排房子被三面见方、一面依着山脚的院墙围上,院墙朝南的中间留了一个大豁口,专等开春后安上从庞木匠那定做的大门。典家大院赫然出现在阿克敦,堡子里的人都忍不住过来瞧,家里有姑娘的人家心里默想,把姑娘嫁到典家多好,住没灶间的房,拜典神人,吃大灶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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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3 20:2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3 20:46 编辑

                                                      二十二

       春秀和得石一起来到典家新房场。
       两个人都知道两家定了亲,估计年底前就能吃上定婚宴。但得石还是觉得时间过得慢,这天,孙妈带着春秀去庙里烧香,临回来快到殷家大院时,孙妈被柳家拦住请去接生,孙妈急急地奔了产妇家,叫春秀一个人自己回去。得石就有了机会,赶着那辆驴车追上了春秀,他见四周无人,大着胆子对春秀说:
       “我正要往新家送羊草,你也去吧。”

       那时大姑娘小伙子还不能随便说话,尽管明知道以后是两口子。春秀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就反问了一句:
       “我能去吗?”
       得石就说:“去得,去得,你上车吧!”
       春秀就上了车,羊草把春秀遮挡住了,得石赶着车到了已插完墙的典家大院。

       好大的院子啊,春秀惊讶地看着,好像比殷家大院还要大,见四周没人,得石就领着春秀到下房第三户,让春秀往里走,那春秀是多么聪明的人,明白了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家,脸红红的,用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得石,得石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瞧着春秀,两对目光相遇,立即就碰出火花,两颗颤动的心怦怦直跳。春秀怯声说:
        “我得回去了,这儿真好!”

       得石显然是没呆够,但也不好再往下留,就又一次让春秀上了车,把她拉到上车的地方,才依依不舍地看着春秀往殷家走去。从后面看春秀,更有一番风景。那春秀,迈着步子,甩着胳膊,扭着腰姿,晃着臀部,风摆柳枝般的走动,把个得石看的痴迷了。正在这时,他看到春秀利用转弯的机会,对他这里有个顾盼的动作,这一瞥随即逝去,却长久地留在了他的心间。

       孙妈到柳家时,柳家的儿媳妇已躺在了卷起炕席铺了谷草的炕上,正满头大汗声嘶力竭地喊着,就是生不下来。孙妈就是孙妈,多年的经验造就了丰富的接生术,经过她的一番努力,婴儿“哇”地一声生下来。孙妈弄完了孩子,又帮着柳家儿媳妇揉着乳房,那新鲜的乳汁就挤了出来。到了这里,整个接生就算大功告成,柳家也没什么东西来答谢孙妈,柳大下巴拿了十几个鸡蛋送给孙妈。孙妈也没客气,拿了鸡蛋就往外走。

        这时冲进来四五个彪形大汉,把孙妈撞得一个趔趄,布袋里的鸡蛋都碎在了地上。那些大汉进了柳家也不说什么,抓了产妇就抱上了马,产妇挣扎着喊叫着,柳大下巴和他儿子往回抢人,被几个人一顿拳脚,都打得躺在了地上。柳大下巴的老婆只会哭叫,眼睁睁看着儿媳妇被人抢走了。孙妈在后面,认出了那几个人中有红灯客栈见过的刀把脸、斗鸡眼知会,看来,柳家媳妇是被许大鼻子的人抢跑了。

       许大鼻子这次派人来抢柳家媳妇是为了给儿子当奶妈。仙萍带着婴儿上山,由于惊吓奶水不足,开始的两个月还能勉强供上,再往后奶水就更不足,那婴儿饿得直哭,最后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喽啰们只能送来小米汤来维持小生命。许大鼻子急坏了,就命令手下到山下抓个奶妈来。绺子得知柳家刚生完孩子,就活活地把柳家儿媳妇抓了去,留下了刚生下的嗷嗷待哺的婴儿。

       柳大下巴的婆娘拉着孙妈问:
        “刚生下的孩子咋办?妈妈被抢走了,孩子吃啥?”
       孙妈就想到了许大鼻子一定是抢了柳家媳妇当奶妈去了,仙萍那是连惊带吓奶水不够了。柳大下巴也说分析得对,跑到典家想办法。

       式奎听了柳大下巴的讲述和分析,也觉得是这么回事。那柳大下巴就来了脾气:
       “抢我柳家儿媳妇是因为你家的仙萍啊,我家儿媳妇上山给你家当了奶妈!”

       式奎见他家刚受到这样的不幸,也就不和柳大下巴掰扯到底是怎么个理。柳家刚和典家定了亲,柳家的侄女订给了得助,式奎就把柳大下巴往回劝。

       黄大仙和式奎在这些日子里一直等着楚北风的信,但就是没消息。中间也有阿克敦的人去楚家丁站取信,带回来的信息都是没联系上。现在许大鼻子不仅没有还回仙萍,又抓了柳家儿媳妇。式奎实在等不了了,催促着黄大仙和得石再去楚家丁站,这次,给楚家丁站带去了一大坛子野猪肉,一坛子鱼油,还带了两个火药包,预备着一旦谈成了,可以先给金钱豹一些火药。

       楚北风说:“信早就传出去了,现在一直没回信。是信还没传到罗门山,还是金钱豹不愿出面,还是金钱豹没能说服住许大鼻子,各种可能都有。”黄大仙问:“咋办?”楚北风说:“我走不开,要是我一直盯着这事儿,就不用瞎猜了。”黄大仙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和得石在这里顶替你送人送物,你亲自跑一趟,骑着这大黑马,来回都快一些。”楚北风说:“按规定是不可以的,但和我交接的两家站丁关系都不错,他们不说,能唬弄过去。”
       楚北风交代好了,就骑着大黑马上了路。

       得石每天穿着黑白相间的站服,往返在楚家负责的区间。恰好没有太复杂的押送或护送任务,只是传递一些包裹。黄大仙趁机把楚家的地窨子顶盖又压了一层碱土,抹了一层泥。楚北风的婆娘和她那叫小亭的小姑娘一个劲儿地说感谢话,黄大仙说:
       “没啥,走江湖的人都互相帮衬。”
       得石没什么事,就对着那些信件发呆,他经常想起春秀,想那眼,那脸,那腰身和走路的姿势。忽然就有个想法冒出来,他想给春秀写封信,等下次阿克敦来人取信,送给春秀。春秀一定会又惊又喜。
       可得石不会写字,怎么办呢?他又不敢和黄大仙说出口,就问大仙几个字怎么写,“阿克敦”三个字问完了,又问“殷大老爷”怎么写,“典家大院”怎么写。“春秀收”的“收”字也找到了,他又问黄大仙“春天”怎么写,“秀才”怎么写,当然也夹杂着问了其它词怎么写,这样信封用字就全了,“阿克敦殷家大院春秀收”被他一笔一划地写到了信封上,这就保证春秀能收到。
       但里面的信怎么写呢?要写的内容太多了,他要对春秀说的话可不是一句半句的,他一直后悔上次和春秀一起去看房子,很多话没说出来。他在丁站想,在路上想,最后他决定就画一块石头,一把剪刀,一块布,给春秀寄去,她一定会想到他们一起玩石头、剪刀、布游戏的情景,就会知道这信一定是我得石写的,就会知道我典得石时刻惦念她,想念她。于是,在这几天里,这封信就画成了。

       楚北风终于回来了,带来的消息是:信早就捎到了,金钱豹跟许大鼻子也说了,但许大鼻子根本没给他面子,许大鼻子说,他就喜欢黄仙萍这女人,拿什么都不换,最后一句是爱咋咋地!

       黄大仙听罢,张了张嘴无声地堆坐下去,得石要去扶他,被楚北风拉开,俩人向远处走去,不时回头看看黄大仙。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一股股青烟漫过他的头顶,他在一口一口地抽闷烟。

       黄大仙和得石回走时,楚北风没让他们带回那两个火药包,他说再等等,也许许大鼻子改了主意。黄大仙苦笑了一下,也没再坚持。
       得石悄悄地把给春秀的信混到包裹里,然后他们回阿克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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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发表于 2015-3-3 20:2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3 20:52 编辑

                                                  二十三

       回到家,黄大仙一直沉默。
       得石把得来的消息学了一遍。

       典式奎也沉默了。他的沉默和黄大仙的不一样。黄大仙坐在角落里抽闷烟,他是在神椅上干坐着,直愣愣地虚视前方,灵魂出窍般地发呆。
       沉默对沉默,典家快要被这种气氛压垮了。典式奎不再沉默,他在黄大仙对面坐下,老丈人从嘴里抽出烟袋,典式奎说:
       “爹,要不咱见官吧。”
       “见官?”黄大仙挪动了一下身子,“你是说找佐领告许大鼻子,拿钱请兵?”
       典式奎点点头。
       又是沉默。沉默了一会儿,黄大仙一磕烟灰,“明天早起,咱们出去一趟。”

       第二天凌晨,式奎被黄大仙叫起。式奎看看黑蒙蒙的还有星星在闪呢,可够早的。他穿戴好,跟在黄大仙身后,在院子门口,那里早已拴着两匹马,马鞍已齐备,还披着马褡子有两把腰刀挂在鞍子上,这刀并不常用,只是夜里拴在墙上,有紧急情况时是一个应手家伙。这里的人,除了打猎,平时也不带它,现在看,带刀出去,怕是有特殊的需要。

       两人牵着马,一前一后出了大门。式奎知道,老丈人不会赶车,骑马可是好手。两匹马出了堡子,径直往前走,离堡子远了,式奎觉得像是往回绕了,在林地里穿行了一会儿,已经返到来时的方向。这要到哪去呢?这时天已破晓,他定神一看,我的天!他们来到一处细密的柳树趟子跟前了,里面可是禁地呀!

       尽管阿克敦离禁地不远,式奎却是一次也没进去过,这里的封地,比柳条边种的柳树要密,听说,光柳树趟子就围了三层。

       老丈人有意起大早,躲开人们的视线,绕着弯来到这里,要干什么呢?典式奎边思索着,边向周边看,怕被人发现了。走了这么远,黄大仙没说一句话。他下了马,取了腰刀,沿着柳树趟子走,像在寻找什么,式奎也跟着下马取刀。黄大仙在一处比较稀疏的柳枝前停下,他把马拴好,开始用刀割柳枝,这柳树趟子是以前人工栽种的,种得又宽又密,生长年头再长,柳枝交错纵横,形成了一道厚厚的树墙,比柳条边的边墙厚实多了。枝叶浓密,只透着光亮,看不清对过。两人用刀砍树枝,从砍的宽度看,是想让马通过呀,要是只为人进出,掏个洞也就行了。

       柳树趟子终于出了个大豁口,两人小心地牵着马过去,向前没走多远,又一道柳树趟子出现了,再砍豁口,直到把第三道豁口砍完,他们才真正地进入禁地。

       这封禁多年的禁地是什么样子呢?典式奎放眼望去,莽莽如进了草原一般。遍地是茂盛的野草,野草中点缀着野花,偶有稀疏的树木,从野草中探出头来,像是惊望着两个不速之客。远近望去,地势平坦,略有起伏,一阵风吹过,云飘草动,簌簌作响,真让人耳目一新!在深山密林里,竟有这样恬静舒缓的地方,也是的,封禁之地,哪里会不好呢!

       典式奎还陶醉在美景之中,黄大仙已上了马,向草原深处走去,典式奎赶紧快马跟上,等两匹马齐头并进了,黄大仙才对他说:
       “我俩今个是斗胆来到了皇家的祖地。这个祖地叫鄂多哩。当初,皇帝努尔哈赤以这个地方为根基,打败了附近的黑石、额摩等地部落,统一了东海女真,这里也就成了清祖爱新觉罗氏的发源地了。八龙建金,最强大的一支龙,就是在这里诞生的。像这样的龙还有七条,八条龙,八个旗,八旗军统一了满洲,又创立了大清。这样的龙兴之地,哪能随便让人进入半步。”

       式奎想,我们已进来了多少个半步,他有些胆怯和焦虑,但听老丈人的声音,没有惧意,他仍娓娓道来:清初,八旗随龙入关,到了乾隆爷和嘉庆帝时,又移垦京旗,有一部分八旗回到关东。我听说是正白旗瓜尔佳氏的后裔——关氏回到吉林,他们是奉命来护卫祖地的。那时候,关东还是大片森林莽原,人际稀少,他们在吉林龙潭山驻扎下来,在那里,就可以护卫这片祖地。当年,康熙爷、乾隆爷、嘉庆帝先后到关东祭祖,大队人马走到吉林等地界,是望山祭拜。

       黄大仙说,以后进关闯关的人多了,关氏为护卫祖地,又携带300多口人往东山里走,驻扎在离这儿不远的关地,关地关地,姓关的地,后来变成了官地。关爷这300多人,有70多口是关氏本家,正正统统的旗人。其余230多人,是随旗的汉人,这些汉人,有一大半跟着关爷在关地,开荒种地,汉人嘛,农耕为本分。关爷的子孙,后来又分成几支,这几支形成了几个堡子。

       黄大仙讲到剩下的随旗汉人,说他们最终分散到各处去了。到额摩的最多,额摩在康熙爷时,就设了驿站,人一多就形成了额摩镇。这些汉人最后改旗为民了。只有三家来到离祖地最近的地方,就是咱们住的地方阿克敦。这三家,一家姓殷,一家姓柳,一家姓孙,三家的任务是拱卫祖地。怎么拱卫呀?

       黄大仙向来时的方向指了指,三家各种一趟柳树趟子,把鄂多哩围起来,不让外人进去。那时,他们还有奉银,三家在二叉河边盖了房子住下,后来,奉银就跟不上了,三家开始开荒种地,地越来越多,引的人也就多起来,形成了现在的堡子。堡子得有个名呀,叫阿克敦,和鄂多哩相近,但又不一样。
       “经过这么多年的变化,柳姓人家搬到别处去了,孙家又并入殷家,殷家是仅有的随旗汉人。”

       两人信马由缰地往前走,典式奎听着黄大仙的讲述,心里佩服老丈人知道的真多,他一个跳大神的外人,怎么会把这些事理得这么清楚呢,一定与他的经历有关。黄大仙侧头看了典式奎一眼,像是明白他的猜测,他继续说:
       “叫阿克敦,是要区别鄂多哩。你看啊,鄂多哩被三重柳树趟子围着呢,好好的,谁也没动。开荒种地的地方叫阿克敦,不开荒,让我们吃什么,喝什么?怎么过活,又怎么护卫祖地?当时,阿克敦的人想好了这些理由,等着追查的时候说呢。虽然,这些理由听着是那么回事,可是,连整个关东都是龙兴之地,不许垦荒,你在祖地旁边动土,这还不是大罪!阿克敦人头上像悬着一把剑,担心它哪天掉下来。一天没事,两天没事,一年没事,十年没事,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人也多了,地也越垦越广,这不是,典家一来,发展成和殷家不相上下的大户,这把剑它依然没有落下来。”

       黄大仙说到这里,往上看了看,仿佛上面真的有把剑悬着。他的表情里似乎也有了胆怯和紧张。典式奎想想也是的,长期私垦下去,最终会怎样,还真不好说。以前,他也想过,最好官府给他们发个地册,按册交赋,有事也好找官府,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那该有多好。阿克敦的事是传下来的,历来如此啊!黄大仙见式奎陷入思索当中,就勒马向式奎那边靠了靠,他总结道:
       “阿克敦,最后就维持了一个平衡。官也不管,他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也当不知道。民也不提,照样开荒,照样种地,照样过活。这时,绺子来了,他们也摸透了阿克敦人的想法,我向你收份钱,因为你不合法,收了也不会告官,再说,你不交税赋,这点份钱你也出得起。就是这样的原因,各方面才维持下来。”


       典式奎想想,老丈人分析得对,是这个理儿。黄大仙见式奎点头,又说:
       “昨天,你说要经官,我也想经官行不行。一经官,平衡就打破了,可能要追查私垦的事,这可是在皇家禁地旁的私垦,说多大罪是多大罪,但也可能逼着官府把私垦合法了,补交了地赋,办了地册,官府收了税赋,就有责任保护我们了。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很多私垦最后也都合法了。可这又有多大可能呢?我不明白呀!”

       黄大仙拍着脑袋,长叹了一口气。他说:
       “再说,冒这样的险,堡子里的其他家会同意吗?如果他们不同意,我们经官告绺子,会不会犯了众怒,到头来,我们也呆不下去。”

       典式奎也下不了这个决心,他痛苦无奈地低下了头。经官要冒巨大的风险,不经官,仙萍就回不来,许大鼻子这次破了默契,坏了规矩,以后变本加厉,说不定又干出什么事来。想到这些,典式奎感到周身紧张,他下意识地夹紧马镫,那马向前一纵,跑了起来,典式奎举头收缰,这时,他被突然出现的景物惊呆了。他看见了城墙,不!不是完整的城墙,是残留的城墙废墟。黄褐色参差的墙垛和败落的墙体,断断续续地向两边延伸。

       黄大仙也立马看着前面的城墙,他用手指着说:
       “这就是敖东城。”
       “敖东城?”式奎感到很奇怪,“到底是鄂多哩,还是敖东城?”
       黄大仙说:“敖东城是古城,很早很早以前旧国建的老都城,皇祖发迹之前就存在上百年了。鄂多哩是满语对敖东城的称呼,鄂多和敖东音相近,哩是城的意思。走,我们到城上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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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

       两人抖缰纵马从低矮处上了古城,城内荒草斑斑,还能勾勒出道路和房屋的痕迹,可以看出,过去这里聚集了很多人,现在却是荒芜一片,萧杀凄凉。黄大仙骑马走在前面,典式奎紧跟上,他觉得老丈人是奔着一个特定的目标去的,因为在哪里转弯,再到哪里下坡,他都很熟悉。果然,在一个城垛前,黄大仙下了马,神情庄重地沿着墙往下走,式奎一看,原来城垛下的草丛里掩藏着一个下坎,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下坎有十几步的坡,坡的尽头有一个小洞,洞不深也不大,只能容下两三个人。黄大仙看看里面,转身对式奎说:
       “式奎呀,这个小洞我呆过。”
       “啊?”典式奎又吃惊地张大嘴巴,“这里不是禁区吗?怎么会?”黄大仙已猜到姑爷会这样问,他让式奎坐下,就在这神秘的洞口,黄大仙讲起了他那绵绵的往事。
       “那时,我在火器营当兵,一天突然把总集合了我们100多人,拿着刀枪就冲出了营门,走得太急,我也没带鸟枪,手里只拿了把梭标。我们是冲着江边疾走的,那里有两条船,把总招呼大家马上上船,那船顺江而下,就来到了这里。”
       典式奎忍不住问:“鄂多哩还挨着江?”
       黄大仙说:“对,这里紧靠江,而且还是两面都靠江,剩下的两面用柳树趟子一直围到江边。黄大仙解释完,继续讲述:
       “在船上,把总告诉我们,巴拉人闯进了禁地,我们去剿杀他们。”
       “巴拉人”式奎知道些,是山里的野人,他们住在深山里,以野兽和野果为食,很少和山下人接触。黄大仙说:
       “巴拉人过去和清祖的先人一样,有部落和地盘,努尔哈赤统一东海女真时,把他们打败了,他们一部分人归降了,还有一部分人躲进密林,继续过着渔猎生活,成了巴拉人。他们也把鄂多哩当成他们的祖地。这还了得,把总命令必须把他们斩尽杀绝。
       “那场激战发生了,巴拉人被我们赶杀七八个,余下的翻过柳树趟子跑掉了。我这条腿是被一个巴拉人砍伤的,当时血流不止,就昏过去了。
       “当我醒来时,已经在这个小洞里。旁边有个女人为我包扎伤口,她后来成了我的女人,也就是仙萍和仙荣的娘。

       黄大仙的语气绵长充满回味。
       “她叫鲁米苏伊,是巴拉人。激战时,她被藏在这个小洞里。她发现昏迷的我,把我拉进洞里,为我疗伤。她为什么要为追杀他们的清兵疗伤呢?我问过她,她不断地比划,加上简短的汉话,我明白了,她要把我的伤治好后,让我给当官的捎个信,巴拉人不是想占清祖的祖地,也不是想在鄂多哩里打猎采果,天地之大,物宝丰厚,大家共用,不是很好嘛!巴拉人战败后,没有偷袭过官兵,没有打扰民人,就是想在山林中活下来,繁衍后代,为什么不能共用一个祖先呢?”

       多么仁厚的巴拉人呢!典式奎内心感叹。黄大仙说:
       “我对鲁米苏伊说,我捎不了这个信,我是一个汉兵,在旗人里地位最低,哪能和当官的说上话。就是旗人也分等,他们八旗还分上三旗和下五旗呢,哪里轮得到我去说话。你要杀了我就动手吧,我来这里追杀巴拉人,也不是自己愿意来的。你要不杀我,我可以按你们的风俗把死去的巴拉人葬了,也算我替他们赔罪了。”

       黄大仙和鲁米苏伊为死去的巴拉人举行了树葬,他们还发现了一个清兵的尸体,俩人把他也葬了。埋完清兵后,鲁米苏伊说:“大地厚,你入土为安,我们巴拉人死后上树,任鸟啄食,不占一分土地,我们相安无事吧。”
       “后来呢?”典式奎被这个故事迷住了,他问。
       “后来,我和鲁米苏伊离开鄂多哩,去深山中巴拉人的营地,他们就住在树上,用树枝和兽皮搭的木屋,以野兽和野果为食。我在那里见到了他们的头领,一个萨满,他跳萨满舞,为大家祈福禳灾。他们接受了我,我也和他们一起跳舞,鲁米苏伊为我生了两个孩子,仙萍和仙荣,那时,我们的生活虽然苦些,但还是很快乐。”

       说到这里,黄大仙停顿下来,向前虚看着,像是回忆过去的时光。典式奎想知道下面的事,就急切地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鲁米苏伊又怀了孕,快要生产时,我去给她打猎物,我回来时,她已经死了,死于难产。死前,她一遍遍喊我,可我一点都没听见呢!我要是早些回来就好了。”黄大仙沉浸在无比的悔恨当中。
       “鲁米苏伊死后,我就带着两个女儿下了山,离开了巴拉人,走村窜户跳大神为生,直到遇见了你,我们的生活改变了,可惜,好日子刚刚开始,就……”

       两人又沉默了。
       好一会儿,黄大仙拉了一下垂着头的式奎,他说:
       “走,我们看看鲁米苏伊去!”
       “这……,她不是死了吗?”
       “我把她送到这里,为她举行了树葬,今天,我给她跳萨满舞。”

       两人离开小洞又上了马,他们出了旧城,继续前进,走了一段,就听到了水声。走近一看,看见了水面,江水滚滚,浩浩荡荡。河岸边,有一片松树林,被柳树趟子围在里面。他们远远地下了马,静默地走进松树林,黄大仙边走边抚摸着路过的松树,典式奎看到,有的树干上刻着图形,有的画着脸谱。在一棵笔直秀美的松树旁,黄大仙驻足了,那棵树的树干上刻着一个半圆形的图案,非常像刚才的小洞口,圆形的图案中间是五个人形,两个大人领着两个小人,一个大人肚子的位置,还有一个更小的人形。典式奎看懂了,他们就是黄大仙和鲁米苏伊一家五口。圆形图案上方还有一片树皮被剥掉,上面有一只像鸟飞的图形,黄大仙凝视了一会这个图案,又在飞鸟的上方剥下一块树皮,他几下就刻出了一个新图案,是一个圆形的点,向四周放射着细线,像是太阳的光芒。这是什么意思呢?典式奎没有问,他不知道这些是不是仪式,乱问会扰了规矩。黄大仙退后两步,突然抬头向上喊着:“鲁米苏伊,我来了,我来看你了。”
       就有了回声。
       “——鲁米苏伊——我来了——我来看你了——鲁米苏伊——鲁米苏伊——”
       回声渐行渐远,渐行渐弱。

       黄大仙拉过典式奎,他把手拍在胸口上,要典式奎也把手拍在胸口上,而后,黄大仙对着那棵树说:
       “鲁米苏伊,他就是咱的姑爷,仙萍和仙荣的丈夫。今天,他要向你保证。”说到这里,黄大仙把典式奎又拉到正对着图案的位置,他说:“我说一句,你学一句。”
       “我一定对你女儿好,说。”
       “我一定对你女儿好。”
       “我向你保证,说。”
       “我向你保证。”

       黄大仙满意地看着典式奎,典式奎再次把手放在胸口上:
       “我许诺,我一定对老丈人好,一定对仙萍好,一定对仙荣好。”
       “中了!”黄大仙拉过典式奎的手,“你许下这个诺,我就放心了。仙萍的性格我知道,她不会冲着你,可仙荣这孩子,我不放心呢,她要是一冲着你,你可要多担待些。”他说着,拉典式奎往外走,“留块地方,我给鲁米苏伊跳萨满舞。”

       黄大仙从马背上的马搭子里取出灿烂的头饰,小心地戴在头上,那上面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天鹅、鹰、乌鸦的羽毛,接着又系上一件五颜六色的彩条裙子,再把一串摇铃拴在腰间,最后拿出那面手抓鼓。看来,他为到这里跳萨满舞做了充分准备。

       黄大仙单脚直立片刻,口中念念有词,腰身摇动,发出串串铃声,手鼓也嘭嘭地作响。他先是面朝苍天,伸展双臂,引颈长啸,然后又垂首附向大地,铃鼓声息,披散的头发荡来荡去。一会儿,他抬起来跛脚开始舞动,渐渐地,典式奎从鼓蹈中看到了山大王老虎下山了;抓耳挠腮跳来跳去的是猴子探路;软荡的手臂、一猛一猛前行的是蛇在窜动;犹豫的狐狸、奔跑的麋鹿、笨拙的狗熊,傻愣愣的狍子……斯声斯动,惟妙惟肖。动物过后,是人在打猎、捕鱼、骑马、劳作、嬉戏,动作间转换衔接流畅,预示着神秘的寓意。

       九天一层层啊,
       天火最光明。
       天神阿布卡思郝力,
       风云雨雪雹电日月星。
       三界界连界啊,
       地暗看不清。
       地母巴那额姆,
       又深又厚的尘灰土沙和金石。
       在九天三界之间,
       是世上的芸芸众生。
       灵魂在九天穿梭,
       灵魂在三界游动,
       都对着自己的星宿,
       都映着自己的图腾。
       所有来过又离去的灵魂,
       在九天三界重逢。
       灵通萨满,过阴追魂,
       万能萨满,百变多形,
       惩恶扬善,终将永恒。

       跳过后,黄大仙显出心满意得的神情。

       他们回去时,在柳树趟子的三个豁口处插满了柳枝,这些柳枝很快会生根发芽。他们还把豁口两侧的树枝往中间绑定,尽可能地用枝叶添补。做完这些,太阳已经落山,远处的山形树影越来越淡,终于隐去了。他们又绕道回到堡子里。

       躺在炕上,典式奎还回想着一天来所经历的奇遇,但他还是没有结论。老丈人和他走这一遭,并没能回答是否要去见官。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想,到了大半夜,才终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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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2 21:5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12 22:04 编辑


                                                  二十五

       典式奎第二天起床才发现,老丈人黄大仙已经不见了。问最后和他接触的人,是仙荣。仙荣说:“爹一再嘱咐我,要对你好,别耍小性子,他呀,就磨叽个没完,我说我知道——”
       式奎心里咯噔一下子。老丈人昨天嘱咐他要对姐俩好,又这样嘱咐仙荣,联想起昨天专门去了鄂多哩看鲁米苏伊的情形,他叫了声:“不好,快去找爹!”
       再找,还是没找到。式奎急了,让得石骑马去楚家丁站,他和得山去额摩镇,其它人在堡子前后找,找到了就把他拖回家。

       得石到了楚家丁站,楚北风说,黄大仙背上一个火药包走了很长时间了。得石顾不得多问,立马去额摩镇和式奎得山会合。听完得石的话,式奎急得蹦起来,他焦急地说:
       “咱们马上去老爷岭,你仙老爷一定是背着火药包,和许大鼻子拼命去了!”

       在老爷岭盘云洞的一个大洞内,两盆红红的松木炭火把原本阴暗的老巢烘烤得热烘烘的。许大鼻子正在旁边看着柳家儿媳妇给儿子喂奶,柳家儿媳妇已经麻木了,两个乳房全部裸露在外,她已经没了任何羞赧,许大鼻子看着儿子正使出吃奶的力气吃奶,他也伸出手,在另一只乳房上摸了起来。

       仙萍听不到婴儿的哭声,自己才平静下来,以后怎么办?她默默地想着如何脱离虎口,这些日子她度日如年,她想式奎想得厉害,一天只靠回忆过活。许大鼻子的长了毛的大手在柳家儿媳妇的乳房上挪开后,他向仙萍走来,仙萍厌恶地别过脸去。这时,洞外传来了声响,许大鼻子警惕地摸出腰刀,向洞口窜去。

       黄大仙一路就摸上了老爷岭盘云洞,刚刚到洞口隐在黑影里,见一个人错身而过。黄大仙背着火药包,继续向里面摸索,正遇见仙萍。

       黄大仙示意仙萍不要出声,用手比划着仙萍带着木讷的柳家儿媳妇往外走,可柳家儿媳妇背着身子奶着孩子怎么也不明白,仙萍就急着走过去拉她,谁想许大鼻子已经转回来了,他见到慌乱的场面,马上挥着腰刀拦截,情急之中,黄大仙靠近炭火点燃了引线,一错步死命地抱住许大鼻子,嘴里喊着,仙萍快跑!仙萍快跑!火药包爆炸了,惊天动地,整个盘云洞浓烟滚滚,碎石散落……

      式奎领着得帮、得石直奔山里,他们想在路上拦截住黄大仙。但进绺子老巢的路他们找不到,正悄悄四处打听,就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从山上跑下来。得帮看那人的眉眼间好像认识,式奎和得石也觉得见过。到了近前,想起来他是参加得帮相门户的张双妹娘家的亲戚,那个业余绺子。他们把他拦住,问他慌里慌张地怎么了,那人说,出事了!绺子窝被炸了,死了好多人,有男有女有小孩,都炸得缺胳膊少腿血糊糊地混在一起,全推到崖下去了!许大鼻子一死,二当家和师爷尿不到一壶里,谁也不服谁,又要刀兵相见,我是谁也得罪不起,刚刚逃了出来。

       典式奎听了天旋地转,痛苦地蹲下身子,他双手抓住了头发向上薅着,像是要把裹在头皮里的悔恨拔出来,也扔进山涧里。老丈人和许大鼻子拼命前,是有许多征兆的,去鄂多哩跳萨满舞,嘱咐他对姐俩好,可是,他竟一点也没想到这一层,臭脑袋呀!他把脑袋拍得嘭嘭响。

       是楚北风发现了典得石给春秀的信有问题,这封信只写收件人,没有寄出地。他拿着信就琢磨开了,看那字迹不是写上去的,像是一笔一划画上去的。他问上下站的站丁,他们都说没有见过这封信,再看那“春秀”像个女子的名字,楚北风明白了,一定是典家的小伙子,给殷家大院的姑娘春秀写信呢,也真难为他们了,都住在一个堡子里,还通过这么远的丁站传信。

       阿克敦来了取信的人,楚北风不动声色地把这封信交给那人捎回去,信就到了春秀手中。春秀见到的信是幅画,画的是三个手印,一个是描着拳头画的,一个是伸着两个手指头描的,最后一个是五个手指头都伸着的手掌。春秀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是她和小石头儿一起玩的石头、剪刀、布的游戏,一股热血涌到脑门儿,春秀觉得脸都发烫了。好你个典得石,还这么提醒本姑娘,小时候的事我没忘记,都订了亲,就等结婚了,我不也一样天天数着日期吗?春秀每天都看这封信,想着典得石,最后她也决定写封信,她知道典得石不认字,但他会看画呀,她也画了一幅画,装进信封。信封上写着“阿克敦典式奎儿子典得石收”。等到了孙妈让人往外送信时,春秀乘机把这封信也混了进去。

       这封信是楚北风亲自交给得石的,楚北风捎信让得石来一趟丁站,倒不是为了取这封信,而是黄大仙背走了一个火药包以后,还剩下了一个火药包在楚家,火药包又不能让别人捎。

       得石看到那封信上的画,也看明白了。那信里画着典家的新家,一户一户地被画成了一个个方框,得石和春秀的方框被描得重重的。方框里两个小人,长着圆圈脑袋、三角肚子、两条细竖线的腿,紧紧地挨在一起。方框前面画了个太阳,有五六道光芒,方框后面是个弯月,这是春秀天天数着太阳升起,月亮落下,盼着婚期呢。
       楚北风远远看见典得石把那信读了一遍一遍,最后才收到怀里,他拎着烟袋走了过去,领着他去取火药包。
得石看着剩下的一个火药包,就想起黄大仙的音容笑貌,他真后悔没能追上他。楚北风告诉得石:
       “别太难过了,其实黄大仙走时,我是估计到他要去拼命。”

       楚北风微微地仰着脸,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草甸子深处。
       得石不明白地问:“楚大爷,你为啥不拦住他?”

       楚北风弯起一只脚,在鞋底上磕掉烟袋锅里剩余的烟灰,说:“是因为黄大仙的一席话呀。他跟我说,我这一去,就不能回来了。我这一辈子,知足了。我把姑爷树立为神,这是我最大的收获,有人为子孙攒一辈子钱财,只有我给孩子们树了个神。神比鬼好啊!过去我在绿营当兵打仗,早晨出去是人,晚上就可能变鬼,那相信人能变鬼的,心情就好些,不管怎么说,这辈了完了,还有下辈子呢,就怕不相信人能变鬼的,死了就死了,死了就啥都没了。这样的人最怕死,活得最痛苦。比鬼更高级的是神,要是信了神,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遇到困难、灾难,自己解决不了,就让神解决吧。我们知道的事是人事,不知道的事统统靠神,是神事。我们知道得越多,神管的事越少,我们知道得越少,神管的事越多。”
       得石重复着:“我们知道得越多,神管的事越少,我们知道的越少,神管的事越多。”得石问:“楚大爷,你信鬼和神吗?”
       楚北风说:“我既不信鬼,也不信神,我就信人。我们前代是贱籍,世代相传,家里的妻女随时可能到教坊司去做官妓。到了我上几辈,变成站人,站人也要世代相传。我就希望我唯一的女儿能嫁给民人,等我死了,死了就死了,彻彻底底地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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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2 21:5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12 22:07 编辑


                                                      二十六

       张双妹嫁到典家后,和原来自己预想的一样,吃穿住都挺满意。吃的管饱,样数还多,比在三马架娘家的上顿不接下顿,不知要好上几个来回。穿的也不错,薄的厚的,棉的单的,大的小的,可以包成两大包。住的是新房,屋子里还有屋脊上散发出的新秫秸味,比娘家的那四壁漏风的马架子好多了。再说嫁的男人,典得帮,一个结实厚成的汉子,除了干活,一天也不多说半句话,说话前总爱呲牙一笑。这样的男人不好遇呀,照理应该满意吧。可这得看跟谁比了,跟娘家比,自然什么都好,可和妯娌们比,和其他哥们比,就不满意了。人呢,好与不好,全靠周边的比对,现在,她张双妹已经是典家的大儿媳妇,要比当然应该和典家的二儿媳妇、三儿媳妇比,这一比,张双妹的不快就在心中郁结了,不吐出来怕要憋出病来。
       她是心痛自己的男人呢。

       在典家后院,又用冻冰团的的办法,从山上滚来了好几块大石头,然后,又用对比雪雕的方法,开始雕石头了。说是要雕成一个天锅,一个地锅。雕这两样东西,派工却不一样,天锅由老二得助和老三得石两人雕,地锅却只派老大得帮一个人,都是典家的儿子,怎么就不一样了呢?莫非雕这天地锅,也要有个天地之别?张双妹心里不平,但不敢说出口,只能冷眼观瞧,指望着或许其他哥们能帮帮丈夫,或者老二老三完工后,能帮帮他们的大哥。但当家人看样子并不是这么想的,他要求天锅地锅一起完工,说是要两锅口咬合上。得帮这边始终也没加人手,一到得助和得石收工回家,同样是新媳妇的柳巧、春秀高高兴兴地迎着他们进屋,她却要一直等到天彻底黑了,才见得帮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回来后载头就睡,即让她心痛,又让她没法去温存。刚到典家,不敢多问多说,就生起闷气。

       不平的事不仅不减,反而在加重。典家人雕石头,全在农闲时间,两年的光景,天锅地锅终于雕好了。得助和得石收拾好石匠工具,做别的事去了,只有得帮还在后院独自凿石头。问他,他只说,再凿一个。什么?还要凿一个?张双妹就急了,难道这样的日子还要重复吗?张双妹就问得帮,是你雕得不好吗?为啥要返工啊?得帮还是呲牙一笑说,再凿一个。再凿一个?说得多轻松啊,那得凿多少下呀!得流多少汗呢!他们怎么不凿呢?偏偏只有你?你说话呀,你哑巴啦?张双妹真急了,第一次骂了不争气的得帮,得帮就是得帮,挨了媳妇骂,还是呲牙一笑,继续凿他的石地锅。
骂了几次,彼此倒有了默契,张双妹可以骂丈夫了。骂了几次就成了习惯,屋里骂,外面也能听到骂声。大家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这两口子,也没发现他们有什么争执,两人关系还算挺好的,难道这真是打是亲来骂是爱吗?

       张双妹终于找到了倾诉对象,那就是柳巧。张双妹发现得助也受到了不公的待遇。老二得助不久也被分派到后院,虽然不是帮得帮雕地锅,但他那活苦累不说,还很脏。得助在后院挖大池子,几个池子挖完后,还要在池子四周砌上河泥。河泥也要得助到两叉河去淘。干河套淘一半儿,水河套淘一半儿,淘完了把两种泥再掺和在一起,一块块地在太阳下晒成半干的饼子,得助像柔发面馒头一样,来回搋着泥饼子,再把泥饼子贴到池子底部和四周,得助回家时,浑身是泥,疲惫得软趴趴的更像一堆泥。张双妹想,她和柳巧应该有共同语言了,就有意和柳巧谈起这件事:
       “老二家的,咱们男人的活是不是太累了?”
      柳巧和得助平时交流得多,知道些原由,她解释说:
       “公爹说了,窖池的活,就由我家得助干,多少不讲。”
       “那凿石头的活就由我家得帮做了?”
       “应该是吧。”
       “啥叫应该,啥叫不应该?这公平吗?你看老三得石最近多清闲呢。公爹也没给他安排活,他倒闲出屁来了。吃饭前还要漱几次口,酸的辣的咸的油的,都不吃,这是不是亲的……”

       张双妹故意说到“亲的”停下来,他知道得帮、得助是典家的养子,得帮得助还是亲哥俩,她和柳巧才是亲妯娌。柳巧听出了张双妹的意思,她虽不知这样派活具体来由,但她从小也是过继到叔叔柳大下巴家,知道应该珍惜得来不易的处境,就劝张双妹:
       “大嫂,你别多想了,公爹他咋分派,自有安排,反正咱们男人也没累死,不用太多心了。”
       张双妹哪能不多心,这样分派活,实在太不公了。她就更留心地观察,果然发现,几个小叔子待遇也不一样。

       给老四得强的活计也轻。在后院,又支起一口大锅,锅上坐着一盘大笼屉。得强坐在一墩石凳上,不紧不慢地拉着风箱,他每天都在这里蒸东西。别人的活,不是抡凿就是挥锹,使的可是全身的力气,可他像个书生一样,坐在那里,好不悠闲自在。张双妹想,老四得强也是亲生的,还会累着不成?
       要不是也是亲生的老五得地,被分派了累活计,张双妹恐怕真的又去找柳巧,议论一下亲生和收养的区别。得地的活好像更累一些,是插墙。典家大院前院的房舍已经初具规模,那些房墙是一次性插完的。可后院里所有的墙,全要由得地一个人插好。先是裸露的石锅周围要插上墙,然后要把几个池子用墙围起来。得地不停地插着,插完这处插那处,插完基础墙,再搭上跳板插上面的,总是一个姿势,右腿前弓,左腿绷直,右臂支撑,左臂翻转,两手一起向斜上方挥动,一插子泥巴就上了墙。典式奎不让他换姿势,连个左右撇都不能换。听说,可怜的得地左臂整整比右臂粗了一圈。

       亲生的得地遭了大罪,让张双妹的心理平衡了许多。又一个儿子的境遇,又让张双妹的心得到最后的安稳。那就是典得沧,典家的老六。老六典得沧的活计是扬场,在典家后院,专门辟出一块晾晒场,把地压得平平的,坚硬光滑,得仓就在那里扬场了。和老五得地的姿势有些相似,都是奋力挥膊,只不过得沧用的是木锨。木锨虽没杈子重,但要扬得很高,这样粮食和土粒石子以及瘪粮才能分出来。小仓子人长得瘦小,挥着比他长一身子的木锨,一下一下,哗啦啦哗啦啦地扬着,总是一个节奏,总是一个姿势,照这样下去,这孩子的胳膊也怕不一般粗了。

       张双妹来典家,发现典家人都有那么股劲,不厌其烦地干一样的活,真够坚持的。渐渐地,她也习惯了这样的坚持,习惯了这样的派活,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典得地终于插完了后院所有要插的墙,用的可都是完完全全一个姿势。墙插好后,典家集中所有的自家人,上了梁,上完梁后,开始在梁和墙之间码椽子,这些椽子一般地长,一样地弯着弓起,钉在梁上。椽子是清一色的枣木,是得强独自一人加工出来的。原来,得强的蒸屉里蒸的是枣木杆子,蒸到一定程度,取出来别在弧形杠上,等枣木干透后,那带弯的弧度就固定了。得强还用同样的办法,加工了一截一截的马车轱辘,用的是更粗更厚的枣木,当然,这么厚这么粗的枣木做车轮,用的功夫就更深了。

       典家烧锅屋顶封盖那天,劳累了一天的典家人都沉沉睡去,典式奎却睡不着,他在后院徜徉着,一抬头,发现在石烧锅后隐出一个人来,原来是结发妻子周云美。两人默不作声地走到一起,一会摸摸那粗大的石锅,一会儿又探探深处的发酵池,一会又去看看那个大蒸屉,仿佛又回到老家冯家集典家烧锅院,那时他们多年轻啊,两人虽不正眼相看,可一举手一投足,却全都留意着,典式奎光着脊梁,在烧锅边忙碌,对走过来的周云美视而不见一般,周云美呢,端着碗水悄声放下又转身而去了,可两个人的心是通着的!那烧锅的火呀那般地红,那溢出的酒香那般浓,要不是那接二连三的大灾,他们怎么会来到这里呢。

       如今,又竖起了新的烧锅,在千里之外的关东,他们的新家新烧锅。虽然还没有点火,虽然还没安上门窗,但它实实在在地矗立在眼前了。多少年的梦幻真的要变成现实。为了它,做了多少准备呀!烧锅的八道工序,大部分有了落实。

       按酿酒的顺序,第一道是蒸粮。把碾成碎粒的粮食,放进蒸屉里蒸,要蒸得恰到好处,太熟了,米粒黏合在一起不透气,不熟又影响发酵,瞎了粮食。典式奎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四儿子典得强。典得强手眼灵活,悟性好,式奎让他练习蒸枣木,蒸枣木一样要用那大铁锅和蒸屉,锅里加上水,注水前在锅底反扣一个泥盆,那泥盆在水汽的鼓动下发出咕咕的声响,从咕咕的声响里可以判断出汽的多少和水的温度,反复地蒸枣木,不全是为了椽子和车轮,主要还是练得强的听力和判断力,式奎测过得强好多次,得强都能很准确地猜中。

       第二道工序是打散。打散是把蒸得的熟粮,用木锨均匀地打散开,之后还要均匀地扬上酒曲。打散扬曲,这一套动作,是有时间限制的,必须在粮温降到体温之前完成,也就是赤着脚刚好能站上去。这就需要技巧,典式奎把这件事交给老五典得仓,在此前,他接受了扬场训练。小仓子是弟弟典式轮的大儿子,天生长得瘦小,却有常人少有的耐心,为了练成这一本事,他反反复复地扬场,家里的粮食自然全由他一个人来扬。练到最后,得仓一锨下去,粮粒会均匀地洒在晒场上,稀疏薄厚完全一致。

       第三道工序是入窖。打散加曲后的熟粮进到窖池里,这里的总管就是老二典得助。典得助跟柳大下巴学的泥水匠,现在又把这套手艺应用在窖池里。窖池里的黄泥很重要,直接关系到发酵程度和风味,得助已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了。

       第四道工序是烧锅。烧锅是核心区域。眼下,石头天锅和石头地锅就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烧酒的火候由老大典得帮掌握。得帮最辛苦,典式奎让他独自完成石地锅,就是让他切实地体会雕地锅的难度,让他珍惜那一凿一凿的不易。用火稍有不慎,石地锅就会炸裂,所以,还需凿一个备用的。这个备用地锅,也是得帮一凿一凿完成的,典得帮哪能不小心慎重呢。为了不让地锅裂了,典得帮在石板上练习用火,已经烧裂了几十块石板了,他对火与石的感知,已经非常准确了。

       第五道工序是装锅。装锅就是把出窖的发酵粮装进地锅里。要求也是薄厚均匀。装锅的同时,地锅下已经架起了火,装锅的要求是见汽就压,酒汽上来就用发酵粮压汽。薄厚均匀和见汽就压,这两个要求本来是冲突的,见汽一压,就破坏了薄厚均匀,但熟练的装锅人却能达到要求,一处见汽,马上就压,一压别处又冒汽,再冒再压,冒汽和压汽连上,压得自然就均匀。这一层过去,再压下一层,整个装锅是一气呵成的。否则,顾左顾不了右,一个地方没压好,整个锅就装乱了。插墙和装锅有异曲同工之处,典式奎让老五得地反复一个姿势插墙,练的就是这个本事。

       第六道工序其实贯穿酿酒的始终,那就是品酒和兑酒。这个重要的活计交给了老三典得石。为了酿出风味稳定的酒来,需要对酒头、酒尾做准确判断。酒头需要兑回,酒尾还需重烧。制作酒曲需要更高的技术。做这道工序的人,首先要有好的味觉,对酒有敏锐的感知。为了培养这种酒感,典式奎对典得石要求得几近苛刻。典得石不能吃任何酸的辣的咸的油腻的食物,不能吸烟,只能品酒不能饮酒,这可苦了得石,正常的菜都不能吃,家里做饭时,要清汤寡水地留下一份给他,然后再加佐料,典得石从此过上了“没滋没味”的生活。

       前六道工序已经练习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两道工序是对酒的后期处理。正好,典家还有两个儿子没派上用场。第七道工序是储酒。储酒最好是用酒海储。制作酒海凭木匠的精湛技艺,用厚木板子拼接,拼接时不能用钉子,也不能用骨胶,全靠木头对缝。拼接后还要在里面糊上多层的窗户纸,糊纸要用新鲜的鹿血。这样制出的酒海保存酒,才能提高酒的质量。而这道工序,靠典家的自身条件,是无法办到的,只能到外面去学木匠。另一道工序就是往酒海里添加参茸蛤蚧虫草等药材,这些东西不是乱加的,也需要派出一个儿子去学药理。典式奎已经打算好了,就派七儿子典得州学木匠,等八儿子典得府再大点儿,派他去学药理。

       典式奎和周云美又转回烧锅房里,压在地锅上的石头天锅显得分外深沉了。天锅上插着八抬的十字花杠木,正需要八个人合力抬起。两人摸着粗大的杠木,仿佛听到典家人喊着号子,一齐向上用力,把个天锅稳稳地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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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2 21:5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12 22:18 编辑


                                                     二十七

        庞木匠的铺子就在十字花的路口。晚饭后,阿克敦的村人习惯性地抬腿奔这里来闲聊,庞木匠也乐意招呼大伙,辈份长的和年龄大的还给一个小板凳坐坐。堡子里的人在这里扯些闲话,交流一下村里的大事小情,有意无意间加工些消息,有影没影的都有,大家管这叫快的嘴,说不好听的叫嚼舌头根子。

       眼下,庞木匠家倒很清静,只有他一个人躺在一个宽宽的、厚厚的、长长的四角八叉的大凳子上,那凳子既可以当做木匠活的支架,又可以供庞木匠躺着晒太阳,凳面已蹭得光油油的,被汗水浸过泛着几分沉重。

       庞木匠仰躺着眯缝着眼睛,歪过头来,用嘴角深吸了一下烟斗,再缓缓地吐出去,那白烟就随着风儿偏了过去,不紧不慢地飘走。庞木匠还让前胸袒露出来,感觉着风丝在肚皮上掠过,有几丝凉意,又像是轻轻地提醒。庞木匠觉得就是这风儿,刮走了如烟的岁月。
       在庞木匠眼里,岁月的痕迹就刻在他对面的一根大柱子上。他仰躺着,正可以看见那柱子上他用凿子刻的各种记号,这些记号斑斑驳驳,密密麻麻,是够沧桑的了,那些旧事又从记忆深处浮泛而起。最显眼的是一组横道,是典家大院新房的横梁数目,典家大院造房用的木料和工时,恐怕是他一辈子最大的活计了,因此,他近些年不用为吃粮发愁。到了秋后,典家就会送来高粱米、大黄米和苞米面,冲抵房子的工钱。庞木匠想,以后不会有谁家会建这么大的院子盖这么多的房子了,就是盖,也不会容空让他分期干完。典式奎那时对他说,只要先把前两排房子门窗做好就行,后面的可以缓一缓,典式奎甚至开玩笑说,能供上我儿子娶媳妇就行啊。

       前些日子,庞木匠又接了为典家做悠车的活,这做悠车可是个技巧活,对材料要求也高,要用宽宽的扁扁的柳木板弯出许多弧度来。庞木匠四处找合适的柳树,他看上了典家大院前旧磨盘边上的大柳树,典式奎阻拦着说,这棵柳树和这旧磨盘有好些年了,就让它站在院门前吧。庞木匠只好又去别处找。柱子上刻着两道弯弯的弧线,就是指给典家做的两个悠车。

       在那两道弧线上面,还有若隐若现的两个长方框的痕迹,这是庞木匠的一个秘密,所以就刻得浅一些,不那么清晰。那一年,典式奎要给老丈人黄大仙和二媳妇黄仙萍修衣冠冢,还要用上好的材料。可事出得急迫,现成的寿材哪里找得到,就求了殷天朴,殷天朴同意把自己的寿材借给典家用,只有殷实的人家才早早地准备好寿材,当然能将寿材借出去那也是个很大的人情。殷天朴的大儿子殷洪海出来阻拦,把典式奎窘到那里,不知怎么走出殷家门。殷天朴大骂殷洪海,才给典式奎和自己挽回了面子,那殷洪海气哼哼地摔门而去。于是,典家又凑了些木料,在庞木匠这打了两副棺材,装了黄大仙和黄仙萍的衣物,就埋在了典家坟地里。

       过了几天,殷洪海悄悄地找到了庞木匠,问他要不要上好的木料,等到庞木匠见到那些木料时,他就惊呆了。原来,几天前有人盗了黄大仙和黄仙萍的衣冠冢,挖走了两副棺材,把棺材里的衣物胡乱地扔在坟地里,现在庞木匠看到这些木料,就知道这是从那两副棺材上拆下来的。看着殷洪海那凶狠的眼神,庞木匠知道这些木料不要是不行的,殷洪海的为人他太了解了,知道了这个秘密,想不买都不行。当然,他也想占个便宜,就出了很低的价。殷洪海只为出口恶气,也就同意了。庞木匠陆陆续续地把这些木料用完,他身下躺着的大凳子,也是用这料做的。后来,典式奎到底用两具石棺做了衣冠冢,又还了殷天朴的寿材。

       庞木匠手捂着肚皮,心里盘算着该怎样向典式奎要些现钱,漆悠车用的火漆是他从额摩镇用铜钱买来的,他需要现钱周转。昨天,他又把悠车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看到自己满意的面容浸在悠车的油光里,他才传话给典式奎今天来验收。他把要现钱的理由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既要得到现钱,又不要伤了这个大东家。
       “哟,木匠兄弟,你好不悠闲。”
       话音刚落,典式奎已迈进院中,向庞木匠打着招呼。

       庞木匠应声而起,弓着腰拾起一只敦实的凳子,摆稳了请典式奎坐。这时,他才发现典式奎手里拎着一个草纸包,那淡黄色的纸包有几处被油浸透,渗出深黄色的油光。凭经验,他猜想包里一定装着年节时送礼的果子,典式奎这是要给谁送礼呢?怪不得等到这时才来。
       典式奎把那包果子放在庞木匠刚刚躺过的大凳子上,那双眼睛已专注在那两辆悠车上了,嘴里连连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庞木匠得到赞赏,紧跟在式奎旁边说:
       “这可是我最上心的活计。”
       式奎说:“你的好手艺呀。”这是真心的夸奖,他一只手把悠车托住,一只手在悠车侧面摸拭着,眼睛看着悠车里面,仿佛在悠车里已看见了他的大胖孙子。

       庞木匠转脸在屋内寻找着,看见木案下的大花猫,他小心地蹲下身子,嘴里“花花”地叫着,伸出右手坐着喂食状,那花猫竖着尾巴一纵纵地躬身到庞木匠跟前,庞木匠把花猫抱起,轻轻地将它放进悠车里面,嘴里说着:
       “典大当家的,悠悠试试。”

       式奎和庞木匠都知道这条规矩,悠车不能空悠,空悠不吉利。现在悠车里有了花猫,式奎和庞木匠就在手上同时加了力,悠车起动了,在半空中晃悠着,像是弯月在浮云中划行,牵着悠车的皮索和房梁摩擦着发出“喳喳”的有节奏的声音,像是奏响在典式奎心里。那花猫也适应了这惬意的频率,半眯着眼睛伏下身子,庞木匠看到典式奎半眯着的眼睛竟和这猫儿一样。

       庞木匠不错时机地把话题往现钱上引,他叙述着这可是额摩镇上最好的火漆漆的,绘声绘色地描述那卖漆人怎么钻牛角尖,少一个子也不行。式奎不经意地点着头,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悠车里的猫,庞木匠见式奎的兴趣还没转移,只好耐心地等着。两个人试完了这辆又试另一辆,式奎最后小心地把悠车扶稳,庞木匠抱出了那只猫。
       式奎说:“我们家的媳妇,最好可别一起生孩子,要不两辆悠车也不够。”
       庞木匠明显地感到式奎话里的骄傲,借着式奎的语势,他赶紧接着说:
       “没大关系,真要不够用,我紧紧手,也能赶做一辆。”
       正当庞木匠想着办法,把话题再拢回漆上,倒是式奎主动提起钱的事。他说:
       “木匠兄弟,我对悠车很中意,这次给你现钱,你买漆呀,铆钉呀也需要现钱。”
       庞木匠脸上的笑纹就一下子开放了,他忙不迭地说:
       “那更好了,如果你钱紧,先结一辆也行啊。”
       式奎说:“还是全结了吧。”然后从腰中把环形的腰带解下,从里面倒出铜钱,庞木匠并拢着手指接着铜钱,仿佛这钱不是应该得到的,而是式奎赏给的。
       式奎收起腰包,又把案子上的那包果子拎起,直直地送到庞木匠身前说:
       “木匠兄弟,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
       庞木匠有些吃惊,会是什么事让典式奎这么爽快地结了帐,还送来了这么厚重的礼品?他忙说:
       “商量啥,你尽管吩咐。”
       “是这样,我家老七小舟子也是个半大小子了,人倒是机灵,就是心性不定,我想让他到你这里学徒,不知你能不能收他?”

       庞木匠转身把果子放在大凳子上,这个动作很难说清他是否收下了礼物。他放下果子后,并没有马上再转回身去,而是绕着大凳子去取烟笸箩。他那慢慢的动作掩饰着他紧张地思索:
       典式奎把儿子放到他这儿学徒,肯定有深意。典家现在有三个石匠,典式奎和他的两个寄子,一个泥水匠,典家老二不仅学过石匠,还跟柳大下巴学泥水匠。现在再出一个学木匠的,三种匠人全齐了,典家恐怕就万事不求人了。何况他们家还有鹿神、大仙,那还了得!俗话说,教会个徒弟,饿死个师傅,就是典家这个学木匠的将来不再外面揽活,那典家的活由他们自己干也是天经地义的,典家还有两排房子没建完呢,那可是两年的口粮啊!可是,如果拒绝了典式奎这个要求,又要得罪一个大东家,阿克敦就这么两个大户,典家和殷家哪个也得罪不起。

       如何回答式奎,叫他犯了难。庞木匠把烟笸箩拿到典式奎跟前时,仍没个准主意,就换了个话题试探:
       “你说的小舟子,是不是太小了?”
       “不小,不小,我琢磨着,他学三年徒,也成人了,那时再给他娶亲。”
       “嫩芽子,木匠活可需把子力气。”
       典式奎却摆手说:
       “没事,木匠活更需灵巧,就像你一样,又精又灵才能做好木匠。”

       庞木匠不敢再往下拖延,他怕典式奎看破他的心思。这种神仙附过体的人,最好别跟他比心眼。眼下,只能先应承下来:
       “好,那你要舍得,就让他来吧。”

       典式奎把那个仍在原位的果子包推过来,对庞木匠说:
       “木匠兄弟,小舟子就由你指教了,不对的地方,打骂由你,你替我操心。不过小舟子比其他孩子顽皮,不好管教,我再给他带份口粮。”
       典式奎开出的条件够优厚的,一般的学徒,白吃白干活,小舟子带粮学徒,就只为学手艺了。庞木匠也觉得自己刚才的拖延有些过了,忙补救地说:
       “那明天就让他来吧。啊,这样吧,一会我去给你送悠车,顺便看看小舟子。”

       此时的小舟子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小舟子是式奎弟弟式轮的二儿子,式轮去世后,过继给式奎做儿子,排行老七,正式起名叫典得州,和他的两个兄弟典得沧、典得府三个人的名字连在一起就是沧州府,纪念他们是来自直隶沧州府典式轮的儿子。三个人的小名也依次叫小仓子、小舟子和小斧子,全是沧州府的谐音。

       小舟子不像他的哥哥和弟弟,亲切地管式奎叫爹,这孩子对父亲的印象永远是骨感的,他心目中的爹爹应该是削瘦的,而不应该像式奎那样健壮,健壮的男人应该当伯伯才对。在式轮留下的三个兄弟中,也只有小舟子长得最像式轮。式奎面对小舟子,有时竟忘情地想起他的弟弟式轮。

       小舟子尽可能回避管式奎叫爹,也尽可能回避叫云美娘,他对这两人的称呼是能省则省,可舍去称呼又实在太难,他就尽可能不说话,他总是闪动着一双活份的眼睛观察身边的一切,甚至让人感到几分警觉。但小舟子对仙荣却很认可,叫起三娘来顺溜自然。对小舟子的了解,也只好通过仙荣了。仙荣愿意把小舟子叫到身边,一边用手捋他的头发,一边问他一些问题,小舟子很乖顺地回答,遇到实在不想回答的,他就龇牙笑一下。仙荣问得紧迫了,他就挣脱开跑得远远的。

       孤僻的小舟子到了野外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他喜欢在旷野中自由自在的感觉,他更喜欢观察鸟啊,虫啊,常常用一根草棍把两窝蚂蚁拢在一起,然后居高临下看他们混战。酷热的夏天,他又扎了好多蝈蝈笼子,在烈日下引着蝈蝈们大叫,这又吸引了草棵里更多的蝈蝈。一个晌午,他能捕捉到几十只蝈蝈,然后他把它们分成伙,在笼子里面厮杀。有时,他用树杈把蜘蛛网挑起,去河边去粘蜻蜓,用线拴住蜻蜓的肚子,带着蜻蜓军团去院子里捕捉蚊子。

       再大一些,小舟子也能给家里做贡献了。他对捕鱼很得要领。原来的水河套变成典家的良田后,河滩地中间留下细细的沟渠,水也不深。小舟子把沟两端封住,然后赤条条地在沟里来回奔跑,趟得沟里浑水泛起,沟里的鱼儿只好大张着嘴探出头来呼吸,这时,他再不紧不慢地一条条去捉。

       兄弟们领着他干农活,可他就是干不下去,一有机会就开溜,他的野性就养成了,到了河滩地,他到沟里捞鱼捕虾,总有些收获,大家也乐意改善生活,往往由着他,渐渐地成了习惯。等式奎发现了已难改了。式奎见他有些巧劲,就想让他学三年木匠,也收收他的性子。式奎对小舟子还是很有信心,凭他的心劲和巧劲,能做出要求很严的酒海。典式奎比较了解庞木匠,吃亏的事从来不会做,拿着口粮供着活源做学徒,他怎么会不愿意呢?

       小舟子第一次独自去庞木匠家学徒那天,式奎叫仙荣拿眼睛瞄着点,看这孩子去得顺当不。式奎从小舟子冷冷的眼里已瞅出来他的别扭。小舟子没有磨蹭,匆忙吃过早饭放下碗就出门了,仙荣走出院外想用目光送他一程,谁知,小舟子又一溜小跑地折返回来,他气喘吁吁地站在仙荣面前,歪着头,提出了一个要求:
       “三娘,给我几根头发行吗?”
       仙荣一愣,不知小舟子要她的头发做什么,小舟子不答,却仍拉着仙荣的手说:
       “几根就行。”

       仙荣侧过身子,在鬓角上抓了几下,有几根长发就进指头缝中了,小舟子从仙荣手指间拉出几根头发丝,再用手团团,撒腿奔庞木匠家方向跑去了。
       等仙荣收回目光,却见小舟子的两个亲兄弟小仓子、小斧子也挤在墙垛边往远处看。她想,到底是亲兄弟,他们都关心着小舟子呢。

       殷洪海来到庞木匠家。这位客人的到来,更让庞木匠紧张,他有些心虚地看看用寿材做的大木凳,递过烟笸箩请殷洪海坐下。殷洪海放低声音问:
       “他去哪了?”
       庞木匠一时被问住了,不知殷洪海说的他是谁。殷洪海忙补充道:“你新收的徒弟哪去了?”庞木匠放下烟斗说:“嗨!我当说谁呢,小舟子又去套家雀了。”殷洪海戏谑道:“套家雀?你这木匠经里还有这一课?”庞木匠撇撇嘴说:“他自己要务,我又有什么办法!”庞木匠的表情像是无奈,其实满是得意。
       “你呀,真会算计。”殷洪海听出了庞木匠话里的意思,直夸庞木匠。
       “这可不怨我,教不教在我,学不学在他。”庞木匠说得更明白些。
       殷洪海说:“别当大家看不出来,这些天小舟子天天爬树杈套家雀,那典家拿着粮食让他来学本事,能不用眼瞄着吗?人家是想看看你到底真不真教,时间长了,典式奎就找你算账了。”

       殷洪海的话让庞木匠心里一惊。殷洪海都能看出他的用心,那典式奎是干什么的,心里恐怕早就门清了。他见殷洪海一副猜不透的表情,就知道他今天来这儿不是随便串门子,八成是奔着小舟子学徒这事来的。可是小舟子学徒与他殷洪海又有何干呢。想到这,他故意做出感兴趣的样子,引着殷洪海往下说。
       殷洪海果然接着说道:“我看呢,你别把事做得太明显了,还是教他几招。小嫩秧子嘛,先别让他锯呀,铇的,教教他拉拉墨线,绑绑锯绳,让他收收心,这样,典式奎面子上也好看。”

       庞木匠听了,更坚信殷洪海此次来一定另有目的,他频频点着头,鼓励着殷洪海继续说下去。殷洪海说:“教他绑锯绳时,你顺便教教他下几种套子,比如猪蹄扣怎么下,比如这个……”
       说着,殷洪海从腰里掏出一段缠绕着的绳子,他把那段绳子放在大凳子上摊开,然后拉过庞木匠说:
       “这种套子专门套黄鼠狼黄皮子的,黄皮子最不好套了,但要是进了这种套子里,越挣越紧,十有八九跑不掉。”
       庞木匠低声问:
       “套黄皮子做啥?”

       原来,堡子里的人都不愿意跟黄皮子过不去,黄鼠狼能迷人,得罪了它,黄仙会报复的。据老辈人讲,三马架一家人的鸡被黄鼠狼吃了,那户人家的三姑娘情急中用棍子打死了一只黄鼠狼,结果那家的三姑娘就被黄鼠狼迷住了,变成花痴疯了,见着男人就解裤子,那家人只好把她锁在屋里。
       殷洪海告诉庞木匠:
       “我也没让你去套黄皮子,要说套,也得是他小舟子套的。你就教会小舟子下套了,小舟子他套不套那是另回事。”
       庞木匠不解地问:“小舟子套黄皮子对我有啥好处?”
       “有啊,那好处多去了。”殷洪海凑近他,放低声音,“老典家不是请黄仙吗?他家人套了黄皮子,得罪了黄仙,黄仙肯定要降罪老典家。小舟子要是迷登了,那时,你想教他他也学不会,这堡子就你一个木匠,还不由着你的性子赚钱?”

       庞木匠彻底明白了殷洪海的意思,心想,殷洪海这招真叫阴,阴是阴了些,却是个好招法,但他还有些顾虑,又问:“典式奎要是知道这套子是我教的,不会报复我吗?”殷洪海给他打气:“你呀,你不会多教他几种套子?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庞木匠使劲点着头:“我明白了,你现在就教我吧,这套子扣你从哪学来的?”殷洪海说:“额摩镇一个住店老客教的。”

       一场小雨给夏夜送来了清凉。典式奎头枕方枕躺在炕上,他赤着胸膛,正眯着眼睛冲着敞着窗户的外面出神。近几天,天气闷热,云美和仙荣都在各自的屋子里准备了一把桦树皮扇子,为他扇风纳凉。今天不用扇子,仙荣改用头发丝给他挠着痒痒。仙荣把发髻打开,飘落下长长的头发,她随意地托起一把,用细丝撩拨着式奎,式奎很受用地缩着脖子,配合地挪挪身子。

       两人慵懒地打发着被雨水浸过散发着土腥味的长夜。有一丝发丝溜进了式奎的嘴角,式奎用牙悄悄地咬了几下,仙荣顺着力道微微低下脑袋,式奎捋着她的发丝说:“你能觉着我咬头发了?”仙荣轻声说:“女人的头发最特别,你再轻的弄,我都知道。”式奎就又用手在她脑后划了一下,就有几根头发落进手中,仙荣回手把他的手握住说,又有好几根了。式奎说:“这么好的头发,你也忍心给小舟子套家雀?”仙荣说:“连这个你都知道,我刚开始也不知道小舟子用我头发做啥,后来听小斧子说,小舟子用马尾巴做套子,用头发丝系疙瘩,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给他头发了。”式奎说:“这几天倒是没见小舟子爬树套鸟,莫非真的学起手艺了?”仙荣说:“可能吧,我看小舟子回家时,手上有一道道的黑墨印,那是木匠划线的印吧。但愿这孩子能刹心。我明天问问他可学到啥。”式奎说:“行啊,你问吧,小舟子倒是愿意跟你说话。”仙荣说:“那当然,咱仨总得有人能和他说上话啊。”式奎感叹道:“对,我越琢磨越是这么回事,小舟子的心思,要是谁也不掌握,就难管了。”

       两人正说着话,窗外传来扑愣愣的声音,侧耳细听,声音好像是从鸡窝那边传来的。仙荣已麻利地下了地,拾起鞋子给正下炕的式奎穿上,两人披了衣服小心地走到鸡窝边,只见一个长尾巴的东西正拼命地挣扎着,那窝里的鸡吓成了木鸡一般不会动弹。

       仙荣走进去蹲下身子,借着夜光看那还在挣扎的毛烘烘的动物,她看了一下,叫式奎回屋取剪子,式奎回头拿来剪子,见那动物已停止了挣扎静卧在那里。仙荣接过剪子,只听“咔咔”几下,那动物像一团烟一样消失在角落里,等仙荣站起身来,式奎问:“啥东西?”
       “黄鼠狼。”
       “黄鼠狼?谁会套他?”
        “我猜应该是小舟子。” 仙荣想想说。

       式奎似有所悟,仙荣拿起被剪成几截的绳子看看说:“也就是他,还能有谁。为啥要套黄鼠狼呢?等我问问他。”
       式奎把几截绳子摆弄了几下说:“这件事看来不那么简单呢。”

       时间选在初八的晚上,上弦月的光弱得微黄,稀疏的星星疲惫地眨着眼睛,几许薄厚不均的云低得像村里的几冠柳树的黑影。庞木匠和他的婆娘几乎同时被一种声音惊醒。
       庞木匠本来正在做着一个怪梦,梦中典家大院被洪水冲塌,一只桔黄桔黄的黄鼠狼给他带来典式奎的口信,说让他快些准备些粗木去维修房舍,这只黄鼠狼一再嘱咐不要带上他刚收的徒弟小舟子。可小舟子偏要跟着他走,一只手还扯住了他的头发。

       庞木匠的婆娘正紧紧抓住他的头发,发着抖依在他身上。那声音来自北墙根儿,是一声声像得了痨病将要死去的老人在咳嗽。声音破败,还有丝丝拉着血丝倒气的拌音。在这寂静的夜里煞是瘆人。

       庞木匠的父亲得的就是这种病,一咳嗽起来,像灶旁的破风箱一样上气不接下气,他自己难受又让别人难受。老木匠死因是一口痰卡在了嗓子眼,就像软木塞子把气管给塞住了。老木匠的脸被憋得青紫,最后蹬了几下腿,总算把身体弄直了,他也死去了。眼下,北墙根儿的咳嗽声和老木匠死前的咳嗽声像一个嗓子眼里发出的,还有个音特别像老木匠嗓子眼的活木塞被顶了出来。老木匠像是在说,我终于能喘这口气了,让我一次咳个够吧,接着就又连续咳嗽起来。

       庞木匠和他的婆娘分明感到那咳嗽声奔着土炕来了,只几声就到了炕沿边,像是专门对着他们咳的。庞木匠和他的婆娘惊恐地彼此抓住对方,有好一会儿,那咳嗽声才又向北墙根移去。庞木匠胆子大了些,伸手去摸东墙上挂着的烟火绳。在这屋子里,只有烟火绳有点点亮光,他哆嗦着摸到了,把烟火绳拉下来,又哆嗦着吹几下,烟火头的亮光大了一些,他伸出烟火绳向屋里照,但什么也没照到。这时,他感到他婆娘正抱紧他的一条大腿。

       烟火头在黑暗中继续划动,仍没看见什么东西,他正努力定神去看,突然间咳嗽声骤起,有人像是光着脚蹑足走过来,吓得庞木匠“妈呀”一声,失手把烟火绳扔在地上,他身后也“哇”的一声,是他的婆娘放开嗓门大哭起来,这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声音,庞木匠惊恐中大头着地从炕上翻滚下来,他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就觉得有一只肉乎乎的大手在他脚脖子上摸了一下,然后滑滑地过去了。

       庞木匠和他的婆娘几乎赤裸着挤到门口,房门依然闩得紧紧地,并没有谁破门而入。两人终于把门闩打开挤出门外,庞木匠还没忘把门关上,用身体靠死,他怕里面出声的东西也随他们出来。

       他们失魂落魄地用一只木棍把门支上,又慌慌张张地奔到窗前,噼里啪啦地落下窗子。他们俩刚稳些神,却又听到屋里阵阵咳嗽声,两人大气也不敢出,就一直守在窗前,等到天蒙蒙亮了,里面才没了声息。

       早起放羊的屯邻发现了两人狼狈的样子,放羊人提着鞭子扒着墙头问他们怎么了,他们不知怎么叙述昨晚的情景,只央着放羊人再去找些人,一起看看屋子里是什么人咳嗽。大家壮着胆子进了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除了炕沿边上留下一道血印外,屋里什么也没变化。那血印是昨晚庞木匠翻下炕时划破了手臂留下的。

       在听完两人断续的叙述后,屯邻们已经想出了事情的原因和解决的办法。大概是庞木匠死去的老爹有什么要求,来到阳间了。这种事只有去请大仙来破解。庞木匠让邻里照看他的婆娘,他的婆娘经过一夜的恐吓和折腾已卧倒在炕上,没人陪着不敢呆在屋内。庞木匠穿好外衣,急急忙忙奔典家大院来了。

       典式奎稳稳地坐在那把太师椅上,听完庞木匠的述说,很同情地说:
       “是得请大仙看看,你回去准备吧,今晚我就让她们去。能不能灵验就看你的造化了。”

       庞木匠千恩万谢地告别了典式奎,刚迈出大门,他那个新收的徒弟小舟子就在他身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仙荣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把他叫到屋内,再次嘱咐他要守住秘密。

       小舟子较好地完成了任务,昨天夜里,小舟子把逮住的六只青蛙喂了盐巴,把它们从庞木匠家屋子的猫洞口放了进去,那六只青蛙像得病的老人一样咳嗽起来,把庞木匠两口子吓得半死。有一只青蛙还从庞木匠的腿边掠过,像要把庞木匠接进地狱。小舟子还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青蛙吃了盐巴会像人一样咳嗽。那天,仙荣对他说了庞木匠教他套黄鼠狼的恶意,小舟子就对三娘说,他有办法戏弄一下这个坏心眼师傅。仙荣觉得这个主意好,还可以再往前赶一步,好好整治整治这个多嘴多舌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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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2 21:5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12 22:21 编辑


                                                二十八

       天刚擦黑,仙荣和云美做为大仙和二仙提早出了院门,式奎对家里人说,今天的院子不用拾缀了,你们愿意上哪就上哪去,我在家里望着门。大家能上哪,早就想目睹一下今晚请大仙的大戏了,巴不得当家人有这样的好心情。大家相继离开院子,奔了今晚的目的地。

       夜色终于把堡子全部笼罩住,式奎关了院门,又嘱咐值夜喂牲口的长工几句,也奔堡子中心而去。没走多远,就有跳大神的鼓声传过来,式奎心说,这是仙荣在酝酿情绪呢,脚下就走得密实了。临到庞木匠家门口,见吸烟的光亮闪闪烁烁着,那里一定围聚了好些看热闹的人。鼓声刚停,两柱烟火升起,式奎知道是仙荣在院中踢火。火光下,式奎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挺拔得溜直,那正是殷天朴。式奎心想,殷老爷子一般不凑热闹,今天竟和自己一样也来了。这时,仙荣的唱腔正好响起:

       麻麻黑的夜里鼓响七分,
       大仙寻声就进了村,
       庞家那个是非地,
       妖魔鬼怪就缠住了事主的身。

       哎哟哎哟哎——
       睡觉受了贼眼风,
       吃饭偏又做夹生,
       走路左腿拌右腿,
       扛镐还刨了自己的脚后跟。
       哎哟哎哟哎——
       昨晚那事是刚开始呀,
       倒霉的事一轮接一轮,
       大树倒下遭了雷劈,
       河水倒灌进了灶坑门,
       房子烧得落了架呀,
       生灵死绝全都挨了瘟。

       大仙唱到这里,跪在院中央的两个黑影已筛糠般地抖动,那一定是庞木匠和他的婆娘了。二仙云美不失时机地提示道:“请问大仙有些缘由,还请代为破解。”
       于是鼓声又起,伴着节奏,大仙唱得有板有眼,念念有词:

       你爹他被痰噎死上了西天,
       在阴间还承受九九八十一难,
       眼看就要托生了,
       再回头保佑你家能平安。

       谁知你鼻歪嘴斜心肠烂,
       设下套子让黄仙弟子钻,
       得罪了黄仙惹下大祸,
       你要把事情端的说个清楚,
       也许还能逃过这一关。

       庞木匠磕头如捣蒜,嘴里呼喊着:“黄仙饶命吧,是我一时糊涂,听了殷洪海的瞎话呀!是他让我教小舟子下套子的,是他的主意啊!他还挖了仙人的坟,把木料卖给我,我开始时不想买的呀!黄仙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家,饶了我爹吧!”

       庞木匠前面的忏悔式奎早就料到了,可后面挖坟的事还是让他吃惊不小。原来这事也是殷洪海干的!他愣神的功夫,前面一个人影在他旁边一闪过去了,式奎定神一看,却是殷天朴。羞愧和气恼让殷天朴逃离了人群,两人错身时,式奎看到殷天朴的头压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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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发表于 2015-3-12 22:26 |只看该作者
渐入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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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6 17:2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16 17:38 编辑


                                                         二十九

       殷天朴回家就病倒了。
       挖坟、下套这等最下作的事全让他的大儿子殷洪海干了。不仅干了,还让全堡子的人都知道了。殷洪海已长成了一棵歪脖树,直是直不过来了,砍又下不了手,只能任其歪长歪活。
       他又不能向典家道歉,也不能向堡子里的人去辩解,他选择了回避。
       典家的事却又回避不了,孙妈源源不断地带回典家的消息。

       孙妈明显觉得殷天朴这些年变了,变得寡言沉静了。原来挺拔的腰杆也弯下来,原来理得一丝不苟的山羊胡子也零乱了。说话的声音也低了许多,语气也慢下来。

       那天,孙妈刚刚为典得助和柳巧的第三个孩子接完生,从典家出来往回走,路上看到典家院门前不远处的大磨盘,这磨盘还依然略微倾斜着靠在土坡上,看着这旧物,孙妈不禁想起她和殷天朴的第一次。也许有了预感,她急匆匆地回到殷家奔到殷天朴屋内。殷天朴穿戴得整整齐齐,笔直地躺在正屋的大炕上,已气息全无。

       孙妈还没哭上几声,就被殷家大少爷殷洪海叫了过去,正式通知她,她的殷家管家婆的职务正式被解除了,两天内必须离开殷家。孙妈提出能不能把老爷入葬的事办完再走,殷洪海用鼻子哼了一下说:
       “不必了,我们殷家孙男弟女几十口人,用不着你来操办。”

       孙妈就是悔呀,当初殷天朴要把她扶成偏房,她还不以为然,以为这名份有什么呀,当个管家婆也一样说了算,一样伺候老爷,没想到这偏房是终身制的,而管家婆却是个聘任的,这不,说给解除就解除了。孙妈更痛恨殷洪海的妈妈,那个歹毒的大太太,发现了她和殷家老爷有染后,不仅告了密,把她赶出殷家,而且当殷天朴做了长门人,又把她请回来后,殷家大太太偷偷给她服了“女儿绝”,一种妓院里用的绝孕的酒,使她再也不能生育了,彻底使她和殷家断了骨血关系,至于她和殷天朴的私生女春秀,是用“收养”的方式来到殷家,那是不做数的。为殷家操劳了大半辈子,现在一走了之,彻底成了和殷家不相干的人。

       孙妈开始收拾东西,殷天朴平时给她的碎银零花以及她当媒人、接生婆挣的小钱积攒在一起有二十多两银子,她用包包好,放进了衣物包里,衣物呢,薄的、厚的也整理了两大包,有一个首饰盒,也顺便打进了衣物包里。剩下的有些行李,挑选一下打成了一个行李包。
       孙妈背着行李包,一手拎了一个衣物包走到殷家大门口,被殷洪海拦下,孙妈问:
       “这是干啥?”
       殷洪海指着他身旁一个穿灰马褂的人说:
       “这位是新管家,姓李。”
       孙妈瞧瞧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来了。那李管家说了话:
       “孙妈,按照殷家的规矩,从这里出去的人要看看所夹带的东西,以免误会。”

       孙妈冲着殷洪海:“殷大少爷,你做事不要太绝了。”
       殷洪海梗着脖子用鼻子哼着:“孙妈,你刚才不是听见了吗?这是家规,谁也不能违背,你当过管家,更应知道。”
       孙妈没好气地把三个包裹扔到地上:“你们翻吧!”

       那李管家也不客气,一包一包地翻开了,行李、衣物和日常用品全放过了,二十多两银子和一个玉嘴的长烟袋放到了殷洪海跟前,李管家又从首饰盒里拿出一个白色织巾,上面隐隐地有墨迹画过,李管家没当回事,就要放回手饰盒,殷洪海一把抓过来,看了看,要放进自己的衣袋。

       孙妈心里一紧,这织巾她从未见过,一定是老爷临死前放进去的,她想到这就冲过去要抢回来:
       “那是老爷给我的念想!你快还给我。”
       “啥念想不念想的”,殷洪海得意地说,“你要真的想着老爷,你可以陪他去嘛,我家老爷子还没入葬,我可以成全你。”
       “你做损,也不怕折了寿!” 孙妈气愤地指着殷洪海的鼻子。
       “别那么嘴硬,”殷洪海的语气不阴不阳,“说些软话,我可以多给你些银子。”
       孙妈被迫压着火气解释道:“这些银子是老爷给我的工钱,还有我自己挣的一点小钱”
       “恐怕还有别的钱吧?” 殷洪海不怀好意地说。他从那包银子里抽出几块扔给孙妈,把其它的银子和那个玉嘴烟袋收了起来。孙妈扑过来要往回抢,被李管家拦住,殷洪海扬长而去。

       孙妈浑身发抖,脸色青紫,嘴唇蠕动了几下,终于哭出了声,她最后还是把散乱的包包好,引来不少殷家人和长短工的同情,但他们除了同情也没什么办法,看着孙妈蹒跚着走出殷家院门。

       到哪里去呢?她自然想到了她和殷天朴的亲生女儿春秀。
       春秀嫁给得石已经好多年,现在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春秀的大儿子按家谱“得”字后面是个“东”字,起名典东明,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起名典月娥,第三个孩子是个男孩,取名典东启。得帮、得助也都有了孩子,这些孩子无一例外都是孙妈接生的。得帮的大儿子叫典东林,大女儿典月齐,二儿子典东伟。得助的大儿子典东升,大女儿典月娇,还有刚出生的儿子还没起名呢。

       典式奎的三媳妇黄仙荣终于在儿媳妇们分娩前生下头胎,取名典得风,那天风真大,这孩子因风得名,小名风起。之后,她又生了第二个儿子典得雨,孩子出生前一个月一直没下雨,旱得厉害,听孙妈说,典式奎给要出生的孩子起名典得雨,是希望能下一场透雨。果不其然,孩子出生前三天,雨下得扯天扯地,典家人高兴得在雨中嬉戏。这孩子小名叫雨后。
       至此,典式奎共有十个儿子,他们是典得帮、典得助、典得石、典得强、典得地、典得沧、典得州、典得府、典得风、典得雨。典式奎这十个儿子小名连在一起还有一个顺口溜,叫做:

       大帮子二柱子
       三石头儿四墙头儿五地头儿,
       六仓子七舟子八斧子,
       老九风起老十雨后。

       有趣的是仙荣的儿子得风、得雨人小辈大,有时就跟他们的小侄儿、小侄女耍大牌,在院子里一同玩耍,就叉着腰,说道:“我是你们的小九叔,就得听我的。”
       或是说:“你好好跟十叔玩,要不我叫我哥打你!”
       好不威风。

       这些年里,孩子陆陆续续出生,典家的悠车没闲过,典式奎经常半眯着眼睛,用很自豪的口气说,要用悠车,悠出满院子典家人。

       典家这些年把整个典家大院修缮得差不多了,式奎所绘就的图画已变成了现实。上房西边还修了一大间私塾学堂,给师爷留了住处。院子四角还修了四个角楼,紧要时刻可以看家护院,在院子大门口影壁后,专门修了用于请神活动的土坛,依然用着黄大仙写的四个字“鹿神此来”。

       典家上房三户,分别住着云美和仙荣,中间仙萍那户一直空着,有时式奎就独自进来坐坐,偶尔还住一两晚上,看看仙萍留下来的衣物。衣物少得可怜,仙萍新婚的衣裤和那双被褥,在给仙萍修衣冠冢时被埋在了典家所选的坟地里,那里还有典式奎的弟弟典式轮的坟和仙萍的爹爹、式奎的岳父黄大仙黄二月的衣冠冢。

       回头再说典家上房后有两排下房,第一排已住满,得帮一家,得助一家,得石一家,三大家子。得强、得地两兄弟也陆续成婚,正在孕育或即将孕育,也住在第一排。得沧、得州和得府三个兄弟,他们还是半大小子,住在一户里,等着长大一些再娶妻生子,但他们的房子在哪都是明确的。剩下的得字辈就是得风、得雨了,都是仙荣的孩子,年龄尚小,和仙荣住在一户里。

       典家还剩下好几户没有典家人住,就引了几户长工,也像殷家一样,管吃管住,干满一年给四亩薄地。云美有时就跟式奎说:
       “要是仙萍不出事,她也能给咱生上几户,现在恐怕就排满了。”

       对仙萍的怀念会忽然袭进式奎的心头,那文静的笑容,那专注的目光会突然出现在式奎眼前。

       仙荣还是那么风风火火,嘻嘻哈哈,都做了母亲了,有时还像个孩子一样耍娇,式奎拥着仙荣有时就想起仙萍走了神,弄得仙荣疯到半路回不来。式奎还非常怀念他那仙人岳父,越琢磨越有味道,黄大仙说过的话有时会突然让式奎想起,式奎就觉得,老岳父才是高人,不是一般的高人,那是特别高的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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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6 17:2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16 17:46 编辑

                                            三十

       孙妈要来典家大院找份差事,是孙妈和春秀商量后提出的,孙妈年龄还不算大,是个非常能张罗的人,认识人又多,各种关系都有,春秀猜想,他公公婆婆一定会同意,这样和姨妈能住在一个院子里,朝夕相处有个照应,否则,让姨妈一个人到哪去呢?谁想,这事一提出,就把式奎和云美给难住了。
典家也确实缺少孙妈这样的人,就是凭孙妈这些年为典家所做的事,也不应该拒绝这个要求。但典家也有难处。

       一来,得帮的媳妇张双妹在三个月以前,向婆婆云美提出能不能让她那个打猎的爹爹来做长工。张双妹出嫁后,猎户张和儿子、儿媳的矛盾进一步加大,张双妹见典家也缺人手,长工待遇又好,就提出了这个要求,式奎和云美考虑到双妹本来就顾娘家,曾发生过背着典家往娘家背黑豆的事,如果她那嗜酒的爹爹再来这里,那双妹就更不会把心思用在典家了,这个头一开,其他媳妇要是再提出什么,不好应对,就婉言谢绝了。现在自己亲生儿子的媳妇把姨妈介绍到典家,和双妹那就不好平衡,弄不好,双妹再在得帮那吹吹枕头风,说亲生的就比后认的受优待,矛盾就会更突出。

       二来,孙妈刚被殷家辞了工,典家就立马接收下来,能不能引起两家的矛盾呢?尤其是那个殷洪海,一直就不与典家为善,能不能变本加厉激化矛盾呢?式奎和云美商量着,不知如何回答春秀。

       春秀哪里知道公公婆婆有这么多难处,她觉得有这么个能干的姨妈,怎么也能在典家找点事干。她拉着孙妈的手,让她先休息一会,等着公公婆婆的安排。孙妈就在饭堂边上原来准备留给黄大仙的房间住下了。

       孙妈是个闲不住的人,进了屋子就开始打扫这个房间,那半透亮的窗户纸再不擦就擦不出来了,她打了盆水,放在这间房子的灶台上,看着这个灶台,甚感奇怪,都说典家的住房没有灶间,可黄大仙的房里竟然修了一个很大的灶台,这屋子连着饭堂,饭堂那边才是一个很大的灶间,这个灶台有什么用呢?这个灶台的灶口又一点做饭的痕迹也没有。看到这,她就趋前搬动了灶上的锅盖,那锅盖很沉,挪开后,孙妈大吃一惊,原来锅盖下面黑咕隆咚的,竟没有锅,待孙妈定神细瞧就看出了门道,灶台里面是并排的四个大陶罐,打开一个盖子,里面装着黑乎乎的东西。

       孙妈见过世面,她大体猜到了那一定是典家藏的火药。都传黄大仙和许大鼻子是被火药炸得同归于尽的,看来是假不了了。

       这时,一阵噪动的声响从外面传来,乱哄哄的,还有人喊马嘶的声音。孙妈走出房门看到院子已被官兵包围,那个殷家大少爷殷洪海领着官兵,正在院门口和典式奎理论,孙妈支着耳朵听明白了,原来是殷洪海领人来查抄典家藏火药的。

       朝廷有规定,私藏火药者治重罪,典家的危险就在眼前。孙妈立即回到黄大仙的房中,对着那个大灶台想起办法来,有了,她来到大灶间,拨起一个大黑锅,吃力地搬到那个灶台上,把锅安好,又返身撮了一些草木灰放在灶口,摆成刚做完饭的样子,又胡乱地在灶台上放了一些吃饭用的家什,最后还觉得不放心,又把灶间的一泥盆白菜汤倒进锅里一半,然后把汤盆放在锅盖上。

       刚刚做完这一切,官兵搜查就开始了,孙妈怕殷洪海怀疑,躲进了春秀的房里,拉过春秀的女儿月娥,耳朵却听着外面的动静。

       官兵们来了许多人,一排兵士搜查一排房子,那个当官的守尉亲自带人查看尚未完工的私塾学堂,把典家大院翻了个遍。
       最急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殷洪海,他希望抓住证据一举把典家置于死地;另一个是典式奎,他最担心黄大仙的房子里出了问题。但在那房里走出的兵士并没有查出什么。

       最后,跳大神用的脚踢机关里还是查出了几粒磷药丸,殷洪海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拼命地对那个守尉嚷道:
       “老爷,你看这是什么,这不是……”

       这时,人群里走出了仙荣,只见她抢过那几粒磷药丸,顺手扔进嘴里,顿时一股火焰从她嘴里喷出,火焰过后,她那鲜红的小嘴竟没有任何烧伤,官兵们都看呆了,仙荣还在那里晃着脑袋气着殷洪海,把那鄙夷和嘲笑表演得淋漓尽致。

       殷洪海灰灰地无话可说,他干咳了两声,溜之大吉。

       没抓住狐狸,反而惹了一身骚。他原想来个一举两得,不仅可以一下子灭了典家的威风,还可以在殷家内外树立威信,结果适得其反。这下子,整个阿克敦全知道了殷洪海的用心,父亲尚未入土为安,就急不可待地赶走管家婆,诬告典家,真是恶毒之极。

       守尉姓赵,叫赵敦諴,山东莱阳四家楼人,生于官宦世家,进士出身。二十多天前,二十多岁的赵敦諴来到额摩镇,在额穆赫索罗佐领治下任守尉。佐领和守尉都是军事官职,其实,八旗制度就是军民合一的管理制度,清朝在南方实行分省制,以省为地方上的最大行政区域,下设府、县,但对东北、蒙古、新疆、青海和西藏等地,采取了和内地不同的行政管理办法。在东北,有很多地方,是八旗军指挥和府、州、厅、县并行管理的,对那些尚未形成行政规模的地方,仍由军事首领代管民政职能。遇有战事,在旗人中紧急召集破甲人,披挂上阵。和平时期,旗人过着正常的家居生活。在京和分布在各省的旗人有固定的俸银的俸粮,在边疆的旗人则没有食俸,允许他们开垦旗田,招随旗人和民人耕种。赵敦諴这个守尉,就是在佐领的领导下,专门负责额摩地区的民政职能,为此,还专门设了守尉府。搜查典家私藏火药一案是守尉府的第一个案子,也是赵敦諴上任后第一次办案,所以,他很重视,亲自带兵来了。
赵守尉见举报不实,想是两个财主有隙,利用官府来报私怨,就要安慰典财主几句,他对典式奎说:

       “典财主,我们是公务在身,有举必查,还请你谅解。”
       典式奎见守尉态度和缓了,忙说:“守尉大人,没事更好,没事更好。”
       赵敦諴对典式奎颇有好感,没想到,深山密林所包围的地方,还有这么有远见的财主。看那学堂,修建得有模有样,于是,他问典式奎:
       “你这私塾,请的是哪里的先生?”
       典式奎惭愧地说:“不怕大人笑话,我家私塾刚修完,还没请到先生。”
       “噢,这里文化人不多?你能把你们堡子的名字写出来吗?”

       典式奎过去在沧州冯家集为记烧锅账学了一些字,到阿克敦后跟黄大仙和仙荣又学了些,总的来说,认的字还不多,会写的更少些,但堡子名还是会写的。他蹲下身,拾起一截树枝,在地上写下“阿克敦”,写完,站起身,再退后,让守尉看。

       赵敦諴轻声念道:“阿(ā)克敦”。

       典式奎想纠正,应该念“阿(ē)克敦”,忽然灵光一闪,还是念阿(ā)克敦吧,阿(ē)克敦离鄂多哩太近,眼下,火药的事过去了,但殷洪海把多年的平衡打破了,这私垦的事,在禁地旁私垦的事,在皇家祖地旁私垦的事会不会让这个守尉……看这守尉长得慈眉善目,面容清朗,最好能给阿克敦,给我们典家带来好运,你说念啥就念啥,反正你官大,“对,阿(ā)克敦,阿(ā)克敦。”典式奎脱口而出。

       赵敦諴对着地上的三个字点点头,又向远方指了指:
       “你可知道,这里离江多远?”

       这个问题让典式奎很难回答,这里往前是鄂多哩,鄂多哩紧邻着江边,他和老丈人是去过的,他是知道的,实话实说,那就是私闯禁地了。可是,说不知道离江很近吧,又是假的。于是,他没直接回答问题,就说:
       “大人,我们阿(ā)克敦堡子里的人就在这附近生活,出门也只上额摩镇办事,别的地方不知道。”
       他又一次说“阿(ā)克敦”,想让守尉对“阿(ā)克敦”加深印象,果然,赵敦諴下面的话,也说成了“阿(ā)克敦”。
       “如果我没说错的话,阿(ā)克敦应该离江不远,距去乌拉去珲春去宁古塔的驿道都很近,水路、旱路四通八达,还有大片荒地没有开垦,是个好地方啊!”

       守尉把大片荒地没有开垦,当成好地方的标准,从他的话里,典式奎听出点意思。但转念又一想,这个守尉恐怕不知道前面是禁地,而且是皇家祖地,所以,才以为可以通到江边。如果知道了,他不会这么说了。看他年纪轻轻,像是个刚上任的官。不管怎么说,今天的灾难过去了,平衡打破后,也没引起轩然大波。于是,他也应和着:
       “是好地方,大人。”
       赵敦諴带兵回额摩去了。

       式奎见官兵走远,连忙赶到黄大仙住房,见到孙妈摆的迷魂阵,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来到得石家里,对着孙妈就跪了下来,孙妈连忙把他扶起来说:
       “可别这样,折煞我老婆子了!”
       式奎说:“你救了我们典家一大家子啊!”

       典式奎招呼得石两口子好好招待孙妈,他说他马上要去楚家丁站,得石说,有啥事,我去吧。式奎说,不用你去,我和你楚大爷唠唠嗑。

       式奎知道,老丈人顺风耳千里眼,得益于有个驿站的朋友楚北风。驿站收发信件、传递消息,还送公人和流犯,国家大事政况民情南北要闻,每天都传来传去,再加上楚北风分析问题有见地,老丈人很信服他。今天,守尉到了典家,应该把最新的情况告诉他,让他给分析分析。

       楚北风听完典式奎的叙述,想了想说:
       “我看是好事。我朝对关东是封禁还是开禁,一直处于两难选择中,封禁是为了保住大后方,一旦中原有事,可以退回老家,重新再来。所以,在盛京还建了留都,在各处围了许多封地。日子好过时,封禁得更厉害,不在乎那点地赋。可是,一遇到天灾人祸,就不得不解禁,即便不解禁,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流民你让他哪里去?只有去关东,不是有句话嘛,死逼梁山下关东,不让进关东,流民就上梁山了。可近些年,情况变了,不再是天灾人祸逼着解禁,是好多新情况需要开禁呢。洋人欺负在头上,我大清才知道洋人的厉害,有识之士开始向洋人学习,这需要开放的心,走开明的路。再封禁,会更落后。现在我朝边疆危机,列强虎视眈眈,也需要增兵增民,固土安边。再说,垦荒放荒,也能增加地赋,缓解困难。何乐而不为呢。开禁是大势头,至于私垦如何合法,各地方都有很多先例。我看你们阿克敦就差合法这一步了,早晚的事,你也不用着急。

       “现在的吉林将军是鼓励放垦的,他任用了一些有胆识的人在主管垦荒之事。我听说,守尉府来的这位赵守尉,也是吉林将军亲点的,他不会难为你们阿克敦的。”

       典式奎听了楚北风透彻的分析,频频点头。他觉得楚北风说得入情入理,再想到赵守尉的话,就更有了信心。他又向楚北风学起故意把阿(ē)克敦读成阿(ā)克敦的事,楚北风笑着对典式奎说:
        “你可真行,敢引着守尉说错话。我看就将错就错吧,以后就叫阿(ā)克敦。”
       式奎说:“你知道这么叫,全堡子都能改过来吗?”
       楚北风一拍式奎的肩头:“这还能难住你。”
       典式奎会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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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6 17:2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16 17:58 编辑


                                       三十一

       孙妈到典家做管家婆。典家对殷洪海已不存在什么顾虑,而对得帮的媳妇张双妹,式奎觉得也不必做什么解释,看儿媳妇有什么反应再说。

       殷天朴出殡的日子到了,尽管发生了搜查事件,但式奎仍到殷家做了祭拜,殷洪海一脸尴尬,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式奎也不看他,行了礼从容走出殷家。这时,看到孙妈领着春秀穿着素色衣服站在殷家大门外,两个人都泪眼涟涟的样子。

       原来,孙妈把春秀的身世告诉了她,春秀想到平时殷天朴对自己慈爱的样子,不觉得流下了热泪,两个人不能进殷家,就到大门口来吊孝,孙妈和春秀目送送葬的人群走出视线,才折转身子。

       第二天吃早饭时,式奎向典家人宣布了孙妈正式担任典家管家婆的决定。

       孙妈开始熟悉典家的业务,她走到得帮家房门前时,听到一个女人高声大嗓的骂声,孙妈停住脚步,里面的声音听得真真切切。
       “典得帮,不,你个项三,你个大帮子,硬贴在羊肉身上的狗肉,你以为你是大瓣蒜,傻乎乎地当个打头的,自己出那牛马力,还让别人跟着你受罪,你好赖不知,狗屁不如。”

       接着,就有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孙妈明白过来,这是张双妹正在骂他的憨丈夫得帮呢,忙走进门去劝,张双妹正在气头上,见到孙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孙妈本来就快人快语,刚说一句“得帮家的,你消消气。”双妹又对她开骂了:
        “这儿有你啥事,你也是羊肉上的另一块狗肉,往上贴乎啥,我爹就不是爹,她姨就是姨了,欺负人还想咋欺负。”

       孙妈受到这么一顿抢白,怒气也上来了,她冲着得帮说:“大帮,你也是个大老爷们,愣让一个女人家摆布着,怎容你媳妇这么破马张飞?”
       得帮嘴唇碰了碰,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吃力地挤出两个短音:“啊,哦。”
       “你说谁破马张飞?”双妹已经冲到孙妈面前,拉扯着孙妈说,“你不是破马张飞,你满嘴喷粪,说的是人话吗?你当年的那张小蜜嘴哪去了,把我骗到典家来当牛当马,受这窝囊气,你个老杂毛!”
       孙妈气得浑身颤抖:“你说谁是老杂毛?“

       两个人厮打起来,双妹一使劲,孙妈一下子就被推倒在门槛上。
       从此,孙妈就只能躺在炕上,整日和汤药为伴,那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式奎让孙妈好好休息,说管家的事让仙荣干吧,你支支嘴就行了。孙妈虽然靠在炕上,但仍指挥着针对殷家的一场反击战,出招那是又准又狠。

       孙妈请式奎尽可能倒出房子。式奎就把仙萍的那个屋子倒出来,他或是住在云美那,或是住在仙荣那。孙妈也挤进了春秀家,把黄大仙的屋子也让了出来。仙荣又把私塾的学堂临时改建成住处。然后,她在殷家的长工算完一年账的第二天,开始承诺给好地抬高工价,把殷家的长工招到了典家。接着,在春耕前,抬高了短工价格,实行一天一结算,吸引了大量的短工。

       那殷家大少爷殷洪海本来就是个好吃懒作的主儿,缺少管理具体业务的能力,又被李管家骗了一回,整个殷家子孙谁也不干活,全靠供养,这下子全乱了套。地只种了一半,余下的一半只好采取谁种上给谁一半的办法,到了铲地时就更是难题频生,殷家哥几个吵得面红耳赤,老少婆娘和妯娌们更是抓挠到一起。没到秋天,已经分家了。

       现有的房子各住各的,土地分了份,连同青苗一起抓了阄,一次就分掉了。所有的公用家什器具全部分掉,分得个彻彻底底。殷家大院的围墙被扒得一段一段的,幸运的部分仍被围进了小院还能继续当墙用,不幸的部分扒掉了,变成了各家出入的道路,泥墙被捣碎垫了路,石头被取走用于修新围墙。剩下一截截小段残余的院墙,孤零零地戳在原址,倒像是纪念碑一样,记录着这里曾经有一个大户人家。两座石狮子没法平分,就卖给了典家。

       给殷家分家当中人的乡邻见证了这内部纷争分崩离析的场面,无不感慨万端。不无幸灾乐祸的人们开足了所有的传播能力,尤其是“屯不错”庞木匠更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殷家分家的故事被演绎得惟妙惟肖、妙趣横生。

       典式奎目睹着这一切,他没有一丝喜悦,却有如芒刺在背,十分紧张。他开始审视典家大院,不禁脊梁沟发凉,我的天啊!如果典家像殷家这样分家,那后果要比殷家还要严重。典家是连体房,各家连个灶房都没有,如果分家,还不扒得千疮百孔,他不禁想起黄大仙建房时的那句话,“这样的房子,将来也没法分家。”

       从不张扬的式奎专门请了一伙秧歌班子吹吹打打护卫着两尊狮子安置在典家大院门口,一家人都到门口看石狮子就位。典式奎拿过来一个石匣供在院前已摆好的桌上。式奎把石匣盖打开,里面露出典家的家谱。式奎领着大家拜完家谱上的列祖列宗,就在两尊狮子的护卫下,对全体典家人开始了训戒:

       “今天呢,殷家门前的两个狮子搬到了我们家门口,这是我年轻的时候,为殷家人雕刻的,从老爷岭上运下的石料,我们一点点整整雕了一冬天。当时,我们是为殷家做工,为了还清欠人家的几两银子。现在我们典家家业大了,超过了殷家,可你们知道,殷家早在几年前,是多么大的家业。创业容易守业难,要想建立大家业,就得一点点地积累,一点点地奋斗。但要败一个家业,那是非常快的,你们这些天都亲眼看到了殷家的分裂和衰败,我们要吸取他们的教训,要时刻记住,如果我们不吃苦,不使劲,不抱团,一样会败家的,会衰落的。你们说,我们能败家吗?我们能衰落吗?”

       典式奎冲着典得帮问:“大帮子,你说我们能败家吗?能衰落吗?”
       典得帮瓮声瓮气地说:“不能!”
       “二柱子呢?”
       典得助说:“不能!”
       “老三石头儿?”
       典得石:“不能!”
       “老四墙头儿?”
       典得强:“不能!”
       “老五地头儿?”
       典得地:“不能!”
       “老六小仓子?”
       典得沧:“不能!”
       “老七小舟子?”
       典得州:“不能!”
       “老八小斧子?”
       典得府:“不能!”
       “老九风起?”
       典得风:“不能!”
       “老十雨后?”
       典得雨的声音稚嫩,回答却是嘎巴溜丢脆:“不能!”

       式奎激动地说:“我典式奎发誓,要带领大家拧成一股绳,把典家的家业做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牢棒。这当然需要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我拜托大家了。”

       说完,典式奎一揖到地。众人都慌了神,跪倒一大片,大家说:
       “我们一定尽全力!”

       这个秋天,典家获得了大丰收。
       粮食打了场入了库,另一个好消息也来了。

       赵守尉派人到阿克敦丈量垦田,来了好些人,他们拿着人字形木架丈尺,四角包皮的大算盘,一家一家地丈测土地。典式奎顿时觉得头上悬着的那把剑它飞走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这是私垦合法化了。

       晚上,式奎和云美盘腿坐在炕桌的两边,仙荣把炕桌擦得干干净净,桌上放着烛台,烛台上插着一柱红蜡,形成了一圈红红的暖光。仙荣站在地上,把一个烟笸箩倒扣在头上,笸箩底还夹着几条红辫绳。她扮成戴红缨帽子的官人,从炕桌头上的一叠地契中取下一张,拽着粗声念道:
       “额摩佐领守尉府地券,第伍拾贰号。阿克敦人典式奎----”
       “喳!”式奎把右手食指支在炕桌上应道。
       “发给你地券二十垧,永远承种,按年交田赋税,不得抗霸钱粮,私相典卖,致干----致干撤地严究,听到没有?”

       式奎一愣,以为地契上也写着“听到没有?”云美已明白过来,她马上应道:
       “听到了。”

       三个人笑,仙荣继续念道:
       “照章扣除三成房园井道路道外,按七折成纳税地一十四垧,每垧按年交纳税赋660文,不准稍有----稍有----蒂欠!”
       仙荣一叉腰,“知道什么是----蒂欠吗?”
       式奎故作小声地说:“小的不知。”
       “告诉你……啊,你听好了,倘贻误升科,拖欠官赋,或有不安分等事,查出定即撤地废券。你害怕了吧?”
       式奎仍说:“怕……小的怕了。”
       “怕了就好,只要你交了税,本官不会废你地券的。”仙荣安慰道,“不过,还有一事,你可要记得,如日后无力耕种,转兑他人,须报官另换新地券,以杜……以杜牵混。”
       式奎挺胸说:“小的一家有的是力气,有能力耕种,不烦大人操这心。”
       “大胆!好好回答本官,要是无力耕种,咋办?”
       “咋办?把三媳妇卖了!”云美一拍桌子。

       仙荣一听,把烟笸箩拿下来,“大姐,你好狠呢,咋不卖大媳妇呢。”
       式奎打着圆场:“好了,好了,谁也不卖,快给我倒碗水,你这大人照顾一下小民吧。”

       典家高兴,新分出来的几户殷家可难办了。守尉府规定,测地以前所欠税款累加折成工役,用于修拓额摩至阿克敦的道路,他们都不肯吃这苦,只好出钱雇人修,又卖了不少地。

       典家购买了殷家三分之一以上的土地,出售最多的是殷洪海,这个大浪子支撑不下去了,试探着找仙荣,让她跟典式奎美言几句,把地收了,仙荣说,我现在就能做主,价格到位了,咱们就可以办地契。

       两日后,一宗地契办结。
       额摩佐领守尉府地契
       立杜绝卖契人系阿克敦人殷洪海,因手下乏困,将阿克敦殷洪海名册地93亩4分,情愿杜绝与阿克敦人典式奎名下,永远为业,过册纳粮,同众言明。地价纹银206两1吊128文,笔下交足,并无私债准折,亦无逼勒情弊。自卖之后,如有来历不明、重复典卖并亲族人等争竞者,俱系卖主一面承管。此系两人情愿并无反悔,恐后无凭,立此图契,永远存照。

       孙妈病得厉害,几天水米未进,最后时刻,拉着春秀的手舍不得撒开。她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因为她还有许多话要说,她就不停地说下去,一会明白,一会糊涂。这会儿,她又把春秀当成了殷天朴,孙妈就说:
       “大少爷,老爷,我又去了大柳树,又看了那盘旧磨,那磨盘……是我们的家?”

       春秀听得不明白,但很真切,她说:“妈你醒醒吧,你到底说什么呀?”

       孙妈又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一样,认出了春秀,她又说:“春秀,妈扔下了你,要去找你爸爸了,他怕我找不到他,还给我画了一张图呢!”
       说着又昏死过去了。

       这时门外有得石和人争吵的声音:
       “你给我滚,我们不想见到你。”
       只听那人说:“让我见一下孙妈,我和她有笔大交易,你们也会有钱的。”
       “少扯犊子,”得石怒不可遏,“你个无赖,你快滚!”

       春秀出了门,只见得石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得帮和得助两个人架着一个头发蓬乱的人走远了。
       春秀问:“谁呀,你这么生气?”
       得石说:“是殷洪海,咱妈都这样了,他还来气妈,说什么有笔大交易,咱们也会有钱,三吹六哨的。”

       得石说到这,突然发现孙妈的头向一侧歪了过去,就凑近看,春秀也随着来到孙妈跟前,孙妈咽了最后一口气,带着遗憾去了。
       典家为孙妈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孙妈也被葬在典家坟地,一家人又给典式轮、黄大仙、黄仙萍的坟培了土。

       一场请神活动隆重举行,在大门影壁后的土坛上进行,只见黄仙荣手举着单面抓鼓,用力击打着,边舞边唱道:

       借问青天为哪般呢
       黄仙翻身就下了天
       鹿神附着典家郎啊
       本仙请你到坛前啊啊啊……

       得风和得雨出场了,他们是仙荣培养的新迎手。新迎手仙童般打扮,仙童般模样,一招一式更是惟妙惟肖,两人且歌且舞起来,几束烟火随之升腾。

       在云美的扶持下,典式奎走到坛上的那把太师椅前坐定。

       先是东字辈的依次跪拜,
       接着得字辈的男女跪拜,
       然后是云美和仙荣跪拜……

       那天,从那把太师椅上站起,又走下拜坛的典式奎没有回到房内,而是走出大院院门,沿着院墙慢慢地绕了起来。走着走着,就把那圆月走得更高远了。

       每月十五的月亮都很明亮,今天的月亮就更清亮一些。他有一种冲动,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就是想向谁诉说,想来想去,他明白了,他要诉说的对象就是他的老丈人——黄大仙。他要告诉仙人丈人,他一个无处立身的穷小子,拉家带口从关里可可怜怜地来到关东,创建了能绕着这么长的院墙走上一圈的家业,真是恍然若梦。

       他不知不觉地离开院墙,向着典家大院对面泉眼泡边上的山坡方向望去。那里有黄大仙的坟,有他弟弟典式轮的坟,有他二媳妇黄仙萍的坟,前不久,又埋进了为典家作出突出贡献的孙妈。他知道,这坟里的人都是应该和他一起分享胜利果实的,可现在他们却住进了那里,甚至黄大仙和仙萍住进的只是他们的衣服。

       当时,把黄大仙和孙妈埋在典家坟地还不合规矩,可典式奎非要这样做。他认为,典家能在关东扎根繁衍,岳父黄大仙和孙妈是重要的起特殊作用的人物,理当葬在典家坟地里。可这要有个说法啊,典式奎自有他的办法,在安葬前他分别主持了两个仪式,加认黄大仙为典家仙尊,加认孙妈为典家仙嫂,这才合情合理了。

       此时,天空是寂静的,大地是寂静的,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沉默着等待着,典式奎突然想用神调的腔调喊上几句,告诉他们我典式奎想念你们。他就这样痴痴地想着,嘴里念道着,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那盘旧磨。在清凉的月光下,石磨发着清冽的灰灰的光,他又想起和老丈人的对话,看这石磨可有年头了,它是从哪里来的呢?看样子这过去有人住过,不知为什么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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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6 17:3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16 18:01 编辑


                                          三十二

       张双妹没能参加孙妈的葬礼。
       她把孙妈推倒在地后,孙妈就一病不起。张双妹的这些行为,彻底地激怒了典家,典家最后决定,施用最严厉的家法,休了张双妹。仙荣把休书和一点回家的费用给了双妹,双妹气哼哼地走出了典家大院,得帮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走远,蹲在大门口不吱声。仙荣把得帮叫过来骂道:
       “你个熊包,平时让人家欺负得连个扁屁都不放,现在人家走了,你倒放挺了,以后再给你娶一房。”得帮就又去干活了。

       张双妹离开典家,回头对着典家大院发狠道,早晚回来报仇!

       报仇是以后的事,眼下去哪里呢?回娘家,娘早就没了,那个病歪歪的爹爹嗜酒如命,在哥嫂家呆得都困难,又怎能再容下她这个被休的人。她无处可去,就沿着一条毛毛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正是烈日当头,燥热难耐,双妹胸中的闷气被外面的热浪逼得无处散发,她只有挪动脚步来排解这瘀浊之气,但排出来的不是气,却是湿漉漉的汗水,她感到胸中的浊气越来越重,就这样来到泉眼泡边。

       再说殷洪海把家败得彻底,该卖的都卖了,妻儿早就不跟他过了,他的钱全都交给了赌场和红灯客栈的几个窑姐。最后,他把主意打在了孙妈手饰盒里的那个织巾上。这织巾是白色的,上面用墨笔画了一个圆圈,圆圈旁边画了一棵树,树下重重地点了个黑点。殷洪海分析这图一定是老爷子临死前给孙妈画的,那个黑点一定是藏着东西的地方,而藏着的东西不是什么宝贝就是钱。孙妈大病时,他想和孙妈进行交易,平分这笔财产,可他被得石骂了一顿,又被得帮、得助推出了典家,之后就听说孙妈死了,孙妈一死,留给人间一个秘密。这宝贝到底藏在哪呢?

       这天,殷洪海又被逼急了,又把这幅图拿出来,突然想到这圆圈一定是阿克敦的泉眼泡,那泉水涌出的泡子就是圆形的,他兴奋地来到泉眼泡边,泡子边可有好多树啊!他挨个在树下挖,一直挖到正午,他拄着铁锹抬手抹去汗水,看见张双妹神情呆滞地走了过来。

       殷洪海是什么主儿啊,见四周没人,一个媳妇自己送到跟前,哪有放过之理?他就甩了铁锹,一个高儿蹿起来,冲到张双妹背后,使劲把她往泡子里推,殷洪海用力过大,自己也跟着进了水,带着像井口一样粗的呼吸。

       到齐腰处,殷洪海就在水里给双妹脱衣服,张双妹也不怎么反抗,嘴里仍骂着:
       “你个小瘪犊子,使那么大劲干啥?”

       这种骂法,两人都很受用。经泡子里的水一激,双妹感到那凉意顺着双腿倏地一下把胸中积压的热气瞬间挤压了出来。殷洪海显然被骂得受到鼓舞,加大了力度,一件一件地把双妹的衣服扔进了水里。殷洪海见还顺利,以最快的速度脱了自己的,把衣服同样扔进水里漂浮着。殷洪海就在水中把张双妹游戏了个够,最后把双妹抱到水岸的泥滩上,两个人就在泥里翻滚着喊叫着,弄得像两个泥人在打架一样。最后,两个人又滚到水里才分开。

       他们捞起衣服,晒在岸上的草地上,裸着身子,重新摊在岸边。

       殷洪海问:“你是谁家的女人?”张双妹说:“殷大少爷,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典家的大儿媳妇,刚被他家休了,没地方去。”殷洪海好奇地看了看,没看出来,就问:“那典家大儿子叫啥呀?”张双妹火了,气哼哼地说:“叫啥我告诉你,老大叫典得帮,老二叫典得助,老三叫典得石……我说的对吧?”殷洪海说:“看来你真是典家儿媳妇,怎么……”那意思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后半截话没说出来。双妹说:“就兴你殷家大少爷这样,就不行我这样了?”殷洪海觉得她说得有理,就说:“也对,人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我们这不都跑到泡子里边了。”

       双妹把她怎么和典家结怨的事说了一遍,殷洪海说:“原来孙妈是你给推病的,推得好,只是推得快了点,要是晚一些,我可能会发财。”

       殷红海接着就把那已被水浸过的图拿出来,和张双妹分析起来,张双妹立即来了精神,两个人穿上尚未干透的衣服,在树下接着挖,挖呀挖,太阳灼得他们脊背火辣辣地痛,他们也不顾了,草叶像锯齿一样去划他们的腿,他们也不顾了,蚊虫叮在胸前背后,他们也不顾了,一直挖到太阳落下,他们还是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只好气哼哼地去了红灯客栈。

       这额摩镇的红灯客栈,原来是许大鼻子经营的,主要目的是作为绺子的联络点,负责绺子和外界的联络,以免什么人都直接上山。还有就是观察来往住店人的来头,遇到有成色的,向山上通风报信,绺子可以在半路上动手。

       过去这客栈主要由渠师爷掌管,许大鼻子死后,老爷岭盘云洞的绺子就散了伙,剩下几个跟渠师爷经营这客栈,红灯客栈做的不全是正经生意,放赌是一项,殷洪海的大部分钱都输在这里,还有一项就是吸引了一些半明半暗的窑姐,抽些铺钱。

       殷洪海是这儿的常客,现在又把张双妹领到这里。第二天,殷洪海就引了一个做皮货的生意人进了屋,皮货客看了双妹的脸盘似乎不太满意,殷洪海把双妹拉过来,把她那肥臀对着皮货客,那肥臀把裤子绷得紧紧的,浑圆的曲线立即把那皮货客圈定了。殷洪海还在屁股上拍了两下说:
       “这女人多有味!”
       皮货客笑了,殷洪海对张双妹说:
       “你好好陪着这位大爷,以后你就吃这碗饭了。”

       从此以后,张双妹成了窑姐中的一员,殷洪海成了她的保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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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22 22:1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22 22:55 编辑


                                                     三十三

       典家烧锅终于烧出了第一锅酒。
       典式奎想到了楚北风,应该让他尝尝典家的烧锅酒。于是,他让得石去一趟楚家丁站,给楚北风送酒。

       得石想到楚北风那句话,他最大的愿望是把女儿嫁给民人,现在大哥得帮休了媳妇,整日唉声叹气,就想把楚家女儿嫁给得帮。
       典式奎一听,连声说不行,不行。站人不能与民人通婚,咱们怎敢违背了朝廷。得石说,我看楚大爷深不可测,说不定他会有办法。典式奎催促道:
       “快去快去,别想不着调的事。”
       得石从丁站出来,就对爹爹说:“我楚大爷喝了咱家的酒,说不比关内的差,而且还有一种特洌的味道。他连说好呢。”
       典式奎其实也关心楚北风对酒的评价,得到赞赏,也很高兴。他说:
       “你楚大爷懂酒。”
       见父亲高兴,得石乘机说:
       “我楚大爷、楚大娘都愿意把女儿嫁给我得帮哥,我楚大爷还说,只要有十坛这样的酒,他就能买通管站丁的人,把女儿户销了,报个病死。”

       说完,得石抬头看着典式奎,期待着他的态度。
       式奎沉思一会儿,下了决心说:
       “那就准备十坛酒。不过,这事就咱俩知道。”

       说完,伸出右手按在得石的肩头。这一按,让得石心头一热。第二天,他又去了楚家丁站。
       典得帮娶了叫初玉亭的女子,说这位新娘子命可够苦的,随父母讨荒,父母双双病故,她孤身一人正无着落,得石到镇上送酒,知道了她的处境,也就成全了这份姻缘。
       “咱家的烧酒,可以办销丁户这样的事。”典式奎还是有些不信。
       “那当然,咱家的酒好。他们当然愿意冒险。”典得石回答。
       “那好,我们就多存些酒。”典式奎说。

       这件事,对典式奎的启发很大。这么大的家业,这么些人口,哪能总是平安无事,难免出个什么意外呀。经历过多次灾难的典式奎,更懂得居安思危的道理。多存些酒,也就积攒下抗打击的能力呀!好在酒是越存越香。

       典家烧锅烧出的酒,大部分都入了酒海,典家又专门为酒海造了酒窖。典家烧酒用的粮食,也是典家自己的余粮,年头好时多烧些,年景差时就少烧,从不买粮烧酒。卖出的酒也是有限的,只用来换回生活的必须品。

       典家人自己喝酒,也并不随便,只有年节时,才喝一些,即便那时,典得石也不能多喝一口。典式奎不时到酒窖里看看,在他心里,有两个愿望,一个是酒存得越多越好,另一个是最好用不着这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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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22 22:1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22 22:52 编辑


                                                            三十四

       春季里的一天,式奎和云美盘腿坐在云美房内炕桌两侧,又在谈论家里重要事情。典家的重大决策,都是在这里出笼的。夏天一人一把桦树皮扇子,冬日里守着火盆,吸着旱烟,云美先把式奎的短烟斗点上,然后再支出长烟袋向式奎借火。式奎言语不多,云美也不多接话。岁月磨平了形式上的东西,剩下的就是纯真和平实。从小生活在一起,喜怒哀乐在一起,两人不仅相貌惊人地相似,就是表情和表达方式都趋于一致。现在他们开始谈论柳大下巴。柳大下巴两口子一大早又坐在院门前那块旧磨盘上了。

       柳大下巴两口子每次到典家讨要,都坐在那旧磨盘上,典家人一出现在院门口,柳大下巴就喊:
       “你们还我们儿媳妇,你们还我们小孙子,你们治好我们儿子。”

       这三个要求,是那次许大鼻子下山的三大恶果。柳家儿媳妇一去不复返,那个刚生下的男婴不久就饿死了,柳家儿子受了惊吓和刺激后就傻了。柳大下巴两口子把这些归罪于典家,是典家引来了绺子,和绺子生了孩子,生了孩子又没奶水,抢了他们家儿媳妇,饿死了他们家孙子,把他们的儿子变成傻子。每次,柳大下巴都重复这些,越重复越气愤,后来典家不再和他们两口子理论,他们就隔三岔五地坐在磨盘上。

       典家改变了办法,每次他们来,就给他们一些吃的用的,一次不给多,但从不让他们空手而回。云美刚开始还问:“这样啥时候是个头啊?”
       式奎说:“堡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一切都是绺子造的孽,我们不去理论反而给他们一些资助,更能说明我们典家仁厚。”

       云美明白过来,有时柳大下巴两口子没来,她已把东西预备好了。
       云美在类似这样为人处事过程中,逐渐了解了式奎的练达,还有一件事让她体会也很深,那就是式奎总是把河滩地的界树看得很重,本来栽树时就不是季节,加之又匆忙,所以,界树成活得不多,刚开始时不像是树,倒像是标杆一样戳在那里。堡子里的人对典家拥有河滩地的权力本没有争议,没有人提出纷扰,但式奎却坚持把界树轮换着都补活了。云美开始不明白,觉得有些多余,但式奎说,栽活了吧,别让人感到我们太功利。云美琢磨着有道理,就问式奎,你从哪学来的?式奎叹了口气,伤感地说,还不是从仙人丈人那里?

       云美对堡子里的人不经意地说起她家这鹿神和跳大神的关系,每次也不讲清楚,但经不住像庞木匠这样细心的屯邻慢慢琢磨,最后在堡子里形成了这样的共识,典式奎能鹿神附体,但不总是,是时常。其实这时常就够了,神的威力有多大呀,一般人能附上一回就足够了。典式奎鹿神不附体时,和正常人一样,也和一般人一样的喜怒哀乐愁。至于黄仙荣的跳大神功夫,因家里有鹿神时常出没,其功力已受影响,本来底子又不及她爹,就远不灵验了。时间长了,请黄仙荣跳大神的事也少了,便集中到三马架的白大仙那,都说白大仙可是挺灵验的。式奎对云美说,你看这样多好,习惯后你就不用再解释了。最后,式奎说,要是仙人丈人活着,他也会这样做的。

       就这样,柳大下巴两口子讨要了一年又一年,刚开始,他们还带着他们的傻儿子和小女儿柳芬,等柳芬快长成大姑娘了,这闺女说啥也不跟着了,还拉住傻哥哥不让去典家。柳大下巴两口子就相扶着,每隔一段时间来典家一次。事情就是这样,年复一年的重复,成了习惯和规矩,就像典家每月的请神活动一样。

       早上的雾气一时半会儿不会散去,又加进了炊烟,那烟和雾就聚拢在村屯上空,柳大下巴和婆娘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地坐在到那盘磨上,磨盘还有些湿凉,好在柳大下巴两口子早就有备而来,他们拎的空口袋是麻线做的,又糙又厚,正好垫在屁股底下。还没等他们坐稳喊话呢,他们的侄女、得助的媳妇柳巧就拨开烟雾走过来了。仙荣让柳巧把东西送到磨盘这,过了一会儿,柳巧回来说,她的叔叔婶婶这次提出了要求,要典家帮他家修房顶,他们家房子漏雨了。仙荣把这个要求告诉了式奎和云美,两个人相视一下就笑了,式奎对仙荣说:
       “那就让得州领几个长工去干几天吧。”

       仙荣出门安排完,一会又折了回来。孙妈去世后,仙荣正式兼任了管家婆的差事,这仙荣嘴一份,手一份,把典家管理得井井有条。仙荣告诉式奎,外面有位戴红樱帽的差人,说是守尉府的,要见典家当家人。

       典家和官府接触不多,自从赵守尉来了以后,私垦合法化,官府对绺子也进行了打压,典家不欠税赋,应出的工也出了,还会有什么事呢?式奎心里一紧,典家有两件事还是怕官军查的,一是制的火药。有了殷洪海领官军查火药的那次经历,典家把火药和制药工具都藏得严严实实。另一件是给得帮后娶的新媳妇初玉亭是楚北风的女儿。现在只来了一个差人,难道是调查这件事?式奎忙让仙荣把差人请进来,那差人送上一封信,式奎不大认字,但当着差人不好说破,就把信打开,看了一眼,递给仙荣说,念。
       典家只有仙荣、春秀和后嫁过来的初玉亭识得些字,男人们除得石后来学些,其他人都是大字不识几个,弄得式奎盖了学堂,请私塾先生来教。仙荣念道:

       典老财主台鉴:
       今有一事,朝廷流放人员盛雨亭,原礼部司务,因票引失察朝廷放逐额摩赫索罗驿。现介绍到贵处做一私塾先生。如无大碍,择日送去。

       信的末尾,盖着赵守尉的印章。还别说,守尉并没难为仙荣,仙荣除了把“鉴”字念错了,其它字全都念了下来,没遇到惹麻烦的字。

       式奎听了,心中大喜,家里正缺一私塾先生,以前物色过两个,水平还不如春秀呢,现在守尉府介绍了一个皇帝身边的礼部大员,这得有多大的学问呢。合该这小子有太大的胆子,朝廷的事也敢失察吗?
       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他失察,也轮不到我这里,只是,我典家能请得起这么大的先生吗?式奎满口答应下来,问那差人:
       “这先生得多少费用啊?”
       差人说:“给什么银子?你不让他饿着冻着就行了,他先在驿站受了不少苦。我们守尉大人深知流放之人的难处,见他是个文人,有些可怜他,以前守尉大人来查火药时,见你家新盖的学堂,私塾先生又有吃住之地,才介绍来的。典财主这么愿意,我就回去禀了守尉,过几天把人送来。”

       式奎、云美和仙荣都很高兴,仙荣又拿了酒送差人,那差人乐呵呵地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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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22 22:1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22 22:49 编辑


                                                     三十五

       盛雨亭原是礼部司务,苏州进士。入仕后就进了礼部做策应,后升为司务,这礼部司务虽不是个肥缺,但在满朝文武中,他未经外任,直接进了礼部做官,也是春风得意。入朝后不久,盛雨亭就娶了杨侍郎的女儿为妻,也是恩恩爱爱,如漆似胶。谁知命运无常,没有任何征兆,就出了大事。

       此时,时光已从道光、咸丰转入同治年间,慈禧慈安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有一天她们召议政王奕䜣商量两广总督人选。慈禧太后说,就让吴棠顶吧。慈安太后没答话,奕䜣开了口,他说吴棠现在只是个漕运总督,当两广总督升的太快了吧。慈禧很不高兴,沉下脸说,让他代理一下嘛。奕䜣回应道,代理如同实授。
       这奕䜣和慈禧太后一起发动辛酉政变,除掉了八个顾命大臣,才让慈禧把持了最高权力。为了拉拢这位恭亲王,慈禧封他为议政王、军机处和总理衙门首席大臣,赐食双俸,权势非常了得。朝廷内外有很多他的亲信,奕䜣就仗着这一点才和慈禧太后争论的。慈禧太后什么人呢!独断专横惯了,岂容得了这些,再这样下去,还不上房揭瓦,管不了你了!再者说,这个吴棠,也是非提不可呀!
       慈禧入宫前,她父亲是安徽的地方官,上任不久就死了。慈禧母女办完丧事,雇一民船扶柩回京,一天来到清江浦,靠岸休息。就有差役送来300两银子作为奠仪,说是清江县知县吴棠的一点意思。慈禧一家正处于丧困交加之时,这么一大笔奠仪,哪能不记得,吴棠的名字在少女慈禧的心中生了根。
       吴棠为什么送这份大礼?不为什么,送错了!吴棠的一个朋友死了,也是奔丧回籍,也是船到清江浦,也停在岸边,他的差役见到船上有口棺材,就送去了。
       慈禧入宫掌权后,没忘了这个吴棠,一升再升,让他当了曹运总督。两广总督缺位,又惦记上了他。奕䜣哪里知道这些缘由,感到吴棠升迁太快,不太正常,一着急顶撞了慈禧。
       慈禧把这事儿记下了,等着奕䜣的好看。
       慈禧、慈安太后垂帘听政,把小皇帝同治放在前面的龙椅上,她们俩隔着透明的珠帘坐在后面。大臣们被召见时要跪着,不经允许,不能站立,否则,就是图谋不轨。奕䜣地位特殊,每次召见,慈禧总是让他磕过头后坐在旁边说话。时间长了,成了习惯。奕䜣磕完头,慈禧紧接着说“赐坐”, 奕䜣起身入座,成了系列连贯动作。这天,慈禧在奕䜣磕过头后,并没有说“赐坐”, 奕䜣已抬起身子了,慈禧太后立刻尖叫:
       “要谋害皇上吗?还不拿下!”
       侍卫拥上来,不容奕䜣辩解,就把他押走了。第二天,奕䜣“目无圣上”、“暗使离间”等罪名,宣布下来。
       王公大臣惊诧,奕䜣的亲信们更是愤愤不平。上奏说情的络绎不绝。慈禧一看这阵势,恐生大乱,于是先打后拉,下了一道谕旨,恭亲王奕䜣乃我朝重臣,宣布他的过失,撤了他的职务,其实是想警告他一下。既然诸位大臣这么认可他,仍让他恢复原职,只取消他议政王的称号。

       慈禧通过这件事,着实吓了奕䜣一头冷汗。从此,慈禧实现了大权独揽的目的。那奕䜣表面上痛哭流涕,悔恨不已,心里头记恨着呢。早晚有一天,要出这口恶气。

       机会总是有的,在慈安太后主持下,奕䜣成功地杀死了慈禧太后的心腹总管太监安德海。安德海深得慈禧宠信,自然也是谁也不放在眼里。有一天,他提出要到江南巡游一趟,理由是为同治皇帝大婚准备服装。祖制是不允许太监擅离出京的,安德海只得到慈禧口头上的应允,就到内务府和礼部、工部办了票引出发了,他坐着太平大船,插着日形三足鸟旗,高悬“钦差大臣”匾额,兴高采烈地行驶在运河之上,沿途还要接受地方官的接待。这事,就让奕䜣的亲信知道了,他们飞马报给奕䜣。也该安德海命薄,那时慈禧太后生病不能视事,只有慈安一个人在帘后,奕䜣力促慈安把这个违反祖制的家伙就地正法,让慈禧无话可说,独自痛惜吧。奕䜣在斩杀安德海的同时,还捎带上了内务府、礼部和工部办理票引的低级官员,三个倒霉的司务遭到流放。礼部盛雨亭流放得最远,流放时间最长,到额摩赫索罗驿站,流放期十年。

       盛雨亭被人押解着到了额摩,在驿站里干了8年多杂役,流放期快结束时,遇到了新来的赵敦諴守尉,赵敦諴同情他的遭遇,就安排他到阿克敦典家。典式奎可不管什么失察不失察的,见来了还有些惊魂未定,表情发呆的文曲星,很高兴,这是老天安排的,让典家能沾沾文气沾沾灵气呀。于是吃住安排格外上心,吃饭安排在第二张桌,就他一个人,每顿都有加菜,住就住在学堂边的先生居室,对于一个流放之人,条件算相当好了。盛雨亭也难得赵守尉介绍,来到这么一个重视读书的财主家,看来这流放虽是人生一大劫难,但能到典家落脚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所以,他教起书来,也十分尽心。

       除了教孩子们识字外,教学内容上,典式奎和盛雨亭有了一翻交流。典式奎说:“盛先生,我看你就教教他们家规吧。不用学太多,只要知道按家规办事就行。”
       “家规在哪里?共有多少条啊?” 盛雨亭问。
       式奎说:“家规就挂在嘴边,总是不停地唠叨,就请先生把它们总结出来,变成一条条的,最好是上口好记。”
       盛雨亭明白过来,这个典家和朝廷是一样的,人多就得按规矩办。
       典式奎对盛雨亭说:“管一大家子可能和管一个国家差不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接着式奎就把自己的感触说了出来:“过去典家衣食不足时,能够一致对外,共同应对来自外来的威胁和困难,那时几乎用不着什么规矩,大家只知道劲儿往一处使就行了。自从赵守尉到任,匪患被官兵压制住了,周围没有一个足以和典家抗衡的大户了,衣食充足,住得暖和,内部矛盾却多了起来,过去的那些方法也不好使了,所以,就请盛先生把家规一条条地理顺起来,以后就按家规办,不管是谁,违背了家规,就要受到家规的惩罚,要不怎么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呢!”
       盛雨亭非常佩服典式奎的想法,就说:“典大当家的,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家的家规整理好,不过,这些家规我怎么才能知道呢?”
       式奎告诉他:“这好办,你只要注意我那仙荣管家,她每天重复的就是家规,只不过她每次说的不一样,但意思是一致的。”
       盛雨亭觉得典式奎的办法还真得要领,就点头说好吧。
       盛雨亭回到学堂,仔细地玩味着典式奎的话,觉得十分有道理,突然他就嚯地站了起来,一下子明白过来,嘴里一个劲地喊着:
       “我真是书呆子,书呆子!”

       原来,他被流放到北方额摩镇时,内心是不服气的。总管大太监办票引,谁能拦得住。出事了,拿我们这些办事的撒气。那些陈规陋矩虽然多,但没有用,简直就是自缚手脚,愚不可及,现在听到典式奎的说法,感到很有道理。一个土财主对管理家庭尚有这么深的考虑,真是让他从心里往外地佩服,原以为自己饱读诗书,指点江山,原来竟不如典式奎深得此法,自己不是书呆子又是什么!

       到了晚上,他的这个想法更加深化,那是沁入内心的体会。典家请神仪式上,典式奎的威仪,典家人的虔诚,把盛雨亭惊骇住了,真没想到,这远离皇权的北部边疆,还有这么严整的典氏家族。盛雨亭远远地瞧那请神活动散去,鹿神附过体的典式奎走了过来。
       式奎对盛雨亭说:“盛先生,我们乡野之人,让你见笑了。”
       “典大当家的,这是必要的,” 盛雨亭发自内心地说,“这么一大家子需要精神上的寄托,需要有一个灵魂。”

       听了盛雨亭的话,典式奎也非常吃惊,到底是朝廷中的人,一语中的,刚来几天,就把这门道看透了。
       盛雨亭开始留意仙荣是怎么管事的,那家规就出自她的嘴上,他得听见看见呢!没几天,式奎住到仙荣这里,仙荣和式奎说:
       “我看新来的教书先生总盯着我,总往我身边凑,这可咋办呢?”
       式奎就把家规的事告诉了她,仙荣笑嘻嘻地说: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他看上我了呢。”
       “你真是狐狸仙姑,那可是当过当朝大臣的人呢。”
       “大臣咋了?大臣不也给咱家教小孩吗?大臣不也给咱家写家规吗?那家规还是出自我的口呢!你看我的口有多金贵!”
       仙荣说着就把嘴凑到式奎嘴边。
       这仙荣可能真是个狐仙,那嘴带着鼻息真的能迷住人,式奎一翻身就把仙荣压在下面。这些年仙荣的身体是完全长开了,也展开了,变得更加多情而好战,仙荣全身各关节扭动起来,式奎就慢慢地陷了下去。仙荣扭动着加快了频率,式奎紧赶慢赶却跟不上,最后只好挺到那里不动了,仙荣不尽兴地在式奎背上抓挠了几下,也不得不随着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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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22 22:1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22 22:44 编辑


                                                   三十六

       关东的夜晚是漫长的,典家人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边的最后一抹晚霞隐入院墙外,典家的大大小小除了巡夜的以外,全部躺下休息了。盛雨亭体会到这里的人为什么爱吃粘食,粘食禁饿呀,就有耐力去睡眠,睡到半路饿醒了,该多麻烦。他想,要是到了冬天,夜更长,更需要多吃些,可他却是睡不下,他在驿站虽然活挺累,但也可以秉烛夜读,让他一擦黑儿就睡下还真不适应。这里又没有书可读,他也没什么文章可写,他不知道拿什么消磨掉这漫长的夜晚,就把心思全用在了典家家规上。

       写家规,就得把白天仙荣的话想上好几遍,把仙荣的意思表达清楚完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个仙荣管家说话又快又脆,还净是感叹句、反问句和倒装句,里面还夹杂着大量的方言土话,要弄明白还真费思量。比如,仙荣一大早就对得帮几个人喊:“你们几个就磨叽吧!”他就听不明白,但看得帮和几个长工加快了速度,他估计这是催促用语,那么磨叽应该是快点的意思吧?为了证实他的猜测,他就在孩子们身上试了试,他故意对写字慢的孩子说:“你磨叽些。”那孩子看着先生张大嘴巴,不知怎么磨叽,盛雨亭以为他没听清楚,就又重复了一遍,“你磨叽磨叽。”那孩子这回听明白了,他就用毛笔在纸上来回乱涂起来,把那纸涂得磨磨叽叽的,而且还越涂越乱,越涂越快。盛雨亭看了高兴地说,是磨叽了,那孩子傻笑着说:“先生这是磨叽吗?这是磨磨叽叽。”盛雨亭想,磨叽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又来了磨磨叽叽。

       盛雨亭还知道了什么叫“脖愣盖”,什么叫“胳肢窝”,什么叫“奔了头”,他有时就想,有现成的名称不用,非要再搞一套干什么呢?太麻烦了。但渐渐地他也体会到了,这些方言土话还真形象生动有意思。仙荣管“热”不叫“热”,叫“热咕嘟的”,想想还真像,“热”只是个概念,而“热咕嘟的”就让人想到了水开得冒泡的样子。说冷就更生动,叫嘎巴嘎巴冷,瞧,都冷得冻裂出了动静。仙荣把“很快”叫“一顿下”,比“一下子”还通俗形象,“顿”,让人有停顿感,时间上好像更短促。仙荣把说话罗嗦叫“倒粪”,盛雨亭还真仔细观察了倒粪的过程,得助和几个长工反反复复地把粪肥拨拉成颗粒状,使肥力均匀了,是挺磨叽的,这回他明白了,磨叽是什么意思,磨叽原来就是“倒粪”的意思,而磨磨叽叽可不是双倍的倒粪,而是乱得一塌糊涂的意思。

       开始,盛雨亭让这些方言土语弄得一塌糊涂磨磨叽叽,但他能琢磨,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拿出倒粪的耐心,开始磨叽白天听到的话,连续好多天后,他已感到不那么磨叽了,这是他反复倒粪的结果。
       再后来,盛雨亭把常见的方言土语整理了一下,又把他们按照韵脚儿编成了歌诀儿,到底是有学问,很快就能理解仙荣的话了。在这个基础上,他还真悟出了这仙荣管家令人叫绝的管理办法。

       仙荣给长工、短工派活,总是找比较整装的好计数的活,而且必有典家人打头。打头的也多是得帮和得州两个。得帮人非常仁厚,一天也不吱一声,就知道闷着头干活,一说话一龇牙,他就领着干那些好计数的活,得帮干多少,别人就跟着干多少,长短工们要是嫌累了,得帮也不说话,只是傻笑,不和他们理论。得帮又能耐住性子,干活不紧不慢,按得帮的速度干,既累不坏但也闲不着。得州领干的活多是技术活,得州心巧,干活要样,长工们跟着边学边干就带动起来。

       典家只有式奎不用亲自干,每天出眼睛这瞅瞅,那看看,和外界联系。式奎轻易不和子孙们说话,和长工、短工们只是拉一些家常,唠一些闲嗑。所有需要改进和批评的,全由仙荣的口说出来。仙荣嘴又快,说话又赶劲,嬉笑怒骂,运用自如,有时大家敢当面议论她,有的长工混熟了还敢和她开粗俗的玩笑,但她在干活上是不准许偷懒的。仙荣干一会活,到各处转转检查检查,回来依然手不离活,云美只管在大门口望门,但不是缝衣服,就是看着孩子,也没闲着的时候。其他人一律派工,铲地、秋收这种需要大多数人一起才能完成的活,仙荣就把男人分成一组,由得帮打头,典家男人和长短工一样干同样的活。女人一组由得助的媳妇柳巧打头。

       每天派工都在饭堂里。式奎、云美和仙荣坐第一桌,吃罢饭,仙荣就站起身子,开始派工,先叫打头的,打头的就站起来,接着叫跟从的,一帮走了,再叫另一帮打头的,然后再叫跟从的,人越走越少,剩下的不是两人一组做饭,就是单派一个人干零活。每天如此,谁也落不下。孩子们也有活干,往往是大孩子看小孩子,有了学堂以后,上私塾的孩子就归盛雨亭管,但每天都要抽一两个看孩子。

       晚上巡夜,也是排班的,平平常常安排两个人,打着马灯巡夜,外带给牲口添加草料。白天干活适当减少。到了果实进了院子,巡夜人增多,排班也密集起来。
       仙荣还有一套告假制度,典家人请病假一律到典式奎那,再由仙荣酌情安排是派个轻活还是休息。长短工告假一律记数,在工钱里扣除,越忙时请假扣的越多。
       这些方面的制度是完善而系统的,在盛雨亭的眼里,那是太周密了,他整理出了五十条。

       先研究仙荣的语言,再研究仙荣话里的内容,这些都离不开仙荣的形象、语气和表情。每晚这么琢磨,仙荣就在盛雨亭心中扎下了根,并且很快地疯长起来。只要一闭上眼睛,仙荣就出现在盛雨亭眼前:一会儿风风火火地来回奔走;一会欢天喜地地抚掌大笑;一会指手画脚地发号施令;一会怒气冲冲地使小性子。无论什么神态,样样鲜活。最让他吃惊的是有一天,典式奎赶着马车去额摩镇,把钱袋落儿在了炕上,等云美发现时,典式奎已走了一段时间了,只见那仙荣,卸下另一辆车上的一匹马,抓过钱袋,跃身上马,一提缰绳,冲出了院子,把个盛雨亭看得目瞪口呆,好半天缓不过来神。院子里的人见怪不怪地说,又刮妖风了。可不是,爽咧咧地刮过来,又哗啦啦地刮走了。

       盛雨亭拿黄仙荣和他过去接触的女人做了比较研究,研究的结果是,黄仙荣生活得真实,活得洒脱,活得不累,活得有意思。越想越有意思,一个孤独的男人,一旦认为某个女人有意思,这就要生出许多事端来。盛雨亭压抑着自己,不能放开去想,自己毕竟是流放之人,是朝廷的钦犯,要不是赵守尉照顾,连生存都困难,怎么还能有非分之想呢?太过分了!他越自责,越压抑,越提醒自己,越管不住自己,就开始恨自己,恨自己没志气,没毅力,没控制力,就这样自己跟自己磨叽起来,自己都觉得有些磨磨叽叽了。磨叽归磨叽,磨磨叽叽归磨磨叽叽,他总结完典家生产上的五十条规矩后,又开始研究起典家生活上的规矩了。
       但生活中的规矩,盛雨亭实在不好抽取,有些他又不能细问,他就把那五十条先跟典式奎做了沟通,典式奎两眼放光,拍着盛先生的肩膀,很哥们似地赞许道:
       “盛先生,你学问太大了,这才几天,就搂出来了,亏你失察失察!你要是到我们这当财主,几年就是个大财主。”
       受到东家的赏识,盛雨亭像得到皇帝表彰一样高兴,他就把生活上的规矩不好归纳说了出来,典式奎明白过来,想了想说:“是有难度,我看这样吧,这些天吃饭,你和我们仨一张桌子,有事你就问。”

       盛雨亭来后,一直自己一张炕桌吃饭,吃的和第一张桌子一样,受到了特殊的优待,式奎安排他到第一张桌子吃饭,也是为了方便仙荣介绍情况,何况,在家庭分配上,实权其实在云美手里。

       盛雨亭到第一张桌吃饭后,他的眼睛就不知往哪里瞅,只是闷头吃。第一天,他就把靠近的萝卜菜吃了一大半,其它远一点的没有动。他不敢正眼看那仙荣,仙荣那双眼睛水汪汪的,他怕掉进去,越怕进去,就越想看,越想看就越不敢看,在矛盾中幸福地煎熬。式奎以为盛先生爱吃萝卜,就让仙荣给盛先生每顿加一些萝卜,并特意放在盛先生面前,结果是盛先生吃得越多,第二顿加得越多,只有仙荣看出了门道,有一天趁着式奎和云美不注意,用筷子敲了那萝卜盘子一下说:
       “傻秀才,你就不会换换口味!”
       盛先生就更傻到那里。傻归傻,盛先生对工作没有怠慢,问云美和仙荣的问题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入。
       令盛雨亭吃惊的是,典家最大的秘密是不允许家庭其他成员打听典家的收入,更确切地说,除了式奎和云美以外,连仙荣在内,都不知道典家的收入到底是多少。式奎说:
       “要保证一家子能对抗意外的灾害,必须要有足够的储备,钱和粮食都要储备,酒是更长远的储备。”
       其他人都退出饭堂后,式奎对盛先生,也是对云美和仙荣斩钉截铁地说。

       典家所有用的物品全都是平均分配的,饭食的好坏和多少是随着农活的劳动程度而定。到了农闲时节,吃两顿饭,而到了抢收的季节,夜晚加餐。特殊情况,经过式奎允许,可以另行安排,例如病人饭、下奶饭等等。而且这些特殊饭也是有标准的,盛雨亭明显地感到对自己的热情,因为只有第一张桌是加菜的,而他的第二张桌和第一张一样。典家对用品管得很细,布一次性买进,然后自家染色,统一制作,都是一人一件,穿不了的,要统一收上来,留给下面的孩子。

       盛雨亭还了解到,典家孩子的婚姻不是自己做主,而是完全由式奎和云美做主。仙荣近些年还逐渐代替了孙妈媒婆和接生婆的地位,典家的孩子从得石以后个顶个是仙荣做媒。典家人虽然烧酒,但不允许随便喝酒,没有特殊的理由,谁都不能沾酒。烧完酒后,典式奎或者仙荣还要让他们依次走过来,闻闻有没有酒味。
       盛雨亭惊叹,典家的管理达到了至臻至极的程度。

       盛雨亭将在第一张桌调查了解的家规归纳为五十不准,这样,他就把前一段生产方面的归纳称为五十必须。这五十必须和五十不准几乎包括了典家生产生活的全部,式奎、云美和仙荣又逐一仔细琢磨,最后确定下来。
       接下来,针对五十必须和五十不准的家规确定了奖惩措施,奖励的内容分为表彰和挂扁两种。惩罚措施具体又多样,从口头批评、罚不吃饭、罚站、罚跪、罚不走亲、鞭抽、板打、休妻等到最后的不入祖坟。
       五十必须和五十不准为私塾学堂所有孩子的必背内容,所学的字也限定在这些内容之内。这样,盛先生用尽可能通俗的字眼表达家规内容,保证他们认识常用字。式奎给盛先生的自由是对五十必须和五十不准可以逐条讲解,并讲一些相关故事,以使内容更丰富和活泼一些。式奎说:
       “还是孩子嘛,讲些故事他们好理解,记得牢。”

       在每月十五典家请神活动中,又加了一个重要内容,家规一百条每次都要重复一遍。
       在这个过程中,盛雨亭由于用心太专一,自己也陷了进去,不能自拔,他感到在典家教书自己也受到了再教育。他从典家和典式奎身上理解了当皇帝的苦衷。于是,有一天他伏案提笔,激动地给皇帝写了一个奏折。在奏折中,他由衷地讲了维持一个北方农家大家庭的难度,他列举了一个乡村财主是如何统一思想,协调一致的,把五十必须和五十不准的做法分析得入木三分,接着他发表感慨,说吾皇保持一统江山的各种措施多么用心良苦,然后他反思自己不认真司职多么肤浅无知,真是罪该万死!皇帝那么慈爱仁厚给了他机会得以流放,现在他如何幡然悔悟。最后他说,大家小家都情同此理,要让臣子们理解当皇帝的良苦用心,云云。

       奏折写好了,怎样呈上去呢就成了难题,即便盛雨亭没被流放,凭他原来的官职也很难直接给皇帝上疏,何况他现在还是个戴罪之身呢?但机会还是有的,流放的官吏要定期写悔罪书,于是盛雨亭把这个奏折加了个悔罪的题目,既符合正文内容,又能通过这个特殊的形式呈送到皇帝那里。这当然得需要通过额摩镇的赵守尉先行审阅,并把它当作“范文”推荐上去。这样,他就和典式奎请假,说要到额摩镇面见守尉大人,式奎连说好好,我让仙荣再准备两坛好酒送给守尉,盛先生说太感谢了,式奎说,应该的,先生为我典家也办了很多事。

       两坛酒装上车,得助赶着马车拉着盛雨亭就奔了额摩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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