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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燕集南亭 荒草(连载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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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碎红如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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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草(连载完毕) [复制链接]

61
发表于 2014-11-18 09:27 |显示全部楼层
残雪 发表于 2014-11-17 20:25
爱情的诗
就躲在万家灯火中那一扇窗后面
静静等待着


这两节,现在回头看,依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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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发表于 2014-11-18 09:30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14-11-18 09:35 编辑


{:soso_e163:}
谢谢木木。

继续下一节。

十八 似曾相逢雁归来
  我离开这些年,柳镇悄无声息产生了一系列变化。发廊舞厅茶馆一夜之间如同雨后春笋窜得到处都是。这种变化就像一位年过半百的阿婆,把林林总总的化妆品一股脑儿涂抹在脸上,到最后看不清本来面目。我曾经心血来潮,清点某处临街发廊,发现光叫妮妮的就有三家,只一家敞开大扇玻璃门迎接客人,另两家则偏袖半掩,灯光暧昧。透过贴着朦胧薄纸的门楣,能看见里面挨次靠坐在沙发上的洗头小妹,或剔指甲或玩头发,可谓是百态人生。一旦有客人,她们会齐刷刷地跳起来,迅速堆上一脸谄笑,像狮子围攻猎物那样形成包围圈,伺机而动。贾婷每每与我走至此处,用眼角瞥我一下,然后抿着嘴笑,她慢条斯理地指着其中一间说:
  夏雨你从实招来,到这种地方来过没有?

  我目不斜视拽着她的手向前走。贾婷朗朗的笑声,抛落在身后。她说夏雨我不过问问你怎么这样紧张嘿嘿一定是做了亏心事。我看着她洒满阳光的长睫毛,它们眨动时像一柄淡金色的小扇子。——我的话于是又咽回肚里,贾婷捏一捏我的鼻子,她说:

  真是个傻瓜。她以一句亲密昵称结束对我的盘问。

  有时候我想,那一刻究竟是我的幻觉,还是我真的看见娟子。童年记忆的深刻程度是否会影响到现在的判断。比如同样的黄头发,乌溜溜的黑眼珠,以及倨傲的神气。她歪歪地俯在发廊外沿的墙上,下巴抬得颇高,斜睨着往来的路人。穿一件火红的衬衫,领口开得极低,黑色超短裙,露出裙裾下面白灿灿的大腿。她的发梢微卷,嘴唇涂得血红,指尖夹着一支香烟,不断有烟圈从她的鼻息和唇齿间吐露出来。她的脸是沧桑的,那种无谓浮世的凝练。像有把刀子一点一滴地将生活的苦难都镌刻在她的面庞上。高高的颧骨,被掩饰在胭脂的重叠之下,仿佛把所有的不甘和挣扎都包裹得严实,不让人瞧见。当时我推着车经过,眼睛被扎了一下,然后我倒退回发廊的门前。我们相互行注目礼,女人的眼内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她随即平静地掸了掸烟灰,把烟蒂丢在脚下踩灭,她吐出最后一个烟圈,转身走回发廊,很快搭着一个男人的肩膀一同消失在门帘后面。

  我的思想中不断回播这个镜头。它搅得我神思不安。有些天我反复梦到娟子,一会还是孩提时的天真无邪,一会却变成一个冷陌冰凉的女子,她站在火山口,朝我轻蔑地一笑,纵身跃进茫茫火海。我苏醒过来,后背已然被汗水浸湿。我再三思酌,决意去找那个女人查问清楚。然而当我第一次走入那家发廊时,得到的答案是:

  小菊不做了。我们也不知道她去哪里。

  我获取到一些凤毛麟角的线索:小菊,孤身,不太合群,来去无踪。仅凭这些,我无法确定她的身份。也许这只是错觉,我繁琐的生活里偶尔冒出的假象。

  夏老头已能不借助支撑朝前迈进六七步了。全部功劳应该归属于贾婷。有一次贾亮途经柳镇,痛斥我不好好照料他的宝贝妹妹。

  看我们家贾婷,都要人比黄花瘦了。他指责我,别人是有爱情滋润,我看她是为爱憔悴。

  贾婷跳出来为我辩护。

  哥你啥时候学会打文腔了?这叫奉献得心甘情愿。

  我默不作声。贾亮说的是事实,贾婷的确消瘦不少。可她像没事似的,一如既往乐此不疲地照顾我和夏老头。她甚至喜滋滋地打趣说:

  这多好哇。又锻炼身体,又能自然减肥。

  贾亮越来越时尚。他开始讲究生活质量。当然,这种质量是和金钱做等价交换的。他衣冠楚楚,念叨的都是我不知晓的所谓品牌。起初他塞大把的钱给贾婷,当我发觉小妮子把花销全用在我和夏老头身上而她自己却愈发清减时,内心的矛盾无以言表。我不清楚这样一个活泼爱美的女孩子抗拒外界的种种诱惑需要多大的定力和勇气,但她的若无其事确实深深折服了我。初到公司面试的那次,贾婷揪着我去百货公司买东西,趁我不注意就把一套标价三千多的西服买下了。贾婷解释说:

  花的是我的薪水,和哥哥无关。我知道你的脾性,不受嗟来之食,早就拒绝掉贾亮资助了。

  她偏了头想一想,补充上一句:

  可是我近三个月的薪水,你上班后得加倍还给我的。

  这一段日子的确过得清苦。夏老头必须定期去医院做检查,量测血压及配针药。他的情况很不稳定,有一回半夜嗷嗷大叫,吓得我们魂飞魄散,而复诊的结论也让人不能安心。医生指明此时的夏老头非常脆弱,任何一点刺激都极有可能引发他的病症。事后我们一再追问,才知道肇事者居然是一只老鼠。它在夏老头半梦半醒间从他的腹部大摇大摆地经过,并且在他半边瘫痪的大腿根部小憩片刻。

  夏老头说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我握着他的手,轻言安慰。眼前的夏老头,瘦弱无力,眼睛混浊,皱纹像叶片的脉络那样清晰分明地摊在脸颊。时间是一个奇怪的导师,它能使我们熟悉陌生的东西,同时陌生熟悉的东西。例如老鼠之于夏老头,在夏老头数十年的拾荒生涯里,被他踩死的老鼠多如过江之鲫,然而最终,他却会害怕这种不起眼的动物。

  我说老爹别怕。他慢慢平静下来,举目看窗外的风景。几只燕子叽叽喳喳地停滞在电线杆上,巷子里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嘻哈打闹地走过。夏老头咽了一口唾沫,说:

  臭小子,现在城东城西的垃圾场,都谁在看管?

  我没想到他大病初愈,最关注的,竟然是垃圾场的归属问题。后来我想,人一生之中,必定与他所处环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习惯一旦养成,即成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息息相关,脉脉相承。夏老头和垃圾场之间,就像一个人和他的终身信仰那样密不可分。垃圾场已不单单只是垃圾场,它更是一种见证和标识。是夏老头青春,爱情甚至人生的摇篮,还有坟场。他人生的每寸足迹,都沿袭着柳镇大大小小的垃圾场一路奔走,若要将人生制定主题,夏老头的主题曲,无疑是垃圾。虽然他同时亦非常嫌恶它们,但很显然,如果脱离了垃圾,他将不能完整地描绘下他生命的整个篇章。当然,更不会有我的存在。

  秋天到来时夏老头吩咐我把椅子搬到窗旁。贾婷栽植的一盆金色小桔只只丰盈地悬坠着,夏老头微微眯了眼,目光游移到青蓝色的天空里。大雁排成人字形的长队振翅高飞,夏老头叹息着说:

  臭小子,那方向是柳镇南门的垃圾场。那会儿你又小又丑,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时间不等人哪。

  我双手搭在夏老头的肩膀上,我说:

  老爹,遇到你是夏雨的福气。

  夏老头十分欢喜贾婷。但也有不满意的地方。因为贾婷限制他饮酒。夏老头说:

  每天只给老子那么一口酒喝,太不过瘾。丫头片子什么都好,就是太管闲事。你不听,她还唠叨。

  贾婷不愠不恼,笑嘻嘻地拿出医学书来:

  那是为你好。伯伯,我这可是有科学依据的。

  然而有一天,夏老头却和贾婷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芳姨缝制的衫衣是造成他俩争吵的导火索。贾婷刚发薪水,兴致勃勃地为夏老头买了两件新衬衫。第二天夏老头却察觉原先的衫衣不见了。他勃然大怒,追问起来,原来被贾婷顺手丢弃了。贾婷眼泪汪汪,满面冤屈,另一方则怒气冲冲,指责她胡作非为,擅作主张。我劝抚了夏老头,又对贾婷说:

  衬衣呢?你把它丢哪去了?

  我看它又破又脏,丢垃圾堆里去了。一件衬衫,值得发这么大的火吗?

  夏老头嚷嚷:

  去把它找回来。快点去!

  他开始艰难地解身上新衬衣的扣子。

  贾婷咬着下唇,望向我。这使我非常尴尬。我用胳膊肘捅了捅她,压低嗓音说:

  丢哪了。我陪你去找。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家门。贾婷拖着脚步走在我身后。她紧蹙着眉,盯着地上零碎的石头,一路走一路踢。我停下等她。然后牵着她的手,讲述了夏老头和芳姨的故事。贾婷的眼睛瞪得溜圆,她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件衬衣对于夏老头来说非比寻常的意义,她抱怨我不曾对她事先言明。她的脚步从滞重变得匆促,等我们从恶臭漫天的垃圾箱里寻出那件衬衣,贾婷捧着它如获至宝,她步履轻盈,欢快地在我脸上地亲了一记。

  找到了。夏雨,你看,伯伯多重情谊。

  事态平息。夏老头事后称赞贾婷说:

  丫头好心肠。要是别人,早被我气跑了。

  贾婷则笑吟吟地回答他:

  我是被骂大的。我爸骂得还要难听呢。夏雨,你说是不是?

  我会心一笑。联想到贾红军毫无生气的表情,还有从前贾亮添油加醋的描述,使我确信:龙配龙,凤配凤,一株长在罅隙的小草,只有遇到另一株同样具有茂盛生命力的小草时,才更充满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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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发表于 2014-11-19 12:10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14-11-20 08:29 编辑
端木 发表于 2014-11-18 11:31
看着这一段的情节,虽无波澜起伏,心情却颇不平静。
人的命运,到底是自己做主还是本就由天确定?有时真的 ...

十九 危险信号
  许多城镇都面临着这样的尴尬,一方面是本土人口的流失,年青一代纷纷背起行囊,到大城市里勇闯天下。另一方面,从其他地方涌入的人口源源不绝。我童年的同学之中,能执平常之心在柳镇安家落户的为数不多。吕小燕是寥寥镇守的一员。她的经商天分在年少时便已露峥嵘,中学肆业后,她毅然抛掉书本辅助父母,投入到贩卖水果的经济浪潮中并拔得头筹。凭借天生的巧言辞令和精明算计的头脑,竟也将生意做得越来越大,门面扩张了三四倍。我经过她的水果铺前,凭直觉就认出这位昔日威风凛凛的班长来。彼时她高挽着袖管,一手擎着高音喇叭,扯开大嗓门像报流水帐那样报着各式水果的价钱品质和成色。吆喝过后,她塞满一袋水果递给我:

  老爷子病了,我都没时间去看他。

  我说吕小燕没想到你会辍学真可惜了。她大咧咧地一摆手,说:

  那都多少年的事儿!行行出状元嘛。我吕小燕一不偷二不抢,凭真本事做正经生意,谁敢说闲话?

  吕小燕挪出一条板凳。我们海阔天空地闲聊。聊柳镇朝夕的改变,聊她初做生意跌的种种跟头,聊同班同学的出路和现状。我提起卢意,自然追溯到小时候,免不了一通感慨。我说吕小燕你大概不知道那时我和贾亮对你简直恨入骨髓,认为你又爱搬弄是非又喜欢打小报告。吕小燕的眼神黯然下来,她注视着远方,良久不语。

  夏雨,其实我清楚。吕小燕说,我只是想引人注意。爸妈成天只顾着忙赚钱,根本不管我。我又争强好胜,总想着成为班级的核心。你们拔我头发,放蛇吓唬人,我都清楚是针对我的。

  她回忆一下,又呵呵乐了。

  喂,夏雨,其实你很勇敢呐。要不是你,贾亮的命恐怕都没有了。

  我谈到贾婷,眉飞色舞。我说她有多么善良多么热情。吕小燕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表一下身为女人的感叹。起身辞别时她问:

  夏雨,贾亮现在做什么事你知道不?

  我摇头。吕小燕挑了一下眉毛,低声说:

  你劝着他点儿。有一次,我看到他在对街和戴老六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干什么。那个戴老六,不务正业可是柳镇知名的。

  贾亮的生意,已成为我心中硕大的疑团。他越是神秘莫测,我就越担忧他走上歧路。人生要面临许多岔道,有些可以折返,有些却不能回头。

  贾亮有一次来看贾婷,我趁机扯着他询查,然而他躲躲闪闪不肯回答。贾亮说:

  夏雨,你只管照顾好我妹妹就是。别的事情,了解得越少越好。

  他不愿意交待,我也无可奈何。只好扳着脸严肃地劝告:

  你要向我保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不做触犯法律的事。
  贾亮敲一个脑门,做晕厥状。他说夏雨你啥时候这样婆婆妈妈了,我做的事情,是满足一部分人群的需要。

  贾亮的解释暂缓了我的疑虑。我想满足人群需要,总不见得会是坏事。当时我头脑简单,没有仔细思索,人的需要也是有良莠的。而之后某天我回想起这一刻贾亮来,方感觉到他笑容里的牵强和无奈。

  有些人,一直都在我们身边。伴随着我们成长。你以为他和你贴得极近,事实上,他却背离你越走越远。我的悲哀在于,我和贾亮站在同一个起点,我能意识到他的方向错误,却不能及时伸手去拉他一把。及至我回头目睹,他已经大半个身子,都陷落在泥沼之中。

  一天傍晚,我在某条巷子的转角看见贾亮。他背向我和一个男人低声交谈着。男人鹰勾鼻,狮子嘴,眼睛像尤隼一样敏锐扫视四周。我的好奇心被勾发,蹑手蹑脚地靠近贾亮,想听清他们说些什么。我的意图很快被那个男人犀利的目光刺破。他狠盯了我一眼,迅速将一包东西插入裤袋,喃喃骂着脏话转身离开。贾亮见到我,脸上晃过一丝吃惊,不过他马上用微笑掩饰过去。

  夏雨,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的眼光追随着男人,他步履匆匆,从巷子拐角像只老鼠一般窜过,消失。

  我说:我偶然经过。那个人是谁啊。

  他姓戴,人称戴老六。

  ——”我忍不住拖长声调。吕小燕的忠告,又一次冒出脑海。我说贾亮我听说这个人是个危险份子,你可得和他划清界限。贾亮尴尬地搓着双手,他说:

  我们没有其他往来,不过是生意上的一些小事情。

  什么小事情?

  贾亮沉吟不语。

  我觉得自己有点咄咄逼人。贾亮不愿意说,必然有他的理由。我走到他跟前,探出手心,贾亮笑着和我对击一掌。我们并肩朝灯火阑珊处走去。明朗的月色匍匐在我俩的额头,像两团絮软的海棉。这一瞬息,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我们又回到了亲密无间的童年时代。我们之间没有私密,没有间隙,有的只是愈久愈醇厚的友谊。回家我问贾婷:

  你说一坛黄酒放久了,会不会变质走味?

  贾婷的回答颇出乎我的意料。

  那得看你存放得好不好。她说,假如没有封存严密,就一定会串味。

  我几次想把遇见贾亮和戴老六的事向她禀告,思虑再三,还是咽回肚里。我不想她无端担心。对于贾婷来说,贾亮和我,是她生命里最亲近的两个男人。

  以后我时常思考贾婷的这句话。也许,贾亮人生的这坛酒,就是没有封存严实的。在时间积淀中遭受细菌的不断侵蚀,最终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早不是当初的那一坛。

  夏老头在寒冬将至的时候,向我郑重提出要求。

  龟儿子。你和小丫头也相处不少时候了。该把事结了。我也好安心回去。

  贾婷给他捶膝盖,抿嘴笑:

  老爹你胡说啥呀。我还等你给我抱娃娃哩。

  我也觉得应该给贾婷一个交待。相处若干年,她俨然已成为我生活的重心和主宰。我和贾婷商量,先去领取结婚证明,等来年开春再举行婚典。贾亮听闻消息,准备送一套新房作为贺礼,被我婉言推辞掉了。一方面我觉得这份大礼过于隆重,另一方面,总隐略含着担忧,贾亮出手越是阔绰,我便越怀疑这钱的来路不明。我说贾亮你要相信我的能力,我不会让贾婷受委曲。贾亮翕动一下嘴唇,没出声。

  和贾婷领取结婚证那天,柳镇居然落起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像纷纷扬扬的鹅毛从天而降。天地间银装束裹,世界仿佛突然之间被披上白色外套。街上鲜有行人,我牵着贾婷的手,乐乐悠悠地从百货大楼里挑选了几件新衣。——贾婷对夏老头的体型,竟然比我还要了解。她为他挑选了一套青灰色的中山服。

  老爹穿这个,一定很帅气。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行走。积雪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嘣脆的声响,我和贾婷彼此搀扶着行进。我捎一眼贾婷,感觉像吃了一串甜滋滋的冰糖葫芦。贾婷的脸被冻得通红,眼睫毛上凝结着蒙蒙一层水汽。这个小妮子,终于成为我的妻子了。我的内心,充满了欣喜和欢乐。假如生命是一次短暂的花期,那么,所有的蜜蜂都必定可以找到它采集蜂蜜的花蕊。我望着贾婷傻笑,她一偏头,也扑哧地笑出声来:

  在想什么呢。夏雨。

  我想,以后应该如何让我的老婆生活得无忧无虑。

  贾婷停下步子。她认真地凝视我片刻,然后踮起脚尖,捧着我的头,在我唇上盖下一个深沉的吻。她的唇沁凉的,但传递出来的信息却是滚烫的。

  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说,夏雨,我也要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洁白的雪花飘在贾婷的头发,眼睫,还有眉毛上。她像一个雪娃娃。我看得有些发怔。贾婷揪我的鼻子,她说夏雨你发什么愣。然后她跑到远处,弯下身子捏了个雪球,向我抛射过来。我也予以还击。我们在冰天雪地里一路跑一路丢,不一会儿,感觉就不那么冷了。

  贾婷的技术十分糟糕,十有八九都失掉准心。最后一只硕大的雪球居然从我左耳侧旋转飞过,直击后面独行的一个男人,不偏不倚在他的面庞上摔裂。贾婷吐着舌头,推着我前去道歉,她躲在我背后,低声吩咐:

  夏雨,好好和人家说对不起。

  我硬着头皮正要开口,那男人猛地抬起头,鹰隼一般的目光怨毒地瞟过来——是戴老六。我悚然大惊。他穿着皮大袄,脖子缩在衣领里,看起来像一只正在冬眠的熊,被我们打扰了。我傻站着,戴老六鼻翼里发出一声冷哼,从我们身旁快速走过。我看他的身形越离越远,很想追踪看看贾亮是否就在前面,我有不好的预感,似乎贾亮不明不白的举动,都和这个阴沉可怕的戴老六有直接关联。然而贾婷的笑声让我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不能在这样特殊的日子,让她留下一丝一毫不愉快的回忆。

  街口的红灯闪烁。我牵着贾婷,等待绿色信号灯的亮起。人生有多少个这样的十字路口,有多少要遵循的规则。随意乱闯红灯必然导致天灾人祸。我忽然想若是贾亮在此,我一定要告诉他,我有多么爱他,贾婷又有多么依赖他。简单,干净的生活,才是最朴实和安全的。

  贾亮一身未化解开的细雪果然证实了我的猜想。我意味深长地告诫他:

  贾亮。你可要遵守交通法规。

  贾亮若无其事地吹着响亮的口哨。看起来心情不错。

  嘿嘿。他喜上眉梢,从今天起,我可就是你的大舅子了。夏雨。

  他的反应又让我非常困惑。觉得自己过于猜疑。贾亮不还是那个爽朗快活的贾亮吗?也许是我的感觉判断失误,得好好调理修整一下。不过,东西倘若坏了,尚可以拿去修理。人若是走上斜路,进的修理厂可就是易进难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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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发表于 2014-11-19 12:11 |显示全部楼层
端木 发表于 2014-11-18 11:31
看着这一段的情节,虽无波澜起伏,心情却颇不平静。
人的命运,到底是自己做主还是本就由天确定?有时真的 ...


我比较消极,一直都信命运这回事。
题外话了。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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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发表于 2014-11-19 13:35 |显示全部楼层
楚天风云 发表于 2014-11-19 13:32
这个是你滴自传么?


楚楚啊。我可不是个男人啊。。。。。。。。。
怎么可能是我的自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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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发表于 2014-11-20 08:52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14-11-20 09:07 编辑
端木 发表于 2014-11-19 13:57
碎红,对于我所经过的绝大部分时、事,我是相信命运的。
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但性格受生存环境的影响 ...


是的。我也这样感觉。

二十 悲喜两重天
  我和贾婷的婚礼操办得很简洁。没有披婚纱,没有去教堂。一切以最古老传统的方式进行。我在柳镇一家中型酒店摆了几桌酒席,邀请昔日好友参席,母亲携同小妹也赶来了。小妹对贾婷大红色的礼服赞叹不已,认为那极度体现了中国特色。贾婷含笑招待宾客,在人群里来回穿插。李志偷偷把我拖到一旁,他的语气里很是羡慕:
  我从来没见过贾婷像今天这么漂亮。他说,女人果然是因为爱情而美丽的。

  李志的女朋友,是他们医院的护士。这恰好应验了他当初的话。女孩子长相一般,但看上去温文尔雅。我说:不同美丽的女人,却有着相同的美丽。

  贾亮地跳出来,横在我和李志当中。他来之前不知道在哪里喝过酒,红光满面,酒气连天。他的眼睛醺醺地半睁着,掏出一只红包往我怀里丢。

  夏雨,呃,看在那么多年兄弟的份上。呃,你帮我照顾好婷婷。这丫头,呃,太倔气。你可得让得她点。

  我把贾亮架到餐桌边坐下,倒了杯茶给他。李志皱着眉头不满地说:

  怎么喝成这样。

  我隐约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待发问,狮子头在不远处朝我招手,我只好匆匆交待李志一句,迎向我最尊敬的老师。

  狮子头更消瘦了。她的两鬓微微泛起白霜,肩胛骨高高突起,眼窝深陷。做一个受人敬重的好老师,实在很不容易。一年前她重病的女儿,终于抗挣不过病魔,离开了她。听说那时刻的狮子头,正在学校筹措一场学生演讲会。消息传递到耳际,她缓缓地叹了口气。背转身子,朝窗外凝望了好一会儿。演讲会如期举行,获得空前成功,狮子头从中发掘出不少优秀苗子,送往镇里比赛,结果学生不负所望,包揽了演讲比赛的前两名。这份成绩,从某种程度上安抚了狮子头,她从此之后更加忘我的投入到教学事业当中。我明白,这其实是一种爱的转移。狮子头将对女儿不能尽职的母爱,完全投置到所有孩子的身上。小时候,常会写这样的句子:老师是一支红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细化到狮子头身上,则是燃烧了整个生命,站立成一座灯塔,为学生导航。

  狮子头说:

  夏雨。老师能见到你成家立业,真好。你要记得,为人须光明堂正,对待家庭,也要认真负责。她顿了顿,老师是这方面的失败者。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我此刻的心境。我看着面前这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教师,只有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用温度来传递我的热爱,还有感谢。也许之于家庭,她不是一个好母亲,但她绝对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老师,会有许许多多如我一样的学生,永生铭记。

  狮子头没有入宴。她下午要参加教务处的会议,布置新学年各年级的任务。我望着她拖沓的脚步,却似乎无比坚定。她的背影依旧孱弱,然而我在她的背影里,瞧见了过往将来。我的过往,和许多人的将来。遇见这样的老师,是福气。

  酒宴过后夏老头坚持回家要再拜一回天地。贾婷照规矩端茶叫老爹。夏老头和贾红军坐在两侧,中间夹坐着我的母亲。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式的笑容:干净,安详,并且天真。李志和贾亮分立左右,小屋里充盈了和谐和温情。贾婷说:

  什么,都比不上一家团圆。老爹你说是不是?

  夏老头笑得眼睛弯成一道桥,连声回应:是。是。

  我的新家庭即告正式成立。狮子头的赠言,让我对于家庭,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身为一个男人,理所当然地,要为自己的亲人多加努力,给他们创造更舒适优越的环境。我开始抽取时间寻找兼职,贾婷劝阻我说:

  夏雨,我们并不需要你赚多少钱。我和老爹的唯一心愿,就是希望你健康快乐。

  夏老头也说:

  臭小子,你别只顾着赚钱,怠慢了媳妇。

  我经过思索,决定将空闲时间用来撰稿。之前在报社的一段阅历,足以让我对身边发生的小事体察入微。投出去的稿件皆是有的放矢,很快成为柳镇小有名气的撰稿者。贾亮非常得意,一次饭后打着响亮的饱嗝说:

  夏雨,我,呃,我早就说过吧。你会成为一个作家的。

  我想起少时的傻话,笑着问他:

  那你呢?你究竟是当成了旅行者,还是演员?警察?

  贾亮摆着手说:都别提了吧。我现在是生意人。专打算盘的。

  我又想追问他从事的到底是什么生意。可是贾亮很显然不愿意谈及这件事,话锋一转,又回到贾婷身上。

  婷婷大概怀孕了。他说,李志在医院遇见她。丫头还让他不要宣扬。

  这可是天大的意外之喜。我的兴奋无以言表。初为人父的欣喜,很快将对贾亮职业的疑虑冲刷得一干二净。晚上我坐在写字台前奋笔疾书,贾婷端着一杯泡好的绿茶走过来,像平素那样把它端正地放在桌角。此时窗外落着小雨,雨珠从屋檐上滴滴嗒嗒地跌在窗台上。浅黄色的灯光,映着贾婷圆润的脸庞,光洁的额角。我拽过贾婷,柔声问她:

  贾婷,你是不是有喜了。

  这个李志,他答应我保密的,怎么那么多嘴。

  那是真的?我要当爸爸了?

  才一个多月。我不想你做事分心。瞒着没说。

  我说你真是个傻老婆,这样大的喜事怎么能瞒着我呢。贾婷依着我坐下,我把头贴在她的肚皮上,仔细聆听。贾婷吃吃地笑起来:

  夏雨,现在是不会有动静的。

  我不知道旁人做父亲的感受。我的心里如同种下一株种子,期待它发芽,开花。现在除了夏老头和贾婷,我在世上还有了另一股精神动力。它促使我更加努力地工作,为将来打基础。我现在的积蓄,已经够为购置一套房子预付首期。我想,最幸福美满的日子,马上就要到来了。

  夏老头知道了贾婷怀孕的消息,表现得比我还要高兴。他不要贾婷时刻陪着,有一空就撵她休息。平时不屑一顾的电视广告,这时候成为必看专栏。只要具有滋补疗效的保健品,他就催促我去购买。有一天,夏老头竟然委托别人织了一件婴儿衫送来。贾婷揣在怀里哭笑不得,她说老爹你别操心孩子还得过一阵子才能出世呢。

  我们的生活,朝着美好大踏步迈进。有时候我觉得人生,就像一棵松树那样,也可能长在悬崖峭壁,也可能历练风霜剑影。但只要看见一丝曙光,就不能停止向上生长的欲望。生活是杯酒,舌尖最先触到的是苦涩,之后才是香醇。

  夏老头这一阶段神清气爽。身体康复得很快。我和贾婷乐观地估计,过不了多久,他就能行动如常。我带贾婷去看了未来家园——是一套七十平米的大居室,贾婷开心地从这扇门跳到那扇门:

  这间朝阳的房间给老爹住。可以常晒太阳。我们住那间大屋,隔一方空间出来给你写字读书用。还有一间小房,就给未来的宝宝用。

  她已经把一切都构思妥当。我们于是商议先不告诉夏老头,届时可给他一个惊喜。

  我以为所有苦难都早已经过去。没想到生命要呈现它的权威时,就丝毫不会怜惜你是否有所准备。圣经上说,上帝不会折断压伤的芦苇,不会吹灭将残的灯火。如果依律事实分析,上帝必定是个混蛋。

  夏老头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面对着城东的垃圾场,像一根笔直的电线杆一样向前扑倒,再也没有醒转过来。

  那天午后,天空湛蓝得像一块大琉璃,暖风轻拂,夏老头情绪高涨,他说:

  龟儿子,天气不错。不如我们出去转转。

  他转一转的目的地,是柳镇大大小小的垃圾场。我推送着他,在数个曾经无数次俳徊的垃圾场边停留。春天暖融融的气息,搀杂着垃圾的酸臭,制成一种奇特的腐败的味道,在鼻息间飘荡。仍有年幼的孩子,俯身在垃圾堆里认真挑拣着。黑黝黝的脸庞,蓬乱如草的头发。宽大的衣裤简直像一团花色抹布。我和夏老头同时注视着他。注视着曾经的我。夏老头慢悠悠地说:

  龟儿子,他可真像小时候的你。

  我没有回答,直接冲那个孩子喊了句:

  ——你过来。

  他挪动着步伐,移到我们面前。他举起袖子擦额头细密的汗珠,另一手放下奇大的一只塑料袋,有些狐疑地瞪着我。

  你叫我?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去读书,要在这里拾荒。小家伙梗一梗脑袋,眼睛里倒是不屑的神气。

  读书有什么好,它能卖钱吗?

  他的反诘卡住了我。我无法很清楚地和这个孩子解释学习与赚钱的关系,在他这样的年纪,眼前远远甚于不可预知的将来。

  夏老头说:

  你爹妈呢?

  他们就在那边。顺势望去,两个粗壮的拾荒者的背影。

  我又问他:爹妈也没有让你上学么?

  我爹说,上学的都是傻子。他吡牙咧嘴地冲我一笑,我爹说我顶半个劳力,夸奖我会赚钱养家哩。

  他接着和我们道别,小跑向他的父母。一家三口,背着三只大塑料袋,手牵着手,朝遥远的人生道路走去。

  我心里有点发揪。与他相比,我是多么幸运。而这样的幸运,竟来自于我曾深深厌恶痛恨的夏老头,来源于我非常厌倦的拾荒行业。他一生的拾零,竟是为了培育我这个和他没有血缘之亲的陌生人的孩子。

  我蹲下身,半跪在夏老头身旁。他面上重重叠叠的皱褶,像一道道错综的丘陵,七横八竖地交织着。夏老头两手摆放在轮椅的两侧,眼睛望着花花绿绿的垃圾,若有所思。他说:

  龟儿子,我有点口渴。你去买瓶水给我喝。

  拐过垃圾场有个小卖铺。我说老爹你等我一下。夏老头了一声,等我付完钱回转走了一半,我看到夏老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挥动着手臂,大嚷:

  龟儿子!买瓶水都要这么久。老子等到豆荚都全开花了!

  夏老头嚷完这句,忽然举起胳膊,整个人像一根电线杆失去牵引,砰然倒塌。金色的阳光下,他的身躯扬起一阵滚滚烟尘。我几乎呆愣着目睹这一切的发生。烟尘渐渐消散时,我猛然意识到大事不妙。我狂奔到夏老头身边,翻转了他的躯体,一手托住他的头,一手箍住他的瘫软的胳膊。我一迭声地叫唤着老爹,猛力摇晃着他的身子,然而,四周静悄悄的,毫无回应。

  夏老头微张着嘴,一溜唾液顺着他的右唇角流经下颌。他的眼睛圆睁,我几次抚也没有抚平。我的眼泪像开闸的洪水,迅速侵占了整张面庞。有相当一段时间,我的脑子空茫茫一片,耳朵反复回旋着夏老头最后的叫嚷。我不知道,在他生命最后终途,他究竟看见了什么。我为自己的迟缓的行动感到气怒。甚至归结出一个荒诞的结论:倘若我能早一点买回水喝,夏老头不至于绝尘离去。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夕阳下山时我横抱着夏老头渐渐冰凉的尸体,一步一步向家中走去。我的步伐踉跄,两条腿像被铐上了枷索,走得颤颤巍巍。我感觉它们飘起来了,完全不再属于我。我怀里的夏老头,变得像羽毛一般无比轻盈。房屋,街道,都以一种奇缓的速度向后倒退,渐渐暗淡的天空,仿佛一面古铜镜,播放着一程一程的旧事,都从头顶上飘然而过。我听到夏老头曾经称呼我的所有昵称,它们铿锵悦耳,伴随着夏老头或怒或喜的表情,在眼前跳跃。

  贾婷看着呆若木鸡的我,又望了一眼我怀中的夏老头,完全明了一切。她指挥我把夏老头放在床上,并替他盖好被子。她坐在床沿,眼泪刷一下流出。我喃喃地说:

  早知道这样,应该让老爹早点住进新屋。

  贾婷默然片刻。她抓起夏老头一只手,放在自己略微隆起的肚子上,她哽咽着说:

  老爹你放心吧,孩子会平安出世的。

  然后她把夏老头的眼皮阖上。又转身给贾亮和李志打电话。他们赶到时,夏老头的尸身,已经慢慢地缺失了水分,看起来像矮了数十公分。贾亮购置来的灵衣,贾婷替夏老头擦拭了身子,为他穿上。李志忙着打电话给火葬场联系停尸和火化事宜。我模模糊糊地看着他们忙碌。一霎那竟感觉自己像是局外人。最后,贾亮逐一拥抱了我和贾婷,他抱我的时候,身体微微地颤动着。李志也过来拥抱我,他拍打着我的后背,说:

  夏雨,要坚强。

  我坚持要为老爹守灵。贾亮索性也留下陪同我们。黑暗里,我们默不言语,能听见彼此滞重的呼吸。一个不再有生命迹象的躯体停摆在我们之间,我屈起膝盖,把头深深埋入两膝中央,后半夜的春寒,一点一滴蚀入肌肤,令我逐渐清醒过来。我找了条毛毯披在昏昏欲睡的贾亮身上,扣紧了贾婷的手。我说:

  你们休息吧。我看着就行。

  贾婷坚决地摇了摇头。我挽住她,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说:

  贾婷,你还是睡会儿。毕竟肚里还有孩子。也得为他考虑一下。

  贾亮也很担心,催促贾婷休息。她拗不过我们,只好准备休息。她回头看一眼夏老头,别过脸,咬了咬下唇,还是裹了被子坐在我的身边,她说:

  夏雨,我不放心你。也舍不得老爹。

  时间似乎静止了。只听见墙上的钟嘀嘀嗒嗒地走着。单调,急促。在这时光的流转中,我依稀看见夏老头坐在饭桌边,边嗑花生边灌酒。他的一只脚搁在板凳上,间或哼一下说不出名的小曲。我在这幻想中,感受着昔日的亲切。直到黎明第一抹亮光,偷偷地捱进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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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发表于 2014-11-21 08:2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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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发表于 2014-11-21 08:24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14-11-24 09:39 编辑
端木 发表于 2014-11-20 19:49
悲喜两重天。亲人的离世给生者的打击,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无法理解的。
所幸此时有至爱的人陪伴在侧。
...

也愿人间再无爱离别。


二十一 意外相遇
  夏老头去世后的一个月内,我一下子丧失了大部分热情,我懒懒洋洋打点着工作和生活。精神好像困顿在一方枯井里。我眼前常常浮现夏老头生命终结的那幕,懊悔和痛恨如同藤萝一样紧紧抓住了我。一有空我就像个机器人,游走在柳镇的各个垃圾场内。这一段时间,我胡子拉茬眼神空落,被贾亮称之为行尸走肉
  我言语极少,贾婷也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寂静有多么可怕,原来夏老头的训叨,已成为我生命之中的习惯。然而现在,我们却只能在追忆中去寻找以往的和谐与快乐。吃饭时我和贾婷对坐着默默扒饭,唯一能提醒我们时间正在流逝的,是挂钟走动的声响。有一次贾婷夹了一筷子排骨朝左边探送过去,老爹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炖——她话说了一半,座位是空荡荡的,贾婷的手一哆嗦,排骨滑落下来,掉在空碗里。我们互瞅着对方,我勉强熬出一个笑容,说:

  快吃吧,菜都凉了。

  第二天开始,饭桌上不再有多余的空碗。我们竭尽全力地扫除一切可能构成心理障碍的东西。夏老头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必须接受事实。

  贾亮建议我们尽早搬家。

  到了新的住处,就不那么触景生情了。他说。

  我未置可否地摇头。直到某一天的清晨我醒来看见熟睡着的贾婷双手交叉,轻按在隆起的小腹上,阳光从窗隙间钻入,洒在她嫩白的脸庞——我骤然间感觉到一种陌生的,久违的美好。我再一次轻轻把耳朵贴在她的心房,从贾婷匀称的呼吸间感觉另一个生命的蠢蠢欲动。生命的本质是爱的延续。此时有燕子低掠过屋檐,衔了枯枝,预备安立新窝。我起身打电话给贾亮,告诉他我决定今天搬家。

  搬家的人很快到了。车上跳下来三个大汉,都长得孔武结实。其中一个引起我的特别注意,我感觉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他。他有一张方正的国字脸,左脸颊斜着一道刀疤,从塌平的鼻翼一直伸展到厚厚的唇角。他的眼里蕴藏着聪慧,机敏,还有略略的不安。东西很少,装在货车上砰砰作响。我被安排坐在副驾驶座上,行驶中可以偶尔听到他们开的黄色笑话,接着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贾婷坚持要带上夏老头常坐的摇椅。她在某方面非常虔诚。到新房后她首先把摇椅放在阳台上,笑着说:

  这下,老爹就可以常晒太阳了。

  家具摆置到位。我结款,请师傅们喝茶稍坐。他们只坐了一会儿,就急忙推说还有任务要告辞。我送他们下楼,车子发动前,那个被我注意的男人又跳了下来。他跑到我面前,很激动地看着我,问:

  你是不是小时候捡垃圾的那个夏雨?

  他的眼神满是热切的希望。我刚点头说是,他已一把探出胳臂,大力捏住我,几乎咆哮地兴奋大叫:

  真是你!夏雨,我是狗蛋啊。你还记得不?小时候,和你一块捡垃圾的那个狗蛋?

  难怪我会感到如此熟悉。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的音容相貌,但却不能改变他的特质。狗蛋是影响我忆忆的关键部分,像一架机器的零部件那样承接了我幼年的种种经历。我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激动使我的问话毫无秩序疙疙瘩瘩。我说狗蛋你什么时候回到柳镇的怎么会当了搬运工你住在哪里有没有成家。狗蛋说夏雨我现在要去做事没有空闲聊了我写个地址给你晚上你就到那里找我。他匆匆拿笔在我的记事本上划下秀丽娱乐城的字样。一蹬腿又跃上了货车。他坐在空荡的车板上,咧着嘴露出整齐的白牙向我挥手。我目送着他,车子在视线里越行越远,最后变作一个小黑点,我背过身,暖风轻柔地抹在我莫名其妙潮润的眼眶上,我倏然觉得一切都那样崭新,并且让人愉快。

  晚饭后我来到秀丽娱乐城。这家坐落在柳镇中心的娱乐城,已成为柳镇夜生活的标志。所有白天被压抑的情绪,都可以在这里得到放任,解脱。用娱乐城的口号来说,就是脱下一切面具伪装,尽情狂欢。我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在振聋发馈的音乐声和五光十色的彩光中寻觅狗蛋的身影。他刚刚以拳头威吓了几个酗酒闹事的年轻人。我说,狗蛋你请个假,我们换地方好好聊聊。

  我们沿着河堤一路走,一路谈。我们彼此倾吐着这些年来发生的故事。听说夏老头去世的消息,狗蛋随我沉默下来。我们并肩停驻在曾经时常嬉戏的河滩,狗蛋蹲身拾起一块小石子,朝水面丢了出去。小石子在水面跳动,划出三圈水波,最后,被平静的河水吞吃了。我抬头仰望,星星如同米粒铺满了整片天空。

  夏雨。你知道吧。我去了西部,在监狱里结识了一个伙伴,他叫何峰。长得就像二毛,又瘦又小。

  我转过脸,静静望着狗蛋。

  我就不知道为什么,总想保护他,照顾他。监狱的生活,真不是他妈的人过的。谁弱,谁就要吃亏。有一次他们欺负他,恰好被我看到了。我冲上去,对准为首的那个人就是一拳头。他的鼻梁骨当场就碎了。

  狗蛋说到这里,轻叹了口气。接着说:

  当时我正在努力减刑。这样一来可好,不只刑没减成,反而多坐了两年牢。

  何峰虽然很感激我。但他的处境更不妙了。我人高马大,别人不敢找我算账,把气都撒在他的身上。

  后来,他就死在监狱里。据说是猝死,心肌梗塞。他妈的老子才不信,那么屁点大的人,会心肌梗塞。

  我不知道说什么。夜晚的江风吹在身上,让人感觉有点寒冷。

  不过人都死了。还能怎么追究。所以老子终于想通了,狗蛋拍打我的肩,很多事情,都是被老天注定的。你只要尽力过,就别再责怪自己。夏老爹不会怪你的,你也要学会原谅自己。

  狗蛋的手掌里全是厚实的茧。粗糙,却有力量。隔了衣衫,我仍能感觉到他手心的内容。一个孤儿的成长史,势必会有更多的纷繁和挣扎。

  你怎么想到回来?我问他。

  我走了很多地方。一直都想着回来看看。看你,看二毛。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你们是我最容易想起,也最喜欢想起的人。一想到你和二毛,我就觉得我其实一点也不孤单。

  我很感动。我看着狗蛋说不出话来。他的表情憨厚,神情安宁。我们不再说话,共同遥望点点繁星,假如星辰能代表一个人的魂灵,那么今夜,二毛,何峰,祖母,还有夏老头,一定也都在注视着我们。

  天色一点点地暗沉下来,直至漆黑一片,水面倒影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寂灭。狗蛋的脸,在夜色里只留下一个轮廓,他说:

  夏雨,我要回娱乐城接人。

  狗蛋爱上了娱乐城一个叫小芳的陪酒小姐。每天下班都要护送她回住处。我说我陪你去。我们重回到娱乐城,人群已经三三两两地散去,杯盘狼藉,几个服务生正收拾着桌椅。我们站在更衣间外,等小芳的出现。狗蛋靠在墙上,很温柔地叫唤小芳的名字。女人拉开门,刚卸完妆的脸庞显得有些惨白,她没好气地冲狗蛋翻着白眼。

  你今天不用送我。我还有约会!

  又是她。我疑惑命运安排的所有巧遇,是否都是为了继续生命之中未唱完的歌曲。小芳?小菊?还是娟子?她的声音暗哑,神情倨傲。她同样疑惑地瞥了我一眼,从我们之间噔噔地走过。狗蛋垂头丧气地看她钻进一辆银色的轿车,四个轮子从狗蛋的心坎上缓缓地压了过去。

  我说:

  狗蛋,回去休息吧。你又做两份工,没有充裕的休息时间是吃不消的。

  没事儿。我习惯了。小芳说,等我赚了足够的钱就能娶她。

  我突然想起问他:

  她不是本地人吧?

  可能曾在柳镇呆过一段时间。不过她从来都不肯多说,她很恨别人问她的过去。

  我和狗蛋在十字路口分别。已是凌晨两点,街上拢聚着薄薄的晨雾,把我们包裹在一片潮气中。我说:

  狗蛋你记得,无论无何你都有我这个朋友。

  他摸摸后脑勺,扬起唇角,安慰地笑了。

  夏雨,记得常来看我。

  我们朝各自的方向行进。抵达家时,屋子里居然还亮着灯,电视也没有关,屏幕上全是雪花点。贾婷搂着枕头,半坐半卧在沙发上,我蹑手蹑脚地关了电视,抱起贾婷,她迷迷糊糊地醒了。

  你下次叫老朋友来家里吧。贾婷嘟囔着,外面又冷又不安全。

  我洗漱完毕,替贾婷捻好被角,旋掉台灯。眼前交替更迭狗蛋和小芳的脸庞,人生的道路,要多少次披荆斩棘,才能走到理想的彼岸。我想生命是一卷白纸,每一个字的刻录都有它非凡的意义。狗蛋之于我的意义,就是勇于面对和承担。

  和狗蛋相遇的头个周末,我们去柳镇南郊公墓看望沉睡地下的二毛。二毛的坟冢荒草丛生,他的父母拿到新的生育指标,从此离开这个令他们悲痛欲绝的小镇,到其他地方开辟天地。——狗蛋细心拔去坟头的杂草,将一束幽香的百合花和一大盘猪头肉放在二毛的坟前。我们垂首肃立,二毛的黑白相片,仍对我们天真灿烂地笑着,仿佛时光,永远停驻在贫寒却快乐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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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25 09:09 |显示全部楼层
端木 发表于 2014-11-21 10:47
另他们悲痛欲绝的小镇
———————————
令他们悲痛欲绝的小镇


已改。问木木好。

二十二 千里共婵娟
(1)
  友谊这个词,在我的一生中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重遇狗蛋之后,我以为我们之间,仍会像幼时那样亲密无隙。然而事实的发展,完全叫人匪夷所思。狗蛋来我家小坐过两回,每回屁股刚粘着板凳不久,就又起身告辞。他很拘束,坐姿毕恭毕敬,话语也甚为简略,聊天时,眼睛并不看我,而是在雪白的墙面上飘来荡去。通常我问一句,他答一句,十分没有意思。我很困惑,这与我记忆里豪爽的狗蛋,甚至与我重新结识的狗蛋,都判若两人。
  夜晚时我静坐灯下,对着书本发愣,贾婷微笑着端茶进来。

  夏雨,有心事?我猜猜,一定是和狗蛋有关的吧。

  他从前不这样。我皱着眉头,那时我们简直好得穿一条裤子。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呢。贾婷说,其实你们的成长方向,道路,都不一样。我猜狗蛋定是有些自卑,才会疏远你的。这和环境,和我,估计都有一些关系。下次你啊,别再多问别人近况了,应该多提提小时候的事儿。等他消除了这种自卑感,你们自然会更亲近的。

  我让贾婷坐在腿上,她的小腹已经浑圆,我越来越欢喜这妮子了。她睿智,通达,并且聪敏。我说老婆,你真是叫我爱不释手。贾婷呵呵乐起来:

  敢情我是你的玩具啊。

  我想贾婷的分析是有一定道理的。秀丽娱乐城龙蛇混杂,烟雾缭绕,不是我能呆得住的地方。于是我索性在狗蛋白天工作结束的时候,守在搬家公司的门口。狗蛋满面汗渍,从卡车上跳下,见到我极是惊讶。我迎上前,亲热地搭住他的肩,我说:

  今天高兴,咱哥俩找个地方喝它几盅,好好聊聊。

  我们在热闹的大排档找位置坐下,柳镇城南的大排档经过多年打磨,已颇具规模。我叫了几碟小菜,两瓶啤酒,和狗蛋推杯换盅。也许是环境缘故,狗蛋明显轻松了许多,三杯酒落肚,话也变得唠叨。他说夏雨你知道不知道我这些年走南闯北是怎么过的,可真苦啊,也挺过来了。帮人家通厕所扛大米扫大街,哪一件都是受气的事儿。我就一直想着要回柳镇来。一路颠簸跌撞的,居然还真回来了。夏雨遇到你,老子他妈的真高兴啊。就算死了,也他妈的值。

  我说狗蛋你别狗嘴吐不出象牙,既然回来了,就得好好活着。兄弟还等着喝你的喜酒。

  那一夜我们喝到很晚。狗蛋请假没上夜班,我们都有点发飘。狗蛋谈到小芳,他真心爱护的女人:

  都怪我没用。不然她也不用这样辛苦,陪人喝酒卖笑。

  我想起那个古怪的女子,微微一怔。

  夏雨,她苦啊。狗蛋自管自语地说,几乎每天都喝得吐了,再喝,再吐。为啥?还不是为那点钱。有时候我想得揪心,真想狠狠抽自己两巴掌。

  狗蛋你们有什么困难,尽管和我说。

  狗蛋深深看我一眼,又替自己斟一杯酒,仰脖一饮而尽。

  我知道你关心我。夏雨,放心吧,我还撑得住。

  我沉默一会。我理解狗蛋的心情,身为一个男人,他只想依靠自己的力量,为她创造幸福。我说那好吧,你啥时候需要,啥时候和我说一声。

  霓虹褪尽,道路慢慢清冷,而大排档依旧热火朝天。从娱乐城三三两两结队涌出的人们,说笑着准备吃夜宵。我和狗蛋相互搀扶起身,忽然狗蛋直起身子,脸上的笑容像石膏一样凝结了。

  我随他的目光望去:小芳挽着一个又矮又胖的中年男子,正灿若莲花地朝我们走来。

  狗蛋甩掉我的手,径直冲到他们面前,他脸膛血红,却极力压抑自己,小声说:

  小芳,你不是说今天不舒服,不去上班了?

  那是我的事。女人冷冷回答。

  ——”狗蛋停顿片刻,送你回家吧。

  你走开,我今天不回去。

  那你去哪里?

  你是谁?站在一旁的大胖子倏然发问,对于这个夜半杀出的程咬金,他怀存相当的戒备。

  怨怒的狗蛋狠狠瞪了胖子一眼,他几乎是嘶哑了嗓子低吼:

  小芳是我老婆!小芳,你和我回去吧。

  胖子闻言阴阳怪气地咯咯笑了。

  老婆?她答应今天陪我过夜的。你这个老公怎么当的?哟,我倒是头一次听说,还有老公叫老婆出来做的。

  我暗想不好。果然,胖子的话未完,脸上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狗蛋这一记拳头力道极大,打得他后退数步。胖子捂住嘴,唇边有细细的血丝渗出。狗蛋极是愤怒,借着酒劲还要上前,被小芳从中阻拦住。

  你给我站住!

  狗蛋扬着的拳手举在半空。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收了客人的钱,有义务好好陪他。小芳说,请你不要妨碍我做事。再说,我也没有说一定要嫁给你。你还是好自为之吧。她挽住胖子的胳膊,轻言细语地问他:

  有没有伤着?

  胖子的脸上洋溢出万分得意的神气。他特意搂紧小芳纤细的腰身,巴不得和她揉成一团,俩人齐背转了身,踏上一辆计程车,扬长而去。

  狗蛋非常受伤。他的姿势成为定格,我慢慢地把他擎着的手臂放下,摒住他的肩,说:

  狗蛋,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千万不要哭。我们,走吧。

  他机械地点头。我架着狗蛋的胳膊,他似乎还没醒过神来,全身都是僵硬的。行至宿舍楼下,狗蛋才仿佛突然觉醒,他努力挺了挺脊背,昏黄的路灯照在他既怒又错愕的表情上,狗蛋呸地吐了口唾沫。他说:

  早该料到有今天。我太傻了。

  我说:也许事不至此,我们或者太多心了。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宽慰狗蛋。一个倾心相付的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予他如此致命一击。这一击,打掉了狗蛋的尊严,打掉了他们之间已是维系不易的感情。

  狗蛋环抱我:

  夏雨,我没事。你回去休息吧。

  他强装笑颜,脸色却无比苍青。他死命憋着眼眶里的泪水。我故作轻松地拍拍他的肘,我说狗蛋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就当作了一场恶梦明天醒来一切都是全新的。他已不愿说话,只是朝我不住点头。我背转身,快步向家的方向走去。我不想看到好朋友的眼泪,同样,他也不愿我见证他的脆弱。男人之间的友谊,其实是一种无声无息的关照,还有某些刻意的忽略。

  三天后我再去等候狗蛋,他的气色已有回转,但仍是底气虚弱。狗蛋拒绝我的邀请,原因是他必须在一刻钟之后去娱乐城报道。他和小芳的关系,已到了无可退路。女孩子第二天就辞掉了娱乐城的工作,留下一封绝交信。信里说得清楚明白,他们是不再可能的了。她已经厌倦无休止的等待,趁着青春年少,得为自己谋求富贵。作为对狗蛋感情的补偿,她愿意拿出适当的金钱,来终止对他的伤害。狗蛋掏出裤袋里的信,收信人上面的三个大字已被眼泪滴透,模模糊糊。狗蛋叹口气,说:

  夏雨,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小芳不?

  我摇头,静静听他说下去。

  那是因为,他抚摸着那三个字,她是第一个能够完整并且喜欢喊我全名的女孩子。

  我的心中一阵酸涩,我别过脸去,不忍心看狗蛋布满血丝的眼睛专注盯着字迹的样子。狗蛋将信重新放进口袋,他握住我的手,似乎轻快地对我说:

  夏雨,我赶着上班了。有空我再来找你。

  我无言。看他的身形一点点地远离,突然喊住他:

  余光杰!我第一次叫出他的全名,记得别太劳累,你还欠我一顿酒饭。

  狗蛋的身形颤了颤,他大声回应我:

  我记得的,夏雨!

  然后他迈着大步,消失在我的视线。我感慨万千,回家后和贾婷念叨了这个情节,贾婷微笑着说:

  夏雨,其实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需要被重视,被关切。你常说名字是一个人的代号,现在你应该明白,这个代号,于有些人的确无关紧要,于有些人,却有多么重要了吧。

  数月后我在街上与狗蛋相遇,他已经恢复如常,偶尔眸子里擦过一丝惆怅,很快就平息掉了。他问我要烟抽,在升腾的烟雾里安静地思考和回忆。烟蒂烧烫到食指,他弹开它,搓了搓双手,说:

  夏雨,怎么柳镇的天气比小时候要冷得多了。
  此时已是初秋。又是清晨,沁凉的朝露贴在他裸露的胳膊上——狗蛋还穿着夏日的T恤,他的身形由于过度劳损,已有些佝偻,黑发里竟杂夹着不少银丝,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上许多。我的心里蓦然浮现出青年的狗蛋来,年富力强,活力四射。我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去买了件长袖衬衣。这几个月我与他未曾谋面。一来因他工作本就繁重,二来,贾婷行动日渐不便,于月前终于替我产下一个男婴。

  我说:

  光杰,去我家坐坐吧。孩子刚出生,还没见过你这个伯伯呢。

  狗蛋呵呵地憨笑,他说夏雨今天我很忙,改天必定来看你和弟妹。

  他说完,躬着身子,缓步猫上一辆电车。我站在原地,看他安份地排队上车,他被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紧紧抓住车上的把手,从密匝的人流缝隙朝我轻轻招了招手。

  过了些日子。狗蛋果然登门造访。这天的他极为光鲜,穿质地并不考究的一套西装,擦得锃亮的皮鞋,头发也抹得齐齐整整。他拿出一块非常精致的长命锁,把它挂在孩子的项上。随后我们欢欢喜喜地去吃饭。这是我与他重逢后,见到他最为开怀的一次。

  夜晚我伏案疾笔,记录下这一天的快乐。贾婷微微地蹙着眉,依在书桌边。我说:

  婷婷,这么开心的事,你怎么反而长吁短叹了?

  夏雨。你注意到了没有?狗蛋的衣服,连标签都没有剪掉。鞋子也明显大了一码。走起路来趿趿拖拖的。

  那怎么了?我没反应过来。

  我看他的脸色,很不好。一定做得非常辛苦。这身衣服不准还是问人借的。可你看他给宝宝买的这只长命锁,绝对是在商城里花了不少钱。我心里不太舒服。

  我心里格愣一下。我说可能是你多心了吧,狗蛋再穷,也不至于落到借衣服的地步啊。再说他现在身兼双职,怎么地也不至这样落魄的。

  贾婷悠悠地叹了口气,说:

  但愿如此。

  女人的直觉敏锐甚于男人,某一天我彻底清楚意识到贾婷预知的正确性。那天我路过秀丽娱乐城,骤然间极想见见狗蛋,便打了个电话进去。狗蛋出来时,不住哆嗦。他身上的夹衣不知经过多少次洗涮,已薄得像一层塑胶纸。我说狗蛋你上回穿的那身西服呢?他闷不做声。我不住追问,结果其然与贾婷说的一样。我十分恼怒,又疑心他是不是把工钱都用在不好的事情上面,逼问得紧了,狗蛋只好答应等他下班告诉我答案。我坐在嘈杂的娱乐城里,郁闷不解就像一堆无头苍蝇,嗡嗡打转。好容易等到下班,狗蛋领我来到他的宿舍楼下。他抬头望了望透着微光的窗子,说:

  夏雨,你自己上去吧。答案就在上面。我还要去买点东西。

  他把钥匙塞在我手中,匆促地走掉了。

  最出乎意料的答案,竟然是房间里端坐着缝扣子的小芳。她对我的到访很是诧异,又似乎有些惭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只顾端详着手里的针线。她的浓妆已经卸去,比上次相见,又更瘦弱了些,下巴已是削尖的了。我瞅着她,这个在数月前还意气风发的风尘女子,此际挑针拈线,和寻常的贤慧居家女子毫无二致。我从她平静的表情里读到隐约的不平静来。僵持稍许,小芳将针线推到一旁,手忙脚乱地给我倒水。她的手微微抖索,一些水溢了出来。我说:

  回来就好。免得狗蛋惦记。俩人也好有个照应。

  小芳低垂了头。半鬏头发遮掩住脸颊,她哭了。

  是我对不起他。她抽噎着,肩膀一上一下地颤动,我太虚荣了。

  我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去劝慰她。女人的虚荣心,有时候就像是一柄没上好栓的枪,如果把握不好,就容易走火伤到自己。

  从小芳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我得知了事情的始末。中年胖子甜言蜜语,允诺会给她一个安定的家庭,她辞了职铁了心跟着他,却发现原来他不只有家室,而且在外面包养了不少女人。这时候那些信誓旦旦的承诺都不见了,俩人反目成仇。更要命的是,小芳长期陪酒落下了严重的胃病,再重新回娱乐城上班已不可能,她茫然地走在柳镇大大小小的街巷,有一刻几乎决定结束无趣的生命。

  我和光杰总算有缘的。飘到哪里都会撞在一起。

  小芳似是欣慰地笑了一下。

  门被推开,狗蛋顶着一身秋寒走进来。他反身旋好门锁,放下手上的一大碗菜肉面。又取出两只小碗,招呼我吃。我说我不饿你们吃吧。他于是又把碗重新收起,只多留了双筷子,与小芳头抵着头慢慢吃。小芳仔细地挑出肉丝让给狗蛋。狗蛋则嘿嘿地笑着,热气腾腾的面条,映衬着两张拥有穷苦幸福的脸庞。我感觉喉咙发痒,起身告辞。狗蛋要送我,被小芳制止了。

  你早点歇息。我送夏雨下楼。

  我们穿过黑黢黢的楼道,来到街上。小芳十分沉静地望着我。她提出一个叫我备感惊异的问题来。

  夏雨,可不可以为我写一个故事?

  你和狗蛋的事,我一定会写的。

  不是他。是一个叫娟子的姑娘的故事。

  娟子?我霎时提起精神,竖起耳朵。我有些迟疑地看着这个女人,她安静的眼神似乎已在证明一切。

  夏雨哥哥。我就是娟子,和你一起吃包子的那个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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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发表于 2014-11-25 09:50 |显示全部楼层
死火 发表于 2014-11-25 09:24
秀秀。我也要轻轻地喊一声秀秀。呵呵。

我好像看到当年那个秀秀,伏在书桌上写小说的模样。那么认真的样 ...


那真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网络上相交的,都是有同样喜好的朋友,大家一起讨论文字,一起读书,一起玩对诗。
我呢,管理论坛和写字,成为生活最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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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发表于 2014-11-25 22:31 |显示全部楼层
端木 发表于 2014-11-25 11:44
娟子,夏雨小时候的亲密伙伴。
她的故事一定充满了辛酸与苦难。
问好碎红

想念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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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发表于 2014-11-25 22:33 |显示全部楼层
油纸伞 发表于 2014-11-25 16:57
实力派啊,像我这样的水货看了,不服不行!

十几年前的东西了,哪有实力可言?有一腔赤诚的喜爱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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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发表于 2014-11-26 10:44 |显示全部楼层
端木 发表于 2014-11-25 11:44
娟子,夏雨小时候的亲密伙伴。
她的故事一定充满了辛酸与苦难。
问好碎红


(二)
  娟子的叙述有些迟滞。对她而言回忆是一件苦痛的事情。她不时会停顿下来深吸口气,微微扬起脸,从口腔里拖出一声吁叹,然后沿着零乱的思路继续讲述下去。我安静地听,听到惊愕的时候紧捏拳头,我听见自己齿间磨擦发出的声响,我猜想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

  她离开我的时候不过五六岁,转眼竟已是眼前这么秀颀的女子了。拾荒者的身份注定了她的漂泊,在城市和城市之间赶场似地辗转,路过许多和柳镇雷同的小镇,娟子没有家,在她眼里,所有曾暂时栖息过的屋檐,代表的不过是一个个形状各异的垃圾仓库。她像一只永远在迁徙的小鸟,不知道下一站会落脚何方。

  她的监护人,那个门神一样精壮的男人,从物质上保证了娟子的基本需求。她始终处于吃不饱也饿不死的生活状态,这种状态成为他控制她的最佳手段。娟子的俯首贴耳,是他苦心栽培的结果,在这个世界上,他收留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是积下的厚德,她必须对他感恩戴德,言听计从。

  这种特殊的关系束缚着娟子的思考。在她完全成长发育起来之前,她一度认为他是她的亲叔叔,唯一的亲人。娟子忽略掉他们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男人也不曾意识到这个黄毛丫头会对自己产生多大的影响。他们都低估了时间的魔力,当某一天,男人看到娟子奋力地洗刷染血的内裤时,她蹲着的身形突然之间成为一种诱惑。他站在她的背后,居高临下地偷窥她,目光从前倾的衣领一路滑落到她的胸脯——娟子浑然不觉,她的上半身随动作的幅度有节奏地抖动着。男人的血液朝头顶直冲,他没想过身形单薄的娟子竟在不知不觉中进步成为丰实的女人。他的小腹膨胀,他走到墙根,解开裤袢,狠狠地屙了一泡尿。夜里他一连点了七支烟,借以平息自己渐渐亢奋起来的神经。他开始有意注视娟子,她饱满的胸脯柔软的腰肢,还有走起路来一撅一撅的屁股,都变作致命的诱惑。他不明白这个女孩子,怎么忽然之间会像一块芳香扑鼻的蛋糕,从形体到面容都有了质的飞跃。他带她去理发,依照理发师的建议,将她的流海分边,露出光洁的额头,发梢向里卷曲,弧度衬托出她十分姣好的脸颊轮廓。他又带她去购置衣物,娟子穿着缀着粉红色小花的短裙,羞答答地站在跟前,简直就是一朵盛开的小喇叭花。男人面对她修长的双腿,惊诧不已,偷偷地咽了好几口唾沫。

  男人的三百六十度大转变,并未给单纯善良的娟子敲响警钟。她固执地认为那是出自他叔伯的本能关爱。在芳菲初绽的季节,娟子和一切少女一样希冀能够装点自己的美丽,她期待像一只花蝴蝶那样破茧而出,羽化成蝶。过度的信任使娟子丧失了必要的防范,甚至有时候男人有意无意的抚摸,她都解释为是一种关怀的表达方式。她感觉天一下子明媚了,生活也美好了。

  娟子的快乐并没有维持多久。当然,这期间男人也是做了一番思想挣扎的。他当初收养她的目的,只是为了老来相依,并没打算在娟子身上找寻到情欲的出口。他们同处一室,每个深夜他都在受无穷无尽的煎熬。娟子匀称的呼吸声,像传说中神秘的笙箫,吸引他不停地思想。隐隐打在她身上的月光,又像一层朦胧的纱,覆盖着她的玲珑曲线。男人翻来覆去,当香烟也不能帮助解决问题时,他试图以双手去寻找解决之道。一阵抽搐间,男人心满意足地搁下双腿,他的头缩在被子里,这时才又大汗淋漓地冒出,男人咂咂嘴,转一个身,沉沉睡去。

  娟子说,我的悲哀,从某种立场来说,是自找的。

  假设那一夜,娟子不曾起身,或许噩梦也不会那么快地降临到她的身上。那天夜里一直下着倾盆大雨。木头房屋又闷又热。半夜突然刮起大风,强劲的西北风呜呜呼啸,夹杂了豆大的雨点甩在窗台上,噼啪作响。娟子醒来了,她起身去查看窗栓是否扣紧。黑暗里,娟子听到男人压低了嗓门,发出嗬嗬的呻吟声。她犹豫了片刻,摸索着走到男人床边,隔三四步的距离,男人的脸不见了,余下一团弓着的被子。娟子好奇地立在黑暗中,看那团被子微微蠕动。她甚至更靠近了危险一点。这时候从被子里骤然伸出一只手来,这只鬼爪几乎在一瞬息就完成了扯,拽,压,撕等一连串的动作。可怜的娟子,还来不及反应,就被男人沉重的躯体压在了身下。男人的目光像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球,他呼吸急促,理智的防线在娟子的女人香飘在床沿的霎那土崩瓦解。几十年的鳏夫生活要结束了。娟子轻言细语的抗拒更激发了男人的欲望,她的推搡则绵软无力。男人迅速地剥落娟子的衣服,像剥一只竹笋那样轻巧,他伏在娟子身上,尖锐的牙齿紧咬住她的肩膀。娟子惊哭,她不断地问阿叔你怎么能这样俺可是你侄女是你亲手养大的你怎么能这样?她的哭泣毫无作用。男人饥渴如狼,以进一步猛烈的动作拒绝娟子的央求。

  天蒙蒙地亮了。男人还在熟睡。昨夜像一场战役,他横刀入侵到娟子的领土,并取得最终胜利。床上凌乱地摊摆着他的衣物,香烟,还有几张斑渍点点的厕纸。娟子跳下床,开始清扫战场。撕裂的疼痛还未完全消逝,两条腿像没有了知觉,拖动行走。床单上一滩殷红,流成一张战地地图。娟子闭上眼,瘫坐在地上,双手抱住头,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男人。光溜溜的他跳下床,搂紧了娟子。男人心里多少有点愧疚,于是声音也异常柔软。男人说:

  叔叔是忍不住。娟子,你就原谅了俺。你若是愿意,俺就娶你,若是不乐意,俺也保证不勉强你。

  十六岁的娟子,掀起核桃样红肿的眼眸,定定地望着男人。男人接着说:

  俺会负责的。俺一定会负责的。

  然而历经此事,男人就像一只偷了腥的猫,总想着鸳梦重温。如果说之前男人尚有良知,这刻的他,已完全控制不了自己。他的言语并不能束缚行动,反而将负责二字时时挂在嘴边当作侵扰娟子的借口。男人不仅在半夜大摇大摆地爬到娟子床上,就连白天也极尽可能地创造机会。男人说:

  俺会负责。你如果嫁不掉,也只有俺才肯要你。

  全一副无赖嘴脸。娟子是残花败柳了,他不愁她不乖乖听话。男人的思想发生翻天覆地的大逆转。娟子现在像拾捡来的垃圾一样,是属于他的私人物品了。他不允许她和其他男人多说话,不许她多瞅他们一眼。

  娟子不吱声。她对男人还保存着美好天真的幻想,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虽然又老又丑,也都是命运的安排。她只有服从。只是有时候坐在门前的板凳,抬头望澄蓝的天空时,娟子的思绪中会飘过一个淡淡的身影,湿润了眼窝。

  夏雨,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看着娟子,她淡淡地朝我一笑。很快给出答案:

  柳镇是我唯一留存美好记忆的地方。你,则是我唯一想在死前见上一面的人。

  我说娟子你别瞎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现在你自由了,就应该好好地重新生活。娟子摇摇头,她恳请我给她烟,点亮了,她继续陷入到那段痛苦的回忆中去。

  起初的日子虽然凄苦,也还算过得去。男人除了时刻监视娟子以外,其他方面倒还正常。娟子的乖巧和认命,无疑正中男人下怀。虽然老夫少妻会招致不少流言蜚语,好在拾荒出身,被人指点评论也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坏就坏在某一天,男人的朋友送来一些白色粉末,这些微小的晶粒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把男人一举捕获。男人的食指顶住一只鼻孔,另一只鼻孔从管子里轻轻地吸食它们。男人开始手舞足蹈,脱衣服,喃喃念叨一些稀奇古怪的话。毒品带给男人的欢愉甚至超过了娟子。男人开始沉迷于吸毒,拾荒明显不能满足需要。他动用积蓄,当本来就少的存款被花到一文不剩时,他做出一个可怕的决定——借高利贷。后来的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利滚利的高利贷决不是悬壶济世的善举,男人东躲西藏,最终在一条小巷被截获。面对对方明晃晃的刀刃,男人紧张地蜷屈了身子,他在一通拳打脚踢中连喊带哭地叫道:

  我还有老婆。我让她来抵债!

  于是那一天,做好饭等男人归来的娟子,等到了一群男人。男人不敢看她,盯着脚尖交待:

  娟子,你照顾好郑爷。

  郑爷一脸麻斑,两只招风耳朵几乎可以拖到下巴。娟子直直站起,第一次很鄙夷地捎了一眼男人,掀开门帘进了屋子。郑爷赶紧腆着肥大的肚子跟进,反手一扬关上门。布帘子在门楣晃荡,然后静止。郑爷啧着嘴走出,舔舔下唇,他说:

  这次算还了利。你老小子艳福不错。

  男人毕恭毕敬地站着,猫着腰,不敢直起来。直至娟子系着扣子走出,娟子一巴掌挥去,男人捂着肿痛的左脸不敢发怒,只是嘿嘿地陪笑。娟子长久以来的压抑和苦楚,仿佛全被这一掌给击打出来,男人的表现叫她轻视之余,又附生出一些得意来。他欠了她的。她大可以对他招来挥去地使唤。更重要的是,以男人目前犯毒瘾的情形来看,他往后要求着她的时候还有的是。娟子更加讨厌男人的猥亵,半夜他再爬到她的床上,被她狠狠一脚踹了下去。他滚落在地,门牙磕出了血,也只是讪讪地离开,敢怒而不敢言。娟子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泪水和笑容同时在脸上交织开来。

  这以后郑爷来过几次,男人的毒瘾越来越重,干脆每天游荡,招募其他男人到家里舒服舒服。完了照例拿换得的钱去购买毒品。娟子早已麻痹,她尽力迎合他们,发出自己都弄不懂的轻笑,她的眼前飘过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还有五颜六色的纸币。郑爷最后一回踏访,是在男人摔死之后。男人的死因至今都是个谜,或许是酒喝高或许是毒品吸食过量,他一脚跌到鬼门关里,再也没有回来过。

  郑爷带了一些钱,塞在娟子掌心。他说:

  人都死了。你还年轻,为自己打算打算吧。

  娟子把钱放进贴身的裤袋里,扯着郑爷的衣袖进了堂屋。她给他沏茶,一件件缓慢地褪掉身上的衣饰。她一丝不挂地站在郑爷身边,闭上眼睛。微微颤动的睫毛像某种奇特的召唤。娟子说:

  让俺好好服侍爷一次,那死鬼与郑爷的帐,从此与俺不相关了。
  郑爷轻轻叹息了一声。

  娟子,你这是何苦?你又没有真正嫁给他。

  她拉住郑爷的手,放在自己温热的胸膛上:

  这都是命。都是造化。

  后来娟子就没有再见过郑爷。她从那个标志耻辱的小镇上迅速撤退,开始又一程的流离生活。男人在世时,她对衣食住行都无所要求。一混入到大千世界,眼前豁然开阔。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社会如同一只巨大的怪兽,将娟子卷介其中。她学会抽烟喝酒,学会卖笑,学会用青春的肉体去换取无边无涯的欲望。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却一直惶惑不安,这是出自于灵魂深处的声音,另一个自己劝阻她继续堕落。娟子感到空虚,但她并没有意识到它的来源,很多时候,她环抱着双臂静静坐在地板上,熄灭灯光,盯着墨黑的浓夜,试图找寻到自己最初的影子。这种坚持一直到她回柳镇,在发廊被我发现的那一天才有结果:她在我身上看到那个童年的夏雨,同时在他的身上看见折射出来的童年的娟子。

  我想喊你的。娟子说,就是有自卑感。喊的两声全压在嗓子里了。

  我凝视着她,我说:娟子,不管你曾做错什么。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那个美好干净的娟子。

  娟子愣了一下,她显然没有料想我会这么说。她的眼圈慢慢潮红了。我生怕她又触及往事,赶忙转换话题,我说娟子你怎么会遇到狗蛋的,这个我倒是非常有兴趣听听。

  说起来,我接近他还是有目的的。

  我大吃一惊。等我弄明白娟子所说的目的时,忍不住微笑了。

  狗蛋回柳镇找我,用的是最古老的办法,发动群众。他凭借脑海中残留的影像,大致勾勒了我的体貌特征。狗蛋要找一个也拾过荒的,叫夏雨的人的消息很快传到娟子耳际。狗蛋大概认为娱乐城人多眼杂,消息渠道灵通,没想过我是不去那种地方的。——娟子与狗蛋套了会近乎,从他的叙述中得知后来发生的这些事情。狗蛋说得洋洋得意,娟子听得津津有味。听到二毛死的时候,娟子落泪了。她一遍遍地在心里描绘着那幅场景,越发觉得狗蛋的自首行为是英雄壮举。当然,娟子并没有把和我的故事也对狗蛋全盘托出。她那时候已在发廊见过我,决心不与我相认。

  狗蛋为我搬家,又是一个意外。他意气风发地告诉她这事,她也就静静地听他的形容。包括贾婷,还有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她听他的口吻,揣测我的事业家庭,忽然觉得远远地注视我也十分安心。

  娟子和狗蛋恋爱了,他们相爱得十分辛苦,正如我所知。一方面,娟子极希望脱离这个光怪陆离的圈子,另一方面,他们现有的收入却不能确保让她享有一份安定闲适的生活。中年胖子出现后,娟子又一次进行了错误的估测和选择。

  夏雨哥哥。我现在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了。人不怕穷,就怕穷得太没骨气。

  我笑。她终于找到了应该走的方向。有相爱的人互相温暖,这对一个伤痕累累的女孩子来说尤为重要。我说:

  娟子,你不知道吧。狗蛋对未来其实有美好的设计,你相信他,他会交给你一份圆满的答卷的。

  她重重地点头。天气寒凉,晚风吹得人眼睛都迷蒙起来。我说娟子我送你回去吧,太晚了光杰要担心的。她噙着笑摆手,转身进楼。想一想,又跑到我的面前,严肃地恳求我说:

  夏雨哥哥。我从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些话。所以,也请你不要告诉光杰。好吗?

  我看着她诚挚的眼神,捏紧右拳举起。我说:

  我愿意指天为誓,娟子的从前,我和谁都不会提起。

  她满意地朝我眨了一下眼睛,再次走进楼道。我静立着,看他们小屋的灯熄灭,才调过身子,沿着河堤朝家而行。秋天的河水漫涌,水位线抬高了十几厘米。我朝茫茫的河流望去,娟子的音容在黑黝黝的浪尖沉浮。

  夏雨哥哥,这河里住着水妖。一有孩子不小心,就被它捋下去蒸了吃。

  我相信娟子已经被河妖捋走了。世界上只有一个娟子,活在我的心底。还有一个活生生陪伴着狗蛋的女子,叫做小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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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发表于 2014-11-27 10:25 |显示全部楼层
端木 发表于 2014-11-26 11:15
我一直在这儿,在这儿等着碎红更新小说。


嗯。更完,我也要回心情故事去。
顺便好好写字了。
见木木在,总是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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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发表于 2014-11-27 10:32 |显示全部楼层
端木 发表于 2014-11-26 11:15
我一直在这儿,在这儿等着碎红更新小说。



二十三: 彼岸花(一)
  冬季过后,暖春便迈着脚步姗姗来迟。狗蛋携同娟子来看我,娟子勾住狗蛋的胳膊,露出甜滋滋的笑。她经过一季调补,气色已经好许多,大概是走得着急的缘故,脸上红扑扑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来。狗蛋也见得康健了,我说从你身上果然能读出心宽体胖四字真经。狗蛋憨厚地笑着,放下一篮鸡蛋:
  夏雨,我们是来向你辞行的。
  啊?我没反应过来。
  医生说小芳这样的身子,适宜在乡间调理。我们商量了一下,打算回她的家乡去。先盖间房子,再找些事做。我们都已经辞职了。
  我打从小离开,都没回过家乡。这次终于可以回去,好激动哩。娟子接口说。
  那你真是如愿以偿,贾婷端茶给她,人啊,到一定年纪就开始惦记着叶落归根了。能早回乡,还是早回地好。
  她们话匣子一打开,顿感投缘,俩人躲到房里叽叽喳喳海聊去了。我和狗蛋对坐,互相仔细打量着,然后一同笑。
  夏雨,这次一分开,又不知道到哪年哪月才能再见。狗蛋搓着双手,我一定会很想念你的。
  我也一样。没关系,天涯何处不逢君嘛。回去后好好待老婆,等过两年我来看你,可得让我抱大胖儿子了。
  我们相互交换了住址。狗蛋买下午一点的渡轮票,不能耽搁太久。我要送他们去渡口,被婉拒了。娟子说夏雨你别送我怕我们一受不了就不走了。贾婷也意外地劝阻我,还一个劲朝我挤眉弄眼。我看他们紧紧依偎着走到路边,坐上开往渡口的公交,渐渐地消失在我的视线。我有点难受,颓然地坐在椅子里发呆。生命中可珍视的朋友,重逢后又各自天涯的感觉并不轻松。贾婷泡了芬芳的茉莉,摆在桌上。她微笑着注视我:
  夏雨,别难过了,人都有自己的一个家啊。别离是为下一次的相逢嘛。你不是常这么说的?
  话是这么说。我总有点担心他们。我轻轻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生活是靠双手创造的嘛。贾婷咯咯笑了,我刚刚偷偷往小芳的皮包里塞了二千块钱。
  啊?我大窘,这个傻妮子,真是啥事都想得出来。
  你别担心。我没说完。我啊,在钱里夹了纸条,说这钱是我们借他们造房子用的。归期两年。我怕他们发现不收受,才拉着你不让送客。
  我紧紧地搂着贾婷。是啊,人都有各自的家园,朋友哪怕在天涯海角,只要彼此牵挂彼此惦记,就已经很完满了。我还苛求什么呢?
  果然,一年后狗蛋的汇款单如期而至。他和娟子回乡后承包了鱼塘,又栽植柑桔,年终结算时,盈余竟有万余元。于是就迫不及待地把款先给我们汇来了。和汇款单同时抵达的,还有一张全家福。狗蛋和娟子的中间,端坐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背后标记了拍摄时间,还有孩子的名字:
  余夏。
  我把相片压在写字台的玻璃板下,和我儿子的满月照并列摆放,两张天真无邪的面孔,都朝我灿烂若花地咧嘴笑着。
  李志也结婚了。对象正是我看见过的那个护士。他们琴瑟和谐,均对医学有着浓厚的兴趣。一个是出名的医生,一个是护士先进份子,我戏称这才叫天作之合。李志一脸柔情蜜意地盯着他的新婚妻子,嗯了一声。他的目光让我想到若干年前那个风流倜傥的帅小伙,成天琢磨着如何在情书造诣上百尺竿头,又想到他给贾婷未遂的那封万能情书,不禁扑哧一声乐出声来。李志十分尴尬,急急地为自己辩解道:
  年青不懂事的时候,只注重外表。等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时,就更兼重涵养一点了。
  贾婷存心捉弄他:
  噢?这么说来,我就是虚有其表而败絮其中,尊夫人则是金玉其内却姿色平平的了?
  李志窘迫得答不上来。他无辜地望着我们:
  你们夫妻俩一唱一和,厉害得要命。我才不和你们争。我老婆啊,就是我眼里最漂亮的花朵。
  我听他说花朵,又想到他曾对着班上体育委员朗诵的事。我们的体委是一位牛高马大的女生,常代体育老师打年终分数。李志体育成绩不好,从来都是不及格,他想从她那里走后门过关,就对着她情声并茂地朗诵:啊,你是我的大丽花!刚好那个女生胸部极大,平时非常避讳人们说到字,一脚踢中他的要害。李志偷鸡不成蚀把米,在家里哼哼唧唧了一天才来上课。走路还是内八字,这事在我们班里传笑了好几天。
  我说:
  她是你的啥花都好,万万不要是霸王花。
  满堂轰笑。李志红着脸踹了我一脚。
  贾婷笑着忽然沉默下来。我担忧地问她在想什么,她说:
  哥哥不在这里,我想他大概又有事来不了了。
  贾亮越来越神出鬼没。出席聚会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李志选择的是旅行结婚,说好了回来后要大家聚聚的,他事前也应诺得很好。到这时候还不露面,一定是不来了。
  李志问贾婷:
  贾亮这小子,我们都成家了。他到现在还是个快乐单身汉,你哥哥是不是把嫂子藏起来了不让大家看?
  哥哥说他不结婚。怕拖累人家。
  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夫妻坐在同一条船里才叫风雨同舟。
  我有点疑惑。李志的话很有道理,夫妻同林鸟,何来拖累一说。贾亮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倏然间,我脑中疾速闪过戴老六猥琐的模样,贾亮做的事会不会和他有关系?他们那天交换的到底是什么?
  正思考间,贾亮匆匆赶到了。他一屁股坐下,咕噜噜地连灌了好几杯茶,剥了一堆开心果往嘴里塞。
  好啊,我都听见了。从实招来,在说我什么坏话?
  李志掩住笑,一本正经地回答:
  贾亮同志,据悉你近来行动无常。根据我侦察员不分昼夜的严密侦察,发现你正从事不法活动,现证据确凿,希望你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罪行,主动交待,争取从宽处理。
  一声,贾亮的杯子摔在地上。他的神色大变,恼怒中混杂着莫名的惊骇。他用力拍着桌子,脸膛青黑,太阳穴突露,喝道:
  是谁在造谣?简直无中生有,胡说八道!
  贾婷急忙掰开他的手掌,看有没有被划破的地方。李志显然没料到他的一个玩笑会激发贾亮如此大的反应,一时间怔在那里。喃喃说:
  我不过是开个玩笑。
  我也觉得贾亮的反应实在过激。他仿佛也有所意识,弯腰去捡地上的玻璃碎片,低声咕哝了一阵。等他坐直了,又恢复成那个开心快乐的贾亮。他给李志一记老拳:
  他妈的老子的心脏病迟早被你吓出来。说得像真的一样。
  大家嘻嘻哈哈坐着谈笑了一阵,李志医院临时要接受一个急救手术,于是我们纷纷互道晚安,离开茶室。贾亮随我和贾婷走了一程,他本来要去探望外甥,这时候手机响了。贾亮掏出手机,先直接断掉连接。然后埋头发了个消息。数分钟后,他改变了主意,对我们说另行有事,急急调转身子打了辆车,走了。贾婷望着他钻进车门,似有所思地晃了晃脑袋,叹息一声。我揽定她的肩膀,我说傻丫头不要担心你哥哥他没事。贾婷强装着扯了扯唇角,她说我知道我知道他只是太忙忙到没时间陪我们。
  我们都不再说话,我知道我和贾婷都在为贾亮担心,但又都不想接受这样的猜测。说的话不过是彼此安慰罢了。柳镇的改变日新月异,昔日居住的小巷已经扩建,围墙也早已经被推倒。可是我希望人的变化并非如此,特别是贾亮。
  大概过了两个月,我们的担忧变成铁打的事实。戴老六在严打期间被查出藏毒,遭受刑拘,他在审讯里提供出有价值的线索:供货的上家是贾亮。霎时柳镇的大街小巷都张贴出贾亮的头像。贾亮终于梦想成真了,不过这次,让他环游世界的是一张黑白色调的通缉令。那天我在书房写字,贾婷在厨房忙碌着,突然听见在客厅看电视的儿子拍着双手笑着嚷嚷:
  舅舅上电视喽。舅舅上电视喽!
  贾婷慌乱地掼下菜刀,冲进客厅。儿子指着屏幕里的肖像说:
  妈妈你看,舅舅在电视里。
  贾婷大叫一声,瘫痪在沙发上。我急忙抱起她,贾婷伏在我的肩膀,地放声大哭。我抚着她的背,也是又焦虑又伤心,我千思百想,万万没想到这个与我从小玩到大的志趣相投的朋友,竟然在做着这样的违法勾当!我腾出一只手,播贾亮的电话,手机是关着的。贾婷抱着我的腰,泪水像破堤的洪水一样,很快淹湿了我的前襟。她断断续续地抽泣:
  夏雨,夏雨,我心——————割!
  我能感觉到她的颤抖。此时的贾婷,像片在秋风中悬悬欲坠的落叶。我只能更紧地搂住她,眼眶也一阵模糊。电视里贾亮的头像忽远忽近地跳动,依然是那样快乐无忧的笑容。他怎么会这样糊涂,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从前的一切看似不妥的地方都有了解释:那是因为贾亮的的确确在从事见不得人的所谓事业。而这种事业,誓必最终要以生命和自由作为偿还的代价!
  第二天傍晚,警察找上门。他们彬彬有礼,问了几个问题。贾婷卧在床上不吃不动,眼神空洞渺茫。我尽可能地提供出相关线索,事实上我的思绪也是一片空白,好几次答非所问。我说:
  你们一定是搞错了吧。贾亮是我的好朋友,我和他从小玩到大的,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
  我说:
  贾亮从小就是心地善良的孩子。他只懂得如何去帮助别人。
  我说:
  一定是有人诬陷他。你们可要查实清楚,不要冤枉了好人。
  可是警察回答我说: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如果没有证据,我们是不会通缉他的。他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不代表他长大后就还是这样的人。这一点,我相信你们应该清楚。一切要以大局为重。假如他有任何消息,请你们配合警方工作,要在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我呆若木鸡地点头。
  等他们出门,贾婷轻悄悄地从床上起来,她流着泪,坐在我的身旁。朝远处凝神眺望了一会,然后抹掉眼泪,以一种决然而平静的态度说:
  他们说得对。他不能一错再错了。我们要劝服他投案自首。
  我讶然地瞪着她。贾婷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她的语气更加坚定。我的内心一阵波涛澎湃。贾婷,这个柔弱的女孩子,在这么紧要的关头,不是想着如何帮哥哥逃脱法律的治裁,而是要将之亲手送进监牢。她的内心需要承受多大的煎熬,才能做出这样的决择啊。我伸手环住她的胳膊,她仍在轻轻地颤抖。我说:
  他会明白你的苦心的。我们也是为了他好。
  贾婷虚弱地靠在我的身上,如今,我真正成了她唯一的依靠。而我们要联手去抓捕的,是她的哥哥,我的死党。
  过了片刻,李志的电话打来了。李志的声音十分憔悴,听得出他也一宿没有睡好。李志说:
  夏雨,我思考了很长时间,觉得还是应该打个电话给你。贾亮这次犯的可能会是死罪,我思来想去,身为他最好的朋友,我们都应该有坚持的立场。好朋友更不应该包庇他。所以,无论是你还是我,一有他的消息,都还是立即通知警方吧。
  李志的表态更让我坚定了态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和贾婷都守着电话,怕错漏掉贾亮的任何消息。一天,两天,半个月过去了,贾亮就像从这个世界上凭空消失了一样,被蒸发得干干净净。大街小巷处处张贴着的大幅通缉令,有些已经被新的广告覆盖,有些则经受了风雨的腐蚀,破烂不堪。警察到家中例行走访过几次,一无所获。这个小镇迭出的案件让他们疲于应付,有一回一个民警甚至在我家问询笔录时睡着了。他们的劳碌让我唏吁,同时感受到一份莫名的亲切,所有平安幸福的生活,都是来之不易的。一些幸福的产生,必然会牺牲掉另一些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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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发表于 2014-11-27 10:32 |显示全部楼层
闲过信陵饮 发表于 2014-11-27 10:29
你的意思,我们不值得留恋?


{:soso_e103:}{:soso_e101:}我哪有这样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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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发表于 2014-11-27 10:36 |显示全部楼层


{:soso_e101:}{:soso_e101:}{:soso_e101:}
我会经常偷偷潜水看着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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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发表于 2014-11-28 10:31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闲过信陵饮 于 2014-11-28 10:36 编辑
端木 发表于 2014-11-27 13:09
我有个缺点,无论看小说还是电影电视剧,都喜欢结局是大团圆式的,
虽然那在许多人看来很俗气。每每看过一 ...



{:soso_e178:}今日完毕。



(二)
  当我以为贾亮彻底消失的时候,他却以一种闯入者的姿态躲藏在我家里。他胡子拉茬神情疲惫,眼窝深深地陷入,眼睛布满了血丝,颧骨高高暴起,嘴唇干裂,头发像一篷枯草又长又干遮住脖颈。他的手上握着一副黑色太阳镜,听见有人开门,他蓦地惊跳起身,抽出随身的匕首躲在门后。见是我,他长吁口气,朝我呶嘴示意把门反锁。我确实是惊喜交加,见贾亮这样落魄潦倒的样子,忍不住鼻尖一酸。贾亮软软地倒在沙发上,我倒水给他喝。他一气灌完了。我正要问他话,他却抢先说:

  “妈的,这逃亡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我已经大半个月没洗澡了,夏雨你有没有能换的衣裳先借我穿穿?我去洗澡,回头咱哥儿好好聊聊。

  我找出一套衣服递给他。他找个袋子装好,径直向卫生间走去。

  我隔着门,听里头哗哗的水流声,贾亮很轻地在哼一支小调,是他从前常哼的调子。我安静地听着,一会儿,他不唱了。我说:

  “贾亮,到处都在通缉你。你还敢跑回来。

  “我太难受了。猫在山林里,风餐露宿的,还成天提心吊胆,怕条子来搜山。

  我可以想象出贾亮担惊受怕的样子。我说:

  “还是自首吧。说不定政府能宽大处理。这样逃,啥时候才到头啊?

  水声止住了。贾亮沉默了一会儿。

  “夏雨,我拿你当哥们才回来找你。你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贩毒!是掉脑袋的事儿!条子能那么轻易饶了我?

  我不吭声。在想怎么才能劝服贾亮自首。弃暗投明,争取宽大处理,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戴老六那个XX,我真是小看他了。他妈的胆比谁都小。”贾亮像是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他才藏几克毒,能判多少年?妈的老子的一个小拇指都不到!

  “贾亮,自首吧。

  门被拉开,贾亮换好衣服了。我们面对面地盯视着,他的目光满是迷惑不解。

  “夏雨,你被条子灌了迷魂汤了还是怎么地?自首?自首我能落个好?还不就是吃枪子儿。你要是怕我连累你,明里说话,我贾亮绝不是拿兄弟开涮的人。

  “不是——”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

  “不是就好。”贾亮像往常那样捶我一拳,“我就相信你是靠得住的朋友。这里我也不久呆,过三两天我就走。其实本来马上就可以出去的,还是有些放不下你和贾婷,还有我的小外甥。真要走了,不知道猴年马月再能见面了。
  “走?到哪里去?

  “文莱知道吧。假护照人都帮我办好了。身份证也有。”他从换洗的衣服里掏出一叠文件来,我瞟了一眼,看到新身份证的名字一栏,印着张天水三个字。
  我无法再多说了。我的脑袋乱哄哄的响成一片。贾亮打了个呵欠,说:

  “我先睡个囫囵觉。别叫我。”他往床上直挺挺一躺,四仰八叉,扯过被子盖在肚子上,才几秒钟就打起呼噜。我心知他是太累了,这种躲藏的生活比游击战役还要让人劳心伤神。我靠在房门,看贾亮睡得香甜,心里乱成一锅粥,公安局给的电话号码就端正地摆放在茶几上,只要我动一动手指,我就能把一个贩毒者送进大牢,就能从此问心无愧。可是我怎么也拨不下那几个简单的数字。贾亮分明能逃出法网的,他只是惦记我们才折回来看看。我的眼前浮现出从前的一幕一幕,它们像一句句的哀请,哀请我不要干蠢事。最后我发现自己摁出的号码是贾婷的。

  贾婷即刻就赶了回来。她走到床边,把贾亮的手臂放进被子。她坐在床沿,像妈妈那样细心地理着他的发角,眼睛里满是泪水。她端详着贾亮好一阵子,然后走出房间,轻轻旋转了门,从容不迫地对我说:

  “报警吧。

  “我——”我支支吾吾。

  “还是我来。”贾婷说。她照着号码一个个地拨动,到最后一个时,她停住了。右手一压消除键,还是没有拨号成功。她紧咬着下唇,一行泪顺着面庞滴落在听筒上,我上前夺过电话,挂断。我说:

  “再想想,也许还有其他办法。

  “除非他能自首。”贾婷无力地说,“否则谁都帮不了他。

  我说:“那我们就再劝劝,也许他能醒悟?

  于是这个傍晚,贾婷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我们绝口不提其他事,只一个劲地回忆小时候的欢乐时光。贾婷斟满三杯葡萄酒,举敬贾亮:

  “哥,从小到大你最疼我,我记得有一次别人欺负我,是你冒着危险把我从围殴里夺了出来。为这,敬你一杯。

  她说着,仰脖一干而尽。

  我也说:“贾亮,从小到大我都和你混。我挨罚你也挨罚,我受表扬你也受表扬,我们可谓是甘苦与共,好兄弟,好朋友,我敬你。

  贾亮很受感动,我们一点一滴地细数着件件小事。喝了不下五瓶红酒。贾亮喝得脸红脖子粗,他频频举杯,到最后好像醉了。他左手搭着我的肩膀,右手搂着贾婷的胳膊,趴在桌子上,喃喃地说:

  “好妹妹,好妹夫,我只剩你们了。

  依照我和贾婷的计划,这顿晚宴算是最后的团聚。第二天我们便要将这个最亲最爱的人绳之以法。然而半夜贾婷去给贾亮倒水,却发现床铺空空。——贾亮不知何时遁走了。一封信,静静地放在床头:

婷婷,夏雨: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你们和我一句句地讲从前,讲快乐。我就明白你们的意思了。我做错了事,我也明白,要接受法律的惩罚。但是我不能自首。一自首,一切的一切,就全都完了。

  婷婷,大哥最疼你。也最不放心你。你是个傻丫头,凡事都那么倔气,其实一个女人聪明不聪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能疼她的好男人。大哥很欣慰你找到夏雨,他是一个能负责任的好男人,好爸爸。

  夏雨,我的兄弟。我记得在很久以前,你问过我从事什么生意。现在你清楚了。我所谓的“生意”,根本从头到脚都只是贩毒。对不起,我骗了你,骗了李志。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你们卷入到这个漩涡里来。我一辈子都没有对你说过谎话,但是在这件事上,我撒谎了。实在对不起。

  另:也许真正相见无期了,代我好好照顾婷婷。

                                   贾亮

                                   即日

  我捏着这张稀薄的纸片,它们在我手中重逾千斤。贾婷趴在我的肩头,再一次泪流满面。我们相拥着坐在漆黑的夜里,看远方的青山,慢慢在晨光里露出线条。太阳高挂在天空的时候,我牵着贾婷的手,来到柳镇公安局的门前。阳光点缀在悬在头顶的国徽上,它看起来是那么肃穆。街道边并肩驻立着几间商铺,有欢快的音乐从其间一家流溢出来。贾婷的眼睛又红又肿,她冰凉的小手不自觉地紧捏着我的手心,一下一下。我则不住地屏气,生怕自己不够坚定。铁栅栏缓缓被拉开然后合闭,一辆警车从我们身边错肩驰进公安局的院落。我看到几个威严的警察跳下车子,拿着步话机汇报情况。贾婷猛然抬起头来盯着我,她极力聚出一个笑容来:


“夏雨,我们吃早点去吧。我饿了。”


我握着的拳头慢慢松开,我说:


“好。我也饿了。”


我们背过身,贾婷揽住我的腰,她几乎把整颗头颅埋进我的胸膛。我们忽忽悠悠地晃荡着,眼前的道路忽然变得无比清宁和宽敞,整个世界静寂得只剩下我和贾婷。而我们不停地走,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到哪里。某一瞬息我们不约而同地仰视天空,每天的这个时刻,都有飞机从柳镇上方掠过。我们望着那片虚无的蓝,在里面寻找贾亮湮灭了的影踪,直至脖子发酸。贾婷吐出一口长气,她问:


“夏雨,我们做错了没有。”


我无法回答。贾亮是我最好的朋友,平凡是,犯罪也是。一天是,一辈子也是。


我们没有再提到贾亮。贾婷翻找出一份世界地图,她的指尖始终在南中国海岸线间摩挲,日日不休。


警察再次上门征询的时候,贾婷在阳台上晾衣服。我堵在门槛应答他们的提问。我的安静与从容看上去毫无破绽,事实上我的目光从没直视过对方,我的心里扑通扑通地敲着擂鼓。他们友好地收拾好笔录,和我道别。但不一会儿又折了回来:


“能借个洗手间吗?“


我侧开身,示意他们进屋。一个警官匆匆跑到卫生间,另一个则坐在沙发上和我聊天,他的注意力很快被摆在茶几上的地图吸引住了。他摊开地图,用似乎漫不经心的口吻说:


“你也喜欢旅游?”


他的蓦然发问让我吃了一惊。我连声应说是啊是啊我从小就对地理很有研究喜欢到处旅行。警官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和我攀谈起来。他说:


“这么巧,我小时候的志愿,可是当一名真正的探险家呢。我姓姜”他探出手来,“想不到能在这里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看他笑得爽朗,提着的心总算放下。我们随意聊着各国的风土人情,地理风貌。这时贾婷冲泡好两杯茶叶,她将之放在茶几上,顺手把地图重新折叠收好。贾婷讪笑着说:


“你们辛苦了,喝杯茶吧。”


“我们还有工作,还是告辞了吧。”


我送他们出门。姜警官十分严肃地注视我,他说:


“夏雨,人情大不过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们应该懂这个道理。如果有贾亮的音讯,要及时通知警方。”


我一个劲地点头。他若有所悟地沉思了一霎,又笑着说:


“你的地理知识还需要重温啊。树熊并不是加拿大的代表动物。它生活在澳洲。刚才我说的时候,你可没有反驳。”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我直觉他凭借警察的敏锐,嗅出点什么。他目光中的威严智慧全部映照在我的面上,我感觉面庞一阵火烧。关上门,贾婷静静地望着我,我自嘲地笑了一下。贾婷走到我的跟前,她踮起脚尖,双臂环绕着我的项背,她把脸紧紧贴在我的下颌,贾婷颤抖着轻声说:


“夏雨,他们都知道了是不是?”


我的心里异常难受。我很痛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竖起耳朵,仔细研究他说的每一个字。但是,一切仿佛都太晚了。贾亮的命运,全然掌握在警方手中,我们只能祈祷上天不要那么快地对贾亮实施惩罚。他是其他人眼中的毒枭,是罪不可恕的贩毒者。然而对于我们来说,他却是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亲人。他所犯的所有罪责,都不能成为推断掉我们深刻情谊的缘由。人的本质都是良善的,贾亮没有选择好他的人生,却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悲哀,而是所有他爱及爱他的人的共同哀伤。它像一根钢针一样,深深地刺进我和贾婷甚至更多人的心窝。没有为他抵挡住命运的洪流,则是我们的失职。我和贾婷的精神更为紧绷,我们密切地注意着新闻,每天清晨买份《柳镇日报》,晚上准时收看电视,其间李志也打来过一次电话。对李志的提问我同样抱以沉默,电话线的另一头,他也沉默了片刻。李志说:


“夏雨,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有人怪你的。”


其实我们非常清楚地意识到,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止贾亮被缉捕归案了。这是事态发展的必然。然而所有一切徒劳无功的关注,都好像是在绝望中守候着希望,守候着最后一点残存的相关记忆和快乐。
  三周后的某一天,报纸花大篇幅刊登了贾亮被捕的消息。这条消息之所以轰动,一方面在于它跨跃了两国的国界,另一方面,在于贾亮被捕前的惊人举动。他爬到一所教堂的尖顶钟楼上,试图从上面跳下结束性命。然而国家的法网承接住了他。在医院就诊后,他被转押到柳镇看守所。“贾亮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法庭将择日审理。”报纸上说。

  贾亮生命的两次跳跃,都在屋顶进行。一次是在自己家的房檐,为了逃避当时他厌恶的母亲,另一次就是在异国的教堂上,他没有逃脱掉法律的惩处。

  庭审的结果也很快昭示于众:贾亮贩毒数量太多,对人民财产和社会安全造成极大隐患,经查实,证据确凿,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当事人可提起申诉。

  贾亮没有申诉。行刑前几天,我和贾婷去看他。贾亮托狱警带出一条手工编织的红色幸运扣,正是贾婷和我在他的本命年买来赠送他的,作平安符。贾婷那时候曾调笑说:

  “这枚平安扣送给你,保护哥哥永远平平安安。

  贾亮的意思很明显。他不愿意再见我们了。我和贾婷相搀扶着离开监狱,步履迟重而缓慢。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回头注视着那幢高墙,那里面关押着我的朋友,她的亲哥哥。风吹在脖颈里,怵怵地发凉。

  到行刑那天,我们关掉电视,不看报纸,不听收音。我们极力抗拒有关死刑犯的所有消息,自欺欺人地想象贾亮仍旧活着,活在高墙之中。可是中午时分,贾婷切菜突然切到指甲,我手忙脚乱地找OK绷给她缠上,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轰轰的沉闷的声响,是工程队在开劈山路。贾婷背靠着厨柜渐渐蹲下身去,她双手堵住耳朵,低下头,大颗大颗的泪珠笔直地落到我的鞋尖上。

  贾亮被枪决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我们家阴云散布,我和贾婷像两个没有知觉的木头人,单调机械地吃饭,睡觉,反反复复。然而有一天,李志的电话打来。李志说:

  “夏雨,我要接受一项新的挑战,要为一个六岁的孩子换颗心脏。这项手术我从来没有做过。我看见她了,很可爱的小姑娘,穿桃红的裙子,系着粉红的蝴蝶结,喜欢史努比,喜欢小丸子。她叫我李叔叔而不是医生。夏雨,我一定要让手术成功。

  我受他的情绪感染,有点激动,我说:

  “相信自己,李志,你一定会成功的!

  关上手机。我遥望着窗外,又是桃红柳绿的一季新春,蔚蓝的天空中飘浮着几丝洁白的云彩。贾婷挂在我的臂弯上,微风扬起她的刘海。我微笑着和她对视,依稀在她的目光中,看见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抱着一只大娃娃,遥遥地向我走来。金色的夕阳余光里,漫天晚霞里,她像一个纯洁的天使,张开雪白的羽翼,飞翔在我的周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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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发表于 2014-11-28 10:44 |显示全部楼层

恭喜什么呀,嘿嘿。十几年前就写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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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发表于 2014-11-28 10:48 |显示全部楼层


麻烦你。我在单位偷偷发,不方便哩。{:soso_e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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