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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燕集南亭 荒草(连载完毕)
楼主: 碎红如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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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草(连载完毕) [复制链接]

31
发表于 2014-10-29 22:59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9 22:09
中午看时怕记忆有误专门请教了度娘,80年代末期有百元大钞了,但应该是四位伟人的头像。
如果碎红老师笔 ...

就这样改吧。家里电脑上不了六星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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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发表于 2014-10-30 09:32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14-10-30 17:40 编辑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9 12:23
看完午休了。期待精彩继续


一朵向阳花
  我的成绩倒数一二,对绘画却极有天赋,这一点让狮子头大跌眼镜。我画的花鸟鱼虫活灵活现,贾亮给了个形容词叫栩栩如生,他说:
  “夏雨,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大画家。

  他的口气,仿佛我当画家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我于是也眉开眼笑,觉得一支笔就可以换取N多水果糖。我最喜欢春游秋游,可以到山间溪流玩个痛快。吕小燕时常很不屑地发牢骚,说每次郊游都是爬山,一点新意都没有。她说的时候把眼睛眯得只有一条线,扬起下颌:

  “我表姐他们学校,就到旅游景点去,坐汽车都要坐好几个钟头。

  吕小燕表姐在镇西的那所学校读书,吕小燕动不动就是“我表姐他们学校”,好像她也跟着她表姐沾了光一样。贾亮曾嘲笑她说:

  “你表姐学校那么好,你怎么没和她一块念啊?

  吕小燕答不上来,重重地从鼻腔里“哼”一声,走开了。贾亮低声和我说,瞧她那个得意劲,我就不相信她们学校真那么好。

  他说归说,心里还是很妒忌的。有一次他托着下巴看窗外,我问他想什么,这家伙十分怅惘地回复我:

  “夏雨,你说柳镇外面的地方,都是啥样的?坐好几个小时车,一定很远吧。

  “我不知道。”我说,我也没想过要走出柳镇。

  “不行。”贾亮若有所思:“以后我一定要走遍全国。”他为自己又定制了一个目标,兴致勃勃地从家里偷出地图指点给我看,“夏雨,这是北京,这是上海
……”
  我斜了一眼,有点诧异,原来北京上海都只有那么丁点大。我们趴在桌上研究了半天,都没有找到柳镇在哪里。这让我有点泄气:柳镇是个不入流的小镇。

  “嘿嘿。夏雨,吕小燕表姐学校去玩的地方地图上也一定没有。”贾亮擅于找到心理平衡。他反而为这个发现雀跃不已,吕小燕再说起她的表姐时,轮到贾亮抬起头颅进行有力的回击:

  “你表姐去玩的地方,有北京大吗?有上海大吗?告诉你,我已经在地图上查过了,连个屁也没有。”他得意洋洋地宣告。

  贾亮有不少愿望,几乎每周一换。这次他能和你说想当作家,下一回没准就变成歌星演员,当然,每一次他都怀着崇高的信仰,查阅相关的资料进行分析。比如据他分析,一个好演员就是从跑龙套起步的。他强有力的证据是刘德华周星驰等人的明星之路。他说得滔滔不绝,我听得晕头转向。我根本不认识那些所谓的明星,贾亮也不认识,他不过道听途说,留了心眼记住罢了。

  所以他说要当个旅行者,我表示怀疑。贾亮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果然下个星期,他调转目标,誓言要当一名伟大的水手,就像大力水手那样。为了这个志愿,他甚至吃了三四天的菠菜,每天都跑来屈起手臂问我是否变健壮了,在得到我N次的否决后,贾亮像瘪了的皮球对当水手失去了兴趣。

  我没有想到,贾亮自己也没有想到,多年以后,他真的做成了一个旅行者,跋山涉水,足迹遍及各地。然而那次的旅行,是以逃亡的方式进行的。过程和结局都不美好。

  狮子头大概也听到部分同学的怨艾,对于每次春游都组织爬山有点抱歉,她站在讲台上,扶一扶眼镜,说:

  “同学们,明天学校春游爬山。大家要注意安全。

  下面一片失望的嘘声,受吕小燕影响,不少同学都向往能去更远的地方。

  “明天早晨七点,操场上准时集合。”狮子头撂下一句,夹着讲义离开。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基本上在说要买什么吃的东西。教室像沸腾的一锅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吕小燕趁机做起生意:

  “你们要买什么水果,我给打八折。

  “看她那样。”贾亮阴阳怪气地捏着嗓子学吕小燕的话:“大优惠大减价,欲购从速。

  “喂,夏雨,你明天带什么吃的。

  “还有什么,馒头,水壶。

  “你怎么老是这些?多没意思。”贾亮很为我感慨,“人贫百事哀。

  我笑一笑,我没有多少悲哀。我觉得去爬山是很快乐的一件事。我还可以带上画笔,画下蓝天白云,绿草红花。每次站在山顶上眺望,自豪感就油然而生,地面上的人都变得像跳蚤那么大,汽车和轮船则像微型玩具。我时常有种错觉,好像妈妈的目光,在山的另一侧注视着我,迎面吹来的风,是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我,轻柔而又温和。

  夏雨,你真是爱幻想。”贾亮说,“你或许会成为诗人。他们通常会在山顶吟诗,什么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什么成岭成峰之类的。”他又替我设想一个美好未来:“而且,还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诗人。

  回家时夏老头已经收工,俯在桌子上打盹。随着我一天天长大,他打骂的频率也慢慢减少了,可是脾气依旧十分暴躁。我放下书包,转身去做饭,我家用的是煤油炉,烧一顿饭就如同历经一次战火,满鼻子满脸炮灰。做完饭我擦一把脸,到附近的小店里给夏老头沽酒,老板儿子嘎子在外面玩弹珠,看到我傻不拉叽地咧嘴笑:

  “爸,小破烂来沽酒了。”他问:“听说你们明天要郊游,去哪儿呀?

  我瞪他一眼,把酒瓶子递给他爸:“沽二两黄酒。

  “夏雨你明天郊游?看看有啥要买的。”老板笑眯眯地说。

  我尽量不去看柜台里陈列的五彩缤纷的零食。那是致命的诱惑,但我的眼前忽然铺出一溜食物来,苹果,话梅,巧克力,都扭动着身子,唱着秧歌。我匆匆扔下钱,拿了酒瓶就逃。

  吃饭时我无精打采,被夏老头一通臭骂。

  “龟儿子有啥心事?越活越像王八——八杆子也打不出个闷屁。洗了碗赶紧做作业去。

  他吃完饭一抹嘴,出去闲逛。我坐在桌边,脑袋里全是挥之不去的苹果话梅,我双手抱住头,很讨厌自己像条馋虫。

  夏老头回来时带了两斤苹果,还有一小袋芒果干。他把东西丢在桌上,大刺刺地说:

  “龟儿子明天春游?咋不和我说。他妈的根本没拿老子当爸爸看。

  我极惊奇。估计是嘎子他爸走漏风声。我每逢春游,只提带一句,夏老头似听非听,渐渐我也就不再向他汇报。没想到他今天慈悲心动,竟然会给我准备零食。我摸着光滑的苹果,又隔着塑料袋闻闻芒果,喜悦像一串鞭炮在心里“噼哩啪啦”炸响。

  第二天我高高兴兴带着点心去学校。时候尚早,天色泛着浅浅的鱼肚白,我到操场一看,已经有不少同学聚集在那里了。我找到贾亮,把昨晚夏老头的赏赐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他听了把嘴张大得我可以清楚地数清里面有几颗烂牙。

  “啧啧,夏雨,你要转运了。

  我说:“夏老头确实待我越来越好。但让我叫他爹,我还是叫不出来。

  “别想了。那话怎么说的,船到桥头自然直。”贾亮做个手势,“狮子头在叫我们集合了。

  我们的目的地是已经爬过多次的小山。柳镇地势平坦,难见青峰。这座山可谓是鹤立鸡群,孤单地矗立在镇东口,像个守护柳镇的近卫兵。我们浩浩荡荡地出发,和这个卫兵进行第N次的亲密接触。我踩在他的胸口上,他用肩膀承托起我。爬了两个多小时,我就已经伫立在峰顶。此时阳光像一只金色的刺猬,端正地挂在空中,蔚蓝的天空深不可测,上面悬挂着一朵朵雪白的云,宛如一群在蓝色草原上欢快奔跑的羊羔。我大口大口深呼吸,清晨芬芳的凝露混杂着泥土的气息,钻到心肝脾肺里,十分舒畅。狮子头宣布就地解散,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自由活动。我取出铅笔,坐在一块大石头旁,预备画下这幅美丽景色。

  正当我专心致志时,贾亮出奇不意地给我一掌:

  “夏雨,干嘛呢?我们去玩吧。

  “没看到我在画画?

  “真没劲。”他嘟囔着,走开了。

  没过几分钟,我听到贾亮“咦呀”大叫一声,紧接着不少同学惊天动地一阵骚乱。我赶紧抛掉画笔循声跑去,只见贾亮不知怎么滑落在山崖边,他大半个身子忽忽悠悠地荡在半空,像只在风里摇摆的螳螂。他两只手紧抓着崖壁上的一棵小树的树枝,那棵小树已经不堪重负,就要折断。我没有考虑,就趴到地上,把手伸给贾亮。

  “快,抓紧我的手。

  我个子瘦小,怎么也碰不到贾亮。几乎要哭出声来。同学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震慑到目瞪口呆,我一边努力地向前扑,一边回头扫视同学:

  “你们谁来帮帮忙?胳膊长一点的。

  大家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在吕小燕身上。她是我们班里有名的“长臂猿”。

  然而,我们的班长,在这关键时刻放弃掉了她平素的权威。她边摇着头,边期期艾艾地说:“这样是,不,不行的。我去叫老师来。

  她转身一溜烟地跑掉,眼看贾亮就要掉下万丈悬崖,我的心急得像一万只蚂蚁在咬噬,有同学也趴下抱住我的腰,第二个,第三个,我们像一条蜿蜒的长虫,铺展在草地上。

  狮子头终于赶来了。见情形她呆怔了几秒钟,然后她命令我们站起来。她的手上握了根不知哪里寻来的铁棒,和我们说:

  大家排好队,夏雨你过来拉住我。其他人拉住夏雨。”她把铁棒探下悬崖,叫贾亮擎住它。我们“喝哧喝哧”地像拔河一般,把贾亮从生死攸关的边缘拉了回来。

  “虚惊一场。”贾亮喘着粗气说,“真是可怕。哎哟我的手好痛。

  他的手上两道血红的口子。

  “我前面看你,真像只肥螳螂。”我笑着说,“挂在那里,好像千斤顶一样。

  “你真不是哥们,还取笑我。

  “说真的。”我话锋一转,“真应该好好谢谢狮子头。要不是她,我们谁也救不了你。她那时候的表现,确确实实是个好老师,又沉着又冷静。

  “唔,我也觉得她很像亲人。

  正说着,狮子头就来到身边。她蹲下身,仔细察看了贾亮的伤口。

  “一会回去记得上医院上药消毒。不然伤口容易发炎。夏雨,”她扭过头看着我说,“老师第一次发现,原来你这么勇敢。

  我嘿嘿地傻笑着,受宠若惊,狮子头的表扬令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高大起来。我在心里说,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狮子头也很亲切。

  这件事过后,狮子头在班会上表扬了我,说大家都应该学习夏雨勇敢,遇事临危不惧的精神。同时她狠狠地批评了吕小燕——她那天慌乱中并没有去叫老师,而是一个人偷偷地下山回家去了。狮子头说:

  “我们强调三好五好,最重要的,是思想品德要好。希望大家都能牢牢记住。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就算学习成绩再怎么出色,都不是可爱的。

  同学们拼命地鼓掌,我和贾亮鼓得最起劲。贾亮激动得泪水盈眶,他前天给狮子头送水果花篮被拒绝了。这个事实让他推翻了之前我们的所有判断:狮子头并不会接受吕小燕家赠送的水果。因为她本身,是一个高尚的教师。

  “你怎么会跌下山的?”我问贾亮。他挠挠头皮,嘿嘿一笑,说:

  “我看到一只很漂亮的鸟,想去抓的,没想到一脚踩空了。

  得,这个大笨蛋。不过我们也算因祸得福,对狮子头的认识更进了一层。沟通的渠道从此开始,狮子头注意到了同学身上各自的发光点,你们像一群小星星。她说:折射出许多光辉,让老师感动。

  不久,班级座位进行合理调整,我和贾亮也被调到前排——我们个子小。成见消除,作为对狮子头的响应,我和贾亮自觉遵守纪律,上课专心听讲,作业也认真完成。期末时,我的名次上升了十几位,贾亮也尝到了努力学习的甜头:他的自然居然考到班级第五名,贾红军一乐之下,答应暑假带他到边上的旅游景点游玩。夏老头开完家长会回来,笑逐颜开:

  “龟儿子,真替老子争气。你们老师当着大家的面表扬你呐。

  我画了一幅图,详实地记录下当日的情形。我们的姜老师,眼睛里饱含关爱和忧虑,半倾着身体,伸长手拉一位肥嘟嘟的男孩儿。头顶上,金色的太阳,像一朵盛开的向阳花。

  柳镇少年儿童业余图画比赛时,贾亮怂恿我去参赛。我不同意,他借口要看,一把夺了去。结果这幅画获得比赛的第二名。贾亮跑来向我道喜,我还如在梦里,反应过来,欣喜地紧抱住他不会说话了。

  “我给画编了名字,叫《一朵向阳花》。”这小子不愧是兄弟,连我的心思他都知道。

  “就是把我画得太胖了。”他补充道。

  这事传到狮子头耳朵里,她很感动,专门找我进行了一次谈话。在这场对话中,她深刻地检讨了自己,诚挚地向我道歉,她说:

  “夏雨,以前是老师的教学态度有问题。老师向你道歉。今天起,老师和你们就是朋友了。

  我的小手,握在她宽阔的大手心里,暖融融的。我在心里说:

    狮子头,你是我永远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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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发表于 2014-10-30 09:43 |显示全部楼层
残雪 发表于 2014-10-30 09:39
百元大钞有80版,90版等等,好像全面流通差不多应该是87、88年。粮票也应该是差不多年代停用的,我现在家 ...


{:soso_e102:}那玩意儿现在可作收藏品啦。我是没有了。
以前的人民币,家里有纪念版的。旧币是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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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发表于 2014-10-30 09:45 |显示全部楼层
残雪 发表于 2014-10-30 09:43
文字里有人的心性,也发散着人性的智慧和为人的坦诚,如绣过谦了!


{:soso_e163:}嗯。准备开工写新字去。

你们能看到人性,这对我来说就是安慰。这个字,本来应该或者想要表现的,就是人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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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发表于 2014-10-30 17:34 |显示全部楼层
端木 发表于 2014-10-30 16:19
铨释——诠释
一万只蚂蚁在吞噬——这里用咬噬是不是更好些?


嗯。不错。你都成我的专业校对师了。
我去改。然后下班。累一天。5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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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发表于 2014-10-30 17:40 |显示全部楼层
残雪 发表于 2014-10-30 10:00
这一节,夏雨和贾亮的转变,非常符合孩子的心理,语言传神,过渡自然。
个别语言有成人的感觉,如:贫贱百 ...


抱抱雪。
下班了。到家要干活和陪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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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发表于 2014-10-31 12:21 |显示全部楼层
息心 发表于 2014-10-22 00:33
很喜欢,属于实力派,望更新。


这里也见到息心。
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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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发表于 2014-10-31 12:22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端木 于 2014-11-1 22:56 编辑
残雪 发表于 2014-10-30 09:39
百元大钞有80版,90版等等,好像全面流通差不多应该是87、88年。粮票也应该是差不多年代停用的,我现在家 ...



祖母 完不成的心愿(1
  我的祖母前额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皱纹,像一叠厚实的书页,哗啦啦摊开,就读出一段历史。她笑的时候,眼睛眯着,鼻翼挤在一块,仿佛一朵行将零的野菊花。尽管如此,我还是认定她年青时是个美人,清丽素秀的那种类型。有一天我从杂物箱里翻出她的照片,果然符合我想象的定义。
  祖母的家境最早还是不错的。她的父亲是个李姓屠户,有着所有屠夫的共同特征: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吼一声方圆五里都能听见,手里的杀猪刀舞得虎虎生风。祖母的母亲是个药罐子,像根枯枝似地躺在病榻上,喝下的药比吃的饭还多,整个人也变成一味中药,除了呼吸,匀不出气力说话,于是就更沉默,存心叫人忽视她的存在。祖母童年时美貌就已显山露水,有媒婆上门做媒,李屠夫三碗酒下肚,拍着胸脯就把女儿许给隔村的骆家儿子,从此骆家常送了柴米绢布来,都一一笑纳。一直到祖母十岁,父亲牵着她去婆家探门,刚走进杂院,坐在门坎上的骆少爷一下跳起来,鼻涕口水流了满面,抱住祖母就亲,李屠夫一巴掌挥去,他也不哭,松开手痴笑着:

  漂亮媳妇,好。进洞房呐
——”
  曾祖父才知道自己上了媒婆的当。骆家里里外外,统共两间茅屋,三床被絮,猪圈里的猪瘦到一环臂就能抱住,根本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这些年送来的东西,虽说不算少,还都是砸锅卖铁,举债四邻凑合的,祖母若嫁过来,还没享福先背上一屁股两大腿的债。他是后悔到肠子发青,然而说要退亲,那边一千万个不同意。吵嚷起来,四乡八村地放出风声,说李家背信弃义,礼也收了,头也点了,到头来稍不如意,就要退亲,把亲家往死路上逼。骆家老迈的太婆果然往村口大树上吊了三尺白绫,边吊边抹眼泪边等人来相救:

  我们骆家怎么这么命苦啊!真比吃了黄连还苦呐,没良心的,我老太婆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们——我要到阎王殿去告状,看那些缺了心肝的,都被雷劈死!

  她如此叫喊一个下午,拾起白绫回家去了。媒婆早收受了骆家喜礼,叫她吐出,简直比登天还要困难。所以也收敛了一脸媚笑,义正言辞地指责李家贪财,盘剥完骆家又不愿意负责。

  她一张三寸舌搬弄是非,更把曾祖父说得无情无义。村里本来就缺乏谈资,遇到这事像遇到新大陆一样新奇,越传越为龌龊,李屠户一家完全成了吸血鬼,专门利用漂亮女儿骗取钱财。

  祖母的母亲,禁不住流言,握住祖母的手,说了她平时一个月也说不完的话:

  儿啊,是我们命苦。注定要你嫁给那个傻瓜,我们是没有办法,你可不要怨恨爹娘。

  于是事端平息,我的祖母,还是依规矩要嫁给骆家的傻儿子。当然她心里十分不愿意,又找不着奋起反抗的理由,到了规定那一天,骆家来迎接祖母,只临时找了两个帮工,左右架着骆傻子,来招领媳妇。我的祖母照样打扮得素衣素裤,在头上插了一朵象征喜庆的红花,端着几只脸盆,撇开脚步跟在后面,她的父亲站在自家的门口,看女儿像赴刑场那样大义凛然,眼窝濡湿。祖母没有和曾祖父说任何话,也没有回头看十七年来生长的一草一木,她走得迅疾,像要把所有委曲都狠狠地踩在脚下。到了村口的土坡,一阵风呼呼地吹过,祖母转过身,看到家的屋顶已经变成一颗小圆点,她咬咬嘴唇,举起袖子一抹眼泪,那些眼泪,连同她的欢乐,都被埋葬在风里了。

  骆家放了两串鞭炮,也没有宴请,悄无声息地把祖母迎进家门。这个标致的女孩子一进门,他们就猜测她并不符合要求。婆婆的眉毛揪集成一团,她要教会她如何做一个标准的儿媳妇。我可怜的祖母,在她的豆寇年华,开始学习下地耕耘,十指都磨出了血泡。几亩田地改造了祖母,她在风吹日晒和炉灶的烟熏火燎中变得粗鄙。她的形象和任何一个在田间劳作的女人无异:略微佝偻的身子,宽大的蓝布衫,裤腿卷到膝盖上面,说着一些下流的笑话。只有偶尔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祖母会对清澈河水里那个女人产生瞬间的疑惑,觉得她仿佛是自己,又不是自己。

  祖母到骆家的第二年,生了个女儿。这不是好兆头,全家人都明显地表现出失望,祖母自己最厉害。她一心想生个儿子挣得在骆家的地位,结果事与愿违,反而多出一份口粮的负担。祖母的脾气越发急躁,打骂女儿成了家常便饭。她在骆家受这许多气,女儿成了她的出气筒。但终究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打完了又觉得不忍,抱住她一通大哭。

  女儿叫骆美好,长得并不美好,深深承袭了骆傻子的痴呆相。——祖母望着她,感觉又很陌生。他们一家都很陌生。祖母深夜里看着睡在身边的丈夫女儿,觉得自己置身在黑黢黢的一个大漩涡中,怎么拔也拔不出来了。
  小木匠是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仲夏来到骆家的。他背着一堆工具,停在门前的大树下,问祖母讨要水喝。祖母兜一碗井水给他。小木匠咕咚咕咚地喝完,对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表示了谢意。他的嘴上覆盖了细细的一层绒毛,像新鲜的桃子泛着阳光细碎的光亮。暑气浓重,祖母拿张小板凳给小木匠坐。她说:

  就在这歇息一会吧。这大热天的,啥事都不能做。

  小木匠腼腆地接过板凳,塞在屁股下。他开始给祖母讲述村子外面的故事。外面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多姿多彩。祖母听得入了迷,她对那个未知的世界,以及走南闯北的小木匠,滋生了不同寻常的情绪。她对眼下这种平淡无味的生活,更加厌倦。小木匠脸上细密的汗粒,都像在宣告一种丰富的神秘经历。

  我的祖母,在那个午后,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说家里的床坏了,请小木匠隔天来打造一张新床。而趁着没人,祖母却用斧头劈开了床的木板,然后将铺盖原封不动地放回。她像一个破坏者,破坏着原本完好的东西。晚上傻子睡觉,还没坐稳就被摔得四仰八叉。严厉的婆婆怪罪祖母不够小心,祖母表面黯然,心里却十分欢喜。她趁机举荐小木匠,说他的手艺精湛,收费又低。于是隔天,小木匠被请到家里来了。

  那天下午的情形大致是这样的:婆婆带了傻儿子和孙女去茶房看大戏,留下祖母在家当监工。小木匠在杂院里刨木桩,他脱掉上衣,露出精光透亮的后背,看上去结实并且性感。我的祖母捧着一杯凉茶,走到小木匠身边时突然跌了一个趔趄,茶水溅在小木匠赤裸的上身。慌乱的祖母掏出准备好的手帕为他擦拭,擦着擦着手就被捉住了。小木匠的眼睛比太阳还要热辣。祖母羞答答地嘤呜一声,转身逃进了屋里。杂院里满地的刨花,白朗朗一片,滚烫得如同刚刚烧沸的开水。

  等骆家大大小小回家时,我的祖母,已经像一层稀薄的空气,消失在傍晚的霞光里。那天的晚霞也很奇特,一朵一朵连接着,好像开放极奇艳丽的鸡冠花。

  骆家到李屠户家索要祖母,未果。我的曾祖母早两三年就已撒手人寰,不问世事。曾祖父孤家寡人,想起这几年来的满腹辛酸,还被人逼迫强要女儿,怒火中烧,拎着杀猪刀追赶得骆家人抱头鼠窜:

  女儿?女儿不是给你们了?还敢来向我讨要!我还没有问你我女儿哪去了!他娘的人善人欺马善人骑,老虎不发威,你们就当我是病猫!

  我的祖母,就以背叛这种不甚光彩的方式,和骆家人断绝关系。她满怀希望,觉着未来熠熠生辉。她的出逃,在她自己看来,是勇敢的行为,是为爱情牺牲的行为。她对于骆家,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他们只给她留下一段耻辱的回忆。她要脱胎换骨,重新找回被遗落的时光,这时光被寄予在小木匠身上,由他负责谱写和雕刻。

  小木匠姓夏,二十岁之前的状态是独来独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二十岁某个夏天午后,他突然迅速蜕变为一个要为家庭负责的男人。这个大他四岁的女人,用她丰腴的胴体,雪白的肌肤,引诱他犯罪。而且巧妙地利用眼泪,搏取他深切的同情。他领着她,穿行无数个城镇,逐步建立起相互无间的默契和依赖。像一切普通夫妻那样和生活里的残酷和疾病进行战争。祖母的秉性是纯良的,但沾染过多乡下女人的坏脾气:粗言秽语,不修边幅。她渴望融入到城里,又对城里人的习气不以为然,认为他们斤斤计较,追逐蝇头小利。她拿出她那一套准则,去衡量周围所有事物,看到的都令她不满意。她认定她受了欺骗,几乎每次吵架,祖母都会叉着腰骂:

  你这个缺心肝的!老娘瞎了眼,放弃荣华富贵和你过这种漂泊的日子!

  这个时候,从前一切的不如意,都被美化。那个强迫被嫁给傻子的女人,反而身价骤长,变成了衣食无忧的少奶奶。我的祖父很明确地指出这种臆想缺乏事实支持,他说:

  要不是我,你这会儿,还在田里种稻子呢。

  我的祖母大吼一声,冲上前去,揪住祖父的衣襟,又踢又踹,她的指甲印在祖父的脸颊横七竖八。小木匠也被激怒,扯住祖母的头发往墙上撞去,发出咚咚沉闷的,像敲击木鱼的声音。他们的战争能持续数个小时。最后两人精疲力竭,瘫软在地。而一到夜里,祖母明显占据了上风。我的祖父钻进被窝,想抱住祖母亲热,被她一脚蹬开。她冷冷地要求他郑重道歉,小木匠此刻在乎的,并不是谁是谁非,所以很爽快地应允了。于是他们和好如初。

  我的祖父,手艺确实精湛。在柳镇定居后,声名渐渐传开,来找他做家具的人络绎不绝。祖母在家编织竹筐拿到集市出售,因为价廉物美,也往往被抢罄一空。生活渐渐好转,祖母不再和祖父三天两头地打闹。又在几年时间里磨润了棱角,她此时,已和其他市侩的生意人一般了。

  祖母生命里的第二次变异,是在和祖父共同生活了九年以后。那时我的养父夏小山已经六岁,整天在泥地里翻滚。有一天祖父整理了行囊,对祖母说:

  我到余姚去一趟。那边有个大户娶亲,叫我过去给打一套家具。工钱三倍。你带着小山在家里等我消息。

  祖父的消息就是没有消息。我的祖母一边编竹筐,一边扳着手指等丈夫归来。报春花第三回开放的时候,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迈着风情的步伐踏进祖母家的门坎。

  我是夏XX(我祖父的名字)的老婆。她趾高气昂地说,顺手抛了一个信封在桌上,这里是一千块,你点一点。他不会再回来了。

  放你娘个屁!我的祖母正在和面,闻言怒不可抑,擎起面杖就扔过去:滚!我才是他老婆!

  你不愿意承认就算了。你和他没有领证,不受法律保护,你自己也清楚。女人一面跑出院子,一面掼下话。

  我的祖母,嘴里骂骂咧咧,她的表现盛气凌人,像一只斗鸡那样瞪圆眼睛,探长脖子。等那个女人出门,祖母一屁股倒在椅子上,眼光瞄到桌上那包钱,抓起来丢到地上,她跳上去狠狠地踩了几脚,又俯下身子,把钱捡起来。拆开信封,一张一张地清点抚平。夏小山看她的脸色历经阴转多云又到一缕阳光,很是不解,问她:

  娘,爹为啥还不回来?

  你爹到很远的地方去了。看,这些钱,是他叫人带来给我们母子的。我的祖母不愿意承认小木匠的变心,她不能接受别人的背叛,宁可自己欺骗自己。

  接下来,我的祖母仍旧以这种守望的姿态,过了多年。多年以后,即使是夏老头,也清楚地意识到父亲是不会再回来的了。然而我的祖母说:

  他总是要回来的。

  大概上天怜恤,某一天黄昏,我的祖父忽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祖母面前。他面上的沧桑书写了这些日子的艰难。我的祖母那时在喂鸡,先是看到一双破败的布鞋,像被老鼠啮咬过一样。然后她的目光随着破破烂烂的裤管一路爬到男人的脸上。他谦卑而猥琐地微笑着。我的祖母攥了笤帚飞出去,一声直扑祖父面门。

  男人没有躲避,他张开双臂,微笑着向祖母靠近。祖母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大哭:

  你这个没良心的,舍得回来了?不怕狐狸精骂了?你回来干啥?

  祖父患了肺病,家里舍不得拿钱医治。他名正言顺的老婆,又勾搭上邻村的一个男子。更不愿搭理祖父。木匠无奈之下,总算想到祖母,想到还有一对在等他的妻儿。

  祖父回来后第二年冬,由于医治过晚,一劳永逸地化为尘土。他死在柳镇,死在祖母身边。这是祖母最骄傲的事件之一:

  他还是选择了我。祖母说,没有证又怎么样。老天有眼,谁待他最好,他心里明镜似地悬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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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发表于 2014-10-31 18:16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端木 发表于 2014-10-31 18:06
这一段对祖母的描写是很熟悉的段子,但给人以真实感。
令人纠结的还是时代问题:
如果夏老 ...

对。我早上发的时候也在犹疑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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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发表于 2014-10-31 23:27 |显示全部楼层
残雪 发表于 2014-10-31 18:26
木木读的仔细,这校对如绣应该奖励哈

{:soso_e113:}当然当然。
端木想要啥奖励?当然还有雪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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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发表于 2014-10-31 23:32 |显示全部楼层

木木,暂时把人民币几个字去掉了。直接就写了钱。
到底啥钱,等我回头查查。
困死。先呼呼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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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发表于 2014-11-3 10:52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端木 于 2014-11-3 16:13 编辑
端木 发表于 2014-11-1 22:58
这是南亭版主应该做的。
不过奖励我也想要,那就是:
快点发来后续,木木等着看呢


{:soso_e120:}我上班偷偷来发。你不要检举揭发。

(2)
  我的祖母,在勇敢追求幸福的过程中,某一夜忽然想起她远在农村的女儿。这种情绪以星火燎原的速度蔓延开来,并影响到她和小木匠之间的感情。他对她出自天性的母爱鄙夷不屑,认为这是生活太过悠闲导致的负面心态。我的祖母,极力想证明她的怀念是有缘由的。她说:

  美好是我的女儿。是我聪明懂事的孩子。她三岁就会拿着扫帚扫地了。我想见她。

  小木匠翻着白眼,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反驳得铿锵有力:

  你和我私奔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你懂事伶俐的女儿?

  我的祖母哑口无言。她愤然扯过一只要缝补的袜子,狠狠地用针来回戳穿。然而他越是反对,她想见女儿的念头就越是强烈。有一天她在菜市场碰到同乡,寒暄之中得知曾祖父已在年前去世。祖母匆匆忙忙赶回家中收拾包裹,她要牢牢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就像当初她抓住小木匠一样。

  我爹快去世了,我要去见他最后一面。她放声啼哭,饱含了对李屠户无尽愧疚,我这做女儿的,害他吃了这么多年苦,真是大不孝啊。

  我的祖父当时正在忙着做工,闻言头也没抬就答应了。祖母立即买了船票,连夜又转车回到家乡。

  祖母看到朝思暮想的女儿,是在第二天的黄昏。当瘦得像棵豆芽菜的女儿步履踉跄地背着一捆柴经过她身边时,祖母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女儿身上散发出一阵阵熏人的臭气,迫使祖母侧转了身子。要不是婆婆叫出她的名字,她们几乎失之交臂。

  我的祖母,一个箭步窜到女儿身前,摊开两只胳膊,想去抱她。

  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女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惊恐吓得瞪大眼睛,她抽出一根长长的柴棒,横亘在胸前左右挥舞,以防备祖母的袭击。她嘴里咿咿呀呀地发出极为愤怒的声响,喉间滚动着一连串听不懂的诅咒。

  祖母热泪盈眶地呼唤:

  美好,我是你的娘啊。

  她的深情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美好疑惑地盯着祖母,然后她双手一推祖母,狂叫一声,像只受惊的小兽那样奔跑起来。祖母蹲在地上,听到婆婆凶恶地训斥美好回家太迟。她的嗓子又尖又细,像只唢呐,吹出一连串刺耳的音符。祖母的眼泪从捂住面庞的十指之间滑落,指缝中,她看到骆家的大门,嘎吱嘎吱地呻吟着。

  祖母买备糕点,登门造访。堂厅正中高悬着骆傻子的遗容。婆婆并未认出眼前这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是谁,她请祖母上坐。然后和美好对坐着吃早点。一大碗白米粥,两碟腌菜。骆美好捧着洋铁碗,稀呼稀呼大口喝粥,伸出漆黑的手去抓菜。我的祖母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女儿,一边暗自摇头。美好喝完粥,跳下板凳,拿袖口一抹鼻涕,颠颠跑去拆食品包装,不留神,糕点滚落到地上。她慢慢地将之拾起,间或往嘴里塞上一两个。祖母又觉得陌生,女儿和她中间隔了一片汪洋大海,她起身告辞,临走塞了二十元钱到婆婆手中,让她好好照顾美好。婆婆受宠若惊,蹒跚地把祖母送出大门。祖母走出数十米远,回头望,那两扇木门,像两个久经沧桑的老人,在风里摇动着稀落的牙齿。

  我的祖母以另一种方式向丈夫通报女儿的情形。

  真是脏。祖母的口气很悲凉,她不知悲凉是为骆美好,还是为破碎的女儿梦。我差点认不出她了。还是那副痴呆相——唉,到底是傻子的孩子。

  此时,美好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她是傻瓜的孩子,她未必要做傻瓜的娘。先前想到的女儿,乖巧聪敏,完全是她一厢情愿的胡编乱造。祖母不再念叨着要见女儿。只是偶尔,祖母的心中会涌上一股难言的辛酸,马上又被压制住了。

  我的祖母再次回到家乡时,骆家只余下一扇大门,其余都被一坯黄土掩盖。关于骆美好的死亡,流传N种不同的版本。祖母没有深究,从下午直到子夜,她呆呆伫立在傻子女儿的坟前,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山里的风呜咽着扑向祖母,像一长串恶毒的斥责。我的祖母拖着颤抖的影子,最后一回把眼泪,洒播在故土上。

  她再也没有回去过。

  祖母第二个深切的遗憾,和小王姑娘息息相关。她在夏老头身体和心理都蓬勃发育的时候出现,浑身洋溢着青春肉感的气息。小王姑娘生得匀称挺拔,一根乌光油亮的大辫子甩在后背,随走路的节奏拍打着脊柱。小王姑娘爱笑,一笑两个酒窝,声音像银铃般悦耳。追求她的男人可以组织一个加强连。但她却独独青睐夏老头。

  他们很快就坠入了爱河。轧马路,看电影,去公园,柳镇处处留下他们的身影。

  我的祖母,却对这个貌美如花的姑娘,产生了奇怪的抵触情绪。她嫌她眉毛太短,显福薄;过于爱笑,不够端洁……挑剔出一大通的毛病。祖母在追求爱情时,是个新时代的女性,到了为儿子挑选媳妇时,她就自觉倒退回旧社会,毫不含糊。热恋中的夏老头和祖母争执了几次,她把帐统统算到小王姑娘头上。认为是她盅惑了儿子,才令他胆敢和自己对抗。小王姑娘成了洪水猛兽,必须把儿子拴在裤腰带上,以免被诱拐了去。

  夏老头对于恋爱的态度,十分坚决。他誓言非小王姑娘不娶。照这种情形,接下来他们应当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可是就在夏老头指天为誓的同时,小王姑娘却哭哭啼啼地找他来分手。

  那天傍晚风吹得很大。小王姑娘的眼睛哭得核桃一样红肿。夏老头在她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得知家人要将她许配给木材厂厂长的儿子。夏老头拗一拗脖子,豪气干天地说:

  怕什么?有我在。天塌下来我给顶着。你就乖乖地准备当我夏小山的新娘吧。

  可是昨夜
——”
  昨夜怎么了?

  小王姑娘趴在他的肩膀上,放声痛哭。她抽噎着告诉他,昨天木材厂厂长领着儿子来做客,半夜里,他摸进了她的房间,她的咬反抗都无济于事,家人对她的喊叫充耳不闻。

  小山,你——忘了我吧。是我对不起你。她说。

  夏老头紧箍着小王姑娘的手臂松开了,他又惊又怒,想不到自己连牵手都不敢的女神,居然被人给玷污。尽管这不是她的本意,但此刻的小王姑娘,就像一株毒草,叫他惧怕。他们的爱情完蛋了。

  小王姑娘鼓起勇气说完话,转身掩面就跑,呜呜的哭泣声回旋在风里,像一把锥子锥着他的心。

  然而夏老头还是很爱小王姑娘的。几天不见,他吃不香也睡不着。回想小王姑娘梨花带雨的面容,一阵揪心。他怒发冲冠,买了把尖利的西瓜刀冲入小王姑娘家中。我的养父,像个视死如归的英雄,握着长刀,血红了眼睛,逼王家人交出小王姑娘。他威胁他们说:

  老子命一条,陪在这里。你们把哑哑叫出来!我要带她走!

  小王姑娘的母亲吓得跌坐在地上,用捂住心口。她有心脏病,受不得惊吓。女主角挑了帘子走出来,表现出异常的镇定。她的脸色苍白,神色凄楚,她对来救她脱离苦难的夏老头说:

  小山,别吓唬我爹娘。女孩子的清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爱情。我认命了。

  我的养父,像只咆哮的狗熊突然遭受了致命一击,眼冒金星,险些站立不稳。他又追问几遍,得到相同的答案。终于他气呼呼地接受现实。他咣当丢掉武器,垂头丧气地走出王家大门。

  夏小山不见了爱情,大病一场。其间他亲眼见证到小王姑娘的婚礼。女孩子穿着鲜艳的红色旗袍,钻进一辆黑色的小汽车里。汽车发动,扬起一溜尘烟,把夏老头并小王姑娘的过去,都抛在正在举行的婚礼之后。小王姑娘,从此是个不相干的人了。挤在人群里的夏老头,对着汽车的背影,深吸一口气,然后他买了一瓶白酒,捧着喝到七荤八素。

  我的祖母,对这场婚礼唯一在意的,是儿子的状况。她过轻地估计了小王姑娘的影响力,对她所造成的后遗症未曾采取有效措施。夏老头病愈后,完全变作另一个人。喝酒赌博,打架旷工,最后被单位除名。夏小山索性住在家里,每日狐朋狗友往来络绎不绝。他更换女朋友的速度也飞快,但没有一个相处能超过一个月。我的祖母紧皱着眉头,长吁短叹。原来她害怕儿子为小王姑娘失神落魄,现在改换担心他的不务正业。

  夏小山混沌地过了三年。忽然觉醒过来。此时他臭名昭著,已经没有单位肯收留他了。偶然一次和收购废品的人攀谈,才知道原来拾荒也是一路赚钱的门道。很快他就参入到拾荒大军的洪流里去。

  我的养父拾荒以后,见过小王姑娘两次。第一次是在垃圾场上,一个略显福态的女人来倒垃圾,我的养父一眼辨认出她就是小王姑娘。他把头缩进衣领,生怕被她看到。事实证明他的担忧其实毫无道理,当年的小王姑娘,现在的厂长夫人,巴不得离酸臭的垃圾越远越好。她扬起手臂,一袋垃圾在半空中划了道优美的弧线,跌落到夏小山的头上。

  过了两年,他们又在柳镇的东门相遇。其时小王姑娘吃力地蹬着三轮车上坡。夏老头上前帮忙推了一把。王姑娘向夏老头道谢,两人同时惊呼:原来是你。

  他们找寻到庇荫处,进行了分手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深层意义上的交谈。小王姑娘的现状可谓是苦不堪言。她自出嫁后,起初还过了段好日子,随着丈夫生意的兴隆和自己身段的臃肿,她在家的地位越来越朝不保夕。最后终于被一个妙龄少女取而代之。现在她在朋友开的幼儿园做采购,带着两个孩子,过节衣缩食的生活。她抽抽嗒嗒地大诉苦水。我的养父拿眼角瞄着这个当年丰采神韵的女人:她的大辫子经过N次改良,早已不见,原本清澈的眸子黯然无光,曾经很让人心动的两个酒窝贴在瘦削的下巴上,像两条斜着的蚯蚓。我的养父头一回感觉到时光的杀伤力:它能让一个美女变成一个毫无情趣的老太婆。

  小山,当年。王姑娘忽然陷进了回忆,当年是多么美好啊。我们。你还记得不?你拿着刀到我家来要求我和你走。说实话那下子我真是慌乱又欢喜,若不是想到你娘对我说的话,我肯定就跟你走了。现在也不至于如此。

  啊?我娘说了啥?

  她跑来说。我家小山,是绝对不会娶一个失身的女人的。就算他要,我也不许。

  噢,原来当年,祖母说过这番话。然而事过境迁,我的养父,和那个指天为誓的少年已经有了天壤之别。他甚至微微感到庆幸,认为母亲的一切安排,确实是为他好。这世界上的母亲所作所为,全是为子女着想的。

  我的养父,十分礼貌地和小王姑娘握手道别。说出再见。这一声再见,明确地表明,他不愿再和她见面。

  可是他通过这次会面,更坚定了不事婚娶的意念。要他眼睁睁地看一个女人如何苍老,实在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我的祖母,对儿子这种思想,百思不解,一筹莫躇。最后她只有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上五年级的一个周末,和夏老头同去看望祖母。她依旧笑吟吟地做了满桌子丰盛佳肴。我们仨慢慢吃着饭,祖母问我的学习,笑逐颜开。她不停地给我夹菜,夸赞我。过了一会,祖母轻轻说了句:

  小雨,奶奶累了。想困会儿。

  她说完,慢慢地俯在桌子上,把头埋在胳膊里。我们和祖母告别时,她还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揉搡祖母的身子,说:

  奶奶,我们走了。

  她的身子像没有支撑似的,一下子滑落到地上。夏老头急忙揽住她的肩,手指伸到鼻端一测:没有呼吸。

  夏老头放声大哭。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如此悲恸。他哭得地动山摇,我也跟着哀嚎。我的伤痛是发自真心的,这么多年,祖母以她老人的和善和宽容,给予我短暂却无私的爱。我曾千万次设想长大后该如何报答祖母。结果天不遂人愿。祖母安静地睡着了,在她为儿子和孙子准备的晚餐桌上,她带着毕生的两个遗憾,沉寂地走向地狱犬守候的大门。

  夏老头将他的母亲抱到床上。他带着绝望的希望,用力摇撼祖母。我的祖母,像个石膏像一样毫无反应。夏老头带着哭腔大声咕哝:

  娘,你起来,他妈的你还欠老子一个媳妇,你想赖着不还?呜
——”
  不论他怎样痛苦,我的祖母,始终不发一言地躺在床上。她的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神情是安然的。人的生命就是一个圆圈,从起点兜兜转转,还是要走回起点去。我的祖母完成了她生命里所有职责,现在去和小木匠,傻子一家,以及她的父母相会了。

  祖母被火化的头一天,我反复嘱托贾亮,请他代我求贾红军不要对祖母的遗体唾骂。我说:

  叫你爸爸为我奶奶唱支歌吧。什么歌都成。我奶奶爱听歌儿。

  后来贾亮告诉我,贾红军为祖母哼了一支小调。

  你奶奶是最幸福的死人。他定义,我爸还从来没为死人唱过歌呢。

  我甚感安慰。我把祖母的相片折叠起来,放进随身的口袋里。感觉她一直在身边,从不曾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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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发表于 2014-11-5 08:26 |显示全部楼层
残雪 发表于 2014-11-4 18:45
圆润的文字写活了真实


{:soso_e120:}雪宝我是身在会议心在花。身在办公室心在家。就想着些不着边际的事。
偷偷地。表告秘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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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发表于 2014-11-5 08:28 |显示全部楼层
端木 发表于 2014-11-4 22:50
忙的时候就一心一意地忙,忙里偷闲就来六星看看


{:soso_e120:}我和端木姐姐都不是好孩子。哈哈。其实我工作很用心噢。

来。下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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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发表于 2014-11-5 09:35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端木 于 2014-11-5 10:46 编辑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1-5 08:28
我和端木姐姐都不是好孩子。哈哈。其实我工作很用心噢。

来。下一节。



十一 我的初恋
  祖母过世一年后,我也从小学顺利毕业了。狮子头带着全班同学留了张合影,相片上大家都笑得一个模式的不自然。狮子头逐一拥抱了我们,她张开双臂来环抱我时,我觉得那两只胳膊,无比柔软。狮子头说:
  “夏雨,你们要离开这里了。老师知道你的境况,有份礼物请转送给你父亲。”
  我从她手中接过一只信封,放进裤袋。夏老头拆阅时手指颤抖,我看到两张大钞票从信封里溜到地上。我抢过那封信,狮子头的字迹端正地映入眼帘。
  “夏雨父亲,这些钱,给夏雨读书备用。他是个很有希望的孩子。我不想看他的学习生涯,就此结束。你就当向我借的吧。来日夏雨工作了,再让他还给我。以后若有什么困难,就打下面这个电话找我。”
  紧跟着一连串的数字。在我迷朦的眼睛里开出一朵朵金色小花。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到时候好好报答狮子头。
  贾亮也要和我暂别。他家以二比一的民主投票,推选他到贾婷的学校去就读。原因是他父母在教育方向上意见统一,都认为那里的教学更优秀,贾亮孤掌难鸣,他恋恋不舍地抱住我大哭一通,随后踏上了火车。
  我度过有史以来最沉闷的一个暑假。没有朋友,没有游戏。我在垃圾场里晃晃荡荡,像幼年一样和夏老头一同拾荒。有时候我停驻在炎炎烈日下,依稀看到我的过去:狗蛋,二毛,还有娟子,他们立在蒸气腾腾的热浪里朝我挥手。夏季结束时我被晒得又黑又瘦,仿佛一截晒干的长缸豆,夏老头的衣服已经不再像长袍,然而依旧宽大,我才意识到:我,长大了。已经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了。
  我的新学校就是曾经千万次仰望过的那一所,初一三班。报道那天,我静静地坐在最末一排的空位上。教室里人声鼎沸,大家彼此交换名字,兴趣爱好。有几个女生热络得像熟识已久的老朋友。她们穿着漂亮的衣裙,看来家境不错。
  我不想说话。我对这个新的陌生群体,还怀有一份莫名的敬畏。同时我又感觉自己和他们之间,隔堵了一道城垣。有个瘦高戴眼镜的男生坐在我身边,他拿胳膊肘捅我:
  “哎,我叫李志。你叫啥名字?”
  我懒懒地瞟了他一眼。没回答。
  “真没劲。”他摇头走掉了。
  除了李志,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直到班主任点名,才有几个人扭过头来向我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当他们发现乏味无趣的我之后,他们很快收回了目光。
  我的中学时代,就在这样单调无聊的情况下开场。失去伙伴的我内心极为孤独,却更加默默无闻。我像一粒细小的沙尘,在初一三班的教室里悬浮着,毫不起眼。我忽然患上了幻听的毛病,有时候我竖起耳朵,却听到“嗡嗡”地一片声音,只能通过辨别老师的口形来猜测他究竟说了些什么。我的成绩开始退步,作业本上经常会被划上红叉叉,班主任找我谈了几次,我唯唯诺诺的态度使他非常不满意。他认为我精神恍惚的原因,是某种龌龊的念头作祟。他说:
  “夏雨,进学校你的成绩是班里最好的。怎么会退步这么厉害?你要好好地反省,找到原因。我知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是容易走歧路,在思想上犯错误的。你要为自己想想将来。”
  他苦口婆心劝说的根据,是因为有一次他在课堂上发现我偷看藏在抽屉里的言情小说。其实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的有关“爱情”的书籍,然而我的争辩只会令他更加坚定他的想法。——我只好沉默。花费更多的时间精力到学习上。我做的一切事倍功半,幻听越来越严重,最后有时我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到老师的嘴唇一张一翕,像条快要溺闭的鱼。
  我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想念狮子头和贾亮。有一次我跑到电话亭,拔通狮子头家的电话,狮子头温和地问:
  “哪一位?”
  我又慌慌张张地挂断了。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听到她声音的那一瞬,我的眼泪哗地一下冲出眼窝,我像受伤的小兽一样需要抚慰,但看到有人远远地走来,还是挣扎着跑开了。
  夏老头毫不知情。他对我的未来,充满信心。他看我的目光里,饱含自豪。他以为我仍是那个聪明才智,成绩优异的小男生。
  这种情形一直维系了整整一个学年。初二上半年,这种突如其来的症状又奇迹般地消失了。一切恢复正常。我一边恶补拉下的功课,一边对自己身体的某些变化感觉惶恐。有一天半夜我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发现内裤上粘乎乎附着了一片东西,我仔细回忆梦中的情形,捕捉到一些细碎的光影,似乎是同班的女生,这让我极端困惑,进而羞耻到无地自容。
  接下来我时常做怪异的梦,每次苏醒我都更加痛恨自己。我觉得身体里有另一个夏雨,一个邪恶的,面目全非的夏雨。他在夜里跳出来,不断向我灌输肮脏的东西,我却拿他无能无力。我的精神极端沉重,有一次我对着镜子,感觉里面的那个人就是应该捉拿的元凶,我一拳挥去,结果割破的是自己的手背。
  我们班的女生,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我原本十分厌恶她们的喧哗。现在却希望她们越吵嚷越好。一旦她们沉寂下来,我就觉得所有的女生,都窥探到我的内心,看到我梦中所做的一切,她们的目光,能将我千刀万剐。
  我开始变得怕和女孩子交往。她们从我身边经过时我大脑一片空白。要是谁对我微笑,我就从脚底窜起一股冷气,一直冰到心里。有一次一个女生和其他男生吵架,她指着他骂:
  “小流氓!”
  我感觉她在指桑骂槐。从此我不和她说任何一句话。她对我的提问,我只以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
  我的精神颓靡,目光涣散。做事丢三拉四,失魂落魄。交物理作业我会交上数学的,交数学又会交上政治的。班主任对我的耐性早已磨光耗尽,连谈话的气力都省掉了。他和其他老师如此评述我:
  夏雨那个孩子,烂泥糊不上墙。
  除了物理老师不发表意见以外,其他老师,都纷纷举手赞同他的说法。
  物理老师姓林,是个年青的女人,从事教师这份神圣的职业还不到两年。她第一次走进教室时,我差点把她误认为是新转来的同学。她穿着一条湖蓝色的连衣裙,齐耳短发,肤色白净,一双温情的大眼睛,像夜雾里晶亮的珍珠。
  她的课讲得非常好,声音带着苏南人惯有的甜柔,我们都喜欢上她的课。她从不发脾气,对所有同学一视同仁。我唯一一次见她恼怒,是她讲课几次三番被对街建筑工地上高音喇叭播放的歌曲打断。那天放学后,我看见林老师独自走进建筑工地,和一位领导模样的男人交涉了许久。后来我们上课时,就再没有听到“妹妹上花轿”之类震耳欲聋的歌声了。
  有一天林老师下课前走到我的座位旁,俯下身子,轻轻对我说:
  “夏雨,放学后你来办公室一趟。”
  我不知道她找我干什么。放学后我来到办公室,看到我的日记本摆在她的桌上。我的头“嗡”一声涨大了。我的所有隐私,此刻,就在她的桌上被一层层地摊开来。天知道我怎么会把日记错当成作业交了上去。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脚像被套上镣铐,站在门边寸步难移。我恨不得把头钻到裤裆里去。夏雨,原来你这么可耻。我几乎听到她恼怒严厉的批判。
  “夏雨,你愣在那里干啥?走过来。”林老师出乎意料地温柔,她朝我招手。
  我像个机器人一样挪动步子走到她身边。
  “对不起,林老师。我。”我嗫嚅着,脸憋得通红。
  林老师沉吟了几秒种。
  “好了,你把日记拿回去。以后和作业分开放,免得再交错了。”林老师犹豫了一下,问,“夏雨,你最近状态不好,是不是因为这个?”
  “我——”
  “其实这是正常的。”林老师说,“别把它看成洪水猛兽。不过是正常的生理反应,每个人都必经的。你不要有太重的思想负担。卑鄙无耻这类词,以后不要再用来骂自己了。这不能用来评判一个人的道德品质。”
  我惊异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小心翼翼地去拿日记,林老师爽朗地把它递到我手里。她的微笑让我觉得像在做梦。
  “夏雨,回去吧。有机会老师找这方面的书来给你看一看,你就都明白了。还有,老师十分感谢你对老师的评述。”
  我在日记里,说林老师是世界上最温柔最动人的老师。
  我捧着日记走回教室整理书包。同学们都走光了,剩下做值日的李志。他刚倒完垃圾回来,满脸都是汗。看到我,他有点好奇:
  “夏雨,你怎么还没回家?”
  “我有点事。”我想了想,拉过李志的衣袖,压低嗓子问他:“你会不会做一些很奇怪的梦?”
  “什么梦?”
  “譬如,呃,梦见女同学之类。”我涨红着脸,尽量表述清楚一点。
  “哈哈,你是说那个啊?”他爽朗地大笑起来,“当然有啦。我敢说我们班大部分男同学都做过。”
  “真的?”
  “那有什么,很正常的嘛。”李志不以为然地说。
  我放下心,感到自己真是个傻蛋。前一段时间的压抑困惑,迎刃而解。原来这是正常的现象,并不是灵魂被谁掠夺而产生的流氓举止。我大舒口气,和李志说了自己的担忧,他一边听一边掩不住笑。
  “哈哈,夏雨,你真是太逗了。”
  我们的功课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紧张,课间连上厕所也要争分夺秒。在众多拖堂的老师之中,唯有林老师按班守点。
  我开始梦见林老师,有时她走在我的前面,有时走在我的身旁,总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醒来时我怅惘不已。我的目光开始追随她的裙裾,空闲时写一些乱七八糟的句子。有一天我在英语课本上画下“林老师,你是我的太阳”时,她正好从窗外经过。还有一回我在校门口遇见她,她朝我灿烂一笑,说:
  “夏雨,早。”
  我觉得我和她,有着某种注定的缘分,这个发现让我雀跃。我决心向她勇敢表白。我向李志借阅了几本情书守册,那些情意绵绵的文字让我昏头涨脑,东择西挑地摘抄了一份后,我又对这份狗屁不通的情书产生了疑惑,这就是能让女生们喜出望外的法宝?李志在我的后脑勺击了一掌:
  “成了,保管你成功。”
  李志不停追问我对象是谁。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据说给班里四分之一的女生都送过情书。有一个还被感动得哭了。我说:
  “她不是我们班的同学。”
  我不能告诉他是林老师。这家伙一定会夸张地叫嚷到人皆尽知。放学后我窜出校门,在街拐角等林老师出现。半小时后林老师推着自行车走来,我极力装成偶然碰到的样子,红着脸叫了声:
  “林老师。”
  “夏雨?怎么还没有回家?”
  “我忘记拿作业了。”我说,我的手心攥得紧紧的,低头不敢看她。
  “那快去取吧。老师先走了,再见。”
  情书没有送出去,我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举动,放学后躲在偏僻的角落,等林老师下班,再目送她骑车远去。李志问我进展如何,我唉声叹气。他大失所望,又帮我想出一个锦囊妙计:把情书夹在书本中送出。
  我的行动还未诸实施,林老师就用事实歼灭了我的幻想。在一个非常美好的周末傍晚,她搀着一位男人的胳臂,和我在柳镇广场上不期而遇。我的头“嗡”一下大了,正要躲避,林老师发现了我。
  “夏雨,这么巧。”
  “林,林老师。”我结结巴巴地叫她。
  “这是我先生,这是我的学生。”她笑吟吟地为我们介绍。
  那个男人高大俊挺,和林老师站在一块,郎才女貌。我的脚底有些发虚,匆匆忙忙找了个借口溜掉了。回家后,我翻出情书,把它撕得粉碎。林老师是有丈夫的,很显然我是在自作多情。我十分沮丧,闷闷不乐了好几天。直到偶然翻到泰戈尔的一句话:“采着花瓣时,得不到花的美丽。”我才重新振作了些。
  我没有彻底领悟到什么叫做“你快乐就是我幸福。”我只知道,林老师开心,我就跟着开心。如果她哪一天紧绷着脸,我的心里,也肯定不好受。
  李志替我总结失败的教训,他归吝到我的性格上:“你太被动了。”他说,“男生应该主动出击。”他以身举例说明,我不厌其烦,后来他自己也说得不好意思,便缄口不言。
  有一天我在路过柳镇的一家咖啡店,看到林老师的丈夫,搂着另一个女人的腰推门而出。他们态度狎昵,很是亲密。我好像吞了一只苍蝇,浑身都不舒服。我跑上去堵住他们的路,不声不响地盯着他,男人愤愤说了声:
  “有毛病。”
  我情急之下,抱住他的腰。那女人惊呼起来,引来不少行人围驻。林老师的丈夫想尽快甩开我,他额上青筋绽出,一脚蹬到我的肚子上。我跌坐到地上,又气又急,大声叫喊:
  “我要告诉林老师!我要告诉林老师!”
  我的嘶喊毫无用处。他们早走得无影无踪。
  我决定向林老师陈述一切。第二天一下课我就跑进办公室,她正在批改作业,神态安静。我的话在唇边打了个滚,又咽进肚子里。我没头没脑地问她林老师你还好吧,你先生还好吧。她笑着点头说:
  “夏雨,昨天的事,老师都知道了。那个女人是老师的好朋友,和我丈夫是同事。大概有点误会。老师代他向你道歉。”
  她都知道了,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凭直觉,我不相信他们之间就只是同事那么简单。但又很希望林老师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后来我又看到过那男人几次,我没有和他打招呼。扬着脸擦身走过。
  过了几个月,林老师休产假。我和几个同学去看望她。她大腹便便地坐在沙发上,脸色红润,气色上佳。她的丈夫在厨房准备午餐,一阵阵菜香扑鼻而来。看到我,他有点尴尬,但马上就被微笑掩饰了。他招待我们吃饭。很温柔地为林老师剔鱼刺,盛汤,我恍惚地觉得,自己真是冤枉他了。林老师一定会很幸福。
  我到底还是少年,对于成人的世界,知之甚少。在我长大以后,我才知晓,有些男人,对待婚姻的态度,奉行的原则是: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我每每思考到这一环节,就有些遗憾,觉得林老师的幸福,是被障眼法遮盖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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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发表于 2014-11-5 11:26 |显示全部楼层
端木 发表于 2014-11-5 10:53
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爱上自己年轻的老师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毕业后带的第一届学生也就比我小两三岁,有几个 ...


姐姐原来是老师啊。
我最羡慕当老师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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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发表于 2014-11-7 11:07 |显示全部楼层
端木 发表于 2014-11-5 11:32
十八岁当教师,二十几年的教龄了。一直很喜欢自己的职业。
现在不代课了,在学校打打杂


{:soso_e163:}


十二 一个穿蓝格子衫的女人  
  我的初中,基本上可用波澜不惊四字概括。从学习到生活,都过得有章有节。李志成了我这一时期最要好的朋友,但我们的友谊,似乎并不那么单纯。李志的双亲都是医生,他时常在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地流露出得意炫耀的神气来。贾亮的信件只维持了两年,这对他这种没有长性的人来说已实属不易。最后一封信里,他很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的大方向,用的是豪气干云的口吻:
  夏雨。他写道:我立志要当一名刑警了。那有多威风。从现在起,我要好好温习功课,你就等着看吧。  
  狮子头这些年来一如既往地资助我的学习。我去看过她两回,后一次她坐在校长办公室里,忙碌地分配着各年级的重任。她的波浪卷的头发已经束起,人也见得清瘦了些。我坐在长椅上盯着来回晃荡的裤管,狮子头向我走来,仍旧很亲切地抚摸了一下我的脑袋,笑着问:

  夏雨,来找老师有事?

  就是来看看您。我说。

  我们立在走廊上,匆匆交谈了几句。有人喊她,她便急促地摁了摁我的肩,说小雨你要争气,回头处理事情去了。

  我是从夏老头那里听说狮子头升任校长的消息的。传言原校长接受了一笔捐款,本应用在改善学校软硬件设备上,他却将之装进了自己的腰包。随之付出的代价足以让他后悔终身。作为一名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老师,狮子头得到大家的一致推崇,被委以重任。我在这个曾留下无数欢笑和眼泪的学校里徜徉了片刻,一边回味旧事,一边欣赏着粉饰一新的课堂。时时见诸报端的消息,极有利地推动了子弟学校的发展。如今的房屋经过修补,已不再有外面大雨,里面小雨的困扰了。

  走出校门我抬头望了望天空。瓦蓝瓦蓝的,我顾自笑了起来。现在的学生们,也许再不用在音乐课上昏昏欲睡。

  回家时又在门坎遇到那个穿蓝格子衫衣的女人。她低垂着脸,半侧着身子,与我呈两条直线地一进一出。夏老头坐在饭桌边,就着酒盅嗑花生米。桌上有喷香的饭菜。
  我把书包甩在床上,兜了两碗饭。推一碗到夏老头的面前。

  怎么不叫她一块吃?
  她有事。夏老头皱一皱眉头。欲言又止。

  我必须承认,自从出现了这个蓝格子衬衫的女人,夏老头的脾气便变得越来越好。没有一个人能确切地说出她来自何方。我和她的三次接触,都缘吝一面。夏老头也不愿意过多地提起她,我们在此事上达成默契,他不说,我也不多问。然而凭直觉,我依稀能判断出他们之间的那一点瓜葛。我们破败的小屋,总是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夏老头衣裤原先的缺口,都被细密的针脚覆盖住了。我在这些细微的变著中,领略到一个女人对于家庭的重要性。她不只只是一种修饰,更多的,是涵复着的另一种气味,它能让你彻底舒心,把家,看成是温暖的,安全的收纳地。

  一次我放学回去,门从里面反锁着,窗帘直挂,屋里有轻微的人声传出。混杂着压抑低沉的呻吟。我调转了身子,向小巷的另一处走去。阳光斜斜地刺在肩上,我的手指沿着墙壁游走,指尖舒软地麻。就这样往复了几个来回,经过家门时我都远远地瞥上一眼,内心惘然地陌生。

  后来她就大大方方地从我家穿进走出,不再低着脸。她的面目说不清楚地苍楚着,却在这种世事的苍楚中凝出一份红润来。她与我们同桌吃饭,替我们收拾屋子,缝补鞋袜,洗衣做饭。她的话语很少,可每一句都很柔和动听。夏老头称她为芳芳,我则唤她芳姨。

  芳姨的性格柔顺。不论夏老头说什么,她都照着去做,从不反对。我唯一一次见到他们争执的情景是:芳姨一直平静而坚决地说着什么,夏老头则从暴跳如雷到渐渐平息怒火,最后竟然屈诚了。晚饭后夏老头送她回住处,去了很久。我透过窗子眺望到小镇的万家灯火,揣想芳姨的住处,是否也燃着一盏桔色的小灯。

  我对芳姨的莫可名状的感情,日趋浓厚。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几乎拿她当作母亲的替身。虽然她不及我想象中的端庄明艳,但她勤勉,敦实,宽容的个性,已足够弥补一切缺陷。这一段快乐时光,时常造就我另一种错觉:我不再是夏老头拾来的垃圾场的孩子。我与他,与芳姨,原本就是一个完美的家庭组合。

  所以,当芳姨像空气一样凭空消失时,我的焦灼和失落,丝毫不亚于夏老头。我们满大街小巷地贴启示,疯狂地寻找着她。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夏老头终于说出实话:

  芳姨不是本地人。关山之外,她有一个和美的家庭。然而一次误听误信了朋友的话被骗到附近,以五万元的价格出售掉了。她几经周折,想方设法跑出来,身上仅有的一点钱,又遭人偷盗。夏老头发现她的情形,和当初发现我差不多。彼时芳姨蓬头垢面,猫腰拾了个糜烂的苹果往口里塞。夏老头就把她领回家里,又给她钱打电话回家。本是喜庆的事情,谁料原本的丈夫在她不见的第三年,另娶新欢。芳姨丢下电话,失声痛哭。夏老头本着送佛送到西的心态,为她租住一间小屋。又通知她的娘家人。他没有料想,之后的朝夕相处,竟对她产生出无比强烈的感情来。芳姨的温柔,善体人意,深深地打动了孤独的夏老头。而他的热情,芒刺一般的个性,也赢得了芳姨的心。俩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那次他们的争执,就是为了她搬不搬来住而引起的。芳姨认为,只有一间屋子,她搬来,就意味着我必须住到外面去,而当时我就读的初中,没有寄宿制。

  数月后,小道传来的讯息表明,芳姨是被迫离开的。有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推搡她坐进一辆小客车。趁夜色驶进苍茫的村落中。

  我又一次直感到自己的多余。倘若不是我,芳姨必与夏老头和美地生活在一起。夏老头常骂我是害人精,这话有一定依据。

  夏老头没有追究我的责任。他得知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去公安局报案,第二天他们翻山越岭地到达某个村庄,夏老头站在那家人屋前的空地上,大声地叫芳姨的名字。芳姨如愿出现在他面前,却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形象。面对一大票警察和激动异常的夏老头。她抑制住自己的泪水,颤声劝夏老头回去。

  你为什么不跟我走?夏老头嘶哑了嗓子问。

  芳姨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她说:

  小山,谢谢你。我会永远记得你的。你还是走吧,忘了我,好好生活。

  她的眼泪滑下,滴落在手背上。她转过身子,朝那所囚笼走去。几分钟后,芳姨重新出来,手里多了两件白色的衫衣。

  这两件衫衣,是我亲手做的。一件给你,一件,给夏雨。
  夏老头捧着两件衫衣,看着芳姨的背影,看希望一点点地被两扇紧阖的门楣咬噬掉,夜缓缓地拉开帷幕。夏老头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说:

  他妈的,老子走就是!

  他带着芳姨的祝福和两件白衫回来了。衫衣很合身,仿佛亲自拿尺寸丈量过,连细节都拿捏到位。夏老头绝口不提芳姨,然而那件衫衣,他一天到晚穿在身上,不舍得脱下。春秋寒暑,衫衣破了,他便缝补后再穿。到最后,整件衣服,都分辨不出本来的色泽。

  我则在穿戴一次后,把它叠平,压在枕头底下。我老觉着是我害了芳姨,也害了夏老头。一穿上它,愧疚和自责,就像漫漫的潮水,一浪一浪朝我涌来。
  芳姨的亲属,在某个午后找上门来。夏老头提供了芳姨的住址。他们恳请他带路前行,夏老头婉拒了。

  你们自己去吧。不算难找。我还有事要做,腾不出时间来。

  于是他们各自搜索。一方是寻访芳姨的亲戚,一方是搜寻垃圾宝藏的夏老头。那天他直到子夜茶浓时,才醉醺醺地回家,倒头就睡。第二天醒转,又是那个成日转悠,动不动说粗口,动粗手的夏老头了。

  我对芳姨的怀念,一直延续着,无休无止。我也苛求自己的学业更上一层楼。家里处处都还留溢着芳姨的味道,疏淡又矛盾地浓烈。我们的生活,在一阵子的芳香中,渐渐颓败下来。芳姨的出现,就像一束冬日里的阳光,而随后发生的意外,如同一柄硕大的利剪,把阳光截落成一段一段,分搁在回忆夹道两旁,冷却了温度。

  夏老头似乎十分仇恨芳姨,他忌讳我提及和她相关的一切。然而他自己,又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如果说小王姑娘是他生命当中的第一朵流云,那么,芳姨,无疑就是第二朵。他注定是孤独的,痛苦的。而我,誓必永远都记得那一件蓝色的格子衬衫,不擅言辞的芳姨,她苍楚的脸庞,和温和的,美好的声音,如同铬印熨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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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发表于 2014-11-7 11:12 |显示全部楼层
楚天风云 发表于 2014-11-6 23:11
秀秀.....我表示.....其实常来看你的字...只是不着痕迹,怕惊扰了佳人的清梦.....{:soso_e106: ...


{:soso_e120:}
来吧来吧。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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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发表于 2014-11-10 12:48 |显示全部楼层
端木 发表于 2014-11-7 15:51
感叹夏小山的命运多舛。
芳姨,应是一个能够以柔克刚,温柔善良的女子,但命运对她也何其不公。
问好碎红 ...


{:soso_e178:}{:soso_e178:}
我写这一章节时,内心小有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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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发表于 2014-11-10 12:49 |显示全部楼层
死火 发表于 2014-11-7 20:27
顺便问好秀秀。希望闲过把这地方搞好点。秀秀踏实写文章。


嗯。我喜欢安静写字的地儿。
有木木和雪这样的读者,都感觉十分欣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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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发表于 2014-11-10 12:51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14-11-10 13:43 编辑
残雪 发表于 2014-11-8 20:18
成长的烦恼,在一个短暂的三口之家里渐行渐远,
狮子头,芳姨,夏老头的身影,在文字里却越来越丰满起来。 ...

抱抱雪。谢谢。

我来续下一节。

十三 卢意,不如意
  贾亮暑期回来找我,我们坐在河流边,看来来往往的船只。贾亮的衣饰,处处透露出他的今非昔比。他面庞圆润,油亮油亮的。偶尔李志也会一同玩耍,他们非常投缘,不久俩人就像熟识的老朋友了。

  李志立志当一名医生,支持他想法的,不是救死扶伤的崇高医德,而是他经过分析,认为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都在医院当护士。我们对这种想法惊诧不已,贾亮说:你这头小色狼,还敢披着白衣战士的袍。

  说完我们哈哈大笑。笑声荡漾在河床,推开一圈圈细小的波浪。

  贾婷也跟着回来了一趟。这个拖鼻涕的黄毛丫头已经出落成为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看见我,有点窘迫,我估计她担心我说出当年的糗事。于是故作正经地表态:

  你放心好了。我说,再怎么样,我也保证不说出你追着人要糖果的事。

  这妮子追着我满大街地窜。最后她放弃了报仇的念头,愤愤然啐了我一口,转身走掉了。

  李志对她颇感兴趣,追问我未果后,又到贾亮那里打探。得到贾亮N个脑壳的犒赏。他嘟囔着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被我们加踹一脚。

  当然,不等李志的意图实现,贾亮兄妹就回校念书了。他们走后第二天,李志乐颠颠地跑来展示他最新成果——一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情书。他对着我抑扬顿挫地念道:

  贾婷MM,原谅我这么称呼你。自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你的倩影,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我做梦都梦到你乌黑的长发,闪亮如瀑布,美丽的双眼皮,大眼睛,笑起来,就像一朵粉红的桃花……我的心已全部被你占据。希望你能让我握住你的手,相约永久。

  我强忍住笑,听他念完。这家伙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对贾婷如此念念不忘。我提醒他这封信件严重缺乏事实根据。贾婷分明长着一双单凤眼,他辩驳说女孩子都喜欢被美化。当得知梦中女孩已经回去学校时,李志捶足顿胸了两分钟。然后他把情书重新叠起,放进贴身的口袋。之后某一天,班中的另一个女同学偷偷地为我展示了一份一式一样的情书。除掉开头,就连结尾的署名:一个对你倾心已久的人,都毫无二致。其时她红云满颊,兴奋的喜悦冲昏头脑,如果对着镜子照照,她应该可以发现N处破绽。——我取笑李志毫无新意,他厚着脸皮洋洋自得地吹了声口哨:

  这叫广撒网,捕大鱼。

  升入高中后,功课压力越来越大。贾亮也有两个暑期不曾回来。李志开始念叨着贾婷,逐步也将心性收敛,有一个道理他还是懂的,追求女生,对分数提高毫无益处。

  这一段日子,紧张,像个陀螺不停歇地转啊转。夏老头拒绝我与他一同拾荒,他的理论是,花的学习时间和效率是成正比的,我不能叫狮子头失望,也要让祖母能够含笑九泉。

  夏老头已年逾六十,他的身体明显不如从前。腰板虽然还挺硬朗,但晚上常常咳嗽,睡得越来越迟,起得却越来越早。我有点担心,劝他去检查一下。夏老头捋了半截袖子,瞪我一眼,说:

  他妈的,臭小子管自己学习。老子还有的是力气!

  这期间有个人物我不得不提一下。就是小时候曾被我们吓破胆的卢意。高二她分到我们班。站在讲台上时,她第一眼就瞟见我,浑身打了个机灵,连自我介绍也做得嗑嗑巴巴。她的位置恰好与我只隔着一条走道,从此战战兢兢,如坐针毡。有一天我偷偷塞了团纸条给她,大意是我为童年的无知感到愧欠,希望她能给我补偿的机会。她看了以后,朝我展露了一个非常美好的笑容。我们冰释前嫌,她常来请教我数学方面的习题。她趴在桌前听我讲解,额前的几根碎发细细地飘动着,发散出好闻的香气。我偶然抬头,会看到她清澈的眸子,波光流溢。这时候我便感到安然,恬宁。

  我不知道这是否叫做爱情。事实证明我对这个单薄的女同学产生了非比寻常的感情。卢意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每门功课都力求挤进三甲。测验成绩不达到预期目标,她便抿着唇,泪光闪现。有一次模拟考试不甚理想,她竟然偷偷地躲到学校池塘边,一言不发。我站在背离她几步远处,看她的肩膀一耸一耸,感觉心尖略略地发酸。我叫了声:卢意。她转身,飞速地冲到我的面前,抱住我的胳膊,大哭。我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安慰着她。尔后我忘记自己说了些啥,只记得她再度仰起脸,已是微微噙着笑意。那天午后的风,像柄毛刷,温柔地刷着我们的心脏。痒痒的。

  卢意最常说的话,是她父母对她十数年如一日的教诲:

  我们这种人的出路,只有考上大学。别无选择。夏雨。

  她说话的时候,一脸严肃,这种表情令我汗颜,我卯足了劲追赶。有一次我梦到自己牵着卢意的手,走着走着,她突然挣脱了我,朝一个象牙塔跑去,等我追到时,塔门已经砰然关上,整个塔轻飘飘地朝半空升去。

  我预感到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我以为我们之间这份干净单纯的恋情,会在高考的紧张冲刺中一同变得紧张。果然。在高三整个学年中,卢意没有与我谈及任何一句学习之外的话语。当然,她和别人亦是如此。我有时候会突然有浓厚的悲哀,难道除了大学,我们就不再有第二个选择了?

  卢意最后一次找我,是在临近大考的前一个月。她在我们狭小阴冷的房子里呆了短短半小时。夏老头眉开眼笑地东拉西扯老半天,她拘谨地以点头或摇头来回答一切提问。后来他索然无趣,拎着酒瓶子走出去。当我解答完卢意不懂的一道习题后,她利索地收起习题,和我道别。我看着她的眼睛,鼓起勇气问:

  不能再多呆一会儿么?

  卢意往后掠了掠头发,这个动作让我回想起那个午后的柔软。她朝我认真地笑了一笑,说:

  夏雨。就要大考了。我们可不能分心,要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考试上去。至于其他,将来的路还长远着呢。

  她的意思非常明确。我准备的滔滔话语,都被打回肚里。我尴尬地说,是啊是啊,一边将她恭送出门。

  命运是一把铜锁。要找到它的钥匙,不只需要毅力,还需要运气。高考揭榜,我赫赫有名,录取通知书很快就寄到,夏老头拿着它去祖母坟前转了一圈,又在小巷里四处标榜。这是我所见到的,他最为开心的时刻。

  卢意意外地考砸了。她的总分,甚至连最低分数线都没达到。李志带来可怕消息,说卢意在家割腕自尽,幸好抢救及时,刚刚脱离危险。我赶快丢下手中的活,跑去看她。卢意安静地平躺着,脸色惨白。看见我,她的目光划过一道欣喜,她喃喃地说:

  你们都来了。我还以为,我被世界遗弃了。

  上不上大学就真的这么重要?我坐在床沿,握着她纤细冰冷的手腕,难道,比生命还要重要?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再说,今年考不好,明年还可以再考。如果生命结束掉,你就真正什么都没有了。

  我懂。失血的瞬间,我忽然变得十分害怕。夏雨,不管怎么说,谢谢你们。也祝贺你们。

  接着我们说些轻松的话题。我决定利用这个假期打工,挣得自己的生活费用。李志如愿考上了医学专校,我戏谑他从此百花丛中飞,这小子却摇晃着脑袋,声明对女生已经厌倦,发誓在大学里绝对规规矩矩,不招蜂惹蝶。

  贾亮这个暑期也回来一趟。他的视力成了上警校的阻碍,贾红军的意思,让他去读财经——贾亮不愿意。

  我还是跟着叔叔(他妈妈的现丈夫)学做生意。也算读大学,嘿嘿,社会大学。

  这一年,我已经过了双十。我替人搬煤,送外卖,在暮色里为人擦鞋,想尽一切办法挣钱。我和夏老头一致商议,不再接受狮子头的捐资,一方面她的女儿患了重病,急需要费用。另一方面,我觉得利用假期打工,已经足够赚得日常开销。

  我和夏老头的关系,微妙地好转。我不再惧怕他的恐吓,芳姨事件过后,我甚至怜悯起他来。他不过是社会底层,挣扎着生活的一个缩影。是他捡回我,让我的呼吸得以持续。是他供我学习,生活,他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最亲近的人。我即将走出柳镇,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崭新的旅途,在新鲜和喜悦之余,有一些些辛酸。每每对坐桌前,看着夏老头花白的头发,越来越混浊的眼睛,一股莫明其妙的自责就油然而生,还有隐隐的担忧。他依旧哼小曲,大口大口地饮着烈酒,时不时给我一个脑粟子,然而这些,却仿佛都成了一种亲密无间的态度展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我亲自伫在他的尸身前,看贾红军将这个我又爱又惧的老人一点点地推进火红的焚炉里,大脑一片空白,眼泪横七竖八地遍布了面颊。那也是我一生之中,最最伤心,与孤惧的一天。

  卢意选择复读,次年,她以柳镇第一的分数考进她心仪已久的学校。毕业后在就读城市的某所中学,担当起教导主任的重职。见过她的同学都说,她已是一个坚强,快乐,明朗的优秀教师。我想,必定有一些人,会在时光的漩涡里被磨砺,从而改变自己的脾性,而这种改变,是具有积极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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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发表于 2014-11-10 13:43 |显示全部楼层
端木 发表于 2014-11-10 13:31
磨厉
碎红,是磨砺吧。


是呢木木。
我刚改过来了。:)
夏小山绝对是个可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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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发表于 2014-11-11 12:38 |显示全部楼层
残雪 发表于 2014-11-10 18:45
青涩在纯洁的同学之情里结了一道疤痕,对夏老头的态度的变化,都是一种成长的标志。{:soso_e1 ...


是的雪,夏雨他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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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发表于 2014-11-11 12:39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14-11-11 17:04 编辑
残雪 发表于 2014-11-10 18:45
青涩在纯洁的同学之情里结了一道疤痕,对夏老头的态度的变化,都是一种成长的标志。{:soso_e1 ...

十四 亦是亦非
  出柳镇之前,我并不知道,关山外会有这么一个大城市。单单是它的一所校园,就足以囊括四分之一的柳镇。之前我认为我就读的中学,已经称得上宽广硕大。而当我上了火车,乘坐电车来到现在足下的这片土地时。我才发觉我的眼光是如此渺小。坐井观天,这词在我身上非常适用。

  校园里有数十条宽阔的道路。高大的梧桐分矗两旁,伸出的枝臂刚好环成一圈墨绿的弧顶。三五成群的学生们,从绿色胳膊下如鱼游走。道路边栉比的建筑物,分属图书馆,若干个食堂,还有一些杂货店。

  宿舍旁边新落成一个大公园。流水潺潺,芳草如茵,成为学生们偏爱的去处。在这里,孜孜学习者有之,谈情说爱者有之。师兄告诉我们,曾经有人闲着无聊,一到夜色降临,就提着手电到处乱照,如果正撞到卿卿我我的一对,他们往往会迅疾地自动隔离,惹来一阵轰笑。后来有人如言效仿,结果那女生厉害非常,反给撞了一鼻子灰回来。这事不知真假,不过自此传言后,这种无聊的游戏便后继无人了。

  话虽如此,公园于学生最有利之处,的确是提供了相当好的约会场所。大一下半学期,寝室众兄弟就从夜半私语话女生的地下活动转为对她们的正面攻击,短短一个月间,都与单身时代潇洒别离,沦为爱情的囚徒。

  陈二曾问我:

  夏雨,你别只顾着用功啊。浪费掉恋爱的黄金时段,多可惜。

  我微笑着摇头。对于自己的处境,我有相当清楚的认识。我必须发奋读书,考取奖学金,积攒备用,可能的话,我希望闲余时间可以用来打工,换取生活费用。夏老头为我已经极尽所能,不能再要求他更多。

  每每清晨时分,别人都还在蒙头大睡时,我已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捧书默读。我喜欢清晨的空气,混杂着泥土和青草的馥郁,令人心智清明。而另一个欢喜的原因,源出一位美丽女孩的笑容。

  我每天都能看见她。我们几乎同时到达公园,相距不足十米,各自阅读。偶尔合上书,她就会投送一个笑容过来,她有一对梨涡,漾开的时候干净又俏丽。我也还之一笑。然后,我们各自收拾书本,背向而行。

  我觉得我与她之间,产生出一类默契。不用交谈即能会心领悟。所以陈二惊喜地向我传送消息时,我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她的影子。

  陈二羡慕地说:

  夏雨你小子真不赖。听说中文系的系花喜欢你呐。啧啧,飞来艳福啊。

  中文系系花?

  还装蒜。我说你每天那么早都爬起来早锻炼,原来是泡妞啊。高,实在是高。

  我没有追问。系花或者其他,都与我无关。重要的是,陈二口中的她,是每天早上与我对视而笑的那个女孩子。

  我已然忘记我当时是如何思索的。人的记忆,其实并不忠实于真相。比如她,在我的记忆里,完全可以用AB来替代,甚至她的高矮胖瘦,都并不那么真实。或者是有意谈漠,或者,它们的隐藏,完全是为了烘托那对酒窝的可爱。反正之后我一旦记起她,最先也是唯一深刻的,就是她的酒窝,盛装下万语千言地漾溢。

  我的记忆里至多苦痛磨折,有时我觉得自己是棵狗尾巴草,赢弱,可是坚韧。我能完整地记录下任何一件事情的经过,然而对于她——系花而言,她的完全的整体,只有这一对酒窝。

  我们很自然地走到一块。旁人大跌眼镜,都认为她的选择是个错误。他们指指点点,一时间,我俩成为校园的风头人物。人们无时不刻不在议论,为何楚楚动人的她,会青睐我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子。

  她没有辩解。我更是不在意那些流言。我们之间的默契,完全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述。就好像一个人和他在太阳底下的影子。不管方位形状如何改变,影子都不会变成旁人的。

  交往过程中,我不曾赠送她多少礼物。这点让她的同寝姐妹们愤愤不已。然而她毫不介意,一直都对我保持着非常友好而美丽的笑容。

  现在我回想起来,会觉得有些微的遗憾。我至今无法很准确地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一块读书,一块去食堂吃饭,一块沐浴在月光如纱的羽翼里,听一架架飞机从头顶上轰鸣驰过。我们言语极少,就算相依坐下,中间必然也隔了半人之距。也许身为一个男人,我应该向她主动靠近。然而我始终觉得,一旦过于亲密,就会伤害到她,及我们现在无法言说的快乐。

  陈二笑我迂腐,说好听是高古,说得难听些,就是呆瓜。他说。

  我与系花良好的关系,应当算是无始无终的典范。开始时就懵悝懵懂,结束也糊涂,她整个微笑的脸庞,从我的心脏像阵轻烟穿梭而出。在身后凝成一团潮湿的雾气。

  我想,必然有些事情,导致了我们生疏。仔细搜索,或者是从大二假期,我去一家小吃店帮杂,让她有所误会。而这时候我们原先的默契,反而阻挡我们进一步沟通。我认为她应该对我有所理解,而她,大吃一惊后,重新打量和思考,结果是我们背离得越发遥远。

  小吃店在离学校两站处,老板是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另外兼营一间发廊。小吃店就归妻子打理。她三十出头,脸孔搽得粉白,纹青黑色的眉毛,眼圈下面浮肿着半月形的眼袋。她喜欢穿紧身服,将浑圆的胸脯和腆出的小腹一并勒出。我初报道,她正趴在柜台嗑瓜子,鲜红的嘴唇启开,瓜子壳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头上。下午两点钟,生意出奇清冷。于是她拥有足够时间盘问我。从家世学校身份一直追问到我的喜好,最后她伸出手与我握了一握。她说:

  夏雨,你就在这儿帮忙吧。若干得好,月薪有加。我喜欢你这样有志气的孩子。对了,以后就叫我林姐。

  必须承认,林姐是个好女人。她勤劳,善良正直,努力钻营,把小店管理得井井有条。老板我只见过一回,后来他就不再露面。私下里,厨子和我说,这俩人的婚姻,已到了名存实亡的地步。老板和发廊里的女人早就公开住在一块。只是林姐执意不肯离婚,就这样半死不活地维系着。

  林姐牌友很多,都是和她差不多岁数的女人。饭店打烊后,她们围坐着打麻将。我会为她们砌上一壶茶,再静静走开回校。

  系花假期竟也没有回家。我疑惑她为什么留校,但她坦诚的笑意中明确无误地透露出答案,皆因我。她白天泡在图书室里,傍晚则在小店附近的公交车站等我一起回去。我们坐在晃晃荡荡的公车上,看窗外的街灯一字儿通明,偶尔我转过头,会看见她浅盈盈地冲我笑着。

  我寻思送点东西给她。这份礼物理应和她的酒窝一样纯净透明。有一天我在商店的橱窗里发现一朵水晶玫瑰,晶莹剔透,做工独特。经过再三恳求,店主答应不将之出售。过些日子,我问林姐预支薪水买下它。系花收到它时,满面惊讶欣喜,她说:

  夏雨,别再费钱为我买东西了。我知道你最需要些什么。

  她的话似是一语成谶。不久后,系花叫陈二带回了水晶玫瑰,它的纯明,有点烧灼了我的眼睛。我不知道她此举究竟是在批判自己,还是在讥讽我的良苦用心。陈二有些嗫嚅:

  我女朋友让我把它还给你。她说她接受不起这样的礼物。

  关于结束,我一直找不出合适的理由。事实上,那天晚上并不如她所见进而所思的那般龌龊。林姐一反常态地喝了许多酒,然后伏在桌上哭。我递纸巾给她,当一盒纸巾都用完的时候,林姐抬起红肿的眼睛,嘶哑了嗓子问我:

  夏雨,你说我是不是很没有用?

  林姐,你不要多想,身体要紧。我不知道如何劝慰一个刚刚走出围城的女人。

  我和他苦撑了这么多年,一路多少风雨泥泞都走过来了。现在才有了起色,他居然变心要离婚。离吧离吧,都散了才好。

  她摇摆着站起,朝屋外走去。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担心她一个踉跄,就会跌倒。

  夏雨,姐姐要去其他地方生活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她蹲下身子,大吐。我连忙拿扫帚来清理。又搀着林姐坐下,泡杯茶给她喝。她吐过之后,情绪略微稳定了些,又安坐几分钟,她看了看表,让我回去。

  我站起,林姐也起身送我。暮色渐浓,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中间隔着索然的凄寂。快到公交站时,林姐停住唤我:

  夏雨,明天就不要来上班了。可不可以,抱一下姐姐?让我感觉不那么冷和孤单?

  我回头,月光下,林姐粉白略略浮肿的脸,像幻影一般忽明忽暗。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宛若迷路的小女孩一样,满面惊惶失措。对于不确定的未来,她深感惶恐不安。再如何孔武坚强的女子,都需要一个宽阔肩膀的依靠。

  我紧紧拥抱了林姐。她把头搁在我肩膀上几分钟。然后我们道别。系花迎我走来,我们坐在公车里,一言不发,她依旧微笑,粗心的我没有察觉到,她笑意里隐含的期待。

  直到陈二将礼物退还给我时,我才似有所悟,原来,有些话是必须说的。并非所有的事情,仅靠眼神的交汇就能达到相互理解的最佳效果。我说陈二你一定要好好对待她。她是一个难得的大度的女孩子。

  林姐的店终于转让了。某个深秋,我途经时停驻片刻,梧桐叶子像金色的蝴蝶,一朵两朵地旋转着,掉落在我的头顶,和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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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发表于 2014-11-11 17:01 |显示全部楼层
端木 发表于 2014-11-11 16:27
笔误:或者是有意谈漠——淡漠
     小心奕奕——小心翼翼
另外:已到了名不副实的地步---用名存实亡是不 ...


嗯。马上改。谢谢木姐。

十几年前的东西,估摸我现在,却写不出这样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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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发表于 2014-11-13 08:37 |显示全部楼层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1-11 17:01
嗯。马上改。谢谢木姐。

十几年前的东西,估摸我现在,却写不出这样子的了。


十五殊途
  对于母亲,我一直保存着一份美好的臆想。她的面目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童年的某一时段,我曾经千百万次地设计我们母子重逢的场面,无一不是痛哭流涕,泪雨滂沱。我迷蒙地觉得那是种幸福。之后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类假想渐而形踪隐灭。时光明白无误地告诫我,事实上我们相遇的几率几乎为零。睿智的贾亮很早便意识到,他那句反诘:“你妈妈为什么在你一出生的时候就把你丢进垃圾堆?”成为最好的击灭幻想的武器。
  大学里空闲时候略略多了,我学着当家教,也能挣些钱,存贮起来当作来年的学费。五一长假,宿舍里的兄弟们或是回家,或是在爱情沼泽里忙得不亦乐乎,我则背起画板,走上街头,替人肖像。在我与这个诺大的城市相处近两年里,每一条公交线路,我都记得无比熟稔。公园,广场,影院门口……人潮人海中,我寻觅着自己的位置,用画笔记录下在我生命之中交臂一瞬的人与事。有时候我会莫名地想起柳镇,想起夏老头,以及以往生活的断章残句。生命像张蜘蛛网,纵横交织,每个人都在倾力吐着自己的丝去构建它。积淀下来厚厚一层,有用没用的故事,全粘结在一块。

  夏老头偶尔给我挂个几个电话。话筒里的他气势磅礴,保证自己身体无恙一切健康。我说未来由我自己分配和掌控,你不要过于操心。他马上跳起来说:

  “老子操个屁心!老子是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

  我每每会不自觉地笑。他的口气虽然强硬,听习惯的我却觉得这种关切尤其顺耳。

  宿舍楼由一位周大妈负责兼管。她面慈目善,嗓门洪亮,正适合坐阵传达室。这天我刚走到楼梯口,她便声若洪钟地对着话筒喊到:

  “四零三,夏雨电话
——”
  我小跑去接听。是夏老头。

  “龟儿子,有没有空回来一趟?

  “我在打工呢。

  “打个屁工,快回来,你老娘在这里等你。

  “我?妈妈?”我疑心听错。

  “嗯。你快来,她着急见你。

  还想再问。那端“啪”一声,挂断了。

  我匆忙收拾行李,跳上末班车,赶往柳镇。我的心情简直难以表述,半是欣喜半是置疑。母亲,这个二十多年来空泛的词,今天要得到最具体的诠释了。我看着窗外的风景,它们齐刷刷地向后倒退:狮子头,芳姨,还有宁可的妈妈,贾亮的妈妈,所有这些曾让我对母亲产生联想的女人,都随着风景一路后退。离柳镇越近,我却越来越感觉迷茫和不安宁:我要去见一个陌生人。她和我流着同一种血,并且,在我的虚幻世界中存在了许久。

  房间里弥漫着非常浓烈的酒气。夏老头胡子拉茬,他高抬着一只脚,架在板凳上来回晃悠。床沿坐着一个女人,盘着高高的发髻,瓜子脸杏核眼,穿一套烟灰色职业裙装,看上去非常温婉。

  我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再次遇到她。简直匪夷所思,就在前一个月,我还在街头,为她们一家画过肖像。英俊的父亲,美丽的母亲,再加上一个天使一般的孩子。——经典幸福之家。画像一式两份,其中一份我珍藏着。她居然是我的母亲?

  她也明显地吃了一惊。然后她走到我面前,反复打量。我从她的瞳仁里读到反馈出的信息:犹豫,吃惊,狐疑,同情。我直直盯着她的眼睛,直到她垂下头,喃喃地说了句:

  “怎么会是你?真是天意。

  我也呆怔片刻,等了那么久,如今母亲就站在跟前。我反而犹疑了,怯懦了。我注视着她,企图在她的面庞上搜寻与我关联的珠丝马迹,却徒劳无获。我说:

  “你怎么想到来找我?

  女人嚅动一下嘴唇,没出声。

  我又问:

  “为什么不早点来看我?

  周围死一样地沉寂。

  我平静地提出第三个问题,这个问题像一根针掉落在空旷的山谷,没有半丝回音。

  “你为什么要丢下我?现在,准备带我走吗?

  “孩子,妈妈是有苦衷的。

  我忽然没来由地愤怒起来。之前为母亲抛弃我准备的所有原谅理由,贫苦,饥寒,她身上一样也没觑见。相反地,她是那么容光焕发,那么明艳动人。她孤单地站在我的面前,但我的思海里,反复翻腾的,却是她们一家的甜蜜,和我与夏老头数十载的辛酸。我觉得很恶心,胃在缓缓抽搐和蠕动,我蹲下身子呕吐,结果吐出来一滩苦水。——晚饭没有吃,长途颠簸,再加上眼前的女人,无一不令我作呕。

  她伸出双臂想来搀扶我,被我一抡搁掉了。接着,我瓮声瓮气地说:

  “你一定认错人。我不会是你的孩子。

  “你的屁股上有块榆钱大的黑斑,是胎记。还有,”她扬一扬手里的布裹,“这是当年我用来包你的包袱,里面还有封信。是我写的。夏雨,你是我的孩子!

  “你胡说!”我尖叫,“我不是你的孩子。

  夏老头慢悠悠地帮腔:

  “龟儿子,你真是她儿子。

  我抓过她手中的包袱,抛到地上。我的心里一片混乱,大脑空白。我想到贾亮对待他母亲的态度,今天,我彻底知晓那是如何的一种情感。交织着所有强烈的爱,与剧烈地仇恨。凭什么?凭什么那个小姑娘就应该穿得如同公主,而我从来都没有新衣裳?凭什么她幸福地生活却让我从小挣扎在垃圾堆上?凭什么她要扔下我就扔下我,现在要相认就得相认?我不要这样的母亲!

  “小雨,当初妈妈实在迫于无奈才会丢下你不管。你原谅我吧。

  我冷哼一声:

  “这样的故事听多了。你要认我也可以,你是不是带我回去?

  “小雨,”她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现在的情形,不可以。不过妈妈可以做补偿的,妈妈可以提供你要的一切东西。只要你说,我就去做。

  我冷眼瞅着她。原来这个女人,是这样地怯懦,不堪一击。她来寻找我,不是因为思念,而是受良心谴责驱使才做出的举止。她对我没有母爱,只有内疚不安。

  我说:

  “你回去,我没有你这种母亲。我宁可自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你也不必内疚,就当从来没有生过我。没有你,我一样生活得很好。

  “小雨,妈妈不是那个意思。”女人的眼泪悬然欲坠,“只是情形不允许,你懂吗?

  “你少惺惺作态。不就怕我破坏了你现在完美的家庭?你放心吧,我不会。

  空气凝滞住了。女人背过身去揩眼睛。我看她颤动的脊背,倏然感觉扬眉吐气,肠胃舒通。我的心里装满稀奇古怪的报复快感,它们正像一个渐渐涨大的汽球。现在回想,思念到极限,也许会产生可畏的反作用力。

  女人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摸出厚厚一沓钞票。

  “既然你不肯原谅妈妈,那请你收下妈妈的一点心意。不用再那么辛苦在街头卖画了。

  “你走!”我勃然大怒,“我卖画怎么了?至少我安安心心,干干净净!有什么好自卑的?起码我不用半夜发噩梦。

  我的思绪停阻片刻。这之间,似乎是夏老头的训斥和女人倾盆泪雨。果然是预想中的相见,但不是幸福的。——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岚岚暮色,难以言明的悲怆像劈头盖脸的暗器一般将全身射满了窟窿。我抱着头塌坐在地上,回忆着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它们像被捕捉的麻雀那样四处乱窜,又毫无头绪,作垂死挣扎。我紧咬嘴唇,直到夏老头返回。

  夏老头拍桌子教训我:

  “龟儿子,你倒是骨气了?你妈大老远地赶来,就为了听你小子的臭骂?你读那么多年书,倒是越读越糊涂了?

  夏老头又说:

  “你以为你妈她扔你是她愿意啊?用你的破脑瓜子好好想想。当年若不是走投无路,她怎么会丢下你?

  夏老头接着说:

  “你倒好,牛脾气一上来,啥难听的都骂了。钱你妈叫我留着,还是给你。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呐。

  夏老头发言完毕。把钱放在桌上,拎着酒瓶去沽酒。

  我环视着这间小屋,在这里,我曾做了多少个关于母亲的美梦啊。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年,总以为他的母亲,寻找到他之后,会领他走出这间屋子,融入到另一个家庭之中。他也总以为他见到母亲的霎那,该是激动无比,哭着投进她的怀抱的。然而一切都本末倒置。他对她咆哮,认为她自私狭隘,活该受惩罚。

  我把钱捏在手里,手心里全是沁湿的汗。

  第二天中饭时夏老头告诉我:

  “她今天回城。下午两点的船,你快去送送。别跟个倔驴子似的。

  我马不停蹄地赶到码头。她果然提着旅行袋,伫在角落,向人群里张望。我看见她脸庞的失落茫然,混杂着欲言又止的愁绪,然后她一步一步地,踏上船舷。不知为什么,我始终没有跑到她的跟前,只看着船鸣笛离开港口。而那个女人,仍倚在栏杆上,眼神空空地,落在柳镇这一方的天空里。

  船在视线里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我坐在河旁的堤岸上,拿出祖母的相片,她微笑地望着我,仿佛在问:

  小雨,你有勇气接受苦难。为什么没勇气接受最想念人的诚挚歉意。

  我呆坐到天色昏暗,晃晃悠悠回到家。夏老头少见地正襟危坐。

  “龟儿子,过来,给你说一个故事。

  故事是有关一个不幸的女人的。她在外务工时与男人相识相爱,正要回家禀告父母,男人意外地被车辗送到天堂,这时候女人发现自己即将临产了。家里催促着她回去相亲。——那样一个年代,她似乎别无选择。

  “龟儿子,你要清楚。”夏老头陈词总结道,“不是所有坏的结果,都因为事先的坏念头在作祟。像老子一样,捡一辈子垃圾,难道是我喜欢?不过捡也捡出个宝,他妈的值。

  这是我所听过的,夏老头最精辟也最令我动容的一句话。他的言语粗俗,道理蛮浅显。但让我感动不已,不只为他的话,还为他看我的态度。我毕恭毕敬地对夏老头鞠躬,说:

  “谢谢你。老爹。

  我写信告诉贾亮,我喊出了许久都不曾再称唤的“老爹”。“夏老头手舞足蹈,快乐得像个孩子。”我写道,“或许,早就应该叫出这一声。但自负的心怎么也不愿意接受自己有这样一个拾荒的父亲。细想来,倘若不是他,我哪里来的今天?可能早被饿狗叼食了。贾亮,和我们作对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心魔啊。

  贾亮的回信写道:

  “夏雨,生活是需要宽恕的。我现在与妈妈叔叔和爸爸,都相处得很好。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懂得宽恕别人,其实也是让自己快乐的一种办法。另外,我现在的生意正慢慢走上轨道,希望你也万事如意。原谅你妈妈吧,原谅她犯的无心之失。

  我向夏老头索要了母亲的住址。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敲响了她家的门。她对我的到来又惊又喜,我对她眨了眨眼,说:

  “阿姨,我听说你家要请一个家教,是吗?

  后来的所有事情,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我成功地当上了我同母异父的小妹的老师,为她补习功课,拿我应得的酬劳。尽管有时候,我听着小妹甜甜地叫唤“爸爸妈妈”时,会泛起一丝微酸。然而一抬眼,看见外面湛蓝的天穹,灿烂阳光,想起遥远的柳镇,那里有养育我的拾荒爸爸,——就不再难过。

  有一天我被小妹的父亲拉到一旁,他说出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夏雨,你是倩容的亲生儿子吧?

  “啊?

  “不要害怕。我只是证实一下。昨天,倩容把全部的经过都告诉我了。她是小妹的妈妈,也同样是你的妈妈,不要再委曲自己叫她阿姨了。

  和我一样,母亲,也终于勇敢地迈出了这一步。克服自己的心魔。从而获得了真正的安宁和幸福。我凝视着她,她同样凝视着我。我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我说:

  “妈妈,原谅我的粗鲁。

  而她说:

  “小雨,请你原谅妈妈的懦弱。

  同样,这件事,我完整地告诉贾亮。他比较好奇我最后的决定,——我换了辅导对象。贾亮说夏雨我虽然不懂为什么,但我相信我们都长大了。

  其实原因很简单,我不愿意过多影响到母亲现今的生活。我作为她那个阶段爱情的产物,代表的只是过去。小妹的功课很棒,已经用不着再请家教。而我从此,在这繁杂的都市里,又多出一个周末去处。母亲的家,我的家。

  我和夏老头通电话的频率明显增多。周大妈响亮的嗓门在走廊里回旋:夏雨电话!而我兴高采烈地接听着。有一回我听周大妈与人闲聊说:

  “现在的孩子,出了门都不着家。成日里都是男女朋友的电话。夏雨那孩子最孝道,总还惦记着家里的老人。当爸的还特别奇怪,老大声叫夏雨龟儿子。

  我心里甜滋滋的。周大妈又怎么会知道,我和夏老头悬妙的关系呢。有时我沉默,听夏老头在电话那端唠唠叨叨,说着琐碎的拾荒事情,我的心里荡漾着暖暖的温情。他依旧叫我龟儿子,依旧说最粗俗的语言,骂难听的话,然而,我完全都不介意了。

  贾亮总是有先见之明的。宽恕,的确令人更快乐。

  李志也和我取得联系,他大倒苦水,说在医专遇见的女孩子都是极品,脸蛋共阴天一色,笑容和拳脚齐飞。如今正是苦不堪言。又问我是否见过贾婷,极其怀念她的长腿与单凤眼——我想起他说当医生只因为护士漂亮的话,笑到岔气。我说李志你不是说大学里不再追求女孩子要好好读书的?他沉寂一会,又信誓旦旦了一回。这次他非常认真,打那之后我们的聊天内容变成围绕奖学金开展话题。

  大二结束的暑期,李志躲在家里翻阅各色医学书籍,我和贾亮去找他,他极为严肃地申明:

  “我真正对这行产生兴趣了。医生是高尚的职业。

  期期艾艾又轻声跟一句:

  “只有这样,贾婷才可能喜欢我。

  然而贾亮对我说:

  “夏雨,那妮子其实喜欢的是你。

  我不知道这话的真假。大三开学迎接新生,居然有贾婷的踪影。我替她拎着大包小袋,穿过校园。贾婷在身后笑嘻嘻地问:

  “知道我为什么考这所学校不?

  又自顾自地回答:

  “那是因为你在。

  我啼笑皆非,这妮子,越大越不像话。她这一来,无形为我增加了不少负担,打开水打饭,甚至去澡堂,她都非得拽上我。有一次遇到系花,她朝我们会心一笑,笑容让我不战而栗。陈二追问我是否和新生恋爱,我一口否决。然而不几天,贾婷公然在众人面前挽住我的胳膊,一本正经地拒绝掉一位男生的追求:

  “我就是为夏雨才来这所学校的。我从小就仰慕他,喜欢跟着他。

  李志闻听后,长叹一声,他说夏雨你小子真幸运我死心了要努力攻读医学情场失意学场得意。至此,他一心一意投入到学业当中。若干年后,李志成为柳镇非常著名的医生,办公室里的锦旗铺展掉整整一面墙。我在他身上,读到最古老的一句话:哪里有辛勤耕耘,哪里就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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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发表于 2014-11-14 14:24 |显示全部楼层
端木 发表于 2014-11-13 12:23
每天中午看碎红的小说,是必修课呢


中午去挑接待室的沙发。更慢了。555555
我恨不得自己是哪咤。

十六 此岸,彼岸
  有人说,生命就像一艘船,从出生开始,就必须做一次远程旅行,经练所有大风大浪。过程里遇见的人们,无疑是这艘船装载的丰富内容。我不清楚自己是何时何处踏上贾婷的生命之舟的。据她的言语推断,应该在我和贾亮成天厮混的那一程日子。
  贾婷的性格开朗,热烈,是一团熊熊燃烧的小火球。她一进学校,就吸引了不少男生的眼光。可她无动于衷。

  除了夏雨,我谁都不嫁!这妮子,上升到婚姻的层次上去了。

  我说:你别小孩子脾气,怎么能拿往后的幸福开玩笑?

  贾婷嘴一翘,别我一眼。

  我就押宝在你身上。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乐意,你管不着。

  我哑口无言。贾亮知道妹妹的心思,更是一旁怂恿,他几次三番电话,都是以贾婷需要人照顾为由,掇撺我接受她。我申明照顾可以,但身份只能是哥哥。贾亮哈哈大笑,连声说好:

  这丫头粘人功夫一流,魅力无限,我看你这块石头日久后动不动心。

  贾亮四处奔波,具备了生意人相当的精明和独到眼神。我暗想贾婷纵然再美,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怎可能水滴石穿?我喜欢的女生,应该文气婉约,内敛优雅。

  贾婷也知道这一点。然而她说:

  你一定会喜欢我的。不是喜欢扭怩作态的我,而是最本质,最真实的贾婷。

  大四后半学年,大家都忙着写论文,找实习单位。我凭借自己的优异表现和良好成绩争取到本市最大一家报社实习的机会。我说:

  以后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老跟个孩子似的。

  喂,你又不是去哪里了,怎么说得生离死别一样?我有周末啊,可以来帮你打扫屋子。

  她不按常规出牌,我只好缄口。

  报社离学校有五站路远,她果然每逢周末就来看我。有一回我下班晚点,在宿舍楼下看见贾婷耷拉着头蹲着,似乎就要睡着。我拍拍她的肩膀,她睁开眯缝的双眼,笑了。

  周末怎么也上班?我等了一天,累坏了。

  你可以到单位找我。

  那哪成?你刚刚上班,我不能给你造成负面影响嘛。

  我心里微微一热,原来贾婷还有如此细心的一面。我说上楼坐坐吧,她看看表,摇头:

  看到你就好,再晚,可赶不上末班车。你要加油,做一个出色的记者噢。

  贾婷双手拢住我的脖子,在我脸上印了个吻。然后小跑离开。我摸着被她吻过的脸颊,忽然感觉一股悸动,从身体某处轻盈地飘飞。

  工作越来越忙碌,和贾婷见面的时间也随之减少。有一阵我被派外整整一周,走前匆匆忙忙通知她。贾婷咯咯笑道:

  嘿,我看出你留恋我了。

  她的话令我愣了好一会儿。我想不应该让她误会。如花美眷,可不能葬送在我身上。回来时,我特意请贾婷吃饭。我指着身边的女同事,为她们相互介绍。这是我女朋友,这是我妹妹。我说得干脆利落。贾婷闻言抬起头,眼神在我和同事之间逡巡,绽露阳光一般的笑容。

  你啥时候找的女朋友?还真漂亮。

  她说得诚心。倒让我感觉有些汗颜。后来我搂着贾婷时,这一出剧幕又鲜灵活现地跳出来。我问你那天怎么一点也不伤心失落呢?贾婷点我的鼻子,说你那傻样,我一看便不对劲,说是女朋友,手也不牵,菜也不替别人夹,就连称呼,也是连名带姓叫得硬梆梆的。哪里像一对恋人啊?

  贾婷对我死心踏地。知晓我有女朋友后,她仍时常看我。替我收拾宿舍,她嘻嘻哈哈地,一面叠被子一面取笑我:

  瞧瞧,还是我这个妹妹服务周到。做事勤快。

  我有意岔开话题。

  贾婷,学校那么多男生追你,就没有喜欢的?

  我只喜欢你,怎么办?她凑近,俯在我耳朵边说,你也会喜欢我的。

  我觉得她执意要往死胡同走,女孩子倔犟起来,还真是可怕。我摇头叹息,不再在这问题上与她辩驳。

  又一次周末,她搭乘末班车回校,拒绝我送。理由是第二天我得早起上班,我靠在窗沿,看她一蹦一跳地走远,转身瞥见桌上摆着一串钥匙。贾婷大大咧咧是出了名的,我急忙拿着钥匙追出门。

  我一想起那个夜晚的情景,便觉得有些寒冽。事实上那个夜晚,我表现得极为神勇。我拿着钥匙追到黑漆漆的胡同里,远远眺见三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围住贾婷,其中一个蓄了满脸络腮胡子,另一个又高又瘦,还有一个矮胖得像只肥冬瓜。贾婷被逼站到墙角,单薄的她摆出一副格斗的架势,大声怒吼:

  我可是柔道黑带!她的吓唬毫无作用,反而逗得那三个男人放声浪笑。

  得了吧,把你的花拳绣腿收起来。陪爷几个好好玩玩。络腮胡子竟伸手捏贾婷的脸蛋。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弯腰拾起一块大石头,急步朝他们走去。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大石头朝络腮胡的头顶使命砸下,趁他们忽愣的当儿,一把揪出贾婷,撒腿就跑。络腮胡的头上渗出一溜血丝,他暴跳如雷,一面捂着伤口,一面指挥瘦高个和矮冬瓜追赶我们。眼看就要成功逃脱,贾婷突然哎哟一声,崴了脚。瘦高个与矮冬瓜对视一眼,狞笑着向我们走来。贾婷眼眶里盈含着泪水,推搡我走开。她说:

  夏雨哥哥,你快逃吧。我用防身术对付他们。

  我又气急又好笑,都这时候了,她还逞能。我二话不说,背起贾婷就跑。我一心想着冲出巷口脱困,连背后追兵还在不在也全不知晓。直冲到灯火通明处收住脚步。贾婷涨红了脸慢慢站定,我才发觉我们的关系又亲密一层,讪讪说不出话。——回想刚刚奔跑的过程,她紧紧环抱着我,我的后背都能感觉到她剧烈的心跳。而她的呼吸,在我的脖颈间细微地呵送。        

  沉默片刻,我们互望着对方,笑了:

  你的脚有没有事?我问。

  有点疼,不碍事。不过学校可关门了。贾婷十分无辜地伸舌头。

  贾婷拒绝去医院,天色越来越暗,我只好带她回宿舍。

  我取出一床被子摊在地面,贾婷笑嘻嘻地看我,两脚搭在床沿晃荡。她催促我去洗漱,等我洗完脸,她已经整个包裹在刚铺好的被子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她朝我闪闪眼睛,说:

  晚安,夏雨哥哥。

  月亮又大又圆,像一枚黄澄澄的大柑橘,挂在窗台前。空气里散溢着贾婷温柔芬芳的气息,填满屋子每寸角落。我呆坐着,看贾婷被月色笼罩的脸庞,它也像一枚柑橘,处处透露出青春的清香。贾婷翻转身子,我们的目光短暂交织,她收拾起惯常的嬉笑,偏头凝睇了我几秒钟,然后把头埋进被子,轻微地呵呵笑出声来。

  这一个夜晚,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短暂。我和贾婷就像蹲守在黑暗之中的两只小猫,相互窥视,小心谨慎地体会静夜无言的快乐。这以后的若干天内,我魂不守舍,一心盼望周末快点降临。每逢夜,我都会推开窗子,重温这一夜的温馨。我开始嫌时间走得过慢,希望把所有的空闲都节余到周末使用。终于捱到相见这天,贾婷竟没有来,打电话到她们宿舍,说她与一位英俊帅气的男孩子出去了。我茫然地搁下听筒,开始不自觉地揣摩那个神秘男人是谁。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之间饥肠辘轳,爬起来塞了一碗泡面下肚。夕阳西沉时我意识到这一天的零乱,贾婷有了新的目标,而这正是之前我期待的。但没有意想里的欣喜与轻松。原来有些人,就在不知不觉间铬下刻印,比如贾婷。

  我百无聊赖,觉得呆在宿舍只会更烦闷,不如出去走走。门刚打开,贾婷风风火火一头撞进来,后面跟着西装笔挺的贾亮。

  这绝对是惊喜。贾亮捶我一拳,说:

  他妈的,为你挑个呼机有这么难。臭丫头一会嫌颜色不好,一会嫌款式不行。好不容易才搞定。

  贾婷搂住我的胳膊,回瞪她哥哥:

  难得陪我一天,还这么罗嗦。这样找夏雨方便嘛。

  我充满了愉悦和感激。贾婷是上天馈赠我的一份大礼。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珍惜。母亲也很喜欢贾婷的直率和坦诚。再回柳镇时,我牵着贾婷的手,出现在夏老头的面前。他眼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脸上的皱纹一道道地舒展开来,他不停地搓着双手,说:

  你们先坐,我去打酒。

  贾婷安坐不住,挽起袖子清理房间,我劝她歇会,

  她朝我灿然一笑:

  不累。咦,夏雨,原来你从小就这么棒啊。

  拉开的抽屉里,塞了满满一叠我的奖状和成绩报告单。我的眼角濡湿了。有些人很不擅于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夏老头当属此例。不识多少大字的他,却将我的成长过程,以如此特殊的方式记录保存,我还能说什么呢。

  每一个人都随着环境在改变。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潜藏着最柔软的一面。活着,能彼此见证这些不为人知的柔软,着实是一种幸福。

  夏老头沽酒回来,拉长脸,把抽屉重新合上。

  臭小子,他嘀咕,又随便乱翻老子的宝贝。

  我望着夏老头,现在的我,比他还要高出大半个头。时光催人老。曾几何时,我眼里威武的夏老头变作这样羸弱?仿佛昨天,我还在这间屋子里,被他像擒小鸡一样从东抛到西。我说:

  老爹,晚上我陪你喝一盅。

  晚饭时我和夏老头推杯换盏,谁也没有多说话。贾婷盈盈笑着看我,又看夏老头,不停为我们斟酒。我微醉间清楚地意识到,这么多年来,我和夏老头,已是彼此生活息息相关的一部分。不管是爱,恨,感激,或者厌恶,我们的关系,已如同鱼水茎叶一般,再也分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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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发表于 2014-11-17 10:34 |显示全部楼层
残雪 发表于 2014-11-14 15:21
除了开始一个单身男人(夏老头)在垃圾旁捡养小夏雨有一点突兀外,故事发展到现在,每条线的叙述都是合情合 ...


问好雪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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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发表于 2014-11-17 10:35 |显示全部楼层
端木 发表于 2014-11-14 22:54
读着这一段,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由衷的高兴。


{:soso_e178:}谢谢木木,生活总是越来越好。

十七 苦中汲乐
  我和贾婷日趋亲密,这让贾亮乐得合不拢嘴。

  看看,被我料中了吧?他得意洋洋地定义,夏雨,你要变成我妹夫啦。丫头喜欢的东西,就非得到不可。

  贾婷横他一眼:怎么把我说得像恶毒的王后一样?

  她提起童话,我不禁想到宁可。那个洋娃娃一般的女孩子,现今不知身在何处,她的童真,善良,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贾婷是个快乐的女生。她和贾亮遭遇的童年,与我大同小异。但他们从来都能找到让自己开心的办法。有时候我想,快乐的多少,其实取决于个人的脾气性格。就像面对一朵带刺玫瑰,有些人见识的是它美丽的花朵,而有些人则只看见它尖锐的刺。

  贾婷会在周末清晨赶来,拖我起床吃早点。精灵古怪的她喜欢在阳光灿烂的日子拉我穿梭于城市大大小小的巷子,我们触摸那些古老的围墙,它们苔迹葱翠裂痕斑斑,贾婷说夏雨我常想人生就像这样一堵墙,开心呢,就像这些青苔,得从缝隙里努力钻探出来。很小的时候,爸爸一发火,哥哥就带我到墙根下,他告诉我有一天,这些苔绿会覆盖住整面墙壁。

  我第一次听贾婷凝重地谈论贾亮,从小到大,他都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我曾经很羡慕他的无忧无虑,现在才明白,这些快乐,原来是由一颗充满希望的心培植出来的。并且擅于制造快乐的他,也能带动别人一同分享。

  我再见贾亮时,告诉他:

  你身体里有奇异的化学能源,我正在偷师学艺。

  他惊异地挠着后脑勺:

  真怪,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我和贾婷交换眼神,哈哈大笑。贾亮一副疑惑神情,他嘟哝着:

  莫明其妙。

  不过他马上忘记深入追究,转换话题到其他方面。贾亮从不透露他具体做何生意,我每次提问,他只说市场需要什么他便做什么。贾婷也不清楚。有一回她戏说毕业后要帮助贾亮,投身到家族事业里混饭吃。贾亮极为认真地一口回绝。

  你好好读书,将来寻安稳的事,嫁给夏雨。哥哥也就安心了。

  我隐约感觉不妥,私下里和贾婷探讨,贾婷说:

  他和叔叔都很奇怪,就在妈妈面前,也从来不说外面生意的事儿。只管叫我们放心。

  现在想来,我后悔到极致。假如当初,我能深入了解一下贾亮究竟在做什么。也许,顾念朋友情谊,他会考虑悬崖勒马。然而,一切已成盖棺定论。他在我和贾婷心里,扎下一辈子难以愈合的伤。

  和贾婷的相处是愉悦的。这种轻松愉快的情形维持了两年。两年后贾婷被本市一家颇具实力的公司录用。她非常繁忙,我也总在来回奔波,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几次相聚都未得安宁,总被工作滋扰。贾婷提议与我同居,她的理由是起码能够经常见面。但我考虑再三,还是否决掉了。——对同居,我持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我们第一次有所争执,结果是各不相让,贾婷撅着嘴闷闷不乐。我清楚她的心思,但笨口拙舌,不知道怎样解释。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人有旦夕祸福。所有意外的来临都叫人措手不及。有一天我接到狮子头的电话,她焦急的语气让我的心一下子蹦到嗓子眼。狮子头说:

  夏雨你快回家一趟。你父亲住院了。

  我丢下电话,匆忙赶回柳镇。据小店老板描述,基本情景是那天下午,夏老头像往常一样沽酒。他春风满面,哼着小调,沽完酒还热情地邀请人去家中小坐。然而他走了没几步,突然脚一软,身子像团面似地瘫在地上。

  我在医院听大夫的简单概括:喝酒过量引起的突发性脑溢血。

  幸亏抢救及时,他郑重其事地告诫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很可能半身瘫痪,病人的情绪会波动很大。

  我不知道命运会以这样一种出奇不意的方式向我们宣战。我以为大半辈子磨折过后,夏老头的生命里,总会有星光闪耀。这一夜我静坐在病床旁边,看夏老头熟睡的脸庞,像个婴孩似地恬静。往日像一卷逐渐打开的画幅,一点一滴清晰呈现。我想到他的暴烈,想到他无故的责罚和辱骂,想到他拿出全部积蓄送我上学,想到那抽屉的奖状,我的鼻子酸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与我没有血缘关系,却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父亲。他自然真实,有明显的缺陷,也有旁人不及的优点。假如生命可以重头再来,我必定还是他的孩子。

  第二天贾婷也回到柳镇。她怪责我没有第一时间通知消息,又说自作主张为我请过假。我才惊觉回来得过于匆促,我说:

  贾婷,我可能不回去了。我爸需要我照顾。

  你不回去我也留下。贾婷毫不含糊地说。

  那怎么行?

  夏雨,工作是可以再找的。可是亲人和爱情,失去就再找不回来了。

  我握着贾婷的手,她的手温热又柔软。从下午到晚间,我们互握着对方,静静守候在夏老头的病榻前。我感觉充满前所未有信心,夏老头一定会康复的。

  母亲抽空也回柳镇看望我们。那天下午阳光分外温暖,慵懒地趴在白色的床被上,夏老头环视着他周围的人:狮子头,贾婷,母亲和我。他的嘴唇干裂,我倒水喂他喝。贾婷给大家削苹果,狮子头说:

  夏雨,从今天开始,你要照顾好你的父亲。你是个大人了。应该懂得如何照顾别人。

  我点头。狮子头曾经说过,成长本身,也是一种收获。她说的是箴言。

  我推掉了母亲的资助,我说妈妈你也不容易,倘若我的力量不足以承担生活,我再来找你吧。她怔忡了一会,凝视着我说:

  小雨,你真的长大了。妈妈尊重你的意见。

  不几日,我们推夏老头回家,他坐在轮椅上,脸色欣慰里透露出阴郁。刚得知自己右半边瘫痪时,他拒绝吃饭。贾婷做了N天的思想动员,夏老头才接受残酷的现实。——贾婷事先早把屋子整理得干干净净,又买了张行军床放在角落。

  我是为夏伯伯住在这里的。她调皮地说,你可不能反对。

  又过几天,她抬回一台大电视。

  夏伯伯会闷坏。有台电视,还能做个消遣。

  再过几天,她又抬回一台冰箱。

  多买些吃的放在这里,夏伯伯想吃的时候,就可以为他做。

  我义正言辞地警告贾婷不能再买东西,否则我们家会没有立足之地。贾婷冲我做个鬼脸,安分了一段时日。

  她最后搬回来的,是一只微波炉和一堆食谱。

  做菜不是难事,但要学做得又精美又营养就比较困难。我刚找到新工作,若是下班晚了,夏雨你可得保证把伯伯养得又白又胖。

  夏老头的身体状况像个摆脱不掉的幽灵,时时困扰他。贾婷为此常常受无故责备。有一次夏老头借口菜做得不合胃口大发脾气,接连摔掉三只碟子。碟子带着尖锐的风,从贾婷头顶旋转飞过,地跌落在地。我担心贾婷受不了如此委曲,然而她一面跪着搜寻瓷器碎片,一面安抚夏老头:

伯伯不喜欢,我下次就做别的。可是饭一定得吃。

  我不知应该如何形容我内心的感激。入睡前我牵着贾婷同看万家灯火,它们倒映在粼粼的水面上,像一支支漂散的郁金香。我说年少时心情不好就会望这些美丽的灯火。从中觅求黑暗里的温暖。贾婷靠在我肩膀,她轻声说夏雨哥哥你知道吧我小时候老希冀有人带我离开柳镇,真正离开了,又有些舍不得。我们同样把根扎在柳镇,所以注定要回到这里。

  贾婷查阅了不少资料,认为多做肢体伸展对夏老头有很大帮助。她鼓励他试着扶住物体直立,起初夏老头站得摇摇晃晃,他十分不耐烦,骂骂咧咧,可贾婷嘻笑着置若罔闻。夏老头在贾婷锲而不舍地鼓励下坚持练习,终于获得成功。之后贾婷又鼓励他向前迈走,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夏老头每挪一步都十分费劲,他有点灰心。贾婷替他打气:

  夏伯伯,要挺住。坚持不懈才能胜利。

  他俩十分投缘,配合默契。我有时想,如果没有贾婷,我和夏老头会是什么模样。可以肯定一点,远远不如现在。我的心里充满了怜爱和感谢。——但某个午后,夏老头刚迈出三步,就摔倒在地上,他的身躯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刚到家的我惊心动魄,我急忙扶起夏老头,朝贾婷狠狠剜了一眼,我说:

  别瞎子点灯——白费蜡!要是跌伤了怎么办?

  我的语气又急又重,贾婷茫然望住我,我气势汹汹地回盯她。然后贾婷抓起背包,说我出去上班,反身带上门,勾着头疾步走进巷子。我的思绪反复,乱成一锅粥。夏老头抓起一只枕头向我抛来:

  臭小子,还不去追?要是把老子这么好的儿媳妇给气走,老子和你没完。

  我如梦初醒。叫唤着贾婷的名字,追出门去。贾婷听到我的叫喊,反而走得更快,我小跑,她也小跑,最后我在巷口阻截住她,一把将她拖进怀里。

  贾婷笑嘻嘻地朝上翻翻眼珠,她的泪水和汗水一齐凝结在脸庞:

  叫你也尝尝追人的滋味。

  你不生气?

  当然生气啦。不过跑动几步,发泄一下就没事了。为你气坏自己的身体,我多不划算!

  这个小妮子。有时候我觉得贾婷就是一只花蝴蝶,有着蜕变后的美丽,和小精灵一样的魔咒。她像一个魔术大师,把我的生活变得精彩纷呈,让我更有勇气和信心,直面未知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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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17 13:13 |显示全部楼层
向以侬 发表于 2014-11-17 11:07
先标记一下,等下闲适了再来读~~~问好,绣绣


问好向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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