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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情感休闲 抗战军魂 【抗战小说】 《流浪金三角》
楼主: 失败的匈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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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小说】 《流浪金三角》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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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18 16:5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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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1950年旱季的一天,走马上任的国民党复兴部队参谋长钱运周接受了一个艰巨的任务,去做一笔报酬丰厚的大烟生意,具体说就是替一个泰国商人押运一批走私鸦片到寮国(老挝)某地,这就是后来金三角人常说的“护商”。时逢金三角一年一度鸦片收获季节,各国走私商人竞相进山来收购鸦片,然后沿着秘密商路把这些“黑金”运出山,走私到东南亚各国乃至香港、欧洲黑市上卖高价。早在一百年前,这些被称作“秘密商路”的金三角森林小道就已经存在,它们是金三角与外部世界联系的脆弱生命线。这些森林小道不仅漫长崎岖,人畜难行,马帮往往要走几个月甚至更长时间,而且充满各种难以想象的危险。金三角地势复杂山高林密,素以匪患深重著称,土匪强盗多如牛毛,专干杀人越货勾当,商人弄不好不仅丢了钱财,还要搭上性命,所以人们常常要花大价钱请人护商。

    “护商”是一种古老的行业,中国古代称“镖局”,西方叫“保安公司”,就是专门提供安全服务的民间机构。出入金三角的商人须雇人护商,少则十几个几十个保镖,多则上百个枪手。这些人扛着火药枪或者快枪,随同马帮一道辗转于凶险莫测的山道上和热带丛林中,土匪来了则打,实在打不赢则跑,或留下买路钱,或魂断深山密林,总之生生死死没有定规。几百年来,金三角一直上演着这幕生死大剧,剧中没有不败的赢家,也没有永远的输家,人人都是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的牺牲品。

    台湾命令李国辉“自行解决出路”,复兴部队山穷水尽,没有军费,没有军粮,也没有枪枝弹药补充,他们到底是国民党中央军,有军纪约束,总不能像土匪那样在外国土地上到处抢劫吧?军队是政治家的工具,从前他们打仗为政治,为政权,为党派,也为民族国家,总之那些都是很伟大的责任和义务,与军人自身利益无关。现在这支军队忽然失去责任,就像马没有笼头,同时也就失去存在的理由,所以他们只好为自身而战,为生存而战。换句话说,从这时他们开始失去军队的性质,仅仅作为一支“武装”而存在。

    我的朋友钱大宇的父亲钱运周受命于危难之际,商队路线将途经掸邦腹地山岳丛林,穿过掸、佤、苗、傈僳、克钦等土司头人领地,山大林密,股匪出没,专事杀人越货勾当。为了确保护商万无一失,他挑选六十名有战斗经验的官兵组成金三角第一支由正规军组成的护商队,一色美式卡宾枪,附轻机关枪多挺,迫击炮两门。如此强大火力配置,即使在当时号称精锐的国民党中央军里也不多见。钱运周换上便装,头戴斗笠,手提冲锋枪,扮演复兴部队第一号商人的历史角色。

    让我们来看看这位活跃人物钱运周的历史。

    钱运周,云南通海人,毕业于黄埔军校成都分校,祖籍湖南,据说先祖因为犯下死罪流放边地,不过祖上荣辱对于后代已经没有意义。钱运周属于那种半是热血半是野心的有志青年,指望在战场上大干一番,好搏得个当将军的远大前途。他踏出校门正好赶上抗战尾声,打了一场松山大战,他因战功从少尉排长升为中尉,接下来内战开始,国民党军队像雪崩一样从东北溃退到云南。在排山倒海的历史大潮面前,任何个人的力量都是渺小和微不足道的,所以他像所有壮志未酬又报国无门的青年军官一样,垂头丧气又凄凄惶惶地被败兵潮水挟裹来到金三角。

    一个无所作为的小人物,一支濒临绝境的小队伍,他们面对贫穷落后遍地盛开罂粟之花的金三角又能实现什么理想抱负呢?他能像拔着头发那样离开地面超越现实么?我们说时势造英雄,金三角的现实又能造就什么样的英雄呢?我们常常为历史遗憾,因为历史的必然性不仅造就辉煌,也铸就罪恶。

    我们看到,五十年前一个漆黑的亚热带之夜,金三角的空气中浮动着细小蚊虫扑面的喧嚣骚动和腐叶青苔的苦涩气息,一支庞大马队悄无声息地开出小勐捧。没有灯光晃动,没有人声喧哗,林间小道像铺了一层厚实而松软的地毯,牲口蹄子踏上去几乎没有声音,只有那些沉甸甸的脚步偶尔踩断树枝发出的脆响。钱运周亲自走在队伍前面,他目光沉着,无所畏惧,那是一种职业军人才会具有的自信和坚定表情。在他身后,百余匹驮马背上驮着沉重的鸦片,士兵像黑色的影子保持沉默,脚夫粗野叱骂不听话的牲口。这条长蛇般的马帮队伍蜿蜒而行,很快被夜幕遮盖,隐没在凶险莫测的大森林深处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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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18 16:53 |只看该作者
6

    许多天过去了,商队竟然平安无事。

    路程近半,人货无恙,没有发生预料中的大战。有零星股匪袭扰,打上几枪,眼见对方人多势众,就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一天夜里遭老虎袭击,咬死一匹马,哨兵也被抓伤,让钱运周懊恼不已。为防备类似不测发生,他下令尽量赶到有人烟的村寨借宿,如无人家,则选择河谷平地宿营。在营地燃起大堆篝火驱赶野兽,脚夫把驮子卸下来堆放在中间,骡马圈起来吃草料,人围在货物四周睡觉。士兵加放游动哨,睡觉的人子弹上膛,枕戈待旦。

    这天他们宿营的地方叫老扁山,是两架大山对峙的一条深沟,有座傈僳族山寨,只有十几户人家,一条溪水从寨子下面淅淅淙淙地流过。钱运周看地形险恶,跟马帮首领商量赶到垭口再宿营。但是脚夫个个走得人困马乏,一心指望赶快住下来生火吃饭,再说有那么多武装保卫,一路上平安无事,所以谁也不愿意赶夜路。脚夫都是些自由散漫的人,一辈子浪迹天涯,不受人管束,所以顾自把驮子卸下来,放了牲口吃草料,燃起火堆来烧茶煮饭,马帮首领躺在皮褥上舒服地吸大烟,一副放任自流逍遥快活的样子。这就是老百姓,你长官管得了军队,管得了老百姓么?弄得长官想发火都没有对象。

    然而到了下半夜,果然出了大事,一股黑压压的土匪来袭。

    这是一股自称“东掸邦自卫军”的武装土匪,有三百多人,算得上金三角一霸。匪首是个掸邦头人,人称“鸦片司令”,因在缅甸军队当过兵,受过几天军训,就效仿军队将他的部下都封了营长团长,自称总司令。这股土匪占山为王,仗着人多势众熟悉地形,常常敢对大队马帮下手。他们个个都跟猴子一样灵活,攀悬崖过绝壁,抓树藤荡秋千,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打不赢就钻山林,得了手就大砍大杀,骡马货物洗劫一空,来无踪去无影。狡猾的土匪居然没有惊动山口的哨兵,他们顺着又深又陡的山涧摸进寨子,然后开始放火放枪,嗷嗷大叫,挥动雪亮的长刀逢人便砍,当场杀死几个惊慌失措的脚夫。

    通常情况,马帮势单力薄,稍作抵抗,或者放弃抵抗,弃货逃命,那么土匪得手也不追赶,只将货物掠走。如果遇上货主不知好歹,硬要坚决抵抗,土匪就要大开杀戒,所有俘虏都将无一幸免。这就是金三角的游戏规则,虽然没有文字规定,但是约定俗成,几百年来马帮土匪共同遵守,自然就成了这个地区没有条文的至高无上的法律。

    问题是,今天这支护卫不同于从前任何一支保镖队伍,他们遇上强敌偷袭并不慌张,也决不肯弃货而逃,他们当然也就不可能遵守从前的游戏规则。于是我们将看到,一场古老的金三角与文明社会的对话由此开始。

    钱运周本来只在火堆旁打个盹,枪一响他就立即清醒过来。职业军人的灵敏和反应是一种条件反射,他一个翻滚动作就趴在石头后面,并且射出一串子弹。其实多日来风平浪静的行程使他心中一直不安,马帮在明处,土匪在暗中,谁知道土匪什么时候偷袭?现在土匪露头,他竟感到如释重负,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杂种,果然找死来了!”许多年前钱大宇的父亲痛快淋漓地骂道。他看见马帮首领趴在地下脸色发白,嘴唇直打哆嗦,黑黢黢的山林里,子弹在空气中尖锐地划来划去,土匪吼叫声格外刺耳。

    敌情很快就查明,土匪主要有两股,分别从正面和两翼压来,看得出他们意图是迫使马帮放弃货物逃命。土匪枪声杂乱,有步枪,有火药枪,他们在黑暗中起劲地打着唿哨,一味地大吼大叫虚张声势,企图把对方吓跑了事。土匪毕竟不是军队,他们好像一群野狗,只会仗势起哄,不像真正的狼群,在咬断猎物喉咙之前决不声张。所以土匪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正好暴露在严阵以待的山坡和树林两组机枪交叉火力面前。

    一枝单调的冲锋枪突然响起来,枪声凄厉而高亢,好像乐队指挥手中那根细细的指挥棍一扬,立即引来许多歌手加入合唱队伍。紧接着是许多沉闷而迟钝的卡宾枪,它们好像一群被歌声惊醒的鸽子,不情愿地咕噜咕噜地叫着,拍着翅膀在夜空中响亮地飞翔。最后登场的是埋伏在山头上和树丛中的机关枪群,它们才是这场战争歌剧中的领衔主演,激情飞扬,声音高亢,如同世界上最伟大的男高音歌唱家。机枪激越而嘹亮地歌唱,把死亡和血腥的信息向四面八方的夜空传播。这才是真正的战争之歌,枪口喷吐火舌,眼睛捕捉目标,飞速旋转的钢铁弹丸好像死神挥动的鞭子,刹那间就把那些暴露身体的土匪抽倒在地上。

    土匪立刻被打懵了。

    在他们有限的经验中,或者说自从他们在这个世界闯荡以来,生活头一次变得不真实,这天夜里的事情突然变了味道,好像谁同他们开了一个玩笑。因为这种场面不大像他们通常所说的“做活儿”(行话,即抢劫),倒像进了屠宰场,被屠宰的却是他们自己。他们闹不清楚究竟问题出在哪里,因为在金三角,打仗的游戏规则历来是人多为王,枪多为强。许多天来他们一直派人悄悄跟踪这支马帮,数得清清楚楚带枪的只有六十个人,而他们却有整整三百人!按说那些人打一打,放几枪就该弃货逃命,小狗怎么能与老虎争食呢?但是马帮非但没有吓跑,还把老虎打个脚朝天。这就如同一群自以为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江湖好汉,等到头上脸上狠狠挨了一通揍,牙齿踢落了,眼睛肿起来,鼻血也淌了一地,这才发现对方好像并不是个等着挨揍的软货。当他们确实省悟偷袭失败时,地上已经躺下不少于一百具尸体。于是侥幸活着的人喊爹叫娘豕奔狼突,只恨爹妈少生两条腿,气急败坏的土匪司令哇啦哇啦一通叫唤,带领残兵败将刮风一样钻进山涧逃跑了。

    枪声平息,钱运周担心狡猾的土匪没有走远,派个人摸下山涧去侦察。不一会儿侦察员回来报告,说土匪果然躲在山涧里,好像还在等待什么。有人不解,说土匪干么总是躲在沟里?钱运周不屑地回答:“土匪么,就得钻山沟。”

    片刻工夫,一个小匪从涧底水淋淋地爬上来,仰着脖子抖抖地发问:司令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钱运周让马帮首领用掸语大声回答对方:“我们是中国人。李国辉将军的复兴部队。”

    小匪立刻像鬼影子一样消失在水沟里不见了。钱运周命令迫击炮朝土匪聚集的山涧轰三炮,他半开玩笑地嘱咐道:“不许落空,给他们送颗定心丸!”

    几秒钟后,一道红光一闪,随着一声闷响,一颗滴溜溜打转的迫击炮弹憋足劲,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很夸张的弧线,然后带着很响亮的哨音落进涧底爆炸开来。巨大的火光腾起来,烟雾笼罩深涧,猛烈的爆炸将岩石震裂,碎石像天女散花一样抛上天空,巨大的气浪把树木连根拔起,隆隆的爆炸声像惊雷一样经久不息,在山谷里发出一连串轰鸣的回声。那些惊魂未定的土匪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第二发经过校正的炮弹又接踵而至。炮弹划破空气发出的尖啸像一份死亡宣言,把没有见识过战争场面的土匪彻底吓破胆。他们原本都是当地山民,世代居住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大山里,金三角尚处在刀耕火种的原始社会,他们哪里有幸见识文明社会的杀人武器?杀人用刀和杀人不见血,这就是野蛮与文明的区别。这种情况与中国鸦片战争相似,洋人坚船利炮,清兵手持大刀长矛,这样的战争能进行下去吗?战争是生产力的对话,所以不是打仗的人不勇猛,也不是土匪跑不快,而是他们运气实在太差,因为这天夜里他们不幸面对的是另一个时代。

    炮弹砸下来,转眼间就把山涧填平一半,就像天塌下来一样。机枪大炮彻底摧毁土匪的信心,侥幸活命的人,包括那个曾经威风八面的土匪头子抱着被弹片削去半只耳朵的脑袋,都跟兔子一样没命地窜出山沟,窜进树林,从此销声匿迹不见踪影。

    战斗结束,除死了几个脚夫,伤了几匹骡马,护商队未折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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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18 16:54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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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晓行夜宿,士兵百倍警惕,不敢稍有松懈。这天他们来到一座险要山隘,前面叫起来,说有土匪拦道。

    拦道者很霸气,敲着一只木鼓,吹着号角,山隘上垒起圆木和石头,一溜排开几十条步枪火药枪,发下话来留下买路钱,否则不许通过。钱运周急忙赶到队伍前面,他看见山隘两边都是悬崖,地势险要无法迂回,山顶一座大寨,能看见露出竹楼尖顶,估计是土匪的大本营。再看拦道土匪,个个跟野人一样头发老长衣衫不整,有的抱着竹烟筒,有的站起身来看热闹,全然没有打仗的准备。这就是说,土匪并不清楚护商队底细。他心中有了底,让向导问土匪,留下买路钱是多少?山上答:按老规矩,三抽一。

    三抽一就是每三驮货留下一驮,钱运周当然不肯认这个账,但是打起来地势不利,恐怕会有伤亡。于是他派人对山上声明:我们是中国军队,李国辉将军复兴部队,借你们地盘过路,请高抬贵手,将来大家交个朋友。

    小匪把话传回寨子,过一阵有人发下话来说:大爷说了,看在你们什么将军面子上,留下十匹骡子十驮货,放你们走路。

    马帮首领在金三角走了一辈子山道,见过许多世面,他连忙去拉钱运周衣角,示意他答应下来好走路。通常遇拦道劫匪,三抽一或者五抽二都有,只给十驮买路钱已经给足天大的面子。行话称“放血”,有放鸡血、猪血和牛血之分,放鸡血总比放牛血或者血本无收强得多。问题是钱运周不是老百姓,他是军人,军人有自己的准则。对这些偷鸡摸狗的强盗,莫说十驮,就是留下一驮货他也不干。军人的准则就是靠枪炮来说话。

    于是迫击炮悄悄脱掉炮衣,机枪从大树后面伸出枪管,卡宾枪子弹上膛,枪口瞄准山上那些暴露的人影。他让向导继续麻痹土匪:感谢大爷给面子,这十驮货全孝敬你们啦!

    土匪不知是计,一个小头目大摇大摆走下来,后面跟着十几个人来收货。他们倒背着枪,全然没有防备。钱运周眼看时机已到,大喝一声“打!”顿时枪声像爆豆一般骤响起来。那些神气活现的土匪顿时变得跟树叶一样轻飘飘的,被子弹下风暴刮得站立不稳纷纷人仰马翻,侥幸活着的要逃命也来不及了,卡宾枪点名一样追上他们,把他们牢牢地钉在地上再也没法动弹。

    与此同时,迫击炮也怒吼起来。第一发炮弹落在山隘上炸开来,把一堆血淋淋的泥土和人体抛向空中。土匪乱成一团,哇哇怪叫,再落几发炮弹,土匪就炸了营,乱糟糟地扔下工事逃回寨子去。士兵毫不费力就占领山隘。钱运周命令迫击炮继续向寨子射击,炮手瞄得准准的,炮弹落下去,火光和浓烟腾起来,那些竹楼都像不结实的玩具一样散开来。土匪好像受惊的耗子,慌慌张张从窝里被驱赶出来,但是子弹炮弹仍不肯放过他们,到处追逐把他们变成一堆堆四分五裂的尸体。

    马帮首领不再害怕,他从地上爬起来观战,拍着手哈哈大笑道:“过瘾,过瘾!我一辈子走南闯北,今天算是开眼界啦!”

    职业军人钱运周站在隘口上,了望四周战场,心里竟生出一丝小小的悲哀。他不是叹息对手太弱而是遗憾自己太强大,一支参加过二战的正规军,在金三角如此打仗,也许根本不能算打仗,只能算镇压农民起义。土匪一触即溃,垮得那样彻底,连一点小小的反抗都没有。他们唯一的长处就是逃得快,眨眼工夫就钻进树林里不见了,当你的望远镜还在草丛里搜索,他们的身影却已经在对面山头上闪现。为了不给土匪喘息之机,他命令炮手再发几炮,把那些吓破胆的当地人送远些,让他们彻底消失。他们把土匪老窝里的骡马鸦片掳掠一空,放一把火,然后押着骡马队伍浩浩荡荡通过山隘远去,把那片冒着黑烟和尸体狼藉的战场丢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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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发表于 2014-4-18 16:54 |只看该作者
8

    一个月后,钱运周率领护商队胜利返回小勐捧,他们满载而归,带回部队急需的银圆、弹药、药品、电池、百货用品和盐巴布匹。这一天是小勐捧的节日,营地沸腾起来,人们像欢迎英雄一样迎接护商队凯旋。第一次护商成功不仅意味着这支国民党军队开始转变职能,自力更生养活自己,对于整个金三角的历史进程来说,这都是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开端。它的全部意义在于,文明社会之手无情抹去金三角的原始封条,那只装有魔鬼的瓶盖被打开了。

    金三角!我听见魔鬼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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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发表于 2014-4-18 16:55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背水一战
1

    阳历五月,金三角一年之中最干旱也最高温难熬的日子,这时雨季尚未来临,大地被火炉般的太阳炙烤了整整一个旱季,空气像着火一样吱吱燃烧。狗伸长舌头流汗,水牛把庞大身躯浸泡在肮脏的水坑里,蚊虫像赶庙会一样成群飞舞,人们像害瘟病一样打不起精神,纷纷躲在阴凉处午睡或者纳凉,连哨兵也抱着枪无精打采。

    这天下午小孟捧起了风,是那种被当地人称为“晕头风”的龙卷风,龙卷风在半空中盘旋几小时,把寨子里一些不结实的屋顶旋上了天。巫师打了一个鸡卦,断言有祸事来临,闹得寨子里人心惶惶。黄昏时分风住了,天空渐渐亮起来,夕阳奄奄一息,好像得了可怕的出血热。这时一匹白马从远处狂奔而来,得得的马蹄声踏碎山道的寂静,不多时,一个惊人的消息像风一样传开来——打仗了!

    血光之灾的阴影笼罩小孟捧。

    这是一个关键时刻,复兴部队成立仅两月,立足未稳,李国辉千头万绪:派兵护商,筹集经费,盖房修屋,收容大陆逃出来的败兵,此时他的军队已经剧增至三千人。小孟捧是孟萨大土司刀栋西的领地,汉人军队的入侵自然引起土司极大不安,他曾派人试探对方几时回国?李国辉答,借一方贵土养命,等待命令反攻大陆。

    大土司明白这些汉人军队是要赖在他的领地上不走了。军队是战争机器,连傻瓜也明白拿他那些抽大烟的土司兵去征讨,等于老鼠向猫宣战。惟一办法是报告仰光政府,请出政府军来驱逐汉人,保护土司领地不受侵犯。

    此时的缅甸形势是,年轻的缅甸联邦共和国刚刚摆脱英国殖民统治,独立建国仅两年,仰光政府对于殖民历史的屈辱记忆犹新,民族主义情绪高涨,所以对汉人军队入侵事件反应强烈,政府军大张旗鼓调动部队,形成大兵压境的战略态势,并下达最后通牒令,限复兴部队十天内退回国境,否则政府军将全面围剿。

    对于尚未喘过气来的李国辉复兴部队来说,这是又一个严峻的生死考验。何去何从,他们处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他们是一支败军,用一句话形容就是“走投无路”,因为一个月前数千公里外的海南岛已经失陷,薛岳兵团全军覆没,他们即使有心要回台湾也断了归途,何况台湾已有命令“自行解决出路”。离开金三角,哪里才是他们的容身之地呢?如果不走,势必要遭到缅甸政府军大举进攻,以三千残兵败将与一架强大的国家机器对抗,这不是以卵击石螳臂挡车么?在生死存亡的夹缝中,他们该怎么办?谁能看到一线希望的曙光?

    李国辉后来对人说,这是他一生中最为暗淡和绝望的时刻,缅军送来最后通牒,将他们逼上绝路。即使隔着数十年遥远的时空距离,我也能感受到当时那种笼罩在人们头上的巨大悲观气氛。据说当时召开军事会议,多数人主张走,避开政府军锋芒,到寮国(老挝)去,那里山更大,林更密,人烟更稀少。也有主张解散队伍,交出武器,各奔前程,更有少数官兵听到风声不妙,悄悄离开部队不辞而别……

    李国辉怒不可遏,这个很少发火的人拍案而起,狮子样咆哮起来。恰好这天他太太唐兴凤顺利分娩,产下一子,体重不足三斤,瘦得像只老鼠,经过几个月前那场历尽艰辛的千里大溃败,母子所受之苦可想而知。不知道是不是儿子的出生坚定了父亲的责任和战斗意志,在这个风雨飘摇人心动荡的关键时刻,李国辉的战斗决心像路灯一样,照亮被失败和悲观恐惧的迷雾所笼罩的官兵们。

    “你们听着!要是再来一场千里大撤退,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他头发直竖,眼睛发红,愤怒的目光鞭子般抽打在那些动摇不定的军人背上:“……告诉你们,如今没有退路,只有背水一战!你们回头看看,多少军人倒在那条死亡之路上,我们走到今天容易吗?……胜则生,败则亡!这是最后的选择,任何犹豫动摇等于自杀!我们是军人,为荣誉而战,为生存而战,为我们的妇女和孩子而战!你们想把妇女孩子交给老缅吗?交给敌人吗?乞求敌人仁慈吗?……你们错了!从前我们打败仗,所以身陷绝境,今天我们必须决一死战,争取胜利!只有打败老缅才有出路!”

    人们安静下来,指挥官的决心就是军队的决心,一支军队,可怕的不是迎着死亡前进,而是失去前进方向。副总指挥谭忠,参谋长钱运周当场表态支持李国辉,战斗方案很快便形成了。

    会议结束有情报送来,政府军一个加强连开进大其力。大其力在地图上又叫孟板,从前没有驻军,该地在金三角战略位置十分重要,那是复兴部队退往泰国老挝的惟一通道。李国辉对军官们说:“现在好了,人家把后门关上了,关门打狗,看你们还有谁想溜?……从现在起,谁再动摇军心,就地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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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发表于 2014-4-18 16:56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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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近五十年前,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在金三角全面爆发。

    前哨战打响,复兴部队后撤,江边阵地失守,缅军渡江后迅速跟进。李国辉将指挥部设在半山腰,他从望远镜里看见蚂蚁样的敌人拥挤在多拉山口蠕动,氤氲的雾气好像海潮在脚下涌动不息,那些灰色的敌人匆匆越过山口,没入乳白色的雾岚中。不多久敌人前锋的影子又在山脊上出现,先是牵成一根线,随后散开在高高低低的树丛中。

    李国辉放下望远镜,政府军还在等待主力到达,所以战斗一时还不会真正打响。他叫卫士拿副扑克牌来,在地上摆出一个八卦,然后高声叫部下来赌钱。等他把底牌一张张翻开,偏偏差一个黑桃尖,部下都伸长脖子,闹哄哄地等着看长官手气如何。那一天太阳刚刚升起来,山谷半明半暗,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政府军还在集结,复兴部队做好准备与之决战,这时有股看不见的寒流从身后悄悄袭来,一下子将李国辉攥着扑克牌的手冻在半空中。大战前的宁静尚未打破,天地澄明,阳光普照,小鸟在枝头快乐地啁啾。很多年以后卫士回忆这个危险时刻说,指挥官突然扔掉牌,向空中开枪示警,大叫道:“隐蔽!……敌人飞机来了!”

    果然,不久响起一阵震耳的飞机马达声,四架涂有缅甸空军机徽的英制“水牛”式战斗机气势汹汹飞临小孟捧上空,对于猝不及防的汉人军队来说,这真是个不幸和灾难的开始。飞机像同地面人们开玩笑一样,把大大小小的炸弹接二连三扔下来,于是一团团爆炸的烟雾就像蘑菇云盛开在山头上。飞机又一架跟着一架俯冲扫射,像表演飞行技术,在汉人阵地上卷起一阵阵灼热的死亡旋风。人们一筹莫展,他们没有防空工事,没有防空武器,许多人没有防空经验,不知道怎样躲避空袭,他们被恐惧紧紧攫住,把身体压在地上等着挨打。

    好容易第一拨空袭刚完,第二批战机又飞到,依旧是低空盘旋,呼啸,投弹,轰炸,扫射。树林起火,工事炸塌,炸弹掀起的气浪将死人的残肢碎体血淋淋地抛上天空。一些惊慌失措的士兵跳出战壕逃命,飞机就如老鹰追逐小鸡一样,把密集的机枪子弹毫不留情地打进他们身体,将他们打得像醉鬼一样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然后跌倒在地下不动了。缅甸飞行员把老式螺旋桨飞机开到只有树梢高度,机翼下掠过的强大气流把寨子里的草房屋顶也掀翻了。

    李国辉经过八年抗战,在战场上见识过日本飞机美国飞机,而眼下看到缅军飞机太猖狂,简直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他悄悄把机枪组织起来,组成交叉火网,专等敌机低空俯冲再开火。

    年轻的缅甸空军其实从未真正打过仗。1948年缅甸独立,组建空军也不过一两年历史,所有战机也就十多架英国人留下的二战时期老式飞机。由于没有对手,技战术水平自然难以提高,所以当山头上这些可恶的汉人军队突然向飞机开火,在飞行员完全没有防备的时候射出密集的机枪子弹,不是零乱还击,而是那种互相交叉的对空火力网,一下子就把两架飞机罩进火力网中。

    一架飞机当即冒烟起火,撞在一棵很古老的大树上,大树与飞行员同归于尽。另一架飞机中弹后企图拉高,就像一只受伤的鸟儿绝望地振动翅膀,终于还是没能飞上天便斜斜地掉下来,在明净湛蓝的空中涂抹下一道生动的水墨线条。勇敢的飞行员死里逃生,被地面友军救回去。后来人们才得知这个大难不死的飞行员竟然不是一般人物,而是这支年轻空军的指挥官,不久他平步青云,当上空军总司令,再后来入阁,一度担任政府首脑。所以当未来的总司令跳伞之后,金三角的天空从此安静下来,再也没有飞机来战场轰炸。

    击落飞机当然是个鼓舞人心的胜利,趴在战壕里的官兵个个欢呼雀跃,人人意气风发,连从不轻易失态的李国辉也把军帽扔向空中,流下激动的热泪来。

    但是胜利的喜悦没有能够保持多久,山下有了响动,好像一只巨大的鼓槌沉重敲击大地。空气在凝固了一瞬间之后被击碎,人们听见更多大锤擂响起来。随着刺人耳膜的尖啸,无数死亡的钢铁弹丸像黑乎乎的乌鸦聒噪着擦过树梢,发出地动山摇的巨大轰响。大树连根拔起,泥土被抛到天上去。

    人们从惊愕中突然清醒:这是真正的重型大炮,缅军进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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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18 16:57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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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近半个世纪前,缅甸共有国防军二十个团,三万人,这次他们出动将近一半主力,兵力达一万二千人,是国民党残军的四倍,配以若干飞机、坦克和大炮,缅军大兵压境,司令官下令:一周内必须占领小孟捧,一月内完全驱逐入侵者。

    这是一场生死血战,以死相拼,刀锋相向。年轻的缅甸军队占据绝对优势,他们勇敢进攻,不怕牺牲,为捍卫领土的完整和民族尊严而战。所以他们誓死战斗,以鲜血和生命驱逐敌人。战场另一方是走投无路的国民党残军,他们没有退路,也没有生路,所以负隅顽抗,置之死地而后生。为生存和希望杀开一条血路而战。

    缅军采用拉网战术,逐步推进,多路进攻,步炮协同,地面占领。缅军拥有苏制驮载式120毫米重迫击炮,这种前苏联人二战时期制造的大炮曾经在欧洲战场上大显身手,令德国法西斯闻风丧胆。缅军还装备若干美制127毫米勃朗宁式大口径机枪,这种重机枪原本是用来对付飞机和战车的,弹径大,枪管长,射程远,穿透力强,有效射程达两千公尺以上。

    重炮果然威力强大,汉人阵地到处烟雾弥漫,房屋炸倒,战壕垮塌,树木起火,岩石满天飞舞像天女散花。很快大口径机枪也哒哒地响起来。重机枪不同于普通轻机枪,它们射速慢,却低沉有力,像患重感冒的老黑熊在咆哮,咯咯咯、咯咯、咯……缅军机枪阵地设在对面山上,刚好躲在步枪射程以外,这种情形就像两人打架,你的拳头够不着他,他的长棍子却一下又一下落在你头上。李国辉刚刚抬起头来,一发大口径子弹把一棵碗口粗的小树像割草一样轻易击断,然后打在一个人体上,那人连哼都没有来得及哼出一声就栽倒在总指挥身上,弄得长官一头一脸都是血,卫士虚惊一场,以为总指挥中弹阵亡。

    政府军初战告捷,大获全胜,复兴部队在机枪大炮攻击下伤亡惨重,他们主动放弃阵地向深山转移。缅军占领小孟捧,控制战略高地,继续将敌人往北驱逐。

    收复小孟捧的胜利使缅军司令官大为高兴,战地记者当天就把胜利消息用电讯稿发回仰光,缅甸各家报纸均在头版大幅刊登号外,欢呼前线重大胜利。此后数周,金三角雨季陆续来临,大雨使得缅军重装备行动困难,对进山清剿不利,而复兴部队则在丛林中与政府军周旋,并扔下一些破枪支旧装备迷惑敌人。节节胜利使得缅军司令官开始相信侵略者不堪一击,他们不过是一群东躲西藏的流寇,因此缅军除了等待雨季结束再行发动清剿。这期间他们举办战果展览,举行记者招待会,鼓舞国人斗志。司令官还在前线指挥部发表讲话,指出入侵者均是残兵败将,他们除了投降或者被消灭,没有别的出路。

    就在缅军面对大山和大雨麻痹松懈的时候,一个被大团浓云遮盖的漆黑夜晚,他们对手的拳头悄悄在丛林中捏拢来。汉人官兵共计六个战斗营集结完毕,分路开拔。指挥官李国辉对军人说了下面一段心情沉重的话,他说:“这是我们的生死关头,生死存亡,在此一战!……我相信大家只要想想,八年抗战我们是怎样坚持下来的,而八百万国军又是怎样被共军打败的,你们就知道今晚该怎样去打仗。今晚我们不是国军,国军每天只能走三十里路,我们要向会走路的共军学习。元江战役,共军一天一夜赶了二百里山路,他们理应成为胜利者。现在,我们面前有一百二十里山路,我们明天早上要同时向敌人发起攻击,我想只要我们学会像共军那样走路,就没有打不败的敌人!”

    队伍出发,卫士看见李国辉站在一旁为队伍送行。长官心如铁石,冷酷,沉着,人们向他举手敬礼,他则始终把手举在帽檐上,表情严峻,身体僵硬得像半截木桩。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身后还有几堆没有熄灭的篝火。持械军人像铁流一样从他面前哗哗淌过,他看不清士兵面孔,但是他能嗅出每个士兵身上熟悉的汗味。钱运周带领突击队走过来,他们彼此握手,谁都明白这也许是两个活人最后的告别。很快谭忠也过来了,他将带领另一支突击队转向另一个方向。两位总指挥互敬军礼,一切心情尽在不言中。队伍走完,李国辉对紧随其后的卫士下令:出发,四点进入阵地。

    刚刚聚集的队伍又散开来,战争的铁流悄悄潜入丛林,像地火在地层深处运行。黑暗的潮水涨起来,营地空无一人,已成灰烬的火堆里,几粒不肯熄灭的火星对着黑沉沉的天空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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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18 16:57 |只看该作者
4

    我在金三角采访中触摸到一段坚硬的历史河床。

    历史已经沉淀,硝烟散尽,当年的年轻卫士已经白发苍苍。岁月不留痕迹,却遗下无数像卵石一样裸露在历史河床之上的问号。令我惊叹不已的不是三千国民党残军如何抱着必死的决心,向数倍与己的缅军主力发起孤注一掷的最后反攻,也不是胜利或者失败的结局下场,而是我在这里看到一支与国内战场天壤之别的军队。仅仅数月之前,同样还是这群人,这支队伍,他们一触即溃,落花流水,逃的逃,垮的垮,好像根本不会打仗一样。不会走山路,不会打夜战,不能灵活机动,不能吃苦,没有斗志,坐在汽车轮子上的第八兵团六万大军,蒙自一战,被解放军两个师击败,元江追击,再遭没顶之灾,如此等等,狼狈之至。但是为什么在一境之隔的金三角,面对优势的缅甸政府军,他们忽然就变成另外一支军队,变得会打仗了?仿佛一夜间这些人得了灵感,个个面貌一新,都把战争打得有声有色,打出一种令人刮目相看的艺术境界来?

    钱大宇带领我走进历史迷雾的深处。他说那天夜里,他父亲率领五百人突击队在丛林中衔枚疾行,他们的任务是重新插回小孟捧,杀缅军一个回马枪,出其不意夺取那些对他们构成很大威胁的敌人重炮和重机枪。

    午夜时分,浓云渐渐稀薄,一轮银盘皓月钻出云层,把水银般的月光亮闪闪地泼洒在大地上。钱运周举头望明月,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军人常识告诉他,偷袭忌讳暴露目标,如此白昼一般的月光,还不几里外就被敌人发现了?可是天上的月亮不听命令,月光横竖是躲不开的,你在地上走,它在天上行。他只好命令部队子弹上膛,随时准备战斗。

    后面发生的遭遇简直是一种巧合。在一个地名叫做扎瓦的险要隘口,走在前面的侦察员突然与一群黑影迎面相撞,尖兵扣动扳机,震耳的枪声响起来,原来他们遭遇了敌人。事后才弄清楚,那是一队缅军,正好也是一个营,号称“铁脚营”,在当地掸邦向导带领下去偷袭汉人营地。这两支抱着完全相同目的,有着同样意图,行进在同一条路线上但是互不相知的军队在同样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猝然遭遇,爆发战斗,应了“冤家路窄”这句中国老话。

    冲锋枪哒哒地响起来,串串火舌在夜空中飞舞,双方几乎同时到达隘口,所以各自占据一半有利地形,彼此以火力封锁对方,相持不下。不能想象,要是钱运周晚到一步会是什么结局?如果此战一败,另外两支队伍得不到炮火支援,失败命运几乎是注定的,因此扎瓦隘口就将成为李国辉以及汉人军队的滑铁卢。

    钱大宇对我说道:“你知道什么是哀兵吗?……哀兵!”

    我理解哀兵就是不怕死的人,或者自知必死而不想死的人,比方死刑犯。因为战死和被杀不是一回事。钱大宇反驳说:“不对!哀兵不是为死而战!”

    我说:“你父亲想到死吗?”

    他神情阴郁地回答:“只有不想死的人才能活下来。好比在悬崖边上,手一松,你就滑进无底的深渊。可是我父亲说,胜利才是军人的灵魂,如果人死了,胜利送给敌人,你死得再英勇又有什么意义?”

    关于这座著名的拉瓦山隘,后来我到孟萨采访时途经小孟捧,汽车在这里停下来,钱大宇陪我一道登上隘口看了看。我看到这不过是当地一座普通山峦,自然也算不得多么险峻,比起自古华山一条路或者剑门古道的著名兵家要隘来,它只能算座小土坡。隘口比较狭窄陡峭,一条羊肠小道被迎面一座天然巨石阻挡,巨石高约数丈,关键是对面还有一座峭壁对峙,这就形成战斗中一分为二的格局,我能想象双方互相射击,却都拿对方没有办法。巨石如天然堡垒扼住要隘咽喉,机枪封锁,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加上是在夜晚,战斗仓促展开,如果设身处地,我承认五十年前的钱运周和他的突击队基本上处于一种接近绝望的险境中。

    对峙就等于死亡。我着急地问:“后来怎么样?想出办法来没有?”

    钱大宇好容易爬上光滑的巨石,站稳了说:“为了争夺这座制高点,你知道死了多少人?……整整一百人!能相信吗?”

    我的心紧缩一下,如果把这些沉甸甸的尸体堆积起来,恐怕该与巨石一般高吧?我相信战争之路就是一些军人踏着另外一些军人的尸体走向胜利或者失败。钱大宇又冷笑说:“他们不断发起冲锋吸引敌人火力……另一些人找到另外一条悬崖小路摸上去,袭击敌人背后。”

    据说那天夜里,山上杀声震天,尸横遍野,双方都没有退路,只好拼死一战。空气中滚动着浓烈的硝烟,草木燃烧,大火噼啪直响,浓烟令人窒息。老天似乎也不忍心目睹这场惨烈的生死搏斗,一片乌云涌来,天上下起大雨。突然隘口对面响起熟悉的卡宾枪射击和手榴弹爆炸声,钱运周抬起头来,他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卡宾枪更动听的音乐,这是他盼望已久的胜利之声。复兴部队终于击溃敌人,隘口没能阻挡他们通往胜利的脚步,尽管付出的代价是一百多名军人永久长眠在这片土地下。

    天空继续下着大雨,电闪雷鸣,幸存者没有时间悲伤和喘息,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终于抢在天亮前到达小孟捧。缅军还在睡觉,清晨大雨容易像霉菌一样滋生一种风平浪静和麻痹松懈的和平情绪,加上敌人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被赶出国境,胜利已经像挂在树上的果实一样唾手可得。所以枪声响起的时候,许多毫无警惕的缅军在睡梦中突然醒来,光着身子做了俘虏。突击队顺利夺取大炮和重机枪,控制制高点,然后掉转炮口对准缅军大本营。

    早上六点,按照约定时间,他们向敌人阵地试射第一发炮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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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18 16:58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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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场突袭战在孟萨坝子全面展开。

    孟萨是金三角战略要地,控制着东、西掸邦的交通要道,四周都是高山,1998年我曾经到此采访。我对孟萨感兴趣主要基于两个原因,一是后来李弥把国民党残军总部迁到这里,并指挥反攻云南,开始了金三角历史上一个国民党帝国的全盛时代,称“孟萨时代”。

    另一个纯粹出于个人原因,即我的朋友钱大宇家族命运与这片被称作孟萨的土地紧密相连。

    指挥官谭忠的运气似乎比钱运周好得多,他率领突击队乘雨夜顺利摸进孟萨镇,准备对缅军指挥部发起攻击。据说当时谭忠精神亢奋,用泥手抹掉脸上的雨水骂道:“妈的,谁要提前暴露目标我就拧掉他的卵子!……活捉那个什么鸡巴将军,奖十两黄金,打死奖五两!”

    黑夜和大雨掩护了汉人的卑鄙阴谋。缅军指挥部遭到偷袭,被一举摧毁,一团缅军被俘虏,没有抓到将军,只击毙一名团长。这是整场战斗中毙、俘缅方级别最高的军官。缅军后方被打乱,形成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

    孟萨小孟捧得手,等于关上后门,前方两团缅军已经落入包围圈中。形势急转直下,前方缅军没有得到警报,那个侥幸漏网的缅甸司令官正在逃往景栋城的途中,他和他的一队卫兵将在泥泞难行的丛林小路上担惊受怕地步行两天以上,这时大反攻开始了。

    天空渐渐亮起来,大山和树林现出模糊的轮廓,鸟儿刚刚苏醒,忙碌一夜的小动物刚刚回到巢中,这时地面忽然动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好像起了可怕的地震。万籁俱寂之中,所有生命都惊愕地屏住呼吸。几秒钟后,天边滚来一阵沉重的雷声,好像许多庞大的石头辘轳从空气中碾过。

    李国辉盼望的时刻来到了。他的耳朵狗样直立起来,眼睛睁得很大,所有感觉器官都像高效雷达一样行动起来,捕捉天空中那群滴溜溜打转的重型炮弹。他听见金属弹丸被火药的强大动力推动着,好像破冰船破冰而来,一路划破清晨湿漉漉的空气,发出美妙动人的快乐歌唱。连他的卫士也忘记隐蔽,同长官一起仰起脸来,倾听这场期待已久的战场音乐会。当然他们都知道,这回炮弹将换一个位置,不是落在自己头上而是要让敌人尝尝苦果。

    山下红光一闪,大地猛烈抖动起来,好像火山喷发,像地壳运动,黎明的阴影顿时被通红的岩浆吞没,在一阵阵暴风骤雨般的巨响中,缅军阵地上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房屋和村庄都在燃烧。李国辉举起望远镜,他清楚地看见许多惊慌失措的缅军官兵好像滚汤浇窝的蚂蚁,纷纷逃离营房和工事,他们被这些从后方袭来的炮弹炸昏了头,弄不清楚究竟是做梦还是现实。

    天亮之后,缅军工事基本上被摧毁,复兴部队开始进攻,这时重型机枪也中气十足地加入这场战争大合唱。在亚热带清晨的风雨中,各种枪炮都在射击,都在大显身手,这回轮到缅兵变成一群没头苍蝇,在弹雨织成的大网中撞来撞去。失去指挥,通讯中断,炮火打击,退路截断,总之一切都完了,谁也无力回天,就像“泰坦尼克”号的最后时刻,人人只顾逃命。

    这一天三千名汉人士兵重演二十世纪战争史上辉煌一幕,他们以几乎无懈可击的战术隐蔽和机动性,创造一个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典型战例。这个战例的经典性堪与古希腊特洛伊之战、马拉松会战、萨拉米斯大海战以及人类历史上许多著名战例媲美。令人遗憾的是,他们在道义上一点也不占上风,因为他们不是为正义和反侵略而战,而是扮演侵略者的可耻角色,凶悍入侵弱小邻国的强盗,霸权主义,这就使得他们的军事胜利因为缺少道义内含而黯然失色。

    另外两团缅军听到主力覆没的噩耗,当天放弃阵地撤退,一口气退到一百公里外的景栋城。景栋一片混乱,缅军继续退过萨尔温江。复兴部队乘胜追击,基本上不是打仗而是接管,顺利占领孟果、孟萨、大其力等十多处重要县城和地区。缅兵望风而逃,不到半月时间,复兴部队占领大半个金三角,并且摆出随时准备渡江的进攻姿态。

    二十世纪是霸权主义时代,发生两次世界大战以及各种局部战争,在这个战争的舞台上,人类不是讲道义而是靠武器说话,在金三角,战争尚未结束,打了败仗的缅甸人就主动找上门来说话,当然说话不是谈判,而是丧失谈判资格的某种交易。缅甸政府提出,恳请复兴部队释放俘虏,退出所占城市和大路。作为交换条件,缅方也将释放汉人俘虏,允许非法入境的汉人武装暂时居留在金三角,欢迎他们尽快反攻大陆,返回自己国境一侧。

    几经讨价还价,一个含含糊糊、无可奈何、很不情愿又不得不签字的临时协议诞生了。协议显然是一种权宜之计,它加剧对立和仇恨状态的延续,为以后连续不断的战争埋下伏笔。

    我还注意到以下一个事实:二十世纪中叶,中国社会剧烈动荡,各种各样与前政府有关或者无关的人们,军官、士兵、家属、官员、议员、官吏、警察、宪兵、职员、银行家、工厂主、钱庄老板、企业主、资本家、土地经营者、打手、商人、宗教徒、平民、农民、国民党员、三青团员等等,他们像逃避世纪洪水的小动物,惊恐万状源源不断地冲破长达数千公里的中国边境涌入东南亚各国。据台湾学者保守估计,他们的人数至少高达数百万人,形成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难民潮,就像后来波黑战争、中东战争制造大批难民逃离家园一样。这些汉人难民滞留金三角,成为复兴部队发展壮大的社会基础。

    是年底,李国辉部队发展到九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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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18 16:59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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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府军战败的消息在缅甸引起舆论大哗。

    区区两三千人的汉人军队,居然打败拥有飞机大炮重型装备的一万多名正规军,这不啻一个晴天霹雳!对这个刚刚独立的年轻共和国来说,军事上的失败当然是个难以接受的国耻,深深刺伤国人的民族自尊心,如同“芦沟桥事变”刺伤中国人感情一样。报纸将此称为“国耻日”,仰光学生上街游行,要求政府罢免国防部长,市民爱国热情高涨,新闻媒体推波助澜,反对派乘机跳出来兴风作浪,要求吴努内阁集体辞职。一时间全国上下沸沸扬扬,造成缅甸独立后最大一次政治危机。

    金三角之战也引起西方媒体的关心。当其时,韩战刚刚爆发,共产党政权对西方人基本上是个谜,共产党横扫国民党八百万军队如同秋风卷落叶,装备精良的国军几乎没有还手之力,顷刻间土崩瓦解,可是金三角这些国民党残军怎么跨过国境线就像换了一个人?两三千人的队伍,居然把一个国家打败了?打得缅甸政府出面签约,听上去真像是编小说!西方记者素以好冒险和不屈不挠著称,于是一批黄头发黑头发的外国记者冒着生命危险,不顾旅途艰辛交通不便,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地奔向金三角。但是他们全都被汹涌怒吼的萨尔温江迎面挡住了。他们看见汉人复兴部队控制所有渡口,江对岸的士兵头戴钢盔,身穿美式野战服,手持卡宾枪,将记者一律拒于江岸以西。隔着吼声如雷的滔滔大江,记者万般无奈,又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所以只好远远拍下几张照片,记下当地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加上自己的想象和推测,回去就在打字机上制造出一篇篇想象力丰富的新闻稿子寄给报社。这些新闻见报后又被更多报纸按照需要转载加工,于是关于汉人复兴部队的神话就如风一样刮遍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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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18 17:02 |只看该作者
第06章 土司招亲
1

    1998年雨季,我将向导小米留在美斯乐,与钱大宇一道深入孟萨采访。

    钱大宇在孟萨的生意出了问题,据说有批药材被人放了水,就是给偷掉的意思。钱大宇的脸色有些沮丧,我提出与他一道前往,他犹豫片刻之后还是痛快地答应了。孟萨距我下榻的美斯乐大约两百来公里山路,是缅境内一座长条形坝子,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我所指的战略地位当然是战争年代,现在孟萨已经实现和平,有政府机构驻扎。我们的汽车在大其力办了简单的通关手续就上路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从泰缅边境向前延伸,沿途窗外有大片原始雨林,黑压压的令人兴奋,可惜没有看见期待中的野生动物。从缅甸地图上看,大(其力)孟(萨)公路是条老路,其中几段划着虚线,表示不大通畅或者雨季无法通行,等汽车开上这条缺乏养护的砂石公路我才发现,其实整条路都应该划上虚线,缅境内只有一百多公里路程,我们竟然颠簸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终于看见一些稀疏灯火像从海水中浮起来一样在车窗前面闪烁,钱大宇说:“孟萨到了。”

    将近半个世纪前,毗邻金三角的云南边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土司制度被废除,部落民族从原始社会直接进入公有制社会,再后来走向市场经济。但是在二十世纪末的某一天,当我带着满身尘土和疲惫走下汽车,挎着摄像机、照相机和采访包踏上孟萨土地,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站在一座散发出阴森和腐朽气息的中世纪土司城堡大门口。

    不久我便认识了当地掸邦土司刀桂庭(音)。

    这位刀土司与钱大宇沾一点亲戚关系,他是几十年前孟萨那位赫赫有名的大土司刀栋西(音)也就是钱大宇外公的远亲。起初我猜想,也许所谓土司只是一种名誉头衔,就像英国女皇荷兰女皇,还有那些贵族封号,只标志你的高贵血统和家族渊源,并没有社会特权和实际意义。

    很快我发现自己大错特错。这里是一座封建社会的标本陈列馆,土司就是土司,货真价实,跟几百年前的土司没有区别。

    威风凛凛的土司府在我看来像个浑身锈铁的中世纪武士那样简陋可笑,一座占地很大的石头寨子,有寨门、竹楼和许多高高低低的铁皮顶房子,地上铺着石板,石板缝里长出顽强的野草来,给人感觉像拍电影的外景地。惟一称得上气派的是许多扛枪的家丁,也就是私人武装,家丁都是掸族人,穿着黑色或者白色的掸族衣服,跟从前电影上那些地主民团差不多,称“土司兵”。还有许多奴婢佣人,钱大宇说这些人都没有人身自由,属于土司私有财产。我深为惊骇,说:“这是什么年代,还有农奴制吗?”钱大宇一脸鄙夷地说:“这算什么?从前我外公气派大多了,光家奴就有一百多人。”

    土司是个五十岁的小老头,上唇生着几根细细的鼠须,穿西装,下面却打一条笼裾(男式裙子),他坐在竹席上,身后跪着两个男仆,轮流摇动一把巨大的蒲扇。客人一坐下来,立刻也有人上来摇蒲扇。孟萨气候炎热,蚊虫小咬成群结队,清凉的徐风替我们驱走炎热和蚊虫。可是我看到打扇人自己却汗流浃背,这使我想起六十年代那些阶级教育展览,我感到过意不去,感到不公平。钱大宇制止了我的冲动,他解释说:“这是规矩,你就忍耐一会儿吧。”我不解地问:“土司为什么不用风扇或者空调?他们有电灯啊!”钱大宇回答:“这才是土司,只有土司家才会有人给你摇扇子。”

    钱大宇用掸语同土司谈话,我听不懂,但是我能感到土司并不热心欢迎我们的到来。钱大宇说,他告诉土司,我是中国作家,要在孟萨访问,希望得到他的许可。土司说,现在许多人都同中国做生意,有人将“四号”(海洛因)藏在他刀土司的货物中,致使他蒙受损失。他问我能不能回去跟中国官员说一说,把他的货物还给他?我说回去一定替你向有关部门反映。钱大宇低声问我:“你真要去替他通融吗?”我说:“哪能呢。我人微言轻,哪有能力替他办这些鬼事,再说他是否走私毒品我哪里知道?”钱大宇悄悄说:“对,别信他鬼话。在金三角,真正的大毒贩都是有势力的人,穷人都给他们跑腿。”

    不料土司听了我的话大为高兴,摆酒席请我们吃了一顿饭。席间我才得知,这位土司竟娶了七个太太,都养在府邸里。我目瞪口呆,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娶七个女人?钱大宇说:“这不算多,我外公有十多个太太呢。”我不满地说:“钱大宇你有土司情结是不是?老婆多光荣啊!”后来他解释说,在掸邦,太太多与骡马财产多是一个意思,土司间要互相攀比,谁太太多谁有面子。

    刀土司领地,从孟萨到小孟捧,再到孟赛河谷,方圆约数百平方公里,而将近五十年前钱大宇外公、前孟萨大土司刀栋西的领地比这大几倍!难怪钱大宇一提起来就自豪无比。曾几何时,刀栋西一度是金三角声势最为显赫的土司,无人能与比肩。我说:“你外公为什么家道中落?什么原因使他变得一无所有?”

    我看见他眼睛里涌出忧伤的阴云,仿佛太阳被魔鬼的翅膀遮挡。他低声叹息道:“兄弟,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呢。”

    我同时想到另一个问题,我说:“你父亲钱运周,一个国民党的正规军人,怎么会跟掸邦土司小姐结上姻缘?是爱情使然,还是因为政治或者别的什么需要?”

    他垂下头,捂住眼睛,我看见泪水从他手指缝里淌下来。我大惊,不知所措,连忙请求他原谅。过了很久,他抹抹发红的眼睛说:“请别介意,兄弟,是风把沙子吹进眼睛里。”

    这天晚上,我的朋友钱大宇在他的老家,也就是他的出生地孟萨喝醉了。一醉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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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18 17:0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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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粉碎政府军围剿的李国辉庄严宣告:我们(残军)是借土养命,将来还是要返回大陆的,可是缅甸政府连这点宽容都不给,我们只好背水一战……这番话出自一位老人的个人记忆,他在多年后向一位来访的大陆作家转述,地点在金三角一个地名叫马鹿塘的山村。

    我虽然理解五十年前李国辉们的处境,我认为他讲的话句句都是实情,但是道理却是无论如何站不住脚的。你们仓惶闯进一个主权国家,这并不是主人的错,所以愿不愿“借土”是主人的权利,这并不说明你们有为此作战的理由。日本人要在中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中国人民不同意,日本就向中国开战。李将军是打过抗战的军人,吃过苦,受过伤,可是面对一个弱小民族,他的逻辑却站在帝国主义一边。

    另一位在这场汉人入侵事件中成为受害者的掸邦土司刀栋西也与我抱有相同看法。他是世袭土司,他的家族几百年来都是这片土地至高无上的主人和统治者,上溯至东吁王朝,他的祖先就是皇帝御封的大土司,世代相传,成为皇权在这片原始土地上的象征和延续。虽然后来皇权崩溃,但是掸邦的土司制度并没有动摇,古老的土地依然生长和维系着古老的权威。

    但是汉人军队的闯入直接践踏了这种古老和脆弱的土司制度,使刀土司成为国际强权政治在金三角的第一个牺牲品。汉人军队在他的领地“借土养命”,说“借”是客气,外交辞令,因为他们根本无需征得主人同意,国民党是正规军,土司那些可怜的兵丁打又打不过,连政府军飞机大炮都打输了,你小小的掸邦土司又能怎么样?

    近来不断有人向土司报告,说汉人在小孟捧大兴土木,招兵买马,修工事修碉堡,武装护送走私。还有消息说汉人要在商道设卡抽税,商人做鸦片生意都要交税。这些迹象表明可恶的汉人军队根本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他们要在大土司的私人领地安家落户,长期驻扎下去,真是问题越来越严重。大土司愁得寝食不安,人眼看瘦了一圈。卧榻之侧有人酣睡,可是你却毫无办法,汉人军队什么时候要撵他走,来个雀巢鸠占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掸邦大土司刀栋西就是在这种无可奈何的绝望中被迫走进社会变革的大门口。

    这天大管家跌跌撞撞进来通报,复兴部队总指挥李国辉将军登门求见。

    大土司的烟枪掉在地上,他愣住了,或者说吓得发抖,不明白汉人将军为什么亲自上门,是好事还是祸事?难道他们知道是他向仰光政府告密,要来跟他算账?或者来向他要东西,派税?派款派军粮?要牲口驮马?要女人?他本来应该叫巫师来打个鸡卦,测一测凶吉,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汉人将军到了门外,所以孟萨大土司几乎是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把李国辉一行人迎进府邸。

    汉人将军态度谦和,他通过掸语翻译有礼貌地把副总指挥谭忠、参谋长钱运周一一介绍给土司,然后说了一番客气话。汉人表达的意思是,复兴部队在土司领地上是暂时栖身,借土养命,对给大土司带来的叨扰深表歉意和感谢,对大土司的宽厚仁慈以及美德给予赞美。其实李国辉心明如镜,正是眼前这个土司十万火急地向仰光告密,才把一场战争从山外引进来。

    大土司眨巴着小眼睛,困惑地说:“李将军喜欢……做土司么?”

    汉人都笑起来,翻译回答说:“将军喜欢跟你这样的土司做朋友。”

    大土司直摇头说:“朋友的兵不该开进朋友的领地……你们上别的地方去吧。”

    李国辉回答说:“正好相反,我们跟大土司交朋友,就是要借宝地住一段时间,等待反攻大陆的命令。”

    大土司听了表情很沮丧,连连摇头说:“你们汉人在我的领地上盖房子,打仗,做生意,也不向我交人头税,也不交地租,你们算什么朋友呢?”

    李国辉向门外招招手说:“尊敬的土司,你是主人,我们是你的客人,客人当然应该向主人表示诚意……今天我们来贵府拜访,带来一点小小的礼物,不成敬意,请土司笑纳。”

    一队汉人士兵从门外抬进来几只大木箱,木箱很沉,压得士兵脚步直摇晃。土司瞪着眼睛,不知道汉人玩的什么把戏。然而等到木箱盖子打开来,礼物一件件摆在院子里,土司的嘴巴张开合不拢,眼睛一下子放出光来。

    原来汉人所说“一点小小的礼物”,居然是二十支快枪,一千发黄澄澄的子弹。在金三角,土司割据盗匪横行,无论什么价值连城的礼物都不及武器宝贵,武器意味着征服、权力和一切。刀土司的家丁多半还在使用老式火药枪,那是英国殖民者两百年前征服亚洲土著的战争武器,就是那些占山为王的土匪强盗有几支快枪也就威风凛凛,牛皮大得撑破天,谁不垂涎这些烤蓝闪闪发亮的枪支弹药呢?

    总之刀土司被汉人的慷慨举动惊呆了,就像一个小贩被人赏赐一张千元大钞。不管怎么说,武器同土司生命一样重要,他从这里看到同汉人做朋友的价值。土司惊喜之余大摆宴席,传下话来让掸族青年敲响象脚鼓,少女跳起婀娜多姿的孔雀舞,他要以最盛大的场面款待尊贵客人,以表示自己对朋友的敬意。席间他把小儿子叫出来,当场认李国辉做了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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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18 17:04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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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月过去,刀土司眼看汉人军队在自己领地不断扩大势力,触角密布在土司领地上,这种局面使土司感到十分不安。虽说李将军向他保证只是暂时借住,可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反客为主,一翻脸就把主人的家产太太统统霸占了?而汉人军队的行为表明,他们是越来越不想走了,他们没有任何迹象要去同国境对面的共产党打仗,而是摆出一副安居乐业的架势,要在小孟捧长期赖下去。

    尽管李将军赠送土司一笔厚礼,他们的私人关系发展也不错,攀上干亲,汉人军队在他领地上也不扰民,纪律严明,但是外人毕竟是外人,鸡同孔雀没法混在一起,于是军队就成为土司眼皮子底下的一块心病。摆在五十年前掸邦土司面前的是道没有答案的历史难题,这道难题土司父亲老土司以及老土司的父亲都没能赶上对付,所以注定只能由他来解答。这种情形很像鸦片战争之后清王朝面对洋人入侵,遍地租界却又无可奈何的糟糕心情,问题是形势不由心情决定,土司多次召集心腹商议对策,均无办法。

    后来还是一个“小汉人”(华侨)管家献出一条锦囊妙计。他说从前缅甸蒲甘王朝为了消除来自北方汉人的威胁,采取“和亲”政策,把公主远嫁中国,或者把汉人公主娶到缅甸来。在掸邦,土司间互相通婚,为的是结成牢固的土司联盟。中国自古也有文成公主进藏、昭君出塞的历史掌故,编成戏曲世代传唱。既然动干戈不利,不如做亲戚,借汉人势力去压制其他掸邦土司,具体办法就是招亲,将土司小姐嫁给汉人的“召龙”(大官),再下令各村寨依次效仿,凡是招汉人军官做女婿的掸族人,土司一律重重有赏。

    我初听这个故事,击节赞赏,感叹这是一种古老的民族智慧,融历史、文化、政治、外交和生理于一炉。“和亲”是一种战术,说穿了也就是“美人计”,以美人作炮弹,以柔克刚,达到战争达不到的目的。对于焦头烂额的刀土司来说,这条妙计很合他的胃口,因为在金三角,女人这种东西不大值钱,一个男人哪怕再窝囊,一驮鸦片或者几匹牲口也能讨上两三个老婆。刀土司的老婆就有一打多,他那么多女儿,数都数不过来,当然不能指望个个都嫁王公贵族,所以能发挥“和亲”作用,也算物尽所值。

    在对付汉人入侵者的问题上,由于缺少历史经验作参考,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刀土司派出一队马帮,马背上驮着身穿掸族礼服的和亲使者将这个美好而迫切的愿望带到汉人军队。据说当天就在军营里引起一阵前所未有的骚动。其实身为总指挥的李国辉哪能不明白土司招亲的用意,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复兴部队“借土养命”,如何同主人搞好关系同样是件大事,所以他反倒主张与土司联姻。这件事很难说是谁利用谁,也许双方受益。

    这个金三角历史上第一次大张旗鼓的掸汉招亲的经过极富喜剧色彩,掸汉通婚原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由于种种原因,掸汉双方都高度重视这门带有功利目的的民族婚姻,把它看成通向未来安定团结的重要纽带,我们说时势造英雄,时势也造就婚姻,而这门跨国婚姻的历史重任就落在我朋友钱大宇父亲钱运周身上。

    我们很难说这是一种幸运,也很难说是一种不幸,因为在当时国民党支队长以上军官中,只有参谋长钱运周未婚,尽管他声明已有未婚妻在昆明。倒是已经在大陆讨过两房老婆的支队长蒙宝业很乐意这门亲事,自告奋勇要为民族团结做出贡献。李国辉觉得蒙宝业争当摆夷土司的上门女婿有失尊严,就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不敢吭声。

    土司并不都是蠢人,他们也有自己的情报工作。过了几天,招亲使者的队伍再次走进汉人军营,这次他带来刀土司原话,指名要招参谋长钱运周做女婿。土司将陪送丰富的嫁妆和财产,一切依照汉人习惯,他有十六个未出嫁的女儿,由参谋长任选,选几个都同意。

    据说在掸邦,只有地位高过大土司的皇亲国戚和地方行政长官才被如此巴结。如果土司的美意不被接受,就将被视作敌人。连皇亲国戚的最高待遇都遭拒绝,大土司在金三角不是丢尽脸面吗?

    钱运周没有退路,他注定只能被绑在婚姻的战车上。蒙宝业志愿当替身,土司那边传话过来,答应嫁一个头人的女儿给支队长。也就是说土司认为蒙支队长的规格还不够高。李国辉无奈,只好亲自说服钱运周接受这门婚姻。我体会五十年前钱大宇父亲的心情一定很苦恼,一面是报国无门,悲观失望,另一面长官却要他同一个素不相识的土司小姐结婚,这真是个很荒唐很混乱的时代,一切都乱了套,一切又身不由己,随波逐流,谈何爱情价更高?钱大宇却啧啧称赞他父亲那时候很英明,及时抛弃那个梦中的昆明姑娘转而选择他母亲,不然天知道他这个儿子还躲在什么地方转筋呢!

    相亲那天去了许多汉人军官,孟萨土司官寨如同过年一般,张灯结彩,杀猪宰羊,隆重款待贵宾。土司坐在竹席上,贵宾身后一律跪着仆人摇扇子,就像后来我在土司府受到的待遇。钱运周是未来的新郎官,是喜宴的中心,理所当然被大家哄闹着灌了许多酒,吃得头重脚轻醉眼朦胧。当别开生面的掸族相亲仪式开始时,土司的十六个女儿打扮得跟天仙一样,花枝招展地从天上飘下来,跳起婀娜多姿的孔雀舞。钱运周瞪着醉眼,看得眼花缭乱,觉得不是现实,像一场梦,就像神话传说的仙女下凡,仙女在眼前晃来晃去,个个又美妙又朦胧。他使劲揉眼睛,还是水中观月雾里看花,看不清眉眼分不出人来。众人都笑,他也笑,后来就放肆地抱住一个穿水绿裙子的仙女,头拱进裙子里,口齿不清地说:“你来,来,就,就是……”然后咚的一头醉倒在地上。

    于是那个叫瑞娜的土司小女儿成了钱运周的妻子和我朋友钱大宇的母亲,金三角汉掸和亲的历史从此翻开新的一页。

    不久蒙宝业也如愿以偿地娶回一个掸族太太,生下我的另一位金三角朋友蒙小业,这是后话。此后陆续有汉人军官同当地掸族通婚,李国辉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产生深深的忧虑。从长远看,婚姻是一种腐蚀剂,如果更多的土司头人蜂拥而至,将汉人军官招上门做女婿,用他们女儿作诱饵把军官手脚捆住,就像蜘蛛捆住猎物手脚一样,今后他们就变成一群拖儿带女的老百姓,军队还反攻什么大陆,打什么仗,服从谁的命令呢?李国辉忧虑并非没有道理,问题是时代潮流不可阻挡,外来种子落到土地,你能阻止它生根发芽么?当年复兴部队指挥部下了许多严厉命令,军官未经批准一律不得与当地人通婚,违令者降为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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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18 17:04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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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个亚热带季风渐渐减弱,滂沱大雨开始稀疏,一年一度炎热难耐的旱季又要到来的时候,沉寂许久的无线电台又响起久违的呼叫信号。一则密电送达李国辉手中。电报是台湾国防部发出的,只有短短一行字:

    不日将有重要客人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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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0 07:31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封疆大吏
如果说《大国之魂》记录了一个生机勃勃的抗战军人李弥,那么十年之后我重新认识的李弥则是一个走下坡路的倒霉将军。同一个李弥,松山之战腥风血雨,亲自带队冲锋,与日寇大小数十战,不可谓不忠勇,虎虎有生气。但是一举扬名,官场得意,跻身国民党兵团司令高官,养尊处优,炙手可热,成为蒋介石最器重的爱将之后,这一切全都发生变化。我注意到如下一个事实,即松山大战之后的李弥从此与胜利无缘,他再未打过一次像模像样的胜仗,当然他也不再带领突击队冲锋,只会把一支支装备精良的兵团葬送在战场上。难怪老头子对他失望已极,让他到台湾坐冷板凳。

    其实李弥也有委屈难言之隐。作为个人,在历史的大趋势面前能有多少作为呢?难道他不想打胜仗?难道他不会打仗了?比如德国著名元帅隆美尔,他在北非战场打了许多胜仗,最后失败是因为他不会打仗?不努力?日本军队无法阻止盟军进攻,是因为皇军对天皇不够忠诚?很多年后李弥隐居台北大坪林,他对来访老友慨叹: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势所趋啊。我理解,这是一个经历彻底失败的老将军内心淤积的复杂心声。何况台湾弹丸之地,达官贵人多如牛毛,他一个云南人,平民出身,一没有皇亲国戚作靠山,二不是天生的浙江人,部队扔在缅甸,他靠什么本钱立身呢?

    当李弥在台湾坐了大半年冷板凳之后,报纸上一则不起眼的消息再度改变了他的命运。这则消息转引自海外报道,称一支国军部队在缅甸山区击败优势兵力的缅甸政府军,引起仰光震动,云云。关键在于,这则消息引起台湾国防部重视,继而蒋介石火速召见李弥。据说老头子大动肝火,大骂李弥“娘希匹!为什么把这样一支会打仗的部队扔在缅甸?”

    时值亚洲局势复杂多变,韩战爆发,美军迅即出兵朝鲜半岛,紧接着北京作出令全世界目瞪口呆的强硬反应,宣布组建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在即。美国人看到缅甸的潜在价值,而蒋介石则看到从缅甸那块三角形地带升起的希望曙光,在共产党的背后插上一把尖刀,这不是反攻大陆的最好机会么?

    挨了一通臭骂的李弥终于得到抚慰。蒋介石亲自委任他两个头衔,一个是“云南人民反共救国军总指挥”,另一个是“云南省政府主席兼云南绥靖公署主任”,也就是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命令他立即返回缅甸,去把他的队伍召集拢来,建立反攻大陆的前沿阵地。

    半个月后的一个雨天,一位戴黑礼帽穿西服的中年男人登上开往香港的客轮,他轻车简从,尽量不引起别人注意。他将经香港、曼谷到金三角,最后目的地是勐萨。他就是国民党陆军中将李弥。此时李弥重任在身,他终于要告别台湾的冷衙门和冷板凳,去到一个遥远的战区重新统帅兵马。

    古代把这种执掌关防大印的统帅称为封疆大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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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0 07:32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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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亲历亲见,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金三角赫赫有名的勐萨就是这样一座灰土飞扬的肮脏小城。街上人来人往,铺面鳞次栉比,赶牛车马车的很多,做生意的也很多,也有妓院和赌场,但是决没有城市的繁华气象,像中国内地某个喧闹集市。偶尔有汽车经过,扬起经久不息的尘土。

    钱大宇解释说:因为遭受战乱,勐萨镇多次变为废墟,国民党残军全盛时期的遗迹已难寻觅。比如他外公的土司府邸,比如残军司令部,军火库,反共抗俄军事大学旧址等等,均已毁于战火之中。我望着杂乱无章的勐萨城将信将疑,我相信这片土地曾经承受过太多变迁和苦难,但这决不是使它停步不前的理由。

    在勐萨,吸毒是半公开行为,我亲眼看见有人躺着抽鸦片,也有人偷偷问我要不要“四号”(海洛因)?因此我相信底下贩毒集团一定很活跃。钱大宇警告我说,这里比不得你们中国,犯罪很严重,你千万不要随便出门,尤其晚上不要单独出去。

    我说晚上有什么风景可看么?钱大宇咧嘴一笑,呲出几颗大黄牙。他说,晚上是男人享乐的时候,嫖妓,赌博,吸毒,你想试试?我说还有抢劫杀人?他回答是的,特别是外来人,也许有人盯上你的钱包,也许有人觉得你形迹可疑,是政府的奸细,那么你都有可能付出最大的代价。

    我越发来了兴趣,我说嫖妓赌博都免了吧,我想试试吸毒。钱大宇吓了一跳,他嚷道:你要玩女人赌运气都由你,干吗要碰那玩艺儿?我主意已定,我说晚上你带我去,“四号”就算了,听说那东西特厉害,一沾就上瘾,我试几口鸦片好吗?

    好说歹说,他勉强同意我的恳求,天黑以后,他给我换了一身掸族打扮,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可笑极了,不伦不类,好在是晚上,别人看不清我的狼狈样。

    我们悄悄来到城外一幢竹楼跟前,这是家地下烟馆,主人认识钱大宇。我看见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些人,他们都不说话,躺着身体并排吸烟。那些烟具很像我小时候见过隔壁婆婆的水烟枪,只是大些,烟管粗些,他们用铁钎挑起一个个作响的烟泡,放在烟灯上烤,然后边烤边吸。

    我只吸了半颗烟泡就头晕目眩,没有丝毫快感,只觉得控制不了自己,心慌想呕吐。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体验我们的祖辈如何被鸦片毒害的滋味,我觉得跟抽劲很大很猛的北方莫合烟味道差不多,只是劲上来得更快,晕得厉害,人一下子就给打倒了,立不起来。我躺在席子上悲观地想,我不行了,一下子就给毒品打倒了。要是我变成个大烟鬼,今后怎么完成这部金三角作品?

    那些人看见我不像吸烟的人,纷纷拿怀疑的眼光看我,我在朦胧中也能感到,他们的目光是威胁的,不友好的。钱大宇连忙用掸族话对他们说些什么,我估计是解释我的身份,然后那些人才又安心躺下吹自己的烟泡。我至少躺了半个多小时,跟个醉鬼一样被钱大宇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往住处走去。山区冷风一刮,我一阵恶心,就蹲在地上哇哇大吐,把胃里什么东西都倒出来。

    这时我们身后响起脚步声,听得出是有人快步向我们走来,而且我凭本能意识到来者不善。我刚刚叫出一声“有人!”钱大宇动作敏捷地闪到路边,掏出一把手枪,朝来人大喊了一句什么。

    来人是几个当地打扮的男人,我看清他们确实是亡命之徒,有的手中拿着木棒,有的提着长刀,看样子是想打劫。我心往下沉,要是他们一齐扑上来,钱大宇也寡不敌众的。没想到钱大宇朝他们吼了一通当地掸族话,那群人竟然一声不吭,连忙慌慌张张地转身逃掉了,像挨了打的狗一样。

    我很奇怪,问钱大宇,你究竟对他们说些什么?钱大宇淡淡地说,没什么,我用黑话警告他们。我说什么黑话?钱大宇看我一眼,说你别刨根问底好不好?不管白道黑道,规矩总是有的。在金三角,规矩就是法律,人人都得遵守。我听得有些心惊胆战,我怀疑地说:喂,朋友,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他笑笑回答,我干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得了老兄,你抓紧做你的采访,别惹麻烦就是了。

    我越发觉得这个钱大宇是个神秘人物。这一晚初次抽了大烟,又受到惊吓,搞得神经很兴奋,脑子里出现许多幻觉,一夜没能睡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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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0 07:32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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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多方打听,我们意外得知,勐萨城外石头山有位武姓老者,居然是李弥的副官长(一说是参谋长)!

    老人住在石头山的一座汉人寨子里,其实也是一座难民村。他家的经济状况看上去不大好,木板房破旧不堪,铁皮瓦也锈迹斑斑。老人有八十岁高龄,却眼不花耳不聋,真是个奇迹。我想是不是回归自然的原因,得益于金三角空气清新的自然生态环境?

    老人是云南玉溪人,话不多,基本上一问一答,当然他没有拒绝采访就是万幸,所以我准备了足够耐心来与他周旋。他说他并不是什么副官长或者参谋长,那是外面讹传,他不过是李主席身边一个无足轻重的幕僚。

    幕僚!按现在时兴的话说就是智囊团,也就是说,他比执行具体命令的军官参与更多内幕。我兴奋地说,李弥接管金三角达两年之久,请问武老,您是不是一直都在为李弥出谋划策?

    老人回答:说不上出谋划策,李主席幕僚很多,有几十人,你说不清他会听谁的主意。

    我说您参与策划反攻云南那次行动了吗?

    老人忽然警觉地看我一眼,他慢吞吞地说:我没有去打共产党,反攻云南是台湾命令,以后我还要回大陆去,你可不要断了我的后路啊。

    我连忙向他保证:我不会直接报道您的话。我需要了解历史真相,与个人无关,我向您保证。再说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五十年,大陆早已改革开放,我相信不会有人再计较。

    他这才稍稍放了一些心。我说那次反攻云南,李弥为什么屯兵不前?他是因为这个才被台湾撤职吗?

    老人摇摇头说:这件事讲起来就复杂了,不是一时半时说得清的。官场上的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说您什么时候退出国民党军队?

    他眨巴眼睛说,大约是……民国四十二年(1953年)秋天吧。

    我说您为什么不去台湾呢?

    他愤愤回答:李主席在台湾被软禁,我去那边干什么?

    几天后在另一处叫做曼塘的难民村,我有幸采访了另一位当年历史风云的见证人和亲历者李崇文将军。李将军的家同样俭朴,铁皮顶平房,泥土地面有些潮湿,同所有当地人一样,他的客厅里也供奉一尊观音菩萨。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是云南人,而且是滇西方向人氏,因为我曾在那一带当知青。果然他介绍自己是云南临沧人,十八岁投笔从戎,黄埔军校五分校十六期步兵科毕业。二十七岁任上校师参谋长,二十九岁兵败广西,混迹难民逃至香港。后遇李弥,被说服去金三角组织队伍反攻大陆。

    在公元1951年那次著名的反攻云南行动中,李崇文任第十三纵队少将司令,一度踏上他家乡云南临沧的红土地,当然那次返乡之路注定是短暂和失败的。他经历和参与了李弥时代金三角发生的所有重大事件和战役,直到国民党残军大撤台,李崇文因对内部争斗和前途悲观失望,选择解甲隐居的道路,从此在金三角这座小山村一住就是将近半世纪。李将军再次踏上家乡的红土地已经是大陆改革开放以后,他以华侨身份回乡祭亲,临沧政府和人民以友好态度欢迎远方游子归来。李将军没有加入外籍,他始终坚持自己是个中国人。

    七十九岁的李将军个子不高,满头白发,耳不聋眼不花,依然像军人一样腰板挺直,他的儿女分别在台湾和美国定居。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台湾或者美国?他回答人老了,还是在山里安静。

    我向老人提出一个萦绕心头的疑问:据说蒋介石怀疑李弥谋反,把他软禁在台湾,李弥真有这个意图吗?

    李将军叹道:李主席在劫难逃啊。如果他要谋反,依当时他在金三角的声望和实力,台湾是鞭长莫及的。可是即使他有这个反骨,下面的将军敢吗?柳元麟、李国辉,还有多数纵队司令,恐怕都不会跟他走。

    我说,是台湾找的借口吗?

    李将军摇头说:也不全是吧。多半是美国人在其中捣的鬼。你们年轻,不知道美国人干了多少坏事,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吧。

    我再次目瞪口呆。在我后来的采访中,我不止一次听到这些前国民党将领对美国人的深刻揭露,他们对于美帝国主义的仇恨远甚于我这个大陆新生代,所以我想,这大约是一种历史真实,还原历史真实很有必要,提醒我们认识帝国主义的丑恶本质。

    李将军是个豁达和开通的老人,对于我的提问,他不仅以自身经历和回忆一一作答,还让我参观一些珍藏的历史照片。我几乎屏住呼吸,因为我看见一组真实的历史画面,一队活生生的军人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向我走来,走进五十年后一个大陆作家的历史书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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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0 07:3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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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台湾来的李弥接见了李国辉、谭忠等人,责令他们交出指挥权,然后就到曼谷遥控金三角的复兴部队。李国辉从此淡出历史舞台,李弥开始大权独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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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0 07:3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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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共救国军成立当月,指挥部收到台湾国防部发出的密电指示:

    “大总统示谕,着你部全力反攻云南,先攻取一地或者数地,使共军首尾不能相顾。然后相机占领昆明,光复云南乃至西南诸省。反攻计划尽快电告国防部……”云云。

    3月,一场代号为“火炬”的大反攻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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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0 07:35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反攻云南!”
1

    许多老人都说,我出生前的五十年代初期,那是怎样一个生机勃勃和万众欢腾的年代啊!一提起那段日子,我父母的神情立刻变得年轻起来,因为那时候他们正好年轻,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年轻的日子谁不珍藏在心呢?

    旧政权像昨天的太阳已经落下山去,新时代像初升的朝阳刚刚升起来,新旧交替的时代变革给年轻人带来许多新的选择,许多美好的憧憬和希望。人人都有机会改变自己,改变未来,在一个给人带来变化的年代,人人都因为充满希望而朝气蓬勃。

    我一位堂伯父说:“那时候,报纸天天都有胜利消息,广播里朝鲜战场天天都在打胜仗,美国人变得跟兔子一样只会逃跑。解放军进军西藏,大剿匪,农村土改,镇压反革命等等。人人都在欢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大街上秧歌队锣鼓喧天,欢送青年到队伍里去。总之那是个火红的年代,人人都有紧迫感,形势逼人,时代像滚滚车轮,你一犹豫就掉队了。”

    我的岳父,一位享受离休待遇的老人,他的经历更是大起大落。本来到美国留学的飞机票已经买好,因为听从组织召唤(他在成都和平解放前参加共产党领导的进步组织),毅然放弃出国深造的机会,转而投身保卫城市和学校的斗争。后来他被分配到政法战线工作,是我们这座城市里资格最老的法官之一。不幸的是1957年他被错误地打成右派,从此命运一落千丈,直到改革开放,经过种种努力才争取来一个离休待遇。

    相比之下,我的父亲就显得比较被动,他一心只想当科学家,对政治不感兴趣,我认为这起码是觉悟不高的表现。父亲说:“那时政府号召年轻人参军,抗美援朝,学习文化。大学里也招兵,不少同学上着课就不见了,原来是参军走了。”

    我问:“您为什么不去参军呢?那时候参军多光荣,我们也好落个革命军人的光荣出身呀。”

    父亲回答我:“要是我打仗死了,就什么也没有,现在至少我还留下你们这几个孩子呀。”

    我说:“当时您大学毕业准备干什么呢?”

    父亲回忆说:“你爷爷打来电报,要全家都到加拿大定居,后来没有走成,我也跟着留下来。”

    我心中掠过一阵激动,原来我们险些就成为令人羡慕的海外华侨啊。我几乎绝望地嚷起来:“当时您为什么不走?爷爷不去,您一个人走啊,拿出您当年背着家里参加远征军到印度打仗的勇气来。”

    父亲望着远处说:“我回到你爷爷的工厂做练习生。是你爷爷决定的。”

    父亲辛勤工作一辈子,历经人生坎坷,八十年代以副教授职称退休。我几乎有些恨我的爷爷,是他老人家扼杀了父亲和我们一家人的光明前途。后来发生的事情我知道一些,爷爷工厂没能坚持多久,因为私有化很快被公有制进程取代,爷爷变成一堆被称为“股票”的废纸拥有者。他老人家民国初年创办中国“裕华”、“大华”纱厂,是著名的民族实业家,仙逝于1960年。

    我美丽的母亲在学生时代向往参军,当一名光荣的志愿军或者解放军的女文工团员。那时候她只有十七岁,还在成都华美高中念书,是那种充满幻想的花季少女。她的不少女同学都因为走上革命道路,穿上军装,成为跳舞唱歌的文工团员然后嫁给首长,成了很有级别的高干夫人。我说:“您为什么没有去实现自己梦想呢?依您的条件,走这条道路应该不成问题呀?”

    母亲有些害羞地笑笑说:“当时部队到学校招文工团员,我记得很清楚,说是到广州去。首长第一个批准我,马上就让上车出发。我说我得回家说一声,我最放心不下你外婆。结果这一回家就再也没有出来……都怪你外公自私。他把我当成摇钱树,当兵还摇什么钱呢?”

    我说:“您为什么不反抗呢?白毛女都能反抗黄世仁,您还不能反抗一个外公吗?您一反抗,我们这些后代不就走上另外一条道路了吗?”

    母亲叹口气说:“这都是命啊!女孩子,迟早要嫁人,反抗有什么用?”

    我觉得像母亲这样的资产阶级小姐基本上没有什么希望,没有反抗精神,也没有革命理想和坚定信念。但是连她都有过突围冲动并险些获得成功,这说明革命形势已经像春风一样深入人心催人奋进。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关于本世纪五十年代初一个新政权建立时的精神面貌。国民党旧政权的阴影正在消失,共产党领导的新时代刚刚开始,年轻的共和国因为赢得大多数民众拥护而生气勃勃,兵强马壮,显示出敢于同一切帝国主义较量的前所未有的生命活力。在这样一个年代,任何人复辟旧政权和反攻大陆的梦想都是注定要失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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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0 07:35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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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年前,我在云南边疆度过一段漫长而且难以忘怀的知青岁月。那时候我们兵团知青分布在千里边防线上,一手拿枪,一手拿锄,执行祖国赋予我们屯垦戍边和接受再教育的光荣任务。我所在的团(后改为农场)地处中缅边境,地名叫陇川,全县人口不足万人,以致于许多知青到了目的地他们的父母还没有从地图上找到那个叫陇川的小地方。

    其实我们守卫的这片国土上还是出过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出过全国知名的英雄人物,比如女英雄徐学惠。八十年代以后的年轻人已经不大听说这个名字,但是在五六十年代,这个名字几乎妇孺皆知,其知名度与江姐、刘胡兰、丁佑君、向秀丽等女先烈并列,惟一的区别是先烈死了,徐学惠活着。

    徐学惠是陇川县银行,准确说是我们农场一个小储蓄所营业员,那个小储蓄所离我们连队只有三里地,在糖厂水库边上,而我们农场另一个后来成了有名气作家的北京知青王小波,他们连队也离那座水库不远。我们很多知青都到那个小储蓄所存钱,不是钱用不完,是怕花光了回不了家。

    徐学惠事件发生在五十年代的一个夜晚,当时年轻的徐学惠只有不到二十岁,未婚,是否有对象不详。一群国民党残匪从国境对面的“洋人街”过来抢劫储蓄所,徐学惠死死抱住钱箱不松手,以致于残暴的匪徒竟把她的双臂活活砍下来……

    这是我们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陇川发生的著名事件,这件事甚至惊动当时的党中央和毛主席。徐学惠出名后受到党和国家关怀,调到昆明,装上假肢到处给青少年作报告。“文革”期间受“四人帮”拉拢当上省革委副主任,相当于副省长,终于晚节不保销声匿迹。

    当我在金三角采访反攻云南的国民党残军,提及名噪一时的徐学惠事件,他们都摇头否认,不肯承认罪行,好像个个都很无辜的样子。我理解他们的心情实在是跟日本人差不多,日本人至今不肯承认南京大屠杀,好像那几十万人都是自杀的。徐学惠会把自己手臂活活砍下来吗?

    国境对面那个外国小镇叫“洋人街”,据说是国民党的据点,后来我才知道,“洋人街”是联合国禁毒署列入名单的世界毒窝之一。不过当时金三角恶名远没有像今天这样令人谈毒色变,政治任务高于一切,所以我们屯垦戍边的主要任务不是禁毒而是防止蒋残匪窜犯边疆。

    “蒋残匪”是个定义不详的历史符号,从前我常常在电影中看到他们,就是那种经过艺术加工的獐头鼠脑的坏人。但是在我的知青生活中,这个符号就变得很不具体,比方夜里突然升起一二颗信号弹,出现几张反动传单,传说某地桥梁水库遭到破坏,生产队耕牛被毒死,等等。开始知青警惕性很高,深夜一吹集合哨,大家赶紧起床执行任务,裤子穿反也顾不得,一心指望抓住敌人当英雄,有人因此掉进沟里摔断腿终身残废。久而久之,白天劳动,晚上备战,人累垮了,敌人却连鬼影也没有见一个。幸好后来上级传达指示,说敌人搞疲劳战术,我们从此安心睡觉不再理会。

    我们劳动的山坡对面就是今天令人谈毒色变的金三角,国界是一条不足两米宽的小河沟,两边山头上都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森林。我们男知青常常站成一排,一齐把尿撒过国界,戏称“轰炸金三角”。“洋人街”坐落在我们连队对面山上,肉眼能看见许多铁皮房子掩映在绿树丛中,太阳一升起来,那些房顶就闪闪发光,像小时候看过的童话故事,令人遐想无限。但是指导员严肃指出,残害徐学惠的国民党残匪就是那里派出来的。敌人亡我之心不死,他们每时每刻都在企图复辟,妄想反攻大陆。还乡团回来了,我们就会千百万人头落地!

    边疆七年,我的知青生活中像风一样刮过许多有关国民党反攻大陆的传说。比方五十年代,某寨子吊死我两名英勇的侦察员。某路口,敌人支起大锅将我方伤员(或者干部,或者农会主席)活活煮死。我没有想到的是,许多年以后自己将走进这些躲在金三角也就是历史帷幕后面的人群中间,成为一段特殊历史的揭秘者和书记员。

    另一件事情是,八十年代末我重返农场,改革开放,边疆发展边贸,我终于有机会走进国境对面那座像乩语一样神秘邪恶的“洋人街”,了却一桩心愿。其实我看到这是座很平常的缅甸小镇,低矮的铁皮屋顶,飞舞着蚊虫苍蝇,充斥着垃圾和热带气息的肮脏街道,做生意的人群和骡马散发出令人恶心的汗酸味,毒贩公开向游客兜售毒品。在一座大房子跟前,当地人告诉我,这是从前的汉人(国民党)情报站,废弃多年,现在成了教堂。我驻足倾听,果然听见有呜呜呀呀的管风琴声从教堂的窗口飘出来。

    我重重舒一口气,走出历史阴影,走到明亮的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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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0 07:36 |只看该作者
3

    许多金三角老人回忆说,1951年,反攻命令一下达,在国民党官兵中引起一片热烈欢呼。许多人流出激动的眼泪,对空鸣枪,扔帽子,还有人干脆蹲在地下嚎啕大哭,好像一群被告之可能回家的流浪孩子。

    我在研究这段历史的时候曾经对此深感困惑。因为我不明白,这些丢盔卸甲的国民党残军难道没有一点自知之明,他们凭什么相信反攻大陆会成功?他们难道忘记仅仅一年前,他们是怎样从大陆狼狈逃出来的?他们难道真的不知道他们的对手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加强大,而他们自己不过是一群虚张声势的流寇?

    但是当我走进五十年前这群失败者中间,我的心情豁然开朗,因为我并不费力就找到答案所在。

    在泰国北部城市清莱,一位参加过反攻云南的前国民党将军面对来访的大陆作家,极为感慨地叹息道:“我们同共产党打了几十年仗,还是不了解共产党。现在来看,反攻大陆完全是一厢情愿的事,因为我们根本不了解大陆,总认为人民站在我们一边。如果人民站在我们一边,国民党怎么会失败呢?……弄明白这个简单道理,我们用了五十年时间。”

    在金三角小镇回海,另一位已经加入泰国籍的华侨老人平静地说:“什么叫鸿沟,什么叫仇恨?国民党被赶出大陆,赶出国境,这叫仇恨。广大官兵只能听见台湾宣传,相信一面之辞,这是鸿沟。台湾宣传说,共产党如何残暴,屠杀人民,共产共妻,老百姓怎样生灵涂炭,人民如何盼望国军回去解救他们,只要你们反共救国军一到,人民立即就会群起响应,以起义和战斗欢迎你们,共产党政权立刻就会像太阳下的冰雪一样土崩瓦解……你知道蔡锷北伐的故事,他是辛亥革命的功臣,我们把李主席看作金三角的蔡锷,反攻云南就是又一次北伐。如果我们有可能像现在这样常回大陆看看,谁还会相信那些幼稚可笑的政治谎言呢?问题在于,当时我们都相信了,而且深信不疑。”

    我感兴趣的另一个问题是,如果广大官兵被蒙蔽,作为国民党主帅的李弥,他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新的蔡锷么?他有能力改变历史命运,反攻大陆成功么?如果他不相信,他为什么还是要全力启动这场大陆解放以来惟一一次大规模窜犯大陆的军事行动?他怎样扮演这个两难的历史角色?

    根据不少老人的叙述,我渐渐看见将近半个世纪前,反攻云南的国民党主力在孟萨集结完毕,李弥亲自将部下兵分两路:一路大张旗鼓向东佯攻景洪,扰乱共军视线,另一路主力则在缅北山区隐蔽行军,直到四月下旬才抵达一座地名叫做岩城的佤山。岩城古称永恩,界河对面就是云南西盟县城。

    我对此感到疑窦丛生。作为一个军事指挥官,“兵贵神速”永远是一条战术要义。可是李弥部队似乎并没有紧迫感,他们就像游山玩水,几百里路居然走了两个月时间。我向武老请教,前国民党幕僚回答说:“行军就是行军,没有人拖延时间。”

    我摊开地图向他指出:“可是这样一条路线,你们居然走了整整两个月!那么你们都干些什么事情?”

    他态度甚为安详地说:“发动群众,扩大影响呀!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就动员青年当兵,建立反共游击武装,宣传三民主义等等。”

    我说:“你们不怕暴露意图,不怕解放军侦察到你们行踪?”

    武老笑笑说:“只有傻瓜才会相信,我们那区区几千人能反攻云南。美国人在韩战中吃紧,台湾有精兵百万尚难自保,我们能起多少作用?”

    我眼睛一亮,追问道:“李弥真是这样想的吗?既然明知道不可为,为什么还要反攻云南?”

    武老点头赞叹道:“这就是李主席英明过人之处啊!古人云,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嘛。”

    我开始有些明白,李弥其实是在下赌注,只不过他押的宝不在大陆,也不在台湾,而在美国人身上。

    缅北山区原本没有国民党势力,李弥大军一路走,一路招兵买马,几乎毫不费力就把沿途土司山官统统招安,封了许多纵队司令支队司令,最小的也是上校独立大队长,反正只要给枪给钱,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部落酋长封建头人决没有不肯依附的道理。李弥对此很满意,向台湾发电称,反共救国军实力扩大好几倍。

    岩城是座方圆百里的大山,为佤族山官屈鸿斋的领地。屈鸿斋号称“岩城王”,这个土皇帝却不是佤族,他是云南汉人,犯杀人罪逃过国境避难,做了佤族山官的上门女婿。山官没有儿子,由他继承世袭领地。李弥派人做策反工作,送了许多银元和枪支,委任他为少将纵队司令。事实上这种收买战术几乎百战百胜,比如从前的杀人通缉犯屈鸿斋,一夜之间旧貌换新颜,坐在家里就白白当上将军,这样的好事上哪里去找?山大王屈鸿斋简直被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昏了头,立刻竖起反共救国军旗帜,积极充当反攻大陆的前锋。

    4月,担任佯攻的部队来电告急,说共军主力来势凶猛,队伍被黏住撤不下来,如不及时撤退,将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也就是说,李弥在路上慢腾腾地磨蹭,反攻大陆的计划尚未执行就有可能流产,这样至少没法对台湾交差。当然还有一个更加重要和隐秘的原因,这是李弥全部计划的核心,如果反攻流产将危及这个计划的实施,所以李弥突然变得着急起来,仓促变更部署下达命令。

    前卫师长李国辉奉命凌晨向沧源县城发起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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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0 07:37 |只看该作者
4

    这是个久旱无雨的黎明,云贵高原的红土地因为缺乏水分而变得苍老,一层薄雾如碳灰般将天地笼罩,河流奄奄一息,岩石蒙上一层灰。在这个雾蒙蒙的背景下远远望去,巨大的朝日刚刚升起,好像一枚被踩扁的红鸭蛋,坐落在山峦间的沧源坝子犹如涸辙之鲋,张开干渴的大嘴等待一天漫长的热带干风和太阳的无情煎熬。

    在这个旱季即将走到尽头的早晨,国民党先遣部队越过国境线,对沧源县的前哨阵地蛮宋发起攻击。解放军驻蛮宋一个排,以石头碉堡的哨所为阵地进行顽强抵抗,战斗随即展开。钱运周指挥特务大队和士兵将哨所团团包围,虽然国民党官兵都知道共军只有一个排,等于一颗钉子,而不是匕首,但是他们的行动还是十分小心谨慎。因为这里毕竟是大陆,对手不是只会朝天放枪的老缅兵土司兵,谁能说钉子不能致人死命呢?

    青黑色的碉堡像一头怪兽,披着一层淡薄的晨雾蹲在山坡上,黑洞洞的枪眼犹如深不可测的眼睛,让人感到心惊肉跳。一群色彩斑斓的印度虎皮鹦鹉被士兵脚步惊飞起来,它们在亚热带旱季干燥的空气中努力振动翅膀,把夸张和不安的尖叫声撒得很远。钱运周从望远镜里看见碉堡外围有许多障碍物,树丛中有新掘的战壕,解放军隐蔽得很好,看不见人影晃动。

    碉堡越来越近,只剩下几百米距离,敌人还是没有动静。钱运周感到背上有些发冷,这是一场正规战,不是打土匪,作战双方是较量几十年的老对手,彼此熟悉得如一家人。共军好像有意折磨他们,越是保持沉默,进攻者越是紧张,谁都知道,距离越近,打得越准,国民党士兵快把头埋在地上,虽说敌人只有一个排人,可是枪响起来,谁又担保自己脑袋不被先打穿几个窟窿呢?……

    终于“砰”的一响,共军开枪了!枪声使人精神一振,快要凝固的空气哗啦破碎了。这一枪实在太差,像走火,因为子弹并没有射向人体,而是滴溜溜地钻进泥土里去了。所有人都同时松了一口气,就像捆绑在身上的绳索松开来,他们从地上抬起头来张望,看见解放军阵地上冒出一缕细细的青烟,可以想象那是个惊慌失措的新兵。于是进攻一方士气大振,嗷嗷叫着凶狠地弯腰冲锋。

    形势对防守一方不利,尽管他们顽强抵抗,但是双方毕竟力量悬殊太大,所以第一轮进攻下来,国民党残军占领外围阵地,把剩下的解放军全都逼进碉堡里去了。

    晨雾渐渐散开去,太阳露出脸来,把红通通的光辉斜洒在战场上。碉堡四周躺着几具尸体,他们看上去不大像死人,脸上泛着红光,像心满意足的醉汉。钱运周让士兵喊话,缴枪不杀,国军优待俘虏,碉堡里面有人大声回骂。这时李国辉也上来了,他听出对方是个河南口音,就对钱运周苦笑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妈的!给我轰老乡几炮!”

    炮声一响,对方沉默下来,解放军当然明白炮击对他们意味着什么。炮弹将不结实的碉堡掀开一角,石墙炸塌,一些残肢断体被气浪血淋淋地抛到阵地外面来。国民党官兵欢呼起来,他们被胜利的炮火所鼓舞,挺直腰来进攻,解放军这回是真的完蛋了,好比一头死老虎,谁先冲上去谁拣胜利果实。

    顽强的解放军还有一挺机枪在废墟中射击,零落的步枪也向进攻者表达誓死不降的决心,进攻人群呐喊着,像潮水一样扑向孤零零的石头碉堡。这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胜利眼看就要得手,敌人马上就要被全歼,反攻大陆首战告捷的电报立刻就要飞向台湾,国民党打了许多年败仗,逢共必败,这回他们要向老对手划一个精彩的句号。但是这时候一个意外发生了,他们身后突然飞来一阵劈头盖脑的手榴弹,就像晴空万里下起冰雹,手榴弹的猛烈爆炸打乱进攻的队伍,连督战的李国辉也险些被一块弹片击中。

    一台精彩救援的好戏就在国民党反攻大军眼前抢先上演。大约一百多名机动灵活的解放军援兵(其中部分民兵)从侧翼发起虚张声势的袭击,一下子将敌人打懵了头,与此同时,困在碉堡里的解放军迅速撤下阵地突围。他们配合得十分默契,一进一退,一张一弛,就像给国民党官兵上军事课一样。

    李国辉眼睁睁看着共军像孙悟空一样逃出他的手心,这一仗打得无比窝囊,煮熟的鸭子居然在他面前飞走了。他咬牙切齿地说:“给我追上去,一直追进县城。小钱,你带一团人绕过县城,切断敌人退路。我要看看共军再耍什么花招!”

    解放军并没有如李国辉所料那样死守待援,他们在退路被切断之前主动放弃县城,朝双江方向撤退。国民党军队占领沧源县城,俘虏部分未及撤退的伤兵、民兵和工作队员。李弥闻讯大喜,迫不及待向台湾发出战场告捷电,报告反攻云南首战大捷,消灭共军多少多少,已经切实占领云南第一座县城沧源。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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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0 07:37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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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年前的沧源是座只有几千人口的滇西小县,不通汽车,所谓县城也就跟内地一个小镇差不多,除县政府临时办公的几间平房,其余都是民居。七十年代我曾经到过沧源,那时我眼中的小县城仅有一家国营百货商店,一家国营食堂,一个小邮电所,和一条石板铺成的简陋街道。听说九十年代沧源彻底改变面貌,县城扩大十倍,柏油公路一直通到省城昆明。

    1951年春天,所有重返云南的国民党官兵都为胜利欣喜若狂,李弥宣布在县城举行一场庆祝“光复”仪式,他迫不及待地骑着马,带领一群幕僚和台湾记者越过国境,意气风发地开进沧源县城。长官检阅了入城部队,国民党官兵举行分列式和阅兵式,喊了许多参差不齐的口号,可惜当地居民甚少,因为打仗又逃掉一些,所以掌声稀落无人喝彩。

    台湾记者进行采访,许多官兵流下激动的眼泪,他们说早就盼望反攻这一天,我们一定要打到昆明去,打到南京去,光复整个大陆。记者把这些豪言壮语都记在本子上,用电台发回台湾,还附上传真照片,说明国军官兵士气高昂所向披靡。

    李弥视察县城时险些被一发偷袭的子弹击中,他身后一个幕僚做了替死鬼,原来是沧源县民兵大队还在山上抵抗。民兵大队长是号称“岩帅王”的当地佤族山官田兴武,他同时还担任共产党沧源县长,本来经过秘密策反,田兴武已经答应里应外合消灭共军,不料战斗打响,他又出尔反尔站在共军一边战斗。李弥很恼火,叫“岩帅王”的亲戚“岩城王”去招降,这才弄明白佤族山官有顾虑,怕国民党不成气候,搞不好落个鸡飞蛋打的下场。于是李弥决定放下架子,亲自同田兴武谈话。可怜佤族山官一辈子没有见过比团长更大的汉人军官,他甚至连一百公里外的临沧城也没有去过,所以当大名鼎鼎的国民党省主席亲自同他谈话,这位立场不稳的山官吓得连汉话也说不清楚,结结巴巴像个小学生。他本是个世袭的部落首领,被中国历史剧变的潮流所挟裹,身不由己地卷入阶级斗争的激流旋涡中,所以他就没法不像个陀螺一样左右摇摆。李弥当然看出田兴武不是个人物,他只用了不出一袋烟工夫就说服他倒向国民党一边。李弥当场委任他为上校支队长,然后将他和他的四百多个佤族民兵派到战场去打头阵。

    俘虏没有得到宽大。他们多数是工作队员,有人负了伤,打着赤脚,还有一个女俘虏,很年轻,戴着眼镜,据说是大城市来的大学生。他们来不及跟上部队撤退,也没有战斗经验,对于阶级斗争的严酷性估计不足,因此他们成为这些反攻倒算的国民党同胞的复仇对象。我在沧源采访曾听当地人控诉国民党令人发指的暴行,其中最惊心动魄的一件,就是这些灭绝人性的国民党匪徒在沧源城里支起大锅,将水烧开,把俘虏和伤兵扔下锅去煮。当时的情形不难想象,开水翻滚着,冒着滋滋的水蒸气,许多人围观,发出快乐和满足的哄笑,俘虏捆得像粽子,但是那不是粽子,是活人,女大学生!这幅残酷的画面一直留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我曾为那位不知名的女大学生的悲惨命运暗暗揪心,悄悄垂泪。后来我在金三角质问当时参加反攻的国民党官兵:“你们这样做,不是跟日本人差不多吗?”

    他们回答:“对不起,我保证我所在的部队没有发生这种暴行……枪毙俘虏的事是有的,但是煮活人没有听说过。”

    我气愤地说:“难道是别人造谣,诬陷你们不成?”

    他们安静回答:“可能因为仇恨太深,彼此都会有一些过激言论和误解。”

    这回轮到我无话可说。我只好问:“现在……还有仇恨吗?”

    他们摇头说:“都是中国人,过去的事想来很内疚。不管什么党,只要你把国家治好,中国强大,我们就拥护你。”

    反攻沧源的初步胜利鼓舞了李弥,他下令乘胜进军,一路由李国辉率师进攻耿马和双江,另一路由钱运周指挥进攻西盟和澜沧,起侧翼屏护作用。“岩帅王”田兴武决心将功折罪,带领他的民兵冲在前面打头阵,解放军兵力薄弱,连连后退,滇西防线很快被击破。国民党残军相继占领四座县城,并在城头升起青天白日旗帜。这时大批守候在境外的马帮蜂拥而至,他们像蚂蚁搬家一样把这些小县城里可怜的百货商店、储蓄所、粮站以及一切可以搬走的财产驮上马背,然后源源不断地运往金三角。这种盛况在当地持续了一段时间,络绎不绝的马帮很有耐心地将上述几座县城搬成空城。

    对于兵败大陆的台湾国民党来说,他们太需要胜利,太需要精神鼓舞了,胜利是一道美味大餐,而他们是一群饥不择食的饿汉。于是台湾岛上所有报纸电台一齐欢呼滇西反攻的伟大胜利,好像他们明天就要返回南京一样。军政要员频频发表讲话,政工部门组织民众上街游行,商会财界出资募捐,经过一番沸沸扬扬地炒作,李弥顿时身价倍增,从一个坐冷板凳的光杆司令变成家喻户晓的国军英雄,他俨然成了共产党的克星,战无不胜的二战名将蒙哥马利或者巴顿将军。

    台湾的胜利欢呼还有一个苦心,那就是做出姿态给美国人看。当时美国人在朝鲜战场陷入苦战,巴不得看到共产党后院起火天下大乱,如果李弥们一路高歌挺进昆明,共产党岂不是两面受敌首尾不顾么?朝鲜战场的局面不是很快会发生变化么?蒋介石这样做等于提醒傲慢的美国佬:你们与共产党打仗离不开我们国民党,离不开台湾!

    然而就在台湾和美国盟军期待李弥胜利捷报频传的时候,李弥却下令反攻队伍在耿马县城停住脚步,一住就是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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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0 07:38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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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马县城以东四十公里,有一块山间平地叫猛撒,因为是半山腰,没有水源,所以也没有人居住。据说知青到来前几十年,这里森林茂密,是动植物的乐园,后来遭遇大炼钢铁,再后来伐木开荒,到处成了梯田,水土流失严重。当时我的同学王仕陆被分配到猛撒农场插队,番号是建设兵团第二师第八团,他兴奋地告诉我,八团居然有座飞机场!我讥笑他,你们八团知青回家探亲不是可以乘飞机了吗?他说是座报废了的机场,野战机场,也许还能起飞战斗机。我说莫非你们八团的橡胶树需要空军保卫?他说你别笑,都是真的。抗战时期,美国盟军为了保卫驼峰航线,对滇缅日军实施有效打击,曾在猛撒秘密修建了一座简易野战机场。机场只有一条砂石跑道,几间简易棚屋,仅供小型战斗机临时起降。机场即将完工之际,太平洋传来日军投降的胜利消息,机场于是尚未启用便荒芜下来。后来我查阅史料,同学说得不差,基本上与历史吻合。

    1991年我为写作《中国知青梦》专程到猛撒采访,果然看见那座荒芜的飞机场。机场平整如故,没有树,跑道上长满荒草,像座天然的足球场。

    但是当我的视线投向1951年春天,李弥命令他的反攻部队停在耿马、双江一线按兵不动时,我注意到他同时占领了这座废机场。国民党残军在废机场四周布下重兵,我从军事地图上看见,李弥部队的防卫重心事实上已经转移到这座没有人迹的废机场。另一个反常的现象是,他们的对手解放军好像也睡着了,没有反击迹象,连民兵游击队骚扰也时断时续,有气无力。这就有点像姜太公钓鱼,人和鱼彼此漫不经心,玩着让外人看不懂的游戏。根据侦察报告,解放军一个团已经撤退到临沧,滇西方向没有大部队。还有情报说共产党政府机关也开始向大理撤退。一些将领和幕僚认为共军主力被调到朝鲜战场,后方空虚,正是长驱直入的大好机会,有人甚至乐观预言,半个月收复昆明,打败共产党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好像前途一片光明,共军不堪一击,需要的只是进攻。

    李弥稳坐钓鱼台,不为人言所动,对大好形势视而不见,根本不理睬部下的焦急心情。他安之若素,每天与幕僚品茗论道,谈棋说画,好像他不是来打仗,而是来游山玩水一样。许多急于打回老家的国民党军官都沉不住气,猜不透老长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师长李国辉也蒙在鼓里,跟别人一样干着急。

    糊里糊涂过了十多天,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乌云的夜晚,星星在天空闪烁,李弥走出他在耿马县城的指挥部,骑上心爱的东洋大白马,率领一行部下和随从直奔猛撒机场。当他们翻过山坳,一个前所未有的灿烂景象突然像银河落九天一样展现在他们面前。黑夜沉沉,机场燃起熊熊火堆,将山间平地映得如同白昼。士兵戒备森严,骡马集合待命,树丛中隐蔽着大批民工。不久天空响起隆隆的马达声,一架没有国籍的美制飞机飞临人们头顶,这只黑色的巨鸟在天空低飞盘旋,沉重的呼吸响彻夜空。许多国民党官兵欢呼雀跃,他们激动万分,以为几年前抗战大反攻的辉煌场面将在猛撒重演:巨大的舱门打开,全副武装的空降兵和坦克大炮源源不断地从飞机肚子里开出来。

    可惜时过境迁,飞机只投下几只降落伞就慌慌张张飞走了。人们找到这些挂在降落伞下面的木头箱子,箱子里躺着美国武器和弹药。不管怎么说,这也算个期待,美国人没有来,但是美国武器来了,抗战八年,大后方不就是靠着美国援助坚持下来的吗?民工忙碌起来,马帮将这些从天而降的大箱子分解开来,驮上牲口,然后运回金三角大本营孟萨去。当然这仅仅是个开始,此后两个月,没有国籍的神秘飞机常常夜间光临猛撒机场,将各种各样的作战物资空投下来,有次还投下两名美国情报军官。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武器大多是美军二战中使用过的枪炮,美国人用旧武器支援盟友也不是什么新闻,何况是无偿支援。

    直到这时,军官们开始省悟李弥肚子里的算盘。有一天钱运周对李国辉说:“什么反攻大陆?我看叫做反攻台湾,或者反攻美国更好。总指挥在同台湾做交易,我们都是他的道具。”

    李国辉吓了一跳,连忙制止他说:“老弟,咱们都是军人,传出去就是谋反罪。再说长官不依靠美国不行啊。”

    钱运周叹道:“师长,我敢打赌,咱们这辈子是不要指望打回老家了。你没见总指挥在积蓄他的家当么?好容易积攒的家当舍得同共军硬拼?……唉,反正当兵吃粮,脱了军装也饿不死,管他个鸟!”

    钱运周的话不幸而言中。当隆隆作响的飞机将装备一个标准军(三万人)的美式装备空投下来之后,李弥不是宣布挺进昆明而是立即撤退,将主力部队从双江和耿马县城撤到国境上,作出随时准备退出国境的姿态。这真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西线无战事,大家好像彼此谦让,而让战局以外的人摸不着头脑。当台湾和西方舆论大肆渲染胜利,把这场有名无实的反攻云南炒得沸沸扬扬时,李弥却让他的队伍躺在国境上睡大觉,而他自己为了保险,将指挥部先期撤过国境十公里。这个谜一直藏了许多年,直到我在金三角采访,一位老者才向我揭开这个谜底:美国要求台湾开辟第二战场,台湾命令李弥反攻云南,李弥则讨价还价要求美国援助武器。最后达成秘密协议,美国人同意援助武器,但是有个先决条件,就是空投地点必须在中国境内,也就是说必须在李弥反攻云南之后进行。

    这场游戏没有输家,各得其所。

    战争演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战场双方隔着两百公里距离,好像在玩老鼠和猫的游戏。解放军稍有动静,李弥就往后退,解放军一撤走,国民党又恢复原来的态势。几个回合下来,大家似乎都在比赛耐性,这就很像一场没有裁判的拔河比赛,双方都在拖延时间,等待对方耐心耗尽。

    对峙第三个月,僵局终于被打破,解放军突然以两师兵力快速运动,国民党残军本是惊弓之鸟,立即向后撤退。这时一个更加惊人的情报传来,令李弥不寒而栗。原来共产党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一支神勇的精锐部队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穿插到国民党侧翼潜伏起来,只等乌龟把头伸出来,向前深入一步,这支部队立刻封锁国境,切断退路,形成关门打狗的局面。从前那些鼓吹反攻昆明的军官幕僚此时背上出了一身冷汗,他们暗自庆幸还是老长官英明,没有利令智昏,否则他们全都做了共军俘虏。反共救国军火速撤过国境,为防万一,李弥还将总部退过萨尔温江东岸。

    只有不识时务的田兴武屈鸿斋们没能逃脱覆灭的命运。他们本来是部落民族,为历史潮流挟裹,又为眼前利益诱惑,因此替汉人李弥做了挡箭牌和替死鬼。解放军封锁国境,他们像被蜥蜴扔掉的断尾一样,被毫不留情地扫进历史垃圾堆。

    7月,朝鲜战场传来和谈消息,李弥终于找到借口,迫不及待地下令撤退,于是反共救国军一路高奏凯歌喜气洋洋返回大本营孟萨。李弥不仅收获了美国援助,而且队伍空前壮大,总兵力翻了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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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0 07:42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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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8年初冬的一天,我踏上飞往云南省会昆明的航班。扬声器报告飞经西昌上空时,我突然记起将近半个世纪前那个黑色的清晨,李弥从西昌机场起飞去与他的部队汇合,但是失败的命运无情阻断了他的希望。这位国民党将军无法在大陆任何一处机场降落所以只好只身飞往台湾。我从一万米高空鸟瞰大地,红土高原像一只制作粗糙的沙盘躺在我脚下,这只古老沙盘已经存在了亿万年,而我乘坐的飞机则像一只渺小的流星,在永恒的时间和空间纬度上匆匆划过。

    我的采访是从原昆明军区离休干部李老开始的。1951年李老职务为军区作战参谋,参加过制定围歼国民党反共救国军的全部作战计划。

    “……年初军区有情报,境外国民党残部可能对边疆地区进行大规模窜犯。到三月下旬,敌情就陆续传来,逆(李)弥残部约有一万多人蠢蠢欲动,将于近期分路窜犯国境。”李老是陕北人,虽然到南方生活大半辈子,但是一口乡音未改,一如既往地把“李”说成“逆”,“我”说成“额”。

    “4月,第一股敌人在南路出现,来势很凶,目标是勐连,景洪。额(我)们开始判断有误,注意力被吸引到南路。加上下面个别部队领导犯了急躁主义,以为这是敌人主力,想立头功,没有等把他们完全放进来就冲上去,违背军区首长诱敌深入的指示精神。敌人本来就是佯攻,你一打,他头就缩回去,跟你玩‘敌进额(我)退’的游戏。直到4月下旬,敌人主力才真正出现,他们的目标是临沧和思茅。当时分析,敌人还有没有更大的作战意图?他们只是一般性骚扰还是真的打算在云南建立根据地?他们还有没有别的战术目标?

    “军区首长多次指示:不要性急,把敌人放进来,放深入一些。放长线钓大鱼嘛。额(我)们采取一些主动措施诱敌深入,希望敌人再向东前进,最好是临沧和凤庆,这样额(我)们就有把握关上门,把他们全歼,除去境外一个毒瘤。但是敌人很狡猾,始终不肯上当,相持两个月,敌人时进时退,逆(李)弥龟缩在耿马、双江一带,也搞发动群众那一套,当然是欺骗蒙蔽觉悟不高的群众。”

    我问:“你们后来查清楚敌人意图了吗?”

    李老笑着说:“反攻大陆呗。蒋介石要他反攻,逆(李)弥又不能违抗命令,可是他反攻又怕被额(我)们消灭,所以就来个消极怠工。”

    我说:“从客观上讲,李弥反攻起到什么作用没有?”

    李老沉思片刻回答:“恐怕不能说一点作用也没有。为防备国民党残部窜犯边疆,中央军委把原定入朝作战的第某某、某某军都留下来,这就是一种牵制作用。另外逆(李)弥把滇西、滇南分散的蒋残匪和反共势力纠集起来,起到了壮大队伍的作用。”

    另一位离休老人彭荆风是我尊敬的前辈作家,老人看上去面色有些倦怠,但是精神尚好,思路敏捷,记忆力惊人。他对过去发生在西南边陲的几乎所有事件都了如指掌,说起话来仍然带有江西老家口音,语气果断勿庸置疑。

    “1951年我在连队当文化教员,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小青年,投身革命队伍,热情似火,整天不知疲倦。国民党窜犯大陆,云南边疆是重点地区,当时打了那场很有影响的耿马、双江战斗。我并没有直接参战,而是后来接触了许多战斗英雄,又深入部队和临沧地区采访。生活是创作的源泉,火热的生活孕育了我的创作灵感,所以我一口气写出了两个电影剧本,还有一些别的作品。”

    我问:“您认为您的作品反映了生活的真实吗?”

    彭老毫不迟疑地回答:“是的,至今我仍然坚持这样认为。当时刚刚结束内战,民心向往和平安定,渴望建设家园,共产党有充分的信心挑起建设国家的重任。国民党反攻大陆是一种不得民心和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举动。”

    我说:“根据我的采访,1951年的战斗没有达到全部消灭敌人的预期目的,是否可以认为是一场不成功的军事行动呢?”

    彭老连连摇头道:“这样看法是片面的,很不客观。边疆保卫战虽然只毙俘一两百名敌人,看上去不能同解放战争中任何一场胜利相比,但是在政治上的影响和意义却十分巨大,不仅有力保卫了边疆,支持抗美援朝,而且彻底粉碎了国民党反攻大陆的妄想,起到警戒一切敢于来犯之敌的作用。李弥缩回金三角,从此再也不敢大规模窜犯边境。这一仗还应该包含一些有益的军事启示:境外之敌已经不是一两年前的国民党正规部队,他们正在和还将发生变化,热带丛林作战是他们最大的特点,应当予以密切关注。可惜当时大家都意识不到这一点。当然也不能怪谁,人的认识总是随着事物的变化而逐步提高……这个教训直到十年后的勘界警戒作战才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把话题转向境外。我告诉彭老,现居金三角的许多国民党将领都对1951年春天那场反攻云南的战斗有所反省。比如李崇文将军说,因为政治仇恨蒙住眼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在是件可悲的事情。

    彭老笑笑说:“如果他们都像现在,能回大陆亲眼看看,他们就不会去做那样自欺欺人的所谓反攻梦想。”

    最后一个话题是关于对金三角国民党残军政策。彭老说据一本公开出版的资料披露:鉴于金三角国民党军残军同台湾当局在组织上已无隶属关系,残军人员大多在当地安家,取得所在国“居留证”,有人已加入外国籍,不再从事危害祖国的活动,1981年根据中央和总政指示,停止对这股前国民党武装的工作。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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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0 07:45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 掸邦风云
(李弥整顿的云南反共救国军实力大增。为了建立金三角王国,李弥以武力威慑当地土司,令他们俯首称臣。

    国民党残军势力越来越大,缅甸政府非常不安,于是精心策划了“旱季风暴”。政府军倾巢出动,并以重金雇来原英属印度国际军团参战,其兵力超过国民党残军数倍以上。

    战争再次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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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0 07:47 |只看该作者
第十章 “旱季风暴”
1

    关于将近五十年前这场发生在金三角的大规模战争,双方投入兵力总数接近十万人,这是迄今为止整个金三角历史上规模最为宏大的一场激战,可谓惊天地动鬼神。战争主战场在勐萨以西的拉牛山口,我曾亲临此地考察战役全过程,采访各方人士。我得出一个结论是,这场战争造就了一个全盛的国民党金三角帝国,同时也直接导致这个帝国的没落。

    对于独立仅数年的南亚小国缅甸来说,国民党残军日益成为国内局势动荡不宁的根源。一位历史学家吴貌貌在报纸上撰文呼吁:“汉人军队已经严重威胁缅甸的国家独立和自由精神,并有重新引发国内战争和分裂的危险……他们占领了大半个掸邦(金三角),征收税赋,参与走私鸦片、贩卖军火武器等等。他们的头子是李弥将军。有种种迹象表明,某个西方大国在暗地里支持他的行动。这是非常危险的信号。我要指出的是,汉人军队的存在不仅使缅甸主权受到侵害,而且鼓动了那些从事分裂的民族主义分子向国家权威挑战。”

    一本伦敦出版的外交杂志披露说:“缅甸政府默认国民党军队在其领土的存在并经常骚扰邻国边境,这种暧昧态度激怒了北京共产党政府。北京政府多次通过外交途径进行交涉,敦促仰光政府采取强硬立场,驱逐国民党军队直至完全解决中缅边境安全问题……”

    我认为西方观察家的判断并不准确。仰光政府是最早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的国家之一,作为友好邻邦,国民党残军把金三角作为反攻大陆的军事基地是不能被容忍的。问题在于,仰光政府决不是不想把侵略者赶走,以保持领土的统一和完整,而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

    国家问题,归根结底是实力问题。实力不如人,正义也好,谴责也好,游行示威也好,统统不管用。第一次围剿国民党残军,本该趁他们立足未稳,一举将其歼灭或者驱逐,没想到却大败而归。仰光政府痛下决心,拨巨款购买武器,增加飞机数量,加强政府军作战训练,针对国民党残军有备而战。

    李弥在金三角大肆招兵买马,修建机场,缴税纳粮,以及反攻大陆的种种活动引起仰光政府严重不安。他们担心国民党残军羽翼丰满,将金三角变成国中之国,那时候谁也奈何他们不得。有最新情报称,李弥派人到处煽动少数民族头领叛乱,联合对抗政府。对一个主权国家来说,国中之国就是一个火药桶,必将引爆一连串危机。

    国民党残军一再窜犯边境,北京政府决不会坐视不管,一旦解放军越境清剿,吃亏的自然还是缅甸人。三百多年前,满清军队追击明朝最后一个皇帝,从云南追进缅甸就不走,这个历史教训使缅甸人牢记了几百年。大国打仗,小国遭殃。所以与其让别人来打,不如自己动手摘除这个心腹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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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0 07:48 |只看该作者
2

    (训练有素、士气高昂的国民党残军经过浴血奋战,再一次打垮缅甸政府军及其招聘的精锐雇佣军,巩固了自己的地盘。

    战争后,后来举世闻名的大毒枭坤沙崭露头角,从普通士兵中脱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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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发表于 2014-4-20 07:49 |只看该作者
3

    李弥在曼谷大酒店接受西方记者采访。

    美国记者:“请问李将军,贵军再次打败缅甸政府军,您能谈谈经过吗?”

    李弥避而不谈:“我反共救国军乃国军精锐,以反攻大陆为宗旨,不以缅甸政府为敌手。我军官兵均有丰富作战经验,他们日夜操练军事技术,学习政治理论,枕戈待旦,随时准备服从命令,光复我中华神州。”

    法国记者紧追不舍:“贵军已经两次在缅甸境内与政府军作战,您能说不以缅甸政府为敌手吗?”

    李弥正色道:“我堂堂中华国军,初到金三角只是暂时过路,借土养命。如果缅甸政府欺人太甚,我军奉行的原则是:‘人不犯我,和平共处;人若犯我,我必痛击’。”

    英国记者:“请问李将军,您所说‘暂时过路’,大约还要多少时间?”

    李弥义正辞严地回答:“这要视形势和需要而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一点历史知识,金三角萨尔温江以东,腊戌以北地区,历史上一直属中国所有,清朝末年永昌府(保山)和腾冲府还派有中国官员管辖。我反共救国军想在那里住多久就住多久,这不过是我们继续行使曾经中断的领土权利。”

    记者们飞快记了一阵,有人抬起头提问:“请问,贵军现在实际控制区有多大面积?”

    李弥:“即我刚才指出的上述地区,它的面积为台湾数倍。”

    记者:“贵军有多少部队?计划发展多少兵力?”

    李弥:“对不起,那是军事秘密,无可奉告。”

    一个香港记者问:“外面有消息说,某个西方大国在秘密地援助贵军,李将军能予以证实吗?”

    李弥面不改色地说:“请注意,这是不负责任的谣传。我反共救国军本来就是有建制的正规军,装备精良,英勇善战,并且广泛地赢得反共志士和广大华侨的支持,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西方大国的援助之类。”

    英国记者追问:“贵军番号是‘云南人民反共救国军游击总指挥部’,那么是否可以理解为,萨尔温江以东,腊戌以北地区都属于云南省范畴?”

    李弥谨慎回答:“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有历史和现实的诸多方面原因,我暂时不愿对此加以评论。”

    一个澳洲女记者:“李主席先生,您是云南省主席,外面称您为云南王,您打算什么时候返回省会昆明?”

    李弥大笑,如同被人搔到痒处。他厉声说道:“实话告诉你们,我李弥要做云南王不大容易,但是做缅甸王却易如反掌!关键看我想不想做。”

    一时语惊四座,会场哗然。消息传到仰光,缅甸舆论为之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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