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欲坠，大片大片的玉米地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几只灰喜鹊在路边的树梢上吵得不可开交，这一切是如此熟稔，却又如此模糊。与追求宁静清幽、写意出尘的中国山水画形成鲜明对比，西方油画似乎更能将这种最常见又最难提炼的乡村景色描摹得形神兼备——无论是从一片落叶中的白杨林，一株开花的向日葵，或是一位打麦场上健硕的农妇，都将一种人性的神圣传达给你，当然，如果将眼前的一切写进素描，那么，野地里茂儿爷的三间小屋就是不可或缺的灵魂。
茂儿爷的小屋像一支古老的童谣，孤独地游走在村庄的视线尽头。黄泥的顶，黄泥的墙，小小的窗子，房檐矮到伸臂可触，在村庄里那些气宇轩昂、深墙大院的大瓦房眼睛里，它的渺小不言而喻，所以它才不与之争，神游“物”外，是否真的就莫能与之争了呢？茂儿爷远还没有达到那种超脱与放达。拿村里乡亲们的话来说，茂儿爷的三间小“场院屋”是拜大儿媳的那个嘴巴所赐，尽管茂儿爷死不承认。
在村里，茂儿爷算是个有“出身”的主儿。年轻时的茂儿爷浓眉大眼，孔武有力，吃了几年部队上的“皇”粮，因为表现优秀，加上根儿正苗红，一退伍就被县里给要了去，安排在电影放映队作放映员。在八十年代以前，那可是个非常体面的工作：不用下地干活，天天穿戴得齐齐整整，而且拿国家的饷，走南闯北，最重要的是，人们都以为他们手握着电影放映的权利，在那个信息闭塞，娱乐活动几乎空白的年代，茂儿爷的风光也就可想而知了。
即便是到了后来电视机的普及，电影放映业陷入衰微，在很长的时间里，尽管因为农业户口被下放回村，茂儿爷依旧保持着他的“范”儿，依旧站在村庄的高端，而且乡亲们依旧维持着对他的“崇敬”，因为茂儿爷“曾经”是公家的人儿。那些年，一到晚上，茂儿爷家便门庭若市，大人孩子都聚拢来，茂儿爷泡上杯酽茶，正襟危坐，字正腔圆地给老少爷们儿讲讲国际国内最新的动态，讲讲报纸上刚刚推出的农技，抑或是前些年他放电影时遇到的奇闻轶事，配合着他的讲解，大家不时报以唏嘘，赞叹，再或会意的笑声。
那时茂儿爷满足，可渐渐地他却发现来家里开始来客寥寥，自己的日子不知不觉也有些捉襟见肘，茂儿爷慌了神儿，琢磨半天也没明白过来那个理儿。其实，随着国家政策的逐步放开，村庄里的乡亲们做生意的做生意，出去打工的打工，眼界宽了不说，谁还有那闲功夫去听茂儿爷神吹海擂？况且，你茂儿爷那么大“料量”，地地种不好，弄个大棚一赔到底，又搞什么蘑菇养殖，还不是最后又惨淡收场——败军之将，岂可言勇。茂儿爷当然不服，本来嘛，原来那些天天来追着自己屁股的“榆木疙瘩”都开了窍，咋自己倒屡战屡败？其实，茂儿爷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那些年，除了当兵，就是放电影，刚下放回村时，仗着手里有俩“遣散费”撑着，他哪真刀真枪仆下身子干过体力活儿？搞科学种田，别看给人家讲一套一套，真轮到自己头上，不是那么回事儿，好高骛远，眼高手低，家里那点底儿慢慢给他折腾空了。
不过，茂儿爷到底是个人物儿，大概也是让茂儿奶奶催急了——两个儿子一天大一天，马上就得兴心盖房娶媳妇儿，就家里这状况，哪个姑娘肯嫁过来？不知茂儿爷经历了多大的心理斗争，最后痛下决心，跟村里建筑队北上打工去了。家里茂儿奶奶种点地，种点菜，巴巴结结地，总算后来又盖了栋房子，两个儿子也先后把媳妇娶进了家门，茂儿爷两口子本以为该修成正果，喘口气儿了，哪知道此后发生的事情让他们更加叫苦不迭。
没几年，两个儿媳一褪新劲儿，开始撺掇分家，不分，就天天打得家里鸡飞狗跳。儿子们窝囊，干着急，屁都不敢放一个，媳妇说啥他说啥，小儿媳还好，有劲儿都使到了枕头边儿，大儿媳可不管那一套，指桑骂槐不说，到最后居然和茂儿奶奶兵是兵将是将地正面交起锋来。某次风波之后，茂儿奶奶趴到炕上哭天抹泪儿，茂儿爷气不过，去找大儿媳评理，三说两说，矛盾激化，被大儿媳一个大嘴巴打到门外，茂儿爷傻了，一辈子哪遇到过这种事儿？拼了吧，难不成拆了大儿子夫妇两个？再说嚷出去，自己在老少爷们儿面前还活不活？茂儿爷捂着脸一声不响地回了屋儿，那眼泪只能往肚里流，分吧，这个家再不分就要出人命了。找了保人，分来分去，茂儿爷发现一个很“可笑”的问题，他忽然间稀里糊涂地就和老伴儿无家可归了！两个儿媳的条件都是一水儿要房，不要债，不然就离婚。至于他和老伴儿，一家养一个——当时茂儿爷老两口还不到五十，那叫个啥事儿！而且也好说不好听啊。茂儿爷恨，恨儿子们没长哪怕一根公鸡毛儿，恨自己这半辈子算是混成了下三滥。
带着一身巨债和些随身的衣物被褥，茂儿爷两口子被扫地出门，开始是寄居在乡亲们闲置的老房子里，可一年有时不知搬几回家，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罢，罢，罢，既然村里没有容身之地，茂儿爷跟亲戚朋友求了俩钱儿，找人帮忙到村子外自家的田里，盖了三间小屋，砖都是自己去砖厂捡来的废砖，多用黄泥找摆，茂儿爷终于又有了自己一个窝。接下来，老两口儿开始没日没夜地种菜打工，那些债真要是挤到儿子们那儿去，真就说不好会拆散两家子人家。
茂儿爷很少回村，即使回也捡晚上亮灯以后，可一开始小屋儿没有电灯，通电是多半年之后了。虽然日子清苦一些，可毕竟不用再看那些“畜牲”脸色，再说离村索居，也有离村索居的好处，门对清风皓月，窗含落日幽花，你还求个啥？十多年来，茂儿爷的小屋成了村庄一处独特的风景，尽管它无时不在宣泄着一种迫人的凝重，不过，关于它的归宿又有何途？最近，大概茂儿爷的小屋岁月要画上句号了吧：当年拉下的饥荒，终于填上了，据说，自打大儿媳怀上了二孩，对他们的态度转变很大——将来这孙子孙女他们总还是要带的。
发表于 2010-10-8 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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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显身卡
谁还干要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