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洛阳凯凯 于 2012-11-19 14:26 编辑
(第二章 少年篇————涧西的故事)
六、曾经的长霞砂锅面(下)
长霞砂锅面有一绝,就是牛肉。我也不知道这牛肉是怎么————我甚至不知道该说是“怎么红烧的?”、还是该说“怎么卤的?”按理说,肯定是红烧的,可是牛肉的味道似乎被牢牢拴在了肉里面,除了吸收了温度和水分之外,味道之浓郁让我感觉就是刚卤出来的一样。 原本来说,我是一个“无猪肉不欢”的人,而且必须是五花肉,有那种扑扑扇扇感觉的最好。牛肉基本上在猪牛羊三类红肉当中,也是被我排在最末尾的。可是长霞的牛肉块儿,确实是太符合我的口味了,说得直白点就是一下就把我“拿住”了。 不知道别人是何感受,对我来说,长霞的牛肉除了本身的筋道和纹理感觉之外,还有一点醇厚、或者直接说就是那种因为“肥”而产生的“香”,让你丝毫都不用去担心在牛肉嚼到最后要遇到“柴”的感觉。还有一点,就是我不喜欢太烂太烘的肉,我需要一点撕拽的口感和嚼头,我需要一块儿牛肉象一个很有凝聚力的团队那样————浑然一体,互相不舍。 我的这两个偏好,按理说不是每个人都有,但是长霞的牛肉确实似乎把和我喜好相同的全都人拿下了,而且我觉得应该还拿下了原本和我口味相悖的人,否则为啥每次都让我等那么久。 长霞还有一个记忆犹新的特点,就是很长的香菜段————也许这种做法并不稀少,但是我因为去了太多次长霞,所以我只注意到了躺在长霞砂锅面里的那些香菜。 我天生爱吃香菜,有一阵子达到如果某家火锅的涮菜中没有香菜我就不吃这一家火锅的地步。而我不是很在意关于短的、弯曲的香菜才更香的理论,因为我一吃到香菜,就巴不得希望她能有足够的长度被我连续撕咬。 长霞砂锅面里的香菜,无疑很符合我的喜好,香菜似乎从来没有切过————我估计老板会不会和我一样恨不得香菜能再长一些。 每次砂锅端上来、生活就基本上很美好,然后在等待沸腾停息下来的不太美好当中,我会希望有一两根很长的香菜段儿,迎着阳光,弯曲着身段,甚至带着一点汤汤水水,熏煨在蒸腾的热气中,把川流不息的人群当做背影,独自卧在沸腾颤动的砂锅之上,展示着蜿蜒舒展的身姿,和碧玉苍穹的色彩,让你想象着她在入口之后能给你带来的味道。 长霞的面是我对她最后的折服,我也不知道后厨那个鹅蛋脸的美女是怎么整出来的这效果,每一根面条都是一道值得你仔细去体会的风景————其实,我在吃烩面、削面这些一盆一盆的大分量时,往往在脑海中都是只会记住那几片儿暗红或者粉红的肉、那几根儿黑褐色或者青褐色的海带、那几片儿白杆儿绿叶的青菜,然后那些具体的面条,基本上就和她们的颜色一样,很苍白————就是拿来充饥的,仅此而已。 在来到长霞之前,我已经无奈接受了这个普遍的现实,即使偶有出众的,也不会让我因此而对面条本身产生什么奢望与幻想。毕竟,牛肉(或者羊肉)、海带、青菜这些本身就是对面条的点缀,要是图好吃的话,要上一碗牛肉和配菜,是很爽,但也就不再会是烩面的价格了。 来到长霞,这一切发生了改变————让我觉得那些让我老娘都不得不赞不绝口的红烧牛肉,以及那些海带和青菜,都成了搭配。 不得不说的是,我吃烩面削面的时候,肉一般都不舍得吃完,而是放在后面吃————就象我要是吃芹菜炒肉,经常会剩很多肉到最后集中过瘾。但是来到长霞,我必须说,那几块儿很好吃的牛肉,完全都是配角和前奏————我如果先把牛肉吃完,只是为了专心吃后面的面条。 我前面所说的“犀利”,并不是说长霞的削面很有硬度————相反地,你甚至可以在快要吃完的时候,在那些仍在汤水中的面条当中,可以看到在边缘和尖锐处,边界已经模糊。也许,她就是因为韧性,所以才有力度,因为她很爽滑,所以带来了速度。然后,力度和速度在一起,再加上削面忽然变薄的侧面,于是就形成了“犀利”。 然后就是味道,我甚至猜想长霞的面条,会不会是事先被什么调料腌过、或者被花椒油之类的什么东西淋过,细细咂摸,总是觉得这东西为何会如此经得住回味。 如果你很有空的话————我有足够的理由和经验相信,长霞的每一根面条都值得你去玩味。 我甚至想说,每一根面都值得你去“品尝”————没错,就是“品尝”————因为在这里,你不能因为吃过前面的面条,就说自己已经对这一整锅的面条全都了如指掌。每一根面条都值得你去重新认识,每一根面条都是崭新的,每一锅面条都是崭新的,所以每一次来到长霞都是崭新的。 坐在五号,坐在长霞,身边的人们或者吃面、或者剥蒜,或者瞌睡、或者猜枚。每每坐在这里,感觉眼前总是一群学生兄弟、工人大哥,农民大叔们济济一堂。我在猜想————也许砂锅面这项运动实在有些滚烫和暴力,学生妹妹、工人美女、农民大婶们应该都去三皮一线(凉皮、米皮、擀面皮、米线)了。于是这里总是有些缺乏姿色,让我这个家族里缺少同辈女娃的孩子坐在这里,一边玩着筷子一边幻想着后厨有个鹅蛋脸的女子————我也只剩后厨这个看不见的地方可以幻想了,目力所及之处,除了嗑瓜子收钱的那位,几乎都是壮汉(包括收碗擦桌子的)。 冬天的时候,我很喜欢看到有人在这里喝酒,或者频频碰杯、或者自己喝自己的,抿上一口,然后自己咧咧嘴,表情也不说不清是痛苦还是享受。如果是喝白酒,要口杯的居多————那时候,街头小馆里的口杯似乎也没有什么流行不流行这一说,因为我所见过的喝过的,全是二两的“双沟”,基本属于“事实垄断”。 夏天的时候,这里会很热闹,因为很多车间或者分厂的工人老中青,踢完了球来到这里,原本是吃饭,后来往往总是不知道咋回事儿你一瓶我一瓶就演绎成了赤裸裸的啤酒大战。 每当我坐在长霞或者五号,看着工人们或者整齐或者杂色的球衣,我总会想起初中的时候那一个经典的镜头————我骑着自行车,看到前面一个瘦瘦的青年工人,穿着当时最经典的德国90版球衣,留着长头发,衣服上印着很骄傲的10号。他的双腿踩着脚蹬子、撇得很开,从后面看就是一个大大的“O”型,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拿着根儿烟,慢悠悠地骑着,车把上挂着一双搓板(就是飞跃足球鞋)————这个青工的身上,象一个浓缩的剪影,可以让我回想起那时候周围大厂矿里工人们无忧无虑的生活。 那时候你在长霞里看到一个工人穿着满是油污的工作服很疲惫或者很忧愁地坐在那里,你只用去猜想他是不是连着上了几个混乱的“三班儿倒”、或者孩子考试没有考好,而不用去担心他是否要被分流下岗、或者是节假日和奖金又被头头儿们剥夺了。 后来,我们也终于开始在长霞砂锅面里面喝酒,冬天是清一色的双沟口杯,夏天则是标签还是奔马标记的洛阳宫。冬天的时候,砂锅面就是菜,夏天的时候,根本不需要菜。 每次喝着啤酒的时候,会经常看着旁边那些“真正”在喝酒的工人师傅们————在我们的眼里,他们只是年龄分为不同梯次的兄长和老师傅,偶尔会和他们对望过来的眼神相遇,那一瞬间,我们似乎能看见自己未来那份安逸的生活继续在五号街上流淌和走过,他们似乎也用一种打量自己过去的眼神,看着我们快要被书本撑坏的书包,看着我们喝酒时略显青涩的表情。 直到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当我们坐在长霞的店里“干喇”着啤酒的时候,再一次和那些工人师傅的眼神对碰,我们才不带着那么多稚嫩与青涩,喝酒的感觉和气质也终于走向成熟和自然————那时候的我们,似乎知道自己将要与五号街暂时告别,与这些带着球队痕迹、扎堆喝啤酒的工人师傅们暂时告别———— 但我们谁也没有想到,那会是与五号街的诀别,以及与工人阶级们还有心情常年大规模组队踢球的年代永远告别。 每当我们从学校、录像厅、台球室、电子游戏厅来到这里,从来没有感觉是在下馆子,就好像是进了自己的家属院、幼儿园、小学校、职工食堂————这种感觉也许在五号街的每一个小馆子和地摊儿上都可以找得到,因为她们象一株株的爬山虎或者葡萄蔓,已经长在了我们的身上和脑子里。 说起爬山虎,有一次我看到一户人家要把一面墙上的爬山虎扯掉,结果因为经年累月长的实在有些牢固,把爬山虎硬扯下来的时候,居然带起来好大几块儿墙皮,被扯掉墙皮的地方,还不是继续掉落着土块土渣,好象是伤口在流着血。 我们当时,谁也不曾想过五号街会被拆掉重建,我们谁也没有想过那些和我们朝夕相处的饭馆儿、地摊儿有一天会不存在————直到真的有一天,在这个城市的街头偶尔地会有一些饭馆和铺面,好象是被散落的珍珠一样,在自己的招牌上非常骄傲地写着“原五号街某某店”的时候,才会幡然醒悟一般想起一个事实————五号街已经真的没有了,于是心头好像是被生生扯掉了爬山虎的墙皮一样,有一些东西在噗噗簌簌地掉落、摔碎,一地鸡毛,不敢多想。 长霞砂锅面,今天依然矗立在新建之后的五号街头,但是没有什么原因的,我恰好没有再去过一次。 我其实真的曾经想过一幅画面————自己从已经“焕然一新”的五号街头,再次走进也许已经无法再让我感到“眼熟”的长霞,然后要上一碗面,小心地、虔诚地码齐了筷子,然后怀着重逢的滋味慢慢地品尝起里面的每根面条,喝下每一口汤,细嚼着每一块牛肉———— 每次想起这幅画面,我都会觉得画面里的我已经老了————我会带着衰老以后的迟钝,缓慢地抬起头,朝着窗外寻找,向着四下聆听————我看不到那两家胡辣汤、看不到那些排着长队的米皮摊儿、看不到王记烧烤和马路对面的一排熟肉、听不到音像店里魔岩三杰和唐朝黑豹的音乐、看不见五号街正中央那些成堆的自行车和成片的孩子、遇不到一个熟人。 最后,我会因为找不到这一切,把一锅面吃的索然无味,然后失望地断了思念。 走出店门,站在五号街头,孤零零地看着有些认不出来的五号街头,面对着偶尔的车来车往和难以接受的静谧,我那些关于过去的清晰记忆居然开始带着一些模糊————因为街头这份出离的陌生,真的让我开始怀疑我们过去在这里一切的故事是否真的发生过。 这份飘然而至的疑惑,让我不禁拿出手机,“确认”了一下————呵呵,他们都还在,不过是换成了一个个的电话号码。 以前,是我们一起在这里前呼后拥,现在————是我把他们都拿出来,陪我孤零零地站在五号。 回头看看现在的长霞砂锅面,离开了那些曾经的店铺和街面,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这里独自零落,吼出那个鹅蛋脸的美女也许早已经消失匿迹————就好像我们每一条曾经一起茁壮于斯的生命,自从告别了这里,就领落在各个角落里开始分头地独自茁壮、成熟,然后也开始不再年轻。 每每想到这一切,我都似乎知道为什么自己再也没有去过一次长霞————我忽然觉得,真正的想念不是常回去看看,而是再也不敢回去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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