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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长篇小说《东北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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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长篇小说《东北传奇》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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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19 14:18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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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 北 传 奇





                                                        欲望和控制,这是个问题。
                                                                       —— 题记













                                                                   百合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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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发表于 2023-11-4 19:30 |只看该作者
归隐宋朝 发表于 2023-11-2 20:02
大家一定觉得奇怪,为何今天更了这么多章?

因为,这是这部小说在本版的最后一更,由于近期付梓,会产生 ...

  好作品!理解,希望早日变成铅字并大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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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发表于 2023-11-3 22:22 |只看该作者
君子不强人所难。唯有祝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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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发表于 2023-11-3 22:21 |只看该作者
轻言 发表于 2023-11-3 18:44
这等宝贴,居然不更了,不答应,我替路过的鱼说
·

94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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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发表于 2023-11-3 18:44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轻言 于 2023-11-3 18:46 编辑
这等宝贴,居然不更了,不答应,我替路过的鱼说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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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发表于 2023-11-2 22:04 |只看该作者
跟读~~
明天继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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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发表于 2023-11-2 20:0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1-3 00:44 编辑

大家一定觉得奇怪,为何今天更了这么多章?

因为,这是这部小说在本版的最后一更,由于近期付梓,会产生版权问题,只好断更。

不过,大家可以浏览本版推荐栏里的《神调》,它是百合《东北传奇》的初写本,已经更完。

感谢大家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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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发表于 2023-11-2 19:07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反对把王士贞认定为《金瓶梅词话》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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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发表于 2023-11-2 19:05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轻言 发表于 2023-11-2 18:02
只有大红花才配得上这原生态的黑土地

借花献百合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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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发表于 2023-11-2 18:02 |只看该作者


只有大红花才配得上这原生态的黑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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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发表于 2023-11-2 17:54 |只看该作者
真不容易,翻页了,我看看贴张啥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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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发表于 2023-11-2 11:5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1-2 16:51 编辑


                                                                            三十五

       仙荣这几天打鸡骂狗,脾气大了。刚把一个短工骂得狗血喷头,现在又盯上一个孩子,把那孩子吓得直往云美那里跑,云美正领着一大帮孩子讲着瞎话呢。这几天盛先生没安排新剧情排练,这些孩子又像麻雀一样围拢在云美身边。云美每讲一个瞎话,都跟孩子们说:“可别信呢,这是瞎话。”

       瞎话瞎话,
       没影没把。
       三根马尾,
       织个大褂。
       老头穿八冬,
       老婆穿八夏。
       外甥女拿去,
       裁巴裁巴,
       里外衣衫,
       连裤带袜,
       又穿到长大。

       越不要信,孩子们越愿意听。云美见仙荣追着那孩子过来,就问:“你又怎么了,小妖婆,发什么毛秧(神经)?”
       云美在人多的时候管仙荣叫小妖婆,和式奎在一起时叫她小妖精。
       仙荣没好气地说:“这孩子太气人了。”
       那孩子撅着小嘴不服气地说:“我也没惹她,她就是个妖婆。”
       仙荣早就知道,大伙背地里骂她妖婆,没想到已普及到这么小的孩子。这妖婆和小妖婆意思绝对是不一样的,看样子是被她娘教坏了,仙荣过来要打她一下,云美只好把孩子拉到怀里,嘴上说着:“不能管你三奶叫妖婆,你先生怎么教你的。”孩子还很听话,就背起了家规:“不准许冒犯长辈”,但孩子又反问道:“那也不准随意骂人打人啊!”
       仙荣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不该拿孩子抓邪乎气。有时她也觉得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是不是自己又想了?每次月经前几天,她都情绪波动,特别想让式奎使劲揉搓她。式奎却是越来越沉稳了,他们床笫间讨论的也多是今天的活干得怎么样,明天干什么之类的话,她有时看式奎情绪好,就试探着闹上一闹,疯上一疯。
       式奎和云美几乎断了男女之事,和云美睡在一起,肌肤之亲绵长而又细腻,两人有时你抱着我,有时我抱着你,很少相对亲热,多年生活所酿就的酒,越来越陈,越来越香,激情已变成亲情,有时他们一个眼色,一个细微的动作,彼此都心知肚明,颇为默契。
       而式奎对仙荣却是力不从心了,他有些哄不动她了。仙荣成熟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她那成熟女人的想法,她每天冲到第一线,和那些得字辈、东字辈和长短工们在碰撞、磨合,免不了要找人倾诉。而式奎却越来越寂静起来,有时仙荣还没把事情说完,式奎已把结果猜出来了,弄得仙荣只好打住,有时仙荣情绪激动地唠叨起来,式奎则一句话,这次就这么地吧,把仙荣拦到半空,上不去,下不来。悬到半空的还有她那情欲,式奎带着她奔跑,跑到一半就要停下,她刚刚起速,就被悬了起来,叫她欲罢不能,欲行又止。她有时疯得就过了火,开始式奎还哄一哄她,后来就任她疯去,她觉得她这不是耍疯、呈疯,而是真要疯。
       但仙荣也有她的倾诉对象。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心里是不能装住难事独自消化的,她和春秀经常一起唠私房话,虽然两人相差一辈,但年龄却没差多少,过去还认过一段干姐妹,两个女人背着别人扯一些女人间的话,全忘了春秀还管仙荣叫三娘的。唠这样话时,春秀叫仙荣为小三娘,那个娘字仿佛不是爹娘的娘,而是姑娘的娘。
       在得字辈里,得石和春秀感情最好,那春秀已被得石滋润成了一个丰腴的女人,她的脸上总是荡漾着柔光,眼睛明亮,一副幸福得要溢出来的样子。仙荣逗她,逗着逗着就下了道儿,春秀告诉了仙荣一些只有她和得石知道的事,做过的事。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仙荣知道的细节就更多,就更生动,就更羡慕,就更难受。
       得石两口子在被窝里也有不俗的表现。到了最冷的冬天,狂风暴雪之后,两汊河上的冰被冻得涨裂了,两岸的土地也被冻得裂开了大缝子,水井口被冰溜子挤得只剩下一个小圆孔,房门也被大雪封住了。但暖暖的火炕上面,暖暖的被窝是最让人惬意的所在。得石和春秀就在里面开发着新的创意。得石把春秀滑腻的身体划分成不同的区域,有山峰、山腰,自然也有山脚,有溪有沟也有泉,有漫岗地有苇塘地还有河床地。他就一会儿上山采果,一会儿下河摸鱼,一会儿一垅一垅地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土地,弄得春秀缩着脖子直喊痒。
       春秀的身体像典家的熟地一样,经过反反复复地耕种,就有了灵气,会饥渴,会满足,会呼吸,会享受。春秀也有她的手法,她会在得石的肚皮上、脊背上写字,得石所学的字大都是这么教出来的。学也不白学,得石用所学的字又反过来给他的“熟地”命名,比如哪是河床地,哪是干河套,哪是泉眼泡,哪是野猪沟,哪是青草地……他给春秀的两个腋窝也起了地名,一块叫弯下地,一块叫补丁地。仙荣听了,内心好不复杂,开始向那块补丁地进攻,春秀最怕咯吱,顿时笑得缩成一团。仙荣一边不依不饶地咯吱着一边说:
       “快别讲了,难受死我了!”
       两个人还有更大的秘密,就是都有私房钱。式奎和云美虽然把得紧,但不是没有机会,没有办法。仙荣总是派机灵的得石和能写会算的春秀去额摩镇买东西或卖产品,这里面就有很多讲究。渐渐地春秀就攒了一些私房钱,仙荣那份还是春秀来经手的。这样,两个人来往就更密切了。式奎和云美对得石、春秀这对最为喜欢,也最为器重,也知道些他们的小猫腻,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仙荣和春秀的私房钱可绝不是小份子了。
       式奎和云美也知道些媳妇们的鬼把戏,对春秀的小份子,两人觉得,典家最后的掌门人一定是这两口子,能干机灵,能写会算,以后这偌大的家业都归他们管,小份子也只不过是暂时放在他们那,早晚得归大堆。春秀的最大好处是没有一个娘家人,肥水只是在自家转,不会流入外人田。而对其他媳妇则不同,既要防止她们留了小份子,转移到娘家,更不允许她们拿典家的财产救济娘家。
       对于和各位亲家的关系,典家定了一系列的来往办法,礼尚往来,总是典家多出一些,但都掌握在一定限度内,你给我两只鸡,我还礼时拿两壶酒,总是比亲家的多一些,但也只是多一些而己。所以,那些当初和典家攀亲的最后体会到,并没有借典家多少光。典家断然不借亲家钱,这也是多少年的教训才总结出来的,宁可当初卷了面子,也免得以后为要欠账打破脑袋。
       防止媳妇把钱财挪到娘家,典家也总结出一套办法,一是定亲时就找道远的,来往不方便,来回又接送,环节多,经过的人也多。二是不找太穷太富的,太穷的,媳妇过门后,总惦记娘家,太富的,又不把在典家的温饱当回事,没有幸福感。三是不找姐妹少的,这农家大多喜欢生个男孩,却偏偏生了一大堆姑娘,所以是嫁出一个少一个,给家里减负担,谁还指望嫁出姑娘带回钱财来,期望值就低。这三不娶,即不远不娶,不中(指不穷不富)不娶,不多(姐妹多)不娶,是仙荣给下一辈找媳妇的三大条件。有了三个条件在先,定的亲事就有时离了谱,那些典家的小伙,盼来盼去也想找一个像春秀那样俊秀聪明能干的,但往往是不如意,可仙荣介绍了,云美和式奎又总是同意,他们哪里知道这“三不娶”的原则呢。
       给得强定的是80里以外的从山东移民过来的宋家三姑娘。先是仙荣去相看,对宋家的情况还是满意的。路也够远,家里又一连串四个姑娘,还在往下努力生儿子呢,家境状况也一般。就是这个姑娘个头矮了些,但递上来的针线活那可是没的挑,仙荣回来跟式奎和云美一说,两人都同意,个小怕什么,又不耽误什么,就小定了。
       得强媳妇过门后,给典家带来了一个变化。原来,宋家擅长种烟。烤烟薰烟都需要用火炕,典家各户虽都有炕,但都不是那种连二大炕,从室外炕洞口烧炕取暖,不方便烤烟薰烟。但典家大饭堂却搭了两溜长长的大炕,平时放上炕桌吃饭,炕桌一撤,正好为烤烟创造了条件。典家还专门到宋家学习种烟烤烟技术,典家地多,河套地又肥沃,每年都种些烟,这下典家的超级大炕可就派上了用场,烤烟薰烟时,两溜大炕码满了从烟楼晾过的烟叶,还故意放出烟来反复薰烤,那薰烤的烟叶呈金黄色,在额摩镇换来了许多织布,够一大家子一年穿的盖的了,让典家尝到了甜头。
       最得意的要数式奎,别人家烧火做饭产生的热量通着火炕,顺便取暖,典家各户还要另行烧炕,一直以来被认为是浪费。自从典家饭堂的大火炕能烤烟薰烟以后,这种浪费比起产生的效益,是九牛一毛。另外,大量种烟后,典家大院四角修的角楼也变成了烟楼,成了晾烟的好地方。这些年来,角楼没派上一次用场,一直闲置着。式奎一看到烟叶进了角楼,就抑制不住的高兴。
       当下一个得地要娶亲时,式奎和云美也想再娶一个有新贡献的。这回却让仙荣费了不少脑筋,看了几家都不合适,最后遇见了曾在旗王府当过家丁的于家。于家上一代有个亲戚是个随旗人,于家就有机会到旗人府上当家丁。长期和旗人生活在一起,生活方式和旗人渐渐一致。于姑娘嫁过来不几天,第一次参加十五的请鹿神活动,没加考虑,就跟几个妯娌说,神调里的唱腔和动作和旗人的萨满请神有不少是一样的。话传到仙荣那里,仙荣感到问题严重,想起那次她和爹爹、姐姐去申家丁站学莲花落时,爹爹黄大仙说过的话,这神调要有种神秘感,尤其对典家后代,不能让他们知道从哪学来的。仙荣特地把她找到一旁警告她:
       “没事眯着,别瞎咧咧,显你知道的多。”
       仙荣说完,就见她惊恐的眼睛,泪晶晶的霎时就要哭了。
       得地媳妇过门后本来就怕仙荣,从此别的话也少了,得地也觉得媳妇变了,问:
       “你话怎么少了?怎么不像山雀一样叽叽喳喳了?”
       媳妇乖巧地说:“话都让你说了,一家就这么些话,你说的多,我就少说呗。”
       小仓子得沧的媳妇最不好找。原因是小仓子从小体质弱,一直病歪歪的。式奎和云美就商量给他找个体格壮的,弥补弥补,结果麻烦大了。得沧媳妇和得沧个头几乎一般高,粗下倒比得沧还猛一些。两人一配对就协调不起来,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不协调。得沧媳妇老拿眼神和嘴角表示对得沧的看不起,得沧呢,越自卑就越敏感,心情哪好得了,一直郁郁寡欢。
       到了给得州娶媳妇,娶来的就更不协调了。因此,仙荣对这“三不娶”原则也越来越感到不好把握。但总的说这些媳妇没有机会摸到钱,就是攒也顶多攒物,而她们的房子就两间,所有家具用什都是配给的,多一样都能看出来,任她们拿去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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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发表于 2023-11-2 11:5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1-2 16:59 编辑


                                                                             三十四

       孩子们已经不满足单纯地听故事,他们也要像先生一样讲,特别是式奎和仙荣的儿子得风和得雨,小哥俩的故事能讲成串儿,有些神态动作也学得像他们的先生了。
       一天得风得雨把仙荣拉到炕上,要她坐好了,得风得雨站在地中间,轮流着给她讲故事,仙荣惊讶自己的孩子悟性这么高,记性这么好,就把云美找来一起也来听。小哥俩受到鼓舞,讲的更起劲儿了,这样来回几次,仙荣找来盛先生,请他给孩子们点拨点拨。盛先生早就知道这小哥俩的突出表现,又夸了他的弟子,又纠正了一些动作和发音。仙荣对小哥俩说:
       “你俩记住先生的话,一定改过来,明天咱好正式上演。”
       仙荣所说的正式上演,是要给典式奎讲一遍,只有得到他的夸奖才是最终的认可。为了达到最佳效果,仙荣为小哥俩还赶制了两个小灰布袍子,剪裁缝制哪样都不能简化,仙荣为此贪了两个黑儿。
       晚霞铺在天际,皎月挂在云端。仙荣把那个会发光的条幅挂起,发光的字在夜色中一闪一闪的,好有氛围,式奎坐在中间,他拉着盛先生坐在他旁边,其他人散在周围,这里没有民人罪人,都是听众。
       小哥俩得风得雨穿着新灰衫上场了。这里的孩子都是短衣肥裤的,这新长衫更抢眼,两个孩子站定后开始了他们的表演。
       得风:也不说朱元璋,皇觉寺里当和尚,戏弄伽蓝发千里,
       得雨:也不说张定边,固始老家仍要饭,墓道深埋险遭难,
       得风:都是天涯苦难人,仍盼能活到明天,
       得雨:即便今生苦又难,也把金身来保全。
       两个小家伙作揖施礼完毕,一起说道:
       “今天我们小哥俩给大家说一段“朱元璋张定边争庐城”。
       得风上前一步说:“我演开国皇帝朱元璋。”
       得雨也上前一步道:“我便是神勇无敌大将军张定边。”
       这段对口词取材于盛雨亭的小说。
       说的是朱元璋已成为郭子兴手下的大将,而张定边也成为另一支红巾军领袖陈友亮的将军,两人各率一支人马,来攻庐城。庐城太守李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两支军队都是劲旅,兵临城下,他却没了对策。
       朱元璋和张定边彼此看到了对方,都很吃惊。原来响当当的朱元璋元帅和张定边元帅就是朱重八和蛤蟆呀!看在过去的交情和父亲埋在一个坑里的遭遇,他们相约在晚上聚一聚。他们心里头都在想同一个问题:如何收编对方。
       老弟呀!我时刻想着你,念着你,不知你是死是活是伤是残是不是还饿着瘪肚子,就是没想到你当了将军!
       什么话呀,老哥!我咋就不能当将军!这乱事,出什么事也别吃惊,还差我一个将军!
       老弟呀,我不是担心你吗。咱们的父亲都埋在一起,这是什么交情!
       也是,我也惦记你。看到你我也放心了,来!干了这碗酒。
       以后就跟哥走吧,连同你那些弟兄。跟着郭子兴部队走有奔头。
       老哥呀!这酒我是喝了,但我不能跟你走,我们的队伍比你们强,要去也是到我们这里,我哥是陈友亮,救过我的命,待我如亲兄弟,我们是生死弟兄。陈大哥上面还有大哥,他叫徐寿辉,他对我哥也不薄,我们跟定他了。老哥你还是过来吧。
       要讲亲情,谁能比过我。我们部队,元帅是我岳父,两个小舅子都和我一样做将军,打仗有内弟,上阵翁婿兵。老弟你还是跟我走!
       我看咱俩谁也说不了谁,干脆,咱们比一比,谁输了,谁就被收编。
       行!你说比什么?
       就比攻城吧。李际太守的庐城,谁先攻下来,谁就赢!
       好!就在明天,谁先将旗帜插上庐城的钟楼,谁就接受队方的部队!
       一言为定,驷马难追!
       谁要是食言,天打五雷轰!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要!
       明日鼓楼见。
       鼓楼见!
       张定边看着朱元璋带着人走远,回头叫过手下康茂才,这康茂才能言善辩,机智多谋,深得张定边器重,就是陈友亮也高看他一眼。张定边问康茂才,你看这人怎样?康茂才说,英雄也!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张定边问。我说他是大英雄!康茂才大声说。
       大英雄?多大的大英雄?
       老大老大的大英雄!
       哈!你挺崇拜他呀!听着,我明天就收编这位大英雄。
       是吗?你们谈妥了?
       还没呢,不过明天我和朱元璋这位大英雄赌输赢,他从北门攻城,我从南城攻,谁先把旗帜插上钟楼,谁就赢,赢的收编输的。
       将军,你怎知道你一定会赢。
       哈!有你呀!这次我交给你一个任务。你一会儿带几个人进城。
       进城?
       对!进城。你给守城的李际太守送银子。告诉他明天我和朱元璋两军南北攻城,别说是两军,就是我和朱元璋单独攻,他也守不住,识相点,和咱们合作,不仅可以保他向上人头,还可以得一笔横财。
       李太守能配合吗?
       怎么不能?我都打听清楚了,这位李际太守,有个外号叫一掂准。他对金银的手感特别精到,送过来的金子银子他只要用手一掂,就能说出斤两,他也按金银的分量办事。这次是一座城,还有一只训练有素的部队,多出点。
       行,多出就多出,等城池攻破了,再拿回来。
       哼,你太小瞧一掂准的智商,他一定早就准备了逃脱办法,拿了金子会溜之大吉。他的家眷恐怕早就到了安全区,指望他与城池共存亡,笑谈!你跟他谈好,你接管钟楼,他拿着金子走人。群龙无首,城很快就会攻下,等城池破了,不论是我到钟楼,还是朱元璋到钟楼,你都把我军的旗帜插到楼上去。等我收编了朱元璋,我再告诉他咱们怎么胜的,我让他心服口服!
       康茂才带着金子领着属下出发了,以后的事情和张定边预想的一样,李太守收了金子,令康茂才看守钟楼,其他人员休息的休息,值班的值班,他说他有重要的情报,需要亲自处理,没有特别的事不要打扰,说完就隐去了。
       第二天一早,南北两个方向,两路大军几乎同时攻城,守城的急告太守,李太守却没了踪影,连亲兵都不知道。有主战的,有主降的,乱成一团。两路大军先后攻进城里,朱元璋的部队到达钟楼时,张定边的部队也赶到了,微笑已挂在张定边的脸上,犹如钟楼马上挂起的张字旗。
       此时那写着张字的红黄大旗,已由康茂才的亲兵扯拽着登上钟楼最高处,张姓大旗即将高高升起。就在这时,从朱元璋的队伍里射出许多只箭,带着火的箭瞬间烧着了旗子,把钟楼也点燃了。
       康茂才等被朱元璋抓住,任他们怎么解释,人家也不信,你们穿着元政府的制服,守着钟楼,还说是张定边的人,谁信呢!
       钟楼已烧着,两路大军围着钟楼看大火越烧越旺。比赛的结果是,谁也没把旗帜挂在钟楼之上。朱元璋和张定边自然谁也没收编谁。这时,急报传来,元军的两支部队前来营救李际太守,朱元璋和张定边没有时间总结输赢和分割地盘,旋即又投入到新的战斗。
       仙荣一直偷瞄着式奎,一般情况下一遇到高兴的事,他都半眯眼睛,可今天眼睛眯得有点勉强,演出完后也没见他说个好儿来,什么能比见到自己儿子这么精彩的演出,更让人高兴呢,你还这么收敛着,眼睛迷得也不到位,笑的也不彻底。
       晚上式奎来到仙荣这里过夜,他见仙荣将小哥俩换下来的灰袍叠好,就指着炕上的柜子说:“放里面,放紧里面。”什么意思?放里面就行了,还放紧里面,再穿时不费劲往外掏吗?式奎说这半截话,犹如最近两人办的男女事儿,不透彻,不通畅,有草率了事的意味。式奎现在和云美被窝里的事儿都不办了,到她这里也悬着了,让她摸不着底儿,今晚的操作更是半途而废。仙荣气的不打一处来,你在我这儿应付,对两个小儿子也不上心,仙荣掉了脸,转过身,式奎是有感觉的,他的感觉也准,现在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办法好使,“哄”,女人家需要这个,也应该采用这个,但话说出口还是变了样:
       “新灰衫子别穿了!”
       什么!不穿了,仙荣猛一转身,心里的弯儿也转过来了,明白了,这是式奎对给小哥俩做新衣裳有意见,是他见到小哥俩穿新衣演出有意见啊!
       典家给谁做衣服是有规矩的,衣服都是由大往小了改的,小孩子的衣服全是大人穿过的衣服改成的,就是改衣服也是有先后顺序的。因为要演对口词,就把这个规矩打破了,直接做了新的,这不是向全家老少说,我在找理由给自己亲儿子做新衣服吗?如果大家都这么认为,以后她说话还能服众吗?式奎也会认为自己偏心眼儿,从而不再信任她。她明白了,但动作却是反着的。她扑在式奎怀里,却被认为是不满,式奎转身躲开,鼾声随之响起,仙荣在鼾声中叹了口气:
       “唉!这咋整?新衣服难道不穿了?”
       第二天,仙荣找盛雨亭,她对先生说,能不能再排几场戏,让孩子们都有机会穿演出的新布衫,盛雨亭想了想说:
       “能,朱元璋和张定边各是一方,也是我们以后的两大主角,演对手戏,他们在庐城比赛,谁都没有最先登上钟楼,打了个平手,谁也没把对方招安,庐城之后,两人各为其主,就不这么客气了,随着元朝势力的退却,朱元璋和张定边两大阵营的战斗是你死我活的,以后的戏多是武戏,最好把其中一件衣裳染成另一个颜色,比如黑色,朱元璋这边穿灰色,张定边这边穿黑色,两方面开战分得清,所有的孩子都有机会穿。”
       仙荣听了非常高兴,这不就合理了吗?她心里暗自发狠,等别的孩子穿上新衣服,看我不把你个典式奎收拾得丢盔卸甲就地投降,哼!
       孩子们愿意演出,对手戏双方各穿灰、黑衣服,衣服上面一面写着朱,一面写着张,他们的手里添了兵器,朱元璋用上了纸糊的刀,张定边这边用高粱杆做的枪,枪头用布缠着,怕误伤了眼睛。
       戏里的朱元璋和张定边互有胜负,这一场朱元璋欢庆胜利,下一场张定边反败为胜。孩子们在学堂里,除了识字和背家规外,就盼着穿上演出服,上演朱张龙虎斗。
       可是到了鄱阳湖大战时,戏演的不那么顺利了。按照盛雨亭剧情安排,演大将常遇春的孩子应该做出射箭的动作,想象的箭向张定边射去,这时候,演朱元璋的得雨并没有在“常遇春”射箭时,去碰一下”常遇春”的手臂让箭射偏,如果张定边被射死了,这戏还怎么演?得雨这是一定要让张定边死啊!双方打出仇来了,盛雨亭过来解释,必须放张定边一马,让他活着还有大用,历史上实际情况也是这样的,张定边他驾一小船偷袭朱元璋的大船,差点没要了朱元璋的命,而朱元璋故意使常遇春射偏了,放了张定边一马。
       盛先生说,这就是朱元璋的高明之处,他相中了张定边是个人才,他知道张定边有勇有谋,他要把他争取过来,为他所用。
       尽管这样,孩子们也不愿意演张定边了,都希望演朱元璋,演不了朱元璋,演他手下的大将也行。没办法,盛先生就用抽签的方式轮流着演张定边。
       这天该演到张定边投降这出戏了,盛雨亭对孩子们说,张定边投降是被迫的,他不愿意投降朱元璋,不投降,城里的小主公陈理性命就不保,张定边为了让陈友谅有后,只好献城投降。
       这么一做工作,演张定边的就穿着黑衣出来投降了,投降之后该是献计这一出戏,这次演张定边的是得雨,得雨最反对投降,投降就投降呗,还向死敌朱元璋献什么计?盛先生告诉他们,这个计必须得献,这是这出戏的关键点,献就献吧,得雨对着得风的耳朵做如此这般状,得风做连连点头状。
       式奎见仙荣跟他耍归耍闹归闹,但两件衣服这事处理得挺好,就在晚上对仙荣有所奖励,仙荣领奖后说:
       “以后要表扬,还是口头吧,”后面那半句“表扬不到位更难受”没说出口。
       式奎觉得生活上的规矩,像这次“两个孩子到底该不该穿新衣服”,也应该有个说法。盛雨亭也向式奎提出,类似这样的生活中的规矩不太好抽取,有些他又不能细问,典式奎想了想说:
       “是有难度,我看这样吧,这些天吃饭,你和我们仨一张桌子,有事你就问。”
       盛雨亭来后,一直自己一张炕桌吃饭,吃的和第一张桌子一样,受到了特殊的优待,式奎安排他到第一张桌子吃饭,也是为了方便仙荣介绍情况,何况,在家庭分配上,实权其实在云美手里。
       盛雨亭到第一张桌吃饭后,他的眼睛就不知往哪里瞅,只是闷头吃。第一天,他就把靠近的萝卜菜吃了一大半,其它远一点的没有动。他不敢正眼看那仙荣,仙荣那双眼睛水汪汪的,他怕掉进去,越怕进去,就越想看,越想看就越不敢看,在矛盾中幸福地煎熬。式奎以为盛先生爱吃萝卜,就让仙荣给盛先生每顿加一些萝卜,并特意放在盛先生面前,结果是盛先生吃得越多,第二顿加得越多,只有仙荣看出了门道,有一天趁着式奎和云美不注意,用筷子敲了那萝卜盘子一下说:
       “傻秀才,你就不会换换口味!”
       盛先生就更傻到那里。傻归傻,盛先生对工作没有怠慢,问云美和仙荣的问题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入。
       令盛雨亭吃惊的是,典家最大的秘密是不允许家庭其他成员打听典家的收入,更确切地说,除了式奎和云美以外,连仙荣在内,都不知道典家的收入到底是多少。式奎说:
       “要保证一家子能对抗意外的灾害,必须要有足够的储备,钱和粮食都要储备,酒是更长远的储备。”
       其他人都退出饭堂后,式奎对盛先生,也是对云美和仙荣斩钉截铁地说。
       典家所有用的物品全都是平均分配的,饭食的好坏和多少是随着农活的劳动程度而定。到了农闲时节,吃两顿饭,而到了抢收的季节,夜晚加餐。特殊情况,经过式奎允许,可以另行安排,例如病人饭、下奶饭等等。而且这些特殊饭也是有标准的,盛雨亭明显地感到对自己的热情,因为只有第一张桌是加菜的,而他的第二张桌和第一张一样。典家对用品管得很细,布一次性买进,然后自家染色,统一制作,都是一人一件,穿不了的,要统一收上来,留给下面的孩子。
       盛雨亭还了解到,典家孩子的婚姻不是自己做主,而是完全由式奎和云美做主。仙荣近些年还逐渐代替了孙妈媒婆和接生婆的地位,典家的孩子从得石以后个顶个是仙荣做媒。典家人虽然烧酒,但不允许随便喝酒,没有特殊的理由,谁都不能沾酒。烧完酒后,典式奎或者仙荣还要让他们依次走过来,闻闻有没有酒味。
       盛雨亭惊叹,典家的管理达到了至臻至极的程度。
       盛雨亭将在第一张桌调查了解的家规归纳为五十不准,这样,他就把前一段生产方面的归纳称为五十必须。这五十必须和五十不准几乎包括了典家生产生活的全部,式奎、云美和仙荣又逐一仔细琢磨,最后确定下来。
       接下来,针对五十必须和五十不准的家规确定了奖惩措施,奖励的内容分为表彰和挂扁两种。惩罚措施具体又多样,从口头批评、罚不吃饭、罚站、罚跪、罚不走亲、鞭抽、板打、休妻等到最后的不入祖坟。
       五十必须和五十不准为学堂所有孩子的必背内容,所学的字也限定在这些内容之内。这样,盛先生用尽可能通俗的字眼表达家规内容,保证他们认识常用字。式奎给盛先生的自由是对五十必须和五十不准可以逐条讲解,并讲一些相关故事,以使内容更丰富和活泼一些。式奎说:
       “还是孩子嘛,讲些故事他们好理解,记得牢。”
       在每月十五典家请神活动中,又加了一个重要内容,家规一百条每次都要重复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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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三

       盛雨亭安稳下来,不甘寂寞的心又有了新的波动,他对自己遭受的境遇是不甘的,他要扭转局势。被羁押问罪时想,流放途中想,到了额摩索罗驿,在那个狭小阴冷的屋子里天天想。想那《金瓶梅词话》的作者王士贞,为了复仇,专门写了这本小说,不仅揭露了死敌的贪腐淫欲,而且还成功地将对手置于死地,他能我也能,他写小说我也写小说,他能报仇我也要报仇,他能成功我也要成功,可是要写成这样一本小说有多难呢,难也不怕,就看自己有没有恒心,有没有本事了,现在有大把的时间,有无数个时日可以用来写书,单调孤苦的时日也可以用写书的方式打发掉,用尽全部心思把这本书完成,他在流放的路上开始构思这本书,除了给两个押役讲现成的小说,也试探着将要写的小说部分情节讲给他们听,有时还征询他们的感受,完善自己的思路。到额摩驿时,他已有了腹稿,熟悉环境后就开始用笔纸写小说了。
       驿站发件收件的活并不多,他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将构思的东西变成文字。没人理会他,以为他在胡写乱画,只是为了打发苦闷单调的时间。
       谁曾想,在他的小说完成大半的时候,这些书稿连同书和戏本一起被收走了。他好后悔,后悔当初没抄写一份,或把手稿分散隐藏,好在这部小说是他反复推敲打磨出来的,他记得小说的主要情节,甚至有些句子他都能背写下来,他觉得这回有了机会,应该再写一遍。
       他还有个想法,先把这本小说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在讲述中加深记忆,像老牛一样反刍,也能随时收到听者的反馈,于是,他开始给孩子们讲故事。
       今天我给大家讲个故事,你们愿意听吗?好!都愿意听,我可就讲了。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皇帝的故事,老早以前的明朝,有一个开国皇帝,这个皇帝可特殊了,他出生的时候起名叫朱重八,那时候啊,穷人家为了好记,就用出生的月份和日期当名字,朱皇帝出生在八月初八,就叫朱重八,其实他还有个更响亮的名字叫朱元璋。今天我的故事就是朱元璋和张定边的故事。张定边是谁呢?听完了你们就知道了。
       朱元璋小时候,家里很穷,那年,偏又遭了水灾,家里断了炊粮。朝廷发的赈济,全被贪官截流了,朱元璋一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的侄子先饿死了,接着是他二哥,第三个是他父亲。朱元璋和他大哥用卸下的一块门板,抬着父亲的尸首,找块地儿埋。可天下之大,却无埋尸之地呀!周边的地都有名有姓了,哥俩个忍着饥饿,一步一步抬着尸首,寻找着。走了一会儿,朱元璋的大哥实在走不动了,他说,老弟呀,我挪不动了,你去寻点吃的吧,再这么抬下去,我们都得死翘了。他们把门板停在一条河边,朱元璋去要饭,走了不远,听到后面扑通一声,他回头一看,他的哥哥不见了,河水在涛涛翻滚,他奋力往回跑,只见到哥哥留在河岸边的一双破草鞋。
       朱元璋的哥哥用这种方法,逃避了一个难题。朱元璋他无法逃避,他要是一死了之,他的父亲将没人埋!可埋人之地在哪呢?只有财主家有地呀,朱元璋他去了刘富家。
       朱元璋每走一步,都感到腹内的肠子拽扯着心,他不知道,到刘家时,肠子能不能扯断了,或者心被肠子拽出来。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前面刘家的大宅院上,那里一定有香腾腾的米饭,一颗颗米粒能把他的肠子填满,让他的肠子饱满润滑,不会像现在这样粗糙紧拧者如绳子般。快到刘宅时,他看见一只狗,一蹿就不见了。他瞬时出了一身冷汗,奇怪!渴成这样还有这么些汗。不会是野狗吧,要是野狗发现了父亲的尸首,会不会吃掉呢!他转身想回去,但那根绳子又把他拽住,不能回去,回去了会饿死在父亲尸首旁,和父亲一起喂野狗。可是不回去呢,父亲能保住金身吗?
       金身,为人一回的所有寄托呀!

       生在穷人家,
       别恨爹和娘。
       菜窝窝,
       稀米汤,
       草根树叶撑胃肠。
       皮包着骨,
       骨支着皮,
       皮骨之间血流淌。
       临了变成饿死鬼,
       留下一副瘦皮囊,
       这是一个金身呢,
       来世金身能把五谷装。
       黄橙橙的小米,
       红通通的高粱,
       白瞎瞎的稻米,
       黑糊糊的豆浆,
       进了金身鼓囊囊,
       那时还怨爹和娘?!
       留个金身活一场,
       留个金身有希望,
       金身对着西南道,
       金身埋在好地方。

       此时的朱元璋已经到了虚幻状态,肚子虚身子虚,幻觉中他在妈妈怀中,这首麻醉了无数穷人的歌声响起来了,歌声空灵,高远,穿透,朱元璋的一个信念随歌声云蒸霞蔚……
       一定给父亲留一个金身,让他下辈子,死也做个撑死鬼!
       刘富,刘家,这个曾为之放过牛的刘家,里面有大锅的米饭,一定要吃上三大碗!吃饱了,把父亲埋在好地方,头冲西南。刘家有地上千垧,一定有埋父亲的好地方!
       饿最初状态是饥肠辘辘,再饿就是心慌虚幻,最饿的时候是麻木,麻木到没有知觉,朱元璋现在处在虚幻状态还有一些知觉,他至少还能看见另一个男孩,他就是张定边。
       这是个和朱元璋年龄相仿的男孩,同样枝条般的身子,支撑着显得硕大的脑袋,髅骷般的头骨蒙着一层皮,露出黑得乌贼白得森亮的眼珠和眼白。他就我们这个故事的二号人物,他和朱元璋就在大财主刘富家大门口前见面了。
       张定边怎么个来头?
       说来话长。张定边的父亲是一名石匠,因为手艺好,刘富才让他来干活。刘富有多富,刘家三进院落,八八六十四间房,刘家的粮食满仓满囤,而朱家和张家却是米粒皆无。刘富的富分两部分。一部分靠自有的土地资源,地多收的地租就多。另一部分,靠发灾难财。正赶上大水灾,朝廷发了赈济粮,是按受灾面积报的,刘富的地很大部分受了灾,得的救济粮也就多。这样的逻辑是他和贪官共同研究制定的,贪官那份还是通过刘富经手的。眼见灾民的情绪蓄势待发,他也怕炸了,就到庙里算了一卦,得到的破解方法是雕一石础,压住门楣。
       刘富就在五百里之外找到了张父,这个石匠里的高手。老石匠在刘家的山地里找到了一块母石,从石头堆里把它抠出来,留下了长条的坑。为了雕石础,爷俩忙了小半年,终于完工。刘富看了能辟邪的石础,高兴得心花怒放,命令爷俩立即把石础压在命门上,保佑刘家世代安康。
       可谁想,就在搬运过程中,那匹拉石础的骡子受到惊吓,狂奔起来,老石匠紧紧抓住缰绳,被拖出好几丈远,最后惨死在车轮下。
       张定边的父亲暴尸荒山,工钱也没了,此时他又气又饿,立在刘家门口。
       他们两个几乎同时做出同一个动作,擂门!
       “咣,咣,咣!”
       “咣,咣,咣!”
       大门它开了。门开处,走出刘富家的大公子。他一开门,见到小石匠张定边,活干到半道就不管了,还敢擂门,擂门声也太大了,还让不让人睡午觉了!他气不打一处来,指者张定边骂道:
       “你个下三烂下流匹不着调不靠谱不光棍活不起死不起净起腻穷有理穷折腾穷攉拢不入眼不入耳不过心不走字的小土鳖小流民小混蛋小无赖,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活没干完不给钱。”他突然看见了朱元璋:“嗬!你个小放牛的,你也凑热闹。说,你来干什么?你的黑爪子是不是也擂门了?”他手指者朱元璋的脑袋,厉声问。
       朱元璋永远也不会忘记一个趾高气扬的人,用肆无忌惮的指头点着他,那喝问充满杀伤力,尤其那眼神阴冷傲慢,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每遇到这样的眼神,他必亲手杀之!因为他做了皇帝!可是现在的他,需要的是一碗饭,不要饿死,有点力量把父亲的金身埋掉。再晚一会儿,说不定野狗会掏了金身,下一辈子连个盛饭的载体都没了!于是,他避开了那个指头说:“大少爷,我打门,是为要口吃的。我肚子饿呀!”
       他把擂门说成打门,语气像哀嚎一样。
       “你饿,与我有什么关系?”
       大公子的表情依然冷淡,但语气有所放缓。
       “我也饿呀!”张定边脱口而出。
       “噢,我倒要看看你们饿成什么样子了?”
       大公子感兴趣地又看看两位,想了想说:
       “这样吧,我这里只有一碗饭,你们比比,谁最饿,我就给谁。”
       “我饿得前胸帖后背,连说……直腰的力气都没有了!”
       朱元璋抢着说,他原想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可一想不对,就改成连直腰的力气都没了。大公子看看朱元璋,又把头偏向张定边。张定边匠人的儿子,头脑饿得嗡嗡响,但仍惯性地运转者。他双手一个压在前胸,一个压者后背,往中间用力。然后张了张嘴,大喘气,并没吐出一个字。意思是说,他也饿得前胸帖后背,连话都说不出了!
       张定边的肢体语言,严重地刺激了朱元璋。这个家伙,有样学样,却比原样还有样。你家只一人死了,还不是饿死,我家可是连着仨,有一个不先跳河,就是四个了!小样,跟我比!
       那就索性把悲情玩到底吧!朱元璋准备把连续的饿死说个痛快。就在这时,一个人的一只胳膊从门里伸了出来,拉走了大公子。
       这个人就是刘富,他一直在门缝里观看着这场比赛。刘富告诉儿子,你这样做很不好,非常的不好。轻者说是不厚道,重者是落井下石幸灾乐祸往人家伤口上撒盐。他儿子不以为然,梗着脖子就是不听。哎呀,我的活祖宗!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呢!儿子啊,不是爹小题大做,你这样拨弄人家的伤口,真有可能惹出大麻烦,爹走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就他俩,饿得快死的细狗,能出什么麻烦?我倒要看看!大公子一说一梗梗。
       孩子呀,我捶胸顿足了,我暴跳如雷了,我火冒三丈了。我都这样了,你还无动于衷?好啦,好啦爹爹。别太啰嗦了,我拿出点耐心,你说吧!
       好,那你就听我说。现在是什么时候?就我们一家人的收入,顶上方圆几百里的所有农民的收入。你每天在为吃什么而发愁,而大部分人却吃不上,有的地方接连饿死人。这样下去极不平衡啊!刘富越说我越痛心,越说越急迫。
       难道还要救济他们不成?大公子不解。
       当然不是。我们弄来的钱,怎么会白白的给他们。你要唬住他们,蒙住他们。刘富阴险地笑笑,他指着门外,趴在儿子的耳边说,就这俩小子,一个也不能让他们跑了。就如此这般地交待给儿子,大公子听了连连点头,露出得意的笑。
       就在刘富父子商量办法的时候,朱元璋和张定边也在商讨着对策。张定边说,这样比下去,啥时是个头,我们谁也得不到吃的,还让他耍戏。莫如我们应付应付比赛,好歹有个获胜者。无论谁赢了,得到的饭咱们对半分。朱元璋也说这个办法好,你鬼头蛤蟆眼儿的叫什么名字?还真叫你猜着了,我小名叫蛤蟆,还没有大号呢!我叫朱重八,这是我的小名也是我的大名。
       朱元璋和张正边这两个名字,都是他们成名之后起的。
       大公子从门里转了出来,他露出了阳光一般的笑容,他轻盈地走到张定边和朱元璋的身旁,一手一个揽住他们的腰,然后轻抚它们的头,微笑着对他们说:刚才我们是做了一个游戏,也是开了一个小玩笑,增添点儿生活情趣儿。
       比什么不好啊,为什么要比饿?那不太没同情心了吗?你们俩要是真的饿,我让下人给你们蒸馍,那蒸出的馍,渲渲的软软的,好吃极啦!一会儿就出锅,你们不要着急,耐心地等待吧!
       对于一个饥饿的人,还需要考虑别的吗?朱元璋和张定边焦急地等待着。
       好一会儿,六个渲渲的大馒头放在了朱元璋和张定边的眼前。他们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可那诱人的香味儿,已经钻进了鼻孔,几乎同时,两人分别抓起个馒头,塞进嘴里,大口地咀嚼吞咽下去。除了有点咸以外,他们甚至没有更多的时间去体会味道。
       好啦,好啦,你们可以拿着馒头走了。大公子对他们扬扬手。
       朱元璋想到他那还没下葬的父亲,又看看有着菩萨心肠的大公子,他趁势提出了要求,求给个葬人的地方。大公子听了,露出同情的表情,他说:还真有人饿死,就把它葬到石头坑里吧!
       我爸爸也没葬呢!张定边说。
       我就这一个石头坑,让他们挤挤葬在一起吧!我一个二当家的,就这点权力。听大公子的口气,还有一点惋惜。
       朱元璋和张定边千恩万谢地告别了大公子,拿着剩下的馒头,奔河边去了。他们商定,先把朱元璋父亲抬到坑边,再抬张定边的父亲。
       刘富和儿子并排站在院门前,向渐渐走远的两个少年望去。大公子转头问刘富,真能撑死吗?怎么不能,就是馒头里不放硬豆粉,饿极了的人吃得多一些,遇水都能把肚子胀破。他们哪里知道这个道理,一会儿就会把馒头一股脑地塞进肚子里,那馒头又咸又干,他们到了河边口渴难忍,自然会牛饮一通,硬豆粉快速膨胀,还不撑破肚皮?刘富狠狠地说,这两个小子是自找的。叫蛤瘼的那个一死,就少了一个罗乱。那个小放牛的,算是还了一笔旧账。
       刘富所说的旧账,还是两三年前,朱元璋给他家放牛的事儿。有一天,朱元璋和几个孩子一起在山上放牛,大家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又不能回家,又没有吃的。有人嚷嚷要吃饭,还有人说要吃肉,越说越馋。这时,朱元璋说道,我有办法让大家吃到肉,这里就有现成的肉,大家一听有肉自然高兴,问在哪里?朱元璋指着牛群中的一头小牛说,肉在这里,把它吃了吧!大家一起动手,把小牛宰了,捡一些柴火,烤起牛肉来。孩子们饱餐一顿,只剩下一堆牛骨头和一条牛尾巴。牛肉吃完了,才想起来如何向东家交代,朱元璋说,没关系,把现场收拾利索,看我跟他解释。朱元璋拿着牛尾巴,找了个石头缝,把牛尾巴插进去,回去对东家刘富说,小牛跑到山石缝里了,拉不出来。结果朱元璋挨了刘富一顿打,也不用他放牛了,这笔帐时到今日刘富还记得,但朱元璋要拿命来偿还。
       在去往河边的路上,张定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馒头,他看到朱元璋的喉结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但并没有吃手中的馒头。张定边问重八,为啥不吃啊?朱元璋说,一个馒头就是一条命啊!要是早一点有这俩馒头,我爹爹和我哥哥就不会死,我娘还在草屋挨饿呢,我要把馒头带给她。张定边想,我也不吃了,留着馒头路上吃,等葬完了父亲,就返回老家去。
       两个人终于把两个死者抬到了石头坑。这坑太小了,很难容下两个人。朱元璋和张定边摆着两个人的姿势,像两个部首组成汉字一般,各自独立,撇捺又探到对方里面,彼此相互照应。终于搞妥帖了,他们把那一片门板盖在石头坑上,然后拾一些碎石,筑起一个坟头。
       朱元璋和张定边跪在坟前,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爹呀,保住金身了,往里装好东西吧!
       山珍海味呀,大鱼大肉啊,五谷杂粮啊,可劲儿地装吧!宁可撑死,也别饿死啊!饿真遭罪呀!
       两人在坟边告别。经过这件事,他们好像成熟了不少。彼此握着对方的手说,后会有期。
       朱元璋捧着两个馒头,急急地赶回家里,没到门口他就大声喊道,娘啊,有馒头了,有馒头了!里面没有应答,上前一看,娘已经饿死在草席上。两个馒头骨碌碌地滚落在地。
       朱元璋这次把家里的茅屋掀翻了,直接当成了娘的坟墓。他跪倒在墓前,又一次高喊道:娘啊!你也保住金身啦,来世吃饱喝足哇!
       盛先生的故事讲得好,孩子们都愿意围着他听,有好奇的大人也躲到墙根儿后偷偷听,听到有趣的地方,忘了这是在偷听,跟着孩子们一起哈哈笑起来,盛先生发现了,瞄过去一眼,随后接着讲,心里头却是盈盈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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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二

       典家对盛雨亭的吃住安排格外上心,吃饭安排在第二张桌,就他一个人,每顿都有加菜,住就住在学堂边的先生寝室,对于一个流放之人,条件算相当好了。盛雨亭也难得赵守尉安排,来到这么一个重视读书的财主家,看来这流放虽是人生一大劫难,但能到典家落脚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所以,他教起书来,也十分尽心。
       除了教孩子们识字外,教学内容上,典式奎和盛雨亭有了一翻交流。典式奎说:“盛先生,我看你就教教他们家规吧。不用学太多,只要知道按家规办事就行。”
       盛雨亭问:“家规在哪里?共有多少条啊?”
       式奎说:“家规就挂在嘴边,总是不停地唠叨,请先生把它们总结出来,变成一条条的,最好是上口好记。”
       盛雨亭明白过来,这个典家和朝廷是一样的,人多就得按规矩办。
       典式奎又对盛雨亭说:“管一大家子可能和管一个国家差不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接着式奎把自己的感触说了出来:“过去典家衣食不足时,能够一致对外,共同应对来自外来的威胁和困难,那时几乎用不着什么规矩,大家只知道劲儿往一处使就行了。自从赵守尉到任,匪患被官兵压制住了,周围没有一个足以和典家抗衡的大户了,衣食充足,住得暖和,内部矛盾却多了起来,过去的那些方法也不好使了,所以,请盛先生把家规一条条地理顺起来,以后按家规办,不管是谁,违背了家规,要受到家规的惩罚,要不怎么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呢!”
       盛雨亭非常佩服典式奎的想法,就说:“典大当家的,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家的家规整理好,不过,这些家规我怎么才能知道呢?”
式奎说:“这好办,你只要注意我那仙荣管家,她每天重复的天天唠叨就是家规,只不过她每次表达的不一样,但意思是一致的。”
       盛雨亭觉得典式奎的办法还真得要领,就点头说好吧。
       盛雨亭回到学堂,仔细地玩味着典式奎的话,觉得十分有道理,突然他就嚯地站了起来,一下子明白过来,嘴里一个劲地喊着:
       “我真是书呆子,书呆子!”
       原来,他被流放到北方额摩镇时,内心是不服气的。现在听到典式奎的说法,感到很有道理。一个土财主对管理家庭尚有这么深的考虑,真是让他从心里往外由衷地佩服,原以为自己饱读诗书,指点江山,原来竟不如典式奎深得此法,自己不是书呆子又是什么!
       到了晚上,他的这个想法更加深化,那是沁入内心的体会。典家请神仪式上,典式奎的威仪,典家人的虔诚,把盛雨亭惊骇住了,真没想到,这远离京师的北部边疆,还有这么严整的典氏家族。盛雨亭远远地瞧请神活动散去,鹿神附过体的典式奎走了过来。
       式奎对盛雨亭说:“盛先生,我们乡野之人,让你见笑了。”
       盛雨亭发自内心地说:“典大当家的,这是必要的,这么一大家子需要精神上的寄托,需要有一个灵魂。”
       听了盛雨亭的话,典式奎也非常吃惊,到底是朝廷中的人,一语中的,刚来几天,就把这门道看透了。
       盛雨亭开始留意仙荣是怎么管事的,家规就出自她的嘴上,他得听见看见呢!没几天,式奎住到仙荣这里,仙荣和式奎说:
       “我看新来的教书先生总盯着我,总往我身边凑,这可怎么办呢?”
       式奎就把家规的事告诉了她,仙荣笑嘻嘻地说: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他看上我了呢。”
       式奎说:“你真是狐狸仙姑,那可是当过当朝大臣的人呢。”
       仙荣说:“大臣怎么了?大臣不也给咱家教小孩吗?大臣不也给咱家写家规吗?那家规还是出自我的口呢!你看我的口有多金贵!”
       说着就把嘴凑到式奎嘴边。
       这仙荣可能真是个狐仙,那嘴带着鼻息真的能迷住人,式奎一翻身就把仙荣压在下面。这些年仙荣的身体是完全长开了,也展开了,变得更加多情而好战,仙荣全身各关节扭动起来,式奎就慢慢地陷了下去。仙荣扭动着加快了频率,式奎紧赶慢赶却跟不上,最后只好挺到那里不动了,仙荣不尽兴地在式奎背上抓挠了几下,也不得不随着停下来……
       关东的夜晚是漫长的,典家人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边的最后一抹晚霞隐入院墙外,典家的大大小小除了巡夜的以外,全部躺下休息了。盛雨亭体会到这里的人为什么爱吃粘食,粘食禁饿呀,就有耐力去睡眠,睡到半路饿醒了,该多麻烦。他想,要是到了冬天,夜更长,更需要多吃些,可他却是睡不下,把心思全用在了典家家规上。
       写家规,就得把白天仙荣的话想上好几遍,把仙荣的意思表达清楚完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个仙荣管家说话又快又脆,还净是感叹句、反问句和倒装句,里面还夹杂着大量的方言土话,要弄明白还真费思量。比如,仙荣一大早就对得帮几个人喊:“你们几个就磨叽吧!”他就听不明白,但看得帮和几个长工加快了速度,他估计这是催促用语,那么磨叽应该是快点的意思吧?为了证实他的猜测,他在孩子们身上试了试,他故意对写字慢的孩子说:“你磨叽些。”那孩子看着先生张大嘴巴,不知怎么磨叽,盛雨亭以为他没听清楚,就又重复了一遍,“你磨叽磨叽。”那孩子这回听明白了,他用毛笔在纸上来回乱涂起来,把那纸涂得磨磨叽叽的,而且还越涂越乱,越涂越快。盛雨亭看了高兴地说,是磨叽了,那孩子傻笑着说:“先生这是磨叽吗?这是磨磨叽叽。”盛雨亭想,磨叽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又来了磨磨叽叽。
       盛雨亭还知道了什么叫“脖愣盖”,什么叫“胳肢窝”,什么叫“奔了头”,他有时就想,有现成的名称不用,非要再搞一套干什么呢?太麻烦了。但渐渐地他也体会到了,这些方言土话还真形象生动有意思。仙荣管“热”不叫“热”,叫“热咕嘟的”,想想还真像,“热”只是个概念,而“热咕嘟的”就让人想到了水开得冒泡的样子。说冷就更生动,叫嘎巴嘎巴冷,瞧,都冷得冻裂出了动静。仙荣把“很快”叫“一顿下”,比“一下子”还通俗形象,“顿”,让人有停顿感,时间上好像更短促。仙荣把说话罗嗦叫“倒粪”,盛雨亭还真仔细观察了倒粪的过程,得助和几个长工反反复复地把粪肥拨拉成颗粒状,使肥力均匀了,是挺磨叽的,这回他明白了,磨叽是什么意思,磨叽原来就是“倒粪”的意思,而磨磨叽叽可不是双倍的倒粪,而是乱得一塌糊涂的意思。
       开始,盛雨亭让这些方言土语弄得一塌糊涂磨磨叽叽,但他能琢磨,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拿出倒粪的耐心,开始磨叽白天听到的话,连续好多天后,他已感到不那么磨叽了,这是他反复倒粪的结果。
       再后来,盛雨亭把常见的方言土语整理了一下,又把他们按照韵脚儿编成了歌诀儿,到底是有学问,很快就能理解仙荣的话了。在这个基础上,他还真悟出了这仙荣管家令人叫绝的管理办法。
       仙荣给长工、短工派活,总是找比较整装的好计数的活,而且必有典家人打头。打头的也多是得帮和得州两个。得帮人非常仁厚,一天也不吱一声,就知道闷着头干活,一说话一龇牙,他领着干那些好计数的活,得帮干多少,别人就跟着干多少,长短工们要是嫌累了,得帮也不说话,只是傻笑,不和他们理论。得帮又能耐住性子,干活不紧不慢,按得帮的速度干,既累不坏但也闲不着。得州领干的活多是技术活,得州心巧,干活要样,长工们跟着边学边干就带动起来。
       典家只有式奎不用亲自干,每天出眼睛这瞅瞅,那看看,和外界联系。式奎轻易不和子孙们说话,和长工、短工们只是拉一些家常,唠一些闲嗑。所有需要改进和批评的,全由仙荣的口说出来。仙荣嘴又快,说话又赶劲,嬉笑怒骂,运用自如,有时大家敢当面议论她,有的长工混熟了还敢和她开粗俗的玩笑,但她在干活上是不准许偷懒的。仙荣干一会活,到各处转转检查检查,回来依然手不离活,云美只管在大门口望门,但不是缝衣服,就是看着孩子,也没闲着的时候。其他人一律派工,铲地、秋收这种需要大多数人一起才能完成的活,仙荣就把男人分成一组,由得帮打头,典家男人和长短工一样干同样的活。女人一组由得助的媳妇柳巧打头。
       每天派工都在饭堂里。式奎、云美和仙荣坐第一桌,吃罢饭,仙荣就站起身子,开始派工,先叫打头的,打头的站起来,接着叫跟从的,一帮人走了,再叫另一帮打头的,然后再叫跟从的,人越走越少,剩下的不是两人一组做饭,就是单派一个人干零活。每天如此,谁也落不下。孩子们也有活干,往往是大孩子看小孩子,有了学堂以后,上私塾的孩子就归盛雨亭管,但每天都要抽一两个看孩子。
       晚上巡夜,也是排班的,平平常常安排两个人,打着马灯巡夜,外带给牲口添加草料。白天干活适当减少。到了果实进了院子,巡夜人增多,排班也密集起来。
       仙荣还有一套告假制度,典家人请病假一律到典式奎那,再由仙荣酌情安排是派个轻活还是休息。长短工告假一律记数,在工钱里扣除,越忙时请假扣的越多。
       这些方面的制度是完善而系统的,在盛雨亭的眼里,那是太周密了,他整理出了五十条。
       先研究仙荣的语言,再研究仙荣话里的内容,这些都离不开仙荣的形象、语气和表情。每晚这么琢磨,仙荣就在盛雨亭心中扎下了根,并且很快地疯长起来。只要一闭上眼睛,仙荣就出现在盛雨亭眼前:一会儿风风火火地来回奔走;一会欢天喜地地抚掌大笑;一会指手画脚地发号施令;一会怒气冲冲地使小性子。无论什么神态,样样鲜活。最让他吃惊的是有一天,典式奎赶着马车去额摩镇,把钱袋落儿在了炕上,等云美发现时,典式奎已走了一段时间了,只见那仙荣,卸下另一辆车上的一匹马,抓过钱袋,跃身上马,一提缰绳,冲出了院子,把个盛雨亭看得目瞪口呆,好半天缓不过来神。院子里的人见怪不怪地说,又刮妖风了。可不是,爽咧咧地刮过来,又哗啦啦地刮走了。
       盛雨亭拿黄仙荣和他过去接触的女人做了比较研究,研究的结果是,黄仙荣生活得真实,活得洒脱,活得不累,活得有意思。越想越有意思,一个孤独的男人,一旦认为某个女人有意思,这就要生出许多事端来。盛雨亭压抑着自己,不能放开去想,自己毕竟是流放之人,是朝廷的钦犯,要不是赵守尉照顾,连生存都困难,怎么还能有非分之想呢?太过分了!他越自责,越压抑,越提醒自己,越管不住自己,就开始恨自己,恨自己没志气,没毅力,没控制力,就这样自己跟自己磨叽起来,自己都觉得有些磨磨叽叽了。磨叽归磨叽,磨磨叽叽归磨磨叽叽,他把总结的典家在生产上的五十条规矩,逐条念给典式奎听,典式奎眯起眼睛,当最后一条刚念完,他一拍大腿说:
       “中啊!先定这些吧,太多了他们记不住,盛先生你也休息几天吧,我看你也真是用心啦,难得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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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一

       春季里的一天,式奎和云美盘腿坐在云美房内炕桌两侧,又在谈论家里重要事情。典家的重大决策,都是在这里出笼的。夏天一人一把桦树皮扇子,冬日里守着火盆,吸着旱烟,云美先把式奎的短烟斗点上,然后再支出长烟袋向式奎借火。式奎言语不多,云美也不多接话。岁月磨平了形式上的东西,剩下的就是纯真和平实。从小生活在一起,喜怒哀乐在一起,两人不仅相貌惊人地相似,就是表情和表达方式都趋于一致。现在他们开始谈论柳大下巴。柳大下巴两口子一大早又坐在院门前那块旧磨盘上了。
       柳大下巴两口子每次到典家讨要,都坐在那旧磨盘上,典家人一出现在院门口,柳大下巴就喊:
       “你们还我们儿媳妇,你们还我们小孙子,你们治好我们儿子。”
       这三个要求,是那次许大鼻子下山的三大恶果。柳家儿媳妇一去不复返,那个刚生下的男婴不久就饿死了,柳家儿子受了惊吓和刺激后就傻了。柳大下巴两口子把这些归罪于典家,是典家引来了绺子,和绺子生了孩子,生了孩子又没奶水,抢了他们家儿媳妇,饿死了他们家孙子,把他们的儿子变成傻子。每次,柳大下巴都重复这些,越重复越气愤,后来典家不再和他们两口子理论,他们就隔三岔五地坐在磨盘上叨叨。
       典家改变了办法,每次他们来,给他们一些吃的用的,一次不给多,但从不让他们空手而回。云美刚开始还问:“这样啥时候是个头啊?”
       式奎说:“堡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一切都是绺子造的孽,我们不去理论反而给他们一些资助,更能说明我们典家仁厚。”
       云美明白过来,有时柳大下巴两口子没来,她已把东西预备好了。
       云美在类似这样为人处事过程中,逐渐了解了式奎的练达,还有一件事让她体会也很深,那就是式奎总是把河滩地的界树看得很重,本来栽树时就不是季节,加之又匆忙,所以,界树成活得不多,刚开始时不像是树,倒像是标杆一样戳在那里。
       堡子里的人对典家拥有河滩地的权力本没有争议,没有人提出纷扰,但式奎却坚持把界树轮换着都补活了。云美开始不明白,觉得有些多余,但式奎说,栽活了吧,别让人感到我们太功利。云美琢磨着有道理,就问式奎,你从哪学来的?式奎叹了口气,伤感地说,还不是从仙人丈人那里?
       云美对堡子里的人不经意地说起她家这鹿神和跳大神的关系,每次也不讲清楚,但经不住像庞木匠这样细心的屯邻慢慢琢磨,最后在堡子里形成了这样的共识,典式奎能鹿神附体,但不总是,是时常。其实这时常就够了,神的威力有多大呀,一般人能附上一回就足够了。典式奎鹿神不附体时,和正常人一样,也和一般人一样的喜怒哀乐愁。至于黄仙荣的跳大神功夫,因家里有鹿神时常出没,其功力已受影响,本来底子又不及她爹,就远不灵验了。时间长了,请黄仙荣跳大神的事也少了,便集中到三马架的白大仙那,都说白大仙可是挺灵验的。式奎对云美说,你看这样多好,习惯后你就不用再解释了。最后,式奎说,要是仙人丈人活着,他也会这样做的。
       就这样,柳大下巴两口子讨要了一年又一年,刚开始,他们还带着他们的傻儿子和小女儿柳芬,等柳芬快长成大姑娘了,这闺女说啥也不跟着了,还拉住傻哥哥不让去典家。柳大下巴两口子就相扶着,每隔一段时间来典家一次。事情就是这样,年复一年的重复,成了习惯和规矩,就像典家每月的请神活动一样。
       早上的雾气一时半会儿不会散去,又加进了炊烟,那烟和雾就聚拢在村屯上空,柳大下巴和婆娘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地坐在到那盘磨上,磨盘还有些湿凉,好在柳大下巴两口子早有备而来,他们拎的空口袋是麻线做的,又糙又厚,正好垫在屁股底下。
       还没等他们坐稳喊话呢,他们的侄女、得助的媳妇柳巧就拨开烟雾走过来了。仙荣让柳巧把东西送到磨盘这,过了一会儿,柳巧回来说,她的叔叔婶婶这次提出了要求,要典家帮他家修房顶,他们家房子漏雨了。仙荣把这个要求告诉了式奎和云美,两个人相视一下就笑了,式奎对仙荣说:
       “让得州领几个长工去干几天吧。”
       仙荣出门安排完,一会又折了回来。孙妈去世后,仙荣正式兼任了管家婆的差事,这仙荣嘴一份,手一份,把典家管理得井井有条。仙荣告诉式奎,外面有位戴红樱帽的差人,说是守尉府的,要见典家当家人。
       典家和官府接触不多,自从赵守尉来了以后,私垦合法化,官府对绺子也进行了打压,典家不欠税赋,应出的工也出了,还会有什么事呢?式奎心里一紧,典家有两件事还是怕官军查的,一是制的火药。有了殷洪海领官军查火药的那次经历,典家把火药和制药工具都藏得严严实实。另一件是给得帮后娶的新媳妇沈玉亭是申南风的女儿。现在只来了一个差人,难道是调查这件事?
       式奎忙让仙荣把差人请进来,来人正是赵守尉派来的吴帮办,吴帮办送上一封信,式奎不大认字,但当着帮办不好说破,就把信打开,看了一眼,递给仙荣说:“念。”
       典家只有仙荣、春秀和后嫁过来的沈玉亭识得些字,男人们除得石后来学些,其他人都是大字不识几个,弄得式奎盖了学堂,要请私塾先生来教。仙荣念道:

       典老财主台鉴:
       今有一事,朝廷流放人员盛雨亭,原礼部司务,因知法犯法被朝廷放逐额摩赫索罗驿。现介绍到贵处做一私塾先生。如无大碍,择日送去。

       信的末尾,盖着赵守尉的印章。还别说,守尉并没难为仙荣,仙荣除了把“鉴”字念错了,其它字全都念了下来,没遇到惹麻烦的字。
       式奎听了,心中大喜,家里正缺一私塾先生,以前物色过两个,水平还不如春秀呢,现在守尉府介绍了一个皇帝身边的礼部大员,这得有多大的学问呢。合该这小子有太大的胆子,既然知法还犯什么法!
       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他知法犯法,也轮不到我这里,只是,我典家能请得起这么大的先生吗?式奎满口答应下来,问帮办:
       “这先生得多少费用啊?”
       吴帮办说:“给什么银子?你不让他饿着冻着就行了,他先在驿站受了不少苦。我们守尉大人深知流放之人的难处,见他是个文人,有些可怜他,以前守尉大人来查火药时,见你家新盖的学堂,私塾先生又有吃住之地,才介绍来的。典财主这么愿意,我就回去禀了守尉,过几天把人送来。”
       式奎、云美和仙荣都很高兴,仙荣又拿了酒送帮办,吴帮办乐呵呵地回走了。
       “要来教书先生了。”
       “先生姓盛,以后就叫他盛先生。”
       有个盛雨亭先生马上要到我们典家教书,这消息让典家老老少少一大家子兴奋异常,纷纷猜测着这位先生该是什么样,是不是拿着三尺长的戒尺,谁没背好功课就打谁的手板,也不知打手板有多疼。还有议论,也不知这位盛先生好不好伺候,能吃得下咱做的饭不。全不知这位盛先生到这里是要接受典家监管的,由典家发落的流放罪人。
       盛雨亭背着行囊,在吴帮办和两个兵丁的押送下来到了典家,这几个人出现在典家大门口,让典式奎有些不知所措,在他的想象里,教书先生最差也得像山海关的崔先生那样,破落也应是文人的破落。崔先生虽然穿着老旧,但眼神活泛,语气足着呢!可这位却衣着褴褛,神情厌厌,那个行囊随时要把他压趴下一样,兵丁也不帮他一把。吴帮办让典式奎在押票上签了字画了押,就回去复命去了。
       典式奎招呼众人把先生的行囊送进学堂边的先生的寝室,又让人送上一碗水,这先生饮了水后,像干枯的秧苗浇了水,支棱起来了,他对典式奎作揖:“小的盛雨亭,拜见典大老爷。”典式奎一直都是叫别人大老爷,头一次听到这样称呼自己,惊叫着:“使不得!使不得!”又把仙荣叫进来,让她给先生找身干净的衣裳,仙荣上下打量了一下盛雨亭的身高胖瘦,转身安排去了,不一会儿有送洗漱水的,有送饭的,有送被褥的。先生背过来的行囊早已被解开了,衣服和被褥干脆全都拿出去烧掉了。
       盛雨亭弯腰作揖谢个不停,等大家都退出去了,盛雨亭才仔细地打量这个安身之所,房子是新盖的,房梁上还有新的秫秸耷拉下来,整个屋子有荞麦草的清香味儿,一面墙上挂着十几张纸,他走过去看看,是连续着的《孟姜女哭长城》唱词,让他惊讶的是这些字竟是他写的。我写的字挂在这家人的墙上,这是怎么回事呢?
       “盛先生,你看看安排的周全不?还有什么需要的?”话音刚落,典式奎进了屋子,后面跟着黄仙荣。盛雨亭又是作揖,典式奎抢步上前,“别这样,以后咱们互相不用作揖,你不作我也不作,直截了当地说话,你看好不好?”
       仙荣也在旁边补充:“作揖生分,作那干啥?”
       盛雨亭停下作揖动作,又抱拳说道:”听大老爷的。”
       “这可折煞我了!”式奎忙说,“以后就叫我大当家的就行,这位叫她二管家,”他指了指仙荣。
       盛雨亭又向仙荣作揖,“二管家”,式奎见他还作揖,觉得一时扳不过来,就转移话题,“我见你在看墙上的字?”
       “是啊,这字是我写的——”盛雨亭还在疑惑。
       “唉呀,我说什么呢?你一定是背书先生!”式奎惊叹他转头对仙荣说,“盛先生一定就是背书先生!”
       背书先生是从申南风那里得到的称呼,这三个人都明白过来了,因为申南风的关系,盛雨亭老早就和典家有了联系。
       典式奎拉着背书先生,现在的盛先生,并排坐在炕上,仙荣就依靠着墙边的桌子,三个人拉着话。先聊到申南风,盛雨亭说他们一家三口被狼咬死了,式奎当然知道申南风和他女儿还活着,但这哪能让盛雨亭知道,也陪着说些可惜了太惨了的话。仙荣说:“这墙上的《孟姜女哭长城》是三儿媳妇春秀背词时挂上去的,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典式奎也说:“听申南风介绍,盛先生你能背着把这词写出来。这么长,你怎么能背下来?”于是就引出了崔松的话题。
       盛雨亭说:“山海关的崔松是我的的老师,我从小就偷着跟他学唱《孟姜女哭长城》。”黄仙荣说:“山海关的崔松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怎么会这么巧啊!”典式奎说:“我们都认识崔松,只是在不同的时期。”
       盛雨亭的先人是随龙入关的第一批汉人,那时有功劳的旗人住京城内城,他的祖先被安置在琉璃厂,琉璃厂因早年有琉璃窑而得名。过了几辈,他曾祖父又随镶黄旗王爷回到关东,镶黄旗王爷在紧贴着山海关的关外,建立了王庄和围场,盛家做为世代袍衣,也跟着定居在王庄附近,到了盛雨亭父亲这一辈,盛家已经有了单独的一个大宅院,还有百亩土地,算是袍衣中的大袍衣了,人称二爷。
       盛雨亭和哥哥是双胞胎,依二爷的说法,两个儿子,谁大谁小,不一定,因为当时是难产,慌乱不堪,两个儿子生下来产妇就去世了,分不得先后,也论不了大小。他和哥哥在山海关,接受的启蒙教育,开蒙的老师就是崔松,一个落魄的文人,参加过多次科考,都被限制录取,最终也就懈怠了。
       崔松在二爷家里教哥俩《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朱子家训》、《蒙求》,哥俩学的也挺上心,但他们更喜欢崔松唱戏说戏,崔松口快声音大,犹喜欢戏文,唱念都有板有眼,曲子、帮子、大古书、子弟书样样都会,尤其是山海关附近流行的莲花落,更是拿手,二爷对崔松唱戏,颇有微词,不让他当着孩子的面唱戏,越是不让,小哥俩越要偷偷地学,崔松几乎每晚都去孟姜庙前的空地去唱,没有听众,就算自娱自乐,有人听唱得更欢。小哥两个偷听,他也装作看不见。
       盛雨亭七岁那年,二爷得了腿脚抽筋的毛病,求了一个方子,要用白酒泡十几样的药材,敷服并用,还特地买了个桶缸,里面装了半下酒,泡了药。一天,盛雨亭哥俩出于好奇,想看看缸里到底有什么,那时他们跟缸一边高,盛雨亭扒着缸沿往上探,他哥哥从后面往上托举,盛雨亭看完轮到哥哥看,哥哥一伸头,缸里突然窜出一条银链蛇,朝着哥哥的脖子就是一口,盛雨亭感到哥哥在他身上剧烈的抖动了几下,然后摔了下来,不一会儿哥哥就死了。这个场面和感觉,让盛雨亭终身难忘,一有阴冷的感受就不自觉地打颤,这也是他在盛宅呆不下的原因。
       哥哥一死,悲伤的二爷要给儿子配冥婚,当时黄大仙正抱着中了邪毒的小仙荣寻药呢,二爷把他们接进院子,就等小仙荣死了,好和他儿子办冥婚。这时,崔松说王庄鹿院里有一种荠岌草,或许能救活小仙荣的病。二爷开恩,让黄大仙随崔松为小仙荣寻荠岌草,仙荣才从鬼门关里逃回来。
       盛雨亭被二爷送到了京城琉璃厂族人家里,让他在那里继续读书。教书先生是个举人,学识渊博,循循善诱,在当地很有名声,盛雨亭和族人的孩子一起学习,也学了些粗浅的知识,不过,他对小说戏曲和子弟书的兴趣更浓厚,而且玩心不减,族人又不能多言,盛雨亭的学业并不优异。琉璃厂这个地方,因修《四库全书》,全国文人汇聚于此,古玩字画和文具渐成气候,成为集散地,又带动相关的说书唱戏行当,盛雨亭对说书唱戏情有独钟,乐此不疲。气得来此查看的二爷,怒火中烧,但也实在鞭长莫及,管不了他,最后由他去吧。
       崔松没了两个学生,也没人再找他教书,他给二爷和其他袍衣做小达儿,记个账传个信儿,又当流民入关的中人,也是他为典式奎周云美典得石一家三口办理的入关印票,他们第一次听到的《孟姜女哭长城》,也是崔松在孟姜女庙前唱的。
       盛雨亭问:“你们老早就在山海关听《孟姜女哭长城》,那你们怎么来到这里?”式奎掰着手指头算着:从我们离开山海关到阿克敦都有……”式奎还没说出几年,盛雨亭听到阿克敦,就问:
       “阿克敦?阿克敦不是酒名吗?我听申南风说的”。
       “是酒名,也是地名。”式奎敷衍着,看来不能再往下继续这个话题,当初求人家改发音,也没跟人家说实话。
       典式奎和黄仙荣嘱咐盛雨亭,忙一天了,好好休息一下吧,然后就离开了,临走时,典式奎把盛雨亭的房门轻轻合上。
       带人押送盛雨亭的是吴帮办,吴帮办先是拿着赵守尉的字条亲自跑过来一趟,这次又把盛雨亭送来。回去的路上他还在想,赵守尉看着年纪轻轻,可为政却这般老道,举重若轻的几句话,就解决了非常棘手的问题,也为自己解了围。姓申的站丁处心积虑冒死要改女儿的站籍,当然是要假死,把女儿嫁给民人,可这站籍是那么好改的吗?当年吴三桂率云南旧部造反失败,朝廷是把旧部和他们的家属一起惩罚的,他们被编入站籍,实行准军事化管理。谁知道申家丁站到底死了几口?挨了鞭子的流放站丁到底参与到什么程度?这些又不能彻查,赵守尉将这个挨了鞭子的站丁,放在自己管控范围内,如果以后冒出枝枝叉叉来,完全可以控制住,如果一切都顺当地滑过去,也只是便宜了这个流放的教书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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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2 11:51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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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

       这一天傍晚,得石刚回到典家大门口,就听见有人从后面叫他典家大后生,他回头一瞧,原来是申南风。申南风怎么来到这里,站人是不能随便离开站点的。得石见他胡须散乱,头发蓬松,脸色苍白,眼神呆滞的样子,就知道他一定遇到了什么事,就问:
       “申大爷,你咋到这了?咋这样疲惫?”
       申南风用舌头舔了一下已卷起一层干皮的嘴唇,弓起身子拉着得石,往典家院墙拐角走,边走边说:
       “出大事了,我婆娘被狼咬死了。”
       得石惊讶地问个详细,申南风见到了拐角儿不会让人看见,才把详情学了一遍。
       原来,申家丁站在盐碱滩中,方圆五六十里没有人烟,这里有狼活动。申南风也知道离他住的地窨子往北走二十里有狼窝,但草原上有的是野兔、狐狸可供狼捕食,多年来,人狼相安无事,没有发生正面冲突。女儿嫁给得帮以后,他那婆娘更加寂寞,让申南风要了一条狗,这条狗可能也是狼和狗的后代,听到远处的狼嚎,也往叫声那凑,结果带回了两个小狼崽。那天申南风正走在长满荒草的路上,他的婆娘不知道狼崽是不能用手摸的,她不仅摸了,还把它们抱起送进狗窝。这下惹了大祸,那只丢了孩子的母狼寻着味道找到了丁站,把他的婆娘和那只狗全咬死了。申南风回来,目睹那场景是实在太惨了。婆娘一死,他自己更不愿独自一人在这荒凉的旷野孤独干耗,他想再看看女儿,之后去罗门山投靠金钱豹落草为匪。
       为了掩盖踪迹,免除对逃走站人的追查,他没有掩埋婆娘,还把自己的鞋子也扔到了婆娘身旁。他又拽着那只血淋淋的狗往草原深处拖,弄得一路上血迹斑斑,他把狗扔进了一个水泡子里,制造了泡子里也有人被狼吃掉的假象。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地窨子,别了,我的婆娘,原谅我不能让你入土为安,就用这个现场结束我们世代站籍吧,更不用说那个贱籍了,我会为你做法事的,为了我们的女儿能平安生活。我决定再到典家去看看我们的姑娘。
       得石忙进院子和式奎商量,两人在晚上把申南风偷偷地接进了院子,安排到原来黄大仙的房间。这个房间一直没人住,被式奎和得石偷偷地垒了夹壁墙,里面藏着火药和制药工具,平常当仓库紧锁着,只装些不常用的东西。申南风吃过饭后睡下了。到了白天,式奎专门让仙荣安排沈玉亭在灶间做饭和收拾饭堂,申南风坐在门口,隔着门缝儿,看着心爱的女儿的一举一动。他知道,他上山入伙后,生死未卜,以后很难再看到女儿,现在隔着这道门缝,有如生离死别!
       到了晚上,得石把申南风送出院子,又往前送了一程。申南风接过式奎父子为他准备的装着盘缠和吃用的包袱,很是感激。申南风说:“看过女儿后,我也放心了,不论怎么说,女儿是民人了,和她爹娘相比好多了,我是站人,命要比我的前辈好。这人真是分三六九等啊!”
       说完两行眼泪在月光的反射下,晶莹地落了下来。
       申家丁站已经连续十几天没来额摩站取送驿件了,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赵守尉派了几位兵丁前去查看,回来说,太惨了,狼群袭击了申家丁站,站丁一家被吃的只剩下残骨,有的还被狼拖入芦荡。立即安排新的站丁,不能断了驿路。接着办理申家站丁销户,站丁户籍在佐领府那里保存,又派人到佐领府把底薄查到,申南风、申白氏和申一女名字上画了红杠,写明死亡原因:群狼咬死。在后面还签了现场查验人的名字,按了手押,这一切办完,查验人回来了。
       可到更改站丁接驳名册时,发现申一女的名字上已经有红杠划过了,登记在户主后的申一女已经是死亡状态,这就奇怪了,再仔细看那个申字是由田字往上往下拉的细道儿,明显是后加上去的,红杠的颜色也是鲜红的,不像朱笔划过的。
       办理销户的兵丁觉得蹊跷,那天监督申南风和背书先生处理积压驿件的差官,内心也在纠结,谁会提前给申一女销户呢?看那痕迹是发生不久,谁有机会干这事,只有申南风和这里唯一的流放之人。这个差官他很为难,他是从佐领府刚被调配到守尉府的,姓吴,官职是守尉府帮办,人们叫他吴帮办。因为按照规定他应该逐笔确认,驿件哪个该退,哪个件应继续投递,还有哪些件确实需要送到仓库等待销毁,可是他不仅没有进入收发间操作,他还离开了现场,让两个站丁独自处理。他只是在两人处理后,才在薄子上签了字。
       这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往大了说彻查下来,吴帮办脱不了干系,往小了说佐领府那里已经销完户了,这里的黑杠红杠改变不了什么。
       吴帮办问了流放之人几句,他也说不明白,他什么都不知道,气的吴帮办抽了背书先生两鞭子。吴帮办现在处境很微妙,他原来归佐领直接管理,最近吉林将军又派来了赵守尉,虽然守尉名义上也归佐领领导,但大家都清楚,这是吉林将军为军民分设做的提前安排,吉林将军所管辖的吉林地界,要和关内的各省一样,军事上由武官管理,民事上由民官管理。以后佐领专管军事,而守尉这个新设的职务会变成知县,赵守尉现在的品级也相当于知县。他刚到赵守尉手下做事,也希望以后当个民官,这些天,他跟着赵守尉断民案、落地籍,十分辛劳,那天偷懒让两个站丁独自处理驿件,他们办的也挺好,条分缕析,一点不差,却没想到在薄册上动了手脚。他不敢隐瞒,因为知道这件事的人也有好几个,以后让赵守尉知道了,他就被动了,他只好如实向赵守尉报告。
       赵守尉边听边琢磨,这事还真得考虑清楚,他刚来不久,断不可彻查,再说,狼吃人的现场混乱,站籍已销,恐怕查也查不出什么结果。他和佐领心照不宣,文武分设,但那是没有明文规定的,佐领仍是他的顶头上司。这个吴帮办是佐领的眼线还是被佐领踢出来的弃子,他尚不清楚,怎么能为了一个站丁之女重复死亡而生乱呢?
       想到这儿,他轻描淡写的说:“死一次也是死,死两次也是死,销户就算了。”然后他说:“不过那个收发驿件的流放站丁,就别让他继续干下去了。”吴帮办浑身的冷汗瞬间变成了热汗,他附合着说:
       “对,给他换个地方,这样的人早该给披甲人当奴了。”
       吴帮办说的披甲人是指随时能征战的旗人,事实上能活下来的被流放的人,大多数都到旗人家里当奴隶了,当然能活着到流放地的也很少。
       但赵守尉却没有让这个流放之人最终去旗人家。赵守尉想,如果把他派到能征战的旗人家里,又回到了佐领的控制范围。万一出现已宣布死亡的站人又活了,就很难再周全下去。他想到阿克敦的典大财主,不如把他放到他那里当个教书先生,典家又刚好建了个学堂。于是他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吴帮办连说这样安排好,赵守尉写了个条子,让吴帮办马上去办转监督手续,吴帮办刚要离开,赵守尉又把他叫住,“一会你带上人,把这个流放之人的收发间里里外外查一遍,看有没有新发现。”
       吴帮办退下去,立即带人去查。背书先生挨了两鞭子,正不知这事会怎么结束,申南风啊申南风,你到底背着我做了些什么?那样销户也算销户,要这么简单,我早就不是流放之人了。
       他见吴帮办回来,还带着几个人,更加紧张了。吴帮办让他靠着墙根站好,几个人开始搜查,前些天已经彻底清理过积压驿件,发走的发走退回的退回,这些天因为申家丁站断驿,驿件又少了许多。现在是驿件最少的时候,都在这里摆着呢。显得突出的是教书先生带来的书和抄本,这些都是背书先生自己的私人物品,吴帮办把这些书和抄本捆在一起,拎出屋外。背书先生想说什么,可能想到鞭痛,话又咽回去了。
       吴帮办将这一捆交给赵守尉,赵守尉让他把捆打开,一本一本的拿过来,这本《红楼梦》,前些年还是禁品呢,现在可以公开看了,这是个唱本,根据《金瓶梅》章节改写的,《金瓶梅》全本是禁书,可这改写的本子可有问题吗?这个流放之人是靠读书打发日子啊,可出了问题,还是别再看了。
       书放到一边,赵守卫开始翻抄本,大多数是手抄本,还用细绳装订在一起,赵守卫看了看,放在一旁。还有一叠散页,他看了看说:“这上面有勾勒痕迹,抽空我细看看,这些先放到我这儿吧。这么多书,一时也无法断定有无问题,先让他写个保证书,保证两项内容,一是他所看的书所写的字,绝对没有朝廷限禁内容。二是保证他没有参与或知晓姓申的站丁私改接驳名册的事儿。如果以后发现有违保证书承诺的,将加倍惩处。”
       这已不是盛雨亭第一次写保证书了。在京城刑部的监狱里,他写了最早的一份保证书。
       盛雨亭被擂门声踹门声惊醒后,有人冲进屋子,从桌子底下搜出一捆书,还在他的枕头旁拾起了一本,这些书都是《金瓶梅全本词话》,他被捆着拎出屋外,门外正站着他的顶头上司堂主事。堂主事说他知法犯法,查罪犯罪,然后他就被投进了监狱。
       他被关进的是一个多人牢房,但牢房里却没有其他人,牢房中间靠后的地方放着一个木笼,他被推进木笼,笼门就锁死了。木笼实在太小了,他站着不能直腰,无论横躺还是竖躺,都得曲着腿,他只好选择打斜角躺下,还是伸不直。牢房昏暗潮湿,上面开了个小圆窗,投下一柱光亮。光亮把木笼的栏杆影子拉长,像一条条蛇盘在他身上,他躲开一条,可躲不开另一条,那光影还会移动,每天这些蛇样的影子在他身上游走,他不自觉的打着寒战。他时时盼着光影隐去,他宁可在黑暗中喘息。
       他知道这是宫人对他下了死手,压根就认为他知道了秘密,听到了全部内容,而且也不想跟他谈如何保守秘密,那么往后他还想干什么呢?一想到这里,他已经感那些蛇已吐着红芯子,冲着他的脖子来了。可是一天两天过去了,十天半月也过去了,他每天用光亮出没来判断是否度过了一天,狱卒送饭和收便桶倒是不规律了,但那些蛇并没有下最后一口。大概有两个月左右,牢门打开,有三团影子进来,期中一团坐在木笼对过的椅子上,另两团影子又闪了出去,牢门带着沉重重新关上了。椅子上那团影子,在光柱下清晰起来,盛雨亭爬起身仔细瞧,不是别人正是堂主事。
       “哈哈哈”,堂主事朗声的笑,在这种环境里分外刺耳,牢房里有颤颤的回声,“让你受苦了,遭了大罪呀!”堂主事从袖子里袖出一叠纸,用手捻开,像打开了扇子,他摇着这扇子,盛雨亭不吱声,等着笼子对面的他往下怎么说。“还是把话讲明白了,你是摊上事儿了,至于摊上什么事儿,我也不想问,不愿问,一旦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儿,我也没好,说不定也被投进这笼子里。我身体可不如你,用不上两个月,一个月就死翘翘了,不用费劲再审了。你也真能坚持,还能坐起来,坐的还挺直,真佩服你呀!你得罪了谁你自己清楚,你知道了人家的秘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要守住这秘密,五年以后秘密不存在了,那时你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
       从堂主事这番话里,盛雨亭听出宫人在票号里的身份还是化装的,存的五年期大额票也没变。看来,他不想通过什么办法提前提取这笔钱了,而是把守住秘密的担子完全压给自己。这宫人呢他有通天的本领,怎么不在这两个月内把钱从票号里取走,然后再把自己放了,这不就结束了吗?可能是他在票号那头也不想暴露身份吧,还想五年后悄无声息了无痕迹地取走巨款,这样打算可苦了自己。盛雨亭没有接茬儿,他想知道堂主事受宫人指派到底要干什么?果然,堂主事说出了他们的打算:
       “这些天我们也没闲着,把你查了个底朝天,还真发现了你和你家的秘密,你也有秘密呀!有秘密不可怕,就怕你没秘密,不会保守秘密,不会用秘密交换秘密。我们查到了你的父亲盛轩林,山海关的盛二爷,指使你家的师爷你的老师崔松,勾结临榆县衙和山海关章京,虚开空白印票,任由流民过关,并从中渔利,欺骗朝廷,还向官衙行贿,时间已经很久了,这些事儿你也是知道的,这个秘密够不够大!”
       盛雨亭一听这事他当然知道,他还问过父亲和老师,这么办能行吗?他们告诉他,这也是多年平衡出来的办法。流民经过千辛万苦来到关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入关进东北,不让他们入关,却让他们折返去找县衙,而且最近的县衙就是临榆县了,走回头路引起民变和聚众生事的案例发生了好多起。何况流民聚在县衙,县衙的事就办不下去了,流民或是不来,或是因灾聚堆来,县衙或是没事办,或是办不完,一旦发生饿死殴死事件,更不好处理。守关章京和县衙就形成了默契,办一批盖着空印留着空白的印票,由崔松这样的中人根据流民的情况补添,再把流民的数量和流出地统计好,报给守关章京,再把印票费交给县衙。朝廷有些年份要流民数,有些年干脆不要,办印票也时紧时松,有些时候为加快办理速度,也会给办事的一些小恩小惠,流民没钱交印票费,又找不到保人,用劳作抵顶,盛家就有了渔利。山海关不仅盛家这么干,别人家也这么干。这样的秘密人所共知,怎么能和宫人的秘密相比?又怎么交换怎么保密呢?
       盛雨亭刚要反驳,堂主事又开口了,“你可能要跟我说,印票的事有多少不得已,有多少不得不,大家都这么干,不单我一家,干了好些年了,也没人查。但是——”堂主事说完但是后,摇了摇手里的纸,他加重了语气说:“这事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印票是官家办的,不是你盛家办的,你说说什么时候把权利放给你们了?你们家凭什么?这要看查不查了,认真不认真去查。你得罪了那个人,当然要查要办,那我们一定要追查到底,查你们家捞了多少,盛家贿赂了多少人多少银子,你如果说别人也这么干,上上下下都知道,那我今天就告诉你,有人举报我们就查,没收到举报我们也不知道。你现在就可以举报别人,你举一起我们查一起。当然我知道你是聪明人,这件事儿就是个引子。只要我们不查,你父亲依然可以继续办印票,你家还住在那个院子里,该吃吃,该喝喝,一点也不耽误,他交下的人就交下了,该处处,该好好,别犯了众怒。他老人家也不容易,你同胞哥哥被蛇咬死了,你只不过算咬伤了,不还没死吗?所以我们要你把罪名应承下来,守住这个秘密,你觉得怎样?如果你不承担这个罪名,一样给你定罪。而且你的罪和你父亲的罪一起算。对这个你不要怀疑,现在人证物证都有,你贩卖的淫书禁书,不仅是起获那一捆和一本,还有胡同里一仓库。你算算这有多少金额?流入市场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你也不用担心,我们找不着证人。现在证人很多,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还是最重要的证人。等审断时,会使好些个手段,你承不承认,你的手押儿也一样摁在供状上。”
       盛雨亭真想回骂他无耻之极,但他不敢,如果真要把整仓库里的禁书全算在他一人身上,他可以被判斩立决。以宫人的能力,他们也可以使用任何办法把他的手押摁在供状上,这样的例子他也听过不少。可他仍不愿屈服,只想听他说下去,希望堂主事“安排”的周到一些。果然。堂主事继续说道:
       “我可以告诉你,这鬼地方我只想来一次,一次就把这事儿说开了,你配合,我们就把这事安排周到些,如果你不配合,你的罪名和你家的罪名一起算。但我不希望你们全家都灭了。”
       堂主事的语气严厉,不容质疑。严厉的话说完后,堂主事放缓了语气:“这事你怨我,我也没办法,咱们在一个部门共事,干同样的活儿,感情不谈了,但兔死狐悲的感受还是有的。我不这么办,我也摊上事了,我也没得好,你千万别怨恨我,这都是你的命,摊上了,遇上了这么个人。”
       直到现在,盛雨亭还没说出一句话,堂主事的话行云流水,不容他逆风逆水。果然,堂主事把要说的话说到了终极:“我不难为你,你也别难为我,我来就是要你写份保证书,保证书里保证你知罪认罪,你对所犯的罪行,非常后悔。结尾你必须写上这样一句话,你自愿认罪,没有受到威胁恐吓毒打引诱。我拿着这份保证书向那个人交差。如果刑部庭审时,你按保证书的要求顺利的走下来,你也少吃苦头,如果不按保证书说的办,我们也有办法把你的手印印在供状上,这份保证书,也会交给刑部做判案用。你不用耍什么花招,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不守规矩,稍有偏差就会得到纠正。”
       堂主事说话时,一直把纸当扇子扇,说到这里,他把那些纸捻回去,站起身,走到牢房门口,敲了敲门上的一个小门,小门打开,他稍微放低身子往外喊:“拿笔墨砚来,这儿有纸了,再拿一个马灯。”一会儿,几样东西从小门递进来,马灯带着光亮也进来了。堂主事一样一样地放在笼子边,他对盛雨亭笑笑,“哈哈哈,你要是没什么可说的,现在就写,写好了我让他们给你换个房,好好睡一觉,弄些好吃的,哈哈,你受罪了。作孽呀!”
       他说的作孽,也不知是说谁在作孽。盛雨亭把手伸出笼子,一样一样地把纸墨笔砚拿进去,又把马灯靠了靠。按他的想法,应该是把纸撕碎了,把墨倒掉,把这一块石砚砸向堂主事的狗头,然后大骂宫人,让他下辈子还被阉了!可这些只是想想,他开始摊开纸,磨好墨,完成了他的第一份保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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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2 11:51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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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九

       谁也没想到,策划了很久的演出,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婚礼所代替。
       按照前些天的想法,在阿克敦普及新名是需要一场演出的。仙荣在演出时唱《昭君出塞》,这个过去她演过,平时也挂在嘴边哼唱,词曲都很熟,而春秀则担当《孟姜女哭长城》,这首曲目刚从背书先生那里抄过来,她还不熟悉,她起早贪黑的念叨,就是记不住词,有时背着背着还串词,刚一开头就串到结尾去了。为了效果好,宁可推迟演出,也要等春秀完全背下来。这样一来,春秀感觉压力更大了。
       还有一件事也需要等,按计划应该有一条条幅,从一个高高的杆子悬挂下来,是那种从天而降的感觉。条幅上的字是涂抹上去的,涂抹的材料使用的是碾碎了的萤火虫再加云母粉,兑水搅拌得来的。涂抹还得一遍一遍的来,干了就再涂,一直涂到条幅上的字熠熠发光为止。这也是黄大仙传下来的方法,发光字边晒边涂也需要时间。
       另外,演出也要有个好由头,典式奎说就以庆贺典家烧锅出酒这个理由,人们喝过了酒,会觉得那些发光的字更加神秘,容易传颂。当然出酒也需要些时日,请全堡子人喝酒,酒的用量也少不了。
       典家人因为这些都忙碌起来,正在这个节骨眼上,迎娶申家女儿的事定下来了。典式奎对申南风说:”我们典家要风风光光地迎娶你的女儿,于是原来的打算全部做了调整。
       典式奎以为《昭君出塞》和《孟姜女哭长城》词曲都太悲了,用于衬托发光字条幅还过得去,在婚礼上演出不合时宜。他对仙荣说,不用再背词了,春秀得以解脱,但心里想,不唱《孟姜女哭长城》还能唱个啥,唱神调倒是熟,可没有新鲜感。
       春秀这会儿着急着,仙荣过来告诉她,当家的要咱们俩去十里堡请吕家班,上次庆贺两头石狮子落地的演出就挺好,喜庆还有味道。当家的说了,这次咱们办婚礼,让吕家班演一些男男女女才子佳人天生一对什么的,也符合气氛还能聚人,吕家班常年唱词曲,记得准,不用咱们自己劳神费力,多出点钱或者再加桶酒的事儿,春秀也说这样好,比咱们自己演强。
       仙荣和春秀那边套了马车,就要去找吕家班。式奎拦住她们说,女人家总赶马车,不怕让人笑话。他让得帮驾着车,送他们去十里堡,和十里堡吕家同一方向,还有个鲁家,申南风的女儿已经提前送到了鲁家了。
       现在申南风的女儿已改姓沈,还为她编了一个悲惨的身世,父亲早亡,母亲领着她,母亲刚改嫁去了远方,沈姑娘也得寻个人家安身,迎娶的地点就定在了鲁家,鲁家全当做沈姑娘家的临时娘家。
       得帮先把仙荣和春秀送到吕家,吕班主听说又要请他们到阿克敦的典家演出,非常高兴。他把阿克敦说的非常自然,在他心中,那地方本来就叫阿克敦。
       仙荣把意思向他说了,他悟性很高,理解力又强,连声说:“你就瞧好吧,这出戏我们一定能唱好!”得帮又拉着仙荣和春秀来到鲁家。沈姑娘和典得帮第一次见了面。
       这几天,沈姑娘的眼界豁然开朗,她从生下来,从未走出过申家丁站,在她的世界里,就那么几个人,就那么个地爬子房,她知道的河是浅的,她知道的路是弯的,她知道的树就那么几棵,她知道的草地就是那么大,除此之外,其余的都新鲜。她像刚出了壳的小鸡一样看外面,外面好大好大,一层包裹着一层。过去,她知道早晚要嫁男人,但只知道这个男人就在沿线的丁站里,某一天,某个丁站男人出了单,或是婆娘死了,或是小孩子长成了小伙子,她就要嫁给这样的男人,可得来的讯息是可怕的,出单的男人非老即残,让传信的人都张不开口。
       这几天,她也知道在忙她的婚事,她虽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但她时时在听,她只有听从安排,她知道这是为了她好。她知道,她民人的身份是冒死得来的,要嫁的人家是这一带数一数二的好人家,眼下,瞧这个要嫁的男人,壮实挺拔,憨态可人,她是一百个满意。
       吕家班和迎亲队伍一起来到典家。新娘子蒙着盖头,跨火盆,踏马鞍,扔五谷,吃子孙饽饽,一样一样地来,一直到典得帮家的新房。
       屯邻们早就来到典家过礼吃席看热闹。典家没办流水席,流水席一悠一悠的,先客让后客,聚不全人,影响演出效果,不如现在这样摆了一院子的桌子,凳子不够,还用石头搭些木板,齐齐刷刷地坐了一院子的人。
       上酒了,新烧出的酒,要喝管够!菜却需要耐心地等,来的人太多,一时上不齐上不全,但大家都没意见,反正等着也有戏看。
       戏台就在典家大院大门后面,台口分别竖起两条细木杆,一个杆子上飘下一条字幅,上写“阿哥阿妹阿克顿”,这几个字会发光,金光闪闪地挂在空中,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些字怎么发光闪亮呢?一忽闪一忽闪的,到底是有神出没的人家呀!
       另一个杆子上也挂了一个条幅,条幅上的字是“好山好水好地方”,这两幅字实际是一副对联,背书先生最早的下联是“好水好粮好酒坊”,式奎和申南风商量后就将它改成“好山好水好地方”了,这副对联,一边用三个“阿”,另一边用三个“好”,就把阿音顺到了阿音上了,谁也不会读两个阿再读一个阿(ē)。仙荣一再跟吕家班班主强调,演出时,反复地说这句话,“阿哥阿妹阿克敦”。
       吕班主在演出前,登台讲了几句开场白,他说:
       “今天我们喝典家的喜酒,我想问一句,你们见到新郎官了吗?”
       “见到了!”
       “那我想再问一句,为什么叫新郎官?怎么一当新郎就能升官,还能顶一个带刺的乌纱帽?”
       “对呀,为啥呀?”
       “我告诉大家,结婚三天无大小,就图一个乐,新郎乐大家也都乐。今天来到这里的乡里乡亲,都不要客气了,酒要喝足,菜要吃好,戏要听够。男人一律叫阿哥,女的一律叫阿妹,不管多大岁数,无论什么辈份,今天都是阿哥阿妹。这就叫阿哥阿妹阿克敦!来听我口令,阿哥阿妹阿克敦,我们一起喝一个!”
       “阿哥阿妹阿克敦,我们一起喝一个!”人们被带动了,吕班主进一步简化着口号:
       “阿哥喝一个!阿哥喝一个!阿妹喝一个!阿妹喝一个!阿克敦咱喝一个!阿克敦!”“阿克敦”演变成起杯碰杯的语言。
       吕班主组织的这场戏,唱的也好。先唱《大西厢》,西厢记里的张生和崔莺莺全换成张阿哥和崔阿妹了,第二场,《梁山伯与祝英台》,梁山伯叫梁阿哥,祝英台叫祝阿妹。第三场《白娘子》也是这样的,许仙叫许阿哥,白蛇叫白阿妹,青蛇叫青阿妹。台下听到紧要处,就喊”阿克敦!“、”阿克敦!”阿克敦又变成欢呼用语了。
       典式奎眯着眼睛看戏,他在这场戏之前有个估计,一小半的人已经把阿(ē)克敦叫成阿(ā)克敦了,那是因为典家人本身就挺多,他们还直接带动和影响了其他人。在这次演出后,叫阿(ā)克敦的人肯定要占绝大多数了。
       这个秋天,典家获得了大丰收。
       粮食打了场入了库,另一个好消息也来了。
       赵守尉派人到阿克敦丈量垦田,来了好些人,他们拿着人字形木架丈尺,四角包皮的大算盘,一家一家地丈测土地,来的人都称这里为阿(ā)克敦。典式奎顿时觉得头上悬着的那把剑它飞走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这是私垦合法化了。
       晚上,式奎和云美盘腿坐在炕桌的两边,仙荣把炕桌擦得干干净净,桌上放着烛台,烛台上插着一柱红蜡,形成了一圈红红的暖光。仙荣站在地上,把一个烟笸箩倒扣在头上,笸箩底还夹着几条红辫绳。她扮成官人,从炕桌头上的一叠地契中取下一张,拽着粗声念道:
       “额摩佐领守尉府地券,第一百零贰号。阿克敦人典式奎----”
       “喳!”式奎把右手食指支在炕桌上应道。
       “发给你地券二十埫,永远承种,按年交田赋税,不得抗霸钱粮,私相典卖,致干----致干撤地严究,听到没有?”
       式奎一愣,以为地契上也写着“听到没有?”云美已明白过来,她马上应道:
       “听到了。”
       三个人笑了,仙荣继续念到:
       “照章扣除三成房园井道、路道外,按七折成纳税地一十四埫,每埫按年月交纳税赋660文,不准稍有----稍有----蒂欠!”
       仙荣一叉腰,“知道什么是----是蒂欠吗?”
       式奎故作小声地说:“小的不知。”
       “告诉你……啊,你听好了,倘贻误升科,拖欠官赋,或有不安分等事,查出定即撤地废券。你害怕了吧?”
       式奎仍说:“怕……小的怕了。”
       “怕了就好,只要你交了税,本官不会废你地券的。”仙荣安慰道,“不过,还有一事,你可要记得,如日后无力耕种,转兑他人,须报官另换新地券,以杜……以杜牵混。”
       式奎挺胸说:“小的一家子有的是力气,有能力耕种,不烦大人操这心。”
       “大胆!好好回答本官,要是无力耕种,咋办?”仙荣提高了声音。
       “咋办?”云美一拍桌子,“把三媳妇卖了!”
       仙荣一听,把烟笸箩拿下来,“大姐,你好狠呢,咋不卖大媳妇呢。”
       式奎忙劝解:“好了,好了,谁也不卖,快给我倒碗水,你这大人照顾一下小民吧。”
       典家高兴,新分出来的几户殷家可难办了。守尉府规定,测地以前所欠税款累加折成工役,用于修拓额摩至阿克敦的道路,他们都不肯吃这苦,只好出钱雇人修,又卖了不少地。
       典家购买了殷家三分之一以上的土地,出售最多的是殷洪海,这个大浪子支撑不下去了,试探着找仙荣,让她跟典式奎美言几句,把地收了,仙荣说,我现在就能做主,价格到位了,咱们就可以办地契。
       两日后,一宗地契办结。
       额摩佐领守尉府地契
       立杜绝卖契人系阿克敦人殷洪海,因手下乏困,将阿克敦殷洪海名册地93亩4分,情愿杜绝与阿克敦人典式奎名下,永远为业,过册纳粮,同众言明。地价纹银206两1吊128文,笔下交足,并无私债准折,亦无逼勒情弊。自卖之后,如有来历不明、重复典卖并亲族人等争竞者,俱系卖主一面承管。此系两人情愿并无反悔,恐后无凭,立此图契,永远存照。

       地契的事儿就这样风轻云淡般地解决了,典式奎头上那把剑化成云彩,随风飘走了。典式奎开始审视典家的酒,他理解,酒是备灾用的,一个压力泄去,不能轻飘飘的,要用有分量的东西时刻压在身上,那就是酒。这么大的家业,这么些口人,哪能总是平安无事,难免出个什么意外呀。经历过多次灾难的典式奎,更懂得居安思危的道理。多存些酒,也就积攒下抗打击的能力呀!好在酒是越存越香。
       典家烧锅烧出的酒,大部分都入了酒海,典家又专门为酒海造了酒窖。典家烧酒用的粮食,也是典家自己的余粮,年头好时多烧些,年景差时就少烧,从不买粮烧酒。卖出的酒也是有限的,只用来换回生活的必须品。
       典家人自己喝酒,也并不随便,只有年节时,才喝一些,即便那时,典得石也不能多喝一口。典式奎不时到酒窖里看看,在他心里,有两个愿望,一个是酒存得越多越好,另一个是最好用不着这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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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1 22:54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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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八

       典家烧锅终于烧出了第一锅酒。
       等把先流出来的酒头返回甑锅,典式奎走到出酒口接了第一舀,他把舀子端在胸前,使足劲猛地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肠胃里的容积全部倒空,然后他弯下身子深深地吸着直扑过来的酒气,强烈的气味冲撞了他,就在他周身窜动开来,他又喝了一小口,在嘴里反复地咂摸着,眼睛却已模糊了,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转,大家都看着我呢,他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可是偏有一滴落在了酒舀里,随后就接二连三地下来了,酒和泪水混合在一起,典式奎把舀子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平复了心情后,他吩咐大家继续出酒,带着一小罐酒和一个空碗,蹒跚着来到典家坟茔地,他倒了一碗酒,敬典家的仙尊,酒水慢慢地浸入坟里,像是仙人丈人也在咂摸这酒的味道,他们更像是在对饮,一个说咱的酒是好酒,另一个说有味道是好酒。典式奎又慢慢的走到典家仙嫂的坟头,他喝了一碗,说我先干为敬了,然后给孙妈倒了一碗,他旋转着身子把酒洒成弧线,在孙妈的坟头轻轻地一散,仙嫂啊,你也尝尝典家第一锅酒吧。接着是和典式轮的,我的好弟弟!你尝尝咱家烧锅这味道、这劲道、这力道,比冯家集老家的一点也不差,好像更浓更烈更厚道了,我的弟弟。典式奎来到二媳妇黄仙萍的坟头时,已经醉倒在坟上了,朦胧间,他像是拥着有体温的仙萍,翻转身,又像躺在她那柔软的臂弯里。
       “爹爹!爹爹!你醒醒.”式奎睁开眼睛,是得石在叫他,得石不放心爹爹,骑着马找到这里。式奎在得石的搀扶下爬起身子,他对得石说咱家的酒真是好,只有醉过了才能体会到,能醉却不上头,脑袋瓜子像被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洗透后更灵光,得石见爹爹的神情是清爽了,目光也明澈,便把酒罐和酒碗放进马兜子里,然后把式奎扶到马背上,牵着马往回走。
       式奎问:“酒出的顺利吧?”
       “出两大罐了,等咱们回去,该到酒尾了。”
       “快走,回去套车,给你申大爷送一坛,让他也尝尝咱的酒。”
       从黄大仙到典式奎,再到典得石,三辈人都对申南风好,都和他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典家出了第一锅酒,自然要让他先尝尝,可得石一看天色说:
       “明天去吧,今天有点晚了。”
       式奎却说:“快去快回,让你申大爷今天就喝上。”
       得石忙套好车,拉着酒赶往申家丁站。得石愿意去申家丁站,每次去都能得到一些启示,现在他又想起申南风那句话,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女儿嫁给民人,现如今大哥得帮休了张双妹后,整日里唉声叹气,他有一次跟申南风说,把你女儿嫁给我哥哥得帮吧,申南风一听,叹口气说,不中啊,站人与民人不能通婚,我家要不是站人,女儿嫁到你们典家当然好了。
       得石来到申家丁站,申南风的婆娘和女儿都迎出来,他们说申南风还没回来,这么晚了,三个人都有些担心,得石放下酒坛说我去迎迎,正在磨转马头,申南风回来了。
       申南风走得满头大汗,处于极度兴奋之中,他见了得石,上去一把将他紧紧抓住,因激动浑身不断地颤抖着,得石听到申南风发着哭腔一样的声音:
       “得石,你说过的话还作数不?”
       “作数?哪句话?”
       “你有一次问过我,想把我女儿嫁给你哥大帮子”
       “是说过,可你不是说……你家是站人嘛!”
       “我告诉你,我女儿她不是站人了,就今天,就今天开始,她已经不是站人了!”
       申南风喜极而泣。在得石的印象里,申南风一向是冷静稳重的样子,谁想到啊,也会有这样的申南风!得石忙拉着他进到屋里坐好,让他慢慢地讲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申南风和往常一样,斜挎着装着驿件的包裹,来到额摩站,把驿件从包裹里取出,送到收发的窗口,窗口里的背书先生一件一件地登完记,再把要送的件递出来。
       做完这一切,他跟背书先生打了招呼转身要返回,这时守尉府的一位差官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两本薄册,他对申南风说:”办完了吗?”
       “回小爷,办完了,”申南风答。
       差官指了指收发屋说:“你进里面去!”
       申南风顺从地从后面进去,这是他头一次走进收发件的屋子,屋子里放满了驿件,有一股扑鼻的发霉味道。
       待申南风和背书先生两人站定在窗口,差官把薄册放在窗台上,吩咐道:
       “新来的赵守尉安排,要清理积压的驿件,你们俩今天把积压件逐一造册,分类提出意见,能退的退,能再寄的再寄,实在寄退不了的,放进库房,存一段时间,最后销毁。但有一样,笔笔有踪,登记清楚。”
       积压件贴着后墙摞得有一人来高,申南风和背书先生从头开始,一件一件地取过来,辨认着字迹,分着类别,然后送到窗口前,差官摊开薄册,弓着身子,逐笔登记。
       这些积压件,有的地址写的不全,有的写的不清或者干脆就写错了,有的因水淹日晒发霉等原因,更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往哪里去,有的驿件损坏了,还需重新包扎。差官弓着腰背着光在窗口登记,十分地不受用,他也不愿意进到发着霉味的屋子里,尤其是翻动积压件时掀起的霉味儿,更是让他打起一串串的喷嚏,忍耐了一会儿,他见里面的两个人已经会分类和登记了,就对背书先生和申南风说,照这么弄吧,我还有事儿,说完就离开了窗口。
       没有差官在场,两人也觉得轻松,申南风将窗口的两个薄册拿进屋子里,两人边干边聊,倒是没耽误手上的活。背书先生夸申南风:
       “你眼力好,这个字也能猜出来。”
       申南风说:“还是背书先生你知道得多,见到前一个字,你就知道是这个地名。”
       “你叫我什么,背书先生?”
       “啊,对呀,你那年和两个押役一起来到我们丁站,我见你们都背着书,从那时开始,就叫你背书先生了,哈哈哈。”
       “行啊,就叫我背书先生吧。不过这个背字是多音字,背也可以念成背书先生。我记得你上次说的阿克敦,也念阿克敦,这阿克敦酒叫开了吗?”
       “快了,快了,快叫习惯了”。
       两个人越聊越投机,有说不完的话,这两个人常年过着孤独单调的生活,一旦有对脾气的人说话。那话语就像开了闸的水,可着劲儿地流淌,唠着唠着,申南风问背书先生:
       “我看你人也厚道,知识也多,为啥事儿啊受这罪?”
       背书先生知道这是申南风在问他因什么事而被流放?犯了什么罪?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能为什么?因为一本书。”
       “一本书?一本书也能犯事儿?”申南风大吃一惊。
       背书先生说:“一本书算个甚,因为写错一个字,说错一句话,犯了死罪或者株连九族的都有。”
       “啊,背书先生你是写错了一本书吗?”申南风继续问道。
       背书先生说:“我写不出这样的书,是王士贞他写的,我可没有他的本事。”
       “不是你写的怎么会犯事儿?”申南风刨根问底儿。
       背书先生见申南风这般好奇,今天又难得有这个机会,有人愿意听他倾诉,他也想把自己所受的冤屈说出来一吐为快。
       他原本是礼部的司务,专门负责对伤风败俗类案件的查处。有一天他得到一个线索,京城琉璃厂书肆里悄悄地售卖一种书,这本书就是《金瓶梅全本词话》,这本书的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当然这是个化名,作者真名叫王士贞。
       王士贞可是明朝嘉靖年间的大名士,在山东做官,他不仅文章写的好,还会写小说。他写的小说思想深遂文词练达。
       王士贞的父亲王忬,原为蓟辽总督,收藏有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王忬偶与一个翰林闲谈时提及自己家有《清明上河图》,哪想到这个翰林为了巴结当时的宰相严嵩,转身向严嵩报告了这件事儿,严嵩对《清明上河图》早就垂涎三尺,立马让这个翰林代他向王忬索要,说宰相要你的《清明上河图》,王忬一听不敢不给,又一百个不愿意,最后王忬的儿子王士贞出了个主意,先拖一拖,然后请善摹的人暗地里临摹了一幅,煮成老色,送给严嵩,不料送去的赝品被人拆穿,惹怒了严嵩。
       严嵩以王忬御敌失策为由,构陷他入狱,王士贞带着弟弟到严嵩家门口求情,严嵩不为所动,哥俩只好找严嵩的儿子严世蕃求救,两人在严世蕃门前连跪了两天两夜,最后昏厥倒地,人家也没见他们。
       严世蕃比他父亲还要毒,王忬最初是被判发配从军的罪,但严世蕃认为这个罪远远不够大,亲自指认王忬通敌卖国。最终王忬就死在了这个罪名上,被押赴刑场处斩。
       王士贞悲愤交加,扶父亲灵柩回老家,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王士贞怎么报仇呢?当时严嵩父子专权,满朝文武都是他们的爪牙,想要扳倒他比登天还难,王士贞打听到严世蕃有个特殊的爱好,喜欢看情色小说,于是他专门写了这部艳情小说《金瓶梅》,而且在书的每一页的页脚都沾上了少量的砒霜,再将这本浸满毒汁的《金瓶梅》手稿辗转送给严世蕃,严世蕃一阅之下便不能罢手,挑灯看到深夜。翻书时,他习惯性地用手指沾了唾液翻页,就此慢慢中毒,虽然不是立即被毒死,但也损坏了他的脑子。
       严世蕃中毒后再也写不出当时深受嘉靖皇帝喜欢的青词了,从而失去了宠爱和信任。严嵩也渐渐御前失事,最后,恶贯满盈的严世蕃被斩于街市口,王世贞用这本《金瓶梅》报了血海深仇。
       王士贞写这本复仇之书,因为要投严世蕃所好,加进了许多不堪入目的性描写,也由于过分暴露黑暗和虚无,一直被列为禁书,而且是禁书之首。
       得到这本书正在售卖的线索,作为查办伤风败俗案件的礼部司务,背书先生有不容推辞的责任,当然不会放过。
       他跟踪一书贩子来到了山西人开的昌益徳票号。能在票号交易,说明这一单买卖数目不会小,如果不及时查办,将有一大批禁书流入市场,冲击风化。一想到这,背书先生心里一紧更加小心了。
       书贩坐在一楼天井的茶桌边,慢慢地品着茶,摇着扇,眼睛却时不时地瞄向门口,为了不引起他的注意,背书先生上到二楼,隐在一个大柱子后面,他坐在柱子边的座位上,从天丼边稍一探头,就能把楼下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二楼静悄悄的,没有人来往,天丼旁有几个隔间,隔间的门窗也都关着,背书先生知道,别看这些隔间平时没有人,可一旦有人出入,就是不小的交易,而且交易的不是银两,而是大额的票号。
       这时有个带瓜皮小帽的人走进票号,他向书贩走去,书贩站起,两人默契地走向柜台,这里的伙计不像其他买卖人那样高声招呼,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地响,伙计只是向他们点点头,买家从怀里掏出银票,还让旁边的书贩看了看,然后将银票交给伙计,伙计摊开账本在登记,看样子很快就要交割完毕。
       见此情景,背书先生从椅子上起身,绕过柱子,贴着隔间准备下楼。就在这时,他听见隔间里有人说话:
       “老爷您看好,我们办的是五年期十指秘押,凭的是十指指纹印,只要指纹印对上,五年后连本带利兑付。”
       另一个声音也从隔窗缝里飘出来:“好,好,这样我放心了。”
       背书先生一惊,觉得后面的凸尖声音有点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到过,他继续往前走,这时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正好挡在了他的前面。
       他和第一个出来的人认识,两人的眼光对接上了,背书先生明显地感到接收了一股寒气,这股寒气从眼睛进来一直穿透到心底。
       他们彼此都认识对方,只是这个场合这个场景让他们都错愕得说不出话来。背书先生知道这个人是宫里的大人物,现在穿着灰布长袍,商人打扮,手里卷曲着的一个灰帽,大概是要边走边戴上。
       平时他有特殊的装束,一般人是不可能见到他的,他活动的范围只限于宫里,但也有例外,比如到琉璃厂选戏就得他亲自来。选戏就要坐在包厢里,看对面戏台上的演出。
       背书先生虽供职于礼部,但他官职很小,在宫里并没有机会见到这位,背书先生的业余爱好就是听戏听书,所以他好几次都和这位宫人同场看戏,戏台对面一般只设两三个包厢,也就是说包厢里只有两三个人在看戏,难免同时注意到对方,有时隔着茶扇相邻而坐,想不见到都不行。
       对宫人的特殊嗓音,背书先生也有极深的记忆,戏演到精妙处,宫人会用凸尖的嗓音不自觉地喊好,猛的这一嗓子,让人脊背发凉。嗓子瘆人,但不影响他对戏的理解,他能准确体会出演戏的人要表达的意思,有时宫人还会给唱戏的提出一两条建议,也能说到点子上。宫人这么懂戏,所以才出宫来亲自选戏。宫人评戏论戏,有时正赶上背书先生也在场,背书先生对他独有的嗓音哪能记不清。
       背书先生觉得这位宫人也知道自己。戏里常有一些戏眼,有明眼和暗眼,明眼大家都知道,大多数人都能看出来,而暗眼却不同,有的人听而不见,有的人不明就里,只有对戏领悟深的人才知道,这里面藏着绝妙之处,而同时悟出又同时叫好的戏迷,彼此都视为懂戏的知音,互相看一下对方,表示我们都看出了门道,在认知上相互认可。所以背书先生也从宫人看过来的目光中知道,他大概了解自己是朝中的一个小官儿,甚至具体在哪个衙门任职。
       背书先生和宫人打了这个照面还不说,还有一个对视,宫人看过来的目光阴冷无比,让他打了个寒战。他是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这时他不知道如何应对了,何况他还要继续追踪已交易完毕的书贩和买家。
       背书先生迅速转到楼梯口援梯而下,书贩和买主已出了票号,他不敢往回瞧,他多么希望宫人以为认错了人,或者即便认出了,也认为他是一走而过,什么也没听到。
       背书先生远远地跟着书贩和买家,两人并没有回头回脑东张西望,而是径直地朝闹市走去,走着走着两人突然就不见了,背书先生追到他们消失的地方,发现有条小胡同,他拐进胡同,看见了那两个人。
       此时他们正站在一户门前,一个在开门锁,一个警惕地回头望,回头的和背书先生也是一个照面,也是一个对视,但对面的人目光显然是虚弱的,回避着躲闪开了,目光这么一躲闪,彼此全明白了。
       背书先生立刻返回,回到了街面上,跑向不远的巡差,跟他们说他是礼部的司务,要他们跟着去搜查,还有重赏!领头的差役没有迟疑,招手让大家跟上,鱼贯着来到了胡同。
       此时胡同的那个房门开着,书贩和买家全不见了。这是一处仓库,存放着大量的《金瓶梅全本词话》。虽然没抓到人,却起获了大量的禁书。
       背书先生向上司堂主事交差,堂主事非常高兴,说查获这批书非同小可,还抽出一本交给背书先生,你审阅一下,看看是不是足本,如果是就可以当成甲等禁品上报了。
       背书先生收了书,要回琉璃厂的家里,刚出门就见一个穿着太监服饰的人,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守门的拦他,说要先向堂主事通报,可那小太监怒骂守门人,不长眼的东西,凭我这身儿衣裳你也敢拦,还不快去叫堂主事。
       背书先生把这些看了个真切,仿佛那双阴冷的目光又追到这里,他的预感没错,宫人这么快就找上来了。
       回家的路上他还在想,人家是认出了自己,也猜测自己听到了隔间里的对话,怀疑自己已经知道了秘密。那个小太监来找他的顶头上司,上司明天估计会找到自己,是警告他,让他保守秘密,还是让他和宫人见面,成为宫人的可靠人,无论哪种结果,以他的现状,都不敢违背宫人的意图,可要是成为宫人的附庸,也挺难为人。
       得过且过吧,最好是他能装傻装成没认出宫人,宫人穿着灰色的衣服,长得像的人也有啊,看走眼的时候也有哇,那句话也不一定听得清楚,一般人听到了也不会上心,他想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一切都忘了吧!
       他这么想着来到族人家,族人是他父亲的远亲,背书先生离开老家后就被他父亲送到了琉璃厂,琉璃厂过去是烧琉璃的地方,满人入关后,琉璃窑都搬走了,只留下琉璃厂的老名,这地方聚集了字画、书籍、戏文和典籍的商铺,也开办了几家戏台。背书先生的族人是老户,琉璃早不烧了,老房子还在,背书先生就在这里继续读书,然后考举人进士,最后到礼部当了司务。
       这晚上,背书先生对怎么回答堂主事或者宫人的事儿还没想好,因为有各种假设让他辗转反彻,想到深夜也没想透,索性把那本《金瓶梅》拿出来分散注意力。
       《金瓶梅》他看过许多版本,公开出售的版本是洁本,讲金瓶梅故事,他也看过由《金瓶梅》改编的唱本,今天这个本子是个彻头彻尾的足本,看着看着他就看进去了。
       说实话,王士贞真是文坛高手,把那些人物活生生地写出来,就是淫秽的部分也写的奇高无比,渐渐地他忘了明天的事,一直看到天光拂晓,他才朦胧地睡着了。
       突然就有踹门声砸门声,他还糊涂着,几个凶猛的官兵已经进到屋子里,一个人从桌子底下搜出一捆书,大声说道:“搜到了!搜到了!人赃俱获!”这人又从背书先生的枕边拿走正翻着的《金瓶梅》,嚷道:“看你还能怎么说?”
       背书先生刚要起身,就被两个人顺势拿住,捆了个结实,强拉硬拽拉出门口,他见到了他的上司堂主事,正威严地站立在他对面。堂主事冷冷地说:“你知法犯法,查罪犯罪,还不押下去!”
       背书先生忙喊:“大人,冤枉啊!书不是我的——”就被人拉走,又被押进监牢里了。
       背书先生对申南风说:“这就是我犯的事儿,一本书一个宫人一个堂主事,仅一天一夜,命运就变了。”
       申南风跟着叹气,他同情愤怒感伤。就因为知道了宫人的秘密,那宫人就采取这样的手段,让背书先生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直到现在背书先生都不敢说出这个宫人的名字,估计这个宫人还在宫里当令呢。
       他深深地同情背书先生,转过身子想为他做点什么,但又能做什么呢!迷茫间手一抖,手中的册子掉落在地上,他低头去捡,展开的一页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页纸是一个站丁户的内页,上面写着“田一女,昭通籍”,这个“田一女”,应该是田家的大女儿,她的死亡记录者是两个人的名字,还有并排的两个红手印,死亡原因是病死。这是官家对死去的一个田姓女站丁销户的内页。
       申南风看见这个内页就有了给女儿销户的主意,他安慰了一会儿背书先生,然后分散他的注意力,他对背书先生说:
       “那天你抄写的《昭君出塞》大家都觉得好,还想劳你再抄一个曲子。”
       背书先生想想说:“我可以给你写一个《孟姜女哭长城》,那么长的段子,我凭脑子都能记住,因为这个曲子我最熟。”
       “帮我写下来吧。”
       背书先生就在窗口前的桌子上,展开纸,笔走龙蛇了。申南风在背书先生身后,悄悄地把装订册子的细绳解开,他把自己女儿“申一女”的那页拿掉,又将“田一女”的那页换上,再重新订好。此时,背书先生还在写呢。
       申南风把一段绳头耷拉在胸前,凑到背书先生旁边,像是看他写字,实际上是让绳头落进墨砚里,申南风拉着已经吸了墨的绳头,在田字上往上往下各拉一下,那个田字变成了申字。
       做好这些,申南风又将薄册的首页打开,是册子的总目,每一个站户都列出家庭成员,户主是全名,妻子都是某某氏,儿子也写全名,为以后单列成站丁户做准备,而女儿则一女二女三女往下排。申南风家是三口人:申南风、申白氏、申一女。申南风想用红笔将“申一女”划去,这样总目就和内页对上了,可他现在哪里有朱笔,他又看看站在桌子前的背书先生,背书先生还在往下写呢,他又从窗口往外看,也没发现什么情况,一切正常,他就把中指伸到嘴里一咬,手指流出红色的血液,他把伤口往“申一女”上面一抹,女儿站人的身份就销掉了。
       申南风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把这些情况告诉典得石,他只说出了结论,经过一番运作,他的女儿已经销了站籍。现在要做的是,让女儿快点离开他家丁站。如果得石过去说过的给典得帮当媳妇的话还作数,典家就要快着点儿娶,让女儿有个落身之处。
       得石说再急也得容他跟爹爹说一声,申南风说,得石,你快走吧,你爹若同意,马上让得帮来领人。得石驾着马车往回走,他在路上想,申大爷可真神通,说销户就能销户,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天已完全黑下来,他听见对面有得得得的马蹄声传过来,由远而近,再仔细听是自家的大黑马。他把马车向路边靠了靠,停下来等。原来典式奎见得石还没回来,怕出现什么意外,就骑着黑马赶过来。
       得石讲了销户的事,式奎说:“事是好事,就是感觉太容易了。”
       “估计也是赶上了,或者都运作好些天了,才办成呗。”得石深信不疑。
       “那咱们这就去,商量一下怎么娶他女儿,”式奎说。两人又连夜来到申南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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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1 22:5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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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

       张双妹没能参加孙妈的葬礼。
       她把孙妈推倒在地后,孙妈就一病不起。张双妹的这些行为,彻底地激怒了典家,典家最后决定,施用最严厉的家法,休了张双妹。仙荣把休书和一点回家的费用给了双妹,双妹气哼哼地走出了典家大院,得帮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走远,蹲在大门口不吱声。仙荣把得帮叫过来骂道:
       “你个熊包,平时让人家欺负得连个扁屁都不放,现在人家走了,你倒放挺了,以后再给你娶一房。”得帮就又去干活了。
       张双妹离开典家,回头对着典家大院发狠道,我早晚要回来报仇!
       报仇是以后的事,眼下去哪里呢?回娘家,娘早就没了,那个病歪歪的爸爸嗜酒如命,在哥嫂家呆得都困难,又怎能再容下她这个被休的人。她无处可去,就沿着一条毛毛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正是烈日当头,燥热难耐,双妹胸中的闷气被外面的热浪逼得无处散发,她只有挪动脚步来排解这瘀浊之气,但排出来的不是气,却是湿漉漉的汗水,她感到胸中的浊气越来越重,就这样来到泉眼泡边。
       再说殷洪海把家败得彻底,该卖的都卖了,妻儿早就不跟他过了,他的钱全都交给了赌场和红灯客栈的几个窑姐。最后,他把主意打在了孙妈手饰盒里的那个织巾上。这织巾是白色的,上面用墨笔画了一个圆圈,圆圈旁边画了一棵树,树下重重地点了个黑点。殷洪海分析这图一定是老爷子临死前给孙妈画的,那个黑点一定是藏着东西的地方,而藏着的东西不是什么宝贝就是钱。孙妈大病时,他想和孙妈进行交易,平分这笔财产,可他被得石骂了一顿,又被得帮、得助推出了典家,之后就听说孙妈死了,孙妈一死,留给人间一个秘密。这宝贝到底藏在哪呢?
       这天,殷洪海又被逼急了,又把这幅图拿出来,突然想到这圆圈一定是阿克敦的泉眼泡,泉水涌出的泡子就是一个圆形的,他兴奋地来到泉眼泡边,泡子边可有好多树啊!他挨个在树下挖,一直挖到正午,他拄着铁锹抬手抹去汗水,看见张双妹神情呆滞地走了过来。
       殷洪海是什么主儿啊,见四周没人,一个媳妇自己送到跟前,哪有放过之理?他甩了铁锹,一个高儿蹿起来,冲到张双妹背后,使劲把她往泡子里推,殷洪海用力过大,自己也跟着进了水,带着像井口一样粗的呼吸。
       到齐腰处,殷洪海在水里给双妹脱衣服,张双妹也不怎么反抗,嘴里仍骂着:
       “你个小瘪犊子,使那么大劲干啥?”
       这种骂法,两人都很受用。经泡子里的水一激,双妹感到凉意顺着双腿倏地一下把胸中积压的热气瞬间挤压了出来。殷洪海显然被骂得受到鼓舞,加大了力度,一件一件地把双妹的衣服扔进了水里。殷洪海见还顺利,以最快的速度脱了自己的,把衣服同样扔进水里漂浮着。殷洪海就在水中把张双妹游戏了个够,最后把双妹抱到水岸的泥滩上,两个人就在泥里翻滚着,喊叫着弄得像两个泥人在打架一样。最后,两个人又滚到水里才分开。
       他们捞起衣服,晒在岸上的草地上,裸着身子,重新摊在岸边。
       殷洪海问:“你是谁家的女人?”
       张双妹说:“殷大少爷,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典家的大儿媳妇,刚被他家休了,没地方去。”
       殷洪海好奇地看了看,没看出来,就问:
       “典家大儿子叫啥呀?”
       张双妹火了,气哼哼地说:“叫啥我告诉你,老大叫典得帮,老二叫典得助,老三叫典得石……我说的对吧?”
       殷洪海说:“看来你真是典家儿媳妇,怎么……”那意思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后半截话没说出来。
       双妹说:“就兴你殷家大少爷这样,就不行我这样了?”
       殷洪海觉得她说得有理,就说:“也对,人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我们这不都跑到泡子里边了。”
       双妹把她怎么和典家结怨的事说了一遍,殷洪海说:“原来孙妈是你给推病的,推得好,只是推得快了点,要是晚一些,我可能会发财。”
       殷红海接着把那已被水浸过的图拿出来,和张双妹分析起来,张双妹立即来了精神,两个人穿上尚未干透的衣服,在树下接着挖,挖呀挖,太阳灼得他们脊背火辣辣地痛,他们也不顾了,草叶像锯齿一样去划他们的腿,他们也不顾了,蚊虫叮在胸前背后,他们也不顾了,一直挖到太阳落下,他们还是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只好气哼哼地去了红灯客栈。
       这额摩镇的红灯客栈,原来是许大鼻子经营的,主要目的是作为绺子的联络点,负责绺子和外界的联络,以免什么人都直接上山。还有就是观察来往住店人的来头,遇到有成色的,向山上通风报信,绺子可以在半路上动手。
       过去这客栈主要由渠师爷掌管,许大鼻子死后,老月岭盘云洞的绺子就散了伙,剩下几个跟渠师爷经营这客栈,红灯客栈做的不全是正经生意,放赌是一项,殷洪海的大部分钱都输在这里,还有一项就是吸引了一些半明半暗的窑姐,抽些铺钱。
       殷洪海是这儿的常客,现在又把张双妹领到这里。第二天,殷洪海就引了一个做皮货的生意人进了屋,皮货客看了双妹的脸盘似乎不太满意,殷洪海把双妹拉过来,把她那肥臀对着皮货客,肥臀把裤子绷得紧紧的,浑圆的曲线立即把皮货客圈定了。殷洪海还在屁股上拍了两下说:
       “这娘们多有味!”
       皮货客笑了,殷洪海对张双妹说:
       “你好好陪着这位大爷,以后你就吃这碗饭了。”
       从此以后,张双妹成了窑姐中的一员,殷洪海成了她的保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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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发表于 2023-11-1 19:05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昨天没看,今天一下子看了四节过瘾。
尤其是往青蛙嘴里放咸盐,在我的《月桂家故事坊里》有一个相同的梗故事。只不过,我那是往癞蛤蟆嗓子里放咸盐。看来民间有些小把戏还是源远流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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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发表于 2023-11-1 14:09 |只看该作者
阿克敦,就是现在的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敦化市,被誉为清祖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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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发表于 2023-11-1 13:5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1-1 14:06 编辑


                                                                                  二十六

       孙妈在典家做了管家婆。
       典家对殷洪海已不存在什么顾虑,而对得帮的媳妇张双妹,式奎觉得也不必做什么解释,看她有什么反应再说。
       殷天朴出殡的日子到了,尽管发生了搜查事件,但式奎仍到殷家做了祭拜,殷洪海一脸尴尬,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式奎也不看他,行了礼从容走出殷家。这时,看到孙妈领着春秀穿着素色衣服站在殷家大门外,两个人都泪眼涟涟的样子。
       原来,孙妈把春秀的身世告诉了她,春秀想到平时殷天朴对自己慈爱的样子,不觉得流下了热泪,两个人不能进殷家,就到大门口来吊孝,孙妈和春秀目送送葬的人群走出视线,才折转身子。
       第二天吃早饭时,式奎向典家人宣布了孙妈正式担任典家管家婆的决定。
       孙妈开始熟悉典家的业务,她走到得帮家房门前时,听到一个女人高声大嗓的骂声,孙妈停住脚步,里面的声音听得真真切切。
       “典得帮,不,你个项三,你个大帮子,硬贴在羊肉身上的狗肉,你以为你是什么大瓣蒜,傻乎乎地当个打头的,自己出那牛马力,还让别人跟着你受罪,你好赖不知,狗屁不是。”
       接着,就有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孙妈明白过来,这是张双妹正在骂他的憨丈夫得帮呢,忙走进门去劝,这张双妹正在气头上,见到孙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孙妈本来就快人快语,刚说一句“得帮家的,你消消气。”双妹又对她开骂了:
       “这儿有你什么事,你也是羊肉上的另一块狗肉,往上贴乎啥,我爹就不是爹,她姨就是姨了,欺负人还想怎么欺负。”
       孙妈受到这么一顿抢白,怒气也上来了,她冲着得帮说:“大帮,你也是个大老爷们,愣让一个女人家摆布着,怎么能容你媳妇这么破马张飞的?”
       得帮那嘴唇碰了碰,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吃力地挤出两个短音:“啊,哦。”
       “你说谁破马张飞?”双妹已经冲到孙妈面前,拉扯着孙妈,“你不是破马张飞,你满嘴喷粪,说的是人话吗?你当年的那张小蜜嘴哪去了,把我骗到典家来当牛当马,受这窝囊气,你个老杂毛!”
       孙妈气得浑身颤抖,说:“你说谁是老杂毛?“
       两个人厮打起来,双妹一使劲,孙妈一个趔趄就被推倒在门槛上。
       从此,孙妈就只能躺在炕上,整日和汤药为伴,那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式奎让孙妈好好休息,说管家的事让仙荣干吧,你支支嘴就行了。孙妈虽然靠在炕上,但仍指挥着针对殷家的一场反击战,出招那是又准又狠。
       孙妈请式奎尽可能倒出房子。式奎就把仙萍的那个屋子倒出来,他或是住在云美那,或是住在仙荣那。孙妈也挤进了春秀家,把黄大仙的屋子也让了出来。仙荣又把私塾的学堂临时改建成住处。然后,她在殷家的长工算完一年账的第二天,开始承诺给好地抬高工价,把殷家的长工招到了典家。接着,在春耕前,抬高了短工价格,实行一天一结算,吸引了大量的短工。
       殷家大少爷殷洪海本来就是个好吃懒作的主,缺少管理具体业务的能力,又被李管家骗了一回,整个殷家子孙谁也不干活,全靠供养,这下子乱了套。地只种了一半,余下的一半只好采取谁种上给谁一半的办法,到了铲地时就更是难题频生,殷家哥几个吵得面红耳赤,老少婆娘和妯娌们更是抓挠到一起。没到秋天,已经分家了。
       殷家现有的房子各住各的,土地分了份,连同青苗一起抓了阄,一次就分掉了。所有的公用家什器具全部分掉,分得个彻彻底底。殷家大院的围墙被扒得一段一段的,幸运的部分仍被围进了小院还能继续当墙用,不幸的部分扒掉了,变成了各家出入的道路,泥墙被捣碎垫了路,石头被取走用于修新围墙。剩下一截截小段残余的院墙,孤零零地戳在原址,倒像是纪念碑一样,记录着这里曾经有一个大户人家。那两座石狮子没法平分,就卖给了典家。
       给殷家分家当中人的乡邻见证了这内部纷争分崩离析的场面,无不感慨万端。不无幸灾乐祸的人们开足了所有的传播能力,尤其是“屯不错”庞木匠更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殷家分家的故事被演绎得惟妙惟肖、妙趣横生。
       典式奎目睹着这一切,他没有一丝喜悦,却有如芒刺在背,十分紧张。他开始审视典家大院,不禁脊梁沟发凉,我的天啊!如果典家像殷家这样分家,那后果要比殷家还要严重。典家是连体房,各家连个灶房都没有,如果分家,还不扒得千疮百孔,他不禁想起黄大仙建房时的那句话,“这样的房子,将来也没法分家。”
       从不张扬的式奎专门请了一伙秧歌班子,吹吹打打护卫着两尊狮子安置在典家大院门口,一家人都到门口看石狮子就位。典式奎拿过来一个石匣供在院前已摆好的桌上。式奎把石匣盖打开,里面露出典家的家谱。式奎领着大家拜完家谱上的列祖列宗,就在两尊狮子的护卫下,对全体典家人开始了训戒:
       “今天呢,殷家门前的两个狮子搬到了我们家门口,这是我年轻的时候,为殷家人雕刻的,从老月岭上运下的石料,我们一点点整整雕了一冬天。当时,我们是为殷家做工,为了还清欠人家的几两银子。现在我们典家家业大了,超过了殷家,可你们知道,殷家早在几年前,是多么大的家业。创业容易守业难,要想建立大家业,那就得一点点地积累,一点点地奋斗。但要败一个家业,那是非常快的,你们这些天都亲眼看到了殷家的分裂和衰败,我们要吸取他们的教训,要时刻记住,如果我们不吃苦,不使劲,不抱团,一样会败家的,会衰落的。你们说,我们能败家吗?我们能衰落吗?”
       典式奎冲着典得帮问:“大帮子,你说我们能败家吗?能衰落吗?”
       典得帮瓮声瓮气地说:“不能!”
       “二柱子呢?”
       典得助说:“不能!”
       “老三石头儿?”
       典得石:“不能!”
       “老四墙头儿?”
       典得强:“不能!”
       “老五地头儿?”
       典得地:“不能!”
       “老六小仓子?”
       典得沧:“不能!”
       “老七小舟子?”
       典得州:“不能!”
       “老八小斧子?”
       典得府:“不能!”
       “老九风起?”
       典得风:“不能!”
       “老十雨后?”
       典得雨的声音稚嫩,回答却很干脆:“不能!”
       式奎激动地说:“我典式奎发誓,要带领大家拧成一股绳,把典家的家业做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牢棒。要在这阿(ā)克敦开辟出一片新天地,要在这阿(ā)克敦站稳脚跟,要在这阿(ā)克敦繁衍子孙世世代代,让阿(ā)克敦人和阿(ā)克敦以外的人都对我们典家竖大拇指。”
       典式奎故意连用几个‘阿(ā)克敦’,还有意加重了‘阿(ā)’音的力量,在场的人刚听到阿音以为听错了,连说几遍大家都听出来,这是故意这么发声的,正在疑或间,典式奎郑重宣布:
       “从今天起,我们典家人把堡子名就叫阿(ā)克敦,不能再叫阿(ē)克敦了,一定发阿音。阿(ā)克敦,刚开始不习惯,觉得绕嘴别嘴,叫开后就叫顺了,要坚持说下去,一阿(ā)到底,不仅咱典家人说阿(ā)克敦,还要带动全堡子的人说阿(ā)克敦,要是有人问为啥?你们就说图个吉利,大家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那好,我们一起说几遍。说,阿(ā)克敦!”
       “阿(ā)克敦!”
       “说,阿(ā)克敦!”
       “阿(ā)克敦!”
       “说,阿(ā)克敦!”
       “阿(ā)克敦!”
       齐齐的声音吸引了刚要离开堡子的秧歌班子,他们是知道阿克敦新名字的第一批外乡人,他们说感觉阿克敦这么叫,咬得上字,用得上力,感觉挺舒服的。
       孙妈病得厉害,几天水米未进,最后时刻,拉着春秀的手舍不得撒开。她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因为她还有许多话要说,她就不停地说下去,一会明白,一会糊涂。这会,她又把春秀当成了殷天朴,孙妈说:
       “大少爷,老爷,我又去了大柳树,又看了那盘旧磨,那磨盘……是我们的家?”
       春秀听得不明白,但很真切,她凑近了急切地问:“妈你醒醒吧,你到底说什么呀?”
       孙妈又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一样,认出了春秀,她又说:“春秀,妈扔下了你,要去找你爸爸了,他怕我找不到他,还给我画了一张图呢!”
       说着又昏死过去了。
       这时门外有得石和人争吵的声音:
       “你给我滚,我们不想见到你。”
       只听那人说:“让我见一下孙妈,我和她有笔大交易,你们也会有钱的。”
       “少扯犊子,”得石怒不可遏,“你个无赖,快滚!”
       春秀出了门,只见得石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得帮和得助两个人架着一个头发蓬乱的人走远了。
       春秀问:“谁呀,你这么生气?”
       得石说:“是殷洪海,咱妈都这样了,他还来气妈,说什么有笔大交易,咱们也会有钱,三吹六哨的。”
       得石说到这,突然发现孙妈的头向一侧歪了过去,忙过来查看,春秀也随着来到孙妈跟前,孙妈咽了最后一口气,带着遗憾去了。
       典家为孙妈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孙妈也被葬在典家坟地,一家人又给典式轮、黄大仙、黄仙萍的坟培了土。
       一场请神活动隆重举行,这是在大门影壁后的土坛上进行的,只见黄仙荣手举着单面鼓,用力击打着,边舞边唱道:

       借问青天为哪般呢
       黄仙翻身就下了天
       鹿神附着典家郎啊
       本仙请你到坛前啊啊啊……

       得风和得雨跟着出场了,他们是仙荣培养的新迎手。新迎手仙童般打扮,仙童般模样,一招一式更是惟妙惟肖,两人且歌且舞起来,几束烟火随之升腾。
       在云美的扶持下,典式奎走到坛上的那把太师椅前坐定。
       先是东字辈的依次跪拜,
       接着得字辈的男女跪拜,
       然后是云美和仙荣跪拜……
       那天,从太师椅上站起,又走下拜坛的典式奎没有回到房内,而是走出大院院门,沿着院墙慢慢地绕了起来。走着走着,就把那圆月走得更高远了。
       每月十五的月亮都很明亮,今天的月亮就更清亮一些。他有一种冲动,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就是想向谁诉说,想来想去,他明白了,他要诉说的对象就是他的老丈人——黄大仙。他要告诉仙人丈人,他一个无处立身的穷小子,拉家带口从关里可可怜怜地来到关东,创建了能绕着这么长的院墙走上一圈的家业,真是恍然若梦。
       他不知不觉地离开院墙,向着典家大院对面泉眼泡边上的山坡方向望去。那里有黄大仙的坟,有他弟弟典式轮的坟,有他二媳妇黄仙萍的坟,前不久,又埋进了为典家作出突出贡献的孙妈。他知道,这坟里的人都是应该和他一起分享胜利果实的,可现在他们却住进了那里,甚至黄大仙和仙萍住进的只是他们的衣服。
       当时,把黄大仙和孙妈埋在典家坟地还不合规矩,可典式奎非要这样做。他认为,典家能在关东扎根繁衍,岳父黄大仙和孙妈是重要的起特殊作用的人物,理当葬在典家坟地里。可这要有个说法啊,典式奎自有他的办法,在安葬前他分别主持了两个仪式,加认黄大仙为典家仙尊,加认孙妈为典家仙嫂,这才合情合理了。
       此时,天空是寂静的,大地是寂静的,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沉默着等待着,典式奎突然想用神调的腔调喊上几句,告诉他们我典式奎想念你们。他这样痴痴地想着,嘴里念道着,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那盘旧磨。在清凉的月光下,石磨发着清冽的灰灰的光,他又想起和老丈人的对话,看这石磨可有年头了,它是从哪里来的呢?看样子这过去有人住过,不知为什么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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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发表于 2023-11-1 13:5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1-1 13:59 编辑


                                                                             二十五

       孙妈要来典家大院找份差事,是孙妈和春秀商量后提出的,孙妈年龄还不算太大,是个非常能张罗的人,认识人又多,各种关系都有,春秀猜想,他公公婆婆一定会同意,这样和姨妈能住在一个院子里,朝夕相处有个照应,否则,让姨妈一个人到哪去呢?谁想,这事一提出,就把式奎和云美给难住了。
       典家也确实缺少孙妈这样的人,就是凭孙妈这些年为典家所做的事,也不应该拒绝这个要求。但典家也有难处。
       一来,得帮的媳妇张双妹在三个月以前,向婆婆云美提出能不能让她那个打猎的爸爸来做长工。张双妹出嫁后,猎户张和儿子、儿媳的矛盾进一步加大,张双妹见典家也缺人手,长工待遇又好,就提出了这个要求,式奎和云美考虑到双妹本来就顾娘家,曾发生过背着典家往娘家背黑豆的事,如果她那嗜酒的爸爸再来这里,那双妹就更不会把心思用在典家了,这个头一开,其他媳妇要是再提出什么,不好应对,就婉言谢绝了。现在自己亲生儿子的媳妇把姨妈介绍到典家,和双妹那就不好平衡,弄不好,双妹再在得帮那吹吹枕头风,说亲生的就比后认的受优待,矛盾会更突出。
       二来,孙妈刚被殷家辞了工,典家就立马接收下来,能不能引起两家的矛盾呢?尤其是那个殷洪海,一直就不与典家为善,能不能变本加厉激化矛盾呢?式奎和云美商量着,不知如何回答春秀。
       春秀哪里知道公公婆婆有这么多难处,她觉得有这么个能干的姨妈,怎么也能在典家找点事干。她拉着孙妈的手,让她先休息一会,等着公公婆婆的安排。孙妈就在饭堂边上原来准备留给黄大仙的房间住下了。
       孙妈是个闲不住的人,进了屋子就开始打扫这个房间,那半透亮的窗户纸再不擦就擦不出来了,她打了盆水,放在这间房子的灶台上,看着这个灶台,甚感奇怪,都说典家的住房没有灶间,可黄大仙的房里竟然修了一个很大的灶台,这屋子连着饭堂,饭堂那边才是一个很大的灶间,这个灶台有什么用呢?这个灶台的灶口又一点做饭的痕迹也没有。看到这,她就趋前搬动了灶上的锅盖,那锅盖很沉,挪开后,孙妈大吃一惊,原来锅盖下面黑咕隆咚的,竟没有锅,待孙妈定神细瞧就看出了门道,灶台里面是并排的四个大陶罐,打开一个盖子,里面装着黑乎乎的东西。
       孙妈见过世面,她大体猜到了那一定是典家藏的火药。都传黄大仙和许大鼻子是被火药炸得同归于尽的,看来是假不了了。
       这时,一阵噪动的声响从外面传来,乱哄哄的,还有人喊马嘶的声音。孙妈走出房门看到院子已被官兵包围,殷家大少爷殷洪海领着官兵,正在院门口和典式奎理论,孙妈支着耳朵听明白了,原来是殷洪海领人来查抄典家藏火药的。
       朝廷有规定,私藏火药者治重罪,典家的危险就在眼前。孙妈立即回到黄大仙的房中,对着那个大灶台想起办法来,有了,她来到大灶间,拨起一口大黑锅,吃力地搬到那个灶台上,把锅安好,又返身撮了一些草木灰放在灶口,摆成刚做完饭的样子,又胡乱地在灶台上放了一些吃饭用的家什,最后还觉得不放心,又把灶间的一泥盆白菜汤倒进锅里一半,然后把汤盆放在锅盖上。
       刚刚做完这一切,官兵搜查就开始了,孙妈怕殷洪海怀疑,躲进了春秀的房里,拉过春秀的女儿月娥,耳朵却听着外面的动静。
       官兵们来了许多人,一排兵士搜查一排房子,当官的守尉亲自带人查看尚未完工的私塾学堂,把典家大院翻了个遍。
       最急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殷洪海,他希望抓住证据一举把典家置于死地;另一个是典式奎,他最担心黄大仙的房子里出了问题。但在那房里走出的兵士并没有查出什么。
       最后,跳大神用的脚踢机关里还是查出了几粒磷药丸,殷洪海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拼命地对守尉嚷道:
       “老爷,你看这是什么,这不是……”
       这时,人群里走出了仙荣,只见她抢过那几粒磷药丸,顺手扔进嘴里,顿时一股火焰从她嘴里喷出,火焰过后,她那鲜红的小嘴竟没有任何烧伤,官兵们都看呆了,仙荣还在那里晃着脑袋气着殷洪海,把那鄙夷和嘲笑表演得淋漓尽致。
       殷洪海灰灰地无话可说,他干咳了两声,溜之大吉。
       没抓住狐狸,反而惹了一身骚。他原想来个一举两得,不仅可以一举灭了典家的威风,还可以在殷家内外树立威信,结果适得其反。这下子,整个阿克敦全知道了殷洪海的阴险用心,父亲尚未入土为安,就急不可待地赶走管家婆,诬告典家,真是恶毒至极。
       守尉姓赵,叫赵敦咸,山东莱阳四家楼人,生于官宦世家,进士出身。二十多天前,二十多岁的赵敦咸来到额摩镇,在额穆赫佐领治下任守尉。佐领和守尉都是军事官职,其实,八旗制度就是军民合一的管理制度,清朝在南方实行分省制,以省为地方上的最大行政区域,下设府、县,但对东北、蒙古、新疆、青海和西藏等地,采取了和内地不同的行政管理办法。在东北,有很多地方,是八旗军指挥和府、州、厅、县并行管理的,对那些尚未形成行政规模的地方,仍由军事首领代管民政职能。遇有战事,在旗人中紧急召集披甲人,披挂上阵。和平时期,旗人过着正常的家居生活。在京和分布在各省的旗人有固定的俸银和俸粮,在边疆的旗人则没有食俸,允许他们开垦旗田,招随旗人和民人耕种。赵敦咸这个守尉,就是在佐领的领导下,专门负责额摩地区的民政职能,为此,还专门设了守尉府。搜查典家私藏火药一案是守尉府的第一个案子,也是赵敦咸上任后第一次办案,所以,他很重视,亲自带兵来了。
       赵守尉见举报不实,想是两个财主有隙,利用官府来报私怨,就要安慰典财主几句,他对典式奎说:
       “典财主,我们是公务在身,有举必查,还请你理解。”
       典式奎见守尉态度和缓了,忙说:“守尉大人,没事更好,没事更好。”
       赵敦咸对典式奎颇有好感,没想到,深山密林所包围的地方,还有这么有远见的财主。看那学堂,修建得有模有样,于是,他问典式奎:
       “你这私塾,请的是哪里的先生?”
       典式奎惭愧地说:“不怕大人笑话,我家私塾刚修完,还没请到先生。”
       “噢,这里文化人不多?你能把你们堡子的名字写出来吗?”
       典式奎过去在沧州冯家集为记烧锅账学了一些字,到阿克敦后跟黄大仙和黄仙荣又学了些,总的来说,认的字还不多,会写的更少些。但堡子名还是会写的,他蹲下身,拾起一截树枝,在地上写下“阿克敦”,写完,站起身,再退后,让守尉看。
       赵敦咸轻声念道:“阿(ā)克敦”。
       典式奎想纠正,应该念“阿(ē)克敦”,忽然灵光一闪,还是念阿(ā)克敦吧,阿(ē)克敦离鄂多哩太近,眼下,火药的事过去了,但殷洪海把多年的平衡打破了,这私垦的事,在禁地旁私垦的事,在皇家祖地旁私垦的事会不会让这个守尉……看这守尉长得慈眉善目,面容清朗,最好能给阿克敦,给我们典家带来好运,你说念啥就念啥,反正你官大,“对,阿(ā)克敦!”典式奎脱口而出。
       赵敦咸对着地上的三个字点点头,又向远方指了指:
       “你可知道,这里离江多远?”
       这个问题让典式奎很难回答,这里往前是鄂多哩,鄂多哩紧邻着江边,他和老丈人是去过的,他是知道的,实话实说,那就是私闯禁地了。可是,说不知道离江很近吧,又是假的。于是,他没直接回答问题,就说:
       “大人,我们阿(ā)克敦堡子里的人就在这附近生活,出门也只上额摩镇办事,别的地方我还不知道。”
       他又一次说“阿(ā)克敦”,想让守尉对“阿(ā)克敦”加深印象,果然,赵敦咸下面的话,也说成了“阿(ā)克敦”。
       “如果我没说错的话,阿(ā)克敦应该离江不远,距去乌拉去珲春去宁古塔的驿道都很近,水路、旱路四通八达,还有大片荒地没有开垦,是个好地方啊!”
       守尉把大片荒地没有开垦,当成好地方的标准,从他的话里,典式奎听出点意思。但转念又一想,这个守尉恐怕不知道前面是禁地,而且是皇家祖地,所以,才以为可以通到江边。如果知道了,他可能不会这么说了。看他年纪轻轻,像是个刚上任的官。不管怎么说,今天的灾难过去了,平衡打破后,也没引起轩然大波。于是,他也应和着:
       “是好地方,大人。”
       赵敦咸带兵回额摩去了。
       式奎见官兵走远,连忙赶到黄大仙住房,见到孙妈摆的迷魂阵,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来到得石家里,对着孙妈就跪了下来,孙妈连忙把他扶起来说:
       “可别这样,折煞我老婆子了!”
       “不不不,你受我一拜!”式奎说,“你救了我们典家一大家子啊!”
       典式奎招呼得石两口子好好招待孙妈,他说他马上要去申家丁站,得石说,有啥事,我去吧。式奎说,不用你去,我和你申大爷唠唠嗑。
       式奎知道,老丈人顺风耳千里眼,得益于有个驿站的朋友申南风。驿站收发信件、传递消息,还送公人和流犯,国家大事政况民情南北要闻,每天都传来传去,再加上申南风分析问题有见地,老丈人很信服他。今天,守尉到了典家,应该把最新的情况告诉他,让他给分析分析。
       申南风听完典式奎的叙述,想了想说:
       “我看是好事。我朝对关东是封禁还是开禁,一直处于两难选择中,封禁是为了保住大后方,一旦中原有事,可以退回老家,重新再来。所以,在盛京还建了留都,在各处围了许多封地。日子好过时,封禁得更厉害,不在乎那点地赋。可是,一遇到天灾人祸,就不得不解禁,即便不解禁,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流民你让他哪里去?只有去关东,不是有句话嘛,死逼梁山下关东,不让进关东,流民就上梁山了。
       可近些年,情况变了,不再是天灾人祸逼着解禁,是好多新情况需要开禁呢。八国联军进了北京,我大清才知道洋人的厉害,有识之士开始向洋人学习,这需要开放的心,走开明的路。再封禁,会更落后。现在我朝边疆危机,列强虎视眈眈,也需要增兵增民,固土安边。再说,垦荒放荒,也能增加地赋,缓解困难。何乐而不为呢。开禁是大势头,至于私垦如何合法,各地方都有很多先例。我看你们阿克敦就差合法这一步了,早晚的事,你也不用着急。
       “现在的吉林将军是鼓励放垦的,他任用了一些有胆识的人在主管垦荒之事。我听说,新成立的守尉府来的这位赵守尉,也是吉林将军亲点的,他不会难为你们阿克敦的。”
       典式奎听了申南风透彻的分析,频频点头。他觉得申南风说得入情入理,再想到赵守尉的话,就更有了信心。他又向申南风学起故意把阿(ē)克敦读成阿(ā)克敦的事,申南风笑着对典式奎说:
       “你可真行,敢引着守尉说错话。我看就将错就错吧,以后就叫阿(ā)克敦。”
       式奎说:“你知道这么叫,全堡子都能改过来吗?”
       申南风沉吟道:“我看全堡子都得用新名字,阿(ā)克敦是阿克敦,鄂多哩是鄂多哩,两个地名不要混着来。如果将来放垦了,两个地方全都放当然好,如果单放阿(ā)克敦不放鄂多哩,这也行,可别是鄂多哩和阿(ā)克敦算在一起当成一个地方,一起禁垦了,那麻烦事儿可就大了!”
       “是啊,是啊,”式奎说,“是得把全堡子的人都别到阿(ā)克敦上来,可是能做到吗?全堡子的人怎么会突然叫阿(ā)克敦了呢?这可不像在我们典家我说了算,我把家人叫过来说一声,从今以后咱们堡子就叫阿(ā)克敦,谁也不能叫阿(ē)克敦,那些邻里乡亲,还有别的堡子的人,他们不会听我的。会问好好的阿(ē)克敦叫着,为啥要改成阿(ā)克敦呢?叫多少年了,一朝一夕不好改呀,也不能告诉他们为啥改,像殷家殷继海这样的,他还会怀疑你的真实目的,把鄂多哩禁地的事抖搂出来,就更坏事了。”
       申南风说:“你分析的在理,所以要想办法,不知不觉自然而然地纠正过来。”
       典式奎顺着申南风的思路想下去:“嗯,阿(ē)克顿的阿(ē)字有点像饿,饿,谁愿意受饿,谁愿意挨饿,饿是不好的,不如叫阿(ā)多好听。”
       申南风打断他:“还是勉强,解释也费力,必须得让大家自然而然地顺过来,慢慢变成习惯。不能生硬,也就是说,要巧妙些,让人感到自己一说阿(ā)克敦就透着一种自豪,而叫阿(ē)克敦就显得不入时。
       “这怎么……”式奎支吾着,奋力地想着。
       “比如说你典家的酒,一说阿(ā)克敦产的酒,就显得这人懂酒,而一说阿(ē)克敦产的酒,就说明这人不懂酒。”申南风试探着。
       式奎听着有点意思,但再一琢磨,还是有点绕,他轻轻摇了一下头:“还是没明白。”
       申南风自己倒是明白了一些,他这么一点点的启发,真的启发出了想法:“再打个比方,比如有场戏,很吸引人,值得大家津津乐道反复回味,戏里边有那么一两句台词,让大家反复传颂,不自觉地就顺口说出来,当然也让人记住了。这句话就是阿(ā)克敦人这么这么看,就显得这人聪明,反过来说阿(ē)克敦人这么这么看,就说明这人有点笨。”
       “好是好,可哪有这样的戏文。”式奎叹道。
       申南风继续着他的思路:“我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背书先生,他满肚子装的全是戏文,他背来的书又有许多戏本,只要他帮忙,这个问题就能解决。”
       式奎说:“上次《昭君出塞》的戏文,还不是你从他那里得到的吗?《昭君出塞》和我在山海关孟姜女庙听到的《孟姜女哭长城》的调子倒是很相似,都是那么打动人,能唱到心里去。要是这位背书先生能有好戏文,把全堡子的人给感染了,就会把阿(ā)克敦的说法立起来。”
       “现在我们就去找背书先生!”申南风兴冲冲地抓起帽子,要和式奎一起去,式奎见申南风这般替自己着想,像比自己还要急切,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一遇到这种情况,他又想到仙人丈人,要不是他结交的好人缘,也不会有这么个乐于助人又有能力的好朋友。两个人同骑一匹马,向额摩索罗驿奔去。
       到了驿站,式奎拉着马等在外面,他对里面居然有背书先生这么个人感到好奇,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肚子里面全是书,背上还背着书,就在这个小屋子里,收驿件发驿件,如果有机会,他好想见到真人。他等了好一会儿,申南风出来了,携带的驿件已交换过。
       申南风把式奎拉过来,式奎牵着马紧紧跟上,他们走到拐弯处,申南风才扭头小声说:“行了,背书先生说他找一找,编一编,争取达到咱们要的效果。”
       式奎见申南风兴奋的样子,也高兴地说:“太好了!”不过他转念一想,还有些担心:“背书先生在这驿站里,而赵守尉又管着驿站,背书先生能不能把咱们的真实想法告诉他呀?”
       “不会!不会!”申南风坚定地说,“我没说堡子名要改,我只跟他说,这种酒叫阿(ē)克敦,大家都叫习惯了,可最近风水先生说,‘阿’通‘饿’,不吉利,想叫个新名又怕叫不开,叫不响,瞎了酒。就想到只改一个音,改音叫阿(ā)克敦酒。”
       式奎说:“这么说好。”
       申南风告诉式奎,教书先生说新来个守尉,不知这个新官管的宽不宽,严不严,他再观察几天,找机会,把戏文抄好,上下句改动的地方也一并改了,改完后,包成驿件的样子交给申南风。难得两个人都这么上心,考虑的又是这么周到,典式奎心里好不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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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

       殷天朴回家就病倒了。
       挖坟、下套这等最下作的事全让他的大儿子殷洪海干了。不仅干了,还让全堡子的人都知道了。殷洪海已长成了一棵歪脖树,直是直不过来了,砍又下不了手,只能任其歪长歪活。
       他又不能向典家道歉,也不能向堡子里的人去辩解,他选择了回避。
       典家的事却又回避不了,孙妈源源不断地带回典家的消息。
       孙妈明显觉得殷天朴这些年变了,变得寡言沉静了。原来挺拔的腰杆也弯下来,原来理得一丝不苟的山羊胡子也零乱了。说话的声音也低了许多,语气也慢下来。
       那天,孙妈刚刚为典得助和柳巧的第三个孩子接完生,从典家出来往回走,路上看到典家院门前不远处的大磨盘,这磨盘还依然略微倾斜着靠在土坡上,看着这旧物,孙妈不禁想起她和殷天朴的第一次。也许有了预感,她急匆匆地回到殷家奔到殷天朴屋内。殷天朴穿戴得整整齐齐,笔直地躺在正屋的大炕上,已气息全无。
       孙妈还没哭上几声,就被殷家大少爷殷洪海叫了过去,正式通知她,她的殷家管家婆的职务正式被解除了,两天内必须离开殷家。孙妈提出能不能把老爷入葬的事办完再走,殷洪海用鼻子哼了一下说:
       “不必了,我们殷家孙男弟女几十口人,用不着你来操办。”
       孙妈就是悔呀,当初殷天朴要把她扶成偏房,她还不以为然,以为这名份有什么呀,当个管家婆也一样说了算,一样伺候老爷,没想到这偏房是终身制的,而管家婆却是个聘任的,这不,说给解除就解除了。孙妈更痛恨殷洪海的妈妈,那个歹毒的大太太,发现了她和殷家老爷有染后,不仅告了密,把她赶出殷家,而且当殷天朴做了长门人,又把她请回来后,殷家大太太偷偷给她服了“女儿绝”,一种妓院里用的绝孕的酒,使她再也不能生育了,彻底使她和殷家断了骨血关系,至于她和殷天朴的私生女春秀,只能用“收养”的方式来到殷家,那是不做数的。为殷家操劳了大半辈子,现在一走了之,彻底成了和殷家不相干的人。
       孙妈开始收拾东西,殷天朴平时给她的碎银以及她当媒人、接生婆挣的小钱积攒在一起有二十多两银子,她用包包好,放进了衣物包里,衣物呢,薄的、厚的也整理了两大包,有一个首饰盒,也顺便打进了衣物包里。剩下的有些行李,挑选一下打成了一个行李包。
       孙妈背着行李包,一手拎了一个衣物包走到殷家大门口,就被殷洪海拦下,孙妈问:
       “这是干啥?”
       殷洪海指着他身旁一个穿灰马褂的人说:
       “这位是新管家,姓李。”
       孙妈瞧瞧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来了。李管家说了话:
       “孙妈,按照殷家的规矩,从这里出去的人要看看所夹带的东西,以免误会。”
       孙妈冲着殷洪海说:“殷大少爷,你做事不要太绝了。”
       殷洪海梗着脖子用鼻子哼着说:“孙妈,你刚才不是听见了吗?这是家规,谁也不能违背,你当过管家,更应该知道。”
       孙妈没好气地把三个包裹扔到地上说:“翻吧!”
       那李管家也不客气,一包一包地翻开了,行李、衣物和日常用品全放过了,二十多两银子和一个玉嘴的长烟袋放到了殷洪海跟前,李管家又从首饰盒里拿出一个白色织巾,上面隐隐地有墨迹画过,李管家没当回事,就要放回手饰盒,殷洪海一把抓过来,看了看,要放进自己的袖子里。
       孙妈心里一紧,这织巾她从未见过,一定是殷老爷临死前放进去的,她想到这就冲过去要抢回来:
       “那是老爷给我的念想!你快还给我。”
       “啥念想不念想的,”殷洪海得意地说,“你要真的想着老爷,你可以陪他去嘛,我家老爷子还没入葬,我可以成全你。”
       “你做损,也不怕折了寿!”孙妈气愤地指着殷洪海的鼻子。
       “别那么嘴硬!”殷洪海不阴不阳地,“说些软话,我可以多给你些银子。”
       孙妈被迫压着火气解道:“这些银子是老爷给我的工钱,还有我自己挣的一点小钱。”
       “恐怕还有别的钱吧?”殷洪海不怀好意地说。他从那包银子里抽出几块扔给孙妈,把其它的银子和那个玉嘴烟袋收了起来。孙妈扑过来要往回抢,被李管家拦住,殷洪海扬长而去。
       孙妈浑身发抖,脸色青紫,嘴唇蠕动了几下,终于哭出了声,她最后还是把散乱的包包好,引来不少殷家人和长短工的同情,但他们除了同情也没什么办法,看着孙妈蹒跚着走出殷家院门。
       到哪里去呢?她自然想到了她和殷天朴的亲生女儿春秀。
       春秀嫁给得石已经好多年,现在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春秀的大儿子按家谱“得”字后面是个“东”字,起名典东顺,第二个孩子也是个男孩,起名典东友,第三个孩子是个女孩,取名典月娥。得帮、得助也都有了孩子,这些孩子无一例外都是孙妈接生的。得帮的大儿子叫典东林,大女儿典月齐,二儿子典东伟。得助的大儿子典东升,大女儿典月娇,还有刚出生的儿子还没起名呢。
       典式奎的三媳妇黄仙荣终于在儿媳妇们分娩前生下头胎,取名典得风,那天风真大,这孩子因风得名,小名风起。之后,她又生了第二个儿子典得雨,孩子出生前一个月一直没下雨,旱得厉害,听孙妈说,典式奎给要出生的孩子起名典得雨,是希望能下一场透雨。果不其然,孩子出生前三天,雨下得扯天扯地,典家人高兴得在雨中嬉戏。这孩子小名叫雨后。
       至此,典式奎共有十个儿子,他们是典得帮、典得助、典得石、典得强、典得地、典得沧、典得州、典得府、典得风、典得雨。典式奎这十个儿子小名连在一起还有一个顺口溜,叫做:

       大帮子二柱子
       三石头儿四墙头儿五地头儿,
       六仓子七舟子八斧子,
       老九风起老十雨后。

       有趣的是仙荣的儿子得风、得雨人小辈大,有时就跟他们的小侄儿、小侄女耍大牌,在院子里一同玩耍,就叉着腰,说道:“我是你们的小九叔,就得听我的。”
       或是说:“你好好跟十叔玩,要不我叫我哥打你!”
       好不威风。
       这些年里,孩子陆陆续续出生,典家的悠车没闲过,典式奎经常半眯着眼睛,用很自豪的口气说,要用悠车,悠出满院子典家人。
       典家这些年把整个典家大院修缮得差不多了,式奎所绘就的图画已变成了现实。上房西边还修了一大间私塾学堂,给师爷留了寝室。院子四角还修了四个角楼,紧要时刻可以看家护院,在院子大门口影壁后,专门修了用于请神活动的土坛,依然用着黄大仙写的四个字“鹿神此来”。
       典家上房三户,分别住着云美和仙荣,中间仙萍那户一直空着,有时式奎就独自进来坐坐,偶尔还住一两晚上,看看仙萍留下来的衣物。衣物少得可怜,仙萍新婚的衣裤和那双被褥,在给仙萍修衣冠冢时被埋在了典家所选的坟地里,那里还有典式奎的弟弟典式轮的坟和仙萍的爹爹、式奎的岳父黄大仙黄二月的衣冠冢。
       回头再说典家上房后有两排下房,第一排已住满,得帮一家,得助一家,得石一家,三大家子。得强、得地两兄弟也陆续成婚,正在孕育或即将孕育,住在第二排。得沧、得州和得府三个兄弟,他们还是半大小子,住在一户里,等着长大一些再娶妻生子,但他们的房子在哪都是明确的。剩下的得字辈就是得风、得雨了,都是仙荣的孩子,年龄尚小,和仙荣住在一户里。
       典家还剩下好几户没有典家人住,就引了几户长工,也像殷家一样,管吃管住,干满一年给四亩薄地。云美有时就跟式奎说:
       “要是仙萍不出事,她也能给咱生上几户,现在恐怕就排满了。”
       对仙萍的怀念会忽然袭进式奎的心头,那文静的笑容,那专注的目光会突然出现在式奎眼前。
       仙荣还是那么风风火火,嘻嘻哈哈,都做了母亲了,有时还像个孩子一样耍娇,式奎拥着仙荣有时就想起仙萍走了神,弄得仙荣疯到半路回不来。式奎还非常怀念他那仙人岳父,越琢磨越有味道,黄大仙说过的话有时会突然让式奎想起,式奎就觉得,老岳父才是高人,不是一般的高人,那是特别高的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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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31 09:3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0-31 09:53 编辑


                                                                          二十三
       庞木匠的铺子就在十字花的路口。晚饭后,阿克敦的村人习惯性地抬腿奔这里来闲聊,庞木匠也乐意招呼大伙,辈份长的和年龄大的还给一个小板凳坐坐。堡子里的人在这里扯些闲话,交流一下村里的大事小情,有意无意间加工些消息,有影没影的都有,大家管这叫快的嘴,说不好听的叫嚼舌头根子。
       眼下,庞木匠家倒很清静,只有他一个人躺在一个宽宽的、厚厚的、长长的四角八叉的大凳子上,那凳子既可以当做木匠活的支架,又可以供庞木匠躺着晒太阳,凳面已蹭得光油油的,被汗水浸过泛着几分沉重。
       庞木匠仰躺着眯缝着眼睛,歪过头来,用嘴角深吸了一下烟斗,再缓缓地吐出来,那白烟就随着风儿偏了过去,不紧不慢地飘走。庞木匠还让前胸袒露出来,感觉着风丝在肚皮上掠过,有几丝凉意,又像是轻轻地提醒。庞木匠觉得就是这风儿,刮走了如烟的岁月。
       在庞木匠眼里,岁月的痕迹就刻在他对面的一根大柱子上。他仰躺着,正可以看见那柱子上他用凿子刻的各种记号,这些记号斑斑驳驳,密密麻麻,是够沧桑的了,那些旧事又从记忆深处浮泛而起。
       最显眼的是一组横道,是典家大院新房的横梁数目,典家大院造房用的木料和工时,恐怕是他一辈子最大的活计了,因此,他近些年不用为吃粮发愁。到了秋后,典家就会送来高粱米、大黄米和苞米面,冲抵房子的工钱。庞木匠想,以后不会有谁家会建这么大的院子盖这么多的房子了,就是盖,也不会容空让他分期干完。典式奎那时对他说,只要先把前两排房子门窗做好就行,后面的可以缓一缓,典式奎甚至开玩笑说,能供上我儿子娶媳妇就行啊。
       前些日子,庞木匠又接了为典家做悠车的活,这做悠车可是个技巧活,对材料要求也高,要用宽宽的扁扁的柳木板弯出许多弧度来。庞木匠四处找合适的柳树,他看上了典家大院前旧磨盘边上的大柳树,典式奎阻拦着说,这棵柳树和这旧磨盘有好些年了,就让它站在院门前吧。庞木匠只好又去别处找。柱子上刻着两道弯弯的弧线,就是指给典家做的两个悠车。
       在那两道弧线上面,还有若隐若现的两个长方框的痕迹,这是庞木匠的一个秘密,所以就刻得浅一些,不那么清晰。那一年,典式奎要给老丈人黄大仙和二媳妇黄仙萍修衣冠冢,还要用上好的材料。可事出得急迫,现成的寿材哪里找得到,就求了殷天朴,殷天朴同意把自己的寿材借给典家用,只有殷实的人家才早早地准备好寿材,当然能将寿材借出去那也是个很大的人情。殷天朴的大儿子殷洪海出来阻拦,把典式奎窘到那里,不知怎么走出殷家门。殷天朴大骂殷洪海,才给典式奎和自己挽回了面子,那殷洪海气哼哼地摔门而去。于是,典家又凑了些木料,在庞木匠这打了两副棺材,装了黄大仙和黄仙萍的衣物,就埋在了典家坟地里。
       过了几天,殷洪海悄悄地找到了庞木匠,问他要不要上好的木料,等到庞木匠见到那些木料时,他就惊呆了。原来,几天前有人盗了黄大仙和黄仙萍的衣冠冢,挖走了两副棺材,把棺材里的衣物胡乱地扔在坟地里,现在庞木匠看到这些木料,就知道这是从那两副棺材上拆下来的。看着殷洪海那凶狠的眼神,庞木匠知道这些木料不要是不行的,殷洪海的为人他太了解了,知道了这个秘密,想不买都不行。当然,他也想占个便宜,就出了很低的价。殷洪海只为出口恶气,也就同意了。庞木匠陆陆续续地把这些木料用完,他身下躺着的大凳子,也是用这料做的。后来,典式奎到底用两具石棺做了衣冠冢,又还了殷天朴的寿材。
       庞木匠手捂着肚皮,心里盘算着该怎样向典式奎要些现钱,漆悠车用的火漆是他从额摩镇用铜钱买来的,他需要现钱周转。昨天,他又把悠车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看到自己满意的面容浸在悠车的油光里,他才传话给典式奎今天来验收。他把要现钱的理由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既要得到现钱,又不要伤了这个大东家。
       “哟,木匠兄弟,你好不悠闲。”
       话音刚落,典式奎已迈进院中,向庞木匠打着招呼。
       庞木匠应声而起,弓着腰拾起一只敦实的凳子,摆稳了请典式奎坐。这时,他才发现典式奎手里拎着一个草纸包,那淡黄色的纸包有几处被油浸透,渗出深黄色的油光。凭经验,他猜想包里一定装着年节时送礼的果子,典式奎这是要给谁送礼呢?怪不得等到这时才来。
       典式奎把那包果子放在庞木匠刚刚躺过的大凳子上,那双眼睛已专注在那两辆悠车上了,嘴里连连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庞木匠得到赞赏,紧跟在式奎旁边说:
       “这可是我最上心的活计。”
       式奎说:“你的好手艺呀。”这是真心的夸奖,他一只手把悠车托住,一只手在悠车侧面摸拭着,眼睛看着悠车里面,仿佛在悠车里已看见了他的大胖孙子。
       庞木匠转脸在屋内寻找着,看见木案下的大花猫,他小心地蹲下身子,嘴里“花花”地叫着,伸出右手坐着喂食状,那花猫竖着尾巴一纵纵地躬身到庞木匠跟前,庞木匠把花猫抱起,轻轻地将它放进悠车里面,嘴里说着:
       “典大当家的,悠悠试试。”
       式奎和庞木匠都知道这条规矩,悠车不能空悠,空悠不吉利。现在悠车里有了花猫,式奎和庞木匠就在手上同时加了力,悠车起动了,在半空中晃悠着,像是弯月在浮云中划行,牵着悠车的皮索和房梁摩擦着发出“喳喳”的有节奏的声音,像是奏响在典式奎心里。那花猫也适应了这惬意的频率,半眯着眼睛伏下身子,庞木匠看到典式奎半眯着的眼睛竟和这猫儿一样。
       庞木匠不错时机地把话题往现钱上引,他叙述着这可是额摩镇上最好的火漆漆的,绘声绘色地描述那卖漆人怎么钻牛角尖,少一个子也不行。式奎不经意地点着头,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悠车里的猫,庞木匠见式奎的兴趣还没转移,只好耐心地等着。两个人试完了这辆又试另一辆,式奎最后小心地把悠车扶稳,庞木匠抱出了那只猫。
       式奎说:“我们家的媳妇,最好可别一起生孩子,要不两辆悠车也不够。”
       庞木匠明显地感到式奎话里的骄傲,借着式奎的语势,他赶紧接着说:
       “没大关系,真要不够用,我紧紧手,也能赶做一辆。”
       正当庞木匠想着办法,把话题再拢回漆上,倒是式奎主动提起钱的事。他说:
       “木匠兄弟,我对悠车很中意,这次给你现钱,你买漆呀,铆钉呀也需要现钱。”
       庞木匠脸上的笑纹就一下子开放了,他忙不迭地说:
       “那更好了,如果你钱紧,先结一辆也行啊。”
       式奎说:“还是全结了吧。”然后从腰中把环形的腰带解下,从里面倒出铜钱,庞木匠并拢着手指接着铜钱,仿佛这钱不是应该得到的,而是式奎赏给的。
       式奎收起腰包,又把案子上的那包果子拎起,直直地送到庞木匠身前说:
       “木匠兄弟,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
       庞木匠有些吃惊,会是什么事让典式奎这么爽快地结了帐,还送来了这么厚重的礼品?他忙说:
       “商量什么,你尽管吩咐。”
       “是这样,我家老七小舟子也是个半大小子了,人倒是机灵,就是心性不定,我想让他到你这里学徒,不知你能不能收他?”
       庞木匠转身把果子放在大凳子上,这个动作很难说清他是否收下了礼物。他放下果子后,并没有马上再转回身去,而是绕着大凳子去取烟笸箩。他那慢慢的动作掩饰着他紧张地思索:
       典式奎把儿子放到我这儿学徒,肯定有他的深意。典家现在有三个石匠,典式奎和他的两个寄子,一个泥水匠,典家老二不仅学过石匠,还跟柳大下巴学泥水匠。现在再出一个学木匠的,三种匠人全齐了,典家恐怕就万事不求人了。何况他们家还有鹿神、大仙,那还了得!俗话说,教会个徒弟,饿死个师傅,就是典家这个学木匠的将来不再外面揽活,典家的活由他们自己干也是天经地义的,典家还有两排房子没建完呢,那可是两年的口粮啊!可是,如果拒绝了典式奎这个要求,又要得罪一个大东家,阿克敦就这么两个大户,典家和殷家哪个也得罪不起。
       如何回答式奎,叫他犯了难。庞木匠把烟笸箩拿到典式奎跟前时,仍没个准主意,就换了个话题试探:
       “你说的小舟子,是不是太小了?”
       “不小,不小,我琢磨着,他学三年徒,也成人了,那时再给他娶亲。”
       “嫩芽子,木匠活可需把子力气。”
       典式奎却摆手说:
       “没事,木匠活更需灵巧,就像你一样,又精又灵才能做好木匠。”
       庞木匠不敢再往下拖延,他怕典式奎看破他的心思。这种神仙附过体的人,最好别跟他比心眼。眼下,只能先应承下来:
       “好,那你要舍得,就让他来吧。”
       典式奎把那个仍在原位的果子包推过来,对庞木匠说:
       “木匠兄弟,小舟子就由你指教了,不对的地方,打骂由你,你替我操心。不过小舟子比其他孩子顽皮,不好管教,我再给他带份口粮。”
       典式奎开出的条件够优厚的,一般的学徒,白吃白干活,小舟子带粮学徒,就只为学手艺了。庞木匠也觉得自己刚才的拖延有些过了,忙补救地说:
       “那明天就让他来吧。啊,这样吧,一会我去给你送悠车,顺便看看小舟子。”
       此时的小舟子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小舟子是式奎弟弟式轮的二儿子,式轮去世后,过继给式奎做儿子,排行老七,正式起名叫典得州,和他的两个兄弟典得沧、典得府三个人的名字连在一起就是沧州府,纪念他们是来自直隶沧州府典式轮的儿子。三个人的小名也依次叫小仓子、小舟子和小斧子,全是沧州府的谐音。
       小舟子不像他的哥哥和弟弟,亲切地管式奎叫爹,这孩子对父亲的印象永远是骨感的,他心目中的爹爹应该是削瘦的,而不应该像式奎那样健壮,健壮的男人应该当伯伯才对。在式轮留下的三个兄弟中,也只有小舟子长得最像式轮。式奎面对小舟子,有时竟忘情地想起他的弟弟式轮。
       小舟子尽可能回避管式奎叫爹,也尽可能回避叫云美娘,他对这两人的称呼是能省则省,可舍去称呼又实在太难,他就尽可能不说话,他总是闪动着一双活份的眼睛观察身边的一切,甚至让人感到几分警觉。但小舟子对仙荣却很认可,叫起三娘来顺溜自然。对小舟子的了解,也只好通过仙荣了。仙荣愿意把小舟子叫到身边,一边用手捋他的头发,一边问他一些问题,小舟子很乖顺地回答,遇到实在不想回答的,他就龇牙笑一下。仙荣问得紧迫了,他就挣脱开跑得远远的。
       孤僻的小舟子到了野外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他喜欢在旷野中自由自在的感觉,他更喜欢观察鸟啊,虫啊,常常用一根草棍把两窝蚂蚁拢在一起,然后居高临下看他们混战。酷热的夏天,他又扎了好多蝈蝈笼子,在烈日下引着蝈蝈们大叫,这又吸引了草棵里更多的蝈蝈。一个晌午,他能捕捉到几十只蝈蝈,然后他把它们分成伙,在笼子里面厮杀。有时,他用树杈把蜘蛛网挑起,去河边去粘蜻蜓,用线拴住蜻蜓的肚子,带着蜻蜓军团去院子里捕捉蚊子。
       再大一些,小舟子也能给家里做贡献了。他对捕鱼很得要领。原来的水河套变成典家的良田后,河滩地中间留下细细的沟渠,水也不深。小舟子把沟两端封住,然后赤条条地在沟里来回奔跑,趟得沟里浑水泛起,沟里的鱼儿只好大张着嘴探出头来呼吸,这时,他再不紧不慢地一条条去捉。
       兄弟们领着他干农活,可他就是干不下去,一有机会就开溜,他的野性就养成了,到了河滩地,他到沟里捞鱼捕虾,总有些收获,大家也乐意改善生活,往往由着他,渐渐地成了习惯。等式奎发现了已难改了。式奎见他有些巧劲,就想让他学三年木匠,也收收他的性子。式奎对小舟子还是很有信心,凭他的心劲和巧劲,能做出要求很严的酒海。典式奎比较了解庞木匠,吃亏的事从来不会做,拿着口粮供着活源做学徒,他怎么会不愿意呢?
       小舟子第一次独自去庞木匠家学徒那天,式奎叫仙荣拿眼睛瞄着点,看这孩子去得顺当不。式奎从小舟子冷冷的眼里已瞅出来他的别扭。小舟子没有磨蹭,匆忙吃过早饭放下碗就出门了,仙荣走出院外想用目光送他一程,谁知,小舟子又一溜小跑地折返回来,他气喘吁吁地站在仙荣面前,歪着头,提出了一个要求:
       “三娘,你给我几根头发行吗?”
       仙荣一愣,不知小舟子要她的头发做什么,小舟子不答,却仍拉着仙荣的手说:
       “几根就行。”
       仙荣侧过身子,在鬓角上抓了几下,有几根长发就进指头缝中了,小舟子从仙荣手指间拉出几根头发丝,再用手团团,撒腿奔庞木匠家方向跑去了。
       等仙荣收回目光,却见小舟子的两个亲兄弟小仓子、小斧子也挤在墙垛边往远处看。她想,到底是亲兄弟,他们都关心着小舟子呢。
       殷洪海来到庞木匠家。这位客人的到来,更让庞木匠紧张,他有些心虚地看看用寿材做的大木凳,递过烟笸箩请殷洪海坐下。殷洪海放低声音问:
       “他去哪了?”
       庞木匠一时被问住了,不知殷洪海说的他是谁。
       殷洪海忙补充道:“你新收的徒弟哪去了?”
       庞木匠放下烟斗说:“嗨!我当说谁呢,小舟子又去套家雀了。”
       殷洪海戏谑道:“套家雀?你这木匠经里还有这一课?”
       庞木匠撇撇嘴说:“他自己要务,我又有什么办法!”
       庞木匠的表情像是无奈,其实满是得意。
       “你呀,真会算计。”
       殷洪海听出了庞木匠话里的意思,直夸庞木匠。
       “这可不怨我,教不教在我,学不学在他。”庞木匠说得更明白些。
       殷洪海说:“别当大家看不出来,这些天小舟子天天爬树杈套家雀,典家拿着粮食让他来学本事,能不用眼瞄着吗?人家是想看看你到底真不真教,时间长了,典式奎就找你算账了。”
       殷洪海的话让庞木匠心里一惊。殷洪海都能看出他的用心,那典式奎是干什么的,心里恐怕早就门清了。他见殷洪海一副猜不透的表情,就知道他今天来这儿不是随便串门子,八成是奔着小舟子学徒这事来的。可是小舟子学徒与他殷洪海又有何干呢。想到这,他故意做出感兴趣的样子,引着殷洪海往下说。
       殷洪海果然接着说道:“我看呢,你别把事做得太明显了,还是教他几招。小嫩秧子嘛,先别让他锯呀,铇的,教教他拉拉墨线,绑绑锯绳,让他收收心,这样,典式奎面子上也好看。”
       庞木匠听了,更坚信殷洪海此次来一定另有目的,他频频点着头,鼓励着殷洪海继续说下去。殷洪海说:“教他绑锯绳时,你顺便教教他下几种套子,比如猪蹄扣怎么下,比如这个……”
       说着,殷洪海从腰里掏出一段缠绕着的绳子,他把那段绳子放在大凳子上摊开,然后拉过庞木匠说:
       “这种套子专门套黄鼠狼黄皮子的,黄皮子最不好套了,但要是进了这种套子里,越挣越紧,十有八九跑不掉。”
       庞木匠低声问:
       “套黄皮子做啥?”
       原来,堡子里的人都不愿意跟黄皮子过不去,黄鼠狼能迷人,得罪了它,黄仙会报复的。据老辈人讲,三马架一家人的鸡被黄鼠狼吃了,那户人家的三姑娘情急中用棍子打死了一只黄鼠狼,结果那家的三姑娘被黄鼠狼迷住了,变成花痴疯了,见着男人就解裤子,那家人只好把她锁在屋里。
       殷洪海告诉庞木匠:
       “我也没让你去套黄皮子,要说套,也得是他小舟子套的。你就教会小舟子下套了,小舟子他套不套那是另回事。”
       庞木匠不解地问:“小舟子套黄皮子对我有什么好处?”
       “有啊,那好处多去了。”殷洪海说:“老典家不是请黄仙吗?他家人套了黄皮子,得罪了黄仙,黄仙肯定要降罪老典家。小舟子要是迷登了,那时,你想教他他也学不会,这堡子就你一个木匠,还不由着你的性子赚钱?”
       庞木匠彻底明白了殷洪海的意思,心想,殷洪海这招真叫阴,阴是阴了些,却是个好招法,但他还有些顾虑,又问:
       “典式奎要是知道这套子是我教的,不会报复我吗?”
       殷洪海给他打气道:
       “你呀,你不会多教他几种套子?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庞木匠使劲点着头说:“我明白了,你现在就教我吧,这套子扣你从哪学来的?”
       殷洪海说:“额摩镇一个住店老客教的。”
       一场小雨给夏夜送来了清凉。典式奎头枕方枕躺在炕上,他赤着胸膛,正眯着眼睛冲着敞着窗户的外面出神。近几天,天气闷热,云美和仙荣都在各自的屋子里准备了一把桦树皮扇子,为他扇风纳凉。今天不用扇子,仙荣改用头发丝给他挠着痒痒。仙荣把发髻打开,飘落下长长的头发,她随意地托起一把,用细丝撩拨着式奎,式奎很受用地缩着脖子,配合地挪挪身子。
       两人慵懒地打发着被雨水浸过散发着土腥味的长夜。有一丝发丝溜进了式奎的嘴角,式奎用牙悄悄地咬了几下,仙荣顺着力道微微低下脑袋,式奎摸着她的发丝说:
       “你能觉着我咬头发了?”
       仙荣轻声说:“女人的头发最特别,你怎么轻的弄,我都知道。”
       式奎就又用手在她脑后划了一下,就有几根头发落进手中,仙荣回手把他的手握住说,又有好几根了。式奎说:
       “这么好的头发,你也忍心给小舟子套家雀?”
       仙荣说:“连这个你都知道,我刚开始也不知道小舟子用我头发做啥,后来听小斧子说,小舟子用马尾巴做套子,用头发丝系疙瘩,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给他头发了。”
       式奎说:“这几天倒是没见小舟子爬树套鸟,莫非真的学起手艺了?”
       仙荣说:“可能吧,我看小舟子回家时,手上有一道道的黑墨印,那是木匠划线的印吧。但愿这孩子能刹心。我明天问问他可学到什么。”
       式奎说:“行啊,你问吧,小舟子倒是愿意跟你说话。”
       仙荣说:“那当然,咱仨总得有人能和他说上话啊。”
       式奎感叹道:“对,我越琢磨越是这么回事,小舟子的心思,要是谁也不掌握,就难管了。”
       两人正说着话,窗外传来扑愣愣的声音,侧耳细听,声音好像是从鸡窝那边传来的。仙荣已麻利地下了地,拾起鞋子给正下炕的式奎穿上,两人披了衣服小心地走到鸡窝边,只见一个长尾巴的东西正拼命地挣扎着,那窝里的鸡吓成了木鸡一般不会动弹。
       仙荣走进去蹲下身子,借着夜光看那还在挣扎的毛烘烘的动物,她看了一下,叫式奎回屋取剪子,式奎回头拿来剪子,见那动物已停止了挣扎静卧在那里。仙荣接过剪子,只听“咔咔”几下,那动物像一团烟一样消失在角落里,等仙荣站起身来,式奎问:“什么东西?”
       仙荣说:“黄鼠狼。”
       “黄鼠狼?谁会套他?”
       仙荣想想说:“我猜应该是小舟子。”
       式奎似有所悟,仙荣拿起被剪成几截的绳子继续说:“也就是他,还能有谁。为啥要套黄鼠狼呢?等我问问他。”
       式奎把几截绳子摆弄了几下说:“这件事看来不那么简单呢。”
        时间选在初八的晚上,上弦月的光弱得微黄,稀疏的星星疲惫地眨着眼睛,几许薄厚不均的云低得像村里的几冠柳树的黑影。庞木匠和他的婆娘几乎被一种声音同时惊醒。
       庞木匠本来正在做着一个怪梦,梦中典家大院被洪水冲塌,一只桔黄桔黄的黄鼠狼给他带来典式奎的口信,说让他快些准备些粗木去维修房舍,但有只黄鼠狼一再嘱咐不要带上他刚收的徒弟小舟子。可小舟子偏要跟着他走,一只手还扯住了他的头发。
       庞木匠的婆娘正紧紧抓住他的头发,发着抖依在他身上。那声音来自北墙根儿,是一声声像得了痨病将要死去的老人在咳嗽。声音破败,还有丝丝拉着血丝倒气的拌音。在这寂静的夜里煞是瘆人。
       庞木匠的父亲得的就是这种病,一咳嗽起来,像灶旁的破风箱一样上气不接下气,他自己难受又让别人难受。老木匠死因是一口痰卡在了嗓子眼,就像软木塞子把气管给塞住了。老木匠的脸被憋得青紫,最后蹬了几下腿,总算把身体弄直了,他也过世了。眼下,北墙根儿的咳嗽声和老木匠死前的咳嗽声像一个嗓子眼里发出的,还有个音特别像老木匠嗓子眼的活木塞被顶了出来。老木匠像是在说,我终于能喘这口气了,让我一次咳个够吧,接着就又连续咳嗽起来。
       庞木匠和他的婆娘分明感到那咳嗽声奔着土炕来了,只几声就到了炕沿边,像是专门对着他们咳的。庞木匠和他的婆娘惊恐地彼此抓住对方,有好一会儿,那咳嗽声才又向北墙根移去。庞木匠胆子大了些,伸手去摸东墙上挂着的烟火绳。在这屋子里,只有烟火绳有点点亮光,他哆嗦着摸到了,把烟火绳拉下来,又哆嗦着吹几下,烟火头的亮光大了一些,他伸出烟火绳向屋里照,但什么也没照到。这时,他感到他婆娘正抱紧他的一条大腿。
       烟火头在黑暗中继续划动,仍没看见什么东西,他正努力定神去看,突然间咳嗽声骤起,有人像是光着脚蹑足走过来,吓得庞木匠“妈呀”一声,失手把烟火绳扔在地上,他身后也“哇”的一声,是他的婆娘放开嗓门大哭起来,这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声音,庞木匠惊恐中大头着地从炕上翻滚下来,他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就觉得有一只肉乎乎的大手在他脚脖子上摸了一下,然后滑滑地过去了。
       庞木匠和他的婆娘几乎赤裸着挤到门口,房门依然闩得紧紧地,并没有谁破门而入。两人终于把门闩打开挤出门外,庞木匠还没忘把门关上,用身体靠死,他怕里面出声的东西也随他们出来。
       他们失魂落魄地用一只木棍把门支上,又慌慌张张地奔到窗前,噼里啪啦地落下窗子。他们俩刚稳些神,却又听到屋里阵阵咳嗽声,两人大气也不敢出,就一直守在窗前,等到天蒙蒙亮了,里面才没了声息。
       早起放羊的屯邻发现了两人狼狈的样子,放羊人提着鞭子扒着墙头问他们怎么了,他们不知怎么叙述昨晚的情景,只央着放羊人再去找些人,一起看看屋子里是什么人咳嗽。大家壮着胆子进了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除了炕沿边上留下一道血印外,屋里什么也没变化。那血印是昨晚庞木匠翻下炕时划破了手臂留下的。
       在听完两人断续的叙述后,屯邻们已经想出了事情的原因和解决的办法。大概是庞木匠死去的老爹有什么要求,来到阳间了。这种事只有去请大仙来破解。庞木匠让邻里照看他的婆娘,他的婆娘经过一夜的恐吓和折腾已卧倒在炕上,没人陪着不敢呆在屋内。庞木匠穿好外衣,急急忙忙奔典家大院来了。
       典式奎稳稳地坐在那把太师椅上,听完庞木匠的述说,很同情地说:
       “是得请大仙看看,你回去准备吧,今晚我就让她们去。能不能灵验就看你的造化了。”
       庞木匠千恩万谢地告别了典式奎,刚迈出大门,他那个新收的徒弟小舟子就在他身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仙荣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把他叫到屋内,再次嘱咐他要守住秘密。
       小舟子较好地完成了任务,昨天夜里,小舟子把逮住的六只青蛙喂了盐巴,把它们从庞木匠家屋子的猫洞口放了进去,那六只青蛙像得病的老人一样咳嗽起来,把庞木匠两口子吓得半死。有一只青蛙还从庞木匠的腿边掠过,像要把庞木匠接进地狱。小舟子还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青蛙吃了盐巴会像人一样咳嗽。那天,仙荣对他说了庞木匠教他套黄鼠狼的恶意,小舟子就对三娘说,他有办法戏弄一下这个坏心眼师傅。仙荣觉得这个主意好,还可以再往前赶一步,好好整治整治这个多嘴多舌的家伙。
       天刚擦黑,仙荣和云美做为大仙和二仙提早出了院门,式奎对家里人说,今天的院子不用拾缀了,你们愿意上哪就上哪去,我在家里望着门。大家能上哪,早就想目睹一下今晚请大仙的大戏了,巴不得当家人有这样的好心情。大家相继离开院子,奔了今晚的目的地。
       夜色终于把堡子全部笼罩住,式奎关了院门,又嘱咐值夜喂牲口的长工几句,也奔堡子中心而去。没走多远,就有跳大神的鼓声传过来,式奎心说,这是仙荣在酝酿情绪呢,脚下就走得密实了。临到庞木匠家门口,见吸烟的光亮闪闪烁烁着,那里一定围聚了好些看热闹的人。鼓声刚停,两柱烟火升起,式奎知道是仙荣在院中踢火。火光下,式奎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挺拔得溜直,那正是殷天朴。式奎心想,殷老爷子一般不凑热闹,今天竟和自己一样也来了。这时,仙荣的唱腔正好响起:

       麻麻黑的夜里鼓响七分,
       大仙寻声就进了村,
       庞家那个是非地,
       妖魔鬼怪就缠住了事主的身。

       哎哟哎哟哎——
       睡觉受了贼眼风,
       吃饭偏又做夹生,
       走路左腿拌右腿,
       扛镐还刨了自己的脚后跟。
       哎哟哎哟哎——
       昨晚那事是刚开始呀,
       倒霉的事一轮接一轮,
       大树倒下遭了雷劈,
       河水倒灌进了灶坑门,
       房子烧得落了架呀,
       生灵死绝全都挨了瘟。

       大仙唱到这里,跪在院中央的两个黑影已筛糠般地抖动,那一定是庞木匠和他的婆娘了。二仙云美不失时机地提示道:“请问大仙有些缘由,还请代为破解。”
       于是鼓声又起,伴着节奏,大仙唱得有板有眼,念念有词:

       你爹他被痰噎死上了西天,
       在阴间还承受九九八十一难,
       眼看就要托生了,
       再回头保佑你家能平安。

       谁知你鼻歪嘴斜心肠烂,
       设下套子让黄仙弟子钻,
       得罪了黄仙惹下大祸,
       你要把事情端的说个清楚,
       也许还能逃过这一关。

       庞木匠磕头如捣蒜,嘴里呼喊着:“黄仙饶命吧,是我一时糊涂,听了殷洪海的瞎话呀!是他让我教小舟子下套子的,是他的主意啊!他还挖了仙人的坟,把木料卖给我,我开始时不想买的呀!黄仙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家,饶了我爹吧!”
       庞木匠前面的忏悔式奎早就料到了,可后面挖坟的事还是让他吃惊不小。原来这事也是殷洪海干的!他愣神的功夫,前面一个人影在他旁边一闪过去了,式奎定神一看,却是殷天朴。羞愧和气恼让殷天朴逃离了人群,两人错身时,式奎看到殷天朴的头压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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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发表于 2023-10-31 06:23 |只看该作者
  典家的发家史也颇传奇!但黄大仙的棋局最长远,包括造神都是高手所为,真的是走一步看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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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发表于 2023-10-30 16:1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0-30 16:21 编辑


                                                                        二十二

       张双妹嫁到典家后,和原来自己预想的一样,吃穿住都挺满意。吃的管饱,样数还多,比在三马架娘家的上顿不接下顿,不知要好上几个来回。穿的也不错,薄的厚的,棉的单的,大的小的,可以包成两大包。住的是新房,比娘家的那四壁漏风的马架子好多了。
       再说她嫁的男人,典得帮,一个结实厚成的汉子,除了干活,一天也不多说半句话,说话前总爱呲牙一笑。这样的男人不好遇呀,照理应该满意吧。可这得看跟谁比了,跟娘家比,自然什么都好,可和妯娌们比,和其他哥们比,就不满意了。人呢,好与不好,全靠周边的比对,现在,她张双妹已经是典家的大儿媳妇,要比当然应该和典家的二儿媳妇、三儿媳妇比,这一比,张双妹的不快就在心中郁结了,不吐出来怕要憋出病来。
       他是心痛自己的男人呢。
       在典家后院,又用冻冰团的的办法,从山上滚来了好几块大石头,然后,又用对比雪雕的方法,开始雕石头了。说是要雕成一个天锅,一个地锅。雕这两样东西,派工却不一样,天锅由老二得助和老三得石两人雕,地锅却只派老大得帮一个人,都是典家的儿子,怎么就不一样了呢?莫非雕这天地锅,也要有个天地之别?
       张双妹心里不平,但不敢说出口,只能冷眼观瞧,指望着或许其他哥们能帮帮丈夫,或者老二老三完工后,能帮帮他们的大哥。但当家人看样子并不是这么想的,他要求天锅地锅一起完工,说是要两锅口咬合上。
       得帮这边始终也没加人手,一到得助和得石收工回家,同样是新媳妇的柳巧、春秀高高兴兴地迎着他们进屋,她却要一直等到天彻底黑了,才见得帮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回来后载头就睡,即让她心痛,又让她没法去温存。刚到典家,不敢多问多说,就生起闷气。
       不平的事不仅不减,反而在加重。典家人雕石头,全在农闲时间,两年的光景,天锅地锅终于雕好了。得助和得石收拾好石匠工具,做别的事去了,只有得帮还在后院独自凿石头。问他,他只说,再凿一个。什么?还要凿一个?张双妹就急了,难道这样的日子还要重复吗?张双妹问得帮,是你雕得不好吗?为啥要返工啊?得帮还是呲牙一笑说,再凿一个。再凿一个?说得多轻松啊,那得凿多少下呀!得流多少汗呢!他们怎么不凿呢?偏偏只有你?你说话呀,你哑巴啦?张双妹真急了,第一次骂了不争气的得帮,得帮就是得帮,挨了媳妇骂,还是呲牙一笑,继续凿他的石地锅。
       骂了几次,彼此倒有了默契,张双妹可以骂丈夫了。骂了几次就成了习惯,屋里骂,外面也能听到骂声。大家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这两口子,也没发现他们有什么争执,两人关系还算挺好的,难道这真是打是亲来骂是爱吗?
       张双妹终于找到了倾诉对象,那就是柳巧。张双妹发现得助也受到了不公的待遇。老二得助不久也被分派到后院,虽然不是帮得帮雕地锅,但他那活苦累不说,还很脏。
       得助在后院挖大池子,几个池子挖完后,还要在池子四周砌上河泥。河泥也要得助到两叉河去淘。干河套淘一半儿,水河套淘一半儿,淘完了把两种泥再掺和在一起,一块块地在太阳下晒成半干的饼子,得助像柔发面馒头一样,来回搋着泥饼子,再把泥饼子贴到池子底部和四周,得助回家时,浑身是泥,疲惫得软趴趴的更像一堆泥。张双妹想,她和柳巧应该有共同语言了,就有意和柳巧谈起这件事:
       “老二家的,咱们男人的活是不是太累了?”
       柳巧和得助平时交流得多,知道些原由,她解释说:
       “公爹说了,窖池的活,就由我家得助干,多少不讲。”
       “那凿石头的活就由我家得帮做了?”
       “应该是吧。”
       “啥叫应该,啥叫不应该?这公平吗?你看老三得石最近多清闲呢。公爹也没给他安排什么活,他倒闲出屁来了。吃饭前还要漱几次口,酸的辣的咸的油的,都不吃,这是不是亲的……”
       张双妹故意说到“亲的”停下来,他知道得帮、得助是典家的养子,得帮得助还是亲哥俩,她和柳巧才是亲妯娌。柳巧听出了张双妹的意思,她虽不知这样派活具体来由,但她从小也是过继到叔叔柳大下巴家,知道应该珍惜得来不易的处境,就劝张双妹:
       “大嫂,你别多想了,公爹他怎么分派,自有安排,反正咱们男人也没累死,不用太多心了。”
       张双妹哪能不多心,这样分派活,实在太不公了。她就更留心地观察,果然发现,几个小叔子待遇也不一样。
       给老四得强的活计也轻。在后院,又支起一口大锅,锅上坐着一盘大笼屉。得强坐在一墩石凳上,不紧不慢地拉着风箱,他每天都在这里蒸东西。别人的活,不是抡凿就是挥锹,使的可是全身的力气,可他像个书生一样,坐在那里,好不悠闲自在。张双妹想,老四得强也是亲生的,还会累着不成?
       要不是也是亲生的老五得地,被分派了累活计,张双妹恐怕真的又去找柳巧,议论一下亲生和收养的区别。得地的活好像更累一些,是插墙。典家大院前院的房舍已经初具规模,那些房墙是一次性插完的。可后院里所有的墙,全要由得地一个人插好。先是裸露的石锅周围要插上墙,然后要把几个池子用墙围起来。得地不停地插着,插完这处插那处,插完基础墙,再搭上跳板插上面的,总是一个姿势,右腿前弓,左腿绷直,右臂支撑,左臂翻转,两手一起向斜上方挥动,一插子泥巴就上了墙。典式奎不让他换姿势,连个左右撇都不能换。听说,可怜的得地左臂整整比右臂粗了一圈。
       亲生的得地遭了大罪,让张双妹的心理平衡了许多。又一个儿子的境遇,又让张双妹的心得到最后的安稳。那就是典得沧,典家的老六。老六典得沧的活计是扬场,在典家后院,专门辟出一块晾晒场,把地压得平平的,坚硬光滑,得仓就在那里扬场了。和老五得地的姿势有些相似,都是奋力挥膊,只不过得沧用的是木锨。木锨虽没杈子重,但要扬得很高,这样粮食和土粒石子以及瘪粮才能分出来。小仓子人长得瘦小,挥着比他长一身子的木锨,一下一下,哗啦啦哗啦啦地扬着,总是一个节奏,总是一个姿势,照这样下去,这孩子的胳膊也怕不一般粗了。
       张双妹来典家,发现典家人都有那么股劲,不厌其烦地干一样的活,真够坚持的。渐渐地,她也习惯了这样的坚持,习惯了这样的派活,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典得地终于插完了后院所有要插的墙,用的可都是完完全全一个姿势。墙插好后,典家集中所有的自家人,上了梁,上完梁后,开始在梁和墙之间码椽子,这些椽子一般地长,一样地弯着弓起,钉在梁上。椽子是清一色的枣木,是得强独自一人加工出来的。
       原来,得强的蒸屉里蒸的是枣木杆子,蒸到一定程度,取出来别在弧形杠上,等枣木干透后,那带弯的弧度就固定了。得强还用同样的办法,加工了一截一截的马车轱辘,用的是更粗更厚的枣木,当然,这么厚这么粗的枣木做车轮,用的功夫就更深了。
       典家烧锅屋顶封盖那天,劳累了一天的典家人都沉沉睡去,典式奎却睡不着,他在后院徜徉着,一抬头,发现在石烧锅后隐出一个人来,原来是结发妻子周云美。
       两人默不作声地走到一起,一会摸摸粗大的石锅,一会儿又探探深处的发酵池,一会又去看看大蒸屉,仿佛又回到老家冯家集典家烧锅院,那时他们多年轻啊,两人虽不正眼相看,可一举手一投足,却全都留意着,典式奎光着脊梁,在烧锅边忙碌,对走过来的周云美视而不见一般,周云美呢,端着碗水悄声放下又转身而去了,可两个人的心是通着的!那烧锅的火呀那般地红,那溢出的酒香那般浓,要不是那接二连三的大灾,他们怎么会来到这里呢。
       如今,又竖起了新的烧锅,在千里之外的关东,他们的新家新烧锅。虽然还没有点火,虽然还没安上门窗,但它实实在在地矗立在眼前了。多少年的梦幻真的要变成现实。为了它,做了多少准备呀!烧锅的八道工序,大部分有了落实。
       按酿酒的顺序,第一道是蒸粮。把碾成碎粒的粮食,放进蒸屉里蒸,要蒸得恰到好处,太熟了,米粒黏合在一起不透气,不熟又影响发酵,瞎了粮食。典式奎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四儿子典得强。典得强手眼灵活,悟性好,式奎让他练习蒸枣木,蒸枣木一样要用那大铁锅和蒸屉,锅里加上水,注水前在锅底反扣一个泥盆,那泥盆在水汽的鼓动下发出咕咕的声响,从咕咕的声响里可以判断出汽的多少和水的温度,反复地蒸枣木,不全是为了椽子和车轮,主要还是练得强的听力和判断力,式奎测过得强好多次,得强都能很准确地猜中。
       第二道工序是打散。打散是把蒸得的熟粮,用木锨均匀地打散开,之后还要均匀地扬上酒曲。打散扬曲,这一套动作,是有时间限制的,必须在粮温降到体温之前完成,也就是赤着脚刚好能站上去。这就需要技巧,典式奎把这件事交给老五典得沧,在此前,他接受了扬场训练。小仓子是弟弟典式轮的大儿子,天生长得瘦小,却有常人少有的耐心,为了练成这一本事,他反反复复地扬场,家里的粮食自然全由他一个人来扬。练到最后,得沧一锨下去,粮粒会均匀地洒在晒场上,稀疏薄厚完全一致。
       第三道工序是入窖。打散加曲后的熟粮进到窖池里,这里的总管就是老二典得助。典得助跟柳大下巴学的泥水匠,现在又把这套手艺应用在窖池里。窖池里的黄泥很重要,直接关系到发酵程度和风味,得助已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了。
       第四道工序是烧锅。烧锅是核心区域。眼下,石头天锅和石头地锅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烧酒的火候由老大典得帮掌握。得帮最辛苦,典式奎让他独自完成石地锅,就是让他切实地体会雕地锅的难度,让他珍惜那一凿一凿的不易。用火稍有不慎,石地锅就会炸裂,所以,还需凿一个备用的。这个备用地锅,也是得帮一凿一凿完成的,典得帮哪能不小心慎重呢。为了不让地锅裂了,典得帮在石板上练习用火,已经烧裂了几十块石板了,他对火与石的感知,已经非常准确了。
       第五道工序是装锅。装锅就是把出窖的发酵粮装进地锅里。要求也是薄厚均匀。装锅的同时,地锅下已经架起了火,装锅的要求是见汽就压,酒汽上来就用发酵粮压汽。薄厚均匀和见汽就压,这两个要求本来是冲突的,见汽一压,就破坏了薄厚均匀,但熟练的装锅人却能达到要求,一处见汽,马上就压,一压别处又冒汽,再冒再压,冒汽和压汽连上,压得自然就均匀。这一层过去,再压下一层,整个装锅是一气呵成的。否则,顾左顾不了右,一个地方没压好,整个锅就装乱了。插墙和装锅有异曲同工之处,典式奎让老五得地反复一个姿势插墙,练的就是这个本事。
       第六道工序其实贯穿酿酒的始终,那就是品酒和兑酒。这个重要的活计交给了老三典得石。为了酿出风味稳定的酒来,需要对酒头、酒尾做准确判断。酒头需要兑回,酒尾还需重烧。制作酒曲需要更高的技术。做这道工序的人,首先要有好的味觉,对酒有敏锐的感知。为了培养这种酒感,典式奎对典得石要求得几近苛刻。典得石不能吃任何酸的辣的咸的油腻的食物,不能吸烟,只能品酒不能饮酒,这可苦了得石,正常的菜都不能吃,家里做饭时,要清汤寡水地留下一份给他,然后再加佐料,典得石从此过上了“没滋没味”的生活。
       前六道工序已经练习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两道工序是对酒的后期处理。正好,典家还有两个儿子没派上用场。
       第七道工序是储酒。储酒最好是用酒海储。制作酒海凭木匠的精湛技艺,用厚木板子拼接,拼接时不能用钉子,也不能用骨胶,全靠木头对缝。拼接后还要在里面糊上多层的窗户纸,糊纸要用新鲜的鹿血。这样制出的酒海保存酒,才能提高酒的质量。而这道工序,靠典家的自身条件,是无法办到的,只能到外面去学木匠。
       另一道工序就是往酒海里添加参茸蛤蚧虫草等药材,这些东西不是乱加的,也需要派出一个儿子去学药理。典式奎已经打算好了,就派七儿子典得州学木匠,等八儿子典得府再大点儿,派他去学药理。
       典式奎和周云美又转回烧锅房里,压在地锅上的石头天锅显得分外深沉了。天锅上插着八抬的十字花杠木,正需要八个人合力抬起。两人摸着粗大的杠木,仿佛听到典家人喊着号子,一齐向上用力,把个天锅稳稳地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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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30 16:1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10-30 16:24 编辑


                                                                             二十一
       典式奎第二天睡醒时才发现,老丈人黄大仙已经不见了。问最后和他接触的人,是仙荣。仙荣说:“爹一再嘱咐我,要对你好,别耍小性子,他呀,就磨叽个没完,我说我知道——”
       式奎心里咯噔一下子。老丈人昨天嘱咐他要对姐俩好,今早又这样嘱咐仙荣,联想起昨天专门去了鄂多哩看鲁米苏伊的情形,他叫了声:“不好,快去找爹!”
       再找,还是没找到。式奎急了,让得石骑马去申家丁站,他和得帮去额摩镇,其它人在堡子前后找,找到了就把他拖回家。
       得石到了申家丁站,申南风说,黄大仙背上一个火药包走了挺长时间了。得石顾不得多问,立马去额摩镇和式奎得帮会合。听完得石的话,式奎急得蹦起来,他焦急地说:
       “咱们马上去老月岭,你仙老爷一定是背着火药包,和许大鼻子拼命去了!”
       在老月岭盘云洞的一个大洞内,两盆红红的松木炭火把这个洞主的老巢烘烤得热烘烘的。许大鼻子正在旁边看着柳家儿媳妇给儿子喂奶,柳家儿媳妇已经麻木了,两个乳房全部裸露在外,她已经没了任何羞赧,许大鼻子看着儿子正使出吃奶的力气吃奶,他也伸出手,在另一只乳房上摸了起来。
       仙萍听不到婴儿的哭声,自己才平静下来,以后怎么办?她默默地想着如何脱离虎口,这些日子她度日如年,她想式奎想得厉害,一天只靠回忆过活。许大鼻子的长了毛的大手在柳家儿媳妇的乳房上挪开后,他向仙萍走来,仙萍厌恶地别过脸去。这时,洞外传来了声响,许大鼻子警惕地摸出腰刀,向洞口窜去。
       黄大仙一路就摸上了老月岭盘云洞,刚刚到洞口隐在黑影里,见一个人错身而过。黄大仙背着火药包,继续向里面摸索,正遇见仙萍。
       黄大仙示意仙萍不要出声,用手比划着让仙萍带着木讷的柳家儿媳妇往外走,可柳家儿媳妇背着身子奶着孩子怎么也不明白,仙萍就急着走过去拉她,谁想许大鼻子已经转回来了,他见到慌乱的场面,马上挥着腰刀拦截,情急之中,黄大仙靠近炭火点燃了引线,一错步死命地抱住许大鼻子,嘴里喊着,仙萍快跑!仙萍快跑!火药包爆炸了,惊天动地,整个盘云洞浓烟滚滚,碎石散落……
       式奎领着得帮、得石直奔山里,他们想在路上拦截住黄大仙。但进绺子老巢的路他们找不到,正悄悄四处打听,就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从山上跑下来,得帮看那人的眉眼好像认识,式奎和得石也觉得见过,到了近前,想起来他是参加得帮相门户的张双妹娘家的亲戚,那个业余绺子。他们把他拦住,问他慌里慌张的怎么了?那人说出事了,绺子窝被炸了,死了好多人,有男有女有小孩,都炸的缺胳膊少腿儿的,血乎乎地混在一起,全都推到崖下去了。许大鼻子一死,二当家和师爷尿不到一个壶里,谁也不服谁,又要刀兵相见,我是谁也得罪不起,刚刚逃了出来。典式奎听了天旋地转,痛苦地蹲下身子,他双手抓住了头发向上薅着,像是要把裹在头皮里的悔恨拔出去,也扔进山涧里。老丈人和许大鼻子拼命先前是有许多征兆的,去鄂多里跳萨满舞,嘱咐他对姐俩好,可是他竟一点也没想到这一层,臭脑袋呀!他把脑袋拍得嘭嘭响。
       是申南风发现了典得石给春秀的信有问题,这封信只写收件人,没有寄出地。他拿着信就琢磨开了,看字迹不是写上去的,像是一笔一划画上去的。他问上下站的站丁,他们都说没有见过这封信,再看那“春秀”像个女子的名字,申南风明白了,一定是典家的小伙子,给殷家大院的姑娘春秀写信呢,也真难为他们了,都住在一个堡子里,还通过这么远的丁站传信。
       阿克敦来了取信的人,申南风不动声色地把这封信交给那人捎回去,信就到了春秀手中。春秀见到那幅画,画的是三个手印,一个是描着拳头画的,一个是伸着两个手指头描的,最后一个是五个手指头都伸着的手掌。春秀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她和小石头儿一起玩的石头、剪刀、布的游戏,一股热血涌到脑门儿,春秀觉得脸都发烫了。好你个典得石,还这么提醒本姑娘,小时候的事我没忘记,都订了亲,就等结婚了,我不也一样天天数着日期吗?春秀每天都看这封信,想着典得石,最后她也决定写封信,她知道典得石不认字,但他会看画呀,她也画了一幅画,装进信封。信封上写着“阿克敦典式奎儿子典得石收”。等到了孙妈让人往外送信时,春秀乘机把这封信也混了进去。
       这封信是申南风亲自交给得石的,申南风捎信让得石来一趟丁站,倒不是为了取这封信,而是黄大仙背走了一个火药包以后,还剩下了一个火药包在申家,火药包又不能让别人捎。
       得石看到那封信上的画,也看明白了。那信里画着典家的新家,一户一户地被画成了一个个方框,得石和春秀的方框被描得重重的。方框里两个小人,长着圆圈脑袋、三角肚子、两条细竖线的腿,紧紧地挨在一起。方框前面画了个太阳,有五六道光芒,方框后面是个弯月,这是春秀天天数着太阳升起,月亮落下,盼着婚期呢。
       申南风远远看见典得石把那信读了一遍一遍,最后才收到怀里,他才揣着烟袋走了过去,把火药包交给他。
       得石看着剩下的一个火药包,想起黄大仙的音容笑貌,他真后悔没能追上他。申南风告诉得石:
       “别太难过了,其实黄大仙走时,我是估计到他要去拼命。”
       申南风微微地仰着脸,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草甸子深处。
        得石不明白地问:“申大爷,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申南风弯起一只脚,在鞋底上磕掉烟袋锅里剩余的烟灰,说:“是因为黄大仙的一席话呀。他跟我说,我这一去,就不能回来了。我这一辈子,知足了。我把姑爷树立为神,这是我最大的收获,有人为子孙攒一辈子钱财,只有我给孩子们树了个神。神比鬼好啊!过去我在绿营当兵打仗,早晨出去是人,晚上就可能变鬼,那相信人能变鬼的,心情就好些,不管怎么说,这辈了完了,还有下辈子呢,就怕不相信人能变鬼的,死了就死了,死了就啥都没了。这样的人最怕死,活得最痛苦。比鬼更高级的是神,要是信了神,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遇到困难、灾难,自己解决不了,就让神解决吧。我们知道的事是人事,不知道的事统统得靠神,是神事。我们知道得越多,神管的事越少,我们知道得越少,神管的事越多。”
       得石重复着:“我们知道得越多,神管的事越少,我们知道的越少,神管的事越多。”申南风也思索着这句含意深厚的话。
       得石问:“申大爷,你信鬼和神吗?”
       申南风说:“我既不信鬼,也不信神,我就信人。我们前代是贱籍,世代相传,家里的妻女随时可能到教坊司去做官妓。到了我上几辈,变成站人,站人也要世代相传。我就希望我唯一的女儿能嫁给民人,等我死了,死了就死了,彻彻底底地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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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发表于 2023-10-29 20:30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原来黄大仙有这么传奇的经历啊。
提到了萨满跳大神了,还真是包罗东北万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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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黄大仙要出事?他才安稳下来跟着典家过几天好日子吧,别把他过早写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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