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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荒草(连载完毕) [打印本页]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1 13:26
标题: 荒草(连载完毕)
本帖最后由 闲过信陵饮 于 2014-11-28 10:37 编辑

写在前面的话。
距离荒草行文,约略十数年光景。那时候文字稚嫩,心却热腾,也有大把的闲余时光,用来作文。那曾是网络最好的年代,因为干净、慢、且大家有相同的志趣。现在想来,仿佛南柯。
文字我就不作修改了。
每天添一节,放在这里,大家看看玩吧。
里面的人物,有我及我身边亲朋的影子。也许我们每个人为文的初衷,都只是在时光里留痕。
谢谢阅读的每一个ID。




            


                                         碎红如绣
——每一个人,都有着平平淡淡,但波澜跌宕的人生。

    出生
  我是在柳镇南门口的垃圾箱旁被发现的。据说那夜电闪雷鸣,当时享誉盛名的破烂王夏老头拖着一板车破烂满载而归。经过南门口的垃圾箱时,我突然放声大嚎。夏老头急步走了一段路,然后调转身子来抱我。   
  你这龟儿子,早不哭晚不哭,偏在我经过的时候哭。老子心一烦,就把你领回家来了。也是个不成器候的东西。
  夏老头的话具有绝对的权威性。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能对我当时的形象做出如此具体的描绘。那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瘦得像没有二两肉。却有一双贼眉鼠眼,夏老头抱起我时,哭声骤止,这个破烂小娃直盯着他笑。一直笑到他心里发毛。
  老子捡了一辈子破烂,最大宗最吃亏的就是养了你这个龟儿子。他如此总结。
  至于那一夜,究竟是否真的电闪雷鸣,亦无从考证。反正我就这样找到了生命的依附,凭借我啼哭的功夫。而在夏老头的印象里,那一夜显然是他无上荣光的时刻,他做了一个了不起的伟大决定,带我回家。虽然这个决定此后常困扰着他,也成为他最为后悔的决定。——他在喝酒后,没有一次不眯着眼睛对我说:
  所以,你的命是老子捡回来的。你懂么?要没有我,你早就被狗叼去吃了。没有我,就没有你夏雨。老子养你,是防老的。养儿防老你懂不懂?就是往后你得供我吃供我穿供我睡,一直供到我归西为止。
  我从听得懂话,就开始接受夏老头的防老教育。同时诚惶诚恐,感恩戴德,生怕他一不高兴,把我重新丢回垃圾堆里喂狗。狗也成为一种可怕的凶猛的动物,专门刨开小孩的肚皮,啃食他们的内脏。这种想法一直跟随着我,以至每次看到有狗在垃圾堆旁转悠,我都会认为它们是在寻找弃婴。
  夏老头给我取个名字叫夏雨。确切地说,是那一夜他臆想中的形象闪闪发光的直接成果。他必然地把闪电和大雨联系到了一块,从而更坚决地认为那一夜他是多么努力地想做个好人,并且,做成了一个好人。
  这无疑使他的形象更为光辉高大起来。夏老头最为开心的时刻,就是指着我的鼻子训斥的那一瞬。
  龟儿子,做人要知道图报。懂不懂?百善孝为先,懂不懂?老子冒着大雨把你捡回来,你也要知道有多不容易。
  客观事实地说,夏老头的确算是个孝子,除掉他四十岁仍未婚娶之外,其他方面,都比较尽职。每个周末,他会收拾停当,去探望他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娘。然后在那里骗取两顿餐饭。收留了我之后变作三餐。他去的时候带上两斤毛豆或一斤砂糖,回来时往往提回一桶油或一袋大米。他的老娘,我的干祖母,对她儿子的到来欢迎备至,桌上的菜肴从来荤素俱全。我回忆童年时光时,周末占据了极大的位置。那天的我,不仅口福尽享,还能得到夏老头无微不至的关爱。他在饭后不是照常地叫我龟儿子,而是很亲昵地抚摸着我的头,说:
  夏雨,你要争气。
  我的祖母,对她优秀的儿子,表现出甚为崇拜的神气来。夏老头至今未婚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归咎于她。她觉得正是她拖累了儿子,使那些目高于顶的姑娘避而远之。我的出现,无疑给她日渐干涸的生命添加快乐,夏家不用传宗也能接代了。这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把对儿子的愧疚统统弥补在我身上。时常颤颤巍巍地从饼干箱里拿出几颗融化了的糖果塞给我。她瘪着嘴说:
  小雨啊,你要听你爸的话。他太不容易了。是我害他到现在都没有老婆。要不是我拦着他啊,当年那个王姑娘就成了我儿媳妇啦。
  她的话嘟嘟囔囔,含混不清。幼年的我只对糖果感兴趣,听她念叨,无异于听诵经。很感不耐,偏又不能露出不烦的表情,只好垂头俯首,听她念完。有时运气好,夏老头会粗了喉咙打断他老娘的话。
  又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作啥?你不嫌烦,我还听得慌。
  儿子的话就是命令。我的祖母立马不吱声,只用一种悲哀的怜惜的目光瞅着她的儿子。我连忙趁机开溜。
  祖母家有一个后院。里面堆满杂物,也稀稀拉拉地种了几盆花。这个几尺见方的地方,几乎囊括我全部快乐的回忆。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趴在地上,看一队队的蚂蚁搬运食物。它们触角抵碰传递信息,像无声的交谈。有一天我异想天开,想看看它们触角内究竟装着怎样的机关。就抓起一只来研究,结果一用劲,把它摁死了。地上排队的蚂蚁忽然断掉环节,显得慌乱不堪。我顿感兴味盎然,以后总玩着这不变的游戏。奇怪的是有几次我看到死去的蚂蚁尸体,被它的同伴们抬回洞穴。之后就再也没出来。我想象它们像对待勇士那样,给同伴颁发勋章,然后就地安葬。有一次我拿了根断树枝去捅蚂蚁的巢穴,结果大批大批的蚂蚁蜂拥而出,我也没看到勇士的棺材。后来我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它们,牺牲掉的蚂蚁,被同伙当作美味佳肴吃掉了。
  这个事实令我非常沮丧。还没等我沮丧完毕,夏老头的粗嗓门就适时响起,我的屁股上挨上重重的一巴掌:
  没出息的东西,倒腾什么?看我不揍你。他接着转换语调,用异常温柔的声音接着说:
  走了。小雨。”  
  我起初不明白他的态度因何转变得如此之快。等我抬头,看到倚着门的祖母,才恍然大悟。但我对他这种强装的亲热,畏惧更甚于他的粗暴。一旦走出祖母的视野,夏老头就会无缘无故地拧我的耳朵,骂
  龟儿子,你开心了?老子偏偏不叫你得意。
  年少的我皇然不知自己何处得意了。但夏老头的脾气,从来都发得没有道理。早习惯逆来顺受,也就由他谩骂。对我来说,拧耳朵简直是太轻的刑罚,稍重一点的,拳打脚踢,最为厉害的,就是他威胁要把我丢回垃圾堆。这个威胁自然而然地和那些野狗联系到了一起,使我不寒而栗。
  我时常做奇怪的梦,总和垃圾堆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坐在垃圾堆上号啕大哭,边上围着一群狗,都朝我吐火红的舌头。我吓得哭了起来。夏老头毫无犹豫地给了我一巴掌,怒气冲天:
  龟儿子,半夜三更鬼哭啥?老子明天还要起早。你存心要和老子过不去是不是?他又踹我一脚,当他发现床单被我尿湿的时候,一只拖鞋向我迎面扑来。夏老头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到厨房,自己锁上房门睡觉。半夜他上厕所,发现我穿着内衣站在厨房簌簌发抖,又是当面一脚。
  老子说你死哪去了。原来在这里装孙子。他完全忘记掉是他把我拎到厨房的了。
  那晚我没有睡。担心睡着了再闯出什么纰漏。银色的月光像水一样漫进窗户,夏老头鼾声四起,我第一次感到悲凉。在寂静的夜里,一个无助的孩子,圆睁着眼睛,数绵羊一直数到天亮。
  我还养成一个习惯,睡觉前无论无何也不喝水。生怕又一次尿湿床单。
  第二天,我像往常那样跟着夏老头去拾破烂。走到南门口的垃圾箱时,我居然想跳进去美美地睡上一觉。夏老头的耳光扇在后脑勺上,让我清醒地意识到:我是垃圾的产物,而由眼前这个男人收养。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龟儿子发个屁呆,干活不干,我白养着你还是怎么地。
  我立刻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大塑料瓶,小塑料瓶,花花绿绿的纸袋,运气好的话,还能捡到几张毛票。夏老头只有这个时候是最高兴的。
  运气不错。一会儿买糖给你吃。
  当然,他的承诺从来都没有兑现过。后来我也失掉了起初的那份盼望,再拾到毛票时,会偷偷扣留一角二角。也能自己安慰自己,当作是夏老头给我的奖励。
  我的童年,和垃圾不离不弃。天亮睁眼是垃圾,天黑闭眼还是垃圾。白天是拾,晚上是整理。夏老头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他将之分门别类,堆放整齐。到一定时候拿去收购站卖。这一天可以睡得迟些,吃了早餐再去卖垃圾。夏老头躬了背,在前面拖车,我在后面推。倘若卖得好价钱,我还能破例得到一个肉包子的奖赏。故此,我每次都希望推车时花费的力气,越多越好。这也就意味着,我将可能吃到美味的肉包子。而这无疑是非常鼓动人心的。



作者: 桃花灿烂    时间: 2014-10-21 13:41
坐沙发首赏,问好美女.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1 14:44
欣赏碎红如绣力作,期待后续。{:soso_e163:}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1 14:55
人物形象丰满,心理描写细腻到位,寥寥数笔就让我不得不牵挂起这个时刻与垃圾打交道的垃圾小子的命运来。
作者: 怜花绣屏    时间: 2014-10-21 23:20
我这几天特别忙
但是如绣妹妹的小说我一定追!
作者: 息心    时间: 2014-10-22 00:33
很喜欢,属于实力派,望更新。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2 09:19
桃花灿烂 发表于 2014-10-21 13:41
坐沙发首赏,问好美女.


问好桃花。:)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2 09:39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1 14:55
人物形象丰满,心理描写细腻到位,寥寥数笔就让我不得不牵挂起这个时刻与垃圾打交道的垃圾小子的命运来。


呵呵。我那时候笔法稚嫩呢。
每天一节,放心。:)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2 09:40
怜花绣屏 发表于 2014-10-21 23:20
我这几天特别忙
但是如绣妹妹的小说我一定追!


花花,么么哒。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2 09:42
息心 发表于 2014-10-22 00:33
很喜欢,属于实力派,望更新。


谢谢喜欢。
来更新了。

两个姑娘
  我六岁那年,遭遇了对我影响重大的两个姑娘。
  第一个是娟子。
  我是在一次卖废品的时候认识娟子的。这个当时只有五岁的小女孩,头发黄得像枯焦的草,她的脸比头发更黄,看上去就是一根蔫菜的黄瓜。她背着厚重的一捆纸板,身体弯曲成一只油爆虾的模样。当她卸下重荷,仿佛弹簧一样突然跳高起来。我听见收购站的胡老板亲切地叫她:
  娟子,今天一个人啊?
  俺叔病了。今天就俺。大伯你合着秤点儿。娟子的声音很奇特,轻微急促,但语调很高。她说话间不停喘气。让我想到拉了一天磨的驴子。
  胡老板满脸横肉,像个弥勒佛似地笑口常开。他一牵扯嘴角,脸颊的两块肉就高高鼓出,埋没了本来就小的眼睛。有几次我疑惑他是不是肉吃得太多,全长到脸上去了。我说这话的根据,是我经常看到他午餐的饭盒里,盛放了油腻腻的红烧肉。而他的身上,却比较均匀。这使得他看来头重脚轻。
  胡老板的笑容,常令我联想到咧着嘴巴的狼,坐着,等别人跳进他的肚子。过完秤,他拉开抽屉,取出几张一元的钞票,塞进娟子手中。
  小姑娘怪可怜儿的。来,赶紧回去,替我向你叔问好。
  可怜的姑娘,捏着那几张钞票,小心翼翼地问:
  大伯,就这么些?
  那还要多少。胡老板收起他招牌式的笑,我还多给称了些。嫌少,要不,你把钱退我,把东西拉回去。
  娟子咬了咬唇,转身就走。这个才五岁的女孩子,有着不合时宜的忍辱负重。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挺直了脊背。我甚至没有看到她掉眼泪。这是我俩的第一次见面,我看着娟子像一头驴那样走进收购站,却像一个将军一样走出去。
   我第二次看见娟子,是在柳镇东门的垃圾箱旁。当时我沿途淘宝淘到那里。娟子正费力地从垃圾堆里拖出一块大的泡沫。我跑过去帮着拽了一把,结果重心不稳,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娟子敏捷地爬起,她盯着我半晌,说:
  俺见过你。在胡老板那里。
  我笑起来。她注意到我,这个事实让渺小的我得意不已。
  胡老板,真不是人。
  我与娟子的友谊,在对胡老板的同仇敌忾中迅速建立起来。娟子笑得很好看,眼睛乌溜溜的像玻璃钢珠。她说她也是孤儿,父母和弟弟都在前年的大火中被烧死了,就跟着同村的叔叔出来闯荡。她说起她家庭的时候,没有什么感情,我于是断定娟子的父母也不是什么好茬。我不知道对于一个年仅三岁的孩子来说,记忆住这一些东西,实在并非易事。娟子谈起那一场让她痛失亲人的大火,反而显现出异常的兴奋来。
  烧得好大噢。她用手虚无地抡了一个圆,那么高。好像放电影一样。噼哩啪啦地响,俺是被俺叔抢出来的。俺们全村的人都跑来救火。那火一直要烧到天庭去了。
  天庭是啥地方?
  俺听人说。那是神仙住的地方。神仙你懂么?就是人死了,穿上白衣,往地下一埋,魂魄就飘到天上去了。像俺爹俺娘那样。
  娟子的荒诞的解说,在我幼小的心灵种植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使得将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认为死亡是走上天庭的捷径。做神仙不愁吃穿,还不用捡垃圾。这种不劳而获的生活让我憧憬万分。
  那天我几乎忘记时间。要不是娟子叔叔喊她回去的话。
  娟子叔叔是个健硕的男人。古铜色的肌肤把衣服绷成一截一截。他站在夕阳的余光中,像一尊门神那样面无表情。娟子与我道别,怯怯迎向她的叔叔。那男人一巴掌甩在她的肩上,他俩一前一后远去。娟子回过头来朝我灿烂一笑,这一笑,令我终身不忘。
  夏老头确定我不再捡错东西后,让我和他分头拾荒。我把这一利好消息告诉娟子。此后我和娟子都在一起快乐劳作,劳动成果一家一半。夏老头再偶尔给我买肉包子时,我提议要用一个大肉包子的钱换作两只小肉包。夏老头颇为惊讶的看了我一眼,照做了。既然两者在金钱上划等号,答应我也没有关系。我用油纸把两只包子包裹严实,第二天和娟子分享。
  我们并排坐在水泥管上。娟子吃肉包子十分精心。她先仔细地嗅着味道,然后用细小的牙齿一点点地抿,往往我狼吞虎咽完毕,她只吃掉三分之一。娟子瞟一眼我,把余下的包子递给我。我咽了咽口水,跳下水泥管,四处晃荡。拂晓的薄雾像浓稠的牛奶泛着光亮。不远处的河流安静地睡着。
  有一天娟子指着河流对我说:
  夏雨,俺叔说,那底下住着水妖。手臂有三个小孩子那么粗。它专门趁人不注意,把小孩子掳下去腌了吃。
  我瞪圆眼睛,望那条平静的河流。怎么也没有看出水妖的迹象。娟子又说:
  前一阵,有个小孩就被它攫去了。都没有捞上来。
  从此河流里的水妖,像垃圾场的野狗一样,成为我最为恐惧的东西。我不敢靠近水源,生怕一不留意,水妖就拖我下水。
  我和娟子的幸福没有维系多长时间。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垃圾堆旁又只剩下我孤独的身影。这个面如菜色的小女孩,在带给我短暂的愉快之后,和她的叔叔,漂泊到另一个异乡。
  娟子起初走的那一阵,我失魂落魄,宛如失掉了什么宝贝。夏老头骂我:
  龟儿子,小小年纪就想女人。快给我回过神来。NND不知道哪个教你的,下流胚子。
  正如我的幸福一样,我的失落也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宁可走进了我的生活。
  宁可出现的那天,记忆被美化。漫天的红霞,微风里,她像一个天使一样跑来寻找她的娃娃。在离垃圾堆几步远的地方,她站住了。她的头发微卷,头顶上扎着一只粉红的蝴蝶结。她眼泪汪汪地盯着一脸油污的我。
  你,干嘛?我傻乎乎地问她。
  小哥哥,你能帮我找一下娃娃么?这么大。她比划一下,我妈妈说不要她了。把它丢进垃圾堆了。
  我很不费事地就从刚拾得的垃圾中拿出她要的东西。拍了拍还给她。宁可搂着娃娃,眼泪刷一下冲出。她呜呜咽咽地向我道谢:
  谢谢你,小哥哥。
  这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哥哥。我的虚荣心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正得意地咧嘴一笑,这时候,宁可的妈妈赶来了。
  我对女人的认知,还停留在祖母的银发和缺牙上面。我从来不清楚,原来女性还可以这样完美。宁可长得极像她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塑出来的。而她看上去,就像庙堂里供奉的观音娘娘那么漂亮。她弯下腰,很柔软地对宁可说:
  小可。我们回家了,好吗?
  妈妈你不要把娃娃扔掉了。它会害怕的。
  好。我们把她带回家,还和小可一起住,好吧。她又看我一眼:和小哥哥再见吧。
  她的温柔,给我留下奇怪的幻想。觉得天下间的母亲,都一样具有这独特的气质。那夜我梦见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站在河流对岸向我挥手。我很快地跑向她,却在河中央,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拉住。
  我问夏老头:
  爸,我妈是什么样子的?
  夏老头的答案是啪一记耳光。
  有娘生没娘教的龟儿子,谁知道你是哪个贱货生出来扔掉的。老子把你捡来当宝一样供着。问出这等没良心的话来。怎么,还想找她去?
  我马上意识到,我不应该问他。
  和娟子不同,宁可对我的感情,更带有依赖性。她喜欢听我说那些娟子教给我的故事。什么王母娘娘啦,许仙白蛇啦,虽然最后往往被我编改得面目全非,宁可还是托着腮帮子听得津津有味。她也给我讲一些童话,均是很美好的:白雪公主,灰姑娘,小红帽——在我听来简直匪夷所思。
  宁可家境很好。时时会带些点心给我吃。她看我吃得喷香,咯咯地笑了。她的笑声很清脆,像在树上唱歌的百灵。
  宁可的父亲是一位军官。有着浑然天成的威严气概。我只见过他一回,是在五一长假的前夕。他拿着漂亮的玩具四处寻找宁可。宁可兴高采烈地跳到他的身上,军官很和蔼地邀请我到他们家去。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宽大的破旧衣裤,飞似地逃走了。
  也就是这次,我感觉到我和宁可之间,有着多么大的差距。我的自卑心和好强心隐隐交斗,最后前者占据上风。我有意地逃避宁可,最后一次她来垃圾场找我,我远远瞥见,猫进了附近一间废弃的房子里。宁可呆呆地伫在风中,她一遍遍地喊我:
  小哥哥,你出来,你到哪里去了?小哥哥——”
  那是一种混杂了失落和茫然的叫喊,我隔着窗子看到娇小的宁可,一边叫唤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我的心揪在了一块,第一次也落下泪来。然而,我始终没有回应她,直到她的母亲再次把她领走。
  我不知道,就在这天,宁可举家南迁。她与我的告别,成了一个人表演的独角戏。当我从房子里钻出来的时候,宁可已经随着她母亲,去往另一个城镇。
  地上放着一只漂亮的娃娃,正是当初我交还给她的那只。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2 12:23
看着垃圾小子(暂且让我就这么称呼我们的主人公吧)与小娟在艰难的生活中的纯真友谊,心里酸酸的。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2 12:24
而看到垃圾小子与宁可的友谊,心酸中又有美好的向往。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2 12:26
看见文中有“五一长假”的时间标注,那么小说的背景是当代了?一开始还以为是更远一点的一代呢。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2 17:01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2 12:26
看见文中有“五一长假”的时间标注,那么小说的背景是当代了?一开始还以为是更远一点的一代呢。

这个是我的疏忽。写的应该是我出生的那个时代,可以把夏雨视为我的同龄人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2 19:14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22 17:01
这个是我的疏忽。写的应该是我出生的那个时代,可以把夏雨视为我的同龄人

嗯哪,了解了时代背景这样读起小说来会更加立体。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3 09:02
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14-10-23 09:07 编辑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2 19:14
嗯哪,了解了时代背景这样读起小说来会更加立体。


端木仔细。赞一个。



赵老师的短暂情谊
  我的名字是夏老头取的。但这绝非意味他就如此叫我。名字是一个人的符号,也仅仅是符号而已。我的符号就有若干种,包括:龟儿子,下流胚,小杂种以及其他。凡是最时兴的骂人话,都会在我身上体现夏老头与时俱进的光荣精神。
  夏老头的殴打,和谩骂一样无须理由。我已经安之若素。年幼的我,喜欢仰头看白花花的太阳,在里面寻求热烈的安慰。我唯一一次敢于和夏老头对抗,是他发现了我私藏的毛票。
  当时的情景,是他暴跳如雷。随手抽了根碗口大的柴棒追打我。
  小杂种,老子啥缺了你的,竟敢偷起老子的钱来了。看老子怎么处理你,不打断你的腿,老子就不姓夏!
  我很是诧异。我明明把钱都藏在一只鞋里,上面覆盖了鞋垫,竟也被他发现。我一手捧着鞋,撒开脚丫跑得飞快。
  我们俩,像一头发怒的熊在追赶一只惊慌的小鹿,在狭长的巷子里笨拙演练。
  赵老师是在我被气喘吁吁的夏老头抓住,手起棒落的危急瞬间,用他的手臂格开柴棒的。我至今都想不明白,他是如何从地下像个幽灵似地冒出来。横在我和夏老头之中。
  有话好好说。这个斯文人,竟然有胆量指责不可一世的夏老头。孩子是要教育的,不要用武力解决问题嘛。
  滚开,老子的家事,你管个屁。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我今天就管定这桩闲事了。
  你是狗拿耗子,还是回家管好自己的婆娘吧。
  我对这个从天而降的救星,产生了莫名的情绪。他的文明和夏老头的粗鲁对峙,完全不落下风。我躲在他的身后,就像躲在一座大山的身后一样觉得安全可靠。
  气氛怪异的肃杀,我觉得有阵阴风从颈间呼呼吹过。夏老头怒不可遏地瞪住眼前的程咬金,后者撼然不动。他突然扔掉柴棒,大笑:
  就是他妈的娘娘腔。这小混球不学好,你要会教,你拿去教。老子打累了,回去睡觉。真他妈的没意思。
  他哼着小调,转身向家中走去。
  赵老师蹲下身子,这使得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眉目。长方脸,白净肤色,戴了一副细边的银框眼镜。他掏出大方格子手帕,替我擦掉额头上的汗。
  你没事吧。
  我望着救命恩人,一个劲地嘿嘿傻笑。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前面那个是你父亲?你母亲呢?
  我爸叫我夏雨。更多时候,他叫我龟儿子。我爸说我妈是贱货。我如实回答。
  赵老师听我这么说,也笑起来。那个下午,阳光很灿烂,把他的脸裱了一层金。后来我再回忆的时候,觉得他就是被阿波罗派下来拯救我的。他扶正自行车,把我抱到后座上,推着送我回家。一段不算短的路程,我却觉得只有几秒种。等我知道那是一个孩子出于对亲情的渴望而在心里希望把时间无限延长时,赵老师已经带着对我深切的惋惜离开了。
  赵老师是个极为细心的男人。他把我送到家中,捎一眼我们的住处,就能全部明了我的处境。他首先摇醒正在梦中的夏老头:
  你个龟儿子,还晓得死回来。夏老头张嘴就骂。
  赵老师蹙着眉头,这一动作从此成为我模仿的典范,之后若干个日子,我都对着镜子练习如何把眉头皱得那么好看。
  你先起来。
  你来干嘛?老子不欢迎你。
  你起来,写一份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打小雨,我就走。
  哎哟,你是他亲爹啊。老子凭什么听你的。笑话。
  你要是不保证。赵老师一字一顿地说,我就去派出所告你虐待儿童。轻者罚款,重者刑拘,你自己看着办。
  夏老头被唬住了。他考虑到轻重,拿了纸笔写保证书。
  我包正(保证)以后不在(再)打儿子。为反(违反)鬼丁(规定)者,由赵劳(老)师负责句抱(举报)。
  这一份保证书我一直保存完好。透过它,我便能嗅到赵老师的味道。那是一种慈爱的味道。
  虽然夏老头立字为据,但打骂我已成他的家常便饭。我在这场事件中获得的最有价值的线索,是知道赵老师名叫赵德阳,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小区。在学校教音乐。
  赵老师前些年离异了,一直过单身汉的生活。勤勉节俭,偶尔他会请我去听他弹奏风琴。我盘腿坐在水泥地上,往嘴里塞着切成片的水果,听那些对我来说不着边际的音乐。事实上,六岁的我对于水果的需求,远比对理解音乐要来得重要。可是他不明白。我也不奢求他明白。
  一天我看到桌上玻璃板下压着的相片,一个拥有大辫子的女人,笑得如花灿烂。我点着相片说赵叔叔这是你婆娘么?他很勉强地笑着说是,然后把目光投到窗外,不再作声。
  赵老师的风琴弹得很好,只是让我想起田野上盛开的大片大片的野菊花。我不懂那叫浅淡的悲伤。我对悲伤的理解,就是夏老头罚我不准吃饭的时刻。
  小雨。假如我儿子还在,现在也和你一般大了。他时常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我傻呵呵地笑着。有两回对夏老头说起,他哈哈大笑:
  龟儿子,他不是想儿子想疯了,想把你收去做干儿子吧。
  我很厌恶夏老头发笑的声音,但丝毫不反对他的看法。我甚至觉得赵老师迟早会让我当他的干儿子。可他始终没有提及。他抚着我的头,轻轻叹息着说:
  小雨,在逆境中成长是比较艰难的。你要学习做一朵浊世清莲。
  我郑重其事地点头。虽然我更希望他说:小雨,你做我的孩子吧。
  像开始一样猝然,我和赵老师的情谊,结束得也很猝然。
  有一次我在东门的垃圾场闲逛,捡到一本彩色的书刊。上面涂画着花花绿绿的男人女人。都光着身子。我想是不是天气太热所以大家都得凉快,连书上的大人也不例外。我这么一想,就觉得太阳特别毒辣,我拿着这本书当扇子。这时候赵老师来了。
  赵老师是来找我去看他新买的冰箱的,并且说给我准备了冰棍。我兴奋地跳起来,把书呈递给赵老师:
  叔叔你看。大伙都脱了衣服,都嫌热咧。
  赵老师又皱起眉头。他的脸上红云一现,像触电一样缩回手。书落在地上。
  小雨,你还太小,是不能够看这样的书的。
  我根本不知道这样的书意指何为。我对于赵老师的举止满心不解。
  叔叔,我为什么看不得啊?
  他没有解释,只是牵了我的手疾疾走,到他家里才长吁了口气。然而他终究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不能看那样的书刊。这在我稚嫩的心灵,留下一道难以逾越的魔障。我追问过几次,赵老师都正色说:小雨,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这事就不了了之。长大后的我想来,当时他是觉得对一个孩子解说性,羞于启齿。但他不知道,这是非常必要的。
  我最后一次和赵老师接触,也是在巷口。我捡到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乳白色,能套进一个手指,形状像路口王大卖的汽球。我毫无犹豫地吹大了它,并欣喜地看着它像汽球那样膨胀。最后我找了根细线,把口子扎紧了。很得意地擎着它四处走。在巷口正遇到下班回来的赵老师,他脸刷一下红到耳根,跳下单车,夺过我的宝贝,一脚踩破。那样子,像是我害他颜面尽失。我在忽愣了几秒之后冲着他大叫道:
  我的汽球!叔叔你还我的汽球!
  小雨,那不是汽球。
  不是汽球是什么?
  赵老师哑口无言。我于是更加确定那是一只汽球,扯着他的衣袖不停地嚷嚷:
  还我汽球!叔叔你还我汽球!
  叔叔带你去买真正的汽球。
  我的犟脾气不知怎么窜上来了,特别是他说真正的几个字,像针一样扎痛我。夏老头从来不在我身上花费多余的一分一毫,我通常在垃圾堆里寻找自己的玩具。蜷着的自尊心一下子舒展开来。
  我不要,我就要这只。你陪我汽球!
  我嗓门大,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赵老师急得直搓手,他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变青,终于大吼一声:
  孺子不可教也。拂袖离去。
  我满怀委曲,看着他走开。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犯错。这一回赵老师的责怪,比夏老头的抽打更叫我伤心。如同为了验证那句老话:在何处开始,就要在何处终结。我和赵老师的感情,在巷口划上句号。之后还有几次见面,他骑着车,我低着头,彼此擦肩而过。我看不到他眼里的愧欠,也没有勇气,再亲热地叫他一声:
  赵叔叔。
  这一年的十一月,金秋飘香,赵德阳被调离原来的学校。从此,我没有再看见过他。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3 11:32
很可惜,这一段莫逆之交,本来可以画上完满的句号的。
我觉得是那个赵老师教育方法有误。并不是什么“孺子不可教也”。
作者: 残雪    时间: 2014-10-23 14:47
特别欣赏这样有条有理把记忆的点点滴滴,用文字描写的方式记录下来。尽管这是一次再创作,我仍然相信所了解的文字与叙述里的“我”相互的关联,这样来源于生活的文字才有生命力。谢谢如绣{:soso_e160:}{:soso_e163:}
作者: 残雪    时间: 2014-10-23 14:57
人物的刻画和内心的描写都有不俗的功底,至少是一个中篇的架势。
口语上,能感觉是四川一带的,时间概念设定与语言的使用有很大的关系,端木说的有道理。{:soso_e160:}{:soso_e163:}
作者: 残雪    时间: 2014-10-23 15:03
襁褓的婴孩--干嚎;你不嫌烦,我还听得慌等还有校对的地方。{:soso_e163:}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3 15:04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3 11:32
很可惜,这一段莫逆之交,本来可以画上完满的句号的。
我觉得是那个赵老师教育方法有误。并不是什么“孺子 ...


我们那个年代的老师,大致上就是这个样子的了。:)
简单,执着,略粗暴。
但是对学生,那真的是一番赤诚。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3 15:05
残雪 发表于 2014-10-23 15:03
襁褓的婴孩--干嚎;你不嫌烦,我还听得慌等还有校对的地方。


雪,十年前的旧字。我没有再创作,只是贴来大家看着玩。
谬误肯定有不少。你们看着,帮我指出来,等我有空一并来作修改了。:))
谢谢。抱。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4 11:52
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14-10-24 15:44 编辑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23 15:05
雪,十年前的旧字。我没有再创作,只是贴来大家看着玩。
谬误肯定有不少。你们看着,帮我指出来,等我 ...

四 狗蛋和二毛
  在我童年屈指可数的伙伴里,狗蛋和二毛占据了一席之地。
  狗蛋独自流浪到柳镇。他像一条落魄的土狗,走到哪里都受尽歧视。狗蛋用他的方式保护自己,他常常对我和二毛说:
  做人要强硬。否则别人就会骑到你脖子上来。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
  他的至理名言受到我和二毛的一致推崇。
  狗蛋比我和二毛都大一些。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多少岁数。对狗蛋而言,年龄的问题,就和天边漂着的云一样无所谓。狗蛋让我们叫他老大,原因是他拥有结实的体格和拳头。这个正在迅速成长发育的男孩有着宽厚的肩,塌平的鼻子和两片厚厚的嘴唇。他浪迹多年,风霜遮盖住容颜,眼睛里闪耀着像豹子一样凌厉的光芒。
  狗蛋和我们说起他的光辉历史,他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学会扒窃,第一次就失手被抓。狗蛋极其怀念那段被关押的日子:
  有饭吃,有地方睡。真他妈的舒服。不比现在,风餐露宿,找个地儿睡觉还得和畜牲抢床位。
  于是我和二毛随着狗蛋目光的幽远一同见证那一段美好。
  狗蛋极为坚决。他的坚决表现在认定的事,说一不二非得去做上面。有一天傍晚我们决定用弹弓去攻击李家婶子的玻璃窗。狗蛋想出这主意振振有词,李家婶子是柳镇我们所认识的最凶恶的女人。有一天他路过她家后院,那女人居然放出狗来追咬他,害他的裤子破了一个大洞。狗蛋接着转过身让我们欣赏他裤子上的补丁。狗蛋的脸从胯下倒转过来,问我们是不是看到。我和二毛连连称是。事实上那条裤子已经满是补丁,破烂不堪。
  三个毛孩子,雄纠纠气昂昂地准备进行一场革命。根据二毛事先侦察,那个最凶恶的女人已经离开家去医院看望她病怏怏的丈夫。但当我们踏进她家后院的那一霎那,拴着的大狼狗狂吠起来。紧跟着房里的灯啪嗒一声亮了。
  狗蛋的镇定在这时候发挥威力,他从容不迫地在千钧一发之间,用弹弓将小石子一声射发出去,石子带着呼啸的劲风,直奔窗户,很争气地在李家婶子出来之间将之击碎。狗蛋把手里的弹弓迅速塞到二毛手中,笑嘻嘻地看着怒发冲冠的李家婶子。
  是谁干的?李家婶子狠狠地盯住二毛手中的弹弓。
  不,不是,是,我。我 二毛害怕得连话也讲不清楚了。他把无辜的目光转向我
  打碎别人家的窗户,可是罪恶滔天的事情。那一刻我很卑鄙地只想到夏老头的巴掌,我盯着脚下的泥土。  
  不是你还有谁?你个小兔崽子,胆大包天了,敢打破我家玻璃?你爸妈是谁,去把他们叫来!
  二毛簌簌发抖,他吓得忘记为自己申辩。
  狗蛋自告奋勇:
  我知道他家。我去把他们叫来。
  他的样子像是在做一件光荣的事情。走之前他甚至对李家婶子说: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又对二毛说:
  等我来救你。
  说完狗蛋昂首阔步地离开。我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闷着气,不说话。我对他这种不讲义气的举动很是失望。
  狗蛋向前走了一段,停下来等我。他牵我的手,我愤怒地甩开了。
  明明是你打破人家窗户。你怎么可以赖到二毛头上?
  我知道你怨我没有站出来承认。但是我只有一条命,拿什么来赔给她?我不比你和二毛,好歹你们还有个家。狗蛋突然哽咽了声音,要是我也有爸爸妈妈,我一定站出来承认。就算她把我往死里揍,我也认了。
  我沉默不语。尽管狗蛋的做法破坏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但千真万确地,我和二毛都有个家。他没有。
  我们找到二毛家的时候,二毛的父母,两个五大三粗的拾荒者,正在一件一件地展示他们今天的劳动成果。狗蛋很夸张地叫了句阿姨出事了。吓得二毛妈妈手中的汽水罐滑落到地上。
  狗蛋说:
  二毛闯祸啦。他打破了李家婶子的窗户。现在正在那里等你们拿钱去救赎呢。
  他把经过篡改成二毛追一只麻雀,麻雀跳到李家婶子的房檐上,二毛一不小心,就打破了窗户。他讲得绘声绘色,连我几乎也怀疑起那到底是不是真实的过程。
  报信的使命完成了。狗蛋也就慢慢悠悠地回到他休憩的破庙去。听说二毛的父母赔了整整十五块钱才算了事。而二毛谎报军情付出的代价,就是屁股被揍得又红又肿,半个月都没有再出门。
  狗蛋再次和二毛见面的时候,我和二毛正在乐此不疲地堆着沙丘。狗蛋一脸笑容地走来,二毛翻着白眼,不理他。他也不恼,从口袋里掏出三粒话梅,递给我们。说。
  我请你们吃话梅。二毛你也有份。上次是我不对,但反正打也打了,就算了吧。再说二毛那次要不是你说她不在家,我们会去吗?不会吧。不会去,会打破人家窗户吗?也不会吧。窗户不破你爸妈会打你吗?不会吧。所以,他得出一个结论:我打破和你打破,性质是一样的。
  狗蛋的奇谈怪论,加之话梅的诱惑,使二毛很快忘记屁股上的疼痛。他们握手言和了。
  凭良心说,狗蛋做事,也就这一次不够仗义。平素我和二毛若是被人欺负,叫他撞见,定然会拔刀相助。如果对方人多势众,他则拉了我们就跑,之后再想办法报复。窗户事件过后,有一次二毛被四五个孩子围攻,狗蛋冲上去护着二毛,被揍得鼻青脸肿。而二毛在他的庇护下,奇迹般地毫发无伤。
  二毛是我们仨之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的头发稀疏,长得就像漫画书里的三毛,却比三毛还要羸弱,成天穿一件褪色的黄色衬衫,灰色短裤。拖着两条长长的鼻涕。二毛从来不舍得把它们擦掉。每每鼻涕悬然欲坠,离嘴唇N厘米时,他就低下头颅,使命一抽,重新把它们召唤回去。
  二毛的父母是这一带有名的拾荒者。他们的拾龄就和他们的暴躁脾气一样出名。我经常看到二毛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那是他父母兴之所致的结果。但比之我和狗蛋,二毛显然要幸福得多。他偶尔还能得到一件新衣服的犒劳,得意洋洋地穿来炫耀。这时候我和狗蛋只有啧啧赞叹的份。我的衣服,都是夏老头穿剩下的,狗蛋的,则是他在垃圾堆里寻觅到的。
  后来我常想如果没有那一天,我,狗蛋,还有二毛,一定会快活地生活下去。
  然而那一天,把一切都改变了。
  那一阵子,狗蛋忙得不见踪影。偶尔见面,还能请我和二毛去馆子吃饭。我对突如其来的奢侈愕然不已,狗蛋一面为我和二毛夹菜,一面说:
  我发财了。
  狗蛋你做什么事了?
  狗蛋手指着外面的街道,压低嗓子,神秘兮兮地对我和二毛说:
  看见那个窖井盖没有?就拿那个卖钱。一个能卖好多钱呢。比得上我在垃圾场拾一星期的垃圾。不过做那活,得手疾眼快,当心被人逮着。
  我清晰地记得当时二毛的眼睛放出光亮来。
  我也要去。他信誓旦旦地说,我爸妈也卖那个。每次卖了我都能吃到猪头肉。
  我们三个兴味盎然,讨论着将来的计划。狗蛋说:
  我他妈的要盖一座大房子。娶一个漂亮婆娘。叫她为我生一窝娃。他那时已经对异性有了相当的重视。走在路上都会去猜测姑娘内裤的颜色。
  我要天天吃猪头肉。二毛的雄心大志和吃脱不了关系。
  我说:我要找一个人做我的妈妈。我对宁可的妈妈念念不忘。一直希冀有那样一个美好的母亲。
  太阳一点点地西沉,在半山腰露了个贼兮兮的脑壳,闲着无聊,我提议要玩躲猫猫的游戏。我的提议得到全票通过。
  我们猜拳。输的人找另外两个。我被蒙上了眼睛。狗蛋把我左三圈右三圈地旋转过后,撒腿就跑。他在远远地叫我:
  可以了。来找吧。
  我循着他的声音奔去,花费了近二十分钟才在一个小土洞找到狗蛋。他笑着爬出来,按照规则,被找到的人要代替寻找的人,重新开始游戏。我们叫唤二毛出来。但过了半天,也没有看到他的踪影。
  狗蛋说:
  他妈的藏哪里去了。快出来,不然我们回去了。
  四周寂寂地,没有回音。
  一丝不祥掠过我的心尖,我说:
  会不会出事了。
  不会吧。狗蛋也吓一跳,我们分头找找看。你朝那条路,我朝这条路。
  但愿能快点找到二毛。
  我的但愿,没过几分钟后就被实现。然而若事先预知,我宁愿一辈子都不要实现它。
  二毛静静地躺在我的脚下。一个缺了盖的窘井里。他的眼大睁着,脸上还凝聚着来不及收敛的笑意。可是——
  他死了。
  我声嘶力竭地叫着狗蛋的名字。那一刻我是如此害怕,害怕厄运在骤然光顾二毛之后转移到我的头上。我跌跌撞撞地向回跑着,眼泪纷飞,我看不清楚前面的路,直到我撞到狗蛋的胸口。
  狗蛋的惊恐不亚于我。他的脸上除了惶惑,还有厚重的悲哀和不可置信。我们合力把二毛的尸体拖了上来,狗蛋喃喃念着: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我早上才拿去卖的,晚上它就淹死了二毛?
  我恍然大悟。是这个窖井吞噬了二毛,而始作俑者却是二毛和我最好的伙伴,狗蛋。我怒吼着向狗蛋冲去,踢他,打他,咬他。狗蛋像被定住似的一动不动,只是反复地,喃喃地念叨着那句话: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我早上才拿去卖的,晚上它就淹死了二毛?
  二毛确实是死了。无论我怎样对狗蛋拳打脚踢,也无论狗蛋怎样后悔不迭,二毛都没有再笑着爬起来。他的的确确地,死了。
  我想起二毛晶亮的目光,想起他的话,不寒而栗。就在不久前,这个活生生的二毛,还说要加入致富行列,还对未来充满了期许,说天天要吃猪头肉。此刻,他却躺在我的脚旁,永远也不会说话了。
  我又想起娟子的话。她说:
  水里都住着水妖。水妖最喜欢攫小孩子腌了吃。
  我在恍惚的迷离里,对娟子惊叹不已,她是如此先知灼见。她没有见过二毛,可是她对二毛的命运,似乎把握得一清二楚。
  二毛的父母很快就闻风赶来。在医生确定二毛早已死亡的诊断同时,他的母亲,一屁股瘫痪在地,她抱着二毛的瘦小的躯体,号啕大哭。边哭边念念有词:
  我的儿呀,是谁把你害成这样?我苦命的儿子,你叫妈怎么活呀?二毛,你说要去儿童公园玩的,你说想吃炸鸡的,你现在就起来,妈带你去玩,带你去吃!二毛,你起来,你起来!
  这个粗壮的女人,被儿子猝死的消息攻击得晕头转向。竟然一次次地将二毛竖立起来。可她的儿子,这一次没能再听她的话。二毛是去了,一劳永逸地去了。
  二毛的父亲,强抑悲痛,额上青筋绽出,他咬着牙看看我又看看狗蛋。
  是谁要玩这个游戏的?
  是我。狗蛋抢先回答。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狗蛋。
  这个答案明显不是男人想要的。狗蛋和身份大家都知底,既然儿子不在了,就应该在经济上再作打算。他的目光落在我面上。
  是我提议要玩这个游戏的。狗蛋再次急急地强调,和夏雨没有关系。
  并且,他忽然加上一句:这个窖井盖,是我偷的。
  我惊诧地望着狗蛋,我不懂他为什么要包揽全部责任,还如此供认不讳地承认窖井盖是他偷的。这无吝于给自己判决谋杀罪名成立,然而狗蛋很冷静地朝我微微一笑,重申道:
  是我偷了窖井盖,害二毛淹死了。是我,和夏雨完全没有关系。
  后来我在回忆这一节时,总觉得狗蛋的沉着之中包含了一种凄凉。我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主动站出来接受惩罚,他是用一种形式,去结束另一种形式的惩诫。他为了减轻良心的自我谴责,选择了蹲班房,那是他从前那么向往的地方。他终于用他的行动,表明了他并非一个不敢承担责任的懦夫。
  天堂是人死了以后,魂魄游荡的地方。娟子曾这么告诉我。
  二毛的魂灵,是不是也在上面流浪?他有没有天天都吃到梦寐以求的猪头肉?我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如果二毛在天有灵,他一定不会要狗蛋这样偿还。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4 15:05
本帖最后由 端木 于 2014-10-24 15:09 编辑

看完了觉得挺压抑的,为了那些纯真却怀着罪恶感的孩子,
为了那些虽被污染但却保留有一定底色的灵魂。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4 15:07
乐此不——疲?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4 15:08
应该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了,不然不会有易拉罐的。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4 15:22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4 15:07
乐此不彼——疲?


是错字了。我得找一找,改了。

PS:我要写的是七十年代末的事情。忘记有没有易拉罐了。汽水罐子应该有吧。也去改。

作者: 残雪    时间: 2014-10-24 18:32
物资匮乏年代,底层人民的生活大多是捉襟见肘
忽然就想起了“水深火热”这个词,这是一种不一样的水深火热
于成型的世界观里面的水深火热有千差万别
幸好,这样的水深火热会越来越少,这是民众之幸,也是中国之幸{:soso_e160:}{:soso_e163:}
作者: 残雪    时间: 2014-10-24 18:35
我对能用文字表达情感和观点的人一直有一种深深的敬仰{:soso_e183:}{:soso_e163:}
作者: 残雪    时间: 2014-10-24 18:36
期待后面的文字{:soso_e163:}
作者: 三棵树    时间: 2014-10-25 06:21
秀红的字一直耐看,期待偶神后续。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5 23:05
今天没有看见期待中的更新。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5 23:06
期盼碎红老师精彩的后续{:soso_e163:}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6 15:09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5 23:06
期盼碎红老师精彩的后续

不好意思。昨天外甥女生日,去当大厨了,弄到十点才回来。
今天忙一天。
马上更啊。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6 15:10
三棵树 发表于 2014-10-25 06:21
秀红的字一直耐看,期待偶神后续。

十几年前的字了。:)太稚嫩。
问树好。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6 15:11
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14-10-27 12:01 编辑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5 23:06
期盼碎红老师精彩的后续

群殴
  二毛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又恢复了茕茕孑立的孤身状态。二毛的死,严重干扰了我正常的思维。有一阵我甚至认为他只是躲到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等我们去发现。狗蛋的身份终于被查实清楚,和身份一起核对的还有他的年纪。十二岁,未足伏法年龄,他被护送到遥远的边疆,在那边开始了他新的生活。二毛的父母,见到窨井便会习惯性地颤栗,绕道而行。有一回我们路上相遇,我礼貌地微笑了一下,这对大人居然吓得落荒而逃。凡是和二毛相关的记忆和物证,都成了他们永远的痛。他们自然不再偷盗窖井盖,我疑心他们是不是害怕二毛的魂灵附在上面,时时在贩卖时跳出来恐吓他们。
  可二毛的悲剧反而引发了适得其反的效果。有更多的拾荒者开始注意到柳镇地上这些炙手可热的宝贝。他们趋之若鹜,纷至沓来。在二毛死后未足四个月,又有一个孩子因此而丧失了性命。不同的是,这个孩子是柳镇镇长的独苗,故此城管铁了心大力整顿,派专员不停歇地巡视街头巷尾,收效显著。他们捕获了三个正在偷窖井盖的毛贼,毛贼的肖像端端正正被印在报纸头版之上,并占据了整整一幅版面,目的在于杀鸡儆猴。

  夏老头闻听消息,很替同道惋惜:

  “失手了。真他妈的笨蛋。这不他妈的是伸出脖子去挨刀子嘛。龟儿子你记得,干咱这一行,千万不能和城管过不去。要看到他们动真格的,你小子要窜得比兔子还快。

  他以一拳泰山压顶结束对我少有的谆谆教诲。

  自那次私藏毛票事件后,夏老头对我的信任度已降至最低。他不再让我和他分头拾掇,我们又恢复了最初亲密无间的合作。我除了必要的劳动外,附带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观察周围有没有城管的身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城管上次的行动,令所有拾荒者草木皆兵。

  夏老头中午要沽一点酒喝。喝完后他会照常小睡一会儿。他躺在树荫下,敞开衣襟,头一歪,就打起呼噜。时而会发出啧啧的咂嘴声,唾沫顺着嘴角流淌到下颌上。这时候的我是自由的,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做想做的任何事情。有一次我顺着一朵云飘的方向一直走,在镇北口碰到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他手里提了一个编织袋,挪几步就停下来擦拭汗水。我很自作聪明地跑过去问是否需要帮忙。他用又黑又亮的眼睛瞥了我一眼,没有回答,侧身从我身边经过。我看着他削瘦的身形,几乎要全部趴到编织袋上,步履踉跄,但十分执着。不久夏老头呵斥的声音像高音喇叭一样响起,我赶紧跑回垃圾场。

  我对那个男孩子,产生了浓烈的好奇。曾尾随他走过一程,可没有坚持到底。夏老头的耳光一点也不含糊:

  “龟儿子你死哪去了?趁老子睡觉就偷懒,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现在想起来,我那时的心态,是亟需一个新的朋友来填补我对狗蛋和二毛的思念。一个孤单的孩子,对于友谊的渴望,超乎想象。我数次编织这样一个镜头,他高高兴兴地接受了我的建议,我们一同提着编织袋行走。云朵在天空里发着晶亮的光。

  我和夏老头说起那个孩子。他把牙磨得咯咯响:

  “那个娃呀,是四川帮的。和老子河水不犯井水。他妈的四川帮,差点把老子的饭碗都抢了。

  柳镇的拾荒者分帮结派已不是什么秘密。夏老头不屑与人分享资源,站在四川帮和湖北帮的边界上,自鸣得意。他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会被牵涉到两帮的械斗里去。

  镇上有一个工地,是半拉子工程。据说工头集卷了所有工程款遣逃了。只剩下一个看守工地的老头。前些日子那老头饮酒过量,突发脑溢血,驾鹤西游。工地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钢筋水泥,虎视眈眈的拾荒者像饿得慌的虱子骤然看到鲜血一拥而上。夏老头当然不甘人后,又怕与人结仇,单枪匹马不敌众,就趁半夜拉我去赚些蝇头小利。

  这夜我睡得迷糊,被他一掌击醒,梦游似地开始了“夜半行动。”夏老头精神奕奕,越捡越是兴奋,他在盘算这笔财富的同时,不忘对我许诺要给我买块巧克力。我在巧克力香浓美味的驱使下,气力都大了不少。

  我不清楚那么多人是怎么从天而降的。我简直在莫名其妙的情绪里,就被人群淹没。为首的大个子,虬髯重重,说话像闷在锅里的石头:

  “说好了这会儿来的。怎么还不见人?

  一个又尖又利的嗓子跟着说:

  “都吓得把头缩进裤裆了吧。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夏老头朝我做个噤声的手势,我们悄悄地从人群边路向后撤退。就快成功脱逃时,有人发现了我们。

  “站住!你们俩,干啥的?

  “我是夏小山,”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夏老头的名字,他像筛糠一样浑身抖个不停,“路过。不打扰大家做事。

  “他娘的谁都不准走。

  夏老头唯唯诺诺地回应着:“是,是。

  后来我就看到工地的对面,亮起一片手电光来。大批的人,男女老少,像潮水一样涌到我们跟前。他们手里的武器不一而足,从酒瓶子到木棍到菜刀,包罗万象。一个男声阴阳怪气地喝问:

  “你们人都到齐了?

  “他娘的少废话。”这是我方统帅的回答。

  双方的人流很快交织在一起。哭爹骂娘声响成一片。不断有人倒下,有人爬起。那些挥舞的木棍和酒瓶,在头顶上虎虎生风。我呆呆站着,惊恐使我寸步难移,夏老头忽然大发神威,提着我像鲇鱼一样在人群的缝隙里穿梭。最后逃到墙角的阴影下。我蹲坐着,感觉裤裆一阵湿热,臊气铺天盖地散溢出来。惊魂未定的夏老头随手甩过来一个嘴巴:

  “龟儿子,胆子他妈的比兔子还小。

  那场械斗持续了近两个钟头。警察赶来的时候,双方都已经筋疲力尽。武器散落得满地都是。警察带走了为首的几个组织者。我看到那个男孩冲上去拉着警察,声嘶力竭地大嚷着什么,结果他也被带走了。剩余的人很快作鸟兽散。刚刚热血沸腾的工地,一下子清冷起来。

  夏老头确定其他人都走光以后,大摇大摆地重新回去捡他的宝物。

  我紧随其后。一弯腰,瞄见挂在天空的月亮。泛着血红的光。

  后来夏老头经多方打听,得知那夜的帮争,其实是由一根管材引起的。两派的人互不相让,结果四川帮人多势众,不仅抢到管材,还打了湖北帮的人一通。那个我所关注的孩子,也有眉目。他正是四川帮头脑的儿子。

  斗殴过了不久,有一天我又遇到他。他的左脸颊上多出一道疤痕,形状像一柄镰刀。这次他不是侧身从我身边走过,而是高傲地昂起头颅,对我“呸“地吐了口唾沫。我怀疑他是否看见我临阵脱逃,很想问个究竟。但他呸过以后,还是很快地走掉了。他的神情,让我产生了无以名状的羞愧。觉得自己堕落成为一个懦夫——从而更为自卑。这种念头一直到我成年后,还常常跳出来滋扰我。

  至此,我童年又一个美好的构想:和另一个男孩提着编织袋走在云朵下,破灭了。我有些后悔,或许我应该像个勇士那样参与到无谓之争里,搏取和他的友谊。可我终究是个孩子,照狗蛋的说法,我的做法是可以被理解和接受的。于是我更加怀念狗蛋。

  夏老头从这场是非中,得出一个结论。他以后努力地实践证明这个结论有多么地有力。

  “龟儿子,你记住了。做人还是顾着自己的好。这人呐,最怕就是多管闲事。自找苦吃。

  我给狗蛋准备了一封长信。不会写字,就画了一幅幅的图,告诉他近来所发生的故事。然而我没有他的地址,这封信,就和我的想念一同被压在枕头底下。某一天它被夏老头搜索出来,他笑得下巴都要掉落:

  “NND还会写信。哈哈,也不瞅瞅自己啥样。

  他刚喝完酒,把信当作纸巾顺势一抹嘴,团成一团,扔到窗外。

  我恼恨地盯着他。跑出去寻找我的信件。它躺在阴沟里,嘲弄着我的怜惜。我心灰意冷,后来,就再没有提笔给狗蛋写过信。



作者: 残雪    时间: 2014-10-26 16:12
生命的长河
每一次卑微的捡拾
难道只是为了
毫无尊严的生存
苦难中浸泡的越久
渴望幸福的力量
会累积的越厚长{:soso_e160:}{:soso_e163:}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6 21:56
艰难的生活也没有泯灭夏雨渴望友谊,渴望情感的天性。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6 22:07
井——窨井?
啧啧的瘪嘴声——咂嘴声?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6 22:14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才有城管{:soso_e100:}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6 22:18
碎红老师的这篇小说特别吸引我,所以我不希望一些细枝末节影响了小说的整体架构,看到不太合乎当时背景的词语或事件就直言以告,以便与老师探讨,希望老师勿怪。!{:soso_e163:}{:soso_e183:}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7 07:19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6 22:07
窖井——窨井?
啧啧的瘪嘴声——咂嘴声?

嗯。中午空了改,谢谢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7 07:21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6 22:14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才有城管

真的?我不知道呢。那得查下资料啦。
不生气的,很感谢你的坦率和认真。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7 11:58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6 22:18
碎红老师的这篇小说特别吸引我,所以我不希望一些细枝末节影响了小说的整体架构,看到不太合乎当时背景的词 ...


我去度娘了。还一下子查不到。汗。是环卫还是工商吗?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7 12:06
残雪 发表于 2014-10-26 16:12
生命的长河
每一次卑微的捡拾
难道只是为了


是这样。谢谢。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可能尊严还没有那么重要,填饱肚子最重要。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7 12:06
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14-10-28 10:55 编辑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6 22:18
碎红老师的这篇小说特别吸引我,所以我不希望一些细枝末节影响了小说的整体架构,看到不太合乎当时背景的词 ...


六、求学
  
  我对于知识的渴求,最早来源于一个微小的细节。
  
  那天我收获颇丰,提早完成了拾荒任务。夏老头允许我有半小时自由活动的时间。我从镇东头闲逛到镇西口,正好遇着学校放学。穿着花花绿绿的小朋友鱼贯而出,他们背着硕大的书包,三五扎堆,嬉笑追逐,脖子上的红领巾随风飘荡。我杵在校门口,看呆了。直到传达室的老伯奇怪地问:
   “你在等谁?”
   “我,没有找谁。”我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回答。
   “你多大啦?”
   “九岁。”
   “还没有上学吗?”
    我摇摇头,忽然对这样的问答,产生莫名的恐惧。我背过身去,缓缓拖着我的步子,它们沉重得像两块铁铬,我把大伯的疑问抛在背后,把学校高高的围墙抛在背后,把围墙里望得见的树木葱笼的绿色抛在背后——走回我的垃圾场去。一路上我的鼻子酸酸的,我死命地仰了头朝天上张望。我看到一只大鸟飞过,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我觉得我的希望就停驻在它们的翅膀上,飞得那么高,摸也摸不到。我无精打采地回到夏老头身边,他今天心情不错:
   “晚饭打二两猪耳朵来。老子今天高兴。”
    晚上我坐在灯下清理战果。我把报纸一张张地摊平,堆在膝盖上。我的脸紧紧贴着报纸,闻着淡淡的油墨气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变得郁郁寡欢,沉默不言。夏老头对我的变化丝毫不察,他依旧重复着他枯燥的劳作,每天中午沽了酒小眯一会儿。太阳白花花的一片,照在同样白花花的垃圾堆上。我手里握着人家丢弃的杂志,上下颠倒着抚摩。两个孩子打我身边经过,有一个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叫起来:
   “看啊,看啊。”他说:“他竟然连书都拿反了。”
   另一个很轻蔑地跟着说:“那有啥稀奇。他是个叫花子。”
   他的神态激怒了我。我窜上去,推了他一把。那个孩子跺着脚破口大骂,回身掐住我的脖子。我毫不示弱,手脚并用地进行反抗,我大声抗议:
   “我不是小叫花子。我要上学!”
    这时候另外那个孩子也凑进来帮忙。我们三个滚作一团。他抱住我的腰,把我死命往地上摔。他们两人合力,终于把我制服。我跪在地上,手被反剪在腰后,头也被强按着低下,只能看见一双洁白的球鞋,拥有这双球鞋的主人大声说:
   “说你是个小叫花子。”
   “我不是。”
   “你就是小叫花子。没爹没娘的叫花子。你爹是捡垃圾的,你也是捡垃圾的。”
    我无言可辩。
    然而他们不让我沉默,他们说:
   “你还是个畜牲。你娘不知和哪个男人睡过才生下你,又不要你了。”
    这句话像一颗定时炸弹,把我的理智全炸没了。我大叫一声,跳起来,朝他的肚子飞起一脚,又捡起地上的石头丢向他。他竟然敢侮辱我心目里最善良美好的母亲。这绝不能容忍。我像头暴怒的狮子,不顾一切地朝他撞去。那两个孩子显然被我的举动吓坏了。他们一面奔跑,一面回头说:
   “小叫花子,小叫花子!”
    他们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我这才感觉浑身疼痛,蹲下身子,一抹嘴角,有血迹粘在手背上。胳膊小腿,都像被抽打过一样。
   夏老头慢悠悠地醒来,看见我像一个花旦,十分生气:
  “龟儿子你又给老子惹祸了?你这个小贱种,看老子不好好收拾你。”
   我直直地看着夏老头,说:
  “我想读书。”
  “啥?你想读书?你脑子发热连自个儿姓啥都忘了吧。读书?捡一辈子破烂都是福气,还读书?先撒泡尿照照你的熊样!”
   “我想读书。”我固执地重申。
   “你他*的身上痒痒了是吧。”
    我说:“我想读书。”
    我当时只顾不停地念这句话。夏老头极不耐烦,操起一个塑料瓶就砸过来,“读书?我叫你读他*的书!”
    我说:“你不是我爹。我爹会送我读书。我娘也会。”
    我说完后就没有理会夏老头。我带着壮士断腕的悲情,向垃圾场的另一个方向行走。我的心里铺天盖地地茫然,其实我并不知道我究竟想要到哪里去,要做些什么。我唯一的思想,就是离开夏老头,去找回我的母亲。
    夏老头喝叱外加威胁:
   “龟儿子你给我站住!他*的你走,走了就别回来!”
    他的威胁更坚定了我出走的决心。我索性慢跑,眼泪像黄豆一样挂在脸颊上,随着我的步伐晃晃荡荡。
  
  那个午后,我不知自己走了多少路。穿过多少条大街小巷。我一路走,眼泪一路洒落。火红的太阳挂在天上,它却不能让我感觉到温暖。我在清水河边,呆呆注视着过往的船只,想到娟子,想到宁可,想到二毛和狗蛋。他们都离开了我,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而我还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
   最终我神思恍惚,不知怎么走到了祖母家。这个年届七十的老太太大吃一惊:
  “哎呀小雨,你怎么啦?来,到奶奶这里来。先去洗把脸,看你脏得,像只小花猫一样。”
   我一头扎进她的怀抱,呜呜地哭了起来。长期以来的忍气吞声,无奈和屈辱,统统得以发泄。我的祖母抱着我的肩,轻轻拍打着,说:
  “不哭小雨,小雨最乖了。”
   吃过晚饭,我和祖母说了自己希望念书的想法。又很愤慨地投诉夏老头的种种恶劣行径。祖母的眼圈红了。
  “其实你爸爸,还是很疼你的。”
   我表现出宁死不信的神气。
  “真的。你三岁的时候,有一次半夜发高烧,你爸爸急坏了,背着你到处求医。那夜雨很大,结果他被淋出毛病了。我劝他回家休息,他也不肯,说要看你没事才放心。”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祖母。她叹口气,继续说:
  “别看你爸大老粗,他也就脾气暴躁,他这人生就了这副凶恶相,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那他为啥不让我念书?”
  “总有他的苦衷吧。”祖母替我掖好被角,“小雨乖,先睡,有啥事明天再作商量。”
   第二天一早,夏老头就拖着板车来接我了。他脸上挂着罕见的微笑,伸出双手来抱我。
  “小雨,我们今天不捡破烂。”
   我趴在他的宽阔的脊背上,感觉自己倏忽间从地狱来到天堂。我对他的转变还不习惯,拧一把自己的大腿,疼痛让我呲牙咧嘴。原来不是在梦里。
  “我们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目的地竟然是儿童公园。我梦寐以求的地方,这天我玩得格外高兴。风也吹得特别轻柔。夏老头仿佛换了一个人,由始至终微笑着看我玩耍,连脏话也没有说过半句。这一幕,多年以后,还常常跳出来在眼前做重播。每当回忆到这天,我的心,就一点点地温热起来。夏老头以他少有的宽恕和包容,给我留下一个非常美好的片段。让我看见人性里温软和光辉的一面。
   我不再想念书的事了。我安心地拾我的破烂,也继续安心地领受夏老头的谩骂和殴打。有时经过学校附近的垃圾堆,我会不自觉地抬头去看从围墙里探出的那一点绿,墙里一个世界,墙外一个世界。我和他们,是分属不同世界的孩子。他们的世界,有喷香的面包,美丽的课本,我的世界,除了垃圾还是垃圾。尽管我很渴望和他们坐在一起认字读书,但命运铸造的形状是不同的。我就像流浪的野狗一样,而他们,是顿顿都有美味佳肴的宠物宝贝。
   九岁的我,对待命运已经有了模糊的归属感。我的泰然有时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将来是一条大道,两旁重重叠叠地筑着高高的垃圾城墙。我必须沿着这条道路一直走下去。
   然而美好的意外,抵达时猝不及防。正当我以为我的一辈子都将子承父钵之际,夏老头却以他独特的方式赠送给我一份大礼。
   他两手搭在我的肩上,笑嘻嘻地问我:
  “龟儿子,还想念书不?”
   我违心地摇头。
  “嘿嘿,你不要骗我。”他变戏法似地从口袋时掏出一张纸来,“这是子弟小学的入学通知书。老师说了,下学期一开学就让你插班,这学期来不及了。”
   我捧着那张入学通知,简直欣喜若狂。我不明白夏老头为何在断然拒绝我之后又想方设法地让我入学,后来我才知道,为了筹集这笔入学款,夏老头把他的积蓄全都捐献出来。我的祖母,在这次决策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她以一个母亲的姿态,对夏老头反复嘀咕,她说:
   “儿啊,我们都吃够了没有读书的苦。别让小雨再和我们一样啦。想一想,你要是有学问,小王姑娘能和人跑啦?儿啊,你听妈的,难得小雨这孩子有心,你就咬咬牙,送他去念书吧。不准日后读个啥波士(博士)出来,那时候,你做爸爸的脸上也有光啊。”
  

    夏老头就这样把我送进学堂。
   离新学期开学尚有两个月,我几乎天天跑去看我的学校。时值酷暑,脚下的路软绵绵像团棉花。学校很小,两幢灰色的平房,一块巴掌大的操场,还有一口井。我爬到校门口的古槐树上,满心欢喜地对我的学校行注目礼。我觉得它也在默默地望着我。我们就这样彼此注视着,像两个老朋友那样,共同期待某一个神圣时刻的到来。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7 12:30
看见夏雨终于要步入学堂了,心底有一丝丝的安慰。不知他的求学之路怎样,期待着……
作者: 残雪    时间: 2014-10-27 19:21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27 11:58
我去度娘了。还一下子查不到。汗。是环卫还是工商吗?

如果此文拟从文革结束后为背景,个别语境确如木木所说,这一段的民工子弟小学亦如此。如果是成文时间,就没有问题的。{:soso_e160:}{:soso_e163:}
作者: 残雪    时间: 2014-10-27 19:24
夏老头让夏雨上学,思想转变的理由给出的不是很充分{:soso_e127:}{:soso_e183:}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7 21:05
残雪 发表于 2014-10-27 19:21
如果此文拟从文革结束后为背景,个别语境确如木木所说,这一段的民工子弟小学亦如此。如果是成文时间,就 ...

碎红老师在27楼的回复中有交代:
我要写的是七十年代末的事情。忘记有没有易拉罐了。汽水罐子应该有吧。也去改。
所以我说城管之类的语境有偏颇。当然民工子弟小学也是一例。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8 08:24
残雪 发表于 2014-10-27 19:21
如果此文拟从文革结束后为背景,个别语境确如木木所说,这一段的民工子弟小学亦如此。如果是成文时间,就 ...


我是1979年出生的。成长在八十年代。
按这个去分析。不知道到底妥不妥切。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8 08:25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7 21:05
碎红老师在27楼的回复中有交代:
我要写的是七十年代末的事情。忘记有没有易拉罐了。汽水罐子应该有吧。 ...



我是1979年出生的。成长在八十年代。
按这个去分析。不知道到底妥不妥切。
————我曾说过,夏雨身上乃至周围的人,都有我和我周围人的影子吧。你们当我写自己好了。
PS:民工子弟小学有没有我不清楚,但是工厂子弟小学是一定有的。因为我家楼下就有一个。要么这样改?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8 08:26
残雪 发表于 2014-10-27 19:24
夏老头让夏雨上学,思想转变的理由给出的不是很充分


这个,我先沉默。看到最后你会明白的。
这个夏老头,其实我挺爱他。

作者: 残雪    时间: 2014-10-28 09:16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28 08:25
我是1979年出生的。成长在八十年代。
按这个去分析。不知道到底妥不妥切。
————我曾说过,夏 ...

是的,那时候是工厂办社会。大一点的工厂,从学校、医院、文化中心等应有尽有。{:soso_e163:}
作者: 残雪    时间: 2014-10-28 09:18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28 08:26
这个,我先沉默。看到最后你会明白的。
这个夏老头,其实我挺爱他。

我只是说我看的这段的感觉,期待后面精彩的文字{:soso_e160:}{:soso_e183:}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8 10:56
残雪 发表于 2014-10-28 09:16
是的,那时候是工厂办社会。大一点的工厂,从学校、医院、文化中心等应有尽有。


真的很感谢你和端木。这才是真正的读者。我把你们提出的问题记录下来了,一点点去校正。
有些,可能还要和你们共同探讨的。

PS:继续下一节。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8 11:25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7 12:30
看见夏雨终于要步入学堂了,心底有一丝丝的安慰。不知他的求学之路怎样,期待着……


狮子头,马屁精
  我的老师姓姜,是位年过三旬的女人,生就了一副宽额头高颧骨,整张脸像倒过来的三角架,棱角分明。她负责教我们语文,数学,美术及音乐。我初时怀着无比的崇敬仰视她,觉得她无所不能。结果经打探,学校里师资紧缺,所有的教师都身兼数职。于是对她的崇拜立即化为乌有。姜老师的嗓音可归置到五音不全之流,可她一唱起歌来,能迅速沉醉,也不管学生有多昏昏欲睡。有一次我百无聊赖,坐在凳子上喝拍子,我喝拍子的方式是:她唱一句,我在下面吹一声口哨。全班同学都耷拉着脑袋,只有我情绪高涨。很快我就被叫起来,到走廊上去面壁思过。下课时姜老师意气风发地经过我身旁,哼了句:
  小流氓。
  她不喜欢我。我是班中年龄最大的男生,但还没有那些娃娃兵通晓人事。他们见到她,都会立定,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姜老师好。我只会避而远之。真迎面碰上,也是硬着头皮不情不愿地嘟囔一声。期末我的成绩单总是十分壮观:大好河山一片红。姜老师点到我的名字时,眉一皱,头一点,大声说:
  夏雨,除了美术,全不及格。
  负责发放成绩单的,是我们的班长吕小燕。她父母是卖水果的,手里有俩小钱。她长得像她母亲,吊梢眉,眯缝眼,还时常换花布裙子。她的成绩数一数二,深得姜老师宠信。她把成绩单放到我桌上,她最得意的时刻,就是像现在这样讥诮别人:
  夏雨,你的红灯笼真多噢。
  我非常讨厌这个女生。曾和死党贾亮商议如何吓唬她。贾亮说她之所以如此飞扬跋扈,是因为她家隔三岔五会送一篮时鲜水果给姜老师。他说得有声有色,好像亲眼所见:草莓有乒乓球那么大,香蕉只只粗得像玉米棒。他边说边咽口水,惹得我也胃酸分泌,满口生津。我们于是更加嫉恨吕小燕,觉得她的好成绩,都是由香蕉苹果换来的。
  夏老头送我上学,一心指望我有出息。起先我也十分努力,但徒劳无功。又看不惯姜老师,便逐日懒散。我称成绩单发放那天开始为黑色周期,因为之后至少一个星期,我的屁股都肿得像个发酵的馒头。后来贾亮教了我一招:把数字改掉。例如15,可加个横杠变成75,或是打个半圆变成95。这办法我只用过一次,那次我用蓝墨水把52描摹成82,拿去给夏老头看。他笑得屁颠屁颠,比捡了钞票还高兴。到集中开家长会,老师宣布我的成绩是班中倒数第三时,(倒数第一是小个子王青,第二就是贾亮),夏老头还跑上去和她理论,他咋咋呼呼地说:
  有没有搞错?我儿子考了八十多哩。
  姜老师斜了夏老头一眼,提高音调说:
  夏雨能考八十多?他要进步这么神速,母猪都会上树!
  所有家长轰堂大笑。夏老头颜面尽失,回来后给我一顿好揍。事后我埋怨贾亮,他一副委曲的面孔:
  我也挨揍了。我爸拿皮带抽我。他挽起裤腿给我看,一大块瘀青,疼哩。
  我们同病相怜。无愧是难兄难弟,要怪,就怪那个该死的姜老师。
  班主任安排我和贾亮坐在一块,她大概是怕我们的不良风气带坏其他同学。所谓近墨者黑,两个半斤八两的坏学生呆在一起,再互相影响也无关大局。我们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离讲台太远,既看不清也听不清。干脆自娱自乐。只要不影响其他同学,姜老师视我和贾亮为隐形人,并不来管束。
  吕小燕被安排坐在第一排,接受唾沫星子和粉笔灰的洗礼。她上课坐得笔直,念课文时抑扬顿挫,头小幅度地摇摆着。我很是鄙夷,和贾亮说:
  狐假虎威。
  贾亮则像只吃不到葡萄的狐狸,酸溜溜地:
  狮子头就是偏心,吕小燕近水楼台,还能不考第一?
  姜老师近来烫了个头发,蓬蓬得像一只鸟窝,贾亮灵机一动,给她取个代号叫狮子头。这个外号深得我心。
  我说:狮子头越喜欢的,我越讨厌。吕小燕这个告状婆,总有一天要整整她。
  贾亮连声附和:就是。早看不惯她目中无人了。
  机会在一次体育课降临。那天吕小燕正好排在我的前面,一只马尾辫在跟前晃悠来晃悠去。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掉她一根头发,她摸着头瞪我,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和贾亮说笑。等她调转脸,贾亮也拔了她一根头发。吕小燕痛得哇哇大哭起来,她愤怒地跺着脚,用手指着我和贾亮:
  你们等着瞧!
  等着瞧的结果是狮子头插手。在她杀死人的目光攻势下,贾亮率先坦白从宽:
  是夏雨先拔的。他临死不忘找垫背的,我也就跟着拔了一根。
  你们两个,写检查,一千字,明天早上交到我办公室。狮子头再加一句:没有教养。
  她安慰哭得伤心的吕小燕去了。
  一千字,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我的作文从来不超过二百个字。贾亮苦着脸看我,这个叛徒,还没等敌人攻击就自动缴械投降,我不想搭理他。
  夏雨,你写不写?
  写他妈个屁。我恼怒地说,要写你自己写去。
  我才不写呢。豁出去了。他做出孤胆英雄的样子。
  贾亮的指天为誓并不诚心,第二天一早他就交了一份检查,俯首认罪。他的检查是这么凑足一千字的:
  亲爱的敬爱的可爱的可亲的姜老师和吕小燕同学:
  我错了。我昨天不应该听夏雨同学的建议,去拔吕小燕同学的头发。要知道头发长出来是不容易的。如果小燕同学拔掉我的头发,我也会非常十分很生气,我错了,我没有团结同学。看到恶势力也没有站出来大声喝止,和它踊跃做斗争。我甚至参加了作恶团伙,犯下很大的错误。
  吕小燕同学是我们的班长,我们学习上的精神领袖。我应该服从她的领导,学习她刻苦钻研,不落人后的精神,应该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而不是恶作剧上。我应该热烈拥护吕小燕同学,应该迎头赶进,而不是妒忌她有漂亮的裙子和好看的成绩单。
  我要努力争取,做一个三好学生。学习好思想好身体好,我要遵守《小学生守则》的每一条款,痛改前非,做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同学。我要热爱祖国,热爱中国共产党。——(下面是所有守则的条款)。
  我错了。我恳请吕小燕同学,大人不计小人过,也恳请姜老师原谅我。我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一个对党,对祖国,对人民都有益的人。
                                   贾亮
                             XXXXXX
  我敢肯定这份检查狮子头没有好好读过。但它的的确确挽救了贾亮。他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得意洋洋地吹着口哨,看到我,他马上躲了起来。狮子头叫我去交检查,我两手空空,狮子头边批改作业边问我:
  夏雨,检查呢?
  我当时的豪言壮语,都飞到九霄云外。我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原来打算视死如归的,结果却挤出一句:
  还没写好。
  还没写好?你什么时候能写完?
  下,下午吧。
  那好,下午班队课前交上来。
  我那天中午绞尽脑汁,穷思竭虑,东拼西补,总算凑足字数。比贾亮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是,我不但引述了《小学生守册》,并且以雷锋精神为导向,深刻论述了自己犯下的弥天大罪。比如: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我写:
  为什么应该对吕小燕同学像春天般地温暖?因为她是我们的同学,是同志,是班长,不是敌人。
  班队课上,由贾亮和我上台念检查,全班同学笑得人仰马翻。贾亮也笑,被狮子头痛斥不够严肃,回家将《守则》罚抄十遍。轮到我时,我就使命扳着脸不敢笑出声来。
  贾亮罚抄手册,抄得手指都起了老茧。他对吕小燕恨之入骨,巴不得将其剥皮煮骨。我也十分愤慨,但孩子是容易患健忘症的,这一点在和我贾亮身上充分得以体现。
  事情是由我们的争执引发的。我和贾亮都认为自己的胆子最大。吵到后来,我们开始分析班中谁的胆子最小。贾亮说是吕小燕,我说是学习委员卢意。贾亮说:
  吕小燕上次看到老鼠,吓得哭了。我看到的。
  我不甘示弱:我也看到卢意见了蜘蛛,吓得跑掉了。
  我们各执一词,不肯相让。最后裁决由事实说话。我和贾亮分头抓了一条小四脚蛇,趁人不备,把它们放进吕小燕和卢意的书包里,看她们的反映如何。放学时吕小燕收拾书包,像只蚂蚱一样窜跳起来,呱呱大叫:
  ——蛇!
  她果然吓得梨花带雨。再看卢意,早已经面色苍白,瘫坐在地。她沉默了两分钟,以惊天动地的架势放声大啼,直奔办公室。
  这一次不再以写检查了事。卢意由于过度惊吓,足足五六天没有来上学。夏老头和贾亮的父亲,都被请进学校。狮子头申明大义,狠狠地批判了我和贾亮,然后说:
  这俩孩子我实在教不好。你们换班吧。
  其实整个年级,就我们一个班。她这么说,等于让我退学。
  夏老头气火攻心,回家举起凳子就朝我扔过来:
  你个龟儿子不学好,把老子的脸都丢尽了!上学,上你个球!
  我主动跪在地上,眼泪汪汪:
  我知道错了。我一定改正。不要让我退学。
  你懂个屁!夏老头一脚踢中我,他妈的老子捡多少垃圾才送你去读书。都打水漂了。
  我抱着他的腿肚子:
  我要读书,我不要退学!
  我的样子很狼狈,头顶擦破了,满是鲜血。眼睛前面糊糊的一片。夏老头叹了口气,掰开我的手,去拿棉纱给我拭血。他说:
  哭有个鸟用。给我起来,吃过饭捡垃圾去。老子他妈的上辈子欠了你的。
  他从小匣子里取出几张钱,锁上,然后匆匆离去。再回来的时候,他的手上多了一条烟,一瓶大曲酒。
  到底是文化人。啧啧。他对狮子头赞不绝口,龟儿子你不用退学了。你们姜老师说她今天说的都是气话,叫你照常上学去。诺,这些东西她都没收。赶明儿好好地谢谢老师。
  我暗忖狮子头大发慈悲的原因,未果。不过我坚决不相信她不收受礼物,我认为她没有收下烟和酒,是因为她是女人,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如果像吕小燕家那样送些水果鲜花,她一定欢欢喜喜地笑纳。
  不管怎么说,我算是逃过一劫。当然贾亮也是。他第二天来上学,戴了副很大的墨镜。上课时被狮子头勒令摘下,我看到他的两只眼睛,青肿得像熊猫一样。
  卢意再来上学时,更加沉默。她看到我和贾亮,会不自觉地全身颤栗。她说话低声细气,连作业也不敢亲自来收,委托了小组长代收。那个小组长借此耀武扬威,收作业的时候把桌子拍得咚咚响,我和贾亮都对他这种小人得志的行径不屑一顾。私下商议如何对卢意弥补我们犯下的过失。毕竟这个女孩子,还是蛮讨人喜欢的。
  不过我们的弥补计划被迫搁浅,没过多久,卢意就转到另一个小学去了。我第一次,感觉自己伤害了别人,就像在树木上钉一颗钉子,伤痕永远都在。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8 11:52
记得我们小时候,男同学确实有许多像夏雨贾亮这么淘的,看着这些不由想起我的小学同学来。{:soso_e100:}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8 11:54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28 08:25
我是1979年出生的。成长在八十年代。
按这个去分析。不知道到底妥不妥切。
————我曾说过,夏 ...

我也是70年代的人,那时是有很多厂矿子弟小学。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8 11:56
每天午休时来读一段真是享受呢,期待精彩继续……{:soso_e163:}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8 12:12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8 11:52
记得我们小时候,男同学确实有许多像夏雨贾亮这么淘的,看着这些不由想起我的小学同学来。


是呢。
不过我性子很厉害的,小时候啊,男同学拔我的同发,我会打得他满地找牙,哈哈。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8 12:20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28 12:12
是呢。
不过我性子很厉害的,小时候啊,男同学拔我的同发,我会打得他满地找牙,哈哈。

那我是完全相反的,我同桌的男同学欺负我,划了三八线不准过线,不然就打。
当然,我的老师们都护着我,因为小时候成绩好很听话。{:soso_e120:}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8 12:27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8 12:20
那我是完全相反的,我同桌的男同学欺负我,划了三八线不准过线,不然就打。
当然,我的老师们都护着我, ...


{:soso_e120:}俺成绩也不差。出来读书,全校前三。但是太有性格了。在课堂上质问过校长,还由同学联名,逼着教导主任专门向我道歉过。{:soso_e113:}英雄迟暮了呀。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8 12:33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28 12:27
俺成绩也不差。出来读书,全校前三。但是太有性格了。在课堂上质问过校长,还由同学联名 ...

用英雄迟暮好像还为时过早呢,再过几十年吧,我们还不算老呢,至少我自己这么觉得{:soso_e120:}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9 10:38
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14-10-30 09:26 编辑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8 12:33
用英雄迟暮好像还为时过早呢,再过几十年吧,我们还不算老呢,至少我自己这么觉得

{:soso_e120:}实乃真英雄也。

我的死党
  贾亮是我小学时代最要好的哥们,也和我一同被排斥在狮子头的法眼之外。相对于歪瓜裂枣(夏老头语)的我来说,他的相貌可谓是虎头虎脑,一看就透着股机灵劲。他有一双完美的大眼睛,扑闪着长睫毛,安静的时候,倒惹人怜爱。但这家伙成天像猴子一个窜上跳下,这双迷人的眼睛就算是暴殄天物了。
  贾亮原来成长在幸福之家。他的父亲贾红军在火葬场工作,穿着灰色袍子,握着长柄大铲,和死人打交道。他母亲是弹棉花的,成日戴着白色口罩,站在棕丝床边用手指演奏。家中共计五口,除了贾亮,尚有一弟一妹,日子清贫却充实。后来他母亲弹棉花弹着弹着,就把自己给弹到外省去,杳如黄鹤。那会儿,弟弟妹妹都还满地乱爬。贾红军一人背负起养育子女的重担,脾气越发暴躁。贾亮的美好生活结束了,宣告一个新时代的伊始。贾亮说:

  我爸打我,不准我哭。他在火葬场训斥的人,都不会说话。乖乖躺着由他处置。

  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幅画面:穿着灰袍子灰着脸的贾红军,像一个幽浮似地对即将化为灰烬的尸体大声喝斥,这种联想让我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贾亮总是很快活。尽管他一家全挤在二十平米的泥房里,尽管他要牺牲掉周末的时光去照料弟弟妹妹。他的弟弟贾明长着张鲫鱼嘴,暴露出一口黄牙,跟在贾亮后面像条尾巴。他的妹妹贾婷,鼻涕挂在嘴角,整天粘着人讨东西吃,稍不如意就放声大啼。贾红军在她哭声的第一时间出现,不由分说拎起她就揍。然后轮到我可怜的朋友吃拳头。他的逻辑是这样的:

  他妈的没一个省油的灯。都和那个贱货一样。

  我周末去找贾亮,他往往抱歉地冲我耸耸肩,示意正在侍奉左右随从。有时我也和他一起陪同贾明贾婷,甘作劳力。贾亮会很激动地向我许诺:

  等我长大有很多钱,我就分你一半。

  我觉得很多的概念,就是一张印有伟人们头像的百元大钞。我于是很期待我的朋友能飞黄腾达。

  贾亮十分憎恨他的母亲。是她抛弃了他们,让好好的家不复存在。我们彼此羡慕,我谈到理想中的母亲时,贾亮一脸鄙夷:

  得了吧。夏雨,我告诉你,妈妈就是把你生下来,然后远走高飞的人。

  我妈妈一定不是的。我强烈抗议。

  你妈妈不是,那她为什么生下你,就把你扔到垃圾堆?

  我无言以对。这个问题,像暗伤一样缠绕着我。越思索越是觉得贾亮的话才是事实。可我仍不愿意接受。我扭过头去,不知道生我朋友还是生我母亲的气,谈话中止。

  这个世界就是那么奇妙。你朝朝暮暮想见的人,就是见不到。不想见的,反而出奇不意地跳出来。贾亮最憎恶的人,在一个黄昏,守候在教室门口。斜晖洒落在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温婉细致味道。

  我的朋友看到他的母亲,面色大变,他气势汹汹地走过去,瞪住她问:

  你来干嘛?

  亮亮,妈妈来看你。

  我用不着你看!你走吧。

  亮亮,女人伸出手想摸贾亮的头,被一把推开了。她无奈地笑笑:妈妈这次来,不仅是看你,还要带你走。我们可以过好日子。

  我现在就过的好日子。贾亮说,我和爸爸,明明还有婷婷都过的好日子。你走开,我们没有你这样的妈妈。

  他回头招呼我:夏雨,我们回家。

  我牵着我朋友的手,瞟了他的母亲一眼。她茫然地靠住墙壁,看着儿子的背影。我看到她掏出纸巾,揩了一下脸庞。我赶快向贾亮汇报。

  你妈妈好像哭了。

  关我屁事。我的朋友简短地回答。

  第二天,贾亮明显心事重重。上课时他居然没有说话,而是低了头认真地看课本。他把书本折起,遮盖掉半边脸。课间休息我拉他到操场上玩,也被拒绝。我说:

  你怎么啦?是不是你妈妈又来了?

  贾亮愤慨地放下书:

  那个女人真阴险。跑到我家里拿了张纸给我爸爸看,说什么抚养权归她。现在她就要带我走。

  我猛然想起早上狮子头也找过贾亮,惊啧道:

  啊,你要到哪里去?

  我怎么知道。我和我爸说了,打死我也不要和那个女人走。贾亮的眼圈红红的,可我爸说法院的判决就是这样的。

  那你就是个富人了。我想起他母亲的衣着,断定她现在过得确实不赖。

  我宁愿和爸爸过。贾亮几乎要哭出来,反正我不会和她走。大不了——”他用了一个很惊悚的词:鱼死网破。

  我的朋友说到做到。在他N次的强调抗议无效后,某一个周末,他爬到自家的屋顶,懒洋洋地躺在上面。贾红军暴跳如雷,又无可奈何。他的母亲苦苦哀求:

  亮亮,你下来。有什么话,我们好好商量。

  商量个屁。贾亮声音宏亮地嚷,我就不和你走。你从小就不要我们,现在又回来做啥?

  贾亮家的屋顶,是老式的那种。斜坡,有五十度的角。我也替他捏了把汗,我说:

  贾亮,你下来。

  贾亮半坐起身,很英勇地嘱托我:

  夏雨,今天我要是死了。你记得帮我照顾弟弟妹妹。还有,你一直喜欢我那艘巡航艇,就送给你好了。还有,你要记得每年来看我,给我讲些新鲜事。

  混帐,快给我下来。贾红军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又急又恼。

  爸爸,是我对不起你。上次那只碗是我打破的,我怕你骂,就赖到婷婷身上。还有,你不见的两块钱,也是我拿的,我拿去买糖了。还有,家里那只闹钟,也是我拆坏的。爸爸,我做了很多错事,可是我不想离开你。贾亮呜呜地哭起来,我长大以后,会努力赚钱,给你买很多很多的碗和闹钟,你不要把我送给别人!

  贾红军的眼睛也迅速红了。他别过脸,举起袖子抹一把脸,贾亮的母亲,早已哭得落花流水。

  亮亮,你就这么恨我,不愿意和妈妈一块生活?妈妈不带你走了,你乖,就只听妈妈这一次话,下来,好不好?

  贾亮闻言,一骨碌爬起身,又问他父亲:

  爸爸,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看贾红军点头。贾亮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连说:

  我就下来。我就下来。

  他太过开心,忘记看一看脚下。积过雨露的屋脊破损不堪。他一个打滑,直直摔落下来。半途中遇到晒衣服的电缆绳,又翻了个跟头,一声栽在地上。

  贾亮顽固的代价,是小腿骨折,住进医院。我去看他,他的床头堆满蜜饯和罐头。贾亮的心情很好,说他妈妈刚刚来过,现在去打饭了。

  你现在叫她妈妈了?我涌上一丝莫名其妙的妒忌。

  嗯。我在医院时都是她照顾我。反正我又不和她走。贾亮嘴里塞了桃片,含混不清地说,她也不是那么坏的。

  我望着我的哥们。他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我疑心他是不是准备一出院改变主意。贾亮墙头草的脾性我摸得贼透。

  这时,他母亲端着饭盒走进来。她朝我笑一笑,把饭盒交给贾亮。香喷喷的白米饭,上面堆满了五颜六色的菜。贾亮吃得狼吞虎咽,他妈妈满心欢喜地盯着儿子,说:

  亮亮,慢些吃。别噎着了。

  我的眼窝忽然有点潮湿。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特别难受,很想哭。我借口要赶去上课,逃离了医院。我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头,一路将它踢到学校。

  过些天,贾亮重新回到课堂。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拍拍他的肩,调侃他说:

  怎么不和你妈妈去过富日子?

  贾亮以少有的严肃,一字一顿地说:

  夏雨,我是不会离开柳镇,离开我爸爸的。再说,还有你。

  我很感动,嗑嗑巴巴地问:

  那她愿意么?

  她把婷婷带走了。说可以让她接受更好的教育。我爸爸也同意。婷婷自己也乐意去。

  看来事情已得到圆满解决。我想起那个总讨要东西吃的小不点贾婷,也觉得她去才是最合适的,起码不用再成天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瞎胡闹。贾亮留了下来,当然,他许诺赠送给我的巡航艇也变成气泡,向着太阳飘去。贾亮颇为后悔那天的坦诚,贾红军扣除了他四个月的零用钱,作为惩戒。这令我的朋友非常不满:

  我是为他才留下来的。他大大美化自己的形象,他竟然扣我的零用钱。

  我说:谁叫你招认偷了他两块钱?要是夏老头,不揍得我半死才怪。

  一失足成千古恨。贾亮总结。他不知哪里学来,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亏大啦。

  我十分愉快,为我的朋友没有离开。这让我觉得我不再是孤苦无依的,特别是他那句还有你,让我感动了很久。后来我们吵架了握手言和的时候,我都会和贾亮说:

  不打不闹不兄弟。

  贾亮捶我一拳,我们都咯咯地笑了。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9 12:20
贾亮家庭的故事很真实,现在还有很多。这是现实社会群体的悲哀。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9 12:23
一声在地上。——
已改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9 12:23
看完午休了。期待精彩继续{:soso_e163:}
作者: 怜花绣屏    时间: 2014-10-29 16:32
累死我的眼睛了
手机看字太累
还是得看
谁让咱都是绣字辈的呢
作者: 残雪    时间: 2014-10-29 20:36
百元大钞,又一个与情景不合的词汇。
其实,以如绣的认知,还是你熟悉的年代适合
也许我是多话,见谅!{:soso_e160:}{:soso_e163:}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29 22:09
残雪 发表于 2014-10-29 20:36
百元大钞,又一个与情景不合的词汇。
其实,以如绣的认知,还是你熟悉的年代适合
也许我是多话,见谅!{: ...

中午看时怕记忆有误专门请教了度娘,80年代末期有百元大钞了,但应该是四位伟人的头像。
如果碎红老师笔下主人公是70年代末的人,小学二三年级时就有百元大钞了。{:soso_e100:}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9 22:51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9 12:23
“砰”一声载在地上。——栽
已改

谢谢端木。不好意思,我刚干完活歇下来。同步把文档的改了。
有你和雪这样的读者,我之幸。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9 22:52
怜花绣屏 发表于 2014-10-29 16:32
累死我的眼睛了
手机看字太累
还是得看

花宝多大字合适?我发的时候注意。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9 22:58
残雪 发表于 2014-10-29 20:36
百元大钞,又一个与情景不合的词汇。
其实,以如绣的认知,还是你熟悉的年代适合
也许我是多话,见谅!{: ...

雪,夏雨成长与我同步。
我有个大毛病,比较少去记与兴趣不相关的东西。敢肯定的是,那时,也就是我上小学,绝对有百元钞了。更早还有粮票,后来统一上交的。
八十年代,不是出生,是成长。
另外,本文成文于2003还是2004年,之后一直丢那没有管它。虽然一度,它有上银幕的希望。
那会我的文字,估计谬论不少的。
呃,现在也没有进步多少。
抱抱。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29 22:59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9 22:09
中午看时怕记忆有误专门请教了度娘,80年代末期有百元大钞了,但应该是四位伟人的头像。
如果碎红老师笔 ...

就这样改吧。家里电脑上不了六星555
作者: 怜花绣屏    时间: 2014-10-30 09:02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29 22:52
花宝多大字合适?我发的时候注意。

是我手机屏小,而且我眼睛一直就不好,跟你发的没关系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30 09:32
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14-10-30 17:40 编辑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9 12:23
看完午休了。期待精彩继续


一朵向阳花
  我的成绩倒数一二,对绘画却极有天赋,这一点让狮子头大跌眼镜。我画的花鸟鱼虫活灵活现,贾亮给了个形容词叫栩栩如生,他说:
  “夏雨,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大画家。

  他的口气,仿佛我当画家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我于是也眉开眼笑,觉得一支笔就可以换取N多水果糖。我最喜欢春游秋游,可以到山间溪流玩个痛快。吕小燕时常很不屑地发牢骚,说每次郊游都是爬山,一点新意都没有。她说的时候把眼睛眯得只有一条线,扬起下颌:

  “我表姐他们学校,就到旅游景点去,坐汽车都要坐好几个钟头。

  吕小燕表姐在镇西的那所学校读书,吕小燕动不动就是“我表姐他们学校”,好像她也跟着她表姐沾了光一样。贾亮曾嘲笑她说:

  “你表姐学校那么好,你怎么没和她一块念啊?

  吕小燕答不上来,重重地从鼻腔里“哼”一声,走开了。贾亮低声和我说,瞧她那个得意劲,我就不相信她们学校真那么好。

  他说归说,心里还是很妒忌的。有一次他托着下巴看窗外,我问他想什么,这家伙十分怅惘地回复我:

  “夏雨,你说柳镇外面的地方,都是啥样的?坐好几个小时车,一定很远吧。

  “我不知道。”我说,我也没想过要走出柳镇。

  “不行。”贾亮若有所思:“以后我一定要走遍全国。”他为自己又定制了一个目标,兴致勃勃地从家里偷出地图指点给我看,“夏雨,这是北京,这是上海
……”
  我斜了一眼,有点诧异,原来北京上海都只有那么丁点大。我们趴在桌上研究了半天,都没有找到柳镇在哪里。这让我有点泄气:柳镇是个不入流的小镇。

  “嘿嘿。夏雨,吕小燕表姐学校去玩的地方地图上也一定没有。”贾亮擅于找到心理平衡。他反而为这个发现雀跃不已,吕小燕再说起她的表姐时,轮到贾亮抬起头颅进行有力的回击:

  “你表姐去玩的地方,有北京大吗?有上海大吗?告诉你,我已经在地图上查过了,连个屁也没有。”他得意洋洋地宣告。

  贾亮有不少愿望,几乎每周一换。这次他能和你说想当作家,下一回没准就变成歌星演员,当然,每一次他都怀着崇高的信仰,查阅相关的资料进行分析。比如据他分析,一个好演员就是从跑龙套起步的。他强有力的证据是刘德华周星驰等人的明星之路。他说得滔滔不绝,我听得晕头转向。我根本不认识那些所谓的明星,贾亮也不认识,他不过道听途说,留了心眼记住罢了。

  所以他说要当个旅行者,我表示怀疑。贾亮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果然下个星期,他调转目标,誓言要当一名伟大的水手,就像大力水手那样。为了这个志愿,他甚至吃了三四天的菠菜,每天都跑来屈起手臂问我是否变健壮了,在得到我N次的否决后,贾亮像瘪了的皮球对当水手失去了兴趣。

  我没有想到,贾亮自己也没有想到,多年以后,他真的做成了一个旅行者,跋山涉水,足迹遍及各地。然而那次的旅行,是以逃亡的方式进行的。过程和结局都不美好。

  狮子头大概也听到部分同学的怨艾,对于每次春游都组织爬山有点抱歉,她站在讲台上,扶一扶眼镜,说:

  “同学们,明天学校春游爬山。大家要注意安全。

  下面一片失望的嘘声,受吕小燕影响,不少同学都向往能去更远的地方。

  “明天早晨七点,操场上准时集合。”狮子头撂下一句,夹着讲义离开。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基本上在说要买什么吃的东西。教室像沸腾的一锅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吕小燕趁机做起生意:

  “你们要买什么水果,我给打八折。

  “看她那样。”贾亮阴阳怪气地捏着嗓子学吕小燕的话:“大优惠大减价,欲购从速。

  “喂,夏雨,你明天带什么吃的。

  “还有什么,馒头,水壶。

  “你怎么老是这些?多没意思。”贾亮很为我感慨,“人贫百事哀。

  我笑一笑,我没有多少悲哀。我觉得去爬山是很快乐的一件事。我还可以带上画笔,画下蓝天白云,绿草红花。每次站在山顶上眺望,自豪感就油然而生,地面上的人都变得像跳蚤那么大,汽车和轮船则像微型玩具。我时常有种错觉,好像妈妈的目光,在山的另一侧注视着我,迎面吹来的风,是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我,轻柔而又温和。

  夏雨,你真是爱幻想。”贾亮说,“你或许会成为诗人。他们通常会在山顶吟诗,什么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什么成岭成峰之类的。”他又替我设想一个美好未来:“而且,还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诗人。

  回家时夏老头已经收工,俯在桌子上打盹。随着我一天天长大,他打骂的频率也慢慢减少了,可是脾气依旧十分暴躁。我放下书包,转身去做饭,我家用的是煤油炉,烧一顿饭就如同历经一次战火,满鼻子满脸炮灰。做完饭我擦一把脸,到附近的小店里给夏老头沽酒,老板儿子嘎子在外面玩弹珠,看到我傻不拉叽地咧嘴笑:

  “爸,小破烂来沽酒了。”他问:“听说你们明天要郊游,去哪儿呀?

  我瞪他一眼,把酒瓶子递给他爸:“沽二两黄酒。

  “夏雨你明天郊游?看看有啥要买的。”老板笑眯眯地说。

  我尽量不去看柜台里陈列的五彩缤纷的零食。那是致命的诱惑,但我的眼前忽然铺出一溜食物来,苹果,话梅,巧克力,都扭动着身子,唱着秧歌。我匆匆扔下钱,拿了酒瓶就逃。

  吃饭时我无精打采,被夏老头一通臭骂。

  “龟儿子有啥心事?越活越像王八——八杆子也打不出个闷屁。洗了碗赶紧做作业去。

  他吃完饭一抹嘴,出去闲逛。我坐在桌边,脑袋里全是挥之不去的苹果话梅,我双手抱住头,很讨厌自己像条馋虫。

  夏老头回来时带了两斤苹果,还有一小袋芒果干。他把东西丢在桌上,大刺刺地说:

  “龟儿子明天春游?咋不和我说。他妈的根本没拿老子当爸爸看。

  我极惊奇。估计是嘎子他爸走漏风声。我每逢春游,只提带一句,夏老头似听非听,渐渐我也就不再向他汇报。没想到他今天慈悲心动,竟然会给我准备零食。我摸着光滑的苹果,又隔着塑料袋闻闻芒果,喜悦像一串鞭炮在心里“噼哩啪啦”炸响。

  第二天我高高兴兴带着点心去学校。时候尚早,天色泛着浅浅的鱼肚白,我到操场一看,已经有不少同学聚集在那里了。我找到贾亮,把昨晚夏老头的赏赐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他听了把嘴张大得我可以清楚地数清里面有几颗烂牙。

  “啧啧,夏雨,你要转运了。

  我说:“夏老头确实待我越来越好。但让我叫他爹,我还是叫不出来。

  “别想了。那话怎么说的,船到桥头自然直。”贾亮做个手势,“狮子头在叫我们集合了。

  我们的目的地是已经爬过多次的小山。柳镇地势平坦,难见青峰。这座山可谓是鹤立鸡群,孤单地矗立在镇东口,像个守护柳镇的近卫兵。我们浩浩荡荡地出发,和这个卫兵进行第N次的亲密接触。我踩在他的胸口上,他用肩膀承托起我。爬了两个多小时,我就已经伫立在峰顶。此时阳光像一只金色的刺猬,端正地挂在空中,蔚蓝的天空深不可测,上面悬挂着一朵朵雪白的云,宛如一群在蓝色草原上欢快奔跑的羊羔。我大口大口深呼吸,清晨芬芳的凝露混杂着泥土的气息,钻到心肝脾肺里,十分舒畅。狮子头宣布就地解散,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自由活动。我取出铅笔,坐在一块大石头旁,预备画下这幅美丽景色。

  正当我专心致志时,贾亮出奇不意地给我一掌:

  “夏雨,干嘛呢?我们去玩吧。

  “没看到我在画画?

  “真没劲。”他嘟囔着,走开了。

  没过几分钟,我听到贾亮“咦呀”大叫一声,紧接着不少同学惊天动地一阵骚乱。我赶紧抛掉画笔循声跑去,只见贾亮不知怎么滑落在山崖边,他大半个身子忽忽悠悠地荡在半空,像只在风里摇摆的螳螂。他两只手紧抓着崖壁上的一棵小树的树枝,那棵小树已经不堪重负,就要折断。我没有考虑,就趴到地上,把手伸给贾亮。

  “快,抓紧我的手。

  我个子瘦小,怎么也碰不到贾亮。几乎要哭出声来。同学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震慑到目瞪口呆,我一边努力地向前扑,一边回头扫视同学:

  “你们谁来帮帮忙?胳膊长一点的。

  大家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在吕小燕身上。她是我们班里有名的“长臂猿”。

  然而,我们的班长,在这关键时刻放弃掉了她平素的权威。她边摇着头,边期期艾艾地说:“这样是,不,不行的。我去叫老师来。

  她转身一溜烟地跑掉,眼看贾亮就要掉下万丈悬崖,我的心急得像一万只蚂蚁在咬噬,有同学也趴下抱住我的腰,第二个,第三个,我们像一条蜿蜒的长虫,铺展在草地上。

  狮子头终于赶来了。见情形她呆怔了几秒钟,然后她命令我们站起来。她的手上握了根不知哪里寻来的铁棒,和我们说:

  大家排好队,夏雨你过来拉住我。其他人拉住夏雨。”她把铁棒探下悬崖,叫贾亮擎住它。我们“喝哧喝哧”地像拔河一般,把贾亮从生死攸关的边缘拉了回来。

  “虚惊一场。”贾亮喘着粗气说,“真是可怕。哎哟我的手好痛。

  他的手上两道血红的口子。

  “我前面看你,真像只肥螳螂。”我笑着说,“挂在那里,好像千斤顶一样。

  “你真不是哥们,还取笑我。

  “说真的。”我话锋一转,“真应该好好谢谢狮子头。要不是她,我们谁也救不了你。她那时候的表现,确确实实是个好老师,又沉着又冷静。

  “唔,我也觉得她很像亲人。

  正说着,狮子头就来到身边。她蹲下身,仔细察看了贾亮的伤口。

  “一会回去记得上医院上药消毒。不然伤口容易发炎。夏雨,”她扭过头看着我说,“老师第一次发现,原来你这么勇敢。

  我嘿嘿地傻笑着,受宠若惊,狮子头的表扬令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高大起来。我在心里说,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狮子头也很亲切。

  这件事过后,狮子头在班会上表扬了我,说大家都应该学习夏雨勇敢,遇事临危不惧的精神。同时她狠狠地批评了吕小燕——她那天慌乱中并没有去叫老师,而是一个人偷偷地下山回家去了。狮子头说:

  “我们强调三好五好,最重要的,是思想品德要好。希望大家都能牢牢记住。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就算学习成绩再怎么出色,都不是可爱的。

  同学们拼命地鼓掌,我和贾亮鼓得最起劲。贾亮激动得泪水盈眶,他前天给狮子头送水果花篮被拒绝了。这个事实让他推翻了之前我们的所有判断:狮子头并不会接受吕小燕家赠送的水果。因为她本身,是一个高尚的教师。

  “你怎么会跌下山的?”我问贾亮。他挠挠头皮,嘿嘿一笑,说:

  “我看到一只很漂亮的鸟,想去抓的,没想到一脚踩空了。

  得,这个大笨蛋。不过我们也算因祸得福,对狮子头的认识更进了一层。沟通的渠道从此开始,狮子头注意到了同学身上各自的发光点,你们像一群小星星。她说:折射出许多光辉,让老师感动。

  不久,班级座位进行合理调整,我和贾亮也被调到前排——我们个子小。成见消除,作为对狮子头的响应,我和贾亮自觉遵守纪律,上课专心听讲,作业也认真完成。期末时,我的名次上升了十几位,贾亮也尝到了努力学习的甜头:他的自然居然考到班级第五名,贾红军一乐之下,答应暑假带他到边上的旅游景点游玩。夏老头开完家长会回来,笑逐颜开:

  “龟儿子,真替老子争气。你们老师当着大家的面表扬你呐。

  我画了一幅图,详实地记录下当日的情形。我们的姜老师,眼睛里饱含关爱和忧虑,半倾着身体,伸长手拉一位肥嘟嘟的男孩儿。头顶上,金色的太阳,像一朵盛开的向阳花。

  柳镇少年儿童业余图画比赛时,贾亮怂恿我去参赛。我不同意,他借口要看,一把夺了去。结果这幅画获得比赛的第二名。贾亮跑来向我道喜,我还如在梦里,反应过来,欣喜地紧抱住他不会说话了。

  “我给画编了名字,叫《一朵向阳花》。”这小子不愧是兄弟,连我的心思他都知道。

  “就是把我画得太胖了。”他补充道。

  这事传到狮子头耳朵里,她很感动,专门找我进行了一次谈话。在这场对话中,她深刻地检讨了自己,诚挚地向我道歉,她说:

  “夏雨,以前是老师的教学态度有问题。老师向你道歉。今天起,老师和你们就是朋友了。

  我的小手,握在她宽阔的大手心里,暖融融的。我在心里说:

    狮子头,你是我永远的朋友。


作者: 残雪    时间: 2014-10-30 09:39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29 22:58
雪,夏雨成长与我同步。
我有个大毛病,比较少去记与兴趣不相关的东西。敢肯定的是,那时,也就是我上小 ...

百元大钞有80版,90版等等,好像全面流通差不多应该是87、88年。粮票也应该是差不多年代停用的,我现在家里可能还有好几百斤,有全国粮票,大多数安徽省粮票。那时候有喜欢显摆的同事,穿一件白的确凉的上衣,把一百元的大钞折叠放在口袋里,还一度成为办公室调侃的话题呢。{:soso_e113:}

作者: 残雪    时间: 2014-10-30 09:43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29 22:58
雪,夏雨成长与我同步。
我有个大毛病,比较少去记与兴趣不相关的东西。敢肯定的是,那时,也就是我上小 ...

文字里有人的心性,也发散着人性的智慧和为人的坦诚,如绣过谦了!{:soso_e181:}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30 09:43
残雪 发表于 2014-10-30 09:39
百元大钞有80版,90版等等,好像全面流通差不多应该是87、88年。粮票也应该是差不多年代停用的,我现在家 ...


{:soso_e102:}那玩意儿现在可作收藏品啦。我是没有了。
以前的人民币,家里有纪念版的。旧币是真没有了。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30 09:45
残雪 发表于 2014-10-30 09:43
文字里有人的心性,也发散着人性的智慧和为人的坦诚,如绣过谦了!


{:soso_e163:}嗯。准备开工写新字去。

你们能看到人性,这对我来说就是安慰。这个字,本来应该或者想要表现的,就是人性了。

作者: 残雪    时间: 2014-10-30 10:00
这一节,夏雨和贾亮的转变,非常符合孩子的心理,语言传神,过渡自然。
个别语言有成人的感觉,如:贫贱百事衰等。红绣辛苦{:soso_e160:}{:soso_e163:}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30 16:15
一天都很忙,现在才来读我期盼的文字。
那时的老师不管是严厉的还是谦和的,都很关怀自己的学生,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30 16:16
正如残雪所说,碎红老师的文字中处处闪现着纯净的人性美。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30 16:19
释——诠释
一万只蚂蚁在吞噬——这里用咬噬是不是更好些?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30 17:34
端木 发表于 2014-10-30 16:19
铨释——诠释
一万只蚂蚁在吞噬——这里用咬噬是不是更好些?


嗯。不错。你都成我的专业校对师了。
我去改。然后下班。累一天。5555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30 17:40
残雪 发表于 2014-10-30 10:00
这一节,夏雨和贾亮的转变,非常符合孩子的心理,语言传神,过渡自然。
个别语言有成人的感觉,如:贫贱百 ...


抱抱雪。
下班了。到家要干活和陪读呢。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31 12:21
息心 发表于 2014-10-22 00:33
很喜欢,属于实力派,望更新。


这里也见到息心。
问好。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31 12:22
本帖最后由 端木 于 2014-11-1 22:56 编辑
残雪 发表于 2014-10-30 09:39
百元大钞有80版,90版等等,好像全面流通差不多应该是87、88年。粮票也应该是差不多年代停用的,我现在家 ...



祖母 完不成的心愿(1
  我的祖母前额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皱纹,像一叠厚实的书页,哗啦啦摊开,就读出一段历史。她笑的时候,眼睛眯着,鼻翼挤在一块,仿佛一朵行将零的野菊花。尽管如此,我还是认定她年青时是个美人,清丽素秀的那种类型。有一天我从杂物箱里翻出她的照片,果然符合我想象的定义。
  祖母的家境最早还是不错的。她的父亲是个李姓屠户,有着所有屠夫的共同特征: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吼一声方圆五里都能听见,手里的杀猪刀舞得虎虎生风。祖母的母亲是个药罐子,像根枯枝似地躺在病榻上,喝下的药比吃的饭还多,整个人也变成一味中药,除了呼吸,匀不出气力说话,于是就更沉默,存心叫人忽视她的存在。祖母童年时美貌就已显山露水,有媒婆上门做媒,李屠夫三碗酒下肚,拍着胸脯就把女儿许给隔村的骆家儿子,从此骆家常送了柴米绢布来,都一一笑纳。一直到祖母十岁,父亲牵着她去婆家探门,刚走进杂院,坐在门坎上的骆少爷一下跳起来,鼻涕口水流了满面,抱住祖母就亲,李屠夫一巴掌挥去,他也不哭,松开手痴笑着:

  漂亮媳妇,好。进洞房呐
——”
  曾祖父才知道自己上了媒婆的当。骆家里里外外,统共两间茅屋,三床被絮,猪圈里的猪瘦到一环臂就能抱住,根本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这些年送来的东西,虽说不算少,还都是砸锅卖铁,举债四邻凑合的,祖母若嫁过来,还没享福先背上一屁股两大腿的债。他是后悔到肠子发青,然而说要退亲,那边一千万个不同意。吵嚷起来,四乡八村地放出风声,说李家背信弃义,礼也收了,头也点了,到头来稍不如意,就要退亲,把亲家往死路上逼。骆家老迈的太婆果然往村口大树上吊了三尺白绫,边吊边抹眼泪边等人来相救:

  我们骆家怎么这么命苦啊!真比吃了黄连还苦呐,没良心的,我老太婆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们——我要到阎王殿去告状,看那些缺了心肝的,都被雷劈死!

  她如此叫喊一个下午,拾起白绫回家去了。媒婆早收受了骆家喜礼,叫她吐出,简直比登天还要困难。所以也收敛了一脸媚笑,义正言辞地指责李家贪财,盘剥完骆家又不愿意负责。

  她一张三寸舌搬弄是非,更把曾祖父说得无情无义。村里本来就缺乏谈资,遇到这事像遇到新大陆一样新奇,越传越为龌龊,李屠户一家完全成了吸血鬼,专门利用漂亮女儿骗取钱财。

  祖母的母亲,禁不住流言,握住祖母的手,说了她平时一个月也说不完的话:

  儿啊,是我们命苦。注定要你嫁给那个傻瓜,我们是没有办法,你可不要怨恨爹娘。

  于是事端平息,我的祖母,还是依规矩要嫁给骆家的傻儿子。当然她心里十分不愿意,又找不着奋起反抗的理由,到了规定那一天,骆家来迎接祖母,只临时找了两个帮工,左右架着骆傻子,来招领媳妇。我的祖母照样打扮得素衣素裤,在头上插了一朵象征喜庆的红花,端着几只脸盆,撇开脚步跟在后面,她的父亲站在自家的门口,看女儿像赴刑场那样大义凛然,眼窝濡湿。祖母没有和曾祖父说任何话,也没有回头看十七年来生长的一草一木,她走得迅疾,像要把所有委曲都狠狠地踩在脚下。到了村口的土坡,一阵风呼呼地吹过,祖母转过身,看到家的屋顶已经变成一颗小圆点,她咬咬嘴唇,举起袖子一抹眼泪,那些眼泪,连同她的欢乐,都被埋葬在风里了。

  骆家放了两串鞭炮,也没有宴请,悄无声息地把祖母迎进家门。这个标致的女孩子一进门,他们就猜测她并不符合要求。婆婆的眉毛揪集成一团,她要教会她如何做一个标准的儿媳妇。我可怜的祖母,在她的豆寇年华,开始学习下地耕耘,十指都磨出了血泡。几亩田地改造了祖母,她在风吹日晒和炉灶的烟熏火燎中变得粗鄙。她的形象和任何一个在田间劳作的女人无异:略微佝偻的身子,宽大的蓝布衫,裤腿卷到膝盖上面,说着一些下流的笑话。只有偶尔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祖母会对清澈河水里那个女人产生瞬间的疑惑,觉得她仿佛是自己,又不是自己。

  祖母到骆家的第二年,生了个女儿。这不是好兆头,全家人都明显地表现出失望,祖母自己最厉害。她一心想生个儿子挣得在骆家的地位,结果事与愿违,反而多出一份口粮的负担。祖母的脾气越发急躁,打骂女儿成了家常便饭。她在骆家受这许多气,女儿成了她的出气筒。但终究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打完了又觉得不忍,抱住她一通大哭。

  女儿叫骆美好,长得并不美好,深深承袭了骆傻子的痴呆相。——祖母望着她,感觉又很陌生。他们一家都很陌生。祖母深夜里看着睡在身边的丈夫女儿,觉得自己置身在黑黢黢的一个大漩涡中,怎么拔也拔不出来了。
  小木匠是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仲夏来到骆家的。他背着一堆工具,停在门前的大树下,问祖母讨要水喝。祖母兜一碗井水给他。小木匠咕咚咕咚地喝完,对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表示了谢意。他的嘴上覆盖了细细的一层绒毛,像新鲜的桃子泛着阳光细碎的光亮。暑气浓重,祖母拿张小板凳给小木匠坐。她说:

  就在这歇息一会吧。这大热天的,啥事都不能做。

  小木匠腼腆地接过板凳,塞在屁股下。他开始给祖母讲述村子外面的故事。外面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多姿多彩。祖母听得入了迷,她对那个未知的世界,以及走南闯北的小木匠,滋生了不同寻常的情绪。她对眼下这种平淡无味的生活,更加厌倦。小木匠脸上细密的汗粒,都像在宣告一种丰富的神秘经历。

  我的祖母,在那个午后,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说家里的床坏了,请小木匠隔天来打造一张新床。而趁着没人,祖母却用斧头劈开了床的木板,然后将铺盖原封不动地放回。她像一个破坏者,破坏着原本完好的东西。晚上傻子睡觉,还没坐稳就被摔得四仰八叉。严厉的婆婆怪罪祖母不够小心,祖母表面黯然,心里却十分欢喜。她趁机举荐小木匠,说他的手艺精湛,收费又低。于是隔天,小木匠被请到家里来了。

  那天下午的情形大致是这样的:婆婆带了傻儿子和孙女去茶房看大戏,留下祖母在家当监工。小木匠在杂院里刨木桩,他脱掉上衣,露出精光透亮的后背,看上去结实并且性感。我的祖母捧着一杯凉茶,走到小木匠身边时突然跌了一个趔趄,茶水溅在小木匠赤裸的上身。慌乱的祖母掏出准备好的手帕为他擦拭,擦着擦着手就被捉住了。小木匠的眼睛比太阳还要热辣。祖母羞答答地嘤呜一声,转身逃进了屋里。杂院里满地的刨花,白朗朗一片,滚烫得如同刚刚烧沸的开水。

  等骆家大大小小回家时,我的祖母,已经像一层稀薄的空气,消失在傍晚的霞光里。那天的晚霞也很奇特,一朵一朵连接着,好像开放极奇艳丽的鸡冠花。

  骆家到李屠户家索要祖母,未果。我的曾祖母早两三年就已撒手人寰,不问世事。曾祖父孤家寡人,想起这几年来的满腹辛酸,还被人逼迫强要女儿,怒火中烧,拎着杀猪刀追赶得骆家人抱头鼠窜:

  女儿?女儿不是给你们了?还敢来向我讨要!我还没有问你我女儿哪去了!他娘的人善人欺马善人骑,老虎不发威,你们就当我是病猫!

  我的祖母,就以背叛这种不甚光彩的方式,和骆家人断绝关系。她满怀希望,觉着未来熠熠生辉。她的出逃,在她自己看来,是勇敢的行为,是为爱情牺牲的行为。她对于骆家,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他们只给她留下一段耻辱的回忆。她要脱胎换骨,重新找回被遗落的时光,这时光被寄予在小木匠身上,由他负责谱写和雕刻。

  小木匠姓夏,二十岁之前的状态是独来独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二十岁某个夏天午后,他突然迅速蜕变为一个要为家庭负责的男人。这个大他四岁的女人,用她丰腴的胴体,雪白的肌肤,引诱他犯罪。而且巧妙地利用眼泪,搏取他深切的同情。他领着她,穿行无数个城镇,逐步建立起相互无间的默契和依赖。像一切普通夫妻那样和生活里的残酷和疾病进行战争。祖母的秉性是纯良的,但沾染过多乡下女人的坏脾气:粗言秽语,不修边幅。她渴望融入到城里,又对城里人的习气不以为然,认为他们斤斤计较,追逐蝇头小利。她拿出她那一套准则,去衡量周围所有事物,看到的都令她不满意。她认定她受了欺骗,几乎每次吵架,祖母都会叉着腰骂:

  你这个缺心肝的!老娘瞎了眼,放弃荣华富贵和你过这种漂泊的日子!

  这个时候,从前一切的不如意,都被美化。那个强迫被嫁给傻子的女人,反而身价骤长,变成了衣食无忧的少奶奶。我的祖父很明确地指出这种臆想缺乏事实支持,他说:

  要不是我,你这会儿,还在田里种稻子呢。

  我的祖母大吼一声,冲上前去,揪住祖父的衣襟,又踢又踹,她的指甲印在祖父的脸颊横七竖八。小木匠也被激怒,扯住祖母的头发往墙上撞去,发出咚咚沉闷的,像敲击木鱼的声音。他们的战争能持续数个小时。最后两人精疲力竭,瘫软在地。而一到夜里,祖母明显占据了上风。我的祖父钻进被窝,想抱住祖母亲热,被她一脚蹬开。她冷冷地要求他郑重道歉,小木匠此刻在乎的,并不是谁是谁非,所以很爽快地应允了。于是他们和好如初。

  我的祖父,手艺确实精湛。在柳镇定居后,声名渐渐传开,来找他做家具的人络绎不绝。祖母在家编织竹筐拿到集市出售,因为价廉物美,也往往被抢罄一空。生活渐渐好转,祖母不再和祖父三天两头地打闹。又在几年时间里磨润了棱角,她此时,已和其他市侩的生意人一般了。

  祖母生命里的第二次变异,是在和祖父共同生活了九年以后。那时我的养父夏小山已经六岁,整天在泥地里翻滚。有一天祖父整理了行囊,对祖母说:

  我到余姚去一趟。那边有个大户娶亲,叫我过去给打一套家具。工钱三倍。你带着小山在家里等我消息。

  祖父的消息就是没有消息。我的祖母一边编竹筐,一边扳着手指等丈夫归来。报春花第三回开放的时候,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迈着风情的步伐踏进祖母家的门坎。

  我是夏XX(我祖父的名字)的老婆。她趾高气昂地说,顺手抛了一个信封在桌上,这里是一千块,你点一点。他不会再回来了。

  放你娘个屁!我的祖母正在和面,闻言怒不可抑,擎起面杖就扔过去:滚!我才是他老婆!

  你不愿意承认就算了。你和他没有领证,不受法律保护,你自己也清楚。女人一面跑出院子,一面掼下话。

  我的祖母,嘴里骂骂咧咧,她的表现盛气凌人,像一只斗鸡那样瞪圆眼睛,探长脖子。等那个女人出门,祖母一屁股倒在椅子上,眼光瞄到桌上那包钱,抓起来丢到地上,她跳上去狠狠地踩了几脚,又俯下身子,把钱捡起来。拆开信封,一张一张地清点抚平。夏小山看她的脸色历经阴转多云又到一缕阳光,很是不解,问她:

  娘,爹为啥还不回来?

  你爹到很远的地方去了。看,这些钱,是他叫人带来给我们母子的。我的祖母不愿意承认小木匠的变心,她不能接受别人的背叛,宁可自己欺骗自己。

  接下来,我的祖母仍旧以这种守望的姿态,过了多年。多年以后,即使是夏老头,也清楚地意识到父亲是不会再回来的了。然而我的祖母说:

  他总是要回来的。

  大概上天怜恤,某一天黄昏,我的祖父忽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祖母面前。他面上的沧桑书写了这些日子的艰难。我的祖母那时在喂鸡,先是看到一双破败的布鞋,像被老鼠啮咬过一样。然后她的目光随着破破烂烂的裤管一路爬到男人的脸上。他谦卑而猥琐地微笑着。我的祖母攥了笤帚飞出去,一声直扑祖父面门。

  男人没有躲避,他张开双臂,微笑着向祖母靠近。祖母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大哭:

  你这个没良心的,舍得回来了?不怕狐狸精骂了?你回来干啥?

  祖父患了肺病,家里舍不得拿钱医治。他名正言顺的老婆,又勾搭上邻村的一个男子。更不愿搭理祖父。木匠无奈之下,总算想到祖母,想到还有一对在等他的妻儿。

  祖父回来后第二年冬,由于医治过晚,一劳永逸地化为尘土。他死在柳镇,死在祖母身边。这是祖母最骄傲的事件之一:

  他还是选择了我。祖母说,没有证又怎么样。老天有眼,谁待他最好,他心里明镜似地悬着哩。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31 18:06
本帖最后由 端木 于 2014-10-31 18:10 编辑

这一段对祖母的描写是很熟悉的段子,但给人以真实感。{:soso_e163:}
令人纠结的还是时代问题:
如果夏老头收养夏雨时是20世纪七十年代,当时夏雨的祖母已经七十多了,
那她被小木匠抛弃时(当时应该是三十多岁),那就还是解放前,根本不可能有一千元人民币。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31 18:16
端木 发表于 2014-10-31 18:06
这一段对祖母的描写是很熟悉的段子,但给人以真实感。
令人纠结的还是时代问题:
如果夏老 ...

对。我早上发的时候也在犹疑这个。
作者: 残雪    时间: 2014-10-31 18:24
祖母的这一段补叙,对情节的发展有多大影响,甚至有伏笔,期待精彩继续。{:soso_e160:}{:soso_e163:}
作者: 残雪    时间: 2014-10-31 18:26
端木 发表于 2014-10-31 18:06
这一段对祖母的描写是很熟悉的段子,但给人以真实感。
令人纠结的还是时代问题:
如果夏老 ...

木木读的仔细,这校对如绣应该奖励哈{:soso_e163:}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0-31 22:47
残雪 发表于 2014-10-31 18:26
木木读的仔细,这校对如绣应该奖励哈

{:soso_e160:}{:soso_e100:}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31 23:27
残雪 发表于 2014-10-31 18:26
木木读的仔细,这校对如绣应该奖励哈

{:soso_e113:}当然当然。
端木想要啥奖励?当然还有雪宝。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0-31 23:32
端木 发表于 2014-10-31 22:47

木木,暂时把人民币几个字去掉了。直接就写了钱。
到底啥钱,等我回头查查。
困死。先呼呼了。晚安。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1-1 22:58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31 23:27
当然当然。
端木想要啥奖励?当然还有雪宝。

这是南亭版主应该做的。
不过奖励我也想要,那就是:
快点发来后续,木木等着看呢{:soso_e112:}

作者: 碎红如绣    时间: 2014-11-3 10:52
本帖最后由 端木 于 2014-11-3 16:13 编辑
端木 发表于 2014-11-1 22:58
这是南亭版主应该做的。
不过奖励我也想要,那就是:
快点发来后续,木木等着看呢


{:soso_e120:}我上班偷偷来发。你不要检举揭发。

(2)
  我的祖母,在勇敢追求幸福的过程中,某一夜忽然想起她远在农村的女儿。这种情绪以星火燎原的速度蔓延开来,并影响到她和小木匠之间的感情。他对她出自天性的母爱鄙夷不屑,认为这是生活太过悠闲导致的负面心态。我的祖母,极力想证明她的怀念是有缘由的。她说:

  美好是我的女儿。是我聪明懂事的孩子。她三岁就会拿着扫帚扫地了。我想见她。

  小木匠翻着白眼,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反驳得铿锵有力:

  你和我私奔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你懂事伶俐的女儿?

  我的祖母哑口无言。她愤然扯过一只要缝补的袜子,狠狠地用针来回戳穿。然而他越是反对,她想见女儿的念头就越是强烈。有一天她在菜市场碰到同乡,寒暄之中得知曾祖父已在年前去世。祖母匆匆忙忙赶回家中收拾包裹,她要牢牢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就像当初她抓住小木匠一样。

  我爹快去世了,我要去见他最后一面。她放声啼哭,饱含了对李屠户无尽愧疚,我这做女儿的,害他吃了这么多年苦,真是大不孝啊。

  我的祖父当时正在忙着做工,闻言头也没抬就答应了。祖母立即买了船票,连夜又转车回到家乡。

  祖母看到朝思暮想的女儿,是在第二天的黄昏。当瘦得像棵豆芽菜的女儿步履踉跄地背着一捆柴经过她身边时,祖母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女儿身上散发出一阵阵熏人的臭气,迫使祖母侧转了身子。要不是婆婆叫出她的名字,她们几乎失之交臂。

  我的祖母,一个箭步窜到女儿身前,摊开两只胳膊,想去抱她。

  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女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惊恐吓得瞪大眼睛,她抽出一根长长的柴棒,横亘在胸前左右挥舞,以防备祖母的袭击。她嘴里咿咿呀呀地发出极为愤怒的声响,喉间滚动着一连串听不懂的诅咒。

  祖母热泪盈眶地呼唤:

  美好,我是你的娘啊。

  她的深情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美好疑惑地盯着祖母,然后她双手一推祖母,狂叫一声,像只受惊的小兽那样奔跑起来。祖母蹲在地上,听到婆婆凶恶地训斥美好回家太迟。她的嗓子又尖又细,像只唢呐,吹出一连串刺耳的音符。祖母的眼泪从捂住面庞的十指之间滑落,指缝中,她看到骆家的大门,嘎吱嘎吱地呻吟着。

  祖母买备糕点,登门造访。堂厅正中高悬着骆傻子的遗容。婆婆并未认出眼前这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是谁,她请祖母上坐。然后和美好对坐着吃早点。一大碗白米粥,两碟腌菜。骆美好捧着洋铁碗,稀呼稀呼大口喝粥,伸出漆黑的手去抓菜。我的祖母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女儿,一边暗自摇头。美好喝完粥,跳下板凳,拿袖口一抹鼻涕,颠颠跑去拆食品包装,不留神,糕点滚落到地上。她慢慢地将之拾起,间或往嘴里塞上一两个。祖母又觉得陌生,女儿和她中间隔了一片汪洋大海,她起身告辞,临走塞了二十元钱到婆婆手中,让她好好照顾美好。婆婆受宠若惊,蹒跚地把祖母送出大门。祖母走出数十米远,回头望,那两扇木门,像两个久经沧桑的老人,在风里摇动着稀落的牙齿。

  我的祖母以另一种方式向丈夫通报女儿的情形。

  真是脏。祖母的口气很悲凉,她不知悲凉是为骆美好,还是为破碎的女儿梦。我差点认不出她了。还是那副痴呆相——唉,到底是傻子的孩子。

  此时,美好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她是傻瓜的孩子,她未必要做傻瓜的娘。先前想到的女儿,乖巧聪敏,完全是她一厢情愿的胡编乱造。祖母不再念叨着要见女儿。只是偶尔,祖母的心中会涌上一股难言的辛酸,马上又被压制住了。

  我的祖母再次回到家乡时,骆家只余下一扇大门,其余都被一坯黄土掩盖。关于骆美好的死亡,流传N种不同的版本。祖母没有深究,从下午直到子夜,她呆呆伫立在傻子女儿的坟前,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山里的风呜咽着扑向祖母,像一长串恶毒的斥责。我的祖母拖着颤抖的影子,最后一回把眼泪,洒播在故土上。

  她再也没有回去过。

  祖母第二个深切的遗憾,和小王姑娘息息相关。她在夏老头身体和心理都蓬勃发育的时候出现,浑身洋溢着青春肉感的气息。小王姑娘生得匀称挺拔,一根乌光油亮的大辫子甩在后背,随走路的节奏拍打着脊柱。小王姑娘爱笑,一笑两个酒窝,声音像银铃般悦耳。追求她的男人可以组织一个加强连。但她却独独青睐夏老头。

  他们很快就坠入了爱河。轧马路,看电影,去公园,柳镇处处留下他们的身影。

  我的祖母,却对这个貌美如花的姑娘,产生了奇怪的抵触情绪。她嫌她眉毛太短,显福薄;过于爱笑,不够端洁……挑剔出一大通的毛病。祖母在追求爱情时,是个新时代的女性,到了为儿子挑选媳妇时,她就自觉倒退回旧社会,毫不含糊。热恋中的夏老头和祖母争执了几次,她把帐统统算到小王姑娘头上。认为是她盅惑了儿子,才令他胆敢和自己对抗。小王姑娘成了洪水猛兽,必须把儿子拴在裤腰带上,以免被诱拐了去。

  夏老头对于恋爱的态度,十分坚决。他誓言非小王姑娘不娶。照这种情形,接下来他们应当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可是就在夏老头指天为誓的同时,小王姑娘却哭哭啼啼地找他来分手。

  那天傍晚风吹得很大。小王姑娘的眼睛哭得核桃一样红肿。夏老头在她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得知家人要将她许配给木材厂厂长的儿子。夏老头拗一拗脖子,豪气干天地说:

  怕什么?有我在。天塌下来我给顶着。你就乖乖地准备当我夏小山的新娘吧。

  可是昨夜
——”
  昨夜怎么了?

  小王姑娘趴在他的肩膀上,放声痛哭。她抽噎着告诉他,昨天木材厂厂长领着儿子来做客,半夜里,他摸进了她的房间,她的咬反抗都无济于事,家人对她的喊叫充耳不闻。

  小山,你——忘了我吧。是我对不起你。她说。

  夏老头紧箍着小王姑娘的手臂松开了,他又惊又怒,想不到自己连牵手都不敢的女神,居然被人给玷污。尽管这不是她的本意,但此刻的小王姑娘,就像一株毒草,叫他惧怕。他们的爱情完蛋了。

  小王姑娘鼓起勇气说完话,转身掩面就跑,呜呜的哭泣声回旋在风里,像一把锥子锥着他的心。

  然而夏老头还是很爱小王姑娘的。几天不见,他吃不香也睡不着。回想小王姑娘梨花带雨的面容,一阵揪心。他怒发冲冠,买了把尖利的西瓜刀冲入小王姑娘家中。我的养父,像个视死如归的英雄,握着长刀,血红了眼睛,逼王家人交出小王姑娘。他威胁他们说:

  老子命一条,陪在这里。你们把哑哑叫出来!我要带她走!

  小王姑娘的母亲吓得跌坐在地上,用捂住心口。她有心脏病,受不得惊吓。女主角挑了帘子走出来,表现出异常的镇定。她的脸色苍白,神色凄楚,她对来救她脱离苦难的夏老头说:

  小山,别吓唬我爹娘。女孩子的清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爱情。我认命了。

  我的养父,像只咆哮的狗熊突然遭受了致命一击,眼冒金星,险些站立不稳。他又追问几遍,得到相同的答案。终于他气呼呼地接受现实。他咣当丢掉武器,垂头丧气地走出王家大门。

  夏小山不见了爱情,大病一场。其间他亲眼见证到小王姑娘的婚礼。女孩子穿着鲜艳的红色旗袍,钻进一辆黑色的小汽车里。汽车发动,扬起一溜尘烟,把夏老头并小王姑娘的过去,都抛在正在举行的婚礼之后。小王姑娘,从此是个不相干的人了。挤在人群里的夏老头,对着汽车的背影,深吸一口气,然后他买了一瓶白酒,捧着喝到七荤八素。

  我的祖母,对这场婚礼唯一在意的,是儿子的状况。她过轻地估计了小王姑娘的影响力,对她所造成的后遗症未曾采取有效措施。夏老头病愈后,完全变作另一个人。喝酒赌博,打架旷工,最后被单位除名。夏小山索性住在家里,每日狐朋狗友往来络绎不绝。他更换女朋友的速度也飞快,但没有一个相处能超过一个月。我的祖母紧皱着眉头,长吁短叹。原来她害怕儿子为小王姑娘失神落魄,现在改换担心他的不务正业。

  夏小山混沌地过了三年。忽然觉醒过来。此时他臭名昭著,已经没有单位肯收留他了。偶然一次和收购废品的人攀谈,才知道原来拾荒也是一路赚钱的门道。很快他就参入到拾荒大军的洪流里去。

  我的养父拾荒以后,见过小王姑娘两次。第一次是在垃圾场上,一个略显福态的女人来倒垃圾,我的养父一眼辨认出她就是小王姑娘。他把头缩进衣领,生怕被她看到。事实证明他的担忧其实毫无道理,当年的小王姑娘,现在的厂长夫人,巴不得离酸臭的垃圾越远越好。她扬起手臂,一袋垃圾在半空中划了道优美的弧线,跌落到夏小山的头上。

  过了两年,他们又在柳镇的东门相遇。其时小王姑娘吃力地蹬着三轮车上坡。夏老头上前帮忙推了一把。王姑娘向夏老头道谢,两人同时惊呼:原来是你。

  他们找寻到庇荫处,进行了分手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深层意义上的交谈。小王姑娘的现状可谓是苦不堪言。她自出嫁后,起初还过了段好日子,随着丈夫生意的兴隆和自己身段的臃肿,她在家的地位越来越朝不保夕。最后终于被一个妙龄少女取而代之。现在她在朋友开的幼儿园做采购,带着两个孩子,过节衣缩食的生活。她抽抽嗒嗒地大诉苦水。我的养父拿眼角瞄着这个当年丰采神韵的女人:她的大辫子经过N次改良,早已不见,原本清澈的眸子黯然无光,曾经很让人心动的两个酒窝贴在瘦削的下巴上,像两条斜着的蚯蚓。我的养父头一回感觉到时光的杀伤力:它能让一个美女变成一个毫无情趣的老太婆。

  小山,当年。王姑娘忽然陷进了回忆,当年是多么美好啊。我们。你还记得不?你拿着刀到我家来要求我和你走。说实话那下子我真是慌乱又欢喜,若不是想到你娘对我说的话,我肯定就跟你走了。现在也不至于如此。

  啊?我娘说了啥?

  她跑来说。我家小山,是绝对不会娶一个失身的女人的。就算他要,我也不许。

  噢,原来当年,祖母说过这番话。然而事过境迁,我的养父,和那个指天为誓的少年已经有了天壤之别。他甚至微微感到庆幸,认为母亲的一切安排,确实是为他好。这世界上的母亲所作所为,全是为子女着想的。

  我的养父,十分礼貌地和小王姑娘握手道别。说出再见。这一声再见,明确地表明,他不愿再和她见面。

  可是他通过这次会面,更坚定了不事婚娶的意念。要他眼睁睁地看一个女人如何苍老,实在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我的祖母,对儿子这种思想,百思不解,一筹莫躇。最后她只有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上五年级的一个周末,和夏老头同去看望祖母。她依旧笑吟吟地做了满桌子丰盛佳肴。我们仨慢慢吃着饭,祖母问我的学习,笑逐颜开。她不停地给我夹菜,夸赞我。过了一会,祖母轻轻说了句:

  小雨,奶奶累了。想困会儿。

  她说完,慢慢地俯在桌子上,把头埋在胳膊里。我们和祖母告别时,她还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揉搡祖母的身子,说:

  奶奶,我们走了。

  她的身子像没有支撑似的,一下子滑落到地上。夏老头急忙揽住她的肩,手指伸到鼻端一测:没有呼吸。

  夏老头放声大哭。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如此悲恸。他哭得地动山摇,我也跟着哀嚎。我的伤痛是发自真心的,这么多年,祖母以她老人的和善和宽容,给予我短暂却无私的爱。我曾千万次设想长大后该如何报答祖母。结果天不遂人愿。祖母安静地睡着了,在她为儿子和孙子准备的晚餐桌上,她带着毕生的两个遗憾,沉寂地走向地狱犬守候的大门。

  夏老头将他的母亲抱到床上。他带着绝望的希望,用力摇撼祖母。我的祖母,像个石膏像一样毫无反应。夏老头带着哭腔大声咕哝:

  娘,你起来,他妈的你还欠老子一个媳妇,你想赖着不还?呜
——”
  不论他怎样痛苦,我的祖母,始终不发一言地躺在床上。她的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神情是安然的。人的生命就是一个圆圈,从起点兜兜转转,还是要走回起点去。我的祖母完成了她生命里所有职责,现在去和小木匠,傻子一家,以及她的父母相会了。

  祖母被火化的头一天,我反复嘱托贾亮,请他代我求贾红军不要对祖母的遗体唾骂。我说:

  叫你爸爸为我奶奶唱支歌吧。什么歌都成。我奶奶爱听歌儿。

  后来贾亮告诉我,贾红军为祖母哼了一支小调。

  你奶奶是最幸福的死人。他定义,我爸还从来没为死人唱过歌呢。

  我甚感安慰。我把祖母的相片折叠起来,放进随身的口袋里。感觉她一直在身边,从不曾离开过。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11-3 16:14
我也是上班时偷偷来看。{:soso_e120:}
作者: 残雪    时间: 2014-11-4 18:43
端木 发表于 2014-11-3 16:14
我也是上班时偷偷来看。

看看,这还玩上瘾了{:soso_e128:}一心无二用撒{:soso_e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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