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冬 一 天交腊月,刘二爷就卧床不起了。 别误会,刘二爷既不瘸也不瘫,他说这叫“猫冬”。柱子就跟他争辩:人家东北人叫猫冬,是在炕上不下来,吃喝唠嗑打麻将,啥也耽误不了啊!您老根本就不出被窝,这算啥啊!刘二爷把眼一瞪:你小子懂个屁!说罢,一磕烟袋,秃头往被卷里一裹,再不搭理柱子。二奶奶赶紧圆场:柱子,别招他。就这狗熊脾气!晌午了,在这吃吧。柱子就知道该走了,跺跺双脚,悻悻的下了崖头。 二 要说在这小小的张家峪,最享福的就是刘二爷了。单单这猫冬的权利也就他自己独享。按说冬闲时节家家无事,可有哪个男人能安心的在家里闲着?不是出豆腐就是卖香油麻汁,起早贪黑的忙一冬,过年的花销就有了着落。可人家刘二爷就不操这份心,不受这份累。天天三饱24小时倒。唉!人和人,命咋就不一样呢!男人们呷着地瓜干酒时不时的和老婆抱怨。婆娘们这时把饭碗往桌上一蹲:有能耐找二奶奶那么能干的媳妇去!别灌点马尿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三 二奶奶能干在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就那么一个小小巧巧的女人浑身有使不完得劲,虽说放了脚,可也不能当老爷们使唤呢!春天的春芽夏天的谷,秋天的地瓜冬天的柿,一天忙到黑,一年忙四季。里里外外一把手。刘二爷干啥?干啥!叼根烟袋屁股后面一跟,不叫都不带搭把手的!但等到地瓜下了窨,粮食进了囤,二爷上了炕,二奶奶的头等大事就成了伺候我们这位二爷爷。鸡叫头遍二奶奶就起来了,捅开竖炉子,把还未凉透的土炕又烧得滚烫。刘二爷翻个身,眵膜狗眼的问一句:起来了。不等二奶奶搭话,头一歪呼噜声又起来了。刘二爷有三宝:茶壶烟袋小酒盅。每天早晨二奶奶手脚麻利的填好烟叶沏上茉莉烫上地瓜干酒,然后就是乒乒乓乓的拾掇饭食。这一刻是刘二爷最为享受的美好时光:虽说睡不着吧,可闭着眼睛闻着酒香,侧着耳朵听着锅里的“呲呲拉拉”,心里那个美,啥叫福啊!这就是了!而后,二奶奶一句:该吃饭了。刘二爷这才慢吞吞的披衣坐起,先抽上一袋烟,再喝上一壶茶,饭食端过来:一小碟油炸花生米,一小碟大葱炒鸡蛋,二两地瓜干。二爷爷“兹喽”一口酒,“吧嗒”一口菜,这带劲!馋得家里的小花狗眼放绿光,哈喇子流了多长。吃完喝完,一抹嘴巴,一裹被窝,推金山倒玉柱般躺倒在热炕上。二奶奶这时候也喝完了玉米糊糊,给二爷爷炕头上放下半导体和点心碟子,就抱起了木盆:我去河滩洗几件衣裳,晌午想吃啥?二爷爷一边嘬着牙花子一边说:弄二两猪头肉,别的随便。二奶奶领命而去,晌午准有这么一碟热乎乎的猪头肉。难怪村里的爷们都艳羡不已,这才叫她妈的享福呢! 四 你说这二奶奶凭啥对刘二爷这么好?一定有啥窍! 村里的娘们们像老柿子树上的喳喳郎子一样叽叽喳喳。 就是!凭啥他一个大老爷们有手有脚还得再炕上吃喝拉撒,要是换了俺家那个,看我怎么收拾他! 你敢收拾他?不把你打出屎来! 你可别说,人家刘二爷脾气倒好,从没听见高声和二奶奶吵一声。 那么伺候他,他还有脾气! 冬日的暖阳把河滩里的水照的金光闪闪,氤氲的热气在河面上袅袅不散。二奶奶抱着木盆也加入了这一窝雀。 二奶奶,二爷还躺着呢? 可不,都躺了半辈子了。他觉得舒服就让他躺着吧。 您也不说说他,替你干点活也中啊? 咳,俺就这命,上辈子欠他的。 二奶奶往围裙上擦了擦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端起木盆走回家去,背影却有些佝偻了。婆娘们都看着二奶奶的背影:真难为这老婆子了,整天忙前忙后,娃娃也没有一个,可怜啊! 五 不管村里人咋议论,刘二爷还是一冬接一冬的猫着,二奶奶也是一冬接一冬的伺候。直到那年的冬天。 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还特别大。 刘二爷醒了,一骨碌坐起来披上老皮袄发呆。二奶奶炒着菜说:还早呢,不睡会?二爷推开窗户看了看:好大的雪。 可不!后半夜院里的老枣树被压断了好几根枝呢! 要不别去乡里赶集了。二爷的烟袋一明一暗:十几里山路呢,不好走。 不要紧,都走惯了的。晌午你不是还要吃韭菜猪肉饺子吗!二奶奶拿过了酒壶。 二爷没再说什么,拿起锃亮的小酒盅一口灌了下去······ 二奶奶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雪已经停了。二奶奶是被柱子和几个后生抬回来的。 刘二爷就那样披着老皮袄怔怔的瞅着炕那头的二奶奶,眼里一片陌生。许久,伸出手来轻轻地拂去二奶奶鬓角边的一叶枯草。 二爷,二奶奶是在峪口的沟里发现的。我们抬上来的时候就凉了。柱子喃喃的说。 刘二爷眼直勾勾的盯着二奶奶的发青的脸,一边扇自己嘴巴子,一边嘴里嘟囔:我吃什么韭菜饺子?我吃的什么韭菜饺子! 天明的时候,柱子和村里的几个老少爷们再次来到刘二爷屋里。他们惊奇的发现,刘二爷穿戴整齐的坐在八仙桌前,二奶奶躺在炕上,穿红着绿,一如待出嫁的新娘。刘二爷指了指桌子上的热气腾腾的饺子:老少爷们吃吧,韭菜馅的,吃完好送她上路。说完抬腿出了大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几颗还挂在树上的柿子犹如一个个红灯笼。快过年了······ 六 刘二爷从此不猫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