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 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好高人愈妒 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 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卓泥中。”
妙玉轻声吟着这所谓的批命，心中苦笑，还真是准呢，看着面前这个越走越近的丑恶男子，妙玉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令人作呕的铜臭味，妙玉回头看向窗外，江上的雾霭遮住了残月，这样的夜晚，令她想起了那段日子，那段贾府中，守着青灯古佛看窗外灯红酒绿的日子。
年少之时第一次见到宝玉，那个有些疯癫的男子，众人笑他痴傻癫狂，妙玉却在第一面见到他时就看到了眼前这个男子的不同，他像是将世间所有男子仅剩的一点柔情都集尽了，他只是单单地站在那里，就自成一番风景，他与花说话，与景说话，嗔狂吗？也许他是真的可以听得懂花草的心思呢，怡红院里的海棠一夜调落，他就可以预见到晴雯的死，也许他是真的听见了海棠花的悲鸣，树是有灵性的，他如是说。这般尊重花花草草，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他是游戏人间的孩子，守着自己的童真不愿长大，他是不同的，宝玉的灵性不是谁都有的，莫不说他的衔玉而生，但说他的心境，也是无人能敌的，本就是聪慧的男子，只是将这聪慧用在了游戏中，与园中姐妹嬉戏，组诗社，品菊花，赏海棠，他是生性高洁的男子，才情亦是无人可比，只是无人能懂罢了，在这世上除了他心心念念的林妹妹，大概没有人真正懂他，世上可以有无数的焦大，却只会有这样一个宝玉，林妹妹死后，宝玉就像是失去玩伴的孩子，再无人懂他的悲欢，不再有人嗔怪他傻，不再有人与他一起看花开花落，不再有人懂得他的灵性。林妹妹死后，他就像是被抽去灵魂的木偶，大抵总归有几缕魂灵跟着林妹妹死去了吧。 “人生能几？总不如休惹、情条恨叶。刚是尊前同一笑，又到别离时节。灯灺挑残，炉烟爇尽无语空凝咽。一天凉露，芳魂此夜偷接。 怕见人去楼空，柳枝无恙，犹扫窗间月。无分暗香深处住，悔把兰襟亲结。尚暖檀痕，犹寒翠影，触绪添悲切。愁多成病，此愁知向谁说？”多情公子也会悔人生能几？也会感伤，看着人去楼空的潇湘馆，窗前疏竹冷月，会无语凝咽，期待着与潇湘妃子的魂梦相会。不管是谁，在思恋爱人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吧，寻觅不得，只得托付与梦中相见。
妙玉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在何年见到黛玉的，那个病若西子的孩子，睁着怯生生的眼睛，看着贾府里的一切，她被人领着，走进重阑阻隔的贾府，小心翼翼，一步不敢踏错，唯恐被人看了笑话去，天仙一般的妹妹吗？是啊，那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仿佛风一吹就会飞走一般，她是天性喜静的女子，总是独自安静存在着，或是坐在假山背后看花，或是站在湖水前面叹水，淡淡地就像是深谷中开的幽兰。说她天性喜散不喜聚吗？在团圆时分总是独自坐到边上抹泪，所以才遭人厌恶吧，其实她大抵只是觉得团圆的气氛不适合自己吧，远离家乡的孩子，住进繁华里，越是喧嚣，只会令她觉得一切愈加不真实，只有是凄凄惨惨独自一人坐在边上落泪只是，才找得到真正的自己吧。颦儿仿佛不属于人间一般，游离与世俗存在着，她葬花，悲花，人只道是无病呻吟，作假装势，却不然，她只是顾影自怜罢了，今日她葬花，明日谁来葬她？至于颦儿的才情，已是不必言说，一句“冷月照花魂。”就这样轻易地说进人心中，更不用说每次结社，那些清丽的句子，她只道那些句子是浑然天成的，不用费力思索，脑中的句子就会瞬间形成。 她与宝玉的相遇似是命中注定一般，第一眼，宝玉望见了她的心里，一句，这位妹妹似曾相识，就足以令她深陷。情爱的曼妙在于不受控制，不可预知，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在第一天进贾府之时心就被人捕获，又在什么时候，她发现自己已是这般难以逃离爱情的圈套，对！爱情的圈套，大概宝玉不知一次地对她许下过诺言，永远在一处。只是誓言是开在舌上的莲花，它的存在是教人领悟，爱已入轮回，但这大抵是徒劳的，人总以为得了誓言，就握住了实质的结果，就像女人以为拥有了婚姻，就等于拥有了安全感一般，于是，给的给要的要，在誓言不可以兑现的时候，花事了了。出尘的莲花也转成了愁恨，愁多成病，此愁还无处说。 不知道颦儿可曾后悔过，后悔将自己的心放进一个深渊，逃离不出，只能任凭黑暗吞灭一切的希望，若早知与宝玉只是有缘无份的一场花事，就在交会的最初，按捺住激动的灵魂，也许她就不会在思念里沉沦。妙玉站在这段感情之外，淡淡地看着，未置一词，但她知道颦儿不悔，对于遇见宝玉，与之相处相连一场她不悔，却不知她是否有恨。 “春浅，红怨，掩双环。微雨花间，画闲。无言暗将红泪弹。阑珊，香销轻梦还。 斜倚画屏思往事，皆不是，空作相思字。记当时，垂柳丝，花枝，满庭蝴蝶儿。”
妙玉想到了宝钗，宝姐姐是否有过悔呢？执着于金玉良缘的她，是喜欢宝玉的吧，淡淡地喜欢着他，她的感情不浓烈，就像是清水，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却也少了一份刻骨铭心的感觉，索然无味一般的样子，宝姐姐是真正的好女人呢，四书五经无一不通，琴棋女红更是不错，可是就是这样的女子，宝玉才不会爱呀，他不是俗世的男子，不会以俗世的眼光看待女子。 她啊，是太过为别人着想的孩子，总是静静地看着，不说一句多余的话，却时刻替身边的人想着，只是她为何这般执着于所谓的金玉良缘，就这样作了帮凶拆散宝玉与黛玉，不知她可曾后悔过，聪惠，善良，理解，美丽，通晓人情世故，她是这般完美的女子，却落得个这般下场，宝姐姐就像是牡丹花，开的绚烂，夺取了身边所有的色彩，只是那样雍容的花朵也躲不过暴雨的冲刷，她不做柔弱的女子，不愿只是躲在避风之处，也就注定了她会被暴雨打折花枝，花瓣撵入泥土中，一片狼藉，只是这次还会不会有一个林妹妹为你建一座花冢？ 宝玉终归是不属于她的，到头来她只能自梦中醒来，斜倚着屏风思想着梦境同往事，却都是惹人伤感的，连心情似乎也是湿哒哒的，面对一片春景只留伤感，杨柳，花枝，蝴蝶，春光旖旎，如今往事皆非，空作相思意。 宝姐姐也很遗憾吧，遗憾当年不是她先遇见宝玉，如果是先遇见的，一切是否就不同了呢？或者说，无论怎样，她都留不住，生命里最想抓紧的美好，感情这东西毕竟不同于花开花谢循时轮回的植物，感情这东西，一旦错过了花期，就很难再有第二季。 宝姐姐啊，宝姐姐，你怎么就那么傻呢？
探春妹妹，不知你在那个遥远的地方还好吗？“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妙玉淡淡地想着，在脑中勾勒着探春的样貌，竟然开始有些模糊，惜春出嫁也有好多年了呢。惜春自小在贾府长大，人情世故自然是懂得的，赵姨娘又不得宠，对她大抵也是不会很好，可是探春妹妹总归是出落得那样清丽，聪慧又不会太过出头，有才气却也只是淡淡地收敛着，就连凤姐都说，一个娘胎，两种天地，大抵，赵姨娘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儿子，不曾分一点给你吧。 世事多变且薄凉，探春能坚守得住旁人未必可以，感动归感动，感慨归感慨，探春到底没有许诺什么，毅然踏上那片未知的旅途，心甘情愿地做一个政治牺牲品，生活教会她现实太多，让她甚至不抱有愿望，不知道她走之前可曾对谁有过爱恋，就这样离开了，也许甚至不能与他道别，大抵探春不曾想过他们之间的未来，她早就知道自己与之没有未来吧，没有盼望，就可以毅然决然地踏上不归途，她知道愿望越是美好如花，凋谢起来就越显得残酷伤人。 探春想来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她是这般聪慧的女子，只把这些当做生命里必须忍耐的事情，不去抱怨，不去悔恨，只是淡淡地接受这些，就好。
夜深了，妙玉看着窗外，原来红楼的那场梦魇这般短暂，用一夜的时间就可以回想完，妙玉开始回想自己的人生，儿时的记忆已是模糊不清，无论自己是为了什么原因住进庙里的，她都已经不记得，只记得青灯古佛相伴的日子里，妙玉时常会望着窗外发呆，听着隔壁的声响，欢声笑语这样传进自己的房间，心里总归有那么一点羡慕，她是这样心气高的人，当年刘姥姥喝过的茶碗，她都会马上丢掉，对于大观园里的孩子，看得过的也不过而尔，只是这样骄傲又有什么用的，还不是注定流露风尘，妙玉觉得自己就像是生错世界的孩子，如果生在一个平凡的家庭，也就不会这般心气高洁，就可以接受很多平常的事，也不会在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但出生终归是不能选择的，她的人生也是不可以选择的。
人生似一场聊斋艳遇，走进去的时候看见周遭花开成海，灯下美人如玉，一觉醒来，发现所处地地方不过是山野孤坟，周围灵幡残旧冥纸惶惶，内心惊迥。红楼里的那场爱是这样，红楼里的那段情亦是如此，收稍都是这样。只是寻常人不被惊起，就习惯住在坟墓里安然睡到命中。
妙玉的这场梦已经醒了，她伸手开动箱子里的开光，在那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贾府，回到了那个属于自己的房间，烛火快要燃尽，窗外已是一片寂静，然后一切消失，在渐渐下沉的船舰里，妙玉关于红楼的所有记忆，爱也好，恨也罢，都消失在瞬间。
编外：妙玉是个很传奇的女子，整篇《红楼梦》中，提到她的句子不过而尔，正因为传奇，所以可以想象，妙玉的结局，我用了刘心武的《揭秘古本红楼梦》中的结局，命丧瓜州渡口，大概我对高鹗续写的那后四十回《红楼梦》并不满意吧，如若是曹雪芹，黛玉也许不是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宝玉和宝钗也不会以这样的方式活着，文中我用了纳兰容若的诗句，终归觉得红楼故事中的宝玉，大抵是有容若的影子的，最后，送妙玉一首诗。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发表于 2012-2-15 1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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