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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潘霞 于 2011-6-14 14:40 编辑
一
小时候，父亲喜欢带我去串亲戚。串亲戚倒没什么，可我犯怵坐他那又大又笨的自行车！每次串亲戚前，我总会不情愿地撅起嘴巴。可是，父亲才不管我撅不撅嘴巴。一到出门之时，他就会把那大轮的金鹿牌自行车撑起在地，然后朝我张开胳膊，架起我的俩胳肢窝，旋转着置我于车大梁上，命我斜坐着。我的痛苦之旅就这样开始了。
路真坑洼，真崎岖，真漫长。我两只小手死死抓住车把中央，眼睛紧盯着前车轮咯噔咯噔地圈圈运转。一道沟一道壑，一弯陡一弯坡，车轮就在这沟壑陡坡之中滚进滚出，滚出滚进。我的小屁股刚开始还能感觉到疼痛，慢慢慢慢竟麻了木了，后来就没知觉了。再走一程，那种麻木鬼使神差向下转移，最后停留在小脚丫上，钻心地麻钻心地木。我耐不住那种麻木，想勾动脚趾以便活络一下，没想到稍一用力，脚心就像马上裂开一样。我好几次撇撇嘴巴，泪疙瘩都快要掉下来了。父亲呢，依旧哼着小曲在坑坑洼洼地起劲地蹬车前行。
更甚者，在路上他常碰见个老熟人。这时候，我就更遭罪了。他把车子的后撑子一撑，就跟老熟人跑路旁树底下吸烟去，然后聊得火热，没完没了。而我就被父亲留在车大梁上，还叮嘱我好好呆着。而我就斜坐在车大梁上，一刻不停地胆战心惊。风一吹车就晃荡，晃得马上就要歪倒似的，紧张得人魂儿都要蹦出来了。我吓得喊都不敢喊，生怕一张嘴，连人带车都要扑倒一般。
这样串亲戚的情景多了，我开始反抗。一次串完亲戚回来，没等父亲架我的俩胳肢窝，我就噗噜一下滑落在地，一屁股坐在母亲的脚边，没命地哭开了。
任母亲怎么哄怎么劝，我仍哭个没完。我满脸是泪，泪眼中瞧见父亲朝我发怒地瞪眼。父亲的眼睛很大，发起怒来，两只眼朝外暴突着，而且布满血丝，让我想起家中那头狂怒的大眼牛。父亲一瞪眼，我向来就怕，大气都不敢出呢。唯独那次，我豁出去了。我哭得更凶，喊得更凶：“俺再也不跟你去串亲戚了！俺要把你那破车子拆坏，当破烂儿卖！”
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挨了父亲的巴掌。于是，我哭得更凶更狠，还赌气嚷：“俺再也不给你洗袜子了！再也不了，你就看着吧！”
泪眼模糊中，看到父亲慢慢转过脸来，默默地看我。我的怨气和怨气又上来了。我紧闭双眼，哭得那叫狠。母亲把我拥在怀里，一遍一遍地哄劝。我就势伏在母亲的胸窝上呜呜呜地痛哭。过了好久，我才哽着咽抬起头来。当母亲边劝慰边摊开手掌，让我瞧掌心里颗颗亮汪汪的花生蘸时，我顾不得脸上还挂着一串泪疙瘩，嘎嘣嘎嘣吃得好个痛快。当吃到最后一颗时，母亲才羞着我的脸蛋说，这是父亲跑代销点特意买给我吃的。
我的父亲啊，从年轻时就对我这样粗心粗鲁，过后再对我心细心软。
二
母亲常说：“车子就是爹的命”。这话说的一点也不过分。村里人都犯烟瘾，在我看来，父亲犯的却是车瘾。
闲来没事，他就爱跟叼着旱烟的乡人长辈们，围在某个自行车跟前谈三论四争执不休，面红耳赤摩拳擦掌。他那辆硌死人的金鹿牌自行车，他天天给抹油涂蜡。这样似乎还没过够他的车瘾。在我十岁那年的初夏，父亲接连赶进家门两辆自行车，一辆“凤凰”，一辆“永久”。它们是父亲掏出二十块钱在集市上挑来的。在那一分钱就能买块糖的年月，依农家孩子看来，二十元钱足可称得上大数目了。
从此，逢周六周日，我就邀上堂妹，一人赶一辆自行车，跑到家西打麦场里学溜车。溜来溜去，骑车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我的骑车技术日渐精湛，骑车方式花样翻新。但是父亲却不许我骑车去上学，担心我会出什么闪失。我只好徒步来徒步去去邻村上学。
一次，另一个村的小女孩儿，骑着辆破车子去上学，在半路遇见了我，提出带我一程。我欣然坐上她的后座。可是骑车过程中，在她猛然晃动车把绕土洼而行时，我的右脚滑入车条，随车轮搅了进去。
足有半年的时间我的脚伤不愈，一直肿胀，炎症迟迟不退。父亲用他那金鹿牌的破车子载我东奔西走，远近的大小医院全踏了个遍。车后座已经绑牢一个厚而软的坐垫，我坐上去倍感舒服。父亲扶我上车时，是那么地小心翼翼，生怕我再有什么闪失。多余的嘘寒问暖依然没有，不过骑车时好像多加了一份谨慎，车速慢，车子稳，路再长也没让我感觉到痛苦的煎熬。
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我看的最多的是父亲的衣衫。飘飞的，汗渍的，皱褶的，烂边的，交替进入我的视线。走一程，父亲就回头不放心地问一句：“荷儿啊，脚没感觉到痛吧
脚伤的那段日子，我的学习并未因此而有所下滑。脚裹纱布进考场考试，依然能赚个第一名回家。发卷子那天，爹的脸泛着红光，大大的眼睛格外炯炯有神。载我回家的路上，父亲高兴地哼起了小曲，那随风飞扬的衣角频频抚摩我热热的脸颊。
第二天，父亲就送给我一个大大的奖赏：自行车。锃亮的车把，如镜的车圈，崭新的脚蹬和车座。独特的是，它是斜撑子小车架没大梁。最吸引眼球的是它草绿色的车架。
当我喜滋滋地赶起小车，在胡同里来来回回耍车技时，村里的大人小孩纷纷跑出来看，七嘴八舌赞不绝口。我真为此大出了风头。
后来母亲才告诉我，父亲把家里的三辆自行车全都卖掉，才凑足三十元购得这辆小绿车。然而父亲天天去上班，可是需要走十六里地的路程哩！他为奖赏我，宁愿步行去上班。当时的我，小小的心被兴奋和欢乐充盈得鼓鼓的，丝毫容不下感动和报恩。只有当看见父亲很迟很迟，才跺着满鞋的蒙尘晃进家门，额头上不断低落豆大的汗珠时，我方觉得一丝的不忍和心疼。
我的父亲一直就是这样，粗中有细，好强吃苦。
三
骑着父亲买的小绿车，我以高昂的姿态优异的成绩跃进中学的门槛，从此开始了住校的生活，小绿车遂被我冷落、弃掷在家。父亲依然爱车如故，天天给我的小车抹油涂蜡，光亮如新。我和母亲都曾劝父亲卖掉小绿车。父亲每次都摇头，说这绿车是我升学考学的见证，以后得当成古董好好存放。
我和母亲就“哎呀哎”嚷叫着取笑他。他却不管不顾，一门心思把车养好。不过随着岁月的推进，生活的琐屑和经济的重负，让父亲无暇关照我的小绿车，听凭它在漏雨的敞棚里生锈剥漆。
我的学业一年比一年繁重，疯癫狂妄的小丫头一日日变得沉静安稳。再后来，我顺利考入市直中学就读。父母不放心我，也跟踪而至，于是举家离乡，搬迁进城。家中大小物件扔的扔卖的卖，唯独那辆草绿色的小车，父亲没舍得扔没舍得卖。我抹嘴出门进家催饭的当儿，几次力劝爹把车子处理掉，未果。后来无意中发现，那辆小绿车又派上了用场：父亲骑着它去城西批发水果和蔬菜。
绿漆剥落的车架，布满红锈的车把和车圈，骑上去更是叮楞当啷乱响，却始终没听过爹喊过一句抱怨的话。看到那连链条都生了锈的小车，我感到心头怪怪的，难过的心情无以言喻。
高三那年，家中生活稍稍有了宽裕，我向父亲提出骑那辆小绿车上下学，父亲拒绝了，说骑这样的车子太丢分。我则一味执拗着。当天，父亲就赶进家门一辆崭新的轻便女式自行车。母亲说那是用父亲三个月的工资买来的。我依然坚持骑那辆破的古董车，说破车子扔在车棚里放心，不用惦记。父亲见我坚决，只好第二天把女式车换成他能骑的东德车。
那一年的夏天，爹格外高兴。一是他总算拥有了一辆渴慕多年的东德车，一是他的宝贝闺女用知识叩开了大学之门。
车，在父亲眼里仍然是爱不释手的宝贝。但在他心里，份量更重的好像是他的女儿。
四
真奇了怪了，天下的偷车贼好哪一口儿的都有。话说我那辆斑驳陆离的青草绿的小破车，还真让人给瞄上眼了。我这人属于敝帚自珍之列，自己的东西再破也舍不得仍。也许传袭父亲的优良传统，修修补补过三年，修修补补再三年。所以，在我的一再央求下，我那古董小破车成功随我进入大学之门，以备代步之需。
周围的同窗好友皆是穷人，对我这辆古董车丝毫不嫌不弃，反而关心备至。一到礼拜天节假日，它就成了香饽饽，往往又争又抢带加塞儿地就被借出门去。我很大方，也有借必应，觉得能帮别人一把，自是一种别样的逍遥。可就逍遥了一个学年，我的古董车就不翼而飞了。
回到家里，父亲得知我的古董车没了，丝毫没有愤怒的神色。他淡淡地说：“丢就丢了嘛！那车也该淘汰了！我还犯愁怎么处理掉它呢！等你上班了，爹再给你买辆新的！”
大学毕业后，工作刚有着落，父亲果然就给我买了辆新自行车，捷安特的。冲父亲这份心意，我面带喜色骑它去上班了。可当时满大街的时髦姑娘，都是骑着木兰摩托去单位的，哪里还时兴自行车啊？再说，我工作的单位离家足有二十里地远。我来回踏自行车上下班，没少吞了汽车尾气和空气浮尘。然而，父亲整日整夜忙于生计，他如何能了解这些呢，打年轻起他就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怎么能知道他女儿旅途的苦痛呢？
我开心的样子一定特具有感染力，因为我看到了父亲发自内心的笑脸。面前的他，虽已华发满头，皱纹满面，眼睛也不那么炯炯有神。可是，此刻的他十足的开心，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只有我能辨出，此刻的笑绝对是他发自内心的笑。他一遍又一遍地絮叨：“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我就怕你看了不喜欢，再死犟着让我退回去呢！”
然而，愚笨的我咋就没想到另一条呢？让我如置梦幻的木兰摩托是父亲靠变卖他的东德车换来的呀！我终于明白，父亲宁愿失去他的爱车，也不肯让他的女儿在人生路上有半点的委屈！
这就是我的父亲，疼我爱我的爹！一路行来，父亲始终用买车用车换车的方式关怀着我，牵挂着我。最令我感动最令我幸福的，是他那份对爱的坚持和执着。父亲爱车，胜不过他爱我！我爱父亲，比不过他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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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11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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