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兰亭流觞 于 2017-12-29 14:05 编辑
享受孤独 近几年经营农场，颇感农事之艰辛。几经周折，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想从土坷垃里刨出硕大的经济利益，无异于登天。不过也有插柳之获，或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苏东坡说，唯山间之明月，与江上之清风，取之无尽，用之不竭。在这偏乡僻壤，虽然不能获得很大的经济利益却能呼吸不尽的清新空气和享受无边的孤独。 有人说，能享受孤独的人，若不是野兽便是神仙。我或许介于二者之间吧。 秋后的农场里已无农事，劳累了大半年的我，回到处在都市的家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优哉游哉的生活，很是受用。但时间一久便觉得周身不爽了。住在鸽子笼一样的房间里，昼少见太阳，夜不见月亮，甚感憋闷。走下楼来，目之所及，尽是钢筋水泥筑就的高楼大厦，这些亮的耀眼的长方柱体，就像过了火的森林，没有一点生气。小区外的大街已不能称之为大街，分明是一座大型停车场。尤其上下班时段，车车相连，寸步难行。都市的气温到是比农村暖和了许多，但不要高兴得太早了，风一停，雾霭笼罩万物，行人沐浴在有毒的空气之中。手机响了，传来一条短信，打开一看，触目惊心：本市PM2.5致过早死数据全国排名第二。呜呼，污染猛于虎。 汽车的噪声，空气的污染，如昼的白夜，楼房的死寂，像一只只扼颈的鬼手，迫使我只在家里住了七八天，便匆匆地逃回了农场。 农场里除了看门的老者别无他人。为了能独自享受这片寂静，我打发老人回家与老妻团聚去了。现在，几百亩的农场就剩下了我一个人了。意大利费里尼说：“独处是种特别的能力，有这种能力的人并不多见。我向来羡慕那些拥有内在资源、可以享受独处的人，因为独处能给人一个独立空间、一份自由。”我认为独处并算不上什么特殊能力，只不过是天生的秉性，与天生喜欢热闹并无区别。至于说，独处能给人一独立空间、一份自由，那倒是毋庸置疑的。 一个人的生活是简单的。早上被“咕咕咕，咕咕咕”的鸽子声叫醒，稍事洗漱，给自己做点简单的早餐，吃罢早餐便坐在写字台前临贴。临什么贴呢？前人说了，诗入司空廿四品，贴临大令十三行。小楷临王献之的玉版《十三行》，草书临王羲之的《十七帖》，大楷临赵孟頫的《胆巴碑》。羲献父子的帖子真好，不激不厉，雍容尔雅，仪态大方，有魏晋人散淡闲适的韵致。赵孟頫的字圆润精熟，端正中见生动，刚健中含婀娜，不愧为一代大师。临帖的时候我喜欢听音乐，用电脑下载的。听古典音乐《渔舟唱晚》，还喜欢听昆曲《牡丹亭》。《渔舟唱晚》曲调优美典雅，在节奏舒缓的乐曲里，似乎听出了夕阳洒金，波光粼粼，仿佛看到了片片白帆渐渐靠岸，渔民划着渔船满载而归的喜悦景象。昆曲那优美清新的曲调，令人心旌摇荡的吴侬软语，则如空谷幽兰，散发着如星星叹息般的淡淡幽香。书法与音乐这两种看似不相干的艺术，其实是相通的：书法是静止的音乐，音乐是动态的书法。 最近几天临帖时，又喜欢上了听前人的散文、诗歌朗诵。听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听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听戴望舒的《雨巷》。尤喜陶县令给自己的子民构建的世外桃源：“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问今是何世，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生活在仙境般的桃花源里，没有尔虞我诈，不用山呼万岁；日出而作，日落而栖；鸡犬相闻，悠然自得，管他秦汉魏晋呢！今天早上听得是《雨巷》，舒缓深情的男声朗诵着：“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像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我心里说，是呢，在这岑寂的农场里，我也想逢着一个像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这姑娘可为我铺纸磨墨，可为我斟茶添香。这样想着，突然听到门外有飞禽落地的声音。我悄悄来到门前，隔着玻璃定睛朝外一看，呀，是一只五彩斑斓的雉鸡，它身后还跟着四五只羽毛暗淡的母鸡。漂亮的雄鸡机警的朝四外探视着，因为室内光线较室外暗了许多，雉鸡并没有看到我。它确定没危险后，便快速啄食起门前鸽子剩下的谷物。我没有惊扰它们，我乐意与它们为邻。据说弘一大师在杭州虎跑寺出家时，身边常有一只黑豹相随。大师德行高尚，能度猛兽弃恶向善，应在情理之中。至于我门前有雉鸡飞至，纯是寂静之因。 寂静的环境里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奇事。去年初夏的一天早上，我照例在工人上工之前绕着农场转一周。当我走到一机井房边时，见一只小老鼠兀的从田里跑出，钻到了机井房旁边的一个破草苫子下面。我拉起草苫子寻鼠，没看见老鼠，却看见一条青地红花的大蛇。蛇不算长，却有小孩手臂那样粗。我拉起草苫子的同时，蛇也猛地翘起了它足有三十厘米的上半身。奇怪的是这条蛇即没有或惊恐或敌意的看着我，也没有吐出它那令人发瘆的信子，甚至于连逃跑的意思都没有，只是静静地低着头温顺的待在那里。我心想，这不会是鲁迅先生家的百草园里长妈妈讲的美女蛇吧。在农场里劳作的大多都是女性，看看快要上工了，我怕吓着她们，急忙找了把铁锨，轻轻地将蛇锄起，送到了田边的一处茂密的草丛里放掉。在这一过程中，蛇始终低着头，一副害羞的样子。事后，我与当地的老农说起此事，老农也很惊诧，说，这种情况很少见，或许是条雌蛇吧。啧啧，果然是条美女蛇。其实这条蛇并不总是这样温顺，就在同年初秋的一天我又一次看见了它。这次它正在吞食一只蟾蜍，我看到时，它刚吞进了蟾蜍的一条腿，蟾蜍挣扎着，并用绝望或期待的眼神看着我。蛇对我的出现与上次一样，没有表现出一点恐惧，仍然努力的往嘴里吞食蟾蜍，且笨拙的翻滚着身躯。我没有干涉它们，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自然法则，我有什么理由干涉呢？ 寂静与孤独是一对孪生兄弟，喜欢寂静的人能享受孤独。仁者爱山，智者爱水。仁者静，智者动。是呢，我不是智者，所以我爱静。感到孤独的时候，我会到屋后去欣赏那窝刚孵出的小米粒大小的蜘蛛，静静地看它们织网。看到它们认真地织出几十个铜钱大小、经纬分明的网时，我被它们如此小小年纪，就能拥有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感动的几乎要流泪。孤独时我也时常去看望那只冬眠的刺猬，在背风向阳的田垄下，刺猬给自己做了一个窝，铺上柔软的干草，然后将自己埋在软草里度过严寒缺食的漫长冬季。冬眠的刺猬昏昏睡去，一副如赤子般憨态可掬的样子。 一个人的时候，我喜欢站在原野里看日出日落：朝霞似锦，晚霞似锦，东山锦，西山锦。朝阳给人蓬勃向上的启迪，落日呢？落日会让人感到寂寥和惆怅。王维诗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诗境很美，但还是让人从中读出一些怅然之情。我这里没有长河，但有圆圆的、红的如血的落日；不见大漠孤烟直，却有从周围村落随风飘来的炊烟。炊烟像宽阔的蓝紫色丝绸，萦绕在杨树林间，飘渺盘旋，如梦如幻。这大概便是李太白的“平林漠漠烟如织了”。 一个人的夜晚我喜欢观天。由于没有受到灯光的污染，无月的乡村夜晚很黑，黑的真是伸手不见五指。这样的黑夜，对长期生活在霓虹闪烁的都市人来说，绝对是一种奢侈品。抬头望苍穹，银河浩瀚，繁星点点，织女牛郎，隔河遥望；南箕北斗，星光灿烂。陡然一颗流星划破天际，惊得一只落单的野鹤哀鸣远遁。月明风轻的夜晚，独自散步于原野，月光倾泻如水，清风吹面不寒，甚感惬意。“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我常常感叹，感叹古人如何能写出如此贴切美好的诗句，真是神来之笔。 满月的夜晚，我会思乡，思念自己童年时的家乡。童年时生活的村庄周围都是山，而南面、东面的山较高。每当农历的十五，倘是晴日，晚饭后，一轮明月就会如期的从东山后面缓缓升起。“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苏轼不愧为大文学家，徘徊二字看似轻轻拈来，实则字字有千斤之重。月亮在天空徘徊了吗？没有。虽然它运行缓慢，却一直在西行。所谓徘徊只不过是拟人化的意愿。我宁愿相信它徘徊，这是我童年是就有的愿望。那时，我坐在村边的石桥上，望着悬于东西两山之间，墨蓝天空的那轮朗月，竟生出一个奇怪念头：这明月如能永远悬挂在中天该有多好啊。 传说月亮上有广寒宫，是嫦娥居住的地方。“广寒宫”，从字面上看，应该是无尽的寒冷寂寞之意。李商隐有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大概是说，神仙也会因寂寞难耐，而后悔偷药升天。 我不是神仙，但我喜欢寂静；我不是野兽，但我善耐孤独。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与我格格不入；摧眉折腰，迎来送往，我不屑于为。我愿远离都市的喧嚣，亲近自然。看花开花落，看南雁北飞；看渔人撒网，看牧童晚归。掩门藏明月，开窗放野云。我要在这宁静的乡村，独自享受这无边的孤独。 | 
发表于 2017-12-27 1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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