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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燕集南亭 荒草(连载完毕)
楼主: 碎红如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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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草(连载完毕) [复制链接]

61
发表于 2014-10-28 12:12 |只看该作者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8 11:52
记得我们小时候,男同学确实有许多像夏雨贾亮这么淘的,看着这些不由想起我的小学同学来。


是呢。
不过我性子很厉害的,小时候啊,男同学拔我的同发,我会打得他满地找牙,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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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发表于 2014-10-28 12:20 |只看该作者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28 12:12
是呢。
不过我性子很厉害的,小时候啊,男同学拔我的同发,我会打得他满地找牙,哈哈。

那我是完全相反的,我同桌的男同学欺负我,划了三八线不准过线,不然就打。
当然,我的老师们都护着我,因为小时候成绩好很听话。{:soso_e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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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发表于 2014-10-28 12:27 |只看该作者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8 12:20
那我是完全相反的,我同桌的男同学欺负我,划了三八线不准过线,不然就打。
当然,我的老师们都护着我, ...


{:soso_e120:}俺成绩也不差。出来读书,全校前三。但是太有性格了。在课堂上质问过校长,还由同学联名,逼着教导主任专门向我道歉过。{:soso_e113:}英雄迟暮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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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发表于 2014-10-28 12:33 |只看该作者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28 12:27
俺成绩也不差。出来读书,全校前三。但是太有性格了。在课堂上质问过校长,还由同学联名 ...

用英雄迟暮好像还为时过早呢,再过几十年吧,我们还不算老呢,至少我自己这么觉得{:soso_e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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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发表于 2014-10-29 10:3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14-10-30 09:26 编辑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8 12:33
用英雄迟暮好像还为时过早呢,再过几十年吧,我们还不算老呢,至少我自己这么觉得

{:soso_e120:}实乃真英雄也。

我的死党
  贾亮是我小学时代最要好的哥们,也和我一同被排斥在狮子头的法眼之外。相对于歪瓜裂枣(夏老头语)的我来说,他的相貌可谓是虎头虎脑,一看就透着股机灵劲。他有一双完美的大眼睛,扑闪着长睫毛,安静的时候,倒惹人怜爱。但这家伙成天像猴子一个窜上跳下,这双迷人的眼睛就算是暴殄天物了。
  贾亮原来成长在幸福之家。他的父亲贾红军在火葬场工作,穿着灰色袍子,握着长柄大铲,和死人打交道。他母亲是弹棉花的,成日戴着白色口罩,站在棕丝床边用手指演奏。家中共计五口,除了贾亮,尚有一弟一妹,日子清贫却充实。后来他母亲弹棉花弹着弹着,就把自己给弹到外省去,杳如黄鹤。那会儿,弟弟妹妹都还满地乱爬。贾红军一人背负起养育子女的重担,脾气越发暴躁。贾亮的美好生活结束了,宣告一个新时代的伊始。贾亮说:

  我爸打我,不准我哭。他在火葬场训斥的人,都不会说话。乖乖躺着由他处置。

  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幅画面:穿着灰袍子灰着脸的贾红军,像一个幽浮似地对即将化为灰烬的尸体大声喝斥,这种联想让我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贾亮总是很快活。尽管他一家全挤在二十平米的泥房里,尽管他要牺牲掉周末的时光去照料弟弟妹妹。他的弟弟贾明长着张鲫鱼嘴,暴露出一口黄牙,跟在贾亮后面像条尾巴。他的妹妹贾婷,鼻涕挂在嘴角,整天粘着人讨东西吃,稍不如意就放声大啼。贾红军在她哭声的第一时间出现,不由分说拎起她就揍。然后轮到我可怜的朋友吃拳头。他的逻辑是这样的:

  他妈的没一个省油的灯。都和那个贱货一样。

  我周末去找贾亮,他往往抱歉地冲我耸耸肩,示意正在侍奉左右随从。有时我也和他一起陪同贾明贾婷,甘作劳力。贾亮会很激动地向我许诺:

  等我长大有很多钱,我就分你一半。

  我觉得很多的概念,就是一张印有伟人们头像的百元大钞。我于是很期待我的朋友能飞黄腾达。

  贾亮十分憎恨他的母亲。是她抛弃了他们,让好好的家不复存在。我们彼此羡慕,我谈到理想中的母亲时,贾亮一脸鄙夷:

  得了吧。夏雨,我告诉你,妈妈就是把你生下来,然后远走高飞的人。

  我妈妈一定不是的。我强烈抗议。

  你妈妈不是,那她为什么生下你,就把你扔到垃圾堆?

  我无言以对。这个问题,像暗伤一样缠绕着我。越思索越是觉得贾亮的话才是事实。可我仍不愿意接受。我扭过头去,不知道生我朋友还是生我母亲的气,谈话中止。

  这个世界就是那么奇妙。你朝朝暮暮想见的人,就是见不到。不想见的,反而出奇不意地跳出来。贾亮最憎恶的人,在一个黄昏,守候在教室门口。斜晖洒落在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温婉细致味道。

  我的朋友看到他的母亲,面色大变,他气势汹汹地走过去,瞪住她问:

  你来干嘛?

  亮亮,妈妈来看你。

  我用不着你看!你走吧。

  亮亮,女人伸出手想摸贾亮的头,被一把推开了。她无奈地笑笑:妈妈这次来,不仅是看你,还要带你走。我们可以过好日子。

  我现在就过的好日子。贾亮说,我和爸爸,明明还有婷婷都过的好日子。你走开,我们没有你这样的妈妈。

  他回头招呼我:夏雨,我们回家。

  我牵着我朋友的手,瞟了他的母亲一眼。她茫然地靠住墙壁,看着儿子的背影。我看到她掏出纸巾,揩了一下脸庞。我赶快向贾亮汇报。

  你妈妈好像哭了。

  关我屁事。我的朋友简短地回答。

  第二天,贾亮明显心事重重。上课时他居然没有说话,而是低了头认真地看课本。他把书本折起,遮盖掉半边脸。课间休息我拉他到操场上玩,也被拒绝。我说:

  你怎么啦?是不是你妈妈又来了?

  贾亮愤慨地放下书:

  那个女人真阴险。跑到我家里拿了张纸给我爸爸看,说什么抚养权归她。现在她就要带我走。

  我猛然想起早上狮子头也找过贾亮,惊啧道:

  啊,你要到哪里去?

  我怎么知道。我和我爸说了,打死我也不要和那个女人走。贾亮的眼圈红红的,可我爸说法院的判决就是这样的。

  那你就是个富人了。我想起他母亲的衣着,断定她现在过得确实不赖。

  我宁愿和爸爸过。贾亮几乎要哭出来,反正我不会和她走。大不了——”他用了一个很惊悚的词:鱼死网破。

  我的朋友说到做到。在他N次的强调抗议无效后,某一个周末,他爬到自家的屋顶,懒洋洋地躺在上面。贾红军暴跳如雷,又无可奈何。他的母亲苦苦哀求:

  亮亮,你下来。有什么话,我们好好商量。

  商量个屁。贾亮声音宏亮地嚷,我就不和你走。你从小就不要我们,现在又回来做啥?

  贾亮家的屋顶,是老式的那种。斜坡,有五十度的角。我也替他捏了把汗,我说:

  贾亮,你下来。

  贾亮半坐起身,很英勇地嘱托我:

  夏雨,今天我要是死了。你记得帮我照顾弟弟妹妹。还有,你一直喜欢我那艘巡航艇,就送给你好了。还有,你要记得每年来看我,给我讲些新鲜事。

  混帐,快给我下来。贾红军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又急又恼。

  爸爸,是我对不起你。上次那只碗是我打破的,我怕你骂,就赖到婷婷身上。还有,你不见的两块钱,也是我拿的,我拿去买糖了。还有,家里那只闹钟,也是我拆坏的。爸爸,我做了很多错事,可是我不想离开你。贾亮呜呜地哭起来,我长大以后,会努力赚钱,给你买很多很多的碗和闹钟,你不要把我送给别人!

  贾红军的眼睛也迅速红了。他别过脸,举起袖子抹一把脸,贾亮的母亲,早已哭得落花流水。

  亮亮,你就这么恨我,不愿意和妈妈一块生活?妈妈不带你走了,你乖,就只听妈妈这一次话,下来,好不好?

  贾亮闻言,一骨碌爬起身,又问他父亲:

  爸爸,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看贾红军点头。贾亮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连说:

  我就下来。我就下来。

  他太过开心,忘记看一看脚下。积过雨露的屋脊破损不堪。他一个打滑,直直摔落下来。半途中遇到晒衣服的电缆绳,又翻了个跟头,一声栽在地上。

  贾亮顽固的代价,是小腿骨折,住进医院。我去看他,他的床头堆满蜜饯和罐头。贾亮的心情很好,说他妈妈刚刚来过,现在去打饭了。

  你现在叫她妈妈了?我涌上一丝莫名其妙的妒忌。

  嗯。我在医院时都是她照顾我。反正我又不和她走。贾亮嘴里塞了桃片,含混不清地说,她也不是那么坏的。

  我望着我的哥们。他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我疑心他是不是准备一出院改变主意。贾亮墙头草的脾性我摸得贼透。

  这时,他母亲端着饭盒走进来。她朝我笑一笑,把饭盒交给贾亮。香喷喷的白米饭,上面堆满了五颜六色的菜。贾亮吃得狼吞虎咽,他妈妈满心欢喜地盯着儿子,说:

  亮亮,慢些吃。别噎着了。

  我的眼窝忽然有点潮湿。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特别难受,很想哭。我借口要赶去上课,逃离了医院。我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头,一路将它踢到学校。

  过些天,贾亮重新回到课堂。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拍拍他的肩,调侃他说:

  怎么不和你妈妈去过富日子?

  贾亮以少有的严肃,一字一顿地说:

  夏雨,我是不会离开柳镇,离开我爸爸的。再说,还有你。

  我很感动,嗑嗑巴巴地问:

  那她愿意么?

  她把婷婷带走了。说可以让她接受更好的教育。我爸爸也同意。婷婷自己也乐意去。

  看来事情已得到圆满解决。我想起那个总讨要东西吃的小不点贾婷,也觉得她去才是最合适的,起码不用再成天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瞎胡闹。贾亮留了下来,当然,他许诺赠送给我的巡航艇也变成气泡,向着太阳飘去。贾亮颇为后悔那天的坦诚,贾红军扣除了他四个月的零用钱,作为惩戒。这令我的朋友非常不满:

  我是为他才留下来的。他大大美化自己的形象,他竟然扣我的零用钱。

  我说:谁叫你招认偷了他两块钱?要是夏老头,不揍得我半死才怪。

  一失足成千古恨。贾亮总结。他不知哪里学来,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亏大啦。

  我十分愉快,为我的朋友没有离开。这让我觉得我不再是孤苦无依的,特别是他那句还有你,让我感动了很久。后来我们吵架了握手言和的时候,我都会和贾亮说:

  不打不闹不兄弟。

  贾亮捶我一拳,我们都咯咯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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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发表于 2014-10-29 12:20 |只看该作者
贾亮家庭的故事很真实,现在还有很多。这是现实社会群体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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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发表于 2014-10-29 12:23 |只看该作者
一声在地上。——
已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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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发表于 2014-10-29 12:23 |只看该作者
看完午休了。期待精彩继续{:soso_e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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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发表于 2014-10-29 16:32 |只看该作者
累死我的眼睛了
手机看字太累
还是得看
谁让咱都是绣字辈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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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发表于 2014-10-29 20:36 |只看该作者
百元大钞,又一个与情景不合的词汇。
其实,以如绣的认知,还是你熟悉的年代适合
也许我是多话,见谅!{:soso_e160:}{:soso_e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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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发表于 2014-10-29 22:09 |只看该作者
残雪 发表于 2014-10-29 20:36
百元大钞,又一个与情景不合的词汇。
其实,以如绣的认知,还是你熟悉的年代适合
也许我是多话,见谅!{: ...

中午看时怕记忆有误专门请教了度娘,80年代末期有百元大钞了,但应该是四位伟人的头像。
如果碎红老师笔下主人公是70年代末的人,小学二三年级时就有百元大钞了。{:soso_e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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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发表于 2014-10-29 22:51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9 12:23
“砰”一声载在地上。——栽
已改

谢谢端木。不好意思,我刚干完活歇下来。同步把文档的改了。
有你和雪这样的读者,我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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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发表于 2014-10-29 22:52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怜花绣屏 发表于 2014-10-29 16:32
累死我的眼睛了
手机看字太累
还是得看

花宝多大字合适?我发的时候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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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发表于 2014-10-29 22:58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残雪 发表于 2014-10-29 20:36
百元大钞,又一个与情景不合的词汇。
其实,以如绣的认知,还是你熟悉的年代适合
也许我是多话,见谅!{: ...

雪,夏雨成长与我同步。
我有个大毛病,比较少去记与兴趣不相关的东西。敢肯定的是,那时,也就是我上小学,绝对有百元钞了。更早还有粮票,后来统一上交的。
八十年代,不是出生,是成长。
另外,本文成文于2003还是2004年,之后一直丢那没有管它。虽然一度,它有上银幕的希望。
那会我的文字,估计谬论不少的。
呃,现在也没有进步多少。
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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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发表于 2014-10-29 22:59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9 22:09
中午看时怕记忆有误专门请教了度娘,80年代末期有百元大钞了,但应该是四位伟人的头像。
如果碎红老师笔 ...

就这样改吧。家里电脑上不了六星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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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发表于 2014-10-30 09:02 |只看该作者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29 22:52
花宝多大字合适?我发的时候注意。

是我手机屏小,而且我眼睛一直就不好,跟你发的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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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发表于 2014-10-30 09:3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14-10-30 17:40 编辑
端木 发表于 2014-10-29 12:23
看完午休了。期待精彩继续


一朵向阳花
  我的成绩倒数一二,对绘画却极有天赋,这一点让狮子头大跌眼镜。我画的花鸟鱼虫活灵活现,贾亮给了个形容词叫栩栩如生,他说:
  “夏雨,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大画家。

  他的口气,仿佛我当画家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我于是也眉开眼笑,觉得一支笔就可以换取N多水果糖。我最喜欢春游秋游,可以到山间溪流玩个痛快。吕小燕时常很不屑地发牢骚,说每次郊游都是爬山,一点新意都没有。她说的时候把眼睛眯得只有一条线,扬起下颌:

  “我表姐他们学校,就到旅游景点去,坐汽车都要坐好几个钟头。

  吕小燕表姐在镇西的那所学校读书,吕小燕动不动就是“我表姐他们学校”,好像她也跟着她表姐沾了光一样。贾亮曾嘲笑她说:

  “你表姐学校那么好,你怎么没和她一块念啊?

  吕小燕答不上来,重重地从鼻腔里“哼”一声,走开了。贾亮低声和我说,瞧她那个得意劲,我就不相信她们学校真那么好。

  他说归说,心里还是很妒忌的。有一次他托着下巴看窗外,我问他想什么,这家伙十分怅惘地回复我:

  “夏雨,你说柳镇外面的地方,都是啥样的?坐好几个小时车,一定很远吧。

  “我不知道。”我说,我也没想过要走出柳镇。

  “不行。”贾亮若有所思:“以后我一定要走遍全国。”他为自己又定制了一个目标,兴致勃勃地从家里偷出地图指点给我看,“夏雨,这是北京,这是上海
……”
  我斜了一眼,有点诧异,原来北京上海都只有那么丁点大。我们趴在桌上研究了半天,都没有找到柳镇在哪里。这让我有点泄气:柳镇是个不入流的小镇。

  “嘿嘿。夏雨,吕小燕表姐学校去玩的地方地图上也一定没有。”贾亮擅于找到心理平衡。他反而为这个发现雀跃不已,吕小燕再说起她的表姐时,轮到贾亮抬起头颅进行有力的回击:

  “你表姐去玩的地方,有北京大吗?有上海大吗?告诉你,我已经在地图上查过了,连个屁也没有。”他得意洋洋地宣告。

  贾亮有不少愿望,几乎每周一换。这次他能和你说想当作家,下一回没准就变成歌星演员,当然,每一次他都怀着崇高的信仰,查阅相关的资料进行分析。比如据他分析,一个好演员就是从跑龙套起步的。他强有力的证据是刘德华周星驰等人的明星之路。他说得滔滔不绝,我听得晕头转向。我根本不认识那些所谓的明星,贾亮也不认识,他不过道听途说,留了心眼记住罢了。

  所以他说要当个旅行者,我表示怀疑。贾亮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果然下个星期,他调转目标,誓言要当一名伟大的水手,就像大力水手那样。为了这个志愿,他甚至吃了三四天的菠菜,每天都跑来屈起手臂问我是否变健壮了,在得到我N次的否决后,贾亮像瘪了的皮球对当水手失去了兴趣。

  我没有想到,贾亮自己也没有想到,多年以后,他真的做成了一个旅行者,跋山涉水,足迹遍及各地。然而那次的旅行,是以逃亡的方式进行的。过程和结局都不美好。

  狮子头大概也听到部分同学的怨艾,对于每次春游都组织爬山有点抱歉,她站在讲台上,扶一扶眼镜,说:

  “同学们,明天学校春游爬山。大家要注意安全。

  下面一片失望的嘘声,受吕小燕影响,不少同学都向往能去更远的地方。

  “明天早晨七点,操场上准时集合。”狮子头撂下一句,夹着讲义离开。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基本上在说要买什么吃的东西。教室像沸腾的一锅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吕小燕趁机做起生意:

  “你们要买什么水果,我给打八折。

  “看她那样。”贾亮阴阳怪气地捏着嗓子学吕小燕的话:“大优惠大减价,欲购从速。

  “喂,夏雨,你明天带什么吃的。

  “还有什么,馒头,水壶。

  “你怎么老是这些?多没意思。”贾亮很为我感慨,“人贫百事哀。

  我笑一笑,我没有多少悲哀。我觉得去爬山是很快乐的一件事。我还可以带上画笔,画下蓝天白云,绿草红花。每次站在山顶上眺望,自豪感就油然而生,地面上的人都变得像跳蚤那么大,汽车和轮船则像微型玩具。我时常有种错觉,好像妈妈的目光,在山的另一侧注视着我,迎面吹来的风,是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我,轻柔而又温和。

  夏雨,你真是爱幻想。”贾亮说,“你或许会成为诗人。他们通常会在山顶吟诗,什么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什么成岭成峰之类的。”他又替我设想一个美好未来:“而且,还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诗人。

  回家时夏老头已经收工,俯在桌子上打盹。随着我一天天长大,他打骂的频率也慢慢减少了,可是脾气依旧十分暴躁。我放下书包,转身去做饭,我家用的是煤油炉,烧一顿饭就如同历经一次战火,满鼻子满脸炮灰。做完饭我擦一把脸,到附近的小店里给夏老头沽酒,老板儿子嘎子在外面玩弹珠,看到我傻不拉叽地咧嘴笑:

  “爸,小破烂来沽酒了。”他问:“听说你们明天要郊游,去哪儿呀?

  我瞪他一眼,把酒瓶子递给他爸:“沽二两黄酒。

  “夏雨你明天郊游?看看有啥要买的。”老板笑眯眯地说。

  我尽量不去看柜台里陈列的五彩缤纷的零食。那是致命的诱惑,但我的眼前忽然铺出一溜食物来,苹果,话梅,巧克力,都扭动着身子,唱着秧歌。我匆匆扔下钱,拿了酒瓶就逃。

  吃饭时我无精打采,被夏老头一通臭骂。

  “龟儿子有啥心事?越活越像王八——八杆子也打不出个闷屁。洗了碗赶紧做作业去。

  他吃完饭一抹嘴,出去闲逛。我坐在桌边,脑袋里全是挥之不去的苹果话梅,我双手抱住头,很讨厌自己像条馋虫。

  夏老头回来时带了两斤苹果,还有一小袋芒果干。他把东西丢在桌上,大刺刺地说:

  “龟儿子明天春游?咋不和我说。他妈的根本没拿老子当爸爸看。

  我极惊奇。估计是嘎子他爸走漏风声。我每逢春游,只提带一句,夏老头似听非听,渐渐我也就不再向他汇报。没想到他今天慈悲心动,竟然会给我准备零食。我摸着光滑的苹果,又隔着塑料袋闻闻芒果,喜悦像一串鞭炮在心里“噼哩啪啦”炸响。

  第二天我高高兴兴带着点心去学校。时候尚早,天色泛着浅浅的鱼肚白,我到操场一看,已经有不少同学聚集在那里了。我找到贾亮,把昨晚夏老头的赏赐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他听了把嘴张大得我可以清楚地数清里面有几颗烂牙。

  “啧啧,夏雨,你要转运了。

  我说:“夏老头确实待我越来越好。但让我叫他爹,我还是叫不出来。

  “别想了。那话怎么说的,船到桥头自然直。”贾亮做个手势,“狮子头在叫我们集合了。

  我们的目的地是已经爬过多次的小山。柳镇地势平坦,难见青峰。这座山可谓是鹤立鸡群,孤单地矗立在镇东口,像个守护柳镇的近卫兵。我们浩浩荡荡地出发,和这个卫兵进行第N次的亲密接触。我踩在他的胸口上,他用肩膀承托起我。爬了两个多小时,我就已经伫立在峰顶。此时阳光像一只金色的刺猬,端正地挂在空中,蔚蓝的天空深不可测,上面悬挂着一朵朵雪白的云,宛如一群在蓝色草原上欢快奔跑的羊羔。我大口大口深呼吸,清晨芬芳的凝露混杂着泥土的气息,钻到心肝脾肺里,十分舒畅。狮子头宣布就地解散,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自由活动。我取出铅笔,坐在一块大石头旁,预备画下这幅美丽景色。

  正当我专心致志时,贾亮出奇不意地给我一掌:

  “夏雨,干嘛呢?我们去玩吧。

  “没看到我在画画?

  “真没劲。”他嘟囔着,走开了。

  没过几分钟,我听到贾亮“咦呀”大叫一声,紧接着不少同学惊天动地一阵骚乱。我赶紧抛掉画笔循声跑去,只见贾亮不知怎么滑落在山崖边,他大半个身子忽忽悠悠地荡在半空,像只在风里摇摆的螳螂。他两只手紧抓着崖壁上的一棵小树的树枝,那棵小树已经不堪重负,就要折断。我没有考虑,就趴到地上,把手伸给贾亮。

  “快,抓紧我的手。

  我个子瘦小,怎么也碰不到贾亮。几乎要哭出声来。同学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震慑到目瞪口呆,我一边努力地向前扑,一边回头扫视同学:

  “你们谁来帮帮忙?胳膊长一点的。

  大家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在吕小燕身上。她是我们班里有名的“长臂猿”。

  然而,我们的班长,在这关键时刻放弃掉了她平素的权威。她边摇着头,边期期艾艾地说:“这样是,不,不行的。我去叫老师来。

  她转身一溜烟地跑掉,眼看贾亮就要掉下万丈悬崖,我的心急得像一万只蚂蚁在咬噬,有同学也趴下抱住我的腰,第二个,第三个,我们像一条蜿蜒的长虫,铺展在草地上。

  狮子头终于赶来了。见情形她呆怔了几秒钟,然后她命令我们站起来。她的手上握了根不知哪里寻来的铁棒,和我们说:

  大家排好队,夏雨你过来拉住我。其他人拉住夏雨。”她把铁棒探下悬崖,叫贾亮擎住它。我们“喝哧喝哧”地像拔河一般,把贾亮从生死攸关的边缘拉了回来。

  “虚惊一场。”贾亮喘着粗气说,“真是可怕。哎哟我的手好痛。

  他的手上两道血红的口子。

  “我前面看你,真像只肥螳螂。”我笑着说,“挂在那里,好像千斤顶一样。

  “你真不是哥们,还取笑我。

  “说真的。”我话锋一转,“真应该好好谢谢狮子头。要不是她,我们谁也救不了你。她那时候的表现,确确实实是个好老师,又沉着又冷静。

  “唔,我也觉得她很像亲人。

  正说着,狮子头就来到身边。她蹲下身,仔细察看了贾亮的伤口。

  “一会回去记得上医院上药消毒。不然伤口容易发炎。夏雨,”她扭过头看着我说,“老师第一次发现,原来你这么勇敢。

  我嘿嘿地傻笑着,受宠若惊,狮子头的表扬令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高大起来。我在心里说,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狮子头也很亲切。

  这件事过后,狮子头在班会上表扬了我,说大家都应该学习夏雨勇敢,遇事临危不惧的精神。同时她狠狠地批评了吕小燕——她那天慌乱中并没有去叫老师,而是一个人偷偷地下山回家去了。狮子头说:

  “我们强调三好五好,最重要的,是思想品德要好。希望大家都能牢牢记住。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就算学习成绩再怎么出色,都不是可爱的。

  同学们拼命地鼓掌,我和贾亮鼓得最起劲。贾亮激动得泪水盈眶,他前天给狮子头送水果花篮被拒绝了。这个事实让他推翻了之前我们的所有判断:狮子头并不会接受吕小燕家赠送的水果。因为她本身,是一个高尚的教师。

  “你怎么会跌下山的?”我问贾亮。他挠挠头皮,嘿嘿一笑,说:

  “我看到一只很漂亮的鸟,想去抓的,没想到一脚踩空了。

  得,这个大笨蛋。不过我们也算因祸得福,对狮子头的认识更进了一层。沟通的渠道从此开始,狮子头注意到了同学身上各自的发光点,你们像一群小星星。她说:折射出许多光辉,让老师感动。

  不久,班级座位进行合理调整,我和贾亮也被调到前排——我们个子小。成见消除,作为对狮子头的响应,我和贾亮自觉遵守纪律,上课专心听讲,作业也认真完成。期末时,我的名次上升了十几位,贾亮也尝到了努力学习的甜头:他的自然居然考到班级第五名,贾红军一乐之下,答应暑假带他到边上的旅游景点游玩。夏老头开完家长会回来,笑逐颜开:

  “龟儿子,真替老子争气。你们老师当着大家的面表扬你呐。

  我画了一幅图,详实地记录下当日的情形。我们的姜老师,眼睛里饱含关爱和忧虑,半倾着身体,伸长手拉一位肥嘟嘟的男孩儿。头顶上,金色的太阳,像一朵盛开的向阳花。

  柳镇少年儿童业余图画比赛时,贾亮怂恿我去参赛。我不同意,他借口要看,一把夺了去。结果这幅画获得比赛的第二名。贾亮跑来向我道喜,我还如在梦里,反应过来,欣喜地紧抱住他不会说话了。

  “我给画编了名字,叫《一朵向阳花》。”这小子不愧是兄弟,连我的心思他都知道。

  “就是把我画得太胖了。”他补充道。

  这事传到狮子头耳朵里,她很感动,专门找我进行了一次谈话。在这场对话中,她深刻地检讨了自己,诚挚地向我道歉,她说:

  “夏雨,以前是老师的教学态度有问题。老师向你道歉。今天起,老师和你们就是朋友了。

  我的小手,握在她宽阔的大手心里,暖融融的。我在心里说:

    狮子头,你是我永远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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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发表于 2014-10-30 09:39 |只看该作者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29 22:58
雪,夏雨成长与我同步。
我有个大毛病,比较少去记与兴趣不相关的东西。敢肯定的是,那时,也就是我上小 ...

百元大钞有80版,90版等等,好像全面流通差不多应该是87、88年。粮票也应该是差不多年代停用的,我现在家里可能还有好几百斤,有全国粮票,大多数安徽省粮票。那时候有喜欢显摆的同事,穿一件白的确凉的上衣,把一百元的大钞折叠放在口袋里,还一度成为办公室调侃的话题呢。{:soso_e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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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发表于 2014-10-30 09:43 |只看该作者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29 22:58
雪,夏雨成长与我同步。
我有个大毛病,比较少去记与兴趣不相关的东西。敢肯定的是,那时,也就是我上小 ...

文字里有人的心性,也发散着人性的智慧和为人的坦诚,如绣过谦了!{:soso_e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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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发表于 2014-10-30 09:43 |只看该作者
残雪 发表于 2014-10-30 09:39
百元大钞有80版,90版等等,好像全面流通差不多应该是87、88年。粮票也应该是差不多年代停用的,我现在家 ...


{:soso_e102:}那玩意儿现在可作收藏品啦。我是没有了。
以前的人民币,家里有纪念版的。旧币是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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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发表于 2014-10-30 09:45 |只看该作者
残雪 发表于 2014-10-30 09:43
文字里有人的心性,也发散着人性的智慧和为人的坦诚,如绣过谦了!


{:soso_e163:}嗯。准备开工写新字去。

你们能看到人性,这对我来说就是安慰。这个字,本来应该或者想要表现的,就是人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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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发表于 2014-10-30 10:00 |只看该作者
这一节,夏雨和贾亮的转变,非常符合孩子的心理,语言传神,过渡自然。
个别语言有成人的感觉,如:贫贱百事衰等。红绣辛苦{:soso_e160:}{:soso_e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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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发表于 2014-10-30 16:15 |只看该作者
一天都很忙,现在才来读我期盼的文字。
那时的老师不管是严厉的还是谦和的,都很关怀自己的学生,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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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发表于 2014-10-30 16:16 |只看该作者
正如残雪所说,碎红老师的文字中处处闪现着纯净的人性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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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发表于 2014-10-30 16:19 |只看该作者
释——诠释
一万只蚂蚁在吞噬——这里用咬噬是不是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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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发表于 2014-10-30 17:34 |只看该作者
端木 发表于 2014-10-30 16:19
铨释——诠释
一万只蚂蚁在吞噬——这里用咬噬是不是更好些?


嗯。不错。你都成我的专业校对师了。
我去改。然后下班。累一天。5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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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发表于 2014-10-30 17:40 |只看该作者
残雪 发表于 2014-10-30 10:00
这一节,夏雨和贾亮的转变,非常符合孩子的心理,语言传神,过渡自然。
个别语言有成人的感觉,如:贫贱百 ...


抱抱雪。
下班了。到家要干活和陪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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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发表于 2014-10-31 12:21 |只看该作者
息心 发表于 2014-10-22 00:33
很喜欢,属于实力派,望更新。


这里也见到息心。
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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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发表于 2014-10-31 12:2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端木 于 2014-11-1 22:56 编辑
残雪 发表于 2014-10-30 09:39
百元大钞有80版,90版等等,好像全面流通差不多应该是87、88年。粮票也应该是差不多年代停用的,我现在家 ...



祖母 完不成的心愿(1
  我的祖母前额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皱纹,像一叠厚实的书页,哗啦啦摊开,就读出一段历史。她笑的时候,眼睛眯着,鼻翼挤在一块,仿佛一朵行将零的野菊花。尽管如此,我还是认定她年青时是个美人,清丽素秀的那种类型。有一天我从杂物箱里翻出她的照片,果然符合我想象的定义。
  祖母的家境最早还是不错的。她的父亲是个李姓屠户,有着所有屠夫的共同特征: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吼一声方圆五里都能听见,手里的杀猪刀舞得虎虎生风。祖母的母亲是个药罐子,像根枯枝似地躺在病榻上,喝下的药比吃的饭还多,整个人也变成一味中药,除了呼吸,匀不出气力说话,于是就更沉默,存心叫人忽视她的存在。祖母童年时美貌就已显山露水,有媒婆上门做媒,李屠夫三碗酒下肚,拍着胸脯就把女儿许给隔村的骆家儿子,从此骆家常送了柴米绢布来,都一一笑纳。一直到祖母十岁,父亲牵着她去婆家探门,刚走进杂院,坐在门坎上的骆少爷一下跳起来,鼻涕口水流了满面,抱住祖母就亲,李屠夫一巴掌挥去,他也不哭,松开手痴笑着:

  漂亮媳妇,好。进洞房呐
——”
  曾祖父才知道自己上了媒婆的当。骆家里里外外,统共两间茅屋,三床被絮,猪圈里的猪瘦到一环臂就能抱住,根本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这些年送来的东西,虽说不算少,还都是砸锅卖铁,举债四邻凑合的,祖母若嫁过来,还没享福先背上一屁股两大腿的债。他是后悔到肠子发青,然而说要退亲,那边一千万个不同意。吵嚷起来,四乡八村地放出风声,说李家背信弃义,礼也收了,头也点了,到头来稍不如意,就要退亲,把亲家往死路上逼。骆家老迈的太婆果然往村口大树上吊了三尺白绫,边吊边抹眼泪边等人来相救:

  我们骆家怎么这么命苦啊!真比吃了黄连还苦呐,没良心的,我老太婆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们——我要到阎王殿去告状,看那些缺了心肝的,都被雷劈死!

  她如此叫喊一个下午,拾起白绫回家去了。媒婆早收受了骆家喜礼,叫她吐出,简直比登天还要困难。所以也收敛了一脸媚笑,义正言辞地指责李家贪财,盘剥完骆家又不愿意负责。

  她一张三寸舌搬弄是非,更把曾祖父说得无情无义。村里本来就缺乏谈资,遇到这事像遇到新大陆一样新奇,越传越为龌龊,李屠户一家完全成了吸血鬼,专门利用漂亮女儿骗取钱财。

  祖母的母亲,禁不住流言,握住祖母的手,说了她平时一个月也说不完的话:

  儿啊,是我们命苦。注定要你嫁给那个傻瓜,我们是没有办法,你可不要怨恨爹娘。

  于是事端平息,我的祖母,还是依规矩要嫁给骆家的傻儿子。当然她心里十分不愿意,又找不着奋起反抗的理由,到了规定那一天,骆家来迎接祖母,只临时找了两个帮工,左右架着骆傻子,来招领媳妇。我的祖母照样打扮得素衣素裤,在头上插了一朵象征喜庆的红花,端着几只脸盆,撇开脚步跟在后面,她的父亲站在自家的门口,看女儿像赴刑场那样大义凛然,眼窝濡湿。祖母没有和曾祖父说任何话,也没有回头看十七年来生长的一草一木,她走得迅疾,像要把所有委曲都狠狠地踩在脚下。到了村口的土坡,一阵风呼呼地吹过,祖母转过身,看到家的屋顶已经变成一颗小圆点,她咬咬嘴唇,举起袖子一抹眼泪,那些眼泪,连同她的欢乐,都被埋葬在风里了。

  骆家放了两串鞭炮,也没有宴请,悄无声息地把祖母迎进家门。这个标致的女孩子一进门,他们就猜测她并不符合要求。婆婆的眉毛揪集成一团,她要教会她如何做一个标准的儿媳妇。我可怜的祖母,在她的豆寇年华,开始学习下地耕耘,十指都磨出了血泡。几亩田地改造了祖母,她在风吹日晒和炉灶的烟熏火燎中变得粗鄙。她的形象和任何一个在田间劳作的女人无异:略微佝偻的身子,宽大的蓝布衫,裤腿卷到膝盖上面,说着一些下流的笑话。只有偶尔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祖母会对清澈河水里那个女人产生瞬间的疑惑,觉得她仿佛是自己,又不是自己。

  祖母到骆家的第二年,生了个女儿。这不是好兆头,全家人都明显地表现出失望,祖母自己最厉害。她一心想生个儿子挣得在骆家的地位,结果事与愿违,反而多出一份口粮的负担。祖母的脾气越发急躁,打骂女儿成了家常便饭。她在骆家受这许多气,女儿成了她的出气筒。但终究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打完了又觉得不忍,抱住她一通大哭。

  女儿叫骆美好,长得并不美好,深深承袭了骆傻子的痴呆相。——祖母望着她,感觉又很陌生。他们一家都很陌生。祖母深夜里看着睡在身边的丈夫女儿,觉得自己置身在黑黢黢的一个大漩涡中,怎么拔也拔不出来了。
  小木匠是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仲夏来到骆家的。他背着一堆工具,停在门前的大树下,问祖母讨要水喝。祖母兜一碗井水给他。小木匠咕咚咕咚地喝完,对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表示了谢意。他的嘴上覆盖了细细的一层绒毛,像新鲜的桃子泛着阳光细碎的光亮。暑气浓重,祖母拿张小板凳给小木匠坐。她说:

  就在这歇息一会吧。这大热天的,啥事都不能做。

  小木匠腼腆地接过板凳,塞在屁股下。他开始给祖母讲述村子外面的故事。外面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多姿多彩。祖母听得入了迷,她对那个未知的世界,以及走南闯北的小木匠,滋生了不同寻常的情绪。她对眼下这种平淡无味的生活,更加厌倦。小木匠脸上细密的汗粒,都像在宣告一种丰富的神秘经历。

  我的祖母,在那个午后,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说家里的床坏了,请小木匠隔天来打造一张新床。而趁着没人,祖母却用斧头劈开了床的木板,然后将铺盖原封不动地放回。她像一个破坏者,破坏着原本完好的东西。晚上傻子睡觉,还没坐稳就被摔得四仰八叉。严厉的婆婆怪罪祖母不够小心,祖母表面黯然,心里却十分欢喜。她趁机举荐小木匠,说他的手艺精湛,收费又低。于是隔天,小木匠被请到家里来了。

  那天下午的情形大致是这样的:婆婆带了傻儿子和孙女去茶房看大戏,留下祖母在家当监工。小木匠在杂院里刨木桩,他脱掉上衣,露出精光透亮的后背,看上去结实并且性感。我的祖母捧着一杯凉茶,走到小木匠身边时突然跌了一个趔趄,茶水溅在小木匠赤裸的上身。慌乱的祖母掏出准备好的手帕为他擦拭,擦着擦着手就被捉住了。小木匠的眼睛比太阳还要热辣。祖母羞答答地嘤呜一声,转身逃进了屋里。杂院里满地的刨花,白朗朗一片,滚烫得如同刚刚烧沸的开水。

  等骆家大大小小回家时,我的祖母,已经像一层稀薄的空气,消失在傍晚的霞光里。那天的晚霞也很奇特,一朵一朵连接着,好像开放极奇艳丽的鸡冠花。

  骆家到李屠户家索要祖母,未果。我的曾祖母早两三年就已撒手人寰,不问世事。曾祖父孤家寡人,想起这几年来的满腹辛酸,还被人逼迫强要女儿,怒火中烧,拎着杀猪刀追赶得骆家人抱头鼠窜:

  女儿?女儿不是给你们了?还敢来向我讨要!我还没有问你我女儿哪去了!他娘的人善人欺马善人骑,老虎不发威,你们就当我是病猫!

  我的祖母,就以背叛这种不甚光彩的方式,和骆家人断绝关系。她满怀希望,觉着未来熠熠生辉。她的出逃,在她自己看来,是勇敢的行为,是为爱情牺牲的行为。她对于骆家,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他们只给她留下一段耻辱的回忆。她要脱胎换骨,重新找回被遗落的时光,这时光被寄予在小木匠身上,由他负责谱写和雕刻。

  小木匠姓夏,二十岁之前的状态是独来独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二十岁某个夏天午后,他突然迅速蜕变为一个要为家庭负责的男人。这个大他四岁的女人,用她丰腴的胴体,雪白的肌肤,引诱他犯罪。而且巧妙地利用眼泪,搏取他深切的同情。他领着她,穿行无数个城镇,逐步建立起相互无间的默契和依赖。像一切普通夫妻那样和生活里的残酷和疾病进行战争。祖母的秉性是纯良的,但沾染过多乡下女人的坏脾气:粗言秽语,不修边幅。她渴望融入到城里,又对城里人的习气不以为然,认为他们斤斤计较,追逐蝇头小利。她拿出她那一套准则,去衡量周围所有事物,看到的都令她不满意。她认定她受了欺骗,几乎每次吵架,祖母都会叉着腰骂:

  你这个缺心肝的!老娘瞎了眼,放弃荣华富贵和你过这种漂泊的日子!

  这个时候,从前一切的不如意,都被美化。那个强迫被嫁给傻子的女人,反而身价骤长,变成了衣食无忧的少奶奶。我的祖父很明确地指出这种臆想缺乏事实支持,他说:

  要不是我,你这会儿,还在田里种稻子呢。

  我的祖母大吼一声,冲上前去,揪住祖父的衣襟,又踢又踹,她的指甲印在祖父的脸颊横七竖八。小木匠也被激怒,扯住祖母的头发往墙上撞去,发出咚咚沉闷的,像敲击木鱼的声音。他们的战争能持续数个小时。最后两人精疲力竭,瘫软在地。而一到夜里,祖母明显占据了上风。我的祖父钻进被窝,想抱住祖母亲热,被她一脚蹬开。她冷冷地要求他郑重道歉,小木匠此刻在乎的,并不是谁是谁非,所以很爽快地应允了。于是他们和好如初。

  我的祖父,手艺确实精湛。在柳镇定居后,声名渐渐传开,来找他做家具的人络绎不绝。祖母在家编织竹筐拿到集市出售,因为价廉物美,也往往被抢罄一空。生活渐渐好转,祖母不再和祖父三天两头地打闹。又在几年时间里磨润了棱角,她此时,已和其他市侩的生意人一般了。

  祖母生命里的第二次变异,是在和祖父共同生活了九年以后。那时我的养父夏小山已经六岁,整天在泥地里翻滚。有一天祖父整理了行囊,对祖母说:

  我到余姚去一趟。那边有个大户娶亲,叫我过去给打一套家具。工钱三倍。你带着小山在家里等我消息。

  祖父的消息就是没有消息。我的祖母一边编竹筐,一边扳着手指等丈夫归来。报春花第三回开放的时候,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迈着风情的步伐踏进祖母家的门坎。

  我是夏XX(我祖父的名字)的老婆。她趾高气昂地说,顺手抛了一个信封在桌上,这里是一千块,你点一点。他不会再回来了。

  放你娘个屁!我的祖母正在和面,闻言怒不可抑,擎起面杖就扔过去:滚!我才是他老婆!

  你不愿意承认就算了。你和他没有领证,不受法律保护,你自己也清楚。女人一面跑出院子,一面掼下话。

  我的祖母,嘴里骂骂咧咧,她的表现盛气凌人,像一只斗鸡那样瞪圆眼睛,探长脖子。等那个女人出门,祖母一屁股倒在椅子上,眼光瞄到桌上那包钱,抓起来丢到地上,她跳上去狠狠地踩了几脚,又俯下身子,把钱捡起来。拆开信封,一张一张地清点抚平。夏小山看她的脸色历经阴转多云又到一缕阳光,很是不解,问她:

  娘,爹为啥还不回来?

  你爹到很远的地方去了。看,这些钱,是他叫人带来给我们母子的。我的祖母不愿意承认小木匠的变心,她不能接受别人的背叛,宁可自己欺骗自己。

  接下来,我的祖母仍旧以这种守望的姿态,过了多年。多年以后,即使是夏老头,也清楚地意识到父亲是不会再回来的了。然而我的祖母说:

  他总是要回来的。

  大概上天怜恤,某一天黄昏,我的祖父忽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祖母面前。他面上的沧桑书写了这些日子的艰难。我的祖母那时在喂鸡,先是看到一双破败的布鞋,像被老鼠啮咬过一样。然后她的目光随着破破烂烂的裤管一路爬到男人的脸上。他谦卑而猥琐地微笑着。我的祖母攥了笤帚飞出去,一声直扑祖父面门。

  男人没有躲避,他张开双臂,微笑着向祖母靠近。祖母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大哭:

  你这个没良心的,舍得回来了?不怕狐狸精骂了?你回来干啥?

  祖父患了肺病,家里舍不得拿钱医治。他名正言顺的老婆,又勾搭上邻村的一个男子。更不愿搭理祖父。木匠无奈之下,总算想到祖母,想到还有一对在等他的妻儿。

  祖父回来后第二年冬,由于医治过晚,一劳永逸地化为尘土。他死在柳镇,死在祖母身边。这是祖母最骄傲的事件之一:

  他还是选择了我。祖母说,没有证又怎么样。老天有眼,谁待他最好,他心里明镜似地悬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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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发表于 2014-10-31 18:0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端木 于 2014-10-31 18:10 编辑

这一段对祖母的描写是很熟悉的段子,但给人以真实感。{:soso_e163:}
令人纠结的还是时代问题:
如果夏老头收养夏雨时是20世纪七十年代,当时夏雨的祖母已经七十多了,
那她被小木匠抛弃时(当时应该是三十多岁),那就还是解放前,根本不可能有一千元人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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