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南狼坨子 于 2021-2-20 14:37 编辑
一.
旭日初升，哥司山整个沐浴着明亮通透的晨光，散发着隐约而闪烁的金色光泽。山的低处浓雾已然散去，露出了长草和低矮的林木，再往上则断续地流转着雾霭与云霞，如美人乌润的长发随风飘动。
山脚处有一乘软轿缓缓而行，在山谷入口处停了下来。抬轿的是四个赤膊的青年男子，轿上坐着一个年轻姑娘。男子们吆喝一声，齐齐蹲下，放下了轿子，好让姑娘走下来。但那姑娘还不动，轻声问：“阿哥，到了么？” 四人中的一个应道：“就是这里了，余下的你要自己走。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向上，过晌就该到了。我们明天中午在这里接你，等你的好消息。喏，把这个带好。”他把一个一直由自己背着的包裹递给她，她接过包裹，然后起身，小心地走到路面上来。
青年们脸都红了，赶紧转开去，不敢看她。她身披由薛荔和女萝枝叶编成的衣裳，赤着一双娇嫩的脚，长发直披到腰部以下。她莹白的肌肤在枝叶下若隐若现，出发前刚沐浴过的身体散发着少女特有的体香。
她把包裹往肩上紧了紧，向着刚才那个青年笑着说：“好的啊，阿哥。我明天一定会带着好消息回来，你们也回吧，走了这么远的路。” 她的声音温暖而轻柔，但又透着十足的自信。
这个青年转来看她，眼里似乎蕴着怜惜与愤怒，想要努力说些什么，但毕竟没有，只是说：“要小心，快些走吧。”
姑娘于是向山上走去，这几个青年观望了一会儿便抬着空轿离去了。
二.
她需要在晌午之前赶到山顶，把向山鬼祭祀的祭物摆好，祝祷之后再下山。这件事绝不能晚，据说错过了时辰会惹山鬼震怒，那村子今年的收成就得不到保证了。眼下是初春时节，庄稼正要播种，可是老天迟迟不下雨，土地焦干。全村上下都很焦急，于是族长便遣她来向山鬼祭祀。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是全村青年男子渴慕的对象，但是她心中只爱着一个人——阿牛，也就是那个给她递包裹的青年。祭祀山鬼的习俗由来已久，遇到大旱时村里就会送最美的少女来行祭祀，而祭祀之后也总会风调雨顺。有人说山鬼就是雨神，面貌清俊，仪态华贵；但也有人说山鬼是山魈精，凶悍但会行雨事。之前行过祭祀的女子回来后都会有些精神恍惚，没人说得清山鬼的样子，村中的老人们也对此莫衷一是，颇有些讳莫如深的样子。阿牛作为族长的长子，对此略有耳闻，但也说不清，只是隐隐觉得不安。
她迈开轻快的脚步，走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初春天气尚冷，石面上露水未干，踩上去凉凉的，但是她毫不在意，只是一味前行。小路像蛇一样转来转去，路边点缀着很多色彩各异的野花，鸟们飞来飞去。路面起初不陡，她得以走得轻快，但是半山腰上围着的浓雾开始让她有些担心。远远看去，这些云雾为山风催动，流转沉浮，颇有些莫测。透过它，山顶那突兀的巨石若隐若现，值其出现时，偶尔会有金光一闪，当是流云与日光交相掩映的缘故。
将近山腰时山势变得陡峭起来，她需要手脚并用才能前进。这时路边的野花变少，小灌木丛生，鸟儿也不见了，路变得模糊难辨。回头看，还能清楚地看到来路，清晰明亮；向上，山路险难，云遮雾障。她心中有些担心，神情不免严肃起来。
让雾气尽快散掉吧，她想。
三.
雾气越来越重，还没等她走进去，水汽便从上涌下，把她裹了起来。雾里面似乎还夹着雨丝，很快就打湿了她的头脸，现在她的每一根睫毛尖儿上都有了一颗小水珠。“好大的雾啊！”她想，愈加担忧起来。
一溜灰色的烟忽然从身前串过。是一只带斜纹的狸猫，眨眼间就消失在浓雾里了。山路现在湿漉漉的，走在上面得格外小心。石头都乌黑乌黑的，趁得她的腿脚更加白皙。
她大口喘着气，努力地向上。女萝叶被雨水打湿了，有些紧贴着她的身体，使她痒起来。她的头发也湿了，打起绺儿。五步以外就看不清物事，脚下的路也消失了，她只能一径地向上走。现在是真的在下雨了，但是雾也还在，她走得无比艰难，时不时摔倒。
她猛力地呼吸，一径向上。她似乎听到还有另一个声音，就在离自己不远的雾里，如影随形地跟着。她有些害怕，但是最让她害怕的是晌午之前赶不到山顶，那样全村都会遭到厄运。
她没有停歇，年轻的身体赋予了她丰沛的活力。终于，雾淡了，又散了，眼前出现了一个山顶，上面突兀地立着一块巨石。阳光普照，四处绿草如茵，生机勃勃。
啊呀，就在眼前了，她开心地叫了起来。可是不对！太阳已经越过到巨石的那一边，已经过了晌午了。她眼前一黑，觉得周围模糊起来。恍惚间，她看到巨石边立着一个豹子，红色的，身上坐着一个高大的人。
她失去了知觉。
四.
片刻之后她醒转过来，有些茫然，但也平静了一些。抬头看，巨石边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也许是幻觉吧，她想。
余下的路不陡，也不远，她很快就到了山顶。山顶立着一块几人高的巨石，底部没有丝毫缝隙，似乎和山连到了一起。巨石前有一块一丈见方十分平整的地面，近着巨石横着一块青色的条石。这个条石表面光滑，像是被打磨过。这应该就是祭祀的所在了。她现在心中又生出了希望：心诚则灵，晚一些恐怕也没关系吧？
她跪下来，把包裹中的物事一件件地拿出来，摆在青石上。她拿出一只鸡、一付腌猪脸、几个馒头和一小葫芦黄酒。这些物事都是村里人集钱买的，青黄不接的时节凑齐不易。她把这些祭物摆整齐后，跪着往后挪了挪，开始了祷告。
巨石高耸，她伏在下面，头面紧贴着地面，轻声地念叨着前来祭祀的原委，请求山鬼赐下甘霖，解救全村百姓。此时她的头发已经被吹干，迎风飘展着；女萝的叶子映着煦暖的日光，散发出温润的光泽；她白皙的脖颈、脊背和腿脚也透过枝叶展露出来，像是被绿丝绦缠裹的白玉。从高处看去，山周云雾翻腾，山顶阳光灿烂，她孤零零地俯伏着，宁静又神圣。
她不知道自己不知觉间已经成了祭品。她的美和恭敬的心成了最珍贵的物事，也唯有这样的祭品才能打动神灵。祷告了一个时辰左右，祭祀的仪式结束了，她站起来，寻思该在何处过夜。族长来前曾说在巨石另一侧，向下百十米有个山洞能栖身，她需要在天黑前找到这个地方，住一夜，明早好下山。
忽然一阵大风刮来，她几乎立足不住，只好向前两步，死死地抱住巨石。她稳住了身子，但是风却更加猛烈。她身上的枝叶都被吹走了，秀发狂舞，白的身体紧贴着青色的巨石，像一只蚕。这只蚕发着莹白的青春之光，被周围的绿色氤氲着，更被再外围的云海所环绕。云海之外是远山和滚烫的人间的土地。
她喘不过气来，也难以睁开眼，唯有死命地抱着巨石———这唯一的依靠。她觉得只要一松手，自己就会被吹下山顶，粉身碎骨。她觉得有个黑影出现在眼前，高大又模糊，像梦一样，一点点地迫近。大风吹得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求生的努力也使她无暇他顾，她就看着这黑影迫近，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
她忽而隐约地觉得了，自己才是祭品。一种牺牲的心情和骄傲的感觉自心底升起，反而使她镇定下来，她觉得自己可以面对任何事情，也能直视所有神灵。
五.
黑影越来越近，到了她身前一米外停住，风也息了。四周变得死静，空气如凝固了一般。这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眼里射出夺目的精光。他俯首看她，像是看一个猎物。她终究不敢对视，便低下头去，秀发随之滑落肩头，散覆在身前。
四周极静，她感觉能听得到自己人心跳声。时间仿佛已停止。
他用一只大手托起她的下颌，用另外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拨开覆在她脸上的头发，露出她的面孔来。他眼睛里的光芒忽而更盛了，接下来又有了几丝慌张和迷茫。
她亦勇敢地仰视他。四目交投，她的柔媚投入了他的冷冽，如微风吹过一泓清水。他像是受到了震动，眼神有些躲闪。他为美所震慑，神的心亦慌张而难自持。
那只巨大的赤豹在远处伏下来，扭过头去。
她感觉进入了某种恍惚的状态，但心里一片清明。不用说一句话，他已明了她的心思，她也清楚他将倾力达成她的愿望。他垂下手，却依然注视着她。她亦回望，迷醉于他俊美的外表与爱的光辉。人和神的界限就此模糊。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们骤然醒转。他以心意告诉她藏身山洞的所在，而后骑上赤豹，只一纵便飞到了青天里去。
六.
顺着巨石另外一面的小路，她在坡下找到了那个山洞。这个洞更像一个敞口的房子，不深，视野开阔。洞内又有平台隆起，约有两丈见方，像极了天造地设的床。台上十分干净，一根杂草也无。她怀着难抑的欣喜走到台前，犹自沉醉于刚才的心意相通。
正当她还在出神时，忽然一声炸雷从洞外传来，惊得她心突突跳。她奔出洞，发现刚才还碧空万里的天空已经布满了乌云，风也在猛烈地刮。乌云翻滚着，闪电不停地向山下打去，片刻之后，大雨倾盆而下。她仰面立在雨中，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抑制着这种冲动，但还是忍不住，发生地哭了起来。雨和眼泪和着，滚落她的面颊。
一个暗红的影子忽然从乌云中沉了下来，只一忽又回了去。那影子出现时快极了，像一条蛟龙，还伴有闪电。接着它又从另外一个地方出现，还伴着雷鸣电闪，但又马上回到了云里去。渐渐地，这云和雨、雷与电开始离开了山顶，向着远方而去。当那红影再出现时，借着耀眼的电光，她看清了！是他！山神骑着赤豹，向着她的村子行雨去了。他长发飞扬，清俊的眉目依稀可辨，神的身材宛如山峰。她觉得他看了她一眼，忽而就觉得心中充满了喜悦。她想呼喊，但雷声滚滚压倒了一切。
尽管远方雷鸣电闪大雨倾盆，但山顶又沐浴在阳光里了。她的头发还是湿的，可傍晚明媚的阳光却已照在了她的脸上。她像一抹晚霞，傍浮在这空灵寂静的山上。
七.
远方的雷声偶尔还会传来，电光已不再那么频密。天色暗了下来，山周一片苍茫。夜星开始显现，起初是一两颗，但很快就稀稀落落的浮出了很多颗，再接下来便就是满天繁星了。
她摸索着走回山洞，攀上石台，席地坐下。她为这场及时降临的春雨感到欣喜，脑海中甚至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出乡亲们快乐得手舞足蹈的样子。阿牛哥看她回来也该当欣喜而且骄傲的吧！待这欣喜的情绪稍稍消落一些后，她眼前又浮现了他的影子。大风刮起，她抱着巨石时，他出现在面前，模糊又高大；他精亮的眼睛盯着她看，四目交投时又有些躲闪。那明净的额啊！他骑着赤豹驱动云雨时多么神俊！他长发蓬飞，身体像山峰一样巍峨！他是多么俊美的神！
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直到疲倦悄悄地到来。起初是难以觉察的一丝，令思想偶尔会滞钝，但很快就排山倒海一样，把她完全地淹没了。她伏下身，头枕着手臂沉沉睡去。山洞外偶尔传来一两声猿叫，但是她却没有听到。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那高大而模糊的身影又一次走近来，不停地走近来，她被精亮的双眼注视，觉得那目光带着温度，投进自己的眼、心和身体，她暖洋洋的、活泼泼的，像是要飞起来。
八.
她飞了起来。从原野，从山脚，从巨石旁，从洞穴中，从一切熟悉和陌生的地方飞了起来。一次又一次，只有起飞和飞翔，没有降落。她觉得自己是细密的、清凉的、连续的，她快乐地奔突，冲撞，回避或者迎合。她抵临，附着又飞散。她亲吻，浸润，融合，一次又一次细分。她越来越细密，越来越广大，就要弥漫了整个天空，她以无限的柔和与清凉，把所有的都包括，都涵养。她成了她祈求的雨。
在她无限的怀抱里，有一片光亮，如金色的云锦。它明亮，温暖，顺从，受着她的滋润但反过来也滋润着她。这光亮起初微小宁静，但后来活跃起来，变得耀眼，金色的光穿透了她的无穷，给了她以温度。她觉得自己的每一滴都亮着、暖着，都因了它而剧舞。她成了丰盈而快乐的雨，她更快地飞向所有地方，她给予出无穷的爱。
那光亮终于暗淡了，她也终于觉得了疲倦。她悄悄地收敛，聚拢，退开，平息了。她从无所不在的地方又回到了自己，成了那个酣睡的姑娘。光亮消褪，但借着洞外的星光，她白皙的身体闪耀着，像极了一尊女神。
九.
翌日上午，阿牛他们早早地就来到了山脚等待。昨夜一场大雨，把旱情完全解决了，全村父老无不欢呼雀跃，但阿牛心中却十分忐忑不安。她是他自小订下娃娃亲，再过几个月就要过门了，这次却独自承担了如此大风险。阿牛一夜没睡，早早起床，跟村里人匆匆作别之后就和其它三个人出发了。轿子上没人，他们行得快，巳时刚过就到了山脚，自然她还没有回来。
上午的天气十分晴朗，哥司山一片青翠欲滴的景象。一群白鹭远远地飞过，飞得很慢。他们焦急地等待着，等着她的回归。阿牛撇下其他人，独自又往前行了半里路左右，眼前出现了岔路，于是就在此处等待。
就在晌午的时候，山坡的转角处出现了一个人影，很小但依稀看得出是个女子。是她，正是她！阿牛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向她奔去。近了，他能完全看清她了。她是那么美丽！她的秀发迎风飘着，脚步轻快，像从山上飘下来的一朵白云。她终于站到近前了，他欣喜又紧张地打量着她。她身上原来用女萝枝叶编就的装束不见了，代之以兰草细细编成的衣裳，肩上背着那个空了的包裹。她向着他，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辉。
阿牛张开双臂，她投身入怀。他们紧紧地拥抱着，眼中都是泪水。
（全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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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2-14 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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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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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2-16 12: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