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1-9-23 19:22 编辑
锲子
这是一座拱桥。残破颓败，如同一个垂暮的老人。
桥上站在一个人，他在等人。
他已经等得很久。
要等的人终于出现了。来人缓缓走近，一身玄衣，在离叶修一丈远的地方站定。
来人很年轻，至多也就二十来岁，非常消瘦。
这本应该是意气风发的年龄，但是居然现出几分沧桑。
他注视着叶修，一字一顿的说，我是醉月的弟弟。
猫一样的眼睛，似曾相识的目光，孤绝而柔媚。
桥上等待的人忽然觉得冷，全身被心底陡生的寒意包围。
不但冷，而且慌乱。
一
八年前的苏镇比现在繁华得多，尽管现在也好像很繁华。这里有二十多家钱庄，四十多家青楼，上百个店铺，近千家作坊，以及数不胜数的宫、殿、院、庵、堂。这里商贾云集、货财辐辏，万屋鳞次，帆舱云聚，烟火万家，称为江南巨镇。“五府十八帮”纷纷蜂拥，淘金掘宝者络绎不绝。
叶修是苏镇众多生意人中的其中之一，不过他是个要命的生意人，杀手才是他真正的生意。
他从来没有失过手，所以他一直活到现在。
然后叶修就成了钱庄老板，然后他的财产如堆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成了有钱人。
不过他并没有金盆洗手，因为他喜欢接受挑战，他喜欢享受胜利带来的快感。
————投身道貌岸然的名门正派，规矩太甚，桎梏太多，而做杀手，便不必顾及太多。
但叶修也有心烦的时候，心烦是因为一个女人，女人名叫醉月。
醉月有着如瀑的黑发，有着如画的眉眼，女人见之忘俗，男人见之销魂。
所以叶修一见她就醉了。
叶修从来不缺女人，可是他还是寂寞，因为那时候他还不认识醉月。认识醉月就不同了，醉月善琴，她轻易一曲广陵散便将他深藏多年的心事抖于红尘。
而他初次见她，她居然说自己很可怜，很寂寞。
这个女人，本该是富有的，强大的，但是她居然说自己很可怜，很寂寞。
她用那样平静的语调诉说着自己，也许她同样隐藏心事太久，她同样需要有一个知音。
一切没必要解释，如同相遇。
叶修每次去找醉月，总要一壶上好的花雕，一碟老醋花生，慢慢地听她抚琴，慢慢地挟一粒花生米就着一口酒咽下。尽管每次来这里所花费的银子可以在普通酒楼享受几百顿花雕加花生米的待遇，但叶修并不觉得亏。
无论什么样的代价，叶修都认为值得，因为醉月是一个值得的女人。
“醉月啊，为什么我们总是要象站在桥的两端一样，你过不来，我过不去——”喝到只余半壶的时候，叶修望着她，总是这样含蓄的提醒醉月。
醉月却总是轻轻一笑，“你喝多了。”
然后她会轻吟一首词：“欲将心事付琴瑶，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只有她最明白我，叶修心中暗叹，若能与这等女子相谐终老，此生定然无憾。
就这样交往着，他们并没有说任何很亲密，很肉麻的的话。
也许他们都在等，等着对方先说出来。只因为他是骄傲的男人，而醉月是骄傲的女人。
尽管醉月在旁人眼里只是一名妓女，但是叶修相信她是骄傲的，她看任何人的眼神似乎都是柔媚的，那是因为它的职业，但是叶修知道，她内心却是孤绝的。
孤绝而柔媚。
一壶酒下肚，叶修往往就醉了，在醉月这里，他总是醉得很快。
这个时候，醉月总是会将锦袍轻轻披在他身上，然后默默地坐在他身边，默默地看着他。
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一种幸福。
二
追日，非常好的名字，拥有这名字的人，似乎注定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
叶修第一次见到追日，是陪醉月逛集市的时候。一个稚气的声音在他们后面响起，“姐姐。”然后，一个少年风一般地赶了上来，依偎在醉月旁边。
他看着叶修，叶修也在看着他，十一二岁的年纪，穿一身玄色衣衫，有许多灵气，也有许多不驯。
“我弟弟追日。”醉月介绍，她似乎很为这个弟弟骄傲。
两天后，追日住进了叶修的大宅子。
叶修很喜欢追日，追日平时言语并不多，总显得郁郁寡欢，他好像很讨厌叶修，从来都不肯叫叶修一声大哥，但是叶修还是很喜欢他，因为他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他少年的时候就是如此冷漠，如此骄傲的，他认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是优秀的。
追日很聪明，学东西也很快，叶修决定把追日培养成一个顶尖高手，无论学识和武力都是。他认为，是男人，就得拥有胜利与征服的快感。
事实证明，追日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他要比大多人学得快得多。
叶修很满意，很有成就感，他发现，追日看他的眼神由起初的淡漠、不屑已悄然转为崇敬和爱戴，他就更满意了。
那应该是一段很美好，很幸福的日子，如果没有以后的话。叶修渐渐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样的生活了。
然后他发现自己，居然开始恐慌了。
作为一名成功的杀手，叶修在任何时刻都保持着良好的警觉性，睡觉的时候当然也是，从前他在醉月那里常常醉酒，那只是因为他喜欢醉月为自己添衣，而后坐在自己身边的感觉。那让他感到温暖，所以他宁愿不醒。
可是有一天他却喝醉了，那一次是真的醉了，他在醉后并没有睡去，却对醉月说了许多胡话。
后来他就常常醉，真的醉。
他开始害怕没有醉月和追日的生活。只要追日在这里，醉月就会偶尔来探视一番。只是如果没有了追日呢？没有了理由呢？看到追日就会联想醉月，一想到她心里就泛起浅浅的痛。
在一次大醉之后醒来，追日果然消失了。
然后，醉月就也消失。
一切没必要解释，如同分离。
三
“这回你要杀的是个女人。三万两银子。”王七一边往嘴里扔着花生米，一边简短地说。嘴里发咀嚼的叭嗒声。
似乎江湖人喜欢吃花生米的越来越多。就好像死的人越来越多。
王七是游走于杀手界的牵线人，叶修的每一桩买卖的达成都由王七一手操办。留着络腮胡子言行粗俗的王七象个市井之徒，但事实上，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受到过任何外来的威胁或是肌体发肤的损伤，身体健壮得象一只老虎。
“王七，你应该知道，我是从来不杀女人的。”叶修眉头微皱。
“不是普通的女人。听雨楼的二号人物魅。”王七的话永远那么简短。
简短的话往往是有效的话，王七很清楚。
所以王七笑得很愉快，他成功了，————叶修居然同意。
已经有很久了，叶修没有再见到醉月。他是个骄傲的人，他从来不会向人投降，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但是今晚，他必须见。
“醉月。”叶修发出低低的叹息。
他又来到了醉月的香闺。不同的是这回他既没有要花雕也没有要花生米，只是长时间地盯住她。
时光似乎并没有在醉月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依旧是一张平静的脸，平静得接近于冷漠。
她并没有回应，因为她在弹琴，高山流水。
叶修在听，很认真的听。也许，这才是最好的语言。
四
“你终于还是来了。”这是醉月对叶修说的第一句话，她似乎是在叹息，亦或只是叶修的幻觉。
“我想讲个故事给你听。
“两年前，一个叫魅的女人受听雨楼主差遣，去完成一项非常艰险的任务，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必死无疑，可她偏偏却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回到听雨楼的第二天她便失踪了。”
醉月没有说话，但是神情却有些变了。
叶修看了她一眼，“很简单的道理。功高盖主。楼主必须铲除魅。所以魅只能躲避。这一次，楼主找来一个很厉害的杀手。可是她错算了一步，这个人非但不会杀魅，而且一生都将会保护她。”
醉月的声音开始颤抖，忽然嘶声道，“天下到处都有希望我死的人。楼主的手段，比你想象中更可怕。所以，你不该爱上我，更不应该留在我身边！”
然后醉月忽然伸手把自己的脸皮给揭了下来。
脸皮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就揭下来，所以，那脸皮只能够是人皮面具。
这是一张陌生的，但精致绝伦的脸。
陌生女子苦笑道，“我就是魅。”
叶修道，“我早就知道。”
魅道，“会不会觉得我很陌生？”
叶修并没有回答，事实上，他已经用不着任何回答。他向前跨出几步，将醉月揽到怀里，狠狠地吻向她的脸颊。
醉月终于开始流泪，叶修吻着这些坠落的泪珠，如同吻这易坠的人生。
五
大雾漫天。
这是一座拱桥。残破颓败，如同一个垂暮的老人。有几只寒鸦在四周绕来绕去，扑棱着发出低低的怪叫。叶修和醉月逃到桥上，已经没有退路了。
醉月不应该叫醉月，该叫魅才是。
亡命天涯的滋味通常并不好受，不过叶修却认为这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因为他知道别无选择，倒不如从容以对。何况他一向喜欢喜欢刺激，喜欢激情。所以他常常忍不住佩服自己。
但这时叶修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是杀手，杀手对于死亡的感受力总是超越常人的。
一个女人从雾里悠悠走了过来。
魅是美丽的，但是她似乎比魅更加美丽。也许不是美丽，是漂亮。
因为美丽是死板的，而漂亮却是生动的。
叶修只觉得有股寒意自心底升起，如此漂亮的女人，偏偏周身杀气，那种杀气已经接近了残酷本身。
他已经感觉到魅在发抖，这让他忽然充满了力量，他紧紧地握住了魅的手，他在用紧握的手告诉她，有我，不必害怕。
“叶修，你走，把魅留下。”女人的声音充满媚惑，却又似乎不容人抗拒，似乎代表着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威。
叶修微笑道，“噢，你知道我不会同意的。更何况这样就不好玩了。”
“那么，很抱歉。你会死得很难看。”女人说完，身体竟然飞了起来。叶修没来得眨眼，已经觉得煞气逼近。
电光火石间，只听“砰”地一声，似有重物坠落。
一个男人象只老虎似地窜出来，硬生生替叶修和魅挡了这一掌，“他奶奶的，我就知道今天会出事！”
最有名的杀手经纪人王七。
王七脸色惨白，却依旧微笑，“叶修，你他妈的……记住，一定要活得好好地……”
他嘴里喷出一大口血，溅在叶修雪白的长衫上，鲜血象一株巨大的海棠，热烈，灿烂，却又绝望。
天下人只知道王七是著名的杀手经纪人，却没人知道他还是叶修拜把子的好兄弟。
六
醉月忽然出手。
不是向别人出手，是向自己！她出手便点在了自己的死穴！
叶修想要拦阻，却为时已晚。
叶修大吼，“你为什么这么傻？”
她呼吸微弱，却冲他眨了一下眼，对他嫣然一笑，然后说，“谢谢你陪我到最后。”
然后她闭上了眼，身躯渐渐发凉，终于冷却。
也许她终于解脱了吧。
————她知道叶修不会向自己出手的，所以她只有自己动手。
解脱，是不是也需要代价？
天地一片寂然，如同坟墓。
也许，从今天起江湖上不会再有叶修这个名字出现，叶修已死。
那女人幽幽说，“三天后，还是这个地方，有人要见你。”
七
猫一样的眼睛，似曾相识的目光，孤绝而柔媚。
“我们六年没见了，你依旧很潇洒，很吸引人。”
“追日……”
“我不是追日，我现在是听雨楼的老大，也是那个要你杀魅的人。”
“可他是你姐姐！”
“她夺去了我最心爱的人，所以她只有去死。”
“你最心爱的人？谁？”
“你。”
尾声
“现在，我要杀了你，因为你杀了我的姐姐。我一直很爱我的姐姐，但是因为你，她这几年一直不肯理我！”
“好吧，你动手，我会在桥那边和你姐姐会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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