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换到宽版
北斗六星!·百事通·查看新帖·设为首页·手机版

北斗六星网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非主流小说集中营】我喜欢的那些小说
楼主: 令箭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非主流小说集中营】我喜欢的那些小说 [复制链接]

121
发表于 2016-1-11 11:31 |只看该作者
  陈清扬说,承认了这个,就等于承认了一切罪孽。在人保组里,人家把各种交待材料拿给她看,就是想让她明白,谁也不这么写交待。但是她偏要这么写。她说,她之所以要把这事最后写出来,是因为它比她干过的一切事都坏。以前她承认过分开双腿,现在又加上,她做这些事是因为她喜欢。做过这事和喜欢这事大不一样。前者该当出斗争差,后者就该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但是谁也没权力把我们五马分尸,所以只好把我们放了。


  陈清扬告诉我这件事以后,火车就开走了。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全文完)

使用道具 举报

122
发表于 2016-1-11 11:31 |只看该作者

使用道具 举报

123
发表于 2016-1-11 14:3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11 14:36 编辑

奸细/苏童

       三月暴动死了不少人。时隔多天,从坟地向河的方向眺望,仍然可以看见一些人的尸体在水流中漫不经心地漂浮着,看上去酷似淹死的家畜。河岸边还有几个男孩吵吵嚷嚷的,他们争相用竹杆捅那些死尸,这些日子以来,捅死尸已经成为那些男孩每天例行的游戏。

       红朵在坟地里割猪草,她的镰刀在蒲草上挥着,蒲草却好端端地留在地上,你可以看出来红朵割草是装样子的。红朵挥一下镰刀,看看李家的水田,李家夫妻的牛不听话,男的不耐烦地拍打着牛的屁股,说,懒牛,看我不打死你。女的头戴竹笠坐在田埂上,斜眼瞪着男的,是你没用,你还怪牛呢。红朵又挥了一下镰刀,将一把草扔进了篮子,然后她提着篮子在坟地里绕了一圈,蹲在乌柏树下,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块横卧的墓碑上。

       是一块无人注意的碑。碑面上照例有排字,大多数是红朵认识的,凿得七扭八歪,拼起来就是王六斤的墓的意思。那是一个杀猪的屠夫,村里人说他绝子绝孙了。要不然叔叔他们也不会把他的棺木弄走。红朵记得王六斤黑如炭墨的脸,还有他眼角上黄色的眼屎,他家里什么都缺,杀猪刀却摆满了茅屋的各个角落,他活着的时候孩子们都怕他,谁走近他的茅屋他就拿着杀猪刀出来吓唬你,但红朵胆子大,王六斤活着时红朵就不怕他,王六斤提着杀猪刀出来,她就从路边的柴堆里抽一根最粗的树棍拿在手中。现在他死了,红朵更不怕他了,况且她知道墓地下面的棺木早就被叔叔他们移走了,这个墓其实是空的。

使用道具 举报

124
发表于 2016-1-11 14:35 |只看该作者


        现在红朵的叔叔躲在墓碑下面。自从保长和他的人回到村子以后,红朵的叔叔就躲在这里,保长他们要把红朵的叔叔带到城里去,把他交给城里的衙门,红朵听亲戚说,许多人要叔叔的人头,城里的城墙上贴着告示,说谁拿了叔叔的人头,奖赏银洋五十块。

         红朵来坟地是给叔叔送吃的,叔叔关照过她,如果有人跟她,就别上坟地,如果有人翻她的篮子,问她为什么把食物藏在草堆下面,就说是怕让二傻抢了。红朵是个机灵的女孩,她的眼睛很亮,保长他们没有派人跟踪她,只是李家的那条牛很讨厌,他们的地看来是犁不好了。红朵看着天色有点黑了,心里就着急起来,她怕李家女人注意到她,问她怎么要割这么多的草,她该怎么说呢?红朵将自己的身子躲在乌柏树后面,偷偷地向李家夫妇张望着,幸好他们在拌嘴,女的怪男的不舍得给牛喂料,牛就不肯干活。红朵想他们为什么不回家吵去,为什么非要在那里碍她的事。红朵扒开了篮子里的草,看见三块大个儿的煮地瓜,看见地瓜红朵才觉得肚子饿,她从中午起就没吃过东西,红朵拿起一块地瓜咬了一口,只是咬了一口就又放下了,她后悔自己没出息,这是给叔叔的饭,她吃一口叔叔就少一口,她不能吃的。红朵又回头看了看李家的水田,这次她惊喜地发现李家夫妇在收拾农具,他们好像没有耐心伺候那头懒牛了,女的在前面,男的跟在后面,一边骂着什么一边朝坡上走。天快黑了,红朵注意到李家女人的竹笠现在戴在男的头上,他的脑袋看上去就像一个雨后的大蘑菇

使用道具 举报

125
发表于 2016-1-11 14:37 |只看该作者


        红朵用手掌在墓碑上击了三下,这是她和叔叔约定的暗号。她紧张地等着叔叔在下面推开那块墓碑,但是墓碑纹丝不动,红朵又敲了三下,空坟里仍然没有动静。红朵害怕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叔叔。听见一只乌鸦从树梢上尖叫着掠过。红朵骂自己,没出息,怕什么。叔叔在下面呢。红朵艰难地移开墓碑,这下她忍不住叫出了声,从空坟里冒出了一股刺鼻的臭味,是粪便和腐烂的稻草混合在一起的臭味,她看见一只碗倒扣在稻草上,是昨天给叔叔送饭的碗,但叔叔不见了。叔叔不在王六斤的坟里。

        一个巨大的秘密压碎了红朵的心。那天夜里红朵在村里游荡,她用稚嫩的方式掩盖着内心的恐慌,一只手按着胸口,向那些聚在一起的乡亲悄悄地靠近,她想听到些什么,人多嘴杂,或许有人知道叔叔是否出事了。但男人们议论的只是河东刚刚结束的战役,说这方死了多少人,那边死了多少人,女人们则扎成一堆叱骂保长家的女人夫荣妻贵仗势压人的嘴脸,他们看见红朵,竟然还拉住她说,红朵,可不准去向她嚼舌头呀!有人发现了红朵的异常,说,这孩子怎么丢了魂似的?是不是你叔叔让他们抓住了?红朵摇头,红朵捂着心口说,我心口疼,你们有治心口疼的药吗?

        红朵走到村口,看见远房堂兄在那里耙地,她差点要开口问他,有没有听说叔叔的消息,但她突然想起了叔叔的嘱咐,人都贪财,谁也不能相信,就是那些平日照顾她的亲戚,也不能相信。红朵就扭过身往回走了,她听见堂兄在后面问她,红朵你慌慌张张地干什么?你叔叔出事啦?红朵就说,出事出事,出什么事?你惦着让别人出事,自己也要出事!堂兄在后面骂她不知好歹,红朵只当没听见。红朵急着往家走,经过保长家门口的时候,红朵壮起胆子伏在窗台上向里面张望了一眼,他看见保长和他的手下在一起商量什么事情,桌上还摆着酒和菜。保长在家里,这让红朵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要是叔叔被抓住了,保长一定亲手把叔叔押进城去,就不会呆在家里了。红朵不敢在那里多留,她捂着心口在村子里乱转,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叔叔会不会让他的人救出去了?叔叔也有好多人马,他们也有枪,他们应该知道他躲在坟地里,他们应该来救他的。

使用道具 举报

126
发表于 2016-1-11 14:38 |只看该作者




         红朵终于回到自家的茅屋里,屋里一团黑,红朵正要点油灯时候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锅台那里响起来,别点灯,插上门。红朵一下跳起来,叔叔,你在家!红朵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叔叔你吓死我了,你怎么躲在家里?她看见灶上的大锅被顶起来了,叔叔从炉灶里忽地站起来,说,别哭,别让人听见,我一会儿就转移。红朵拼命压住喉咙,不让自己哭,她跺着脚说,急死我了,张大哥他们怎么还不来救你?你不是说最多躲三天,张大哥他们就打回来吗?叔叔说,你小点声说话,我们的事情你不懂。我吃饱了就转移,把地瓜递给我。记住明天开始到瞎子奶奶家的草垛里给我送饭,我就躲在草垛里。红朵说,为什么不留在王六斤的坟地里?那儿最保险呀!草垛不保险,瞎子奶奶要拿草做饭的。叔叔说,不怕,瞎子奶奶看不见的。红朵说,不行呀,瞎子奶奶耳朵可灵了,她什么都听得见,她会告诉保长的!叔叔说,那也不怕,我再转移到别的地方,这么大个村子,总有地方躲的,等到我们的人打回来就可以出来了。红朵看着叔叔大口吞咽着地瓜。红朵还是不明白叔叔为什么要改变藏身的地方。她说,叔,呆在坟地里害怕?叔叔在黑暗中笑了,说,叔叔死都不怕,还怕坟地吗?叔叔是觉得这么躲没廉耻,人人都说叔叔是一条好汉,怎么能躲在王六斤的坟地里?这么躲着不是滋味,丧德的事。红朵似懂非懂,她说,是保长他们要你的人头,怪不得你,要怪怪保长他们丧德去。叔叔走到窗子那里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他回头对红朵笑了笑,说,叔叔从来不信鬼魂,可叔叔昨天看见王六斤的鬼魂,王六斤的鬼魂来了,挥着杀猪刀要撵我走,一定要我换个地方藏身呀!红朵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叔叔过来压住她的嘴,说,别出声,叔叔跟你开玩笑的,现在连鬼魂都来欺负叔叔,只有你能帮叔叔了!记住,明天把地瓜塞进草垛里来,要是瞎子奶奶听见你了,你就说向她借柴草的。


        叔叔不让红朵跟着他。他是弓着腰从沟里一路向瞎子奶奶家摸过去的。狗在这里那里吠叫起来,红朵的心悬着,她伏在窗上听沟里的动静,听见的只有风声和狗吠声,渐渐地讨厌的狗们都安静下来了,红朵舒了一口气,在关窗之前她再次向土沟两侧看了一遍,月亮升起来了,树林和房屋被月光剪出一个粗略的发白的轮廓,沟那边的水田里闪烁着细碎的鱼鳞似的光亮,红朵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影在水田里忽隐忽现,手里拿着一把像刀一样的东西,红朵大惊失色,王六斤!她怀疑自己看见的是王六斤的鬼魂。慌乱中红朵把窗子关上了一半,她不敢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人影还是水田里的稻草人,红朵揉了揉眼睛,定神再看,那人影却消失了,只有几个去年扎的草人一动不动地守在夜色中。

        红朵不是个胆小的女孩,但这一夜她不敢吹油灯,她不敢闭眼,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王六斤的鬼魂拿着刀向她走来。红朵不敢睡,可她的眼皮子不争气,熬到三更时分就粘在一起了,粘在一起就睡着了。红朵梦见王六斤的鬼魂拿着一把刀尾随着叔叔,她在梦中听见王六斤追着叔叔喊叫,还我的棺材,还我的棺材!

        天总算是亮了。红朵怀着噩梦残留下来的心情推开门,看见二傻坐在她家的台阶上,红朵就踢了二傻一脚,她说,你大清早坐在我家门口干什么,回家去!二傻咧着嘴笑,我来抓你叔叔,保长说了,抓住你叔叔给五十个银洋呢!红朵一听眼泪就禁不住地涌了出来,她从门后操起一根扁担就往二傻的背上打,她说,丧德的畜生,我让你拿五十个银洋,我让你拿五十个银洋!

使用道具 举报

127
发表于 2016-1-11 14:3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11 14:40 编辑


       撵走了二傻,红朵坐在门口呜咽了很久,乡亲们在村里来来往往,她觉得每个人都心怀鬼胎的样子。五十块银洋,把他们的人心都买下了。红朵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肩上的胆子更重了,除了她红朵,别人都想把叔叔卖了,卖五十个银洋。保长带着几个人从红朵家门口走过,对红朵说,告诉你叔叔,方圆五十里地都是我们的人,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让他自首,饶他一命。他们一走过去红朵就向他们啐了一口,说,做你们的梦去,你们才自首呢!

       中午趁着村里没人的时候,红朵沿着土沟,一路割着草,一路向瞎子奶奶家走去。瞎子奶奶家的草垛很大,挨着她家的窗户。红朵走近草垛,一看就傻眼了,原先堆得又圆又大的草垛坍塌了,柴草乱七八糟地散了一地。别说是叔叔五大三粗的男人,就是一个孩子也藏不住。红朵站在那里,脸色煞白,她的一只手徒劳地扒着草垛,什么也没看见,只摸到一只鞋子,是叔叔的鞋子落在草堆里。红朵拣起那只鞋子,头脑中一片空白。远远的红朵看见李家女人扛着锄头从沟那边走过。红朵下意识地闪到瞎子奶奶的窗前。窗户打开了。谁在那里?瞎子奶奶一说话红朵如梦初醒,她慌忙把叔叔的鞋子藏在怀里,说,我来借点柴,我们家没柴烧了。瞎子奶奶依然阴沉着脸,她说,我就知道是你。跟个瞎子借柴烧?我就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红朵说,你要是不肯借我就走了,到哪儿都能借到柴草。瞎子奶奶的眼睛看上去盖着一层云翳,她就用她的瞎眼瞪着红朵,说,丧德呀,你们来打一个瞎老太婆的主意。红朵快哭出来了,红朵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她说,那我走了。我走,我不借你的柴。然后她听见瞎子奶奶向她招手,好像有什么秘密要告诉她,红朵走过去,就听见瞎子奶奶说,你叔叔让我撵走了,别怨我见死不救,我一个瞎老太婆,从来不惹什么麻烦。

       没有人帮叔叔,他们都不想惹麻烦,即使是瞎子奶奶,她就是不惹麻烦也活不了几年了。红朵抹着眼泪离开瞎子奶奶家,她像一个哀伤的妇女一样埋怨着世事,良心让狗吃了,她抹着眼泪说,良心让狗吃了。红朵满面是泪,现在她对叔叔的命运失去了希望,红朵伤心地环顾着村庄和村庄外面一望无际的平原,这该死的平原呀,为什么没有高高的山,为什么没有密密的树林,为什么这么大的地方就没有叔叔的藏身之地?红朵现在不知道叔叔的下落了,她的心里一下变得空落落的,一下又被从所未有的恐惧塞得满满的。红朵哭泣着走过王六斤的歪斜破败的茅屋,看见燕子在门楣上垒了一个很大的窝,柴门不知被哪个孩子挖出一个大洞,一条狗从洞口突然窜出来,向红朵叫了几声。红朵快步奔过王六斤留下的茅屋,她记得以前从来不怕这个人,但现在她开始怕他了,红朵依稀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尾随着她,她扭过头向后面望,依稀看见一个人影拿着一把刀,在阳光下闪了一下,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使用道具 举报

128
发表于 2016-1-11 14:41 |只看该作者
令箭 发表于 2016-1-11 14:39
撵走了二傻,红朵坐在门口呜咽了很久,乡亲们在村里来来往往,她觉得每个人都心怀鬼胎的样子。五 ...

        红朵失魂落魄地坐在村中央的石磨上,红朵的眼泪像秋天的雨水一样流淌下来,冯家四岁的小女孩过来,用小手替红朵擦泪,小女孩说,红朵姐姐你怎么哭了?红朵说,我没哭。小女孩说,流眼泪就是哭了,你流这么多眼泪就是哭了。红朵就一把搂住小女孩,呜呜地哭起来,她说,我没有亲人了,他们把我一个人扔下了。

       绵绵的春雨下了三天三夜。红朵不记得以后的三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天天等着叔叔半夜里来敲窗子,但敲打窗子的除了雨点,还是雨点。红朵有时候猜想叔叔已经跑了出去,猜想他已经和张大哥他们会合了,可这是白天的想象,到了夜里村里一片风声雨声,红朵在黑暗中悄悄地起来,从床底下摸出叔叔的那只鞋子,眼前仿佛看见叔叔的两只脚,一只穿鞋,一只脚光着,流着血,它们在泥泞的路上拼命地奔跑,那样的景象使红朵心碎,更让她恐惧的是王六斤的鬼魂,深夜里红朵经常看见王六斤的鬼魂,那个可怕的鬼魂手操杀猪刀,一路追逐着叔叔,连续三个凄风苦雨的夜晚,红朵听见坟地那里隐约飘来鬼魂的声音,还我棺材,还我棺材。

        第三天夜里红朵被风雨声惊醒了,她看见窗户被人推开,雨从外面飘进了茅屋,有个人影在夜色中一闪而过,红朵吓坏了,她点亮了油灯,看见屋子一点一点亮了,外面的雨丝也泛出银白色的光来,然后红朵就看见了地上的那只布袋子,一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看上去是从窗外扔进来的。红朵打开了湿漉漉的布袋子,看见满满的一袋面粉,面粉上还盖着一块花布。红朵忍不住叫起来,叔,是你吗?她跑到窗边向外面张望,看见的只是一片深蓝色的雨幕,她没有看见她叔叔。除了漫天的雨丝,除了远处的几声狗吠,红朵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红朵站在窗前向很远的坟地方向眺望,她依稀看见了几个人影,但她怀疑那是树的影子,雨夜的坟地上黑默默的,乌柏树背后升起一层浓浓的水雾,不知是谁家的坟头上闪烁着几点鬼火。红朵没有再往坟地去,她站在窗前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关上了窗子。红朵为自己的胆小在炕上哭,哭了一会儿,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她依稀听见有人在坟地那里哭,听上去像是李家女人的声音,但红朵以为她是在梦里。

使用道具 举报

129
发表于 2016-1-11 14:42 |只看该作者
后来就天亮了,天一亮雨也停了。红朵挎着草篮子来到了坟地。她看见李家的牛放在水田里,李家夫妻的人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红朵挎着满满一篮子的馒头,那是她用叔叔扔进窗户的面粉连夜蒸出来的。天色还早,四周没有一个人影,红朵向四处环视了一圈,当她确信李家夫妻不在附近时,松了一口气。红朵走到乌柏树下,说,叔,你在呀?我说过藏这儿最保险的!红朵没有听到叔叔的回答,她闻到一股浓浓的腥味,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气味。叔你说话好了,现在哪儿都没有人,红朵蹲在墓碑前,用石块在墓碑上拍击了三下。红朵看见王六斤墓碑上有血迹,但她没有在意。她想坟里的叔叔为什么不出声,一定是太累了,是睡死了。她又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没有看见李家夫妻的人影,红朵就把墓碑搬开了,她说,叔呀,你看我给你蒸了多少馒头,还热乎乎的呢。墓碑移开了,一股腥味扑人红朵的鼻孔,红朵只是捏了捏鼻子,说,叔呀什么味这么难闻。叔叔不说话。红朵定下神来,看见叔叔的两只脚,两只很大的脚,一只穿着布鞋,另一只光着。红朵说,叔叔你还光着一只脚?多冷呀,不舒服。下面的叔叔不说话,红朵看见叔叔的头上盖着一只竹笠,竹笠很眼熟,红朵看见上面写着李记两个字,两个字红朵都认识,她就说,叔叔你拿着李家的竹笠呀?叔叔还是不说话,红朵就伸手去拿那只竹笠,竹笠像是被什么吸住了,红朵用力一拉,竹笠拿到了,一些红色的血水随之飞溅起来,红朵尖叫了一声便不省人事了,藏在空坟里的是叔叔的身体,叔叔的头没有了!

那是很多年以前发生的故事。红朵当年只有十三岁,她拿着那只竹笠去找李家夫妻,他们家却人去屋空了。红朵就站在李家的茅屋前哭,说要等他们回来,让他们偿还叔叔的人头。保长他们闻讯赶来了,他们也要红朵叔叔的人头。保长像个疯子似的在李家门前跺脚,说他已经快要抓到红朵叔叔了,没想到让这对狗夫妻抢了头功。一群村里人围在李家的茅屋前,议论昨天夜里在风雨中发生的事情,他们的议论听上去是那么荒诞,有人竟然说红朵的叔叔死于王六斤的鬼魂之手,说是鬼魂恨透了红朵的叔叔,用刀把他的脑袋割下来了。红朵只是愤怒地看着那些人,她并不反对王六斤变成鬼魂的说法,但她相信叔叔不怕王六斤的鬼魂。红朵现在联想起这些日子李家夫妻在水田里反常的行为,她断定李家夫妻一定是拿着叔叔的人头去城里领赏金去了。

红朵那年只有十三岁,为了看一眼叔叔的人头,也为了找到李家夫妻,她走了一整天,来到了城里。她问城里人有没有看见她叔叔的人头,城里人都指着城门说,示众的人头都挂在那儿的城墙上,你自己去找吧。红朵拿着那只竹笠走到城门下,看见了几颗灰白色的人头,苍蝇围着它们嗡嗡地乱飞。红朵没有找到她叔叔。红朵一直看着那几个不知名的人头哭,有个老人问她为什么哭,红朵不肯回答。她只是问人家,说每天都是什么时候挂人头,老人回答说不一定,反正该挂的就会挂出来,有时候白天挂,有时候黄昏挂。老人端详着红朵,又问她是哪个村子的。红朵说是从枫杨树村来的,那老人神色大变,瞪着眼睛问,就是你们村在闹鬼吧,听说屠户王六斤鬼魂复活,拿着杀猪刀到处砍人呢。红朵一下又哭出来了,说,不是鬼魂砍人,是李家夫妻,那丧德的两口子,是他们砍了我叔叔的人头。

使用道具 举报

130
发表于 2016-1-11 14:42 |只看该作者
红朵听到城里人都在谈论王六斤的鬼魂,她无心去作辩驳,现在她只是想看见她叔叔,她等着叔叔的人头挂出来,作为叔叔唯一的亲人,她知道自己应该等在这里,等着最后把叔叔的人头带回村里,埋在祖父和父亲的坟边。但是红朵空等了一天。下午城里突然乱了,守城的士兵们一队队地涌出城门,向南面散去。城门外的集市一眨眼就散了,红朵被惊慌失措的人群挤到了一家磨坊门口。兵慌马乱的气氛预示着局势又发生了彻底的改变。磨坊的主人说十一师打回来了。红朵记得这个军队番号,她记得叔叔曾经是这支军队的士兵,叔叔的好友张大哥也是十一师的人,她知道十一师回来保长他们就得逃,保长他们一走好日子就又回来了。红朵问别人,十一师从哪里来,别人告诉她从西边的雀庄那里过来,已经过了河了。红朵掉头就向雀庄的方向走,红朵一路走一路看着自己手中的竹笠,她想她看见张大哥一定要把竹笠交给他,让他找到丧德的李家夫妻,为叔叔报仇。

那天黄昏时分红朵满脸尘土地来到了雀庄,雀庄驻扎了一些十一师的士兵,他们穿着红朵熟悉的灰色军装,坐在一个祠堂里擦枪。红朵走进祠堂的时候怯生生的,她被一个人从身后抱起来了,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不让红朵看见他,红朵就问,是张大哥?红朵哭着说,张大哥,我要找你为我叔报仇啊。那个人突然把红朵放下,拽着她的辫子大笑起来,红朵红朵,我真不敢相信,你怎么找到这地方来的,你怎么知道叔叔转移到雀庄来了?

这是红朵永远难忘的一个黄昏,她那年十三岁,对于叔叔死而复生的现实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她记得她在祠堂里尖叫着夺路而跑,叔叔和那些士兵都在笑,叔叔等她缓过神来告诉了她事情的真相。叔叔说,躺在王六斤坟里的是李家的男人。红朵不相信,她说,他一只脚光着,一只脚穿着你的鞋呀。叔叔说,李家夫妻一直盯着你,叔叔没有躲在王六斤的坟里,也没有躲到瞎子奶奶家的草垛去,叔叔一直躲在保长家的牛棚里。红朵大叫起来,你骗人,保长天天嚷嚷着要你的人头呀,你怎么躲在他家里?叔叔就满脸神秘地笑了,他说,红朵你还小呀,许多事情叔叔不敢告诉你,保长是我们的人,真正要叔叔人头的是李家夫妻,他们是奸细,叔叔躲来躲去,就是提防他们的。红朵半信半疑,想起那些日子受到的惊吓,就哭了起来,说,叔呀你不是人,你一直在耍我,你把我引到这儿引到那儿都是在耍我,你不跟我说实话,你把我当枪使呢。叔叔看着红朵哭,一只大手拍着红朵的抽搐的肩膀,叔叔说,别哭了,不怪叔叔骗你,那几天他们追叔叔追得紧,他们指望你引他们的路呢。红朵说,我一次也没找到你。叔叔说,是呀,让你找到我,他们也就找到我了。红朵还是哭个不停,她说,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你们把我骗得好苦。叔叔只是一个劲地为红朵擦眼泪,他说,红朵你还小呀,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我们为什么要骗你了。

使用道具 举报

131
发表于 2016-1-11 14:43 |只看该作者
红朵记得她把李家夫妻的竹笠交给了叔叔,叔叔把它扔进了烧水的火塘里,说,奸细的东西,要它干什么?红朵闻到那种血腥的气味从火塘里升起来,弥漫在祠堂的空气中,红朵现在知道了,那是血的腥味。是李家男人的血的腥味。红朵想起那个躺在王六斤坟里的无头尸体,纳闷她怎么会把李家男人错认成叔叔。于是红朵突然冒出一句话,人被砍了脑袋,看上去都一样。

红朵当时十三岁。十三岁的女孩突然一下子就长大了。祠堂里的士兵们看见红朵踮着脚为她叔叔整衣领,红朵为她唯一的亲人整衣领,她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叔,只要你活着,骗我我也不怪你。红朵说,别人怎么死我不管,我就要你活着。叔叔一时愣在那儿。红朵还是呜呜地哭,她说,我不心疼他们,把那些奸细全都杀了,我也不心疼。叔叔惊异地看着红朵说,是呀,有奸细就锄奸。红朵猜到锄奸就是杀头的意思,她又问,杀奸细都派谁去呀?叔叔的表情有点迟疑,这不是孩子打听的事情,叔叔本不该说,但紧接着叔叔灵机一动,他突然嘿嘿地笑起来,说,我们不派人,我们派王六斤的鬼魂去。你不知道王六斤的鬼魂也是我们的人吧?

使用道具 举报

132
发表于 2016-1-11 14:43 |只看该作者
祠堂里的那些士兵看着红朵,红朵被吓坏了,她瞪着眼睛在士兵们中间寻找着什么,不知道是看见了谁,红朵尖叫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藏到她叔叔的身后去了。士兵们都在笑,可红朵呜呜地哭起来了,红朵一边哭一边说,叔叔我要跟你们走,我不回家了。叔叔说,你是个女孩子,怎么能跟我们走?我们还要去打仗呢。红朵一边哭一边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回去了,王六斤的鬼魂不会放过我的。叔叔也笑了,他说,什么鬼魂?是叔叔骗你的,人死了就死了,哪来什么鬼魂?你看见过鬼魂吗?红朵这时抹了下眼泪,忽然高声说,我看见的,我亲眼看见的王六斤的鬼魂,他拿着杀猪刀追我呀!叔叔说,他追你干什么,你没惹他嘛。红朵急得跺脚,她说叔叔你好糊涂,我没惹他,可你惹他了,他不敢找你就找我算帐呀!叔叔摇着头,不满地看着红朵,他说,你这孩子怎么啦?看来你的胆子是让谁吓破了。

雀庄的百姓有幸看见了第一支红军的队伍。他们记得那支队伍中有个小女兵,穿着一件肥大的军装,腰间拴着一把镰刀坐在装粮草的牛车上,她在牛车上晃荡着双脚,很多人都注意到小女兵没有鞋子,光着脚,很多人注意到小女兵困倦的模样,她的眼睛红肿着,像是哭了三天三夜。

那个小女兵就是孤女红朵。

使用道具 举报

133
发表于 2016-1-12 15:50 |只看该作者

使用道具 举报

134
发表于 2016-1-12 15:52 |只看该作者
小偷
苏童



       小偷在箱子里回忆往事。如此有趣的语言总是有出处的。事实上它来自于一次拆字游戏。圣诞节的夜晚,几个附庸风雅的中国人吃掉了一只半生不熟的火鸡,还喝了许多白葡萄酒和红葡萄酒。他们的肠胃没有产生什么不适的感觉。他们聊天聊到最后没什么可聊了,有人就提议做拆字游戏。所谓的拆字游戏要求参加者在不同的纸条上写下主语、状语、谓语、宾语,纸条和词组都多多益善,纸条与词组越多组合成的句子也越多,变化也越大。他们都是个中老手,懂得选择一些奇怪的词组,在这样的前提下拼凑出来的句子就有可能妙趣横生,有时候甚至让人笑破肚皮。这些人挖空心思在一张张纸条上写字,堆了一桌子。后来名叫郁勇的人抓到了这四张纸条:小偷在箱子里回忆往事。
       游戏的目的达到了,欢度圣诞节的朋友们哄堂大笑。郁勇自己也笑。笑过了有人向郁勇打趣,说,郁勇你有没有可以回忆的往事?郁勇反问道,是小偷回忆的往事?朋友们都说,当然是小偷回忆往事,你有没有往事?郁勇竟然说,让我想一想。大家看着郁勇抓耳挠腮的,并没有认真,正要继续游戏的时候,郁勇叫起来,我要回忆,他说,我真的要回忆,我真的想起了一段往事。
       这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郁勇说了一个别人无法打断的故事。
       我不是小偷,当然不是小偷。你们大概都知道,我不是本地人,我在四川出生,小时候跟着我母亲在四川长大。我母亲是个中学教师,我父亲是空军的地勤人员,很少回家。你们说像我这种家庭环境里的孩子可能当小偷吗,当然不会是小偷,可我要说的是跟小偷沾边的事情,你们别吵了,我就挑有代表性的事情说,不,我就说一件事吧,就说谭峰的事。

使用道具 举报

135
发表于 2016-1-12 15:53 |只看该作者

这篇不是很对我胃口。前面那个十七岁女孩天葬的好。

使用道具 举报

136
发表于 2016-1-12 15:56 |只看该作者
啼妃 发表于 2016-1-12 15:53
这篇不是很对我胃口。前面那个十七岁女孩天葬的好。

这篇文章放在眼下,不是很优秀
但在1980年代,属于最牛逼那种


使用道具 举报

137
发表于 2016-1-12 15:57 |只看该作者

       谭峰是我在四川小镇上的唯一一个朋友,他跟我同龄,那会儿大概也是八九岁。谭峰家住在我家隔壁,他父亲是个铁匠,母亲是农村户口,家里一大堆孩子,就他一个男的,其他全是女孩子,你想想他们家的人会有多么宠爱谭峰。他们确实宠爱他,但是只有我知道谭峰偷东西的事情,除了我家的东西他不敢偷,小镇上几乎所有人家都被他偷过。他大摇大摆地闯到人家家里去,问那家的孩子在不在家,就那么一会儿功夫,他就把桌上的一罐辣椒或者一本连环画塞在衣服里面了。有时候我看着他偷,我的心砰砰地跳,谭峰却从来若无其事。他做这些事情不避讳我,是因为他把我当成最忠实的朋友,我也确实给他做过掩护,有一次谭峰偷了人家一块手表,你知道那时候一块手表是很值钱的,那家人怀疑是谭峰偷的,一家几口人嚷到谭峰家门口,谭峰把着门不让他们进去,铁匠夫妻都出来了,他们不相信谭峰敢偷手表,但是因为谭峰嘴里不停地骂脏话,铁匠就不停地拧他的耳朵,谭峰嘴犟,他大叫着我的名字,要我出来为他作证,我就出去了,我说谭峰没有偷那块手表,我可以证明。我记得当时谭峰脸上那种得意的微笑和铁匠夫妇对我感激涕零的眼神,他们对围观者说,那是李老师的孩子呀,他家教好,从来不说谎的。这件事情就因为我的原因变成了悬案,过了几天丢手表的那家人又在家里发现了那只手表,他们还到谭峰家来打招呼,说是冤枉了谭峰,还给他送来一大碗汤圆,谭峰捧着那碗汤圆叫我一起吃,我们俩很得意,是我让谭峰悄悄地把手表送回去的。
       我母亲看不惯谭峰和他们一家,不过那个年代的人思想都很先进,她说能和工农子弟打成一片也能受一点教育,她假如知道我和谭峰在一起干的事情会气疯的,偷窃,我母亲喜欢用这个词,偷窃是她一生最为痛恨的品行,但她不知道我已经和这个词汇发生了非常紧密的联系。


       假如不是因为那辆玩具火车,我不知道我和谭峰的同盟关系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谭峰有一个宝库,其实就是五保户老张家的猪圈。谭峰在窝藏赃物上很聪明,老张的腿脚不太灵便,他的猪圈里没有猪,谭峰就挖空了柴草堆,把他偷来的所有东西放在里面,如果有人看见他,他就说来为老张送柴草,谭峰确实也为老张送过柴草,一半给他用,一半当然是为了扩大他的宝库。

使用道具 举报

138
发表于 2016-1-12 15:5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12 16:00 编辑

       我跟你们说说那个宝库,里面的东西现在说起来是很可笑的,有许多药瓶子和针剂,说不定是妇女服用的避孕药,有搪瓷杯、苍蝇拍、铜丝、铁丝、火柴、顶针、红领中、晾衣架、旱烟袋、铝质的调羹,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谭峰让我看他的宝库,我毫不掩饰我的鄙夷之情,然后谭峰就扒开了那堆药瓶子,捧出了那辆红色的玩具火车,他说,你看。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火车,同时用肘部阻挡我向火车靠近,他说,你看。他的嘴上重复着这句话,但他的肘部反对我向火车靠近,他的肘部在说,你就站那儿看,就看一眼,不准碰它。
       那辆红色的铁皮小火车,有一个车头和四节车厢,车头顶端有一个烟囱,车头里还坐着一个司机。如今的孩子看见这种火车不会稀罕它,可是那个时候,在四川的一个小镇上,你能想象它对一个男孩意味着什么,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对吗?我记得我的手像是被磁铁所吸引的一块铁,我的手情不自禁地去抓小火车,可是每次都被谭峰推开了。
       你从哪儿偷来的?我几乎大叫起来,是谁的?
       卫生院成都女孩的。谭峰示意我不要高声说话,他摸了一下小火车,突然笑了起来,说,不是偷的,那女孩够蠢的,她就把小火车放在窗前嘛,她请我把它拿走,我就把它拿走了嘛。
       我认识卫生院的成都女孩,那个女孩矮矮胖胖的,脑子也确实笨,你问她一加一等于几,她说一加一是十一。我突然记起来成都女孩那天站在卫生院门前哭,哭得嗓子都哑了,她父亲何医生把她扛在肩上,像是扛一只麻袋一样扛回了家,我现在可以肯定她是为了那辆小火车在哭。
       我想象着谭峰从窗子里把那辆小火车偷出来的情景,心里充满了一种嫉妒,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对谭峰的行为产生嫉妒之心。说起来奇怪,我当时只有八九岁,却能够掩饰我的嫉妒,我后来冷静地问谭峰,火车能开吗?火车要是不能开,就没什么稀罕的。










使用道具 举报

139
发表于 2016-1-12 16:02 |只看该作者
       谭峰向我亮出了一把小小的钥匙,我注意到钥匙是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的,一把简单的用以拧紧发条的钥匙。谭峰露出一种甜蜜的自豪的微笑,把火车放在地上,他用钥匙拧紧了发条,然后我就看见小火车在猪圈里跑起来了,小火车只会直线运动,不会绕圈,也不会拉汽笛,但是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我不想表现得大惊小怪,我说,火车肯定能跑,火车要是不能跑还叫什么火车?
       事实上我的那个可怕的念头就是在一瞬间产生的,这个念头起初很模糊,当我看着谭峰用柴草把他的宝库盖好,当谭峰用一种忧虑的目光看着我,对我说,你不会告诉别人吧?我的这个念头渐渐地清晰起来,我没说话,我和谭峰一前一后离开了老张的猪圈,路上谭峰扑了一只蝴蝶,他要把蝴蝶送给我,似乎想作出某种补偿。我拒绝了,我对蝴蝶不感兴趣。我觉得我脑子里的那个念头越来越沉重,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可是我无力把它从我脑子里赶走。
       你大概能猜到我做了什么。我跑到卫生院去找到了何医生,告诉他谭峰偷了他女儿的小火车。为了不让他认出我的脸,我还戴了个大口罩,我匆匆把话说完就逃走了。回家的路上我恰好遇到了谭峰,谭峰在学校的操场上和几个孩子在踢球玩,他叫我一起玩,我说我要回家吃饭,一溜烟似的就逃走了。你知道告密者的滋味是最难受的,那天傍晚我躲在家里,竖着耳朵留心隔壁谭峰家的动静,后来何医生和女孩果然来到了谭峰家。
       我听见谭峰的母亲扯着嗓子喊着谭峰的名字,谭峰父亲手里的锤子也停止了单调的吵闹声。他们找不到谭峰,谭峰的姐姐妹妹满镇叫喊着谭峰的名字,可是他们找不到谭峰。铁匠怒气冲冲地来到我家,问我谭峰去了哪里,我不说话,铁匠又问我,谭峰是不是偷了何医生家的小火车,我还是不说话,我没有勇气作证。那天谭铁匠干疤的瘦脸像一块烙铁一样滋滋地冒出烈焰怒火,我怀疑他会杀人。听着小镇上响彻谭峰家人尖利疯狂的喊声,我后悔了,可是后悔来不及了,我母亲这时候从学校回来了,她在谭峰家门前停留了很长时间,等到她把我从蚊帐后面拉出来,我知道我把自己推到绝境中了。
       铁匠夫妇跟在我母亲身后,我母亲说,不准说谎,告诉我谭峰有没有拿那辆小火车?我无法来形容我母亲那种严厉的无坚不摧的眼神,我的防线一下就崩溃了,我母亲说,拿了你就点头,没拿你就摇头。我点了点头。然后我看见谭铁匠像个炮仗一样跳了起来,谭峰的母亲则一屁股坐在了我家的门槛上,她从鼻子里摔出一把鼻涕,一边哭泣一边诉说起来。我没有注意听她诉说的内容,大意反正就是谭峰跟人学坏了,给大人丢人现眼了。我母亲对谭峰母亲的含沙射影很生气,但以她的教养又不愿与她斗嘴,所以我母亲把她的怨恨全部发泄到了我的身上,她用手里的备课本打了我一个耳光。

使用道具 举报

140
发表于 2016-1-12 16:03 |只看该作者
       他们是在水里把谭峰抓住的,谭峰想越过镇外的小河逃到对岸去,但他只是会两下狗刨式,到了深水处他就胡乱扑腾起来,他不喊救命,光是在水里扑腾,铁匠赶到河边,把儿子捞上了岸,后来他就拖着湿漉漉的谭峰往家里走,镇上人跟着父子俩往谭峰家里走,谭峰像一根圆木在地上滚动,他努力地朝两边仰起脸,唾骂那些看热闹的人,看你妈个*,看你妈个*!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谭峰不肯坦白。他不否认他偷了那辆红色小火车,但就是不肯说出小火车的藏匿之处。我听见了谭铁匠的咒骂声和谭峰的一次胜过一次的尖叫,铁匠对儿子的教育总是由溺爱和毒打交织而成的。我听见铁匠突然发出一声山崩地裂的怒吼,哪只手偷的东西?左手还是右手?话音未落谭峰的母亲和姐姐妹妹一齐哭叫起来,当时的气氛令人恐怖,我知道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我不愿意错过目睹这件事情的机会,因此我趁母亲洗菜的时候一个箭步冲出了家门。
       我恰好看见了铁匠残害他儿子的那可怕的一幕,看见他把谭峰的左手摁在一块烧得火红的烙铁上,也是在这个瞬间,我记得谭峰向我投来匆匆的一瞥,那么惊愕那么绝望的一瞥,就像第二块火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冒出了白烟。

使用道具 举报

141
发表于 2016-1-12 16:05 |只看该作者
       我说得一点也不夸张,我的心也被烫出了一个洞。我没听见谭峰响彻小镇上空的那声惨叫,我掉头就跑,似乎害怕失去了左手手指的谭峰会来追赶我。我怀着恐惧和负罪之心疯狂地跑着,不知怎么就跑到了五保户老张的猪圈里。说起来真是奇怪,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仍然没有忘记那辆红色的小火车,我在柴草堆上坐了一会儿,下定决心翻开了谭峰的宝库。我趁着日落时最后的那道光线仔细搜寻着,让我惊讶的是那辆红色的小火车不见了,柴草垛已经散了架,我还是没有发现那辆红色的小火车。
       谭峰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愚笨,他把小火车转移了。我断定他是在事情败露以后转移了小火车,也许当他姐姐妹妹满镇子叫喊他的时候,他把小火车藏到了更为隐秘的地方。我站在老张的猪圈里,突然意识到谭峰对我其实是有所戒备的,也许他早就想到有一天我会告密,也许他还有另一个室库,想到这些我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悲伤。
       你能想象事情过后谭家的混乱吧,后来谭峰昏过去了,是铁匠一直在呜呜地哭,他抱着儿子一边哭着一边满街寻找镇上的拖拉机手。后来铁匠夫妇都坐上了拖拉机,把谭峰送到三十里外的地区医院去了。
       我知道那几天谭峰会在极度的疼痛中度过,而我的日子其实也很难熬。一方面是由于我母亲对我的惩罚,她不准我出门,她认为谭峰的事情有我的一半责任,所以她要求我像她的学生那样,写出一份深刻的检讨。你想想我那时候才八九岁,能写出什么言之有物的检讨呢,我在一本作业本上写写画画的,不知不觉地画了好几辆小火车在纸上,画了就扔,扔了脑子里还在想那辆红色的小火车。没有任何办法,我没有办法抵御小火车对我产生的魔力,我伏在桌子上,耳朵里总是听见隐隐约约的金属声,那是小火车的轮子与地面磨擦时发出的声音。我的眼前总是出现四节车厢的十六个轮子,还有火车头上端的那个烟囱,还有那个小巧的脖子上挽了一块毛巾的司机。

使用道具 举报

142
发表于 2016-1-12 16:05 |只看该作者
       让我违抗母亲命令的是一种灼热的欲望,我迫切地想找到那辆失踪的红色小火车。母亲把门反锁了,我从窗子里跳出去,怀着渴望在小镇的街道上走着。我没有目标,我只是盲目地寻找着目标。是八月的一天,天气很闷热,镇上的孩子们聚集在河边,他们或者在水中玩水,或者在岸上做着无聊的官兵捉强盗的游戏,我不想玩水,也不想做官兵做强盗,我只想着那辆红色的铁皮小火车。走出镇上唯一的麻石铺的小街,我看见了玉米地里那座废弃的砖窑。这一定是人们所说的灵感,我突然想起来谭峰曾经把老叶家的几只小鸡藏到砖窑里,砖窑会不会是他的第二个宝库呢,我这么想着无端地紧张起来,我搬开堵着砖窑门的石头,钻了进去,我看见一些新鲜的玉米杆子堆在一起,就用脚踢了一下,你猜到了?你猜到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不是说苍天不负有心人吗?我听见了一种清脆的回声,我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了,苍天不负有心人呀,就这么简单,我在砖窑里找到了成都女孩的红色小火车。
       你们以为我会拿着小火车去卫生院找何医生?不,要是那样也就不会有以后的故事了。坦率地说我根本就没想物归原主,我当时只是发愁怎样把小火车带回家,不让任何人发现。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把汗衫脱下来,又掰了一堆玉米,我用汗衫把玉米连同小火车包在一起,做成一个包裹,提着它慌慌张张地往家里走。我从来不像镇上其他的男孩一样光着上身,主要是母亲不允许,所以我走在小街上时总觉得所有人都在朝我看,我很慌张,确实有人注意到了我的异常,我听见一个妇女对另一个妇女说,热死人的天,连李老师的孩子都光膀子啦。另一个妇女却注意到了我手中的包裹,她说,这孩子手里拿的什么东西,不会是偷的吧?我吓了一跳,幸亏我母亲在镇上享有美好的声誉,那个多嘴的妇女立刻受到了同伴的抢白,她说,你乱嚼什么舌头?李老师的孩子怎么会去偷东西?
       我的运气不错,母亲不在家,所以我为小火车找到了安身之处,不止是床底下的杂物箱,还有两处作为机动和临时地点,一处是我父亲留在家里的军用棉大衣,还有一处是厨房里闲置不用的高压锅。我藏好了小火车,一直坐立不安。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那把拧发条的钥匙,谭峰肯定是把它藏在身边了。我得不到钥匙,就无法让小火车跑起来,对于我来说,一辆不能运动的小火车起码失去了一大半的价值。

使用道具 举报

143
发表于 2016-1-12 16:06 |只看该作者
令箭 发表于 2016-1-10 18:58
木筏扎好了,我们就在岸边等洪水。我们将顺流而下,出酉水,入沅江,直到湖南常德。我等得不耐烦了 ...

舅舅比我还挑剔,他只钓一种鱼,而且只要一斤半大小的。这鱼叫马口鱼,因嘴形长得像马嘴巴而得名。把它的上唇翻起来,鱼唇圆圆的,让它咬住一根较粗的木棍,甩都甩不脱,咬得紧。”看到这里我基本明白了,舅舅日鱼去了。

使用道具 举报

144
发表于 2016-1-12 16:0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12 16:12 编辑

       我后来的烦恼就是来自这把钥匙。我根本没考虑过谭峰回家以后如何面对他的问题。我每天都在尝试自己制作那把钥匙,有一天我独自在家里忙乎,在磨刀石上磨一把挂锁的钥匙,门突然被谁踢开了,进来的就是谭峰。谭峰站在我的面前,气势汹汹地瞪着我,他说,你这个叛徒,内奸,特务,反革命,四类分子!我一下子乱了方寸,我把挂锁钥匙紧紧地抓在手心里,听凭谭峰用他掌握的各种词汇辱骂我,我看着他的那只被白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左手,一种负罪感使我失去了还击的勇气。       我保持沉默,我在想谭峰还不知道我去过砖窑,我在想他会不会猜到是我去砖窑拿走了小火车。谭峰没有动手,可能他知道自己只用一只手会吃亏,所以他光是骂,骂了一会儿他觉得没意思了,就问我,你在干什么?我还是不说话,他大概觉得自己过分了,于是他把那只左手伸过来让我参观,他说,你知道绑了多少纱布,整整一卷呢!我不说话。谭峰就自己研究手上的纱布,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得意地笑起来,说,我把我老子骗了,我哪儿是用左手拿东西,是右手嘛。他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喂,你说烫左手合算还是烫右手合算?这次我说话了,我说,都不合算,不烫才合算。他愣了一下,对我做了个轻蔑的动作,傻瓜,你懂个屁,右手比左手重要多了,吃饭干活都要用右手,你懂不懂?
       谭峰回家后我们不再在一起玩了,我母亲禁止,铁匠夫妇也不准他和我玩,他们现在都把我看成一个狡猾的孩子。我不在乎他们对我的看法,我常常留心他们家的动静,是因为我急于知道他是否去过砖窑,是否会怀疑我拿了那辆红色小火车。


使用道具 举报

145
发表于 2016-1-12 16:13 |只看该作者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已经开学了,我被谭峰堵在学校门口,谭峰的模样显得失魂落魄的,他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盯着我,他说,你拿没拿?我对这种场景已经有所准备,你不能想象我当时有多么的冷静和世故,我说,拿什么呀?谭峰轻轻地说,火车。我说,什么火车?你偷的那辆火车?谭峰说,不见了,我把它藏得好好的,怎么会不见了呢?我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能提砖窑两个字,于是我假充好人地提醒他,你不是放在老张家的猪圈里了吗?谭峰朝我翻了个白眼,随后就不再问我什么了,他开始向操场倒退着走过去,他的眼睛仍然迷惑地盯着我,我也直视着他的眼睛,随他向操场走去。你肯定不能相信我当时的表现,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会有如此镇定成熟的气派。这一切并非我的天性,完全是因为那辆红色的小火车。
       我和谭峰就这样开始分道扬镳,我们是邻居,但后来双方碰了头就有一方会扭过脸去,这一切在我是由于一个沉重的秘密,在谭峰却是一种创伤造成的。我相信谭峰的左手包括他的内心都遭受了这种创伤,我得承认,那是我造成的。我记得很清楚,大概是在几个月以后,谭峰在门口刷牙,我听见他在叫我的名字,等我跑出去,他还在叫我的名字,但他并不朝我看一眼,他在自言自语,他说,郁勇,郁勇,我认识你。我当时一下子就闹了个大红脸,我相信他掌握了我的秘密,让我纳闷的是自从谭峰从医院回家,我一直把小火车藏在高压锅里,连我母亲都未察觉,谭峰怎么会知道?难道他也是凭借灵感得知这个秘密吗?
       说起来可笑,我把小火车弄到手以后很少有机会摆弄它,更别提那种看着火车在地上跑的快乐了,我只是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偶尔打开高压锅的盖子,看它几眼,仅仅是看几眼。你们笑什么?做贼心虚?是做贼心虚的感觉,不,比这个更痛苦更复杂,我有几次做梦梦见小火车,总是梦见小火车拉响汽笛,梦见谭峰和镇上的孩子们迎着汽笛的声音跑来,我就被吓醒了,我知道梦中的汽笛来自五里地以外的宝成铁路,但我总是被它吓出一身冷汗。你们问我为什么不把火车还给谭峰?错了,按理要还也该还给成都女孩,我曾经有过这个念头,有一天我都走到卫生院门口了,我看见那个女孩在院子里跳橡皮筋,快快活活的,她早就忘了小火车的事了。我想既然她忘了我还有什么必要做这件好事呢?我就没搭理她,我还学着谭峰的口气骂了她一句,猪脑壳。

使用道具 举报

146
发表于 2016-1-12 16:14 |只看该作者
       我很坏?是的,我小时候就坏,就知道侵吞赃物了。问题其实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我想有这么一个秘密,你们替我想想,我怎么肯把它交出去?然后很快就到了寒假,就是那年寒假,我父亲从部队退役到了武汉,我们一家要从小镇迁到武汉去了。这个消息使我异常兴奋,不仅因为武汉是个大城市,也因为我有了机会彻底地摆脱关于小火车的苦恼,我天天盼望着离开小镇的日子,盼望离开谭峰离开这个小镇。
       离开那天小镇下着霏霏冷雨,我们一家人在汽车站等候着长途汽车。我看见一个人的脑袋在候车室的窗子外面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那是谭峰,我知道是他,但我不理他。是我母亲让我去向他道别,她说,是谭峰要跟你告别,你们以前还是好朋友,你怎么能不理他?我只好向谭峰走过去,谭峰的衣服都被雨点打湿了,他用那只残缺的手抹着头发上的水滴,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的,好像想说什么,却始终不开口,我不耐烦了,我转过身要走,一只手却被拉住了,我感觉到他把什么东西塞在了我的手里,然后就飞快地跑了。

使用道具 举报

147
发表于 2016-1-12 16:16 |只看该作者
       你们都猜到了,是那把钥匙,红色小火车的发条钥匙!我记得钥匙湿漉漉的,不知是他的手汗还是雨水。我感到很意外,我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结局,直到现在我对这个结局仍然感到意外。有谁知道谭峰是怎么想的吗?
        朋友们中间没人愿意回答郁勇的问题,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有人问郁勇,你那辆小火车现在还在吗?
        郁勇说,早就不在了。到武汉的第三天,我父母就把它装在盒子里寄给何医生了。
       又有人愚蠢地说,那多可惜。
       郁勇笑起来,他说,是有点可惜,可你怎么不替我父母想想,他们怎么会愿意窝藏一件赃物?他们怎么会让我变成一个小偷?

使用道具 举报

148
发表于 2016-1-12 16:16 |只看该作者

使用道具 举报

149
发表于 2016-1-12 16:17 |只看该作者
啼妃 发表于 2016-1-12 16:06
“舅舅比我还挑剔,他只钓一种鱼,而且只要一斤半大小的。这鱼叫马口鱼,因嘴形长得像马嘴巴而得名。把它 ...


使用道具 举报

150
发表于 2016-1-12 16:19 |只看该作者
令箭 发表于 2016-1-10 19:22
老包说:“吹牛,吹牛,那个渔民不收你钱吗?”
      我说:“你他妈的,只知道钱? ...

可怜的家伙,日鱼多好啊!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北斗六星文学网所有文字仅代表作者个人言论,本站不对其内容承负任何责任。

Copyright ©2011 bdlxbbs.cn All Right Reserved.  Powered by Discuz! 

本站信息均由会员发表,不代表本网站立场,如侵犯了您的权利请发帖投诉   

平平安安
TOP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