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2-6-9 18:04 编辑
祠堂后院的西厢房是我的卧室,两扇木板门从不上锁,窗棂麻纸上的雨水洇痕像王摩诘的山水。 我为自己沏了壶酽茶,开始点检这日收获:方的、长的、四角的,麻绳捆的,马蔺、红黄丝线捆的……都是村妇们自家现包的粽子。每逢端午,小猢狲们的家长总会如此这般表达一点心意,全不想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老光棍如何消受这许多。 我坐着,喝着茶,剥吃那些小豆的、红枣的、红糖的粽子,只没见一个肉的。因思吾人这辈子从过军,当过师爷,跑过单帮,做过牙商,算来啥都见过,啥都吃过,啥都玩过。荒唐一世,也享受了一世。始料不及是居然活到这么大年纪,对一个没田宅,没财帛,连个拆洗烧饭的老伴儿也没的老人家来说,晚年的日子实不甚好过。 以往也曾有过几个相好,只因受不得家累麻烦,皆以身外物待之,女人也以身外物待我,故至今不曾成家。至于在这穷乡僻壤做个塾师,马马虎虎混口饭吃,只能算是个意外。 渐渐觉得肚子里胀得慌,扒拉了一下,发现已然吃下四个,合十二三两净米。心中便有些七上八下,别因几个不费钱的粽子撑出病来。 便决计出去走走,消消食。祠堂东南有条小路,循以上山,两支烟的功夫,习习的山风,森森的松柏兰蕙,山下的点点灯火,便都有了。 遂穿上大褂,揣了半瓶米酒,三个粽子,摇摇摆摆走出门去。心中想着的却是那个女校书,艺名阴丽贞,识文断字,黠慧可爱,算得本地一个人物。她改《围炉夜话》做“万恶仁为首,百善淫当先”,闻者无不失笑,旋以为然,盖彼时正嫖着。又传某绅士要为她赎身,送她去念书,被她一笑拒之,遂认定是个知音。虽以我的穷窘,本难与她有何瓜葛,好在彼时此时,这些都不相干了。 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乱草丛中有座小小坟头,一方城砖草草刻着《才女阴丽贞》五字。 我把粽子放在坟前,碑上酹了些酒,小心退后几步,朝坟头做了个长揖,呼一声:“贞,来格来享。” 少顷,吟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四下望望,确是个清凉雅静的好地方。倘于百年之后埋在左近就太美了,只不知如何开得了口。 忽听咕的一声匿笑,望着空荡荡一片草木,后脊梁顿时窜过一道冷气。 飒飒的响动却渐渐由远至近,小路弯处走来条汉子,草鞋绑腿,挑着沉甸甸一担柴火,原来是个打柴归来的樵哥儿。 须臾他已来到跟前,当路歇下担子,笑嘻嘻望望我,望望坟前的粽子,道:“先生真是个大善人,这外乡来的妹子不用做饿鬼了。” 我被他撞破心思,大为不快,更多的是尴尬。只得做出道貌岸然的样子敷衍道:“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这漫山的孤魂野鬼着实可悯,逢年过节,想得起的恐怕只有我们这些长者了。” 因思他惦的无非那几枚粽子,便不再多话,撩起大褂下摆,顺着山路径自走下山去。 看看已快下到山脚,忽听高处有人放歌: “情那姐下那河 洗那啊菜心㖠吔。 跌个落个戒箍 一钱七八分㖠哎, 真那是好纹银㖠吔。 一得一子呀笃 一得一子哟喂哎, 真那是好纹银㖠吔。” 我知他是吃了粽子做歌答谢我的。 |